搞砸了呢。
在体育馆时原本打算维持平常心的,但是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好好掩饰过去。
自己也感到相当意外。
我自认已经习惯藏起自己真正的想法了。藏起自己的心思,脸上扬起开朗的笑容根本只是小事一桩。这应该就是成为大学生的我才对。
但最近愈来愈常让周遭的人看见自己的本性。就算是以前可以更圆滑应对的状况,直接说出真正意见的机会也增加了。
因为在梅雨季时的那件事之后,我又改变了自己一次。
但是就在几分钟前,我切实感受到意料之外的弊害。
──跟以前相比,我更容易表现出情感了。
经过刚才的对话,那家伙应该还是会说现在这样的我比较好,但从现况来看实在不知道这么做对不对。
刚进大学时还隐藏真正的自己,那个时候我将这样的自己解释成具有双重意义。
一个是这能成为拓展交友圈的武器。毕竟圆滑处世容易给人留下好印象。在大学建立的人际关系,到了出社会之后得以活用也是目的之一。或许是曾经历被孤立的过去,就算只是牵起小小的缘分,我也会觉得很开心。
另一个则是有时候能够成为保护自己的盾牌。就算陷入曾几何时那样被人用言语攻击的状态,只要伪装出一个虚假的自己,那些话就不会攻击到真正的自己。如此一来就能认为遭到攻击的是虚假的自己,真正的自己其实毫发无伤。
──但是现在的我不一样。
现在不只是悠太,我也对真由、那月、树,还有其他系上朋友都敞开心房。
与过去相比,这么做能建立真正的人际关系,让我感到相当满足。
但似乎还是要付出代价。以后必须再更加注意好好控制自己的感情。
「……我是在烦躁什么啊?」
这么喃喃自语之后,我咬着嘴唇。
换作是之前,才不会有这么郁闷的心情。
察觉自己喜欢那家伙,应该也是产生这种心情的原因之一吧。
不用掩饰自我,不用武装自己,跟他相处时只要表现真我就好。
这是我们成为挚友的理由,也是我以异性的角度喜欢他的理由。
但是没想到这会几乎让我抱持负面情感。
我本来以为就算喜欢上他,自己也不会有任何改变。
「我又不是你」这句话听起来确实有点刺耳,但那也是硬是要他参加的我不对。让我顿时无法整理思绪的,是他接下来的发言。
──我并没有吃醋。
那家伙脱口说出的,平凡无奇的一句话。
……这明明就是理所当然。
那家伙本来就把我当挚友看待,而且他也知道藤堂有女朋友。这句话是基于我跟藤堂怎么看都不是男女关系这个极为正当的理由。
以这点来说,悠太一点错都没有。
换作平时的我,一定能马上想到这一点。
然而刚才的我不但只听到这句话的表面含意还单方面感到烦躁,不自然地离开那里。
……如果这就是喜欢上一个人的弊害,那么恋爱未免太困难了。
我见过很多被恋爱耍得团团转的人。其中遭到对方背叛之人的表情浮现脑中。
高中时代的我,完全无法理解为什么要迳自对他人抱持期待。
……但是现在的我大概可以明白那种心情。
正是因为喜欢,所以才会有所期待。
我刚刚会感到烦躁,是因为下意识的期待遭到背叛的关系。
所以才会因为一点微不足道的话语而动摇,内心也不禁骚动起来。
期待有时也会成为产生负面情绪的主因。
……对于那家伙来说,应该会觉得很伤脑筋吧。
毕竟别人在自己不知情的状况擅自抱持期待,然后擅自觉得遭到背叛,接着又擅自感到烦躁不已。
高中时,我曾见识过好几次那些想要排挤我的男生们的表情。
其中应该也有男生因为不想认为被甩的自己很难堪,于是认定错出在背叛期待的我,借此逃避现实吧。
我绝对不想变成那种人,然而就算是我,国中时如果处在同样的状况下,也不知道自己会变成怎样。
恋爱恐怕就是会让内心偏离正道到这种程度。
……幸好我在现在产生自觉。
如果是现在的话,就能再次封闭自己的情感,用聪明的方式靠近他。有办法只为了追求结果,吸引他的注意。若是熟知那家伙内在的我,确实有办法办到。
「但是不会那么做就是了。」
我茫然地念念有词。
我并没有不惜欺骗他,也想与他交往的打算。
更没有不惜欺骗自己,也要跟他在一起的想法。
因为要是欺骗其中一方,我们至今共处的时间肯定就会变质。
我想要让喜欢的时间就这么发展下去。我不需要虚伪的时间。
为了秉持自我,唯有这点绝对不能扭曲。
内心汹涌的波涛已经沉静下来。感觉就像回到平时的海面。
无意间抬起头来,发现自己站在从体育馆通往外面的出口旁边。
内心的情绪在我从离开球场走到这里的这段期间便恢复原样。
隔着玻璃墙,只见高挂在深蓝色空中的新月散发淡淡的光辉。
……能够立刻重拾自我,应该是多亏了先前的那段时间吧。
我缓缓闭上双眼,回想当时的事。
◇◆
「不要对我客气喔。」
礼奈突然跑来找我的那段时间。
我们进入咖啡厅闲聊了几分钟之后,她就这么对我说。
感觉自己拿吸管的手不禁加重力道,于是刻意让肩膀放松。
「……什么意思?」
「你应该听得懂吧?」
礼奈的语气还是一样开朗。
但是同时也有点僵硬,这也表示她这次过来找我的正题,全都凝聚在刚才的那句话里。
能瞬间改变她这个平常性格应该很沉稳的人,就只有那家伙了。
海边旅行的第二天,我们一边眺望夜晚的大海一边交谈的内容,我几乎都还记得。
那家伙脱口而出的每一句话,如果假设谈论对象是礼奈的话,那么全都说得通了。
……那家伙真的很不会隐瞒。虽然那是一段让我不太确定他是否有意隐瞒的交谈,但是依照那家伙的个性来看,应该是觉得把那天发生的事据实跟我说,会感到很过意不去吧。
到头来我还是立刻听懂了。
正因为如此,即使礼奈没有明说,我也能够心领神会。
「是啊。」
面对我肯定的回答,礼奈低声回应:「对吧。」
……我要是很迟钝的话,礼奈就得自揭疮疤了。
光是想像要亲口说明自己被甩了,就会觉得心痛。
没有演变那种状况真是太好了。
我欠了礼奈很多。只要是她的期望,基本上我都想伸出援手。樱花开始散落时我说过的话语,至今也依然留在我心中。
……啊。她会不会就是指这个想法呢?
既然如此,我还是想知道她的意图。
「你为什么要特地跑来告诉我不要客气呢?」
「嗯。一直到情人节那时,我对你……就是……没什么好感。」
「……嗯。那是当然。」
我不禁心想,由她说来虽然是理所当然的一句话,若是听在旁人耳里,应该会觉得这是充满火药味的对话吧。
我们为了逃避九月的干燥酷暑而进入咖啡厅,现正隔着圆桌子面对面交谈。
店里同为学生的嘈杂声音此起彼落,不用担心会有其他人听到我们的对话。
既然是两个女大学生,也可以找间更有气氛的咖啡厅,但是对于现在的我们来说,或许这样刚好吧。
因为我们各自抱持扭曲的心态太久,实在难以表现出我们单纯很要好的关系。
不过就和旅行那时一样,彼此之间并没有那种紧张感。
正因为有达成某种程度的和解,这么扭曲的对话才能风平浪静地说下去。
「我啊,决定先对悠太死心了。」
「……这样啊。」
「我不会再跟悠太见面。决定等到完全没有任何留恋之后再去见他。」
听到礼奈这么说,我不禁紧咬嘴唇。
为了蒙混过去,我握紧装有冰咖啡欧蕾的杯子,把视线从礼奈身上移到桌子。
她选择了不见面。
那真的有不惜压抑自己的真心,也要去选择的价值吗?
礼奈大概是自己得出这个结论,我也十分清楚自己的立场不应该去思考这件事。但是说真的,我不想赞同礼奈这个选择。
要是赞同了,当自己站到相同立场时,也就只会有这么一个选择。
我的觉悟还是不够。
以觉悟这层意义来说,礼奈的确在我之上。
「所以在那之前,悠太就交给你了。这就是我来跟你说不要客气的理由。」
礼奈朝着我微微低头。
……为了跟我说这件事,她肯定苦恼了无数个夜晚。
竟然要将最喜欢的前男友托付给过去的情敌。而且还是自己主动提出。
这绝不是突然想到随口说出的话语。
也不是抱持普通的觉悟就能说出口的话语。
正因为如此,我也明确做出回答。
「没办法。」
「……咦?」
她的语气像是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什么。
话中之所以没有怒意,应该只是因为还无法理解。
「嗯。正确来说,是可能没办法。」
我又说了一次,礼奈的声音总算有了明确的情绪。
「为什么?你不是喜欢悠太吗?」
「我没有向任何人说过喜欢那家伙就是了。」
我不禁苦笑。
真由应该多少感受得到,但是我们没有用明确的话语互相确认。和礼奈之间也一样。
然而仔细想想,自己曾经为了向她道歉跑去女子大学,她就算察觉也不奇怪。
参加海边旅行之前还很有规矩地打电话征求我的许可,大概就是这个意思吧。
「就算没说……我也知道。」
「为什么你会这么觉得?」
「因为……应该说只要看着你,或多或少都能察觉吧。」
「真的吗?这或许让我有点受到打击。」
我很害怕自己流露出想隐瞒的情感。就跟难以控制的情感占据内心一样令人害怕。
「唉,你喜欢悠太对吧?」
礼奈的视线笔直地看着我。
「……嗯。」
「对吧。既然如此,我无法理解你为什么会受到打击。」
「我只是以为自己很善于掩藏真心,所以才会受到打击。抱歉,话题扯远了。」
礼奈轻笑说声:「喔,原来是这样。」然后喝了一口冰咖啡欧蕾。
经过几秒的沉默,礼奈再次开口:
「比起其他情感,恋爱或许比较特别。当我还是高中生时,也很难想像自己会受情感影响到这种程度呢。」
「听你这么说,感觉好像得到救赎。」
我也露出苦笑继续说下去:
「正因为喜欢,才有可能无法实现这段感情。所以我才会说没办法保证。」
我们至今都是互相尊重彼此的领域,推诚布公彼此内心的想法,才有办法相互理解。
我想替他做点什么。对方想必也有同样的想法。
然而事到如今,内心确实期望他能为自己做点什么。
假设我的心意成真,发展成为恋人的关系,感觉只会加速这种仰赖他人的念头。
我很想相信唯独自己不会变成那样,但是我也亲眼见识原本抱持相同想法的朋友,在交了男朋友的几个月后便改变想法。所以没有证据可以断言自己不会变成那样。
因为我从来没有交过男朋友。
我无法沉浸于明明没有任何经验,却还要硬扯出一个证据的天真思考之中。
至今不知对那家伙说过几次「不要对我有所期待」,我反而对他抱持期待也说不过去。
在这种状态下──
「你对我这么说,让我觉得很开心。但是我还有搞不清楚的地方。我不想不负责任地轻易答应你。」
「……这样啊。这样大概很符合你的个性吧。」
礼奈低下视线。是不是想起那家伙说过的话呢?或者是……
「彩华。在你心中有无视自己对于悠太这份心意的选项吗?装作没有察觉的选项。」
「没有。」
我立刻给出回应。
然后,再一次重复。
「不会有这个选项。」
因为这份心意是我非常珍惜的情感。
是我跟他相处到最后得出来的答案。
若是否定这个答案,或是装作没有察觉,等于否定与他共处的那些时光。
就算其他人再怎么否定,只有我不能加以否认。
耳朵听见轻柔的笑声。
当我抬起视线,只见礼奈对着我扬起温柔的笑容。
那双彷佛要被吸进去的淡紫色美丽眼睛。
……为什么有办法对我露出这样的表情呢?
「嗯。那就没问题了。你大概只是还没整理好自己内心的情感而已。」
这句话就像是在回覆自己刚才的思考。
然而很不可思议的是,我并不会因为被她看透心思而感到厌恶。
这对我来说明明是想深深埋藏心底的情感。
……因为对象是礼奈的关系吗?
「彩华,你说不定会在内心还没整理好的状况下先经历一次失败。虽然我不知道那会是怎样的失败,但就是有这种预感。」
如果我们的关系还是跟相遇那时一样,我肯定会加以反驳。
但是现在的我能够坦率听进去。
我直直望着礼奈。
「到时候请你试着回想一下吧。只要开口向悠太道歉,他马上就会谅解了。记得要化作言语说出口喔。」
脑海浮现礼奈跟悠太之间发生过的那些事。
我跟那家伙都有下意识过度相信就算不说出口,对方应该也能理解的一面。
「……这让我再次体认到了。既然我的意见也跟礼奈一样,想必就代表真的有这种倾向吧。我自己大概也是。」
「嗯。别大意了,多注意一点吧。」
……这句话的分量截然不同。
明明相处的时间是我比较久,她这番话却说进我的心坎里。
会不会是因为她的话中混入了各式各样的情感呢?
虽然我也没有资格去解读这份心思就是了。
「……彩华,等你整理好自己的心──」
礼奈拿着插在杯子里的吸管绕了一圈。
礼奈的饮料跟我一样是冰咖啡欧蕾。然后──
「你会成为最懂悠太的人吧。到时候……就再一次把悠太交给你喽。」
「……知道了。到时候就交给我吧。」
不知道该露出什么表情才好,最后我选择强而有力地扬起嘴角。
至少想让她看一下我的自信。
这是为了即使感情无法成真,也要抹去心中那个离开那家伙身边的选项。
「……谢谢你。」
礼奈浅浅一笑。
不像我,她以前想必只会对他露出这抹微笑。
……那家伙真是个笨蛋。
再也找不到这么好的女朋友了吧。
当我犯下礼奈忠告的「失败」时,就回想今天的事吧。
为了我。为了悠太。还有眼前的──
「那么我们走吧。彩华,你等一下有空吗?」
「……嗯。我今天没有其他事。」
走出咖啡厅,耳边传来寒蝉的鸣叫声。以九月来说还算凉爽的清风抚过脸庞。
我一边压着被风吹起的头发,缓缓仰望天空。
染上橙黄的空中,只见蜻蜓正在盘旋。
蜻蜓虚无缥缈的回旋,在下个瞬间只留下浅绿色的残影,深深烙印在秋季的天空。
宛如祖母绿的刹那光辉。
身旁的礼奈倒抽一口气。
夏天结束了。
秋天即将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