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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节缓慢流转,这附近的风景已经完全变成夏日风光。
梅雨季中,几乎都被雨露淋得湿黑的花草也变了个模样,现在正展现出耀眼鲜绿。直射的日晒强烈,不戴帽子在外头走动会让人有点痛苦。从树林间听到的蝉鸣与日俱增,由比滨海岸与七里滨海岸等沙滩沿岸的道路也开始看见海水浴游客的身影。
七月。
我开始帮忙死神的工作,已经过三个月了。
在那之后,我也与好几个被「遗忘」的人接触过。
和茅野两个人一起,近在咫尺看着他们最后的时光。
有各式各样的牵挂。
想和孩提时代分离的父亲见面的女性。
想对初恋对象告白的中学生。
想在饲主怀中迎接最后一刻的猫咪。
每一个都真挚、直率、无可取代,仅属于那人的悲伤心意就在那边。
老实说,这不是个轻松的工作。得直接面对工作对象的心意,赤裸裸的感情,这不是用半吊子的心情可以面对。偶尔也有冲突,也有许多无法接受的事情。但在最后,几乎每个工作对象都为自己的牵挂做了一个结尾后离开世界,只有这件事是最起码的救赎。
「人在最后寻求的,果然还是和某个人之间的连结啊,不管形式如何。」
如同春子、如同小幸。
牵挂升华,工作对象被这个世界「遗忘」后,茅野绝对都会看着远方,说出这种话。她的侧脸看起来像是接纳了什么的殉教者,这是我的错觉吗?
时间继续往前推进,暑假终于也过了一半。
夏日的炎热与日俱增,只是外出就热到昏头的日子也开始变多了。
一个月大概会接到一、两次死神的工作,渐渐地,我也开始习惯起每天都有工作的生活。
「那么,望月同学,今天也要工作喔!」
茅野如从天而降的日光般开朗说着。
我已经知道她那极度我行我素的态度与内心怀抱的感情完全相反,所以不在意了。
就在此时,我遇见了与目前为止不同的工作对象。
这个邂逅,成为接下来即将开始,我并非身为实习生的死神工作的重要分水岭。
那就是——
1
「……前死神?」
「嗯,对喔。」
茅野干脆地点头回应我的提问。
「这次的工作对象,是先前曾经当过死神的人。虽然不久前已经离开这份工作就是了……」
「死神……也会死啊。」
听我提出这最基本的疑问,茅野的眉毛垮成八字形。
「这是当然的啊,我们又不是神明还是什么特别的存在。只是世界把帮有牵挂的人实现愿望的任务交给我们,可以记得被『遗忘』的人,仅此而已。」
确实如她所说。
虽然冠上死神这不祥的名字,但茅野和普通的高中女生无异。既不能使用魔法,也没办法展现奇迹。这件事,我在这三个月内是最为了解的。我们顶多在一般人能力所及的范围内,替被「遗忘」的人了结牵挂而已。
那,死神到底是什么?
单纯了结被遗忘者们的牵挂的存在?还是拥有记得被「遗忘」者机能的存在?
就算思考也找不出答案。
茅野以前也说过,她几乎不知道死神的详细状况,顶多只知道这个机构存在于世界的结构中而已。那肯定是,虽然存在,却不知道为什么存在,天意之类的东西吧。
据茅野表示,这次的工作对象就在小町通上的咖啡厅里等我们。
「咦,你该不会认识对方吧?」
我一问,茅野点点头:
「嗯,对喔。正确来说,她是我的前辈死神。我刚成为死神时,她教了我很多事情,很照顾我。」
「……」
竟然是这样的对象。
怎么偏偏要看着交情匪浅的人离世呢。到底是讽刺,还是以为想得周全呢?不管是何者,那个居高临下看着世界的神明什么的,个性果然很糟。
我朝着天空咋舌,两人一起走进位于主干道后侧小路的咖啡厅里。
「啊,花织,这边、这边!」
一走进店里,立刻听见一个宏亮声音。
朝声音方向看过去,有个人朝着我们挥手。柔软的氛围和泪痣给人深刻印象,是比春子稍微年长的女人。
「夕奈小姐,好久不见。」
茅野挥手回应后,立刻跑到女人身边去,我也跟在她身后。
「真的好久不见了。最后一次见面是刚过完年那时的事情,已经半年以上了啊。」
「对,没记错的话是最后一次一起工作那时。」
「对、对,是个当地下偶像的女生呢。那个时候,你也跟着她一起又唱又跳,超辛苦……」
「那、那不是约好别再提了吗?」
她们似乎聊往事聊得相当起劲。
开心欢笑声在店里响起一阵子后,女人像是这才终于发现般,转过来看我。
「嗯,咦?这是谁?」
「啊,那个,我是……」
突然的提问让我慌慌张张要开始自我介绍。
此时,茅野抢先一步说明。
「啊,他是望月同学。三个月前才刚成为死神的实习生,现在让他当我的助手。」
「请多多指教。」
「哎呀,是这样啊,请多指教……嗯?」
她手抵着嘴巴,直直盯着我的脸看。
「怎么了吗?」
「……嗯~我们是第一次见面吗?感觉好像在哪见过,又好像没有。」
「欸?」
就算她这样说,但我对眼前的女人一点印象也没有。她是个大美女,如果见过我应该会记得啊。
「嗯~应该是错觉吧?你看嘛,望月同学的脸就是大众脸啊。」
「你别把我说的像是量产型一样。」
「欸~但是前一阵子,班上同学说在镰仓站前看见你耶。你那时候应该和我一起在藤泽工作才对啊。」
「……」
被她这么一说,我根本无从反驳。
在旁看着如相声般互动的我们,女人扬声大笑。
「啊哈哈,你们两个感情还真好呢。」
「……才不是那样。」
竟被如此认为,真让我意外。
「是这样吗?哎呀,算了。感觉似乎见过你应该是我的错觉吧。我叫夕奈,请多指教啰,望月同学。」
「我也要请你多多指教。」
和接下来要看着她「死亡」的对象互说请多指教感觉有点奇怪,但除此之外没别的能说,这也是没有办法。
在女人——夕奈催促下,我们在她对面坐下。茅野点了姜汁汽水,我点了冰咖啡,夕奈已经在喝第二杯冰红茶了。
「那么、那么,看到花织过来,就表示……我的那个时刻即将到来了吧?」
点的饮料都到了之后,我们各自拿起饮料就口时,夕奈如此说。
「……那是,那个……」
「啊,别在意、别在意,我也是前死神啊,早就做好这等觉悟了,而且从身边人的反应来看也知道了啊。」
「夕奈小姐……」
「嗯~虽然这样说,但真的轮到自己的时候也会犹豫呢。牵挂什么的,想做的事情太多了无从选择……也想穿一次白纱、也想要环游世界一周、也想要吃吃看满汉全席啊……」
她边以手抵着嘴巴,边「嗯~」地歪着头。
然后,像是想到什么事情似的,在自己胸前拍手。
「啊,这个嘛,那么——」
夕奈在此停顿了一下。
接着看着我们的脸,如此说:
「——那么,我有个想见的人。」
2
车窗外的景色,慢慢自左向右流逝。
扣咚扣咚的规律摇动总让人觉得舒适,一个不小心就会立刻变成睡魔的猎物。
我们现在身处于小田急线这条路线的电车上。搭乘这辆从北东至南西贯穿神奈川县的电车,我们朝某个城市前进。
有个想见的人。
这就是夕奈的牵挂。
『那个啊……那是我学生时期喜欢的人。』
夕奈放下冰红茶,如此说道。
『是常在我家附近的河堤画画的人,大多都画人物画吧,我也曾经让他画过一点。只知道他的名字叫「吉城」。如果可以的话,我想再见那个人一次。其实我是想要自己找啦……但你们看,那个时间逼近了,我也有很多事情要准备,会很忙,所以可以拜托你们吗?』
说完后,夕奈有点寂寞地笑了。
因为这样,我们现在准备前往的,就是从镰仓转搭电车,大概一小时即可抵达的那个城市。我还想着要是得去北海道的话,那该怎么办,是高中生用零用钱就能抵达的范围真是太好了。
「呵呵呵,这还是第一次和你一起出远门,是趟小旅行呢!」
茅野兴奋地说着,真是的,真的不管从哪看……看起来都不像死神。
在途中的相模大野站换一次电车,从这边到目的地只剩一段路,搭急行电车十分钟就会到。
「夕奈小姐是怎样的人啊?」
搭上换乘的电车,顺利找到位置坐下后,我如此问。
「欸?这个嘛……和她看起来一样,很开朗、很照顾人,比起自己的事情,更容易对其他人的事情产生移情作用,很温柔的人。她当死神的资历比我长,帮了我很多忙。」
「这样啊。」
「嗯,类似我和你现在的关系吧。夕奈小姐是主要负责人,我是实习生。在我晋升当主要负责人后,到夕奈小姐离职前,我们也常一起工作。」
茅野如是回答,仿佛在讲普通的打工之类的工作。
「但我不知道她有这样的对象耶。我和她一起工作满长一段时间,从来没听她提过类似话题。」
「这类事情,连女生间也不太会谈吧?」
「是吗?嗯~但或许是如此。我也几乎不太提这方面的事情……」
似乎就是这样。
不管怎样,我知道夕奈是如我所见的好人了,那么,我们能做的,就是帮她消除牵挂,希望她幸福地迎接人生终点。
在那之后不久,我们就抵达目的地了。
我们抵达的是有点热闹的地方城市。
JR加上私铁合计有三条路线通过的转运车站,最近似乎一口气加速开发,站前可看见宽广的人工平台、摩天公寓、大型流行时尚大楼。
「喔喔,漂亮、漂亮,感觉比镰仓还更繁华呢。」
茅野兴奋叫着。
确实,从城市的规模来看,感觉比镰仓还大。
我们首先前往位于市内的育幼院。
因为——那里是夕奈长大的地方。
『我啊,其实是无亲无故。』
夕奈如是说着。
『似乎才刚出生就变孤儿了,连家人的脸都没看过。从小到高中毕业,都是在那家育幼院长大,那可以说是我的老家吧。』
这让我稍微感到意外。
因为夕奈开朗、对人亲切,完全让人感觉不出有这么灰暗的过去。我这么说完后,茅野用无所不知的感觉说:「好女人的本质,可是无法只从表面上的态度衡量的唷。」只有这个论调让我觉得或许真是如此。
育幼院——「河原口爱子园」的地址已经在事前从夕奈口中得知了,输入手机中的地图APP后,跟着指示走出最近车站的西口。就地图上来看,步行十分钟可抵达,途中经过一个大型购物商城时,茅野无比兴奋。
照着手机指示往前走,立刻就找到写着「河原口爱子园」的育幼院。
那是栋小小的独栋平房,按响大门旁的门铃后,从里面走出一个中年女性。
「请问是哪位?」
自称园长的这位女性,一看见我们的脸就提高声调:
「哎呀,是我们院生的朋友还是什么吗?」
「啊,不、不是这样。其实我们有点事情想要请教……」
「什么事呢?」
园长口气相当客气地回问。
「是的,那个,以前是不是有位叫夕奈的人——」
我才刚开口,却被茅野打断。
「那个,我们正在找人。是以前常在这附近的河岸画画的人……」
「茅野同学?」
我不禁转过去看茅野的脸,她不理我继续说:
「应该是,嗯……十年前左右的事情。他应该在现在这种季节,每天都会来画画,啊,听说名叫『吉城』。」
园长听完这段话后歪着头。
「在河岸吗?唔嗯,这个嘛,这个河岸区域里有个公园,是相当舒适的地点,所以一整年都有很多人来喔,而且会画画的人也不只一、两个,你问我这么久以前的事情……」
这是我们某种程度已经预想到的答案。
就算是附近的河岸,问到记不记得十年前造访过的人,应该无比困难吧。所以,我才想要从和夕奈的关系切入啊……
但是,茅野到最后都没有提到夕奈的名字。
「这样啊,我知道了,对不起,打扰你了。」
对满脸微笑说着:「不会、不会。」的园长道谢后,我们离开「河原口爱子园」。
「你为什么不说夕奈小姐的名字?」
离开育幼院一段距离后,我询问,茅野带着已经料到会被问的表情回答:
「啊~嗯,我知道你的心情。但是啊,那问了也没用,只会被觉得奇怪而已。」
「被觉得奇怪?为什么?」
「这是因为……」
说到这里,茅野停顿了一下。
但立刻抬起头,如此回答:
「因为,夕奈小姐……已经被『遗忘』了。」
她断定地说。
「欸,不见得是那样吧?我们不知道她多久前开始被『遗忘』,说不定——」
「不。」
茅野非常明确表示:
「夕奈小姐已经被『遗忘』了,只要她是甲种死神,这就无庸置疑。」
「?」
我不知道为什么茅野能如此断定,但她比我还要资深,关于死神的事情,肯定有什么我不知道的确信吧。如果是这样,我也决定不多加追究。
「总之,先去那个河岸吧?哎呀,那什么,不是说现场走百遍吗?」
我原本想要吐槽「那应该是调查案件时的初步调查基础吧」,总之,现在就先收起来吧。
3
那个河岸,距离「河原口爱子园」徒步五分钟。
正如园长所说,河岸附近有公园,非常多人,很热闹。原来如此,确实也有许多人在画画呢。
视线朝公园的那头看去,可以看见前方有条宽五十公尺左右的大河流动着。
我还是第一次看见这么大的河川。
虽然镰仓和藤泽都有河,但没有这么大的。
我四处环视想知道是什么河川,看见写着「一级河川相模川」的立牌。
「哇~好舒服喔。」
茅野大叫,像只脱离束缚的小狗般朝河边跑过去。这么说来,在江之岛时也是一样。我那时还想说或许是她体贴,想让我和春子独处,但看到她现在这个样子,我也开始不太确定了。
「你也快来啊!很舒服喔~」
她抓着膝上长度的裙摆,这般大声叫我。这如孩童般的举动让我苦笑,我也往水边走。
「你看,有螃蟹耶,螃蟹!」
「真的耶,是溪蟹吗?」
「这可以吃吗?」
不是先想到「好可爱喔」或是「好想养喔」,而是最先说出这句台词,还真有茅野的风格。
茅野眼睛闪闪发亮寻找河边生物一阵子之后,大概是腻了,开始朝我泼水。
「……啊!」
「啊哈哈,望月同学是个嫩到出水的好男人呢!」
「你干嘛啦。」
「欸~因为你在发呆啊。战场上,会从松懈的士兵先攻击喔。」
「这里是神奈川县,而且我根本就不是士——」
「嘿!」
「……你这家伙,走着瞧!」
认真起来的我也还以颜色。
「接招吧!」
「呀~望月同学欺负我~」
「先被欺负的人可是我耶。」
「欸~你好幼稚喔~」
「我们同年吧,呀!」
「啊哈哈哈哈,打不中~!」
一转眼,我和茅野都全身湿透了,但在这么炎热的天气中,这样反而舒服。跟孩子一样,我们俩大喊大叫,忘我地互相泼水。
「呀……」
此时,背后传来一个小小的尖叫声。
转过头看见一个女人拍着衣服,大概是太用力让水喷过去了吧,走在河岸旁的女人被水溅到了。
「啊,对、对不起!」
我慌慌张张道歉。
幸好似乎没有直击,虽然是这样,也不代表我们没有错。
「我有手帕,请你用这个。啊,还有送洗费用……」
「啊,没关系、没关系,这点小事没关系。我只是吓一跳才叫出声,你别在意。」
「但是……」
「真的没关系,今天这么热,我才要谢谢你们让我凉快一下。」
她笑着说。那是个短头发,给人舒服感觉的女人。
「你们是高中生?这附近的小孩?」
「啊,不是,我们是从镰仓来的……」
「镰仓?从那么远的地方来的啊,是有什么事情吗?」
「这个……」
我和茅野互看彼此,看到这一幕,女人眨眨眼。
「嗯?有什么特别原因吗?如果不太想被问,我就不多问了喔。」
「不,也不是那样啦……」
「?」
虽然有点犹豫,但我们决定把事情解释一次。
「那个……其实我们在找人。你认识以前常在这附近画画的人吗?」
「画画?」
「对,大概十年前左右,现在大概是二十多岁的男人……」
一问后,女人歪着头。
「嗯~怎么说呢,我也一直住在这附近,从以前就有非常多人到这里来画画喔。啊,但这附近有个绘画教室,那边的讲师大概就是那个年龄,这么说来,他似乎也说过以前常来这里画画。」
「那是真的吗?」
「嗯,如果需要,要告诉你们教室在哪吗?」
该不会是真的找到了吧。
请女人告诉我们绘画教室的地点后,我们决定去看看。
绘画教室弥漫着特殊气味。
像油又像药品,难以言喻,而且是在其他地方闻不到的味道。
绘画教室似乎正好在上课,大概有学校教室大小,摆放着画具的房间里,一个男人指导着小学生及国中生左右的学生们,那个人就是「吉城」吗?
「你怎么想?」
从门口的窥视窗往教室里面看,我如此问茅野。
「嗯~不知道耶,虽然觉得是帅哥,但是不是我的菜耶……」
「……我不是在问你的喜好,是在问你那个人是不是夕奈小姐找的人?」
「不知道耶?但问问看应该就可以知道了吧。」
「说的也是。」
我们等课上完,找那个男人说话。
男人一看见我们,稍微露出一点惊讶的表情。
「想来上课……看起来似乎不是耶。」
「啊,那个,其实我们正在找人……」
「找人?」
「对,那个,请问你是不是常在附近的河岸画画呢?」
男人听到问题后,歪了一下头后点头。
「啊,嗯,我会去河岸画画喔。再怎么说也是想当画家的人。」
如同女人告诉我们的一样。
那么,这个人果然就是「吉城」啰?从以前就会到河岸画画,二十多岁左右的年龄,男人。几乎满足所有条件,既然如此,那就不用迂回试探了,我们决定直接确认。
「不好意思,方便请教你的名字吗?」
但他的回答让我们失望。
「我吗?我叫石井一成。」
「一成先生啊……」
「对,那怎么了吗?」
「没有……」
他不是「吉城」先生。
我们姑且也问了其他事情,但每一点都和夕奈在找的「吉城」不吻合,他擅长风景画,而且是七年前才到这个城市来的。很确定这个人不是夕奈在找的人。
「可以了吗?我接下来有下一个打工。」
「……好,非常感谢你。」
抱着失望的心情,我们道谢后走出绘画教室。
4
想靠著名字和画画这点资讯找十年前的人,果然就像在沙漠找一枚金币般困难。
抬头看着沐浴在夕阳下的绘画教室,我深深体认到这件事。
线索全没了。
在此断线了。
当然,为了夕奈,我们也想找到她思念的人。只不过,完全不知道还可以做些什么也是事实。
「唔唔唔,状况有点严峻耶。但我们再稍微努力一下吧,现在放弃,比赛就结束了啊。」
茅野还没有放弃。
她面对死神的工作,总是一心一意且认真,但感觉她对这件事有特别的坚持,果然是因为工作对象是认识的人吗?
「嗯~算是吧,这当然也有啦。」
一问之下,茅野稍微看着远方如此回答。
除此之外还有什么特别的理由吗?我疑惑地这么想,最后她说了:「嗯,这个嘛,告诉你也无妨吧。」后继续说:
「那个啊……我也是在育幼院长大的。」
「欸?」
「小时候……虽然我完全不记得,听说是妈妈把我寄放在那边。但是,妈妈再也没有回来,听说就这样过世了。自那之后,我就是独自一人活到现在。大概是因为这样吧,我没办法把夕奈小姐的事情当别人的事。就那个啦,死神和工作对象的牵挂与遭遇都很相近啦……」
「……」
这是我第一次听到茅野的私事。
但是知道之后,也想着「啊啊,原来如此」,感觉大约明白了从认识当时开始,我对她有亲近感的理由了。
她和我很像。
母亲不爱我们、不知道何谓家庭温暖,以及无亲无故。
说是常见死神和工作对象的牵挂与遭遇都很相近的状况,同理也可套用在死神与助手的关系上吧。我不由得这么想。
「啊,但是,曾经有一个人呢,让我卸下心防。」
「欸?」
茅野如是说。
「小学时,育幼院附近住着一个男生。正好是……我接到通知,知道到最后都没有来接我走的母亲过世的消息时认识的男生,他和我非常要好。我们一起看月亮,立下约定,我还曾经去他家玩过……他是我初恋的对象。」
「……这样啊。」
为什么呢?
茅野这段话让我胸口感到一点刺痛。
敏锐看出这点的茅野,咧嘴露出满脸笑容。
「咦?咦?你该不会在嫉妒吧?」
「……才没有。」
「喔,刚才的停顿,该不会是?」
「就说不是……」
真的不是吗?
我自己也不清楚。
「算了,无所谓啦~喔,这么说来,蓝月的日子快到了呢。」
茅野边抬头看天空边说。
即使是白天,月亮并没有消失。只是被炫目的太阳光遮住,看不太清楚而已。东方天空上,月亮的身影融于太阳光中,淡白主张着其存在。
「蓝月……这样啊,已经到这种时节了啊。」
曾几何时,我想起曾和茅野说过这些话。
蓝月,一个月有两次满月时的第二次满月。据说只要看见就能得到幸福,蓝月夜里会有奇迹发生之类的。那确实是在送小幸回家后的路上提到的话题,在那之后已经经过两个月了,真让我震惊。时光流逝的速度比我想象的还要快,仿佛河流一般。
「只剩下没几天了呢,会有奇迹发生的蓝月夜晚……啊。嗯,真令人期待呢……」
茅野抬头看着天空,如此低喃。
为什么呢?
和她说出口的话相反,她的侧脸看起来染上了一点阴霾。
就在我们聊着这些时,不知不觉又走回河岸。
太阳已稍微西斜,热度比刚才缓和多了。河岸边加上舒适的风吹拂,感觉全身源源不绝流出的汗在一瞬间收回去了。
「欸,望月同学,我们还是仔细问一圈看看好了,说不定会有新的情报出现啊。」
「说的也是,好,试试看吧。」
「嗯,Let’s go!」
我们去问了每个来河岸与公园的人,认不认识那个以前到这里来画画的人。
但是,果然没有任何成果,这也不难想象。最根本的是,几乎没有从十年前起就定期到这边来的人,这点是最大的难处。
到处问了将近两个小时,收获为零。
「……呼。」
更加倾斜的太阳,正式往地平线沉下,最后的光辉将河边染成橘色。日落前一刻的鲜艳橙色,也会在转眼间被黑暗掩盖,消失在夜幕中吧。
这次可能真的不行了,就在快要放弃时,一张见过的脸映入眼帘。
「咦?你们回来了啊?」
是刚刚那个女人。
她大概也发现我们了,挥手喊我们。
「怎样?找到你们要找的人了吗?」
「没……不行,是不同人。」
「这样啊,真遗憾,对不起喔,没帮上忙。」
「不,别这么说……」
反而是我们要十二万分感激她,提出那种不着边际的问题,她还这么帮我们。加上水泼到她身上时的应对,她肯定是个很好的人吧。
突然,女人身旁的东西闯入我的视野,画架和画布、颜料。这是刚刚在绘画教室里成堆看见的东西。
「咦……你也有在画画啊?」
「嗯,对喔,咦?我没有说吗?」
「啊,没有。」
「这样啊。我以前也在那间绘画教室学画画,但我是画兴趣的,而且你们在找的是男人对吧?所以我想应该和我没关系。」
确实是这样没错。
但是说着话时,我不自觉地往女人的手边看去。
她看起来似乎是在画人物像。大人才能抱起的画布上,应该是画着这个河岸,以大河为背景,有个女人微笑的身影……
「咦,这个人……」
我不禁凝视。
接着凑近女人,再次询问。
「嗯?画上的模特儿?」
我点头回应后,女人有点害臊地回答:
「啊~这个啊,不是特定的某个人啦。那个,是出现在我梦中的人……我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想要画这个。但是不知为何很在意,无比想画到无法忍耐……这样说之后,旁边的人都把我当怪人,倒退三尺呢。你们也吓到了吗……」
她说完后露出苦笑。
怎么可能倒退三尺?
因为,画上那个泪痣给人深刻印象的温柔女人……就是夕奈啊。
「那、那个,不好意思,请问你的名字是?」
「我?我叫吉城,吉城瞳。」
我忍不住和茅野互看。
接着发现我们有了很大的误解。啊,是啊,夕奈确实说是她喜欢的人,但是,她从来没有说过那是个男人啊。倒不如说,擅自认定、局限对象的人……反而是我们。
我们对着边眨眼边看我们的女人——吉城问:
「那、那个,请问你明天也会来这里吗?」
「嗯?这个嘛,只要不下雨,暑假期间我大多都在这里喔……」
「那么,明天我们会再来一次。我们想要让你见一个人!」
吉城很不可思议地歪过头。
5
「遗忘」到底是什么。
「遗忘」是什么,与其相关的死神是什么。
时至今日,我仍不太清楚这些事情。
隔天,我们带着夕奈再度到这个河岸来。
这天也相当晴朗、炎热。最高气温超过三十度的仲夏日,能看见河边有父母带小孩来开心玩水。
吉城遵守约定,在昨天同一个地方等我们。她手边的画布上,和站在我们身边的夕奈同一张脸微笑着。
「吉城……小姐……」
一看见她,夕奈如此喊出口。
高声且温柔响起的声音,带着些微颤抖。
果然,她就是夕奈正在找的「吉城」。
只不过——
「那个,初次见面,我叫吉城瞳。听说你在找我。」
「啊……」
「不过……那个,很不好意思,我想,我大概不认识你。虽然觉得好像很怀念,但还是不记得曾见过面……话说回来,我都画出这种画了,会有种『你在说什么啊』的感觉吧……」
她说完后露出苦笑。
吉城……完全不记得夕奈。
「遗忘」了。
这件事情本身,从昨天和吉城的对话中,已经能想象了。
「夕奈小姐……」
茅野小小声呼唤夕奈。
「我没事,因为打从一开始我就已经知道我被她『遗忘』了。」
「是这样没有错啦……」
「……」
「真的好吗?选择她的这个选项,还留着……」
「……没关系,不用了。」
夕奈无力地摇头。
「或许我们之间的回忆确实已经消失了,或许已经被『遗忘』的浓雾掩盖了……但是,还有一点时间。你们替我创造出来的,步向未来的短暂时间。那么……我就不想被过去困住,想要选择未来的可能性。」
说完后,夕奈往前走出一步。
她直直看着吉城的脸,露出微笑:
「那个,你是吉城小姐对吧?」
「对。」
「那个,突然这么说非常冒昧,但是……你可以和我当朋友吗?因为一点原因,再过不久,我就得要到远方去了。所以到那为止就好,希望你可以和我当好朋友。」
听到这个请求,吉城往前凑上身子,用力点头。
「啊,我才要说请务必和我当朋友!那个,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你最近常常出现在我梦中,但是,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
「我一直相当在意,为什么作完梦后我会变得无可忍受地悲伤呢?这个情绪到底是什么……我觉得只要和你在一起,我就能搞清楚。所以,如果可以……你可以当我这幅画的模特儿吗?」
夕奈用满脸笑容,回应吉城的这段话:
「好,我非常乐意。」
夕奈的牵挂。
这就是牵挂消除的瞬间。
据夕奈所说,这是一个赌注。
回镰仓的路上。
送我们到最近的车站时,她这样对我说。
正好是茅野说要买饮料,跑到商店去的时候。
「老实说……我根本没想过能找到人。她是十年以前稍微共度过一段时光,在那之后完全没见过面的人。但我想,如果这个愿望真的能实现,肯定是神明在说我应该要和她在一起……」
夕奈说,所以她才会下定决心。如果我们只靠着「吉城」这个名字就找到人、找到吉城瞳的话,那她就要把剩下的时间全花在吉城身上。
「对不起喔,做了这种试探性的事情。但是……我也很害怕。她是远在十年前稍微接触过的人,而且还是『遗忘』我的人,我害怕和这样的人……正面面对。」
我能理解她的心情。
曾经心意互通的人,已经「遗忘」她了。
对自己来说,是无比亲近的人,这样的人却用看着陌生人的眼神看自己。面对这个现实,心情跟不上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
只是……我有一件事情不懂。
「但是,为什么是以被『遗忘』为前提呢?」
「欸?」
「不管是你还是茅野同学,打从一开始就对吉城小姐已经『遗忘』你的事情毫无疑问。我听说开始『遗忘』的时间因人而异,明明可能还没有开始『遗忘』,为什么……」
这段话让夕奈露出有点惊讶的表情。
「你……什么都没有听说吗?」
「听说什么?」
我回答后,夕奈才像发现了什么事情,顿时恍然大悟。
「……啊,对喔,是这样啊。你是乙种,不是世界选择,而是花织选出来的死神。是那时候的小男孩……」
「?」
「或许这也是命运吧……没想到竟然会让当时的孩子们,这样送我最后一程……」
夕奈在此停顿一下,看着我的脸说道:
「花织就拜托你了喔。我过去让她做了一个残酷的选择,给了她无比巨大的重担。想起那件事,现在还是让我心痛……我知道拜托你这件事情不恰当,但是只有你了,拜托……」
我完全搞不清楚夕奈在说什么。
为什么此时会提到茅野,我完全没有头绪。
但是这段话、夕奈认真的表情……让我感觉心情强烈随之动摇。
此时,伴随着啪哒啪哒的脚步声,茅野回来了。
「呀~对不起我回来晚了,怎样都找不到Dr. Pepper可乐,我还跑到附近的超商去找了……嗯,你们两人在说什么啊?」
大概是察觉我们之间的气氛吧,茅野如此询问。
她手中的饮料罐上,有着明显的水珠。
「……没什么,什么都没有。」
「?」
茅野露出不明就里的表情,但夕奈不愿多谈。
但是在临别之际,她深深一鞠躬如此说:
「你们两个……真的很谢谢你们。这样一来,我就能毫无遗憾地过完剩下的人生了,可以毫无牵挂地离开世界。所以……」
「?」
「——所以……但愿,你们也能够有个幸福的结局。」
6
在那之后,夕奈和吉城共度了一周的时光。
两人共有的时间里,她们说了非常多事情,吉城也完成了画作。
在那天来临的前一天,茅野似乎去见了夕奈。见了面,聊了很多事情。
「你看这个。」
「这是……」
茅野拿出一张照片给我看。
上面有着露出幸福微笑的夕奈和吉城的身影。
她们两人都穿着婚纱,手拿完成的画作,笑得灿烂。
「听说这叫做相片婚礼。」
茅野如此说。
「穿上婚纱,体验结婚典礼,然后把当时的状况拍成照片的服务。她说和吉城小姐一起去参加了。夕奈小姐看起来非常幸福,她也说了要向你道谢。她说绝对要用『分享幸福』来当回礼。」
「这样啊……」
我不知道夕奈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到底得到了什么又留下了什么。
但如果她说她很幸福,仅仅这样,虽然只有一点点,却让我感觉心胸深处稍微轻松一点了。
即使如此我还是会想。
「遗忘」、死神,实际上到底是什么啊?
即使是和「遗忘」、「死亡」有关的死神,也无法逃脱被「遗忘」的命运。
这到底是为了什么而存在?接下来到底会有什么未来呢?
不管想再久,还是不清楚。
还有另一个。
夕奈最后对我说的那句话。
时至现在……仍让我的胸口深处感到怪异。
「欸,茅野同学……」
「嗯?」
所以,我把这件事对茅野说。从夕奈的口气,可以知道她不太想要让茅野知道,但因为我太想知道了,所以无法忍耐。
「……这样啊,夕奈小姐说了这样的话啊。」
听完后,茅野小声说:
「从认识时开始,我就让她多费心了,直到最后一刻都还这么在意我……我真的在夕奈小姐面前抬不起头来啊。啊哈哈。」
寂寞地笑了一笑后,她转过来看我。
「……望月同学,那个啊,」
「嗯。」
「那个啊……下一次是最后了。」
她的口气仿佛在谈论明天的天气。
「最后?」
什么最后啊?
茅野对歪头的我继续说:
「今天早上啊,我收到邮政包裹了,是下一个被『遗忘』对象的指示手册。这是我和你一起做的最后一个工作。」
「这是,什么意思……」
为什么下一次的工作会是最后呢?
我不知道其中意思。
茅野当作没听见我的疑问,笑了。
那是至今看过好几次、好几次,如盛开向日葵般的开朗笑容。
接着,她有点落寞地说:
「——因为下一个对象,是我。」
☆
简单来说,我只有一个人也可以忍耐下来,是因为有她在吧。
待在离我最近的地方,身为「家人」的她。
和她——月子共度的时间,以及春子的存在,让我得以在仿佛被视为无物对待的生活中,心灵也没有崩坏地活过每一天。
她很喜欢月亮。
认识那时她就在沙滩上看月亮,我们也在夜晚的水族馆里并肩坐着看蓝月,也曾一起在我们家的阳台看月亮。我喜欢她抬头看月亮时的温柔表情,那非常美丽。
偶尔她也会来我家玩。
我们也一起去春子家玩过不只一、两次。
她也很亲近春子,她说她也喜欢柔软、香甜的瑞香香气。
我和她……虽然没有血缘关系,却是真真实实的「家人」。
所以,那一天她也和我一起坐在车上。
让我们的命运产生决定性变化的那一天。
我现在也在想。
如果她当时做了另一种选择,我们之间是不是能有不同的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