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飘散在身边的海水味,让我感觉心情平静。
在灯光熄灭的昏暗空间中,嗅觉及听觉比视觉更敏锐。
我喜欢这种仿佛沉入海底的感觉。闭上眼睛,就能感觉到海水味与和缓的水声。隐约能听见的细语声,也觉得是从哪个遥远世界而来的东西。
正当我想稍微沉浸在这和外界隔绝的静谧且透明的氛围中时……
「哇,好棒好棒,好多沙丁鱼喔!」
不合时宜的开朗声音,把我拉回现实。
我睁开眼,穿着制服的自称死神——茅野,站在圆形的沙丁鱼水槽前叫喊着。
「有大约一百只左右吗?快看快看!好像银色龙卷风喔。感觉看起来好像——」
「?」
茅野停顿了一下之后,继续说:
「——好好吃喔!」
「我就知道你会这样说。」
吐完嘈后,这个比起风情更加重视食欲的死神嘻嘻笑了。
「水族馆啊,只要一来就会肚子饿,真伤脑筋。到处都是满满的美食,那里有鲭鱼、那边是三线矶鲈,那个小银绿鳍鱼也很好吃啊。」
「你意外地了解啊……」
知道小银绿鳍鱼好吃可不是普通了解呢。
「我觉得水族馆附近有卖海鲜丼的店绝非偶然,绝对是故意的。」
茅野边阐述这番理论,边「嗯嗯」点头。
我们现在在片濑江之岛站附近的水族馆。
这是附近相当有名,位于海边干道上的大型水族馆。
明明是平日傍晚,水族馆内却有许多人。因为地点关系,外来的观光客似乎比当地居民还多。
至于说我为什么会和茅野两个人来这里,这要回溯到一小时前。
「望月同学,一起回家吧。」
放学后的教室里,我正在做回家准备时,茅野如此向我搭话。
「欸?」
出乎意料外的一句话,让我顿时僵住。
因为,我已经找不到茅野向我搭话的理由了。
我以为死神的工作已经结束。
茅野挖角我当死神,是为了实现春子的愿望……只是为了让我别「遗忘」春子。我以为茅野之后也没特别期待我帮忙她工作。
而我们之间没了死神的连结后,我就找不到她找我说话的理由。
但是,没有这回事。
「欸,你干嘛一脸遇到强盗的表情?和同班同学说话有那么奇怪吗?」
「不,不是这样……」
「太难过了,我觉得我和你已经是朋友了耶,原来你不这么认为啊。呜呜呜……」
还这样装哭给我看。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茅野继续对我说:
「算了,这次是以死神身份对你搭话的——那么,实习生,这次的工作在等着我们喔。」
就是这么一回事。
看来,死神的工作似乎完全还没结束。
更正确来说,茅野志得意满地今后也打算把我当助手用。
「欸,你以为那样就结束了吗?太天真、太天真了,只要跨进这个业界,不被吸完最后一滴血可无法抽身呢。死神无论何时都人手不足,可没有空闲让你玩耍。」
据说是这样。是黑道还是什么吗?
老实说,春子的事情,我很感谢茅野。所以,如果有我能帮上忙的事,我也不吝帮忙。但是……
「嗯~该怎么称呼望月同学才好呢?实习生又太直接,助手或是助理,叫华生之类的也不错呢~」
但是,像这样摆出我理所当然该帮忙的态度,会令我露出有点故意想作对的表情。直接狂奔逃回家好了……想着这种事情时,绽放向日葵般笑容的茅野拉着我的手抵达的地方,就是这间水族馆。
虽然我有点无法理解她对待我的方法,但这个目的地对我来说很幸运。
我从以前就喜欢水族馆,只要有空就常常去。
妆点着沉稳蓝色的宁静空间,色彩鲜艳的各种鱼类,海豹或海豚等动物的表演秀。
只是看着这些,就会让我的心情不可思议地平静下来。大概在这里待一整天也不会腻吧。
「望月同学真是个鱼痴啊。」
「你这种说法……」
「欸,不喜欢吗?那,鱼偏执狂之类的呢?」
「算了……」
期待这个死神多体贴人一点的我是笨蛋。
虽然这样说,但我也知道,她大概是刻意装出这种行为举止,让气氛变得开朗。春子过世后,才只过了一周。我的胸口深处出现与五年前相仿的空洞,就算知道不会失去和她之间的回忆,空洞也没办法立刻填满吧。茅野非常了解这件事情。在我面前装得我行我素,体贴我的部分也精妙得恰到好处。
我对这份体贴抱着若干感谢,但也觉得应该能有更好的说法吧,而有着些许不满,带着复杂的心情询问到这里来的目的:
「……然后呢,下一个工作的对象在这里吗?」
「嗯,对喔。指示手册上是这样写的。」
「指示手册?」
「嗯?对,上面写着死神工作对象的事情。会寄到我家信箱里,用邮政包裹。」
「邮政包裹?」
「对,邮政包裹。」
该怎么说呢,死神是这么平民的组织吗?我原本想象是更神秘还是超凡的组织啊。但是,死神本人是这种样子,也能想象其所属组织是怎样啦。
「根据上面所说,我们这一次负责的对象应该就在这里。嗯,好像是女生……啊,在那边!」
茅野喊出声。
她的视线前方。
在色彩鲜艳的热带鱼水槽前。
——站在那里的,是背着小学书包的小女孩。
1
我不知该说什么。
那个女孩,就是这次的对象吗?
因为死神的工作对象代表着……近期将要死亡的人。
而且还不是单纯的死亡,而是随着死亡时间逼近,也会被身边的人遗忘——借用茅野的话,他们是会被「遗忘」的对象。
她看起来,还只是个小学低年级的女孩啊。
当然也不是年纪越大越好,生命没有优先顺序,没有哪一条性命失去也无所谓。但是,如果对象是个八十岁的老人,某种意义上来说,还能看开。这不是道理,而是感情问题。年纪那么小的小孩,本来应该还有长久未来的小孩,竟然就快要死了。这么残酷的事实,让我觉得心快要碎了。
在无法动弹的我面前,茅野走近那个女孩。
「你好。」
「你好?」
茅野搭话后,小女孩有礼貌地回应。从她打直腰杆,漂亮的打招呼姿势来看,给人彬彬有礼的印象。
「姐姐,你们是谁?」
「这个嘛……我们是死神。」
茅野一如往常毫不拐弯抹角。应该可以有个开场白或是一步一步来吧?
「死神?」
果不其然,女孩露出惊讶的表情。
这也是当然。就算是大人,突然听见死神这个词,也不知道该摆出什么表情才好,更别说是这么小的女孩了,连她是否确实理解死神这个名词都不确定。
「我跟你说,死神就是啊,该怎么说才好呢,就是带领像你这么乖的好孩子到天堂去的工作。嗯,你叫——」
「我叫幸。」
「对,小幸。我们啊,是为了要带小幸去天堂而来的。你听得懂吗?」
「去天堂……」
女孩——小幸听到这句话后抿紧双唇。
「小幸……要死掉了吗?」
「……」
她是个聪明的孩子。
天堂这个词,似乎让她立刻明白自己接下来将会如何。
从她的口吻,茅野也发现糊弄她没有意义吧,轻轻吐一口气后,如此重新说明:
「……对,小幸再过一段时间之后就要死掉了。」
「……」
「死掉……然后会被身边的人遗忘。虽然很悲伤,但我们无能为力。对不起……」
「……」
沉默一段时间后,小幸像是接受了什么一般,抬起头来。
「是……这样啊……」
那是,虽然年纪这么小,但仍清楚理解死亡是什么的声音。
我不知道,告诉她事实到底正不正确。
这应该也因对象不同而有所不同,有时可能别说比较好。但是至少像小幸这种正确理解自己际遇的对象,应该要好好说明才符合道理。
所以,茅野的选择应该是正确的吧。不管那有多痛苦。
茅野一瞬间露出又哭又笑的复杂表情,但立刻恢复原本的笑容,轻轻摸小幸的头说:
「所以啊,在这之前,姐姐我们是来帮你完成你想做的事情。」
「想做的事情?」
「嗯,小幸有什么想做的事情吗?」
茅野说完后,小幸低下头深思着什么。
「嗯,像是想到某个老鼠的国度去当公主,或是想向初恋对象告白,或是想要尽情吃饭店的高级甜点之类的,现在立刻就想吃有小银绿鳍鱼生鱼片的海鲜丼也可以喔!这个哥哥会尽全力实现你所有愿望。」
「又是我啊!」
而且后面那两个明显就是茅野自己的欲望吧。
「欸,望月同学不愿意吗?连这么小的女孩的小小愿望也不愿意听……你不是魔鬼就是恶魔!」
死神没资格说我。
「不,那个我是愿意做啦……」
「哥哥这样说耶,太好了呢~你可以尽情使唤这个哥哥喔。」
「……」
我虽然同意她说出的内容,但该怎么说呢,感到无法言喻的不讲理,是因为我的肚量太狭小吗?
虽是这样说,年纪小小的女孩用纯真的眼睛抬头看着我开口:
「哥哥你们……愿意帮忙我完成我想做的事情吗?」
在听到这种话的日子,我也只能投降了。
茅野在我身边满足地嘻皮笑脸,让我相当不爽。
我蹲下身,视线等高看着小幸的眼睛,接着说:
「嗯,对喔。只要是我们能办到的事情都会帮,所以,小幸如果有想做的事情,就说说看吧。」
「那个啊,我啊……」
小幸直直看着我们的眼睛。
接着,手指在胸前转来转去,有点不好意思地开口:
「那我……想要做海豚的布偶。」
这时,我感觉到这个女孩——小幸似乎已经有什么预感了。
一种抱着和自己共通的什么的,不明确的直觉。
这种感觉,后来也成真了。
偏偏就是这种不猜中也无所谓、不好的预感——世界会接受啊。
而因为她,我也面临了得面对自己过去的状况。
2
小幸是念镰仓市内小学的三年级学生。
似乎住在鹤冈八幡宫附近,名为歧路这个三岔路前方的公寓里,家人只有母亲一人。她说从有记忆以来就没见过父亲,不知道是过世了还是离婚,也就是所谓单亲妈妈的单亲家庭。
「我妈妈很喜欢海豚。」
小幸眼睛闪闪发光地说道。
「所以我想要做一个海豚的布偶给妈妈,因为妈妈的生日快要到了。可以……吗?」
她最后越说越小声。
像在察言观色的表情。
「嗯、嗯,当然可以啊!话说回来,小幸好可爱喔。我真想要带回家当我们家的小孩。」
那可是犯罪行为啊。
但先别说那个了,帮小幸实现愿望这件事,我也没有异议。如果这是她的愿望,只是一、两个布偶,我也很乐意帮忙。
只不过,这有两个问题。
首先,我和茅野都没有做过布偶。
手工艺方面,我顶多在家政课上做过基本的事情而已,茅野也差不多。但是,关于这件事,现在是网路上充斥各种资讯的时代,幸好只要拿起手机马上就能搜寻到。
让我更头痛的,反倒是另一个问题。
海豚布偶这种东西可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完成。搜寻后得知,至少得花上一周时间。也就是说在这段时间内,得有个能让我们持续作业的场所。提出的候补地点中……
「果然还是望月同学家吧。」
看见茅野用「别无可选」的气势说着,我感到相当绝望。
在我家做布偶本身是没有关系。虽然不大,但至少是独栋房子,而且现在只有我一个人住,也有空间,麻烦的是这些成员。
过度引人瞩目的同班同学和小学女生。
我住的地方本来就是相当狭小的社区,要是带这些满满可疑之处的成员进我家,传出负面谣言,隔天起绝对会造成和邻居往来的障碍。我也有在邻里间得维持的立场啊。
「欸~但没其他地方了啊。要是在小幸家做,就会被她妈妈发现啊。」
「是这样说没错……那你家呢?」
「啊,望月同学是那种马上就想跑进女生房间的人吗?女生的房间可是很敏感的耶。你就这么想要跑进我的房间里到处闻个过瘾后,还跳上我的床滚来滚去的话,我也不是不能……」
「……好啦,在我家就好了。」
除了这么回答外,我还能有什么选项呢?如果有其他选项,还请告诉我。
就这样,将近蚕食鲸吞的感觉,我家就变成工作室了。
「喔喔,这里就是望月同学家啊。」
一带她们到我家,茅野立刻兴奋地大叫。
「真不愧是镰仓,真有风情呢。你现在还是在书柜后方,藏着刊载着那些孩子们初生之姿模样的照片的书吗?」
「什么?」
「藏着《世界鱼类大全》!」
「你为什么会知道啊?」
「呵呵呵,我就说了你可别小看死神的情报网啊。」
死神是那个吗?跟踪狂还是什么吗?
「打扰了。」
和强行进入我家的茅野完全相反,小幸有礼貌地打招呼完后踩进玄关,脱掉鞋子之后也确实把鞋尖朝大门摆好,和随便乱脱鞋的某个死神完全不同。
我想把客厅当成我们的工作室,用力拉住非常想要偷看我房间的茅野,带她们两人到客厅去。
接着,原本让我感觉有点黑白色调般的客厅,顿时染上色彩。
一种缺少的拼图「喀嚓」一声拼上缺角的感觉。这么说来,自从春子过世后,还是第一次有其他人走进这个客厅。
突然,我想象着,如果春子还在世,现在会怎样呢?依她的个性,肯定会因为这些奇怪的访客而戏弄我,却也满脸笑容地欢迎她们。脑中浮现这幅景象,令我的胸口感到些许疼痛。
「那么,接下来就让我们开始做海豚布偶,但是……因为这是礼物,所以我们终究只能帮忙,主要制作的人还是小幸,这样可以吗?」
茅野如此确认后,小幸轻轻点头说:「好。」
顺带一提,海豚布偶的作法如下:
从网路下载版型,把它画到毛毡布上后剪下来,接着缝接起来。缝到一定程度之后,再塞棉花进去。把剩下的部分也缝合起来后,再装上眼睛。
该做的事情相当明确,但所有人都没有经验,所以难度感觉很高。
「版型用最普通的这种可以吗?」
「嗯,我觉得用这种就好了,小幸怎么想?」
「啊,好,这种就可以了。」
「咦,但是这个要从哪里下载啊?望月同学,你知道吗?」
「这个嘛,大概是……」
结果,第一天下载了版型,确认接下来的作业步骤之后就结束了。
因为茅野说要顺路送小幸回家,我也送她们到半途。
附近已经完全日落,夜幕垂下。天空有一点阴,云层间隐约可以看见变成丝线的月亮。镰仓是治安相对较好的城市,即使如此,在这种夜色中让女生自己回家,我也觉得过意不去。
「弄得满晚的耶,小幸,没问题吗?你妈妈不会担心吗?」
「啊,嗯,没有问题。妈妈工作很忙,所以很晚才会回家。」
「这样啊。」
小幸点点头说:「就是这样。」
「小幸不寂寞吗?」
「……小事一桩。妈妈是为了我去工作,所以我不可以任性。」
说完后,她笑着像在压抑什么。这不是会出自小学三年级学生口中的话。
虽然只是今天和她共度一天内知道的事情,便知道她年纪虽小却相当成熟。
与其说是成熟……更该说她太听话了。不管说什么,她完全不会说出任性的话或是不满,仿佛放弃了许多事情般。
感觉从那张像戴上面具的笑容背后,可以窥见这孩子至今过着怎样的生活。肯定把许多寂寞及痛苦的事情盖上盖子,用笑容蒙混过去吧。一想到这里,就让我感到苦闷。
「啊,到这边就可以了,我家就在那边。」
走到歧路这边后,小幸如此表示。
道路那头的公寓应该就是她家吧,要是送她到家旁边,让附近的人觉得奇怪也麻烦,所以我们就在此道别。
「姐姐、哥哥,谢谢你们。再见。」
小幸鞠躬道谢后,啪哒啪哒地跑回家。
确认她的背影走进公寓大门后,我转过去看茅野,茅野也看着我。
「小幸真的是个好孩子呢。」
「嗯。」
「直率、开朗,聪明又小小一只,一百分呢。」
茅野说完后,慢慢迈出脚步,我也跟在她背后。
不知何时,云层散开,月亮露出身影。虽然如丝线般,还是够亮足以照亮夜路,银光粒子落在我们身边。
「……死神的工作啊,也很常得面对那么小的小孩。」
茅野说道。
「比起长寿的人,还是小孩子有更多想做的事情,实际上也应该能做到的事情吧。有许多人都有着需要死神出手帮忙的牵挂。」
「……」
是这样吗?
才参与死神工作第二次的我不太了解,但从茅野的口气中,可以得知她到目前为止面对了许多和小幸一样的小朋友,她对这件事情相当痛心。
「呼~前一次也是,接连接到痛苦的案子啊。对不起喔,把你卷进来。」
「别这样说,才没这回事,而且说起来,我没觉得我是被卷进来的。」
春子那件事,我也是当事人。因为茅野来挖角我当死神,我才能不「遗忘」春子。不管说几次都行,我真的打从心里感谢这件事。
而且,死神的工作。
像小幸这样,像春子这样……帮忙即将要死的人,要被「遗忘」的人消除他们的牵挂。
虽然我也不知道我这种人可以做到什么,但如果有人寻求我的协助,我想要帮上忙。
「……望月同学,你人真好。」
茅野小声如此说着。
「真的是个好人,好到让人觉得耀眼,我明明……就很狡猾。」
感觉这句话里没有任何以往那种捉弄我的要素,是她的真心话。但因为太害臊了,所以我装作没有听见。
「时间这么晚了,你没有关系吗?」
「什么?」
「你看,要是你太晚回家,家人可能会担心之类的……」
我为了转换话题才问这个问题,茅野却回答:
「啊~那完全不需要担心,我现在自己一个人住。」
「自己住?」
「嗯,对。哎呀,发生很多事情啦。」
我没办法继续问下去。
这种年纪自己一个人住,包含我在内,肯定都是家里多少发生了什么问题造成的结果。是死别、双亲离婚,或者是这以外的原因。无论如何,都不是可以随便碰触的问题。为了寻找下一句话,我脑袋冒出来的,是不能再更老掉牙的话:
「你住在哪里啊?」
「欸~你问这要干嘛?啊,该不会是听到我一个人住,打算送我回家后变成大野狼吧。」
「我根本连想也没想过。」
「马上完美否定我,这也让我很伤心耶~」
真麻烦。
「……先别说大野狼,如果太远的话,不送你回去不行啊。」
「嗯?所以你是在意我啰?」
她捉弄我似地咧嘴而笑,由下而上看着我的脸。
看见她这样,让我想要扳回一城。
「这当然啊,你也是个女孩子耶。」
「……唔……」
令人意外地,茅野对这句话产生反应。
她嘴巴扭来扭去,像说了什么之后,把脸转过去。
「你还是一样,只有在奇怪的地方会把我当女生,太狡诈了……」
「你说什么?」
「……没有,没说什么。」
说完后,她又转回来看我。
那张表情已经回复一如往昔的茅野了。
「啊,你看,月亮好漂亮。」
听她这么说,我抬头看,无比湛蓝的月亮飘浮在空中。湛蓝、柔软、闪耀鲜艳光辉的月亮。啊啊,这是叫做什么啊?我记得是——
「蓝月。」
茅野简短说道。
「一个月里有两次满月的时候,第二次满月会被如此称呼呢。听说有看到就会得到幸福、蓝月的夜晚会发生奇迹的说法。但话说回来,这还不是蓝月呢。真正的蓝月似乎在两个月之后。」
「欸,是这样啊——」
就在我打算如此回答之时。
『在蓝月下互许未来的两人,就会得到奇迹祝福,永结同心喔。』
这个声音突然出现在我脑海中又消失。
刚刚那是什么?
一瞬间发生的事,让我搞不清楚状况。只不过,看着那像是要逐步逼近的蓝月,不知为何,我变得很不平静。
为了挥去心中的烦躁感,我重新转过去看茅野。
「然后呢,送你回家的事情……」
「嗯,不用没关系。我家离这里没有很远,可以自己回家。」
「这样啊。」
「嗯,但是谢谢你担心我,那拜拜,明天见。」
摆出敬礼的姿势后,茅野转了个身,摆动着裙摆消失在黑暗中。
那个身影,与其说是死神,更让我觉得像是只妖精。
3
隔天起,我们三个人正式开始着手做海豚布偶。
只要一放学,茅野就会来找我一起回家。
途中和小幸会合,需要什么东西就先去买完后,接着朝我家前进。
这天,进行把版型画到毛毡布上,接着剪下来的步骤。
「嗯,似乎要把海豚的形状画到毛毡布上,然后用裁缝剪刀剪下来呢,稍微试试看吧,望月同学来做。」
「所以说为什么是我啊?女生比较擅长这种事吧,你来做啦。」
「生气,望月同学是那种有『缝纫是女生擅长的领域』偏见的人啊?是结婚之后会变成大男人主义的人啦。」
「才没有那么严重,只是觉得你看起来手很巧。」
「真是的~真拿你没办法啊。」
茅野说着,拿起裁缝剪刀和毛毡布。她剪下来的形状,与其说是海豚,更像是翻车鱼。由此可证她看似手巧,其实相当笨拙。茅野拿着剪下来的翻车鱼,脸鼓得和河豚没两样,小幸客气地笑了出来。
隔天,进行把剪下的版型缝接起来的步骤。
照着设计图将毛毡布的位置对准,用针线从边边开始缝接,这个步骤主要由小幸负责。
「对准嘴巴部分的起始位置之后,接下来就朝着背部方向缝过去……」
「没问题吗?一开始比较困难,我来帮忙吧?」
「啊,没有问题。那个,如果有怎样都做不到的地方,就要麻烦你们帮忙,但是我想要尽量自己做,要不然,就称不上是礼物了……」
「这样啊。」
既然小幸都这样说了,我们也决定贯彻辅佐的角色。
虽是这样说,但缝接以外的杂事意外地多,我们就这样过着每天被工作追着跑的日子。
而工作时间增加,必然代表我们三个人一起共度的时间也增加了。
在工作空档一起吃饭、看电视、看书,彼此说着在学校里发生了什么事情。
「然后啊,我吓了一大跳。因为望月同学竟然慢慢开口对水槽中的甘氏巨螯蟹说话……」
「等一下,现在有必要说出这件事吗?」
「欸~可是是真的啊。」
「是这样没有错啦……」
「哥哥和鱼是好朋友呢。」
虽然几乎都是茅野在说话。
小幸本来相当客气,不太说话,随着我们共度的时光变长,也渐渐和我们打成一片,虽然还不多话,但也开始说起自己的事情了。
「我今天在学校里翻单杠,虽然一开始失败了很多次,但最后总算是成功了。」
「营养午餐是咖喱,因为大家都喜欢,男生抢成一团,超混乱的。」
「啊哈哈,哥哥,好好笑喔。」
这让我有种像是「家人」……这或许有点说过头了,但是段相当温柔的时光。
我不知道茅野怎么想,我不太有和三个以上家人相处的经验。双亲还在世时,我几乎都自己一个人看家;双亲过世后,我和春子也是两个人一起住;而现在如字面所示,自己独居。所以就算像这样稀松平常的家人团聚,我也几乎是第一次体验。习惯之前也是不知所措,有点紧张。
而从这些互动中,我知道小幸绝对不是成熟、懂事的小孩。她基本上是个性直率、仔细听人说话的好孩子,但在那之下,也是个与她年纪相当,非常普通的小学女生。发生开心的事情就会天真地笑,发生讨厌的事情也会露出悲伤表情,偶尔也会因为一点小事闹别扭。
是随处可见的九岁女生。
只不过,不知该说「果不其然」还是什么……小幸似乎几乎没有和母亲共度的时光。
曾发生过这样的事情。
那是在工作的空档,做点轻食时的事。
「这是什么?」
「这是蛋包饭喔,虽然做得不太好啦……」
我说完后,小幸微微歪头。
「没吃过蛋包饭吗?」
「啊,嗯……」
小幸结结巴巴地,像要粉饰什么说着:
「那个,因为,妈妈很忙……所以我总是吃妈妈买回来放着的冷冻食品或是即食品。」
「这样啊……」
此外,她偶尔也会露出相当寂寞的眼神,我也曾看过她穿着脱线的衣服。虽然每件事情都不是什么大事,但有好几个让我觉得奇怪之处。
从单亲家庭这点来看,或许是无可奈何。
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我稍微有点在意。
制作布偶第四天。
那天工作告一段落后,我们三个人决定一起去水族馆。
目的是海豚表演秀。为了稍微提升海豚布偶的完成度,所以要去看真正的海豚。
表演秀是在被称为「表演场」的主水池举行。
那个半户外的空间没有屋顶,可以看见远处的江之岛。
「这边就可以了吧……」
我们坐在最前排的位置。
虽然偶尔会有水花飞来,但有临场感,是很抢手的位置。
「可能会稍微被弄湿,可以吗?」
「嗯,小事一桩。」
「茅野同学呢……」
「难得可以坐在最前排,弄湿了才舒服啦!」
某种意义上来说,两人的回答都如我预料。
接着,目标的海豚表演终于开始了。
由九只海豚带来的热闹飨宴。
我很喜欢海豚表演秀,更正确来说,我很喜欢海豚。水族馆中,它肯定是我喜爱排行榜上前三名的动物。
其实,关于这点,我有个不为人知的骄傲。
「那个啊,那边有一只额头白白的海豚,对吧?」
「对。」
「其实那只海豚的名字是我取的。」
「欸,是真的吗!」
「嗯,它的名字叫做多拉特。」
几年前,水族馆公开征求为海豚命名,我报名之后,很幸运被选上了。自那时起我就对它产生了感情,只要来水族馆,肯定会来看海豚表演。
「原来是这样啊,那哥哥就是为那只海豚命名的爸爸呢。哥哥,你好厉害喔!」
小幸眼睛闪闪发亮地这么对我说。听她天真地这样说,感觉真不坏。
——这么说来,过去似乎也有人对我这么说过。
突然想起这种事情。虽然记得不是很清楚,但那应该是一年前左右的事情吧。就是在这间水族馆里看海豚时,刚好也在场的同校女生对我说的。『那么,你就是帮那孩子命名的爸爸呢。』我也不清楚为什么时至今日会突然想起那时的事情,大概是小幸问与海豚有关的事时的表情,和那个女生很像吧。
「……」
突然,我发现隔壁出奇安静。
前一刻还吵吵闹闹的死神,难得闭上嘴巴,不发一语。
「茅野同学?」
「……欸?」
「怎么了吗?突然变这么安静,身体不舒服吗?」
我问她后,她慌张地摇头。
「啊,没有,不是那样。与其说没什么,倒不如说是你突然讲到海豚名字的事情,让我吓了一跳。」
连迟钝的我也知道,这段话是在遮掩着什么。
她刚刚的表情是什么?像是想要说什么、忍耐着什么一样……
虽然很在意,却没办法继续追问。因为我们之间的关系,还没有亲密到可以再更进一步追问。
视野角落的水池中,海豚们边溅起水花,边跳过圈圈。
「……其实,海豚总共有十只啊。」
茅野如此小声低喃,但我没有听清楚。
「真的好开心喔!」
看完海豚表演之后,小幸兴奋地说着。
「海豚好多只,好震撼喔。水花还泼到这边来耶……」
「那个跳火圈的表演,真的好精彩喔。」
「对!我一直担心海豚们到底有没有办法跳过去,心脏跳个不停。」
她紧握双手,兴奋大叫。
感觉这是我第一次看见小幸表露出如此开心的笑容。
「小幸,你这么喜欢海豚表演啊?」
我回问后,小幸开心地露出笑容:
「那个啊,以前,妈妈曾经带我来这里。」
「是喔?」
「对,我上小学前。她牵着我的手,带我看了好多鱼,最后带我来这个表演场。那是无比开心、快乐的时光。所以不管是海豚还是海豚表演,我都好喜欢。」
仿佛想起当时的事情,她露出灿烂表情。
但是她的表情,如逐渐下山的太阳般染上阴影。
「……但是最近,妈妈不常对我笑。」
「小幸……」
「是因为工作很累吗……所以我才想要送海豚布偶给妈妈,希望她可以露出笑容。」
那张无精打采的表情,我至今从未见过。
让人感觉「这孩子真的很喜欢妈妈耶」也让我有一点羡慕。
「小幸喜欢妈妈吗?」
「嗯,喜欢!」
毫不迷惘的回答。
但是,我们将会知道。
——小幸的真实。
4
制作布偶第五天。
那天或许有点过度专注了。
大概因为制作过程进入佳境,终于来到塞棉花、全部缝起来的步骤,不小心过度专注,努力过头了。
也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着的。
发现时,已经是早上。
窗外射进的刺眼光线唤醒了我,拿起手机确认时间,六点半。茅野和小幸就在我身边要好地抱在一起,呼呼睡得香甜。她们俩的身影从旁看相当自然,就像是亲生姐妹一样……我呆呆想着这种事情时,才终于发现现状。
茅野和小幸睡在这里这件事。
我慌慌张张摇醒两人。
「唔唔……望月同学……不乖乖握手不行喔……」
是梦到什么啊?
「快点起床啦,小幸也是。」
「……咦?为什么阿章在这里?夜间私会?早安亲亲……」
「……不是这样啦。」
我对着睡眼惺忪的茅野说明现状。
「哎呀,搞砸了。早上才回家……」
大概是终于理解现状了吧,茅野手摸着额头如此叹气。不只是茅野,要是再不让小幸回家可就糟糕了。
而小幸本人,似乎还没发现状况有多糟糕,揉着睡眼,呆呆地抬头看着我们。
「……总之,马上带小幸回家去道歉才行。」
「呃,这就不用了吧。只要送她到家里附近,然后让她偷偷回家就……」
「不可以这样啦,再怎么说我们都让这么小的女生彻夜未归耶,得负起责任,好好说明并道歉才行。」
「这么说……也是啦。」
茅野难得这样吞吞吐吐,在这种时候,她明明就比较像会说出:「别担心,我会帮你当证人,说你喜欢的是波霸而不是小萝莉啦!」之类的话,然后跑出去的啊。
茅野肯定已经知道了吧。
我们去小幸家后,即将看到的事情。
小幸家,就位于我们之前送她回家的公寓三楼。
离电梯最远的边间,门牌上写着「樱井」。向小幸确认「是这里没错吗?」她有点不清不楚地点头。
按下门铃后,立刻有人应门。
听见啪哒啪哒的脚步声,一个还年轻的女人走出来,她和小幸长得很像,一看就知道她们是母女。
「那个,不好意思,呃,我们是小幸的朋友……」
虽然知道不管找什么借口都很奇怪,但至少得诚心诚意说明才行。因为想要避免她报警,或禁止我们之后再和小幸见面。
「我们是同一间小学毕业的,帮她做学校的作业。因为太认真了,那个,所以才会搞得这么晚……」
虽是如此,稍微说点谎也是没办法的。要做礼物给妈妈是秘密,而且说起来,死神什么的,她也不可能相信,充其量只会让她觉得我们脑袋有问题。
「……」
她的母亲没有反应。
只是静静地,用看不出感情的眼睛盯着我们看。
她的态度让我觉得不太对劲。
明明是自己的女儿,却像是陌生人……
「……」
该不会是已经开始「遗忘」了吧?
茅野曾说过,开始「遗忘」的时期因人而异,有「死亡」前五分钟开始的人,也有好几年前就开始的人。我没听说小幸什么时候过世,依时期来看,她已经被遗忘也不是不可能。
——如果是这样,不知道该有多好。
如果她母亲的反应是因为「遗忘」,大概还能多少有所救赎吧。
但是,我立刻发现了事情并非如此。
小幸母亲的眼睛。
那不是看着陌生人的眼神。
不是看着陌生人,而是看着完全没兴趣的人的眼神。
「唔……」
我应该要发现的。
应该要更早察觉才对。
几乎没一同共度时光的母亲。
不太对她笑、不太理会她的倾诉。
不是其他人,而是只有我应该最为清楚。
没错,小幸母亲现在看着小幸的眼神,并非「遗忘」她的眼神。
而是比那更加残酷的眼神。
和那相似的眼神,我曾经看过。
——冷漠。
那是比被遗忘、被讨厌,还要更加、更加残酷的东西。
打量我们一段时间后,她母亲一句话都没说就走回房间里。
小幸也慌慌张张追在后面走进屋内。
她途中转过头来看着我们说:
「……对不起,我想,妈妈应该是累了。」
「小幸……」
「那个,距离我去天堂的时间越近,我越会被忘掉,对不对?妈妈已经忘记小幸了吗……」
她说着,露出伤脑筋的笑容。
看见小幸的表情,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离开公寓后,太阳已经完全升起。
四周的景色染成一片白,行道树的深色影子落在地面上。在热辣的强烈日晒照射下,显示夏天的脚步逼近。
「你……已经知道了吗?」
「……嗯。」
我一问,茅野有点犹豫地点头。
「……指示手册上也会载明这类事情,而且,工作对象大多都和负责的死神有类似境遇和牵挂啦,所以……」
「……这样啊。」
所以茅野才想要避免直接和她母亲见面啊。
大概是,为了我。
死神的情报网似乎相当优秀,肯定连这种事情都调查完毕了。
我吐出一口气,仰头看天空,原来如此,这份顾虑很正确。
——因为,我的母亲就和小幸的母亲一模一样。
对自己的小孩不感兴趣,很冷漠。
虽然不清楚详细状况,但至少就对我没兴趣这点是相同的。
……从有记忆以来,我就觉得奇怪。母亲忙于工作几乎不在家,假日时也几乎没带我一起去哪里玩过,也从没亲手做过什么东西给我吃,没来参加过一次教学参观,从没对我露出温暖笑容。若要举例,举也举不完。我和小幸感受到的事情相同,但我比她更早就看破一切,已经放弃了。
父亲也是类似类型的人。虽不至于到对我毫无兴趣,但他最在意的是工作和妻子。偶尔会和我说话、想到时也会带我去哪里,但我想,他直到最后,都没摘下名为「义务感」的面具。
话说回来,我是之后才知道原来双亲根本不想要小孩。只是刚好怀孕,所以生下我而已。即使如此,他们没有虐待我,也没放弃养育小孩,让我在经济宽裕的环境中长大,这令我感激。就算其中没有爱情,他们为我做的事情也是铁铮铮的事实。
虽然这么说,但如果说我心中从来没想过从母亲身上寻找爱情,那绝对是谎言。虽然看破、装作已经放弃,但也没从我心底深处彻底消失过。即使如此,我能努力活到今天,肯定是我心灵有依靠——因为有春子他们陪着我。
但是,小幸身边没有春子他们。
她没有代替母亲给她爱情、关心她的人。
「……」
无边无际的苍穹,晴朗无云,天空的高度无谓凸显出我们的无力。
小幸的妈妈肯定也不是如此期望才那样做的吧。
应该不是心甘情愿对女儿摆出那样的态度吧。
但是,这世界确实存在着。
存在着因为什么原因,对自己的孩子失去所有兴趣的父母。
「即使如此,小幸还是要为了妈妈做海豚布偶啊……」
即将迎接死期的女孩,选择的最后一个愿望。
那就是送礼物给完全不在意自己的母亲,这也太讽刺了。
「小幸,还会继续做布偶吗?」
「谁知道呢,但是,我想要尊重她的想法。如果她想放弃,我会顺着她;如果她想继续,就是跟先前一样帮她。」
「……嗯,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
茅野直直看着我的脸说道。
「因为你喜欢小萝莉啊。」
「是啊,没——喂,才不是!」
「欸,不是吗?啊,对喔,你是喜欢波霸嘛。」
「那也不对!我比较喜欢普通大小——喂,你是让我说什么啊!」
「啊哈哈。」
茅野笑着,仿佛没发生过任何事。
但我知道这是她的体贴。没错,她总是对身边的人露出我们遥不可及的体贴。
从天而降的日光,无比地白色炫目。
5
隔天。
小幸一如往常站在会合地点。
「昨天很对不起,今天起也请多多帮忙。」
她说完后,轻轻一笑。
所以,我们也不提昨天发生的事情。
这件事情就算我们现在再怎样吵闹也无能为力。而且如果简简单单就能做些什么,就不会发展成这样了。既然如此,只要小幸本人不希望,我觉得也不需要翻出来说。
海豚布偶,已经完成八成了。
往身体里塞棉花的步骤在前天也几乎结束了,接下来只需要把剩下的地方缝起来,装上眼睛,大概今天或明天就能完成吧。
「海豚已经完成大半了呢。」
小幸开心地说着,继续剩下的工作。
但是,做完海豚布偶,消除她的牵挂之后,也就表示……那天将近了。
「那个,姐姐、哥哥。」
「?」
「嗯?」
「……被遗忘之后,人会变成怎样?」
小幸选着要用哪一种眼睛,脱口而出。
「被遗忘之后,就等于没有存在过,对吧?不管是谁,连妈妈也不会对我说话、对我笑。但那和现在有什么差别?现在的我也……」
「那是……」
我们无法回答这个问题。
「……对不起,当我什么都没说。」
小幸说完后,继续手上工作。
那天,没有办法完成最后的工作。
布偶是在隔天完成的。
「——做好了!」
小幸小声叫着。
露出开心表情的小幸将绑上粉红色缎带的海豚布偶抱满怀。
「小幸,太好了!」
「对!」
茅野这么说着,摸摸她的头,她有礼地回答。
「那个,姐姐、哥哥。」
「?」
「因为有姐姐和哥哥,我才能做好海豚布偶,真的很谢谢你们。」
她说完后,深深一鞠躬。
「没什么,不用道谢啦。」
「对啊,望月同学是因为喜欢才这么做的啊。」
「你那种说法让人有点在意耶。」
「欸~我又没有说你喜欢小萝莉。」
「你这不就说了嘛!」
看见我们的对话,小幸呵呵笑了。
但是,她的笑容立刻染上阴影,如此低喃:
「……我一直觉得很不可思议,为什么妈妈不肯对我笑。别人家的妈妈,放假都会一起去哪里玩,或是出去吃饭,但为什么我妈妈没有这样做呢,我一直都这么想。」
「……」
「我一直觉得因为我做坏事、因为我不是好孩子,所以才会这样。我根本不知道什么是家人,但是……」
她轻轻抬头。
「只要我把这个海豚布偶送给妈妈,她就会再对我笑了,对吧?像以前一样对我笑,不会再把我当作不存在……对吧?」
「那个……」
我没有办法回答这个问题。不,正确来说,我知道这个答案。但是,我也知道那不是小幸期待的答案。
之所以不说出口,肯定是因为我的心底深处有哪里期望着吧。
或许会出现什么变化,或许她的母亲能收到她的心意,稍微多把注意力放在小幸身上。
我自己肯定想要相信会如此吧,因为我自己到最后都没能实现这个愿望。
所以,才会希望她得到回报也说不定。
「我们也陪你去。」
「欸?」
「陪你去把海豚布偶给妈妈。虽然不知道你妈妈会不会收下,会不会对你笑……但是,我们陪在你身边,就在旁边守护你。」
「哥哥……」
我摸摸仰望我的小幸的头。
不管有怎样的结果等着,希望起码有我们支持小幸。
「谢谢,如果哥哥你们愿意陪我,我会觉得很踏实……」
说完后,小幸笑了。
但是,这世界到底能有多残酷啊。
6
柏油路反射着炙人的白光。
被路面出现的蜃影遮掩,隐约浮上来的公寓,有种不真实,如白日梦般的感觉。
抵达先前曾造访过的三楼边间,里头立刻传来回应。
与「来了~」的声音响起的同时,门打开了,女性走了出来。
那是以前曾见过面的小幸妈妈。
身边的小幸,紧张到全身发抖。
「那、那个……这个……」
像在窥探母亲的反应,小幸递出海豚布偶。
母亲没有回应。
果然是回以名为「冷漠」的拒绝吗?她又会用在看路边石头的眼神推开小幸吗?小幸的表情比石头还僵硬。
那之后过了多久呢?
大概一分钟也不到吧,却让人觉得过了半小时,甚至是一小时。
她回应的是出乎意料外的回答。
「——哎呀,真可爱。」
和这充满善意的声音一起,小幸妈妈步出大门一步。
「是海豚布偶啊。用毛毡布和棉花缝成的,这是你做的吗?」
「是,对。做得不太好就是了……」
「这样啊,才没有,你做得很好喔。」
「啊……」
小幸妈妈微笑着蹲下身,摸摸小幸的头。她的表情温和、柔软,和先前看到的毫无感情面容完全不同。
——她收到小幸的心意了吗?
她对母亲一心一意的心情,融化了名为「冷漠」的冰块吗?
如果是这样,我对这个世界以及神明这类的,应该多少能有点好感吧。
这种想法也只出现一瞬间。
「——真是个好孩子,你是这附近的小孩吗?」
「啊……」
「欸,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幸……」
「小幸。呵呵,真凑巧,阿姨啊,一直想着如果生了女儿,就要取名叫『幸』呢。希望她可以幸福活着的『幸』。虽然现在没有计划,但如果真的有小孩了,真希望可以教出和小幸一样的好孩子。」
她这样说着,露出柔软笑容。
那是柔软的凶器。
明明直直朝着小幸笑,却是个绝对不会对小幸露出的微笑。
明明是小幸等待已久的笑容,却无比残酷、无比偏离目的,狠狠刨刮小幸的心。
「小幸——」
当我受不了想要插话时,茅野阻止我这么做。
「茅野同学?」
「……」
她静静摇头阻止我,眼神说着「再等一下下」。
然后,小幸抬头看母亲的脸,用几乎要哭的笑脸小声说:
「我可以……这么想吗……」
「嗯?」
「那个,我没有妈妈,已经没有妈妈了。所以只有现在,我可以把阿姨当成我的妈妈吗?」
这要求让她母亲眨了一次眼,但立刻微微首肯,露出满脸笑容说:
「嗯,可以喔,小幸。」
「啊……」
「……」
「妈……妈……」
小幸小声颤抖着声音,靠在她胸口。
「妈妈……妈妈……唔……」
她肯定一直都想这么做吧。
即使是暂时的,那也是她不断寻求的母亲的温柔温暖。小幸把头深深埋在母亲胸口,边哭边喊。
就在此时。
小幸母亲的眼睛,滑落出闪耀之物。
「哎呀,我这是怎么了……」
小幸妈妈似乎也无法理解自己为什么会流泪,只是很不可思议地歪着头,擦拭泪湿的脸颊。
我不知道她的泪水带有什么意义。
或许是忘记亲生女儿的潜意识表现,也可能是残留在她脑中关于小幸的记忆碎片开花结果了,更或许只是刚好有东西跑进眼睛里而已。
但是我想要相信。
就算只是碎片般的可能性,也想要相信。
小幸寄托在海豚布偶中的心意——就算只是一小片,也已经传达给母亲明白了。
「谢谢你们。」
在距离公寓大门不远处,小幸对我们一鞠躬。
「多亏有哥哥、姐姐帮忙,我才能把海豚布偶交到妈妈手上,才能让她对我笑,让她抱我……还摸我的头。这样一来,我就没有其他想做的事了。」
「小幸……」
直直抬头看着我们的眼睛中,看不见谎言与后悔。至少,我看不出来。
就算不是对自己做出的举动,就算是「遗忘」创造出来的……母亲的笑容和温暖,正是小幸追求的东西啊。虽然成熟,但小幸才九岁。不管是什么形式,希望母亲能有温柔态度或许也是理所当然吧。
茅野肯定早已知道这件事了。
这让我感到非常悲伤,非常难以忍受。
「妈妈好温暖,好温暖、好软、好温柔,身上味道好好闻……」
「……」
「如果小幸投胎了……还想再当妈妈的小孩。」
小幸露出透明的微笑说道。
我们完全无法回应这句话。
隔天,我们听闻小幸过世的消息。
7
被遗忘与不被遗忘。
到底哪一个才是幸福呢?
春子希望不被遗忘,把自己的心意寄托在未来。
小幸因为被遗忘,而实现了她的愿望。
还真是讽刺。
小幸的母亲……因为忘记小幸,而找回对她的关注。
「……小幸的妈妈,一开始确实很爱小幸,虽然不知道中间发生什么事情。但是,小幸如此期望,这是无庸置疑的真实。」
「……」
茅野所说的或许正确。
小幸是不是正如其名,活得很幸福呢?连这件事情也无从得知。
只是,天空中的太阳,和小幸被「遗忘」前相同,依旧释放强烈日照。日光包裹住视线可及之处,把世界染成一整片白,仿佛这全是梦一场。
我突然问出一件在意的事情。
「……欸,茅野同学。」
「嗯?」
「茅野同学……为什么会当死神呢?」
面对即将死去的人、将要被「遗忘」的人,帮他们消除牵挂。接触这些不合理的现实,面对着就快要磨损耗尽的感情……这种事情,就只有痛苦与残酷而已。
我为了不忘记春子而成为死神,但是茅野为什么会变成死神,持续做这份工作呢?
「嗯~这是为什么呢?」
茅野露出暧昧表情回应我的问题。
「我成为死神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我也记不太清楚。只是——」
她这么说着,抬头看天空。
「——是为了在蓝月底下,实现愿望吧。」
如此简短回答。
这句话融化在亮白的天空,消逝而去。
○
简单来说,我只有一个人也可以忍耐下来,只是因为有他在吧。
第一次见面,是在蓝色月光下。
——听到母亲过世消息的那个晚上。
不知名也没见过面,只有血缘关系的家人。
我毫不悲伤、痛苦。
只是,极其郁闷。
不管是唯一的血亲过世一事,还是对此事毫不悲伤的自己,以及尽管如此,不知为何还是掉泪的自己,对所有事情都感到郁闷。
在育幼院的生活,仿佛身处冰冷监狱里。
毫无感情的管理生活,频繁发生的体罚,冷淡的态度。虽然没有直接虐待是唯一的救赎,但也不知道可以撑到什么时候。
所以,我偶尔会在晚上单独溜出育幼院,走到沙滩上。
发生讨厌的事情与很痛苦的时候,只要这样单独走在沙滩上,看着散发柔柔蓝光的月亮,我就觉得能够平静下来。
「喂,你在干嘛?」
「咦……」
突然,有人向我搭话
是个年纪差不多的男生。
「你在哭吗?发生……什么事了?」
「没有……」
我回以冷淡的回应。
除了被看见在哭的样子觉得有点尴尬外,我根本没想到这种时间还会有人向自己搭话,有种被乘虚而入的感觉。
我没打算和他说话。
打算随意敷衍他、把他赶走,或是干脆自己离开。
但是,为什么呢?
看见他直直看着自己的眼神,心情产生了一点变化,想倾吐一切的冲动突然袭击我。
「我妈妈死掉了。」
发现时,我已经开口了。
「刚把我生下来就丢掉,从没见过面的妈妈。我明明对她没有任何感情,明明一点也不难过,但听到这个消息时,我也不知道该露出什么表情,所以才来看月亮。从以前,我只要一看月亮,就能静下心来……」
向首次见面的人说这种事情,到底有什么帮助?不,不对。正因为是第一次见面,所以才不会有奇怪的逞强,才能说出口吧。
「这样啊。」短暂沉默后,他静静地说:「你……很不甘心吧。」
「不甘心?」
他回答反问的我:
「嗯,对到最后都不愿关心自己、不愿爱自己的母亲;对不感到悲伤的自己;对这个无可奈何的世界。」
这句话直直打中我的心胸。
啊,原来如此,我很不甘心啊……
对母亲、对自己、对世界感到不甘心。
只要有人指出这一点后,就想不出其他理由来了。
我突然对告诉我这件事情的他感到亲近。
「……我啊,也是一样。」
他说。
「虽然有妈妈……但几乎和没有一样,所以是孤独一人。所以啊……」
他在此停顿下来。
直直看着我的眼睛。
「——我们成为『家人』吧。」
他如是说。
这句话和蓝色月光混在一起,将我的心灵深处染上色彩。
这肯定就是……我一直想听到的话吧。
「……嗯。」
从那天开始,他成了我特别的人。
成为我唯一的「家人」。
——成为,就算拿我的性命交换,也想要守护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