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飘散在空气中的湿气,沉重到甚至让人产生重力是否改变的错觉。
高中二年级的冬天,被榊下告白之后过了几个月。
我身边的状况时时刻刻都在恶化。周遭曾经一起行动过的人,一个接着一个离我而去。
原因我心知肚明。
就在于从高一就认识的榊下。自从甩了他之后,异性朋友的表情很明显都渐渐改变。
看就知道是想趁虚而入、不怀好意的人。还有旁观者怜悯的视线。
这让我打从心底觉得沉闷不已。被关进名为高中的庭园的人们。从来没有离开过鸟笼的雏鸟们。一群乌合之众凑在一起想也知道只会引发争执,然而不撑过这个环境就没办法长大成人。
因为太想从这个一成不变的鸟笼飞出去一次,所以我没有加入社团。但这当中或许也包含了赎罪之意。
这里确实有着许多国中时看不到的景色,但并没有我想像中的那份自由。
爸妈都口径一致地说大学是个相对开放的地方。对他们来讲,那似乎是人生中最美好的一段时间。两人会开始交往的契机,也是因为念同一所大学的样子,可能是因此才会说是最美好的时间吧。
对现在的我来说,这个不知道真实与否的一句话,就是一道渺小的希望。
「你在这里干嘛啊?」
「嗯?」
我往下一看,只见羽濑川正抬头看着我。
我现在坐的地方是能够眺望整片操场的高墙上。这个不为人知的好地方可以从田径社的社团办公室后面爬上来。
这里相当高,就算是运动社团的人经过助跑,也不一定能够一口气爬上来。
而且顶多只能让三个人坐下来的空间相当狭窄,平常这里都不会有人来。
当我想着这些时,只见羽濑川经过助跑就抓住高墙上方。他利用引体向上的要领,没想到轻轻松松就在我身旁坐了下来。
「哦,很行嘛。」
「你才厉害吧。我是靠着身高才勉强爬上来的,你究竟是怎么办到的啊?」
「踢着墙壁两段式跳跃。」
「你是玛利欧喔。」
羽濑川的吐槽让我不禁喷笑出声。总觉得好像很久没有笑了。
「美浓,你运动神经很好吗?」
「很好啊。体力测验通常都拿A。」
「真的假的?你是回家社吧,还是国中的时候有参加什么社团吗?」
我正要回答他时,却把话吞了回去。羽濑川没必要知道我的过去。
「肌肉这种东西,有分成白肌跟红肌两种。我天生白肌的比例就比较高。白肌是快缩肌,也就是可以产生爆发力的肌肉。」
「哦?什么意思啊?」
「简单来说我就是天才。」
「是喔~」
虽然说得很笼统,但听了这种回应会让人几乎停止思考,所以应该没问题。
其实透过训练好像也可能改变红肌跟白肌的比例,但我只是想避开他的问题,再说下去也没有意义。
于是我决定换个话题。
「羽濑川,你为什么会跑到这里来?你要去参加社团活动吧。」
天空染上一片茜红,放学之后应该已经过了几十分钟了。
羽濑川想了一下才喃喃地说:「跷掉了。」
这么说来,我第一次跟他好好聊上话的那天放学后,羽濑川好像也跷掉社团了。
「你喜欢跷课吗?」
「不,也不是。没为什么啦。」
也太不会找借口了。
羽濑川之所以不去社团,全都是我的错。
因为跟我一起行动的关系,才会让羽濑川跟其他男生之间的关系恶化。
我听女篮社的朋友说过,有看到男篮内部起争执。
所以我昨天才会问羽濑川放学后要不要一起回家,并向他道歉。
但不晓得他是不是臆测到我这样的意图,总之被他拒绝了。
「唉,昨天真是抱歉。」
面对他突如其来的道歉,我眨了眨眼睛。
「咦?为什么道歉?」
「就是一起回家啊。昨天我没跟你一起走。」
他竟然也想到同一件事,让我内心吓了一跳。虽然是自从高二之后才更常一起行动的朋友,或许是越来越像了吧。
我不曾对其他男生产生过同样的心情,总觉得很新鲜。
「你在生气吗?」
「我为什么要生气啊?」
真是可笑。就算跟现在的我走在一起,对羽濑川也没有任何好处。
毕竟现在感觉变成班上的中心人物──榊下在主导整个风向,很明显地坏处反而更大。面对即使如此还不会割舍我的人,我为什么要生气啊?
「就算跟我一起行动,对你来说也没有任何好处吧。」
「不要用利弊去衡量啊。」
「咦?」
「我们是朋友吧。」
他的口吻就像在确认这一点似的。
成为高中生之后,就不再会有用言语确认「我们是朋友吧」这样的仪式。
然而羽濑川还是向我确认这一点。我猜不出他这么问的意图,但羽濑川继续说了下去:
「如果你也把我当朋友,就随时来依赖我啊。」
「不需要。」
我干脆地这么说。
「我之前也有说过吧?以自己为优先好吗?」
之前我们也有过这样的对话。
我对羽濑川这么建议的时候,他才刚因为室外练习跑完操场。
──以自己为优先,那是非常理所当然的事情,大多数的人下意识都会这么做。只有你一个人抱持这样的烦恼,不会觉得不公平吗?
这就是我真正的真心话。同时也是我一再说给自己听的话。
羽濑川说话的口吻总是有些冷漠,因此很难懂,但他本质上其实很温柔。我能切身感受到他想理解我,也想拯救我。
正因为如此,我才想在这时候拉开与他之间的距离。
「这是我自作自受。我之前也有这么说过。而且不想再说那么多次了。」
「我就是不懂啊。你是哪里自作自受了?」
羽濑川应该是想主张我没对榊下他们做任何事情吧。
但并非如此。
我之所以会在某种程度来说无可奈何地接受现在的处境,是因为经历过国中那件事情。
不过我明白这个想法只是自我满足,我也不想把羽濑川卷入其中。
我没有回应他,就直接从高墙上跳了下去。
上方虽然传来「喂!」这样的惊呼,我依然没有搭理就朝着校舍走去。
羽濑川感觉并没有追上来。他说不定是一时之间不知道该怎么下来。或是受到我那番话的影响,决定以自己的人际关系为优先,尽量不跟我扯上关系。
──那还真讨厌。
这样的想法掠过脑海,我不禁紧咬了下唇。
讨厌?我并没有资格产生这么天真的想法。
我曾以为自己算是一个强悍的人。而且还希望自己能更加强大。
然而一旦遭人孤立,我就越来越能深刻理解「她」的心情。
曾有个因为我以自己为优先而牺牲的学妹。
当时虽然没有多放在心上,但我只要一回想起那个记忆,就会想回到当时。
尤其到了最近,在我脑中不断会跳出「自作自受」这四个字。
即使如此,我还是有点后悔刚才用那样的态度对待羽濑川。
他在我越来越孤立的状况下,还是愿意靠近我。
……那真不是对待一个想帮助自己的人该摆出的态度。
尽管那么做也是有着我自己的意图,但从立刻就做出那种行动来看,我搞不好还真的像谣传中一样「难搞」。
当我走上延续到正门的楼梯时,正好看到一个男性朋友。
一对上视线,那个男性朋友也正想朝我走来,却被身旁的女生拉着袖子朝走廊走去,很快就不见身影。
──真尴尬。
不只那个原本是朋友的人。我自己也是。
内心只涌上感到难堪的情绪。
冰冷的风刺骨般吹拂过来。
我一边回想着国中时的事情,并踏上归途。
眼前看到的整排树木上头就连一片叶子也没有,这同时也让我觉得有些寂寥。
◇◆◇◆
国中那时,我担任过篮球社的队长。
得知明美想自愿担任之后,也让我怀有一丝内疚,然而将队长的职责交由最有实力的选手接任是女篮的传统。
我觉得幸好是由我担任队长。
虽然对其他人没什么兴趣,但不同于明美,我能采取以学姊来说较为稳妥的言行。
而且,我也单纯觉得能率领一群人很开心。
「彩华啊,你会不会太宠学妹了?遇到那种得意忘形的家伙,态度就要强硬一点啊。」
明美随意躺在社办里,对我这么说。
令人难以想像这话是出自副队长之口。这个女篮里才没有得意忘形的人。明美看人实在太严格了。
她是看着因为远距离投篮得分而开心不已的学妹,产生了这样的感想。
「那点程度你就宽容一点吧。让学妹有发展空间也是我们的工作啊。」
「你说这是什么鬼话啊~明明心里又不这么想。」
「不要说得好像你很懂我一样。」
我朝她瞪了一眼,明美先是沉默了一阵子,随后才耸了耸肩。
「真是的,有彩华当队长,学妹们还真是幸运啊。」
──我倒觉得有明美当副队长,学妹们满不幸的就是了。
不过,我把这句话吞了回去。
因为我跟明美之间有个不成文的规定。
那就是不让我们两人的斗争浮上台面。
不只是在篮球社内部而已,放眼整个学年,我跟明美都是引人注目的存在。
我就读的这所国中,有零星几个派系团体这种幼稚的东西。在这样的环境下,我们分别是不同小团体的中心人物。
我们要是起了争执,就会把小团体内的其他人卷进来。
如此一来在篮球比赛中也就难以相互协助,因此我们如果起争执,对彼此来说都只有负面影响。
「说不定下星期之后,就不会再跟你讲到这些事了。」
听明美这么说,我摇了摇头。
「我并没有打算下星期就离开社团。我们还要打进全国呢。」
「……也是呢,是我有点退缩了。」
我们唯一的共通点,就是认真以全国大赛为目标。
所以尽管对彼此多多少少有所不满,也都能视而不见。
如果是我受到攻击,大概就没办法这么悠哉地思考这些了,但就现阶段来说,我们维持在绝妙的平衡中。
「距离最后一场比赛还很久喔。」
「……嗯。」
「……?」
她不像平常那样有精神。而且还有一股负面情绪难以言喻地传达出来。
明美好像难得陷入消沉的样子。
她刚才会说那种没道理的话,说不定也只是在找个发泄压力的借口而已。
「怎么了吗?」
「不,没事。」
「……我好歹也跟你相处两年了。看得出来好吗?」
我这么说了之后,明美浅浅叹了一口气。
「彩华应该不懂吧。」
「才没有这回事……应该吧。」
基本上大多问题我都能给出回答。
但我之所以最后说得有点退缩,是因为我知道明美被甩了。
如果她要商量跟恋爱相关的事情,我能给出好的回答的可能性很低。
明美朝我看了过来。
她那双细长的眼睛,对一些人来说应该会感到有点害怕。但我知道她的双眼之中,偶尔会寄宿着哀伤的神色。
「尽管说起来很笼统,但有个我赢不了的人。就算我拼尽全力,也绝对赢不过对方。」
「是喔。」
我不知道她是指哪个方面,所以也只能给出这样的回应。
但我总觉得应该是跟恋爱有关的话题吧。
「如果是彩华,你会怎么做?」
「我?」
她突然把话题抛过来,让我感到有些困惑。
然而明美的眼神相当认真,我便伸手抵着下巴。
「你的意思是,想在自己希望夺胜的领域赢过对方是吧?」
听我这么问,明美沉默地点点头。
「既然如此,也就只能努力了呢。比起任何事情都更专注于提高自己的能力,至于其他东西则是能舍弃就舍弃。」
「要舍弃啊?」
明美露出感到意外的表情。
「嗯。如果想升上好的高中,那就为了专注念书而放弃玩乐。如果篮球想打进全国大赛,那就为了专注练习而放弃玩乐。」
「结果全都是放弃玩乐嘛。」
听明美这么说,我便露出苦笑。
「毕竟能舍弃的东西顶多也只有这个吧。」
「……但是照你这么说,我们就得为了篮球,连朋友都要舍弃了呢。尤其六日都还要练习。」
「嗯……嗯,确实没错。就某方面来说,我也舍弃了六日要出去玩的朋友呢。」
平常不只晨练,放学后还要练习,就连六日也是。即使到了寒暑假,篮球社也几乎没有休息。
因此明美这么说没错。
「人际关系应该也是能舍弃的要素之一吧。虽然这样讲起来是有点极端。」
「为了夺胜就必须舍弃某个东西啊。既然彩华是这么做,那我也得向你学习才行呢。」
「你跟我的条件一样吧。我们都在同一个社团啊。」
「这个条件只要想改,也是能改。」
明美语气平静地这么说完,就坐了起来。
「谢谢。总觉得畅快多了。」
「干嘛这么客气啊?」
「能认识彩华真是太好了。」
我不禁眨了眨眼。
明美个性好强,往后应该很难继续跟她当朋友。即使如此,只要我们之间有着大型目标这个共通点,说不定总有一天也能互相理解。
「这种话等打进全国再说吧。」
「预防万一嘛。」
明美留下这句话,就离开了社办。
即使在离开篮球社之后,说不定也能跟她好好相处。
──在最后一场比赛之前,我还乐观地这么想着。
县大赛第二场比赛。
对方是以低年级选手担任王牌的强校队伍。大概会是一场比数很接近的比赛,但我们只要拿出平常的实力,想赢下这场比赛应该不难。
我们一如预期一路领先对手,然而分数差距却一点一点被对方缩短。
原因在于明美的状况不太好。即使她能在单挑的时候突破对方防守,最重要的投篮却无法得分。远距离投篮也几乎是打到篮框弹开。
尤其现在第三节更是糟糕,特别警戒我们两个的敌队防守,甚至只放宽对明美的防范,相对地,总是让我陷入一比二的局面。
至今也是有同时被两个人防守的经验,但大概是有对我做过一番解析,让我怎么样也甩不开防守。
按捺不住的教练,这时用掉了最后一次暂停。
结束第三节回到板凳区之后,我看着队友的表情。友梨奈也有注意到明美的状况不好,但她没有特别说什么。
「明美。」
我叫住气喘吁吁的她。
打篮球要在体育馆的球场上来回奔驰,是一种会消耗很多体力的运动。即使如此,以她消耗的状况看来,很难改变现在这个对我们队伍来说不好的局面。
「你去换志乃原同学上场。」
「……啊?」
听我站在队长立场做出的指示,明美不禁皱起眉间。
这是我第一次要换她下场,因此她似乎感到难以置信。
「换人。现在的明美恐怕会让这场比赛输掉。」
教练是个怯懦到难以想像是运动社团顾问的人,而且即使是同年的队友,也控制不了明美这个人。
既然只有我能说,要是不说得直白一点,明美大概不会听进去。
我之所以指名志乃原同学跟她交换,是因为她是明美自己推荐的第六人。
在我看来,其实志乃原同学的实力还不足,但她既然还保有体力,应该能表现得比现在的明美还好。
「志乃原同学。」
我这么指名之后,学妹一脸紧张地回应我:「是!」
「你跟明美──」
「等等。」
在明美的制止下,我暂时咽下几乎要说出口的话。
每节休息时间只有两分钟而已。现在已经所剩不多。
无论明美接下来要说什么,我都没有时间犹疑了。
「现在确实让志乃原上场会比较好,但萌比我还要累。让她跟萌交换,胜率或许还比较高。」
「嗡──」的一声,宣告比赛重新开始的蜂鸣响起。
我只剩下几秒钟的时间能做出判断。
萌看起来体力消耗的程度确实跟明美差不多。即使如此我还是想换掉明美,是因为只要状况不好的她待在球场上,队友们的气氛一定就会跟着变得沉重。
然而这会直接成为比赛胜败关键的可能性很低。确实有着疑虑,但萌如果自己想换下场,也没有足以拒绝她的说服力。
「我满想下场的。」
怯懦的萌,似乎因为明美这么说而退让。
我也只能死心地点点头。
「……好吧,那萌换志乃原同学上场。另外,友梨奈跟志乃原同学在球场内的配置对调,改变防守对象。我会把志乃原同学安排在习惯的位置,总之积极展开快攻。友梨奈去阻挡防守明美的选手,替明美清出一个空间。」
一口气做完指示,我便鼓舞地喊着:「上吧!」
目前领先四分。敌队选手若要展开追击,这点差距根本微乎其微。
但现在这支队伍肯定处于最糟糕的状态。既然只能自此攻上去,要再次拉开比分差距夺下胜利,并不困难。
志乃原同学虽然紧张,还是带着奋起的神情踏入球场。
「还真是可靠呢。」
明美这么低喃之后,就跟在志乃原同学的身后而去。
总觉得她的语气中蕴含晦暗的情感,让我有些在意。
说不定在刚才那段暂停时间当中,还有其他我应该能做到的事。
不如说,总觉得自己错过了应该要做点其他处置才行的状况,而感到挂心。
──当志乃原同学投出去的最后一球没有得分时,我确信这样的预感其实是对的。
状况不好的明美,一直积极地把球传给志乃原同学。
志乃原同学也很努力地想去达成自己的职责,却因为实力不足,再加上明美传球的精准度有问题,以至于完全无法缩短被逆转的比分。
明美的表现随着时间越来越恶化。
到了最后几分钟,甚至一再摆出已经不想去管胜负的样子,志乃原同学的身体也始终显得僵硬。
我自己也是被两个人紧紧防守着,因此不完全只是明美跟志乃原同学的责任,但她们都很明显没有发挥出一如往常的实力。
宣示比赛结束的蜂鸣响起,我走向球场列队。
即使输了也完全哭不出来。
我当然觉得打击很大。但难以置信的心情更胜一切,内心迟迟没有涌上真实感。
而且现在与其沉浸于败北的悔恨,我脑中还得分出思考去想今天要怎么善后。
没想到竟然会在这个地方就输了,我完全还没想最后的招呼要说些什么才好。
……也只能一边说一边想了。
就先对于自己没有达成自从加入社团以来,挂在嘴边的大型目标说点什么好了。我不禁觉得在其他队友眼眶泛泪的状况下,还能这样冷静思考的自己有些可怕。
无意间,我跟志乃原同学对上眼了。
她的视线感觉就像在对我倾诉些什么似的。
──喔,原来是这样啊。
我有听说甩掉明美的宫城,跑去向志乃原同学告白。
原来明美之前说赢不了的人,是指志乃原同学啊。
我确实对她说过既然要赢,就得舍弃一些东西。
但还真没想到她会把私人恩怨带进比赛里呢。
……志乃原同学也真可怜。
我的感想就仅止于此。
尽管察觉明美的愚蠢行径,我也不想去跟她确认这件事情。
就算这是事实,也无法逆转队伍已经败北的结果。
与其给即将离开社团的队友们带来更大的打击,我比较想让这件事情就此沉寂。
我跟志乃原同学也没有特别亲近。她只是偶尔会来找我闲聊的学妹。
对我来说,与其去回应一介学妹的视线,其他多数社员还来得更重要。
我们这些将就此离开社团的三年级生。当中有无法出场比赛,甚至没被选进替补球员的人。
我无法回报这些人……因为我没能阻止明美,败就败在这个地方。
但我现在想将这份心情藏在心底,只对大家传达出感谢。
这或许只是自我满足,但我想以自己这样的想法为优先。
我移开对上志乃原同学的视线,并去向每一位社员打招呼。
观众席上还坐着没被选进替补球员的队友们。
今天就是最后一场比赛了。
我总算涌上这样的真实感,也不禁咬紧下唇。
到头来,我也没能逃开对方的防守。
明美这场确实打得不好,但败北的原因绝对不仅如此。
大家几乎都哭了。
即使是秉持实力主义的社团,也是有着人情。一边觉得能打造出这样的队伍让我感到很开心,我最后也站到明美面前。
没有任何人陪在明美的身边。
竟然没有一个人来到副队长身边相伴,也是一幅异样的光景。
「一直以来也谢谢你了。」
「……你为什么不对我生气啊?」
「大概是因为这样就结束了吧。」
「哈哈,你还不懂啊。」
明美带着自嘲地笑了。
「……你个性很差劲耶。」
我无视明美的话,接着就去向顾问老师打招呼了。
在我脑中一边回应着:「你才没资格这样讲。」
志乃原同学的事情,已经完全被我抛诸脑后了。
◇◆
「彩华。」
「嗯?」
离开篮球社之后,过了一阵子的某一天,友梨奈在走廊上叫住我。
西野友梨奈在离开社团前是背号六号的先发选手。她同时也是我的同班同学,跟我最为亲近。
「你听说篮球社的事了吗?」
「你说志乃原同学退出社团的事情吗?」
「对啊,就是那件事。是彩华任命真由担任队长的吧。你知道些什么吗?」
「我不知道耶。」
说真的,我不怎么感兴趣。
现在是国三这年的九月。
正值越来越接近高中考试的焦躁感,渗透了整个学年的时期。
我也要对于至今从早到晚都在打篮球这件事付出代价,心情上并没有很从容。
想念的学校其实在我的学力范围之内,因此心情或许是受到整个学年的气氛影响吧。
要是之前没有按部就班地念书,现在想必会更加焦躁。
友梨奈应该也跟我一样,不过个性温柔体贴的她,似乎还留有顾及周遭的余裕。
「我想去找真由问问状况。」
「是喔。你可别太投入了喔。」
这么回应之后,友梨奈便捏住我的脸颊。
我不禁发出「呼嘎!」的声音。能跟我有这般肢体接触的人,就只有友梨奈而已。
「你怎么这样说呀。现在有在传跟真由有关的奇怪谣言。彩华应该知道放出谣言的人是谁吧?」
「我、我怎么知道啊。我对学妹的麻烦事又不感兴趣。」
「你怎么可以这么说呢!」
友梨奈气得哼了一声。
这说法确实有点冷淡,但我是真的不感兴趣。如果我现在还在社团担任队长,当然会做一些适当的处理。
但既然都成为考生了,还要将时间跟体力消耗在那些对自己没有影响的麻烦事上,会让我感到很痛苦。
如果这个恶意的谣传是针对友梨奈,那当然就另当别论了。
我恐怕会大发雷霆,并使尽各种手段来保护她。
也肯定会猛力抨击那个始作俑者,绝对要矫正到对方再也不敢做出一样的事。
但若要问我会不会对单纯只是同一个社团的学妹采取相同的行动,答案就是否定的。
我所采取的行动不分好坏都伴随着风险。
再加上现在还是校内评价显得很重要的时期,对象是友梨奈跟一介学妹的差异,对我来说看法就会完全相反。
「不然先去看看她的状况就好了。然后再想想看吧?」
「真是的,你这个滥好人。」
「你之前才说就是喜欢这样的我啊。」
友梨奈似乎已经预见我接下来的回答了。我并不会因为被她看透而感到不开心,不如说这让我觉得有点高兴。
──不过,算了。
我不记得友梨奈以前有对一件事坚持到这个地步。既然她意志如此坚定,我这个朋友或许可以成为她的助力。
「……好啦,毕竟友梨奈都这样拜托了,我就帮这个忙吧。」
「真的?不愧是彩华!不管怎么说,你最后还是会陪我的嘛!」
我才想逃离正要抱过来的友梨奈,结果还是被她逮个正着。
平常都只会抱个几秒而已,我也乖乖地任她处置。
但总觉得就只有今天持续特别久,于是我扭过脖子。
「唉,友梨奈,很难受耶。」
「对不起嘛,再抱一下就好。」
「……真拿你没辙。」
我轻轻拍了拍友梨奈的头。
虽然我们国一就认识了,但就算长大成人,我跟她的友情也会持续下去吧。
友梨奈具备我所欠缺的东西。虽然我也不知道那具体来说究竟是什么,但我总觉得当自己对此产生自觉时,也会有所成长。
「──长大成人之后,也要请你多指教喔。」
我这么说完,友梨奈也抽离我身边。
「那当然!」
她的笑容一如往常。
但她的表情接着就变得有些僵硬,先是说了「那个呀」才忸忸怩怩地讲下去。
「……所以说,可以请你今天就去看看真由的状况吗?」
「我这就要去了嘛。友梨奈都这样拜托了,我也会在能力范围内尽可能帮忙。」
听了我的回应,友梨奈便笑弯了眼,点了点头。
下楼来到整排都是二年级生教室的走廊上时,就能感受到弥漫着跟三年级完全不同的气氛。
我跟友梨奈走着走着,就觉得有各式各样的视线朝我们身上投来。一看校内拖鞋的颜色就能知道我们是三年级的学生,或许是太突兀了。
「啊!」
友梨奈轻呼了一声,我便朝着她所看的方向望去。
只见志乃原同学正在跟一群女生闲聊。
什么嘛,看起来很正常啊。
当我正想这么说的时候,就有种不太对劲的感觉。
志乃原同学的表情看起来好像有些疲惫。
换作是他人,或许不会发现这样的变化。但我身为队长,这一年多来都关注着她。一想到是我最后装作没注意到她的视线,而让她露出那样的神情,罪恶感就刺痛着我的心。
志乃原同学是难得会积极来找我聊天的学妹。
根据友梨奈的说法,我好像会散发出难以亲近的气场,其他学妹都觉得很难来找我攀谈的样子。
听她这么说过之后,我就会特别留意要主动向学妹搭话,但直到最后,关系有好到会闲聊的也就只有志乃原同学而已。
在我的印象中,她是个有时会散发出异样氛围的学妹。
「你看过之后,什么想法都没有吗?」
回到三年级教室这边的走廊之后,友梨奈一开口就这么问我。
我很想掩饰内心的罪恶感,但还是坦率地承认了。
「有……应该是明美吧。」
我阻止不了明美。
当时我没想到直到我们都离开社团了,这件事却还没止息。
在某方面来说,是我害志乃原同学流露出那种表情。
友梨奈短暂地低下头,语气平静地说:
「结果,我还是很怯懦。就算我有所行动,一定也无能为力……但或许正因为我的思考模式就是这样,才会无能为力就是了。」
「才没这回事。是友梨奈采取了行动,所以我才会有这股动力。」
听我这么说,友梨奈眨了眨眼之后,开心地露出满脸笑容。
「谢谢。彩华,你果然很温柔。」
「我才不温柔。我只会对朋友好而已。」
「朋友啊。那你一开始觉得不太想插手,是因为真由不是你的朋友吗?」
「直接说出口感觉就会惹到人……但差不多是这样吧。」
「那我来帮你想个理由。」
「什么嘛。」
我笑了笑,友梨奈满不在乎地继续说了下去:
「彩华能够比较容易率领学妹们,说不定是因为有真由在的关系。因为低年级生之间的中心人物仰慕彩华,大家才会跟着喜欢彩华。」
「也就是要我偿还这一笔人情就对了……好啦。」
「嗯。照彩华的个性看来,不会就这么欠着一笔人情不管,而且这到头来也算是为了你好。」
偿还志乃原同学的人情。这不过是驱使我理性行动的要素之一。
但既然本能上已经接受这是来自友梨奈的请求,这一个要素就很重要。
我也觉得自己的个性有够麻烦,并在内心不禁苦笑。
「唉,我可以趁现在问一下吗?彩华你啊,其实朋友很少吧?」
「我也是会受伤的耶。」
「啊!不是啦,抱歉,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只是想说,彩华自己认同是朋友的人,应该不多吧……啊哈哈,毕竟有段时间我也会想是不是自己一厢情愿嘛。」
这番话确实让我露出苦笑。
我第一次跟友梨奈搭话时,她会做出「为什么会跟我这种人讲话?」这种卑微的回应,也是因为我的关系。
我不确定她本人记不记得,但我是以那次为契机,之后才特别留意在跟其他人互动时不要摆出太难相处的态度。
多亏如此,也形成了我最低限度的人际关系。我是觉得受人期待的频率因此跟着提高,但能跟更多人说话,还是让我感到很开心。
「友梨奈,别用『我认同是朋友』这种说法嘛。不要擅自把我捧高。我一个人时也是会寂寞的。」
「是吗?我还以为即使彩华想要有能聊天的对象,对交朋友本身好像没什么兴趣。」
是有点被她说中,但也有不尽然的部分。
「我只是不像友梨奈可以交到好朋友而已。如果只论听人说话,我或许算是擅长倾听,但光是这样好像还不够。」
能够好好去听人倾诉,对方就会对自己敞开心胸。
但要是不说说关于自己的事情,自己就会无法敞开胸怀。我知道就是这样的差异造成结交朋友的隔阂。然而我却没有足够的动力去突破这道隔阂。
「你也不用想得那么困难……」
「对我来说就是很难啊。当然,我也是想跟人交朋友啦。」
……趁势就不禁说出了真心话。
即使我跟友梨奈在校园生活中共度了很长的时间,至今还是完全没机会能像这样好好聊聊彼此的价值观。
但眼前的友梨奈流露出开心的表情,看样子刚才这么说似乎是个很好的选择。
「这样啊。彩华也想要多交点朋友是吧。」
「要说是朋友吗?这个嘛。我是觉得如果身边有像友梨奈这么好的人,校园生活应该会比现在还更开心吧。」
发现自己这么说完也会感到害臊,让我感到有点惊讶。
我总是会不禁就站在达观的立场眺望自己四周。
说好听一点是达观,但对身边的事情都无法感同身受,或许是因为自己的心有些缺陷。
总觉得只要跟友梨奈在一起,那个部分就能得到补足。更能让我觉得国中生活也是满开心的。
友梨奈浅浅笑了笑,并对我直直竖起食指。
「那我可以给你一点意见吗?这是我送给你的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意见!」
败给她的气势,我不禁挺直了背脊。
「请说,友梨奈老师。」
我开玩笑地这么说,友梨奈尽管红着脸,还是铿锵有力地说:
「要随时怀着顾虑对方的心意。只是这么做,就能交到更多好朋友了。」
「顾虑?」
「没错,要顾虑。并不是做表面工夫而已,而是要打从心底体贴对方。彩华很强──不是指篮球技巧什么的,而是一个很强韧的人。」
见到友梨奈露出前所未见的认真表情,我便闭上了嘴。
我觉得要更认真地听听她所说的话。
「我很喜欢你本质绝不动摇的一面。也真的由衷憧憬这一点。但那份本质若是可以放在更温柔一点的地方,一定会有所改变。」
「不是正因为不容易改变,才叫『本质』吗?」
「嗯,我也是这么想。对彩华来说,没有益处就很难采取行动对吧?」
听她说出这么懂我的一句话,我也浅浅笑了笑。
知己提出的建言,还是坦率地接受吧。
对我来说,友梨奈是绝对不可欠缺的存在。
「只要彩华自己变得体贴一点,一定会遇到更好的人。」
「真的吗?」
「真的啊。不都说物以类聚。」
「但这句谚语不常用来形容正面的意思耶。」
我这么一讲,友梨奈就笑着说:「搞不好我也是。」
「不过,这是真的。并不是一开始就遇见个性温柔体贴的人,而是自己的温柔体贴传染给对方。因此,对方也才会回以温柔体贴。如此一来,你想,周遭的好人不就增加了?」
友梨奈仰望天花板,像在歌唱似的缓缓道来。
「这句话我也是从爸爸口中听来的。原本还觉得半信半疑,不过到了现在,我就相信确实如此。」
「为什么?」
「因为有彩华在我身边啊。」
看见那道柔和的笑容,我将几乎脱口的话又吞了回去。
「彩华从国一的时候开始,就是领袖级的人嘛。个性成熟、长相漂亮、成绩优秀,篮球还打得很好。我想大家一定都觉得这种人竟然跟自己同年,简直难以置信。」
「我才没有那么──」
「彩华一开始让人觉得还满可怕的。你的眼神就像对周遭的任何人都不抱期待。我想,一定没有人能跨过你下意识设下的门槛吧。」
这让我回想起小时候。
那时我已经疲于期待他人。已经疲于对他人的结果感同身受,迳自觉得这样太可惜了。换作是我,一定能做得更好──当我发现这样的想法就是傲慢时,便判断「关切周遭所带来的坏处实在太多了」。
自从放弃期待他人之后,让我心情上变得轻松许多。
凡事只要用综观的视角去看,基本上发生的事情都不足以撼动自己的情感。但是,试着去改变这样的思考或许也不错。是友梨奈赋予我的心这一股热情。
如果这样的人就叫作朋友,那我会觉得每当总数增加时,我也能感到幸福。
「想改变自己周遭的人,首先自己就得有所改变。」
友梨奈轻轻摸着我的头发。
我不太喜欢别人触碰我的头发,但我并不想甩开友梨奈的手。
……嗯。就试着多结交一些朋友吧。
「就算听我这样讲,或许也没什么说服力……但彩华如果遇见在对方面前能自然流露出自己本质那一面的人,我想那个人一定总是努力想了解彩华,而且会成为只要是为了彩华就能不惜牺牲自我的人。」
「什么啊,那应该超出朋友的范畴了吧。」
虽然这也是端看每个人对朋友的定义为何,但对我来说已经是另一回事了。
我刚才觉得如果是友梨奈,即使会伴随风险也要帮助她,因此她对我来说,说不定也是另一个范畴的存在了。
友梨奈沉默地思考了一阵子之后,便开口说:
「嗯。那大概就是挚友吧。」
……挚友啊。听起来真是不错。
我至今这段人生当中,还没结交过足以称作挚友的人。
我甚至怀疑愿意接受自己一切的人真的存在吗?
确实是有单方面对我抱持期待的人,但如此一来,我就不觉得能跟对方变得亲近了。
但说出挚友这个词的友梨奈本身,难道不算是挚友吗?
我认为友梨奈是在我认识的朋友之中,最接近那个特别范畴的人。
我这么一问,友梨奈却面带悲伤地摇了摇头。
「我没办成为你的挚友。因为……」
虽然越说越小声,友梨奈还是继续把话说到最后。
「所谓挚友,是能为了对方牺牲自己的关系嘛。但我没有那种勇气。」
我总觉得友梨奈今天跟平常不太一样。
这并不是不好的意思,反而比较偏向好的那方面。
今天的友梨奈,看起来比平常更加坦白自己的想法。
不过想归想,这也只是我的直觉,并没有任何根据。
我换个想法决定下次再问她就好,于是开口说:
「……总之,我们就先做些我们能做到的事吧。」
按照友梨奈的说法,帮助志乃原同学这件事,最后也会变成是为了自己。
我至今都是以自己为优先。
因此接下来要采取的行动,在本质上也没有改变。
而且我多少也对志乃原同学产生了一点罪恶感。一想到这是身为人会有的正当情感,我总觉得松了一口气。但与此同时,我直到现在也还对于最后一场比赛结束之后所做的选择,感到了后悔。
当我的个性变成可以认真为他人着想的时候,想必更是会懊悔不已吧。
在那之后,我为了消除谣言,而缜密地改善了每一个社团学妹对这件事情的认知。
我跟低年级生的中心人物,以及与她关系较密切的同年级生有所接触。尽可能透过只和最少人接触,带来最大的效果。
我们采取的行动要是很快就被明美察觉,那就没有意义了。必须等到一切都结束之后,我再直接去跟明美问个清楚。
在那之后的几个星期当中,我们静静等待状况有所改变。
当友梨奈确认过那个谣言已经消失,我便去和明美对峙。
要是她这样还不肯听劝,那事情可能会变得更加麻烦,不过明美也考虑到要准备大考,于是乖乖收手了。
围绕在志乃原同学身边的状况,至此就告一段落。
──不久后,友梨奈就转学了。
她完全没有对我透露出这样的迹象。
……不,不对。
只是我没注意到而已。我没有去察觉友梨奈的改变。
我确实觉得友梨奈跟平常不太一样,但终究还是没有实际采取行动。
友梨奈说努力想理解自己的人就叫挚友。
友梨奈之所以不把我称作挚友,说不定是在暗示我并没有努力理解她。
「……但我们是朋友啊。」
毫无疑问地,我们是朋友。
只在这个框架内,是不是还不够呢?
我能联络上友梨奈的方式就只有手机邮件而已。但既然事先都没有感受到任何前兆,我也会顾虑很多而迟迟无法主动联络她。
──原来一厢情愿的心意,是这么可怕啊。
我想必让很多人感受到这样的心情。
友梨奈最后是想让我明白这件事吗?
当我发现自己眼眶泛泪时,不禁吓了一跳。
我从来没有像这样这么想哭过。原来朋友离开自己,是这么令人悲伤。能怀有这样的情感,想必是一件幸福的事。
然而察觉自己的一厢情愿,又是这么令人哀伤。
……下次要是再有足以称作挚友的人出现……
我就努力去理解那个人吧。
那时的我即使感受到有些不对劲,却还是什么都没问出口。我不想再重蹈覆辙了。我当时如果可以说点什么,应该就会有不一样的结果了。
说不定总有一天会出现的,我还没遇见的挚友。
如果可以建立起透过表情就能知道对方在想什么的关系,那正可说是理想吧。
我想好好珍惜友梨奈给我的价值观。
但我并不打算完全照着友梨奈所说的去做就是了。
──你就在远方看着吧。
友梨奈离开之后,相对地,我会只着重于努力去遇见一个好人。
最后一场比赛时没能流下来的泪水,自眼眶满溢而出。
◇◆
走出高中之后,究竟过多久了?
照这个步调看来,还要好一段时间才能回到家。无视羽濑川制止的这双脚,感觉比平常还更沉重。
就在距离我几公尺前方的地面上,片片变色成深褐色的枯叶随风飞舞。
过去那些枯叶应该也都是闪耀着水嫩的绿色光辉。
──回想完国中时的事情,我扬起了自嘲的笑。
比起志乃原,更以自己为优先的我,一时舍弃了她。
但在所有事情都结束,我偶尔在校内遇见志乃原时,却感受不到她对我的怨恨。
我想,志乃原应该还是喜欢我的吧。
……我完全不知道原因是什么,但她看着我的眼神不知为何总是闪闪发亮的样子。我不只一两次对那双充斥着希望与期待的神情感到困惑。
我很常受到他人的期待,但总觉得志乃原眼神深处的情感跟其他人不太一样。
简直就像要把她整个人生交付给我一样,让我觉得有些诡异。
但在最后那场比赛上,我将这些推测全都舍弃了。
只要离开社团,我跟志乃原就没关系了。
曾经是社团学妹的这个分类,在过去的我心中的顺位绝对称不上优先。
……友梨奈说得对,我对其他人太冷淡了。
当友梨奈转学,我开始感受到孤独时,才总算能理解志乃原心中部分的痛。而被榊下孤立,现在的我更加能够感同身受,于是就能这么想了。
话虽如此,我知道事到如今也无法挽回。
多亏了友梨奈,让我多少做了点补偿,但还是远远不足。
──就在这时,手机响了。
是接收到手机邮件的通知声。
『美浓,最近过得好吗?』
「…………榊下。」
很久没收到他传来的邮件,让我皱起眉间。
……对了。
我的头隐隐作痛。
我想说服自己这是我自作自受,是我舍弃志乃原的报应,并以此接受这个状况。
至今从来没有四周都被敌人环绕的经验,因此而削减了我的气力也是事实。
但我回想起来了。
我不能这么固执。
为了回报她,我就必须舍弃「自己」。
我得一个人对抗这个处境才行。
这想必才是她心目中的「美浓彩华」。
迎面挑战榊下,肯定才是她所描绘出的我的人格。
自从被榊下陷害之后,我不想把其他女生都卷进来,所以才没有刻意反抗他。我本来认为像这样坦然面对无法反抗强者的心情,算是我对国中时期的一种赎罪。
但换作是国中时的我,一定不会去想这些事情。
这跟明美之间的冷战不一样。既然我自己陷入受人攻击的状况之中,一定就算有所牺牲,也会不惜做出反击。
比起周遭的人或是其他事情,最该摆在优先顺序的对象是自己。
这样的本质至今也没有改变。
当我想着这些时,总能感觉到一股黑色的情感在我内心渐渐盘旋起来。
如果是我,也是可以反过来陷害想以不合理原因孤立我的榊下。
…………即使多少会有所牺牲也在所不惜。
最糟糕的选项在脑海中浮现,我便打开了手机。
只要趁着这股气势达成目的,立场就会反转了。我一瞬间就做好了盘算。搞不好我在这种持续受到孤立的状况之中,其实下意识一直在构思对抗的策略。
这样的行为将践踏榊下的尊严。
但我暗忖着这也无所谓,并勾起扭曲的笑。
我并没有体贴到还能去顾虑现在正在攻击自己的人。
就算人类具备理性,但身为一介生物,理所当然会得出要排除让自己身陷危机的存在这个结论。
……这究竟能不能算是对志乃原的赎罪,这份犹疑已经快从脑袋里消失了。结果我只是拿着赎罪这个词当盾牌而已,我的个性本来就这么难搞。
短短的一个瞬间,友梨奈的表情掠过脑海中。
「……抱歉了。」
我还是没办法成为一个温柔体贴的人。
我自认比起国中的时候,个性已经圆滑许多。虽然是刻意这么改变的,没想到还满得心应手的,也很开心。
而且,朋友确实比国中时增加了很多。
然而我去顾虑他人的结果,就是让男生们产生没必要的期待,反而让自已遭到孤立。
友梨奈跟我都不期望看到这样的结果。
我期望的是结交到像友梨奈这样推心置腹的朋友。以及超越这个关系的挚友。
既然愿望没能实现,那要回到国中时的「我」也没关系吧。
不,我反而该恢复才对。
──随时来依赖我啊。
我睁大了双眼。
……羽濑川。
时间静止了。
羽濑川刚才的表情及声音都在脑内回响着。
那家伙都被我卷进这种事情了……还硬是要来靠近我。
我就是不想再害他牵涉其中,才会避开他的。
比起自己,更重视我。
说不定那家伙就是我的──
「……算了。」
我将手机关机,并叹了一口气。
差点就要笑出来了。
我究竟是怎么了啊?
……友梨奈。没想到会是个异性成为「那个」呢。
仔细想想,我总是能敏锐地看出那家伙的变化。
为防发生什么事的时候可以察觉到,我平常就会下意识地观察他的表情。
对志乃原的罪恶感依然在我心中盘旋,但与其为了不知道未来还会不会重逢的人做这些自我满足的赎罪,还不如把心思放在此时近在眼前的人身上。我想回报愿意坐到我身边的那家伙。
「我要舍弃『自己』。」
化作言语低喃之后,总觉得一直支撑在内心深处的东西,好像变得轻盈许多。
我再次将手机开机,并看着那画面。
对着榊下传来的邮件,我如此回应:
『好久不见!真高兴收到你的讯息。我很好喔!』
一边打着这些内容,都觉得有够不像自己。
但是,这样就好了。
与其给那家伙添麻烦,还不如就这样。
唉,羽濑川。
如果我说想跟你当挚友,你会笑我吗?
如果我们可以成为挚友──我会好好保护你的。
不知不觉间停下脚步的我,再次向前迈进。
眼前是整排叶子全掉光的树木。
但我知道。
只要到了春天,这些树上都会绽放满满的樱花。
我知道这样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