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下个不停。
大概是气象局也有明言总算进入梅雨季,已经超过一星期没有看到蓝天了。
从阴暗的天空降下的沉重气压感觉像压在全身上下,让我出自本能抗拒接触到外头的空气。
然而,课程不会等我拿出干劲才开始。
时钟的指针一分一秒前进,终究还是到了距离上课只剩一小时的时间。
「…………完全不想动。」
待在只有自己一个人的家里,我重重地大叹一口气。
一掀开毯子并撑起上半身,就涌上想再躺回去的冲动。
这样的时间虽然令人郁闷,但今天有一个约。
为了让睡昏头的脑袋可以清醒一点,我便打开窗帘看向外头。
阴沉的天空,只让我清醒了一半而已。
◇◆
「早啊。你看起来好像睡得不太好耶。」
彩华一看到我的脸就这么说。
她穿着白色的无袖上衣,配上一件色彩鲜艳的绿色裤子。散发出黑色光泽感的手提包,应该是她最近才买的吧。
她那道几乎足以把气压吹跑的抢眼身影,让好几个走在路上的男学生纷纷回头看。
「怎样啦?」
「呃,没事。」
我使劲摇了摇头,并走出车站。
从最近的车站到大学,大概是走路十分钟的距离。
昨天晚上彩华约我「一起去学校吧」。平常即使会约我一起离开学校,相约一起去上课倒是很罕见。
这几个星期以来,我完全没跟彩华碰面。
一直以来我们常是顺着闲聊的内容约好一些计画,一旦没有碰面,说话的机会自然也变少了。
平常当我们在忙的时候,也会没空回覆对方讯息,因此联络的频率算是比较低。
话虽如此,超过两个星期连个讯息也没有的状况,说不定是高中以来的第一次。
「你没带伞吗?」
我看彩华手上没有任何东西,于是这么向她确认。没带伞的话,只要一走出车站,瞬间就会全身湿透。
彩华先是露出一脸费解的表情,这才察觉自己没拿着伞,并睁大了双眼。
「糟糕,我忘在电车里。」
「哇啊,那真是死定了。」
我惊讶地这么说。
就在我们讲着这些话的时候,雨也越下越大,开始变成会从旁边打过来的雨势。
「我去跟站务员说一声!」
彩华这么说着,就往服务处跑了过去。
我看着那渐渐变小的背影时,视线一隅突然划过一道闪光。
顿时响起轰隆雷声,雨势更是大到就连水桶都快翻掉的程度。
我很担心水会不会浸到鞋子里。回家的路上就算了,要是得在袜子湿掉的状态下上课,心情想必会很郁闷。
话虽如此,假如一直站在这里等到雨停,上课就会迟到。都难得早起了,我想尽可能避免这种状况。
这几个星期以来,我一次都没有迟到或缺席。
升上大三之后,毕业所需的学分越来越少也是原因之一。但更重要的,应该是受到某人的影响……我总觉得是这样。
其实我直到大一秋天为止,也都是维持没有迟到的全勤纪录。
我觉得这对学生来说是理所当然的事情,遇到当天课程是从中午才开始的时候,甚至会觉得这么轻松真的好吗?
然而,习惯是很可怕的一件事。
看着同好会的学长跷课去玩,却还是能在这样的状况下拿到学分,我就开始产生了跷课看看的想法。
跷课一次之后,我不禁发现了一件事。
不会被任何人责备,也不会被任何人束缚,这些全都在自己所掌控的决定权范畴之内。我手中握有至今的学生生活中从未体验过的自由。
跷课几次之后罪恶感也随之淡薄,去上不会点名的课程的动力也跟着下降。
直到最近才重拾以前的心态,恐怕是受到志乃原真由的影响。升上三年级的那天,那个学妹心情很好地走在我身边。
──可以弄清楚原本不懂的事情,是一件好事吧。
即使看在现在的我眼中,这个想法还是相当耀眼。
然而,若是这样的想法可以衍生出像她那样精力充沛的性格,我也会试着这么思考看看。老实说,我真的很羡慕她如此纯粹的想法。
「唉,我想拜托你一件事。」
背后突然被人用手指滑了一下,害我「呼哇!」地发出一道难堪的声音。
我立刻转头一看,只见彩华露出窃笑的表情。
(插图007)
「那是什么声音啊。你是『呼哇』地叫了一声吗?真可爱耶。」
「少、少啰嗦!不要突然碰我好吗?真的被你吓了一大跳!」
「啊哈哈,抱歉。莫名想这样碰你嘛。」
「你这说词根本就不算解释嘛……不过也没差啦。」
总觉得以前也有跟她讲过一样的对话,从我们认识这么久看来,她这样的举动应该不只一两次吧。
越是熟稔,就会自然出现只有在彼此之间才会有的互动。
「那你伞要怎么办?回来还是一样两手空空耶。」
彩华手上只挂着她的手提包,没有拿着任何可以遮风避雨的东西。
把伞忘在电车上当然不可能立刻拿得回来,但我想说至少可以跟车站借把伞吧。
「那我们走吧。」
「啊?喂,等一下啊。」
看着彩华打算就这么直接走到下着倾盆大雨的外头,我连忙追了上去。
我撑的伞勉强赶上,幸好没让彩华淋湿。大颗的雨滴激烈地打在塑胶伞上。
「……如果我没有帮你撑伞,你是要怎么办啊?」
「到时候也只好乖乖淋湿啦。虽然精心化好的妆会掉光,但这也没办法嘛。」
「白痴啊。你会感冒好吗?」
「反正你还是来帮我撑伞啦,那不就得了。」
「一般来说当然会来帮你撑伞啊。而且想也知道你到时候会很伤脑筋。」
我这么说完,彩华突然间就停下了脚步。
尽管这把伞算是偏大的,还是没办法完全遮住我跟彩华,我们的肩膀都开始淋湿了。
我尽可能不让彩华淋湿,将伞往她那边倾斜过去。
「难道知道我一定会很伤脑筋,就绝对要来帮我吗?」
在激烈的雨声当中,彩华语气平静地这么问。
勉强听清楚她所说的话之后,我费解地微微歪过头。
「什么意思啊?一般来说都会帮忙吧。」
「哦?你不管对谁都是这样吗?」
「嗯……确实也是要看时间跟场合而定啦。但基本上不是本来就该这么做吗?」
当然,这也是有个限度。如果摆明是自己无论如何都做不到的事,那也只能放弃了。
但既然知道自己能帮上忙,就该采取行动。
「是喔。真是个滥好人呢。」
「这样就算滥好人吗?还好吧。」
我这么一说,彩华就从旁朝我瞥了一眼。
「我倒觉得一般来说,会以自己为优先才是。像我──一直以来就都是这么做的。我应该也有跟你说过吧。」
「是喔……」
争论怎样才叫普通太没意义了。希望自己的诠释在世上普遍能说得通的时候,就会用上「一般来说」这个词。在这种世道,强制处于普遍化的状况中才叫异常。
但彩华想说的应该不是这种论调吧。
尽管可以推敲出这一点,但我还是不晓得她这番话的含意。唯一可以确定的是,总觉得彩华的表情看起来比平常更沉重了一点。
她会露出这样若有所思的表情,是受到低气压的影响吗?
我很久没有看到彩华这样的表情了。
即使如此,我还是想在此更正一件事。
「高二那时,你就以我为优先了吧。能在那个状况下帮助他人的人,想必对任何人都能伸出援手喔。」
说到这里,我又做了一点补充。
「当然,也是要看状况啦。但像是让位给年长者之类的举动,即使是彩华也会做吧。」
「……是没错啦。但那是──」
彩华的话才说到一半,就传来一道震耳的巨响。总觉得地面甚至微微撼动了一下,让我不禁缩起身体。
似乎是有一道比刚才还更大更猛烈的雷就打在附近。
四下传来一阵嘈杂,大家肯定都被吓了一大跳。看到旁边还有个学生做出护住肚脐的动作,让我不禁莞尔。
「哇啊……好大的雷。我们还是赶快去学校吧──呃,喂。」
我的手臂被紧紧抓住了。
只见彩华攀着我的上臂,像猫一样弓起了背部。
「咦,原来你怕打雷喔?」
我这么一问,头上的阴沉天空又传来轰隆隆的低响,这让彩华的身体不禁抖了一下。
「……我、我才不怕。只是吓到而已。」
「骗人,你就是怕吧。」
「我才不怕。」
尽管立刻否认,但从手臂就能感受得到她在颤抖,很明显就是感到害怕。
「你很怕──」
「我才不怕。」
她像是要打断我的话一般这么说,我也只好放弃。
看样子是没办法让彩华承认她怕打雷了。
旁边的行人纷纷避开并肩伫足在道路上的我们。与其说是行人,会经过这条路的几乎都是同一所大学的学生,但我们这样还是会造成别人困扰,于是我带着彩华来到道路一隅。
当我开始想着早知道会变成这样,是不是先回去车站比较好的时候,彩华开口说:
「干嘛,你是要偷袭我吗?」
「才不是。你应该冷静下来了吧,那就放手吧。」
我甩了甩手臂,然而彩华使劲地抓着不放。
「你是猩猩吗?」
「小心我压扁你喔。」
发现彩华的太阳穴抽动了一下,我于是小声地说着:「对不起。」向她道歉。这几乎是脊髓反射般的反应。美人一旦生气,魄力可是十分惊人。
「我会怕的只有在出门的时候,刚好打在附近的雷。现在只是因为被吓到的后劲还在,才会变得有点敏感而已好吗?」
「哈,你果然怕打雷嘛。」
「少啰嗦!」
「噗呼!」
头顶被狠狠地打了一下,害我发出听起来很呆的声音。
这样的举动很不讲理,彩华会动摇到这种地步可说是相当罕见。但我也只能把这当作是一次珍贵的体验。
「……嗯,打了你之后我也平静多了。我们走吧。」
「你平复心情的方式会不会太可怕了啊?」
「啊哈哈,抱歉抱歉。」
彩华先是眨个眼又吐了吐舌头……我看她完全没在反省吧。
我们重新迈开脚步前进之后,彩华的步伐已经完全恢复原样了。尽管心里想着要是这时再打一次雷应该会很有趣,但不知道是不是错觉,雨势好像趋缓了一些。
如此一来感觉就再也看不到彩华有趣的反应了。
「……嗯?打了个雷就忘了,但我们原本是不是在聊些满认真的话题啊?」
我这么一问,彩华也耸了耸肩。
「啊~好像有这么一回事。不过算了,那个话题要是继续讲下去,感觉又要打雷了。」
「……没想到你真的这么怕耶。」
即使从高中就跟她相处至今,偶尔还是会像这样看见她新的一面。仔细回想了一下,跟彩华一起外出的时候,或许真的还没有遇过突然打下像刚才那种规模很大的雷。
这么想虽然不太好,但能不能再打一次雷啊?然而接下来完全没有会打雷的迹象,于是我决定自己模仿。
「轰隆──!」
「啊?」
模仿完打雷的我,面对的却是彩华冷漠到极点的表情。
◇◆
第一堂课的教室比平常还要宽敞许多。
今天这堂课是以社交沟通为主题。
在选课期间看到必修学分当中有这堂课的时候,我还以为是自己看错了,不过后来就想到校方会有这样的安排肯定有其考量。
像是在即将展开就职活动的状况下,早点做好这样的安排,希望尽可能让每一位学生了解沟通能力的重要性之类的。
而且这堂课是所有科系都要修的通识课程,那大概就跟我的预测相去不远。
来上课的学生当然非常多,也有各式各样的人。或许就是要这样才有意义,然而对我来说却只觉得是在找麻烦。
每次都要跟坐在后面或是旁边的人凑成小组进行辩论,因此无论如何都必须努力一点才行。
这竟然是想毕业就一定要拿到的学分,实在很坏心眼。
对于那些把这堂课当作拓展自己交友圈的好机会的人来说,应该是很划算的学分吧。
不巧的是,我是把这样的课程当作麻烦的那类人,然而身旁的彩华就不一样了。
课程才上到第三次左右的时候,彩华的交友圈已经拓展得很广了。
她有时候会跟我从来没看过的人们挥手,或是透过嘴型做些示意之类。
我消弭自己的存在感,看着这样的她。明明没有打雷我却缩起身子,让我不禁觉得很难为情。
到处打完招呼之后,彩华用开朗的语气说:
「嘿,好期待今天的课喔。」
「天啊……太忧郁了……」
除了彩华之外,我在这里没有其他认识的人。
彩华总是会为了拓展交友圈而跑到别的地方去,我也必定会因此要跟不认识的人交谈。
而且在那些人当中,我至今没有跟任何一个同学要好到会像彩华那样相互挥手打招呼,这让我感到更是郁闷。
彩华似乎完全没有察觉我这番心境,听我这么说只是愣了愣。
「为什么啊?你在情人节派对上就算面对不认识的人,不是也还满健谈的吗?」
被她这样一讲,我便叹了一口气。
「我说啊。派对跟上课完全不一样好吗?对你来讲或许是没差啦。」
「哦,是哪里不一样?」
彩华用深感兴趣的口吻这么问。
「人们都是希望能有一场邂逅,才会去参加情人节派对。然而大家是为了拿到学分才会来上这堂课。差别就在这里。」
「咦?这有关系吗?」
这家伙没救了,我得赶紧……不,我也不能对她怎样。毕竟具备能力的那方是彩华。
「简单来说,就是认识别人的动力不一样啊。关键是主动还是被动。双方都是基于被动地凑在一起交谈,也不可能聊得起劲。」
我说到这个份上,彩华愣了愣之后笑着说:「什么嘛,原来是这样。」
「那我今天就跟着你一起行动吧。我会让你交到新的交谈对象。」
彩华露出想到一个好主意似的表情,我却完全提不起劲。
只要有彩华在场,大家肯定都会被她吸引过去,我想应该不会有太显著的成效。就课堂来说,我还比较想自己一个人乖乖等待时间过去。
「来,我们走吧。」
「好啦……」
话虽如此,若是真的可以认识新朋友,确实是帮了大忙。除了这堂课,也有别的必须跟其他科系的学生一起修的课程。为了确实取得直到毕业前所需的学分,有朋友相伴是一大重要的因素。
「反正只要有彩华在,总是会有办法吧。」
「那我要是不在了,你该怎么办?」
「彩华不会不在好吗?」
「你哪来的确信啊?」
我跟彩华的视线相交。然而只是在转瞬间对上眼,时间甚至不到几秒,因此没办法看透她的思考。
「我也有可能会被雷劈到吧?」
「你还在想那件事喔……」
没想到刚才打雷的事情,好像真的给彩华带来不小的打击。
我一边想着天敌竟是自然现象,感觉也很有彩华的风格,一边跟在她身后走。我们一路走到教室的正中央,现在学生也只有零星几个。
我们后面的座位还没有人就坐,这让我有点放心地坐了下来。
「你会希望来的是怎样的人啊?」
「健谈的人。」
「嗯~是没错啦,但我想说的不是这样……」
可以将一些鸡毛蒜皮的话题,越聊越拓展开来的那种人。我只求具备这一点。
总觉得只要有彩华在身边,我好像就不用做什么事,但既然都来上课了,也得换个想法才行。
这种时候不禁思考如果是之前的我会怎么偷懒,就让我觉得自己果真是个学生。
「小彩!还有悠太也在!」
无意间传来这声招呼,让我从彩华身上移开视线。
穿梭在来往的三年级学生之间靠近我们的,是个以短鲍伯头及圆眼镜为特征的女生。
月见里那月晃着新月形状的耳环走过来,停在我们眼前。
「哦~那月,你也是修这堂课啊。」
我这么说完,那月就露出不满的表情。
「我上次还坐在你后面,而且只隔了两个位子喔。」
「……真的假的?抱歉,我完全没有注意到。」
「天啊,真过分。不过确实没有机会打招呼,也没办法啦。」
那月噘着嘴,接着就在我身后的位子坐了下来。
彩华看着那月这个举动,用感到意外的口吻说:
「那月,你跟这家伙果然很合拍耶。圣诞节联谊那时我就这么想了。」
听彩华这么说,我跟那月不禁面面相觑。
她说的是元坂因为喝醉而出糗的那场联谊啊。因为实在是太过冲击,我到现在还能鲜明地回想起那天的事情。确实在那么糟糕的气氛之中,就只有我跟那月聊得特别起劲。
那月应该也是回想起那件事情,只见她有些害羞地搔了搔头。我能看见在她那副大大的无度数眼镜后方的视线,移到了彩华身上。
「哎呀,因为很少有人可以跟我聊漫画跟动画这类的话题啊。你想,我们同好会里应该没有这样的人吧?」
「怎样的人?」
「感觉像是阿宅的人啊。」
那月的这句话,让我产生了有些意外的心情。
之前礼奈来到这所大学的那天,那月说过她对于自己被称为阿宅感到有些抵抗。原因是她会忍不住去在意面子问题──然而,她也希望这样的自己能有改变的一天。
我不禁回想起右手跟她击掌时的触感。
那月也在试着改变自己。
这让我感到莫名开心,并扬起了嘴角。
「你在那边窃笑什么啊?」
彩华眼尖地指出这点,我便使劲地摇了摇头。
「因为我也喜欢看漫画,所以觉得很开心啊。我身边没有几个能聊一些比较深入话题的朋友。」
「嗯……也是啦,我也只会看你推荐的漫画而已。不过算起来其实看了满多部的,我自己也吓了一跳就是了。」
彩华浅浅叹了一口气之后,那月的双眼就亮了起来。
「小彩也会看漫画吗!这么说来,我没有跟你聊过这一方面的话题耶。你有在看《排球少年!!》吗?悠太有推荐给你看过了吗?」
「啊,这个我有看!跟其他运动类型的作品比起来──」
正当彩华想继续说下去的时候,教室内的嘈杂声顿时安静了不少。
当我朝着入口看去,只见教授已经走到讲台上开始做上课的准备了。
原本都在聊各自话题的学生们,纷纷把注意力放在确保有座位上头。我们周遭的位子也在转眼间坐满了人,就只剩下跟教授最接近的地方还有空位而已。
距离上课时间大概还有五分钟,但果然只要教授一进教室,气氛就会跟着改变。尤其是这位教授的课,这种状况又是特别显著。那月立刻闭上嘴,探出来的上半身也退回座位。
就在这时──
「是彩华耶。」
我听见一旁传来这声招呼而转头看去,只见在校内看过好几次的脸就在眼前。
薄薄的嘴唇、细长的眼睛,眼尾还勾起眼线,让她的视线显得强而有力。她穿着鲜红色的衬衫,并将一头染了玫瑰金的发丝在后方绑成一束,其身影在教室里散发出格外强烈的存在感。
我记得她的名字是──
「明美,你也有修这堂课啊?」
对了,明美。我不知道她姓什么,但偶尔会看到她在跟彩华交谈。
对方似乎也有注意到我,「哎呀」地发出一道轻呼。
「你们的感情真的很好耶。我看就是在交往吧?」
「并没有。」
彩华语气平淡地否认之后,明美就噘起了嘴。
「咦~你们一直这么要好唉。彩华也就只有这种地方,从国中到现在都没变呢~」
──国中。
我所不知道的,美浓彩华的国中时代。
听明美这样说,我总觉得彩华的表情显得有些僵硬。
「你的状况还好吗?最近很少跟你说上话了。」
「状况?如果你指的是篮球,我状况超好的喔。」
「是喔。」
彩华简短地回应了一句之后,便扬起嘴角。正确来说,应该是让人觉得她在笑。
在我看来,怎么样都抹灭不掉那种生硬的印象。
「彩华,你真的不打算回来吗?」
她指的是什么啊?当我正要深思这一点时,就被彩华的发言阻挠了。
「明美──你忘了吗?」
冰冷的语气,将周遭几公尺的空间都冻结了起来。
在我视线一隅,只见那月完全僵在原地。她肯定是第一次听到彩华这样的语气……毕竟就连我都很少听见了。
明美的眉毛抽动了一下之后,「啊哈哈~」地挤出感觉就很刻意的笑。
「我知道啦。我跟男朋友约好了,先走喽~」
明美挥了挥手,就离开了我们身边。
(插图008)
她踏着轻盈的步伐,似乎没有因为刚才那样的气氛而心生动摇。接着在明美坐下来的座位旁边就看见元坂游动,我不禁发出了「呃!」的声音。
彩华好像也有看到元坂,并做出惊讶的反应。
元坂注意到彩华看过去的视线之后,便开朗地举手打招呼。由于他也对我做出一样的动作,我只能勉为其难地跟着回应。
后来元坂还觉得逗趣地笑了笑,但被明美拉过袖子之后,便回到他们的两人世界之中。
「……原来元坂不是在跟由季交往啊。」
「应该是分手之后就立刻交往了吧?」
考虑到元坂至今的举止,这样的发展一点也不奇怪。
但对于现在的我来说,这种事情根本无关紧要。
彩华刚才的语气,不成话语地持续在我脑海中回响着。
「今天要上的是关于Ice breaking。虽然这算在基础的沟通范畴之中,但要是能特别着重于这点,就能更加圆滑地──」
我完全听不进教授所说的话。
身后的那月好像已经动笔写起笔记,但我总觉得她是为了消弭内心紊乱的心情才会有这种举动。
坐在旁边的彩华微微眯着双眼看着教授……不,我直觉认为她并不是在注视着教授。
倒映在她双眼之中的,恐怕是过去的记忆。以前在高中时,我第一次跟她正式交谈的前一刻,她在教室里也是用相似的表情眺望着外头。
我跟她这么亲近,她却怀抱着我所不知道的某些事情。尽管内心明白这点本身是理所当然,但要说完全不会为此感到寂寞就是骗人的了。她的周遭笼罩着感觉不能随便踏入的氛围,而我只能想着这些事情。
这让我觉得有点焦躁地紧咬住下唇。
选择维持现状,或许正符合我这个人的思考逻辑吧。尽管在内心这么自嘲地笑了笑,也只会觉得自己很没用而已。
……要把想说的话说出口。我绝不允许在那件事情当中,就只有自己没做出任何改变。
我硬是勉强自己开了口:
「唉,你是在紧张什么啊?」
「咦?」
「无论你之前跟那个人之间发生过什么事,都跟现在的我们无关喔。」
教授比平常还更滔滔不绝地谈论关于沟通的理论,但我的听力全都集中在彩华的反应上,因此没能把课程内容当成言语听进去。
然而这却显得毫无价值,因为我没能从彩华的吐息之间感受到任何事情。
本来是想鼓励她的,却几乎没有起到任何作用。
「也是呢。」
她最后给出的回应当中,不包含任何情绪。这只是为了让人际关系能够圆滑地沟通的机械式回应。
若是一旦开始找工作,就会增加像这样只有表面往来的机会,还真是让人觉得郁闷。不过现在这个状况下,最重要的是彩华对我用了这样的回应。
虽然说不上个所以然,但在跟彩华的这段关系当中,我相信我们一直都是可以对彼此坦言真心话的关系。就算出社会之后聊天的时间会减少,唯独这样的关系会持续下去。
然而──我不知道彩华在想些什么。一起去温泉旅行的时候,感觉她想改变这个关系。但她前几天因为我生病而来家里照顾我时所采取的行动,又让我觉得她是为了维持现状才这样做。
这两种行动看似矛盾,其实不然。随着时间的流逝,可能给彩华的想法带来了一些变化。也可能是产生了某种契机。如此一想,这又是一件十分自然的事……我总觉得好像明白了主因是什么。
「专心上课啊。」
彩华感觉有些伤脑筋地朝我看了过来,她究竟正在想些什么呢?没想到只是因为「不明白」,就会让心情变得这么黯淡。
「看前面啦。」
彩华的指尖戳着我的脸颊。被她这样推着,我的视线便从彩华转移到教授身上。
颊边的空气因此被挤了出来,让我发出「噗咻」这般愚蠢的声音。
彩华看我这样的反应,轻声笑了笑。
……现在,还没关系。
我不禁产生在这个没有窗户的教室中听见雨声的错觉,大幅地左右摇了摇头。
◇◆
「累死人了……」
我忍不住仰望天花板。身体感觉像拖着铅块似的,满是疲惫感。
证明我撑过那什么Ice breaking的钟声响彻教室。Ice breaking的意思并不是真的要去破坏冰块,而是指缓解飘散于现场的紧张感之方法。只要能在工作之类的时候进行这种破冰游戏,即使是聚集了一群初次见面的人的场合,也能让沟通显得更加顺畅,好像还能更有效率地进行接下来的事情。
我本来还抱着「没必要硬是用英文吧」这样的感想,但不知道是不是这个念头带来天谴,今天这堂课可说是至今最难熬的时间。
在这一个小时内,我跟十几个第一次见面的学生不断交谈。
我怀着幸福的心情听着钟声响到最后,旁边的彩华便站起身来。
「先走了,我下一堂还有课。」
「喔……」
我拉回靠在椅子上的体重,并再次窥视彩华的表情。上课的期间,当那月也跟我们一起讲话的时候,她感觉一如往常。不但跟平常一样笑着,缓解紧张场面的能力更是我们小组当中最为出色的一个。
即使如此,我内心还是留有一些不安。我对于这样一如往常的现况,感受到一种难以言喻的恶心感。尽管这样的想法让我内心涌上罪恶感,也无法抹灭。
即便想将这份心情化作言语,我也自知以自己的语汇能力来说难度很高。
「嗯?」
彩华露出一脸费解的表情朝我看了过来。
她跟明美的那番对话,很明显就包含了我所不知道的过去。但就算现在点出这件事,或许也没有意义。彩华还不打算跟我讲这件事,就算要讲,现在这段休息时间也太过短暂。
「没事。我只是想说你怎么都不会累。」
结果,我用这样的一句话作结。我知道那月在身后浅浅叹了一口气。
彩华眨了眨眼,扬起了笑容。那是跟平常一样的开朗表情。
「你也该为找工作做些心理准备了,趁现在早点习惯比较好喔。」
「……好啦。」
我给出这样没劲的回应并耸了耸肩,彩华便露出一抹苦笑挥手。
「那我走喽。那月也是,掰掰。」
「啊!嗯。掰掰。」
回头一看,只见那月连忙挤出笑容。但那跟彩华不一样,能让人感觉得出是刻意为之。
目送着彩华的背影,我开口说:
「……太假了。」
那月似乎也知道我指的是什么,便鼓起双颊。
「因为刚才那样真的很可怕啊。」
「呃……这倒是啦。」
刚才让人感受到的,并不是类似「很有魄力」那种单纯的恐惧。正因为如此,太过自然的笑容反而更让人印象深刻。
我自认跟我最了解彼此的人是彩华。若是要套上普遍论调──那就是正因为我们相处起来觉得舒坦的空间是一样的,才会形成这样的关系。但与此同时,也酝酿出了一旦对于这个两人一起构筑起来的空间感到不自在,就会瓦解的脆弱面。
这种普遍论调竟能套用在我跟彩华的关系上,不知为何就会让我感到莫名恼火。然而这样的情感并没有投射的目标,只是一味地在脑海中转个不停而已。
「你刚才也畏缩了吧。感觉明明就有很多想问的事情。」
「少啰嗦啦。我是想改天独处的时候再问她。」
我这么回答并站起身来,往教室出口走去。隔了一点时间,那月也在身后跟了上来。
「慎重起见,我先告诉你。我也是小彩的朋友喔。」
「那当然啊。」
「咦?啊,嗯。」
隔着肩膀,那月顿时用呆愣的声音这么回应。
那月跟礼奈确实是挚友没错。但我好几次都看到那月跟彩华开心地聊天的样子,也是不争的事实。
既然大家都是大学生了,即使她们再要好,也不代表那月就必须断绝其中一方的交友关系。我跟那月会像现在这样聊天,就是最佳的证据。
说到头来,会害那两个人之间的关系产生裂痕的主因也全都出自于我,或许有点没立场想这种事情就是了。
「不过那月,在庆祝考试结束那次聚餐时,你好像对彩华有点微词吧。」
由彩华担任副代表的户外活动同好会「Green」很受学生欢迎,想加入其中就得先缴交志愿表并通过审查才行。他们会依据志愿表上填写的自我介绍,挑选出比较能够融入同好会的人,以维持同好会舒适的环境。所以同好会的成员感觉每天都过得很开心,每年也都有很多对此感到憧憬的新生参加审查。
然而,那场审查其实有着颜值高低会影响到评价的现实层面。当彩华得知这件事的时候,好像也表现出了厌恶。当时在庆祝考试结束的聚餐上,那月所指的就是这一点。采用颜值审查对彩华来说明明是最有利的,说来也真是讽刺。
那月也总算回想起这件事一般,说着:「不不不!」并摇了摇头。
「所以说,那不一样好吗?该怎么说呢,那的确是我的真心话,但是,嗯~应该说客观看来会这样想的意思……话说你为什么突然提起这件事啊?」
「我只是在想,她会不会曾因为这类的理由,而跟别人发生过争执?虽然她跟那月的确是朋友啦。」
上大学之后,我就没听过关于彩华的负面消息。所以我也放心许多。
但每当像是志乃原或明美等让人联想到她国中时代的人出现时,彩华的表情感觉都会蒙上一层阴影。
我第一次在大学校内听到彩华那样冰冷的语气。说不定在我不知道的地方,她很常用这样的口吻说话。
「你在担心小彩吗?」
「嗯。是有点担心啦。」
「咦~悠太是能担心小彩哪一点啊?」
「你能不能说得婉转一点啊?我的心灵也是会受伤的喔。」
「啊哈哈,抱歉。」
那月晃动着肩膀笑了笑。不管她这样的反应,我的心感到越来越不安。
彩华那家伙现在有表现出真正的自己吗?
那月说得没错,我是在担忧人家并没有希望我帮忙的事情。
对于接下来就要出社会的我们来说,外向的沟通能力无疑是必备技能。
即使如此,我觉得彩华也不太会去结交能互相倾诉真心话的人。就连在场的那月,彩华看起来也没有敞开心胸跟她相处。
我至今都没什么机会去深思这件事本身。正因为确信高二时榊下的那件事改变了彩华的价值观,我才会像是自己的事情一般,对于她的变化感到开心。以异性来说,只给自己看到真实一面的状况或许会让关系走偏,但我确实为此觉得很高兴。
然而,自从升上大学之后,我第一次担心彩华。
我是在上了高中之后才认识美浓彩华这个人。国中时的她,我就连一张照片都没有看过。我──
「唉,国中时候的事情应该怎样都没差吧?」
「咦?」
我停下脑中的思绪之后,那月傻眼地推了一下圆眼镜。
「就连我也感受得到现在的小彩有多信任悠太。那不就好了。」
──你「现在」的心情是怎样?
这是彩华之前对我说过的话。彩华就算表现出真实的自己,那月想必还是会接受。
即使明美做出预料之外的言行举止,若不是对那月有超过一定程度的信赖,我想她应该不会表现出那么冷淡的反应……虽然也可能只是她当时没有余裕顾及这么多层面。
不知道我在想着这些事情的那月,继续补上一句:「难道你不是这样认为的吗?」
「……我是这样想的。抱歉,说得也是呢。」
无论如何,结论都没有改变。不管在任何时候,重要的确实都是现在这个瞬间。即使是经历了过去才会有现在,既然彩华不想说,现在就不要多问,才是比较聪明的选择吧。
我正想向那月道谢,并回头看去。
结果就看到明美跟元坂从后面走下来,我不禁闭上了嘴。
先注意到我视线的是元坂。从他露出洁白的牙齿笑着朝我靠近看来,说不定对我没有抱持太差的印象。但毕竟还有志乃原的那件事,应该很难跟他毫无隔阂地相处吧。
「嗨,羽濑川。旁边那个是你的女朋友吗?」
「不是好吗?你高中生喔。」
我下意识地这么回嘴。那月也同样回应:「对啊,怎么可能。」虽然这个反应让我很想反呛:「这样讲也很没礼貌耶。」但还是强忍了下来。
他身旁的明美深感兴趣似的看着那月。那双细长的眼睛上下动了动。感觉像在打量的视线,让那月感到困惑地歪过了头。
「你戴圆眼镜满好看的呢。」
「咦?」
那月发出有些惊讶的声音之后,对她说了「谢谢」。
明美只留下对圆眼镜的感想,就抛下元坂,迳自离开教室了。最后看见她的侧脸时,嘴角微微上扬着,但总觉得那副表情别有深意。
「她是什么意思呢?」那月这么说,元坂便耸了耸肩表示:「谁知道。」
「什么谁知道,她是你的女朋友吧?」
我忍不住这么问出口,元坂就一脸不明所以的表情答道:
「是女朋友没错,但我又不知道她在想什么。而且我们也才刚交往而已。」
「你到底为什么会跟人家交往啊……」
「她还满漂亮的啊。算是小彩那种类型吧?强势的感觉也很不错~让人很起劲呢!」
「哦~是是是。」
「也太敷衍了吧,还不是你问我的!」
元坂拍了一下我的肩膀。
我不觉得有跟他好到因为吐槽就能顺势打一下的程度,但如果要吵起来也很麻烦,所以我就没有做出任何反应。
「唉,悠太,如果要这样继续聊下去的话,你也向他介绍一下我吧。」
那月这番话,让元坂快活地笑了起来。
「哈哈,感觉真的很像女朋友耶!真不错~我觉得你们很配啊。」
「你够了喔,我才不要好吗?」
「要不要加个LINE?」
「在、在这种情况下吗?……是没差啦。」
元坂跟那月就在我眼前用QR Code交换起联络方式。跟第一次见面的人能展现出这样的沟通能力还真厉害,虽然不愿承认,但我还是这么想了。
元坂一边滑着手机,感觉很开心地开口说:
「你叫『那月』啊,名字真漂亮呢!往后还请多指教啦~」
「嗯,请多指教了,元坂。」
那月虽然是笑着回应,却也表现出不小心被他牵着鼻子走的感觉。
之后跟她提点一下,如果元坂要约她去喝酒时得小心一点。
「羽濑川,你要不要也加我一下?」
「先不要~」
「好吧。那么那月,你再把我的联络方式传给羽濑川吧。」
「你根本没在听人讲话吧!」
「哈哈哈,那就拜托啦!」
元坂留下这句话,就走出教室了。
虽然没看见明美,但我不禁对于她要是目击到这个现场会做何感想而产生疑问。真希望他别把我卷入麻烦的问题当中。
「总觉得啊~那一瞬间好像被看扁了。」
「咦?」
我从元坂的背影转而看向那月,只见她的眉毛微微蹙起。
她说好像被看扁的感觉,八成是指明美刚才的态度。
「……你想太多了吧。」
「嗯~如果是这样就好了呢。」
我看得出那月的表情蒙上了一层阴影。正想对她说些什么时,那月倒是先开口说:
「从小彩的语气听起来,感觉她跟那个叫明美的人以前很要好呢。」
「……应该是吧。彩华就算了,明美给人确实是这种感觉。」
从她们会互相叫名字来看,我们的猜测应该八九不离十。
「以前小彩是不是其实也会瞧不起人啊?」
「应该不会吧。」
「……你怎么能够断言呢?那已经是七八年前的事情了喔。」
从国一开始计算的话,确实已经过了这么久了。一旦像这样用数字表示出来,真的会让人不禁思考各式各样的事情。
从国中生到大学生为止的这段期间经历了青春期,那在形成人格的过程中占有重大分量,这点无庸置疑。
偶尔会听说国中时很叛逆的人,一旦升上高中就变乖巧了。我完全不认为彩华属于这一类型的人,但也无法否定有一丝这样的可能性。
「被害的那一方会一直铭记在心。我国中的时候曾被霸凌过,所以对于那种负面情绪会很敏感。当然这也有可能只是我的错觉啦。」
那月叹了一口气之后,就朝着出口走去。
我与她并肩走着,正在思考该做何回应才好的时候,那月就在一旁缓缓道来:
「没事的。我现在也觉得那是一次好的经验。我并不是希望悠太做些什么回应才这么说的,抱歉。」
「这样啊。」
我简短地回覆之后,那月愣愣地笑了。
「期间大概只有两三个月而已。后来欺负的对象就变成其他人,我也跟那个霸凌的人变成朋友了。很可怕吧。」
「……女生还真是可怕。」
听我这么说,那月摇了摇头。
「男生也有相似的一面吧。所以,可怕的是人类本身。」
无意间,我脑海中浮现一个想法。
每当志乃原遇到彩华的时候,都会表现出不悦的感觉。那种气势好像只要我没有在场,她们就会立刻吵起来一样。
那月说,被害的那一方会一直铭记在心。就像我能清楚记得跟榊下之间的那件事情,人类的记忆想必就是这么一回事吧。
志乃原之所以讨厌彩华的理由。
……应该不至于吧。尽管明白这一点,我还是无法舍去难以释怀的这种心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