1
举例来说,重要的东西总是等到失去后才会发现其价值,对吧?
如同失去的回忆。
如同幻影般荡漾的春夜气味。
那天,我记得应该是毫不特别的一天。
如往常般早上起床去学校,听着无聊的课,午休时溜出学校到外面去。中间和朋友们随意聊着无关紧要的事情。这应该是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中,有两百天都重复相同生活的,再寻常也不过的日常。
上课时间终于结束,到了放学后。
因为我没参加社团也没加入委员会,和同学们打声招呼后,便离开教室步上归途。
到此为止,都是无比寻常的一天。
接下来,出现了变化。
我打开鞋柜准备拿出鞋子。
「……嗯?」
接着,我发现有什么东西在鞋柜里。
是封信封里放有粉红色信纸的信,信上面用可爱的圆润文字,写着「十八点,我在长谷寺的观景台等你」。
要是只看这样,应该会觉得「哇!是谁要向我告白啊」,或许是件让人心跳不已的大事吧。或者会觉得是谁的恶作剧,只是一件与叹息一起轻轻丢进垃圾桶里的事情罢了吧。
我之所以两种想法都没有,是因为寄信人栏位上写着「茅野花织」。
茅野花织。
同班同学的名字。
开朗且擅长社交,总是班上的中心人物,人如其名,如同花朵的存在。她亲人的个性,说是美女也无庸置疑的容貌,加上制服裙子很短,无论男女都喜欢她。虽然是同班同学,我也只和她打过几句招呼而已,并非特别熟稔。这样的茅野同学到底找我有什么事?
我想,应该也可以当没看到吧。或者更该说,正常来想,当没看到或许才比较自然。但我觉得简短的信件中有着什么,走出学校后,脚步便自然往长谷寺方向前进。
长谷寺,位于长谷站附近,距离我就读高中所在地的北镰仓有四站远。
搭乘JR横须贺线抵达镰仓站,再转搭因行驶于市街而闻名,通称江之电的江之岛电铁线五分钟后就能抵达。
长谷站是个小车站,但因为老旧的古老车站很有风情,常有许多观光客造访。今天也是,尽管是这种时间,也看到男女老少,相当多的人。
钻过人群走出车站,沿着右侧大马路前行,接着在下一个路口左转,马上就能看见长谷寺了。
长谷寺是镰仓周边有名的寺院。
这个古寺分为上境内与下境内,占地宽广,因为境内全域妆点着四季的花朵,所以也被称为「镰仓的西方极乐净土」、「花寺」,是当地人皆知的观光名胜,也是旅游导览书绝对都会提到的地点。
参拜时间应该早已结束了,但大门还开着。
附近没有人,感觉也不会有人责备我,所以我小声说着「打扰了」,穿过大门。
境内也没有人。
虽然已过参拜时间,但这种时候应该至少有个工作人员也不奇怪,却连这也没看见。仿佛只有这里从世界切分开来,悄然无声。
不愧被称为「花寺」,环顾四周,绣球花与皋月杜鹃等当季花朵盛开着。因为雨一直下到过午才放晴,境内大半都被雨水染湿,但树叶被水染成深色的样子也别有一番趣味,很有魅力。
信上写的观景台,应该是在上境内。
爬上陡峭的石阶梯,朝着前方迈进。
好不容易终于走近她指定的观景台了。
黑暗中,我看见一个小小的人影站在那边。
即使距离遥远,仍一眼就看出来了。不适合出现在这被暮色覆盖的微暗风景中,散发光芒的华丽存在。她全身散发出只是站在那里就会照亮周遭的印象。
此时我根本从没想象过,这华丽的存在竟会自称死神。
茅野同学发现我之后,用力挥动持伞的手。
「啊,这边、这边!」
她用响彻寂静的巨大声音喊我。
因为她的声音太响亮,我无比担心会被寺院的人发现,慌慌张张朝她身边跑去。
「那个……」
「总之先谢谢你前来,望月同学!」
她边说边紧紧握住我的手。好柔软。正如其名,感觉闻到让人怀念的花香。而我呢,对这突然的过度肢体接触,不知该怎么反应,整个人僵在原地。
为了掩饰内心的焦急,我看向远方说:
「然后,找我什么事?」
「嗯?」
「不是有事找我,才把我叫到这里来的吗?」
「啊,对、对!那个啊……」
她此时小声「嗯哼」清清喉咙,稍微端正态度之后说:
「那个啊,其实,我是死神。」
「……啊?」
死……她是在说什么?
这平常几乎用不到的单字,让我的脑袋想不出是什么字。
看见我一脸惊讶,茅野露出苦笑。
「啊~嗯,会有这种反应也是正常啦。但是啊,我说的是真的。我是死神,负责和人类的『死亡』与『遗忘』有关的工作。」
「……」
怎么办,我认真不知道该怎么反应才是正确答案。
「死神」这个单字,顶多只出现在漫画和小说中,或开玩笑时会用到吧。
但是,我觉得……茅野不是会说那种恶质笑话的人。
直率、情感表现丰富、爱笑,仿佛夏天盛开的大朵向日葵般的存在。但是,这些顶多是从我对她的少数记忆中推测出来的印象而已。
而且,话题不是到此结束。
难以置信的是,她竟然直说要来挖角我当死神。
「挖角是?」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啊。我希望你可以成为实习死神,以我的助手身份。」
「成为死神会怎样?」
「要请你和我一起工作,我们是不用加班、有薪假完整的良心企业,也有员工福利制度,你放心。」
「薪水呢?」
「没有薪水喔!哎呀,这点应该说,工作价值是最棒的酬劳啦,对吧?」
「这完全就是血汗企业啊。」
别说血汗了,根本吸血。
「好啦、好啦,别计较这种小细节。然后呢?你要做?要工作?还是要被雇用?」
「这全是相同意思吧。」
「嗯,是吗?哎呀,别在意、别在意,你会做吧?」
听她的口气,似乎完全没想过我会拒绝。
「……」
我不知道茅野口中的死神代表着什么。
是在比喻什么吗?或者是象征性意义?但不管那是什么,至少我觉得她应该没想要加害于我,不会把我牵扯进坏事里吧……应该。
所以,我决定了,总之就先配合她吧。
「……好啦,我做。」
我如此回答后,茅野开心地跳起来。
「真不愧是望月同学!我早在五年前就知道你会答应我了!」
她如此随意说着,蹦蹦跳跳地跳来跳去。每次一跳,裙摆都跟着飘动,真是有够危险。
跳过瘾后,茅野满脸笑容对我说:
「那么,我们立刻就走吧。」
「欸?」
走?
走去哪?
看见我露出讶异的表情,她的眉毛垂成八字,如此说道:
「什么『欸』啦,你愿意当死神对吧?所以,要去做你的第一份工作啦。」
就这样,我——成了实习死神。
2
镰仓是个不可思议的城市。
有鹤冈八幡宫及源氏山公园等,许多具代表性的寺院神社及历史遗迹,以及许多古民家这些历史性要素,但只要走到车站前,也能看见大型超市、大型银行,还有时髦的咖啡厅。还有三条电车路线通过,公车等交通也相当便利。
今昔同居的城市。
自从双亲五年前因为交通事故过世后,我就从原本居住的藤泽搬到镰仓的阿姨家住。阿姨家位于传统木造日式房屋并排的宁静住宅区内,附近有佐助稻荷及钱洗弁天等等。住附近的邻居都是和善的老人家,只要碰面绝对都会打招呼、闲话家常几句,也会与我们分享蔬菜和料理。我非常喜欢在这个质朴、温暖地区的生活。
「然后,我们要去哪?」
「这边啦,先去坐电车、电车。」
她走出长谷寺后,朝长谷站前进,准备要搭江之电。我边抱着「死神也会搭江之电啊」的奇妙感慨,边跟着她走进车厢,在她身边坐下。
就算在电车上,她还是很多话。
「那,你比较喜欢女生的胸部还是女生的腿?」
「呃?干嘛突然问这个?」
「听说啊,男生随着年龄增长,对女生的兴趣也会越来越往下移耶,所以你应该已经到脚底了吧。」
「老人啊……」
这也老到有剩了吧。
「不是吗?那脚踝骨附近?大大让步之后,脚踝之类的?」
「虽然长这样,我姑且和你同年耶……」
「欸~但是总觉得你给人一种枯木的感觉啊~」
真要说起来,我不太擅长聊天,先不论内容,这算是相当热络的对话了。这肯定是因为茅野的说话技巧相当巧妙吧。容我不厌其烦重申,先不论内容。
即使如此,我又在心中重新思考。
眼前的同班同学兼自称死神。
容貌漂亮得吸引旁人注意,喜欢说话,个性开朗和我完全相反,也有点淘气。
真的是,为什么这样的女生会说自己是死神啊。而且又为什么会想要来挖角我当她的助手呢?
不管思考多少次,我还是没个头绪。
这样说来,我记得她似乎是话剧社的一员,会是社团活动的一环吗?但就算是这样,我也想不到把我牵连进来的理由,而且没必要在学校外面做吧。
种种思绪在我脑袋里打转,她终于发现我凝视着她的视线了,说道:
「……你爱上我了吗?」
「……才没有。」
这真的是……死神?
不管哪一点都不协调过了头。
在我感到无言以对时,不知为何,她有点遗憾地「欸~」了一声。
在镰仓站下江之电后,接着徒步移动。
走出东口,穿过站前广场往前走。
只靠街灯和蓝白月光微光照射的黑暗中,只有她和我的脚步声交互响起,身后跟着两个长长黑影。
我喜欢晚上的空气。
特别是这种温和、安静,春夏转换之际的夜晚。
「春天晚上,总觉得很有气氛呢~」
茅野如此说。
「像是即将结束的春天,和将要来临的夏天混杂在一起的独特空气,月亮也看起来非常漂亮,我很喜欢呢。」
「啊,我懂。该怎么说呢,感觉比平常蓝、鲜艳闪耀。」
「对、对,这个啊,听说是因为空气中的尘埃,才会看起来很蓝。」
边说着这样的话题,我边和她并肩走在几乎没有行人的夜路上。
在她的身边,总让我感觉非常平静。
不需要多有顾虑,可以自然以对,对不太擅长与人相处的我来说,也会产生我已经认识她很久的错觉。大概是她和蔼且容易亲近的氛围造成的感觉吧,这么说来,她在学校里也是立刻就能和第一次见面的人混熟。
大概是心情这般稍微松懈了吧。
大意到连抵达目的地了也没发现。
我根本想不起来。
不记得自己到底走过哪里。
走了十五分钟左右后,茅野开口说:
「——到了,就是这里。」
「这里……」
「今天的目的地。」
茅野这句话,让我终于回过神来。
时至此时,我才终于清楚想起来,刚刚走过的路是相当熟悉的路,也想起前方只有一个地方。
「欸……」
抵达的地点。
——那是我中午也曾造访过的,医院。
在这个时间点,我已经有某种程度的预感了。
茅野一语不发走过随脚步发出钝声的油毡地毯走廊。
她前进的方向,是我这一个月来,不知道已经来过几次,看惯的病房。
「……停下来。」
我忍不住喊出口。
死神什么的,肯定是在开玩笑。
向谁宣告死亡的存在,肯定只会出现在故事与幻想当中。
但是,我却忍不住大喊。
脑海中,各种感情与记忆如间歇泉般涌出。
因为,在那间病房里的是——
「打扰了。」
茅野说着,打开病房房门。
春夜般的香甜香气飘散而出,房间里空间虽然宽敞,格局却相当简单。七点五坪大的空间里,只摆着床、小柜子和床边桌。靠窗的床上,一位纤细的年轻女性正坐在床上看书。
女性看见我的身影后,歪过头问:
「咦?阿章,怎么了吗?」
「啊,没……」
「忘了什么东西吗?还是你有什么东西要拿来给我吗?」
「不是这样……」
我慌慌张张寻找来这里的理由。
得赶在茅野,这个自称死神说出多余的话之前,离开这里才行。我的脑袋只想着这件事。
但是,稍微有点太慢了。
「哎呀,那边那位是……」
「晚安。」
茅野如唱歌般如此说道。
「嗯,晚安,你是阿章的朋友吗?」
「不,我不是。」
「茅野同学!」
「——我是死神。」
她说出来了。
说出不适合病房这地点,带人步向死亡的不祥之名。
一般人应该会困惑着不知道她在说什么吧,也可能会生气:「别说那种不吉利的话。」
但是,床上的女性,不可思议地,竟然接受了这件事。
「这样啊……死神吗……」
女性带着伤脑筋的表情小声说着。
「终于来了……我还想说这次应该没有问题耶。」
「阿姨……」
她……是我的阿姨。
是小我母亲很多岁的妹妹,从我小时候就很照顾我,对我来说,几乎可说是另外一个母亲。五年前双亲过世后,接手收养无处可去的我的也是她,从那之后,我就和她一起在镰仓这个城市生活。阿姨是个开朗、温柔的人,对我非常好。只不过她天生身体虚弱,从以前就常进出医院,而病情在一个月前恶化,终于到了不得不住院的状态。
「喂,我不是要你不能叫阿姨吗?要叫春子,我也才二十几岁耶。」
就算是这种时候,她仍不失开朗。
阿姨的——春子的个性,到目前为止不知道拯救了我几次,但只有这次反而让我胸口一阵紧。
「那么,死神来找我要干嘛呢?果然是要来通知我『你的寿命只剩几天,会因为什么什么原因死亡』之类的吗?」
「这也有。但我之所以前来,还有另一个更大的目的。」
「另一个目的?」
「是的。」
「——我是来帮忙你消除牵挂。」
茅野如此短短说道。
「牵挂……」
「没错。消除与『死亡』及『遗忘』相关的人的牵挂,这就是死神的工作。」
「这样啊……」
牵挂?在说什么?
但就算不再详细说明,她们两人似乎已经有共识了。
日光灯照射下,白晃晃的病房中,被沉默覆盖。只有放在柜子上的瑞香花瓶,显得特别鲜明。
最后,春子慢慢开口。
「……死神小姐,你说要帮我消除牵挂,对吧?」
「是的。」
「这样啊。那么……」
春子像是深思着什么,说到一半又闭上嘴。
接着,她看着我和茅野的眼睛,静静地,却确实包含着意志说:
「——我想去某个地方,所以,带我去那里吧。」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啊!」
走出医院后,我逼问茅野。
「我根本没听你说对象是阿姨,是春子啊!而且牵挂是……」
「正如字面所示。」
茅野轻轻点头。
「我是死神。而死神的工作,就是接触那些与『死亡』及『遗忘』有关的人,在旁见证结局。若是有牵挂的人……就会帮忙他们消除牵挂。」
「……」
她的话让我紧紧握拳。
就算事情已成定局,我应该也不想承认吧。
春子——再过不久就要过世了。
「……那,也就是说……」
「没错。那个人……一周后就会过世。」
「……唔……」
我并非打从一开始就相信自称死神的她的话。
但是,她那安详的眼神、散发出的肃然氛围,就算我不想承认,也显示出这是事实。
「是真的啊……」
「……」
「春子已经……」
我没办法继续说下去。
感觉只要说出口,只要化作声音出现在世界上,就等于承认了这件事情一般,令我不愿。
此时,我的注意力全在「死亡」这个词上面,完全没注意茅野说的另外一个词。
「遗忘」。
这个词,才是接下来发生的所有事情的核心。
仿佛沉入黑夜中的全黑家里,悄然无声。
听不见任何物品声、说话声,根本没有人的气息。这个家里只有我一个人,这也是当然。
和茅野道别后,我根本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回家的。
今天一天发生了太多事情,我的脑袋完全追不上。
同班同学的茅野是死神,而那个死神拜访的对象是阿姨。
像在作恶梦一样。睡不着的夜晚会作的短篇恶梦。我打从心里想着,如果是梦,可不可以让我快点醒来,但愿望没有实现。
甩甩头,把视线拉回客厅。
黑暗中,隐约看见稍大的木制餐桌。
我常常在这里和春子一起吃饭。
边吃着春子做的菜,边互相报告那天发生的稀松平常的事情,一同欢笑,过着热闹且开心的时光。
不仅如此,不管看向哪个角落,都让我想起和春子的回忆。
虽然一起生活的时间只有五年,但这个家里已经染上数也数不尽的回忆,我也毫不怀疑地深信这会继续下去。
但是,这些回忆已经不会再继续更新。
不再更新的回忆,只会像是个砂之城,风化,最后被遗忘。
「……唔……」
我还以为只是暂时。
只要稍微等一下,春子就会恢复健康回来这里,在这个家一起生活下去。我如此相信,从没怀疑过。
但是,我期望的日子再也不会来临了。
再也不会。
伴随不成声的叫喊,我当场蹲下。
主人不在的客厅地板,只有冰冷与僵硬。
3
那天,是晴朗、舒服的周日。
昨天还下着雨,今天已经完全放晴,炫目的太阳在天空中闪闪发亮。气温不冷不热正刚好,不管要去哪里,都是最适合的一天。
我们和得到外出许可的春子一起在医院前集合。
「嗯~天气真好,真是舒服的晴天呢。」
春子说着,用力张开双臂。
「阿章,谢谢你,还让你来陪我。」
「没,别这样说。」
「死神小姐也谢谢你,今天一天就麻烦你了。」
「不用谢、不用谢,这是我的工作啊!」
茅野在胸前用力握拳后,如此回答。
真的,不管看几次,都无法想象这开朗的人会是死神。
「那么,我们要去哪里?北至北海道,南至冲绳最南端的波照间岛,不管去哪都能搭乘商务车厢和头等舱,一般道路移动也会用豪华礼车接送喔!望月同学出钱!」
「怎么是我啊!」
「欸,因为望月同学最喜欢春子小姐了啊,对吧?为了最喜欢的人,做什么事情都在所不惜,这不就是男生吗?」
「这样说是没错啦……」
这和那是两件事啊。
看见我这样,春子呵呵轻笑。
算了,如果春子开心,我也无所谓啦……
「那么,春子小姐,我们到底要去哪里呢?」
「这个嘛,那么,虽然不是波照间岛,我们可以去江之岛吗?」
看来,那似乎是今天的目的地。
春子带着一点戏弄的语调说完后,我有点失望地点点头。
搭公车到镰仓站后,转搭江之电前往江之岛站,接着再走十分钟左右,就可以看见江之岛弁天桥另一端的江之岛了。
「喔~是江之岛耶!」
不知为何,茅野相当兴奋地大叫。
「说到江之岛,当属那个了,江之!岛!丼!」
「那什么?」
「欸,你不知道吗?望月同学不钓鱼吗?」
「不知道,我也不钓鱼。」
「欸,骗人,感觉你钓了很多女生耶。」
「……」
……感觉她最后似乎说了相当失礼的话。
最后还是不知道茅野口中说的到底是什么……但不管怎样,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江之岛对春子和我而言,都是充满回忆的地方。
无法忘怀、印象深刻的地方。
我想……春子因此才会把这里选为想造访的地方吧。
春子边转过头来边说:
「话说回来,死神小姐,谢谢你,那之后还来探望我那么多次。」
「不会、不会,既然是望月同学的阿姨,对我来说就不是外人啊!」
「不,这完全是外人吧。」
「欸~可是我和望月同学是互许未来的亲密关系了耶。在闪耀蓝光的月色下,发誓了直到死亡或遗忘将我们两人分开为止,我们都会爱着彼此——」
「没有发誓。」
先把这个吐槽放一边去。
「怎么回事?茅野同学,你有来探望春子吗?」
「啊,这个嘛,那是……」
「嗯,对啊,死神小姐在那之后几乎每天都来和我聊天呢。」
春子代替她回答。
是这样啊。
我感到意外地看了茅野,她露出稍微害臊的表情后,右手比YA。呃,我是很感谢她来探望春子的用心,但比YA也太过时了吧。
「我听她说了很多事情喔,像是阿章在学校其实很受女生欢迎之类的。」
「茅野同学……」
「欸~是真的嘛。虽然你不爱说话,但其实很温柔、会体贴人,这部分分数很高呢,是隐藏版人气角色。除此之外,还有在校舍后方边说猫语边偷偷喂野猫吃饭,喜欢水族馆,说到鱼就如偏执狂般了解等等,都很受女生好评呢。」
「你为什么知道那些?」
「死神的情报网可是相当优秀的呢,呵呵呵。」
「好啦,我知道了啦!」
这种羞死人的事情被摊在阳光下,我也只能举白旗了。
话说回来,她为什么会无谓地这么清楚我的事情啊?我们到目前为止,几乎没说过话耶。
我叹了一口气后,春子脱口而出:
「但是,死神小姐来看我,或许是帮了大忙。」
「欸?」
「你看嘛,最近完全都没有人来探望我了啊。」
「春子……」
这句话让我无话可回。
没错……这一阵子,来探望春子的人确实少了很多。
前一阵子,邻居们,还有对人和善的春子的许多朋友都曾来探望她。依时段不同,还会遇到好几组人撞在一起的情况,可说相当混乱。但是,这几天仿佛退潮般,好几天都没半个人来。这件事也让我相当在意……
「……嗯,但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离去者日渐生疏。我是个只等着离去的人了。从大家的心中消失、被大家遗忘,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肯定是这样。」
「……」
春子轻笑着说,我却什么也说不出口。
江之岛是这附近——湘南具代表性的风景区,自古以来便是知名的观光名胜。既是神奈川县明订的史迹名胜,也是日本百景之地,应该没人不知道这里吧。虽然有陆地连结的部分,但确确实实是个小岛,写成江之岛或江岛。
地形上来说,是以东山与西山这两座山为中心,周遭有礁岩环绕,也有许多地方形成断崖。
我们照着春子的意思,边慢慢散步边往里面前进。
走过因为有许多土产店、餐饮店而热闹的参道,穿过被称为青铜鸟居与红色鸟居的两个鸟居继续往前走,搭上被称为江之岛电扶的电扶梯,继续往高处移动。
「这为什么要叫做电扶啊?」
茅野歪着头说。
「因为很像电扶梯吧?」
「如果是这样,就叫电扶梯就好了啊。完全不知道少了『梯』的意义在哪里。」
「这个嘛……」
确实是为什么啊?一般来说,叫江之岛电扶梯也可以吧?
我以为其中应该有什么特别的意义,但之后问了才知道,似乎只是单纯简称,让我觉得有点扫兴。
搭乘电扶梯到顶端,那里有个神社。
名为江岛神社,是日本三大祭祀弁财天的神社之一,由「边津宫」、「中津宫」、「奥津宫」等三社组成,也是个知名的能量景点,能看到许多女性来参拜。
「总觉得像这样来参拜,就会涌出能量来呢。嗯,一种充满活力的感觉。」
「……死神吗?」
「啊,偏见。不管是蝼蛄、水黾还是死神,可都是好好活着的啊。」
活着的死神,字面上来看不觉得矛盾吗?
即使如此——茅野的开朗真的帮了我大忙。
无论何时都神情爽朗、无一刻不笑的脸,阳光的自称死神。如果没有她那如盛开向日葵般的开朗,我肯定无法忍受吧。一个不小心,可能就逃走了,逃离和春子一起巡礼这充满回忆之地的最后时光。
偷偷往旁边看。
茅野看着江岛神社的内堂,不知为何「嗯嗯嗯」点头,春子恬静地站在她身边。稍微过肩的头发随风飘逸,春子的刘海底下,右眼上方,我知道现在那里还留有伤疤。
突然,我和春子对上眼。
她发现我的视线后,咧嘴一笑。正如其名,让人联想到春天的温和微笑。没错,春子的笑容正如春夜一般,无论何时都那样圆滑,令人心旷神怡,从小只要看到她的笑容,我的心就会不可思议地平静下来。但是现在的我,没有办法好好回以笑容。
「喂,阿章,你那什么脸。」
春子伤脑筋地笑着歪头。
「我起码也是个年轻少女耶,对上眼就摆出那种苦瓜脸,会让我失去自信耶。」
「那是……」
「望月同学肯定是在害羞啦,春子小姐是美人啊,望月同学看到美人,就像遇见蛇獴的龟壳花一样束手无策啦。」
「……」
真的……帮大忙了。虽然也不得不说有点让人火大的感觉。
走出江岛神社后,接下来往江之岛瞭望灯塔前进。
走进江之岛山缪克金花园,顺着道路前进后,就可以抵达海拔约一百公尺的瞭望台,可在此三百六十度环顾富士山、伊豆半岛、箱根、大岛与三浦半岛等景色。
我们三个人并排靠在栏杆上。
「那个是不是阿章念的小学啊?」
「欸,哪里?」
「看,那边那个白色建筑物,也可以看见操场。」
「啊,确实是如此呢。」
远处模糊景色的那头隐约可见的,确实是我在藤泽时念的小学校舍。没什么值得一提的特征的普通公立小学,在春子收养我、搬到镰仓住之前的五年,我都是念那间学校。
那里有我和春子的回忆。
春子从以前就很疼我。双亲还在世时,只要一放假就会来我家,或是找我去她家,陪我玩、照顾我。我觉得春子就像我真正的姐姐、真正的母亲一样,春子肯定也和我有相同想法。
还曾经发生过这种事情。
我记得那应该是我小学一、二年级左右时的事情。
学校的教学参观日。
就是在平日第五堂课或是第六堂课举行的那个。
很早之前,母亲就说她忙于工作无法前来。她从来没参加过这类的学校活动,所以我打从一开始就没期待过,但看见身边的同学嘴上说着「欸~爸妈不来也没有关系啊。」「就是说啊。」「我家爸妈就爱装年轻,超丢脸的。」之类的话,实际上看见双亲前来的时候,又露出害羞微笑的反应,那时感到的疏离感让我无比不舒服。所以,遇到这类活动时,我总是静静低着头,只是等待着时间过去。
直到穿着制服的春子冲进教室之前。
那时,春子还是高中生,肯定是放学后立刻赶过来的吧。她头发凌乱、肩膀上下起伏地喘息,脚步不稳地冲进教室,接着一看见我的身影,立刻用那张春天般的笑容,开心地用力挥手喊着:「阿章!」
同班同学们闹哄哄问着:「那是谁?」「望月同学的姐姐吗?」「她穿制服耶,制服!」但对我来说,这和福音没两样。她朝着我不停挥手,虽然这让我有点害臊,但我还记得我整堂课都没办法收起脸上的笑容。这件事,成了我心中绝对忘不掉的一页回忆。
大概从那时候开始,对我来说,春子就已经是我的家人了。
「嗯,阿章,怎么了?」
「没有,没什么。」
「你好奇怪喔。」
春子这样说着,笑了。
她身上的味道轻轻拂过我的鼻子。
甜甜的瑞香香气。
对我来说,春子是姐姐、是母亲……也是唯一的家人。
不管是现在、以前,还是将来,永远都不会变。
察觉到什么异常,就是在那不久之后。
离开缪克金花园,往下一个目的地前进的途中,突然看见一张熟识的脸。
那是……确实是住在我家附近的佐伯阿姨。总会分享料理、送蔬菜来给我们,对我们非常好。她和春子的交情也很好,住院前常看见她们相谈甚欢的身影。
「你好。」
我打完招呼后,佐伯阿姨也亲切地露出笑容:
「哎呀哎呀,这不是小章嘛。真巧,怎么会在这种地方碰到,今天怎么了吗?」
「啊,对,那个,有点事。」
「这样啊。阿姨啊,今天是来买点东西的,买魩仔鱼。然后想说反正很久没来了,就顺便到处绕一下。你看嘛,没什么机会可以像这样来江之岛啊。」
她说着,和善的脸露出笑容。
她的笑脸和狸猫有点像,但这可不能说。
佐伯阿姨看向走在我后方的茅野和春子。
「啊,呃,这个女生是——」
放着不管,感觉茅野又要说出死神之类不必要的话,因为太麻烦了,所以我准备在那之前先下手为强……
「哎呀,这边这两位是小章的朋友吗?」
「欸?」
我停下就要说出口的话。
感觉身边的空气一瞬间变冷了。
「……」
她说了什么?
茅野就算了,双方如字面所示是第一次见面,我刚刚正要向她介绍而已。
但是,她为什么会说「这两位」呢?
这简直像在说,她连春子也不认识一样啊……
这么说来,佐伯阿姨这几天也完全没来探病了。前一阵子,她每隔两天就会来探一次病的啊。
在无话可回的我面前,佐伯阿姨用看第一次见面的陌生人的眼神看着春子。这仿佛像是彻彻底底忘了春子一样……完全看不出来她有什么意图,或是在演戏。
「等等,佐伯阿姨——」
「……阿章,没关系。」
春子阻止我差点要脱口而出的反驳。
「但是……」
「没关系啦……」
「春子……」
「……」
春子只是无言地摇头,那仿佛放弃了什么的表情,让我一句话也说不出口。
4
「遗忘」,是另一种「死亡」。
如果说物理上从这世界消失是死亡,那概念意义上从这个世界消失,或许就能说是遗忘吧。
正反两面,绝对无法切分开来的关系。
这件事,我完全没有理解。
那之后,我们三个人也一起逛江之岛。
漫步于巷弄小路,在其一角的店家吃了江之岛丼,享受从高台看到的风景。
茅野仍旧维持开朗的情绪,春子脸上也带着温和的微笑,但我总有点心不在焉。
因为我怎样都忘不了刚刚和佐伯阿姨的互动。
阿姨那仿佛在看陌生人的眼神怎样都无法离开我的脑海。
心中,有什么警钟敲响了。
春子最后想去的地方是稚儿之渊。
那是位于江之岛后侧的海岬,附近的岩屋与被凹凸不平的岩石覆盖的特殊地形是其特征。
因为是周日,即使是即将日落的时段,周遭还是有一家大小、情侣、小孩子们的团体等等,非常多人专注在岸边玩耍。
「喔喔,是潮池耶,潮池!」
茅野抛下这句话,像只脱离束缚的小狗般冲出去。
必然的,这里只剩下我和春子两个人了。
和煦的风在身边吹送,富含海潮湿气的风绝对会让身体变得黏答答,但对我现在有点汗湿的身体来说正舒服。黑鸢划出大大的圆弧在天空飞翔,高声发出鸣叫。
瑞香香气乘着风搔弄我的鼻子。这是让人联想到春夜的春子气味。
「欸,阿章,你还记得吗?很久以前一起来江之岛的事情。」
春子没有看着我,如此说道。
「……记得。」
怎么可能忘记。
我和春子一起来江之岛是……距今五年前的事情了。
五年前……双亲因为交通事故过世,刚被春子收养的我,处于茫然若失的状态。怎样都无法脱离重要之人在眼前过世的丧失感,做什么事都提不起劲,也没去学校,只是关在房间里在床上过一天。
春子带着这样的我到江之岛来。
「喂,你这样整天关着,可是会变成鱼干喔。一起去呼吸外面的空气吧。」
这样说着的春子就是带我来这个稚儿之渊。
旁边有同龄的小孩们愉快地在礁岸上玩耍或是玩水,天真无邪地抓小鱼、互相泼水的样子,看起来真的相当开心。
即使如此,我还是不想要加入其中。有种心中灯火熄灭的感觉。而春子只是静静站在我身边,这对我来说有点感激。
接着终于日落,黑夜降临。
那是个只有蓝白月光让人感到特别刺眼的夜晚。
我现在已经记不清楚为什么会那样做了。
回过神时,我已经站起身,脚步不稳地往海边走去。
看着在天上闪耀、无比湛蓝的月亮,看着淡淡浮现在海面上的「月光道路」,我想着,只要这样朝月亮走过去,是不是就能见到已经过世的人。
「阿章?」
感觉听见春子的声音在背后响起。
在那之后,我跌进海中。
与其说「跌进」,更像是「被吸进去」的感觉。
夜晚的海中相当暗,分不清是上还是下,我陷入混乱,虽然拼命挥动手脚,但越挣扎,越搞不清楚自己现在的状况。
千钧一发之际,是春子把我拉上岸。
「阿章,没事吧!」
回过神时,只见春子泫然欲泣的脸在我面前大叫。
大概是因为跳下海救我,她从头到脚全身湿透,海水滴滴答答从她身上滴落。大概是跳下海时被岩石划伤了,即使在黑暗中,也能看见春子右眼上方正在流血。
这幅景象让我僵住了。流出的鲜血唤醒当时的记忆,我想起失去重要之人的瞬间。
像要让不知所措的我安心,春子咧嘴一笑:
「没事、没事,这没什么,别担心。」
「但、但是,血……」
「这点小伤,马上就会止住了。」
「怎、怎么可能……」
「真的啦,别担心。」
春子这样说着,紧紧环抱住我。
满满的海水味中,闻到了那香甜、让我安心,一如往昔春子的香气。
「春子?」
「阿章……阿章,你不是一个人喔。」
「欸?」
「还有我。我答应你,绝对不会独留你一个人。」
说完,春子笑了。
她没有擦拭流下来的血,即使忍着痛也露出满脸笑容,那是如春天般的笑容。
那时,我觉得我确实被春子拯救了。
为什么那时我会朝着月亮走过去,我已经不记得了。
只是觉得,只要这样做,就可以拿回已经失去的什么,可以重新抓住从掌心滑落的什么,等我发现时,已经采取行动了。
「已经过五年了啊……时间真的过很快呢。」
春子仿佛在细细回味着什么,如此说着。
「是啊……」
这五年真的发生了很多事情。
在这个稚儿之渊被春子救赎,展开两人的生活。
在镰仓的新生活,并非一开始就全都相当顺利。原本分开生活的两个人,二十四小时都在同一个屋檐下生活,并不像字面上那么简单,也发生了很多状况,偶尔也会大吵一架,也曾经三天没说过一句话。
但是最后肯定会和好,一起欢笑。
这全部,和春子的回忆,是我无可取代的宝物。
「阿章,你记得吗?第一次一起做汉堡排时的事情。」
「我当然记得啊,因为你把汉堡排煎焦,都变黑炭了。」
「啊哈哈,是这样吗?」
「是啊,吓我一大跳。我那时候才知道,原来你不擅长做菜。」
「嗯~因为我试着要扮演能干的女人嘛。」
漫无边际的对话。
在别人听来,应该是平凡无奇的内容,但对我和春子来说,每一个都是闪闪发亮、无可取代的宝石。只要挖出记忆这个藏宝箱,就有无数回忆,肯定可以说上好几个小时吧。「家人」,就是这样的存在。
但是,快乐的时光总会到尾声。
我们的回忆终于讲到一个段落了。
突然,春子像提到稀松平常的事情般说道:
「……阿章,对不起喔。」
「欸?」
「我……没办法遵守约定了,明明说过不会留你一个人的……」
她的口气透露出她真的很抱歉。
这不是春子的错——我忍住没说出这句话。
那是谁的错?是让春子做出这种约定的我吗?是通知死讯的死神吗?是决定了这残酷命运的神明吗?
根本找不到答案。
春子对着沉默不语的我继续说:
「……或许,这是处罚吧。」
「欸?」
「给曾经有过自私想法的我的处罚……所以我的未来才会被关上,无法实现最想实现的愿望。而这成了牵挂,才会让死神来找我。」
春子是在说什么啊?
看见我露出诧异的表情,春子摇摇头,自嘲地笑了。
接着,看着开始淡淡出现在空中的月亮,她轻声低语:
「……那是和今天一样,相当晴朗的春夜呢。姐姐他们来接到我家玩的阿章回家的路上。」
「……唔……」
我马上发现春子在讲哪件事。
那天的事情……她正打算说出我失去双亲那天的事情。
「目送你们离开时,我刚好看到时钟,所以记得很清楚。那是晚上十点十二分。天上挂着几乎让人恐惧的蓝色月亮,耀眼到不祥的月亮——被那个光芒吸引,我目送你们的车离开……」
「……」
在那次回家的路上……我们发生车祸。
我不太清楚原因,有人说是因为开车的爸爸左顾右盼的关系,也有人说因为那是很少人通行的山路,所以路况不好的关系。
唯一记得的是最后刺穿耳膜的刹车声响彻云霄的事情。
下一个瞬间,和冲击一起,我的眼前一片黑。
再次睁开眼时,全身如针刺般疼痛。身边飘散着汽油臭味,凹陷的护栏,翻倒而朝天的轻型汽车。坐在后座的我,似乎被夹在车体间。汽油像黑河般从车子流出,感觉随时都会着火。我还以为自己会就这样死掉,但当时,我感觉从某处传来声音。有人拉我的手,把我拖出车外。之后,轻型汽车在我眼前陷入火海。
在那之后的事情我记不太清楚。
不知何时,旁边有很多人凑热闹,消防员、警察等许多大人聚集而来……再有意识时,我已躺在医院病床上,双眼红肿的春子握着我的手。
「那时候啊……我握着醒过来的阿章的手,心里这样想着……」
春子说道:
「姐姐他们,阿章的双亲过世,我觉得很难过,这绝非虚假。心胸深处像被撕裂般疼痛,这是真的。但是……」
「但是,有点……只有一点点,觉得有点开心。」
「咦?」
一瞬间,我听不懂春子在说什么。
我看着春子的脸眨眼,她继续对我说:
「我心中某处对此感到开心,对姐姐……你的双亲过世感到开心。对只有你平安无事感到开心。」
为什么……我吞下这个问句。
因为春子的表情,太过悲伤了。
「这样一来,我就能成为你真正的『家人』……可以成为你唯一的『家人』。虽然只有一瞬间,但我这样想,忘了姐姐。」
「……」
「……我啊……或许在心里某处恨着姐姐吧。不,就算不到憎恨,我也绝对嫉妒着姐姐。和身体不好、不能随心所欲的我不同,姐姐什么都有了。结了婚,也有小孩……明明那个人根本就不想要这些。」
她摇摇头,像是要甩掉什么。
「会收养你,或许也是因为想和姐姐一较高下吧。我一直很嫉妒姐姐……独占了姐姐再也无法碰触的阿章之后,我的心中肯定有哪里产生了优越感……」
春子此时咬紧嘴唇继续说道:
「……神明肯定没有错过这件事情,祂不愿意原谅我。所以……这是处罚。给稍微希望了绝对不可以想的事情的我,必然的处罚。」
「什么处罚,怎么可能……」
怎么可能有那种事?
但是我没办法把话说完。
我完全不觉得是什么处罚,但是,我不知道要对春子说什么。
春子继续对在思考该说什么的我说:
「因为,如果不是这样,怎么可能……」
「怎么可能,连和阿章之间的回忆都不能留下。」
为什么呢?
这句话严重动摇我的心。
我没有打算忘记春子,就算她的「死亡」无可避免,我根本没打算要连记忆中的她也一并消除。
明明是如此,她为什么要这样说呢?
仿佛在表示我会忘记她。
感觉无法言喻的不安如寒气般涌上,这是什么?我心中的什么,对春子这句话产生激烈反应。
「……唔……」
我曾经有过相同的感觉。
重要、怀有好意、绝对不想要失去的存在。
那是……束手无策,只能任其从掌心滑落,在眼前裂成碎片的感觉。
我突然恐惧起来。
感觉身旁的空气如黏土般黏在我的身上。
我,又要失去了吗?
又要什么都做不到,只能失去了吗?失去不能失去,无可取代的东西。
「别担心。」
声音如铅般斩断空气。
我的身体突然变轻。天降甘霖般的那个声音,不可思议地温暖,渗入我的心胸。
「望月同学,你什么都不会失去。春子小姐,你的愿望会实现。我就是为此才会这样回到这里来。」
不知何时回到我们身边的茅野,静静地如此说道。
「你……」
春子注视着茅野一段时间后眨眨眼。
最后,像是发现了什么似地轻轻点头。
「啊啊,这样啊,原来是这么一回事……」
「……」
「我终于明白,也想起来了。谢谢你……多亏有你,我才可以消除最后的牵挂。可以把这段话留给阿章……」
说完后,春子转头看我。
用她无比清澈的眼睛,直直看着我:
「阿章,我就快要从你面前消失了。怎样都无法避免这件事发生。但是,只有这点别忘记……」
她的眼神和这段话,深深刻在我的心胸上。
「你不是一个人。绝对不会在这个世界上变成独自一人。我的、我们的思念,无论何时都陪伴着你,留在你的心中——我爱你。」
说完后,春子紧紧抱住我。
如同她过去曾对我做过的一样,温柔又温暖,但也伴随着这是最后一次的预感。
瑞香的香气,轻轻搔过我的鼻尖。
「这孩子……阿章就拜托你了,花织妹妹。」
她看着茅野,如此轻语。茅野带着想哭的表情,用力点头。
那是春子最后的一段话。
在那三天后……春子走了。
5
从远处烟囱往上飘的白烟,仿佛春霞一般。
如幻影般荡漾,不停不停往高处飘去。
那天,春子也像那样升天了吗?
春子有顺利了结她的牵挂了吗?
春子过世了。
过世、变成灰、回归大地了。
但是,不仅如此。
春子死后……
——身边的人们,谁也不记得春子。
家里附近熟识的邻居们、佐伯阿姨、医院的人们,没有任何一个人记得她。
「……这是怎么一回事?」
我询问静静站在我身边的死神。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这样一来,不就像是这个世界遗忘了春子的存在吗……」
早已有征兆了。
突然不再造访的探病者,仿佛看着陌生人的佐伯阿姨,以及春子像是接受了这件事情的态度。
但我完全不知道其中意义,不知道春子身上发生了什么事。
「……」
死神沉默着。
头发和制服裙子随风飘荡,她紧抿双唇,看着远方一段时间。
终于,像是强忍着什么开口:
「……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开始,这世界上,开始出现被『遗忘』的人。」
「『遗忘』?」
「没错。当那个人的『死亡』逼近时,身边的人会逐渐淡忘与那个人有关的记忆。淡忘、雾散,最后和『死亡』一起,被身边的人完全遗忘——被『遗忘』的现象。」
茅野转过头来看我。
「被『遗忘』的人数绝不多,但确实存在。死神的工作,就是帮忙消除这些和『死亡』一起被『遗忘』的人们的牵挂。消除,使其升华。我也不清楚详细的组织,或是其中运作机制之类的事情,但是,就是这样。」
「……」
「话说起来,『死亡』和『遗忘』本来就是相当相近的事情。人只要一死,就会逐渐被身边的人遗忘……迟早会从全人类的心中消失。不管是物理上、概念上,都会从这世界彻底消失。这是会发生在每个人身上的事情。所以,或许是神明体贴,想要让两者的时间差变短吧。」
「这种事情……」
根本不是体贴。
只是伪善、独善其身,单纯的鸡婆而已。
但是……但如果是这样,我就能理解了。
虽然想对神明的体贴还什么的咋舌,但至少我能理解到底发生什么事情。
身边没有任何一个人记得春子这件事。
如果如茅野所说,这是因为春子被「遗忘」了。
只不过,这样还是有件事不能理解。
「……但是我还记得。记得春子,记得她确实在这个世界存在过。」
没错,到现在,我的心中确实还有春子的回忆。
来参加我的教学参观活动、在稚儿之渊救了我、一起做汉堡排,虽然吵架还是过着温暖的每一天。
最后……紧紧抱住我,对我说我不是一个人。
这些回忆全都一个不缺地确实留在我心中。
为什么——我没有「遗忘」那些呢?
「这是因为你成为死神了。」
茅野如是说。
「欸?」
「死神啊,是可以记得被『遗忘』者的唯一存在。」
「可以记得被『遗忘』者?」
她轻轻点头。
「没错。死神是最接近『死亡』和『遗忘』的存在,引导被『遗忘』者的存在。所以可以记得被『遗忘』者,也可以帮忙找回过去曾『遗忘』的回忆,这是规定。顺带一提,你问我为什么我也不知道喔。因为似乎就是这样。」
「……」
……我终于明白了。
如果只是要目送春子临终,和她共度最后一段时光,没有必要让我变成死神。应该只要让我陪在她身边,听她说话,目送她离去就足够了。
但如果只是这样,我就会忘记春子吧。
她的牵挂,「希望我记住她」的愿望就没办法实现。
随着她的「死亡」,我会「遗忘」春子这个存在,连「遗忘」本身都不记得,什么都没发现,悠悠哉哉地过完剩下的人生。
那么,该怎样做才能避免这种结局呢?
怎样才能消除春子的牵挂呢?
答案只有一个。
「……茅野同学,谢谢你。」
我说完后,她轻轻摇头。
「我没做什么值得你感谢的事情,只是完成身为死神的职责而已。」
「即使如此,你还是留下了我和春子的回忆,替我守住了她最重视的东西。」
这是不折不扣的事实。
——温柔的死神。
这句话突然出现在我脑海中。
在我眼前的是,虽然我行我素而且嘴巴有点坏,但心地相当温柔的……死神。
「我真的非常感谢这件事喔,我想春子肯定也是这样想。」
「……」
我这句话让茅野一瞬间紧闭双唇。
我不知道这段沉默的时间内,她想了些什么。
但她最后这样说:
「才不是那样,而且……」
「?」
「——而且,那也是我所期望的事情。」
我不知道最后这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而她在此时,隐瞒了一件事情。
隐藏在她温柔的谎言下,残酷的死神的事实。
这将在之后成为折磨我的事情。
6
春子早已经安排好自己离开后的所有事情了。
她把房子的所有权人变更成我,也留了一点钱给我。为了让我自己一个人也能在这个家里生活,让我可以好好念完大学,让我往后也不需要困扰。
邻居们一如往常很照顾我。
佐伯阿姨几乎每天都会拿东西来给我,其他人也是只要见到面,就会满脸笑容地打招呼,站着闲话家常。
但是在这之中,没有春子的回忆。
没有……她的温柔笑容。
这件事,只有这件事让我的心纠结。
突然,我闻到春夜的气味。
香甜、温柔,打动心胸的瑞香香气。
春子的……气味。
从那天起,春夜,成了我的特别之物。
☆
世界包裹在蓝色中。
几乎让人头昏目眩的,蓝色光芒。
我立刻知道这是梦。
这个世界的界线模糊以及独特的飘浮感,是梦境独有的感觉。
最近常常作梦。
有人说梦境是潜意识或记忆的流露,如果是这样,这是在我心中的什么在倾诉着吗?
在梦中,我抬头看着无比湛蓝的月亮。
仿佛只是看着就会被吸进去一样的蓝白月亮,月光直直洒落海面,做出一条鲜艳的「月光道路」。
——这叫做蓝月喔。
她如是说。
一个月内有两次满月之时,第二次的满月会被如此称呼。有人说看见就会变幸福,或是会发生奇迹,说在这个蓝光下互许未来的两人,将会永结同心。不知为什么,她脸颊稍微泛红,很仔细地向我说明。
那是全黑的水族馆。
旁边没有其他人,安静到耳朵都要发疼了。
但是,她在我身边。
对没有任何人能相信,孤独的自己来说,她是少数能卸下心防的对象。
——欸,我们接吻吧?
她——月子稍微有点害臊地说着。
——在蓝月下互许未来的两人,就会得到奇迹祝福,永结同心喔。
那或许是个年幼、肤浅的约定。
但那个约定,对当时的我们来说,确实是个无可取代的东西。
蓝色月光下,两个小小的剪影彼此交叠。
○
死神与「遗忘」之间的关系无法切分开来。
一开始,她对我这样说。
被世界选为死神的人,等同于会被「遗忘」。
不管是否希望,从被选为甲种死神的那一刻起,就会从身边所有人的心中消失,变成透明的存在。
这是为了这个世界?还是为了被留下的人?或者是为了死神呢?
我不知道真相。
但是,就算知道了,我也不会改变选择。
放在天秤上的两个生命。
如果是为了要守护另一条生命,我能选择的路只有一条。
我握住朝我伸出的手。
握住有双温柔眼睛,泪痣给人深刻印象的死神的手。
代替……在我身边失去意识的他。
从那天起——我成了死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