凯尔•修兹皱起那端正帅气的容貌微微发出咋舌声,因为某个男人全神贯注逐一过目堆集如山调查资料的模样映入了他的眼帘。
「稍微休息一下吧。」
男子对凯尔的声音毫无反应,仍然用微微充血的眼睛迅速地过目资料,眼睛下方还有黑眼圈。
「你没什么睡吧。」
应该是从未婚妻决定被处死以来一直是这样。
不只是兰道夫担忧著康斯坦丝,目前有许多人为了拯救她挺身而出。凯特•洛林与米莲•利斯,还有葛莱尔子爵与领地居民,甚至连前任未婚夫的少爷与某个海运王也是。
多亏他们尽全力协助,风向已经缓缓转变。但这个男人在背后与金柏莉•史密斯联手,以实力排除有可能出现的障碍,而且当然还有持续追查【拂晓鸡】。虽然能够切身理解他想拯救未婚妻的心情,这种工作量连自认工作狂的凯尔都不免感到担忧。
当凯尔叹了一口气时,有道平淡声音传了回来。
「我没问题。」
「问题很大好吗?要是连你都倒下就得不偿失了吧。」
「时间宝贵,几天后就要执行处死了。」
「那更应该保留体力。要是赶不上,用把康妮妹妹劫走逃到国外之类的方法也没问题,我可以帮忙逃狱喔。」
原本凯尔只是想开玩笑,不知为何陷入奇妙的沉默气氛,让凯尔脸颊频频抽搐。
「等等等等,你该不会连那都有准备吧……!」
凯尔头痛地用手扶著额头,结果对方只回以一副若无其事的表情。
「你在说什么?」
「……真是个无情的家伙。」
即使被愤恨地瞪著,兰道夫仍然无动于衷。凯尔再度深深叹了一口气后,便开口说著:
「听好了,别看我这样,我还是把你视为很重要的朋友。」
凯尔如此说著并用手指直直指著,这时兰道夫才总算从资料堆抬起脸。
「还真巧。」
「啊?」
兰道夫仍然面无表情,但先前紧迫的气氛似乎变得缓和几分。
「我也在想同样的事。」
「喔……」
「所以我不会说出口。要是我一说,你肯定会无论如何都尽力提供协助吧。」
面对这句毫不害臊的话语,反而是凯尔显得有些退缩。
「……你还真有自信。」
凯尔由于太过惊讶而忍不住耍著嘴皮子,结果兰道夫回答「自信?」并不解地歪著头,然后直接脱口说著:
「不,我只是单纯说出事实而已。」
语气听来并非是挖苦或是开玩笑,而是能感觉到发自内心的肺腑之言。
「你这个……玩弄别人感情的家伙……!」
当凯尔如此低声呢喃并用力抓了抓头时,属下塔伯特战战兢兢地出声撘话,让凯尔反射地瞪了过去。
「啊?什么事?」
「噫……对、对不起……!」
凯尔的表情似乎太过恐怖,让塔伯特随著惨叫声迅速道歉。据他所说,似乎有访客前来。正当凯尔与兰道夫面面相觑时,有个人从门扉另一侧探出脸并挥了挥手。
「你们在忙吗?」
「不,没关系。」
兰道夫如此回应并站起身,将附近的椅子拉了出来。
「我离开应该会比较好吧?」
当凯尔为求保险如此询问,身为访客的金发女性便狐疑地眨了眨眼。
「你是阿斯达少校的心腹吧?那就没问题了。」
看似坚强的浓眉与大口,身穿男性服装并随兴地将头发绑在身后。虽然此种长相以美女而言具有野性,但凯尔认为这仍然很有魅力。接著,他回想起调查资料。记得这位女性叫做桑,是法利斯第三公主亚莉姗德阵营的成员,总是与名为尤拉莉雅的女性一起行动。虽然掌握到她曾经与肯德尔•列维数度接触,但肯德尔本人已经回国。她会留在埃迪拜多,应该是为了搜寻与亚莉姗德亲昵的异母弟弟尤里西斯•法利斯。
「所以来这里有什么事?」
当兰道夫这么一问,她那没有妆点的脸便尴尬地皱起眉头。
「其实情况有点复杂,该从哪里说起比较好……」
她盯著天花板,喃喃说著「尤拉莉雅比较擅长处理这种事啊」。
「那叫那个尤拉莉雅的人过来不就好了?」
「呃……她现在正在当传信鸽。」
「传信鸽……?」
在无法理解的凯尔身旁,兰道夫开口说著:
「那与你暗中觐见陛下有关系吗?」
凯尔不禁发出「啥?」的脱线声音,桑似乎感到很有趣地挑起单边眉头。
「你说我去觐见恩斯特王?」
「嗯,在陛下出发前往梅尔维纳的前一天。官方记录是与肯德尔•列维进行会谈,但那天他并不在王宫。」
「你为什么知道?」
「我跟踪了你们。肯德尔似乎在城下与尤拉莉雅见过面,虽然在途中就被甩掉,但有听到你不在,那应该就是你以第三殿下的代理身分,代替肯德尔•列维觐见陛下。我没办法确定内容是什么,不过应该是关于被幽禁的第三殿下吧?证据就是你与陛下会面后,肯德尔似乎有要事十万火急地连忙回国。」
「既然你都这么清楚,那就好说了。」
桑浮现出灿烂笑容。
「亚莉姗德是反战派,而且还很讨厌鸡。对埃迪拜多来说,你不觉得让她成为国王才是最理想的人选吗?」
此种强硬的主张让凯尔傻眼地抓了抓头。
「是怎样?等你们的主人成为国王之后会有报酬,所以要我们救她出来?还真是厚脸皮啊。」
桑不解地歪著头。
「只是提议投资未来,我觉得条件应该不会很差吧。」
「那个第三殿下应该没有你们重视的血统或后盾吧?而且现在还被幽禁,如果有很强的底牌就算了,这怎么想都没有胜算吧。」
「恩斯特王的确也说过这些话。」
桑以轻松语调耸了耸肩。
凯尔也在心中「我想也是」如此表示同意。
「──不过,他还是相信了你。」
这时,兰道夫喃喃地发出低沉声音。
「是这样没错吧?不知道你用了什么样的魔法,陛下相信了你的话,所以最近这阵子才会没有人见到卡斯提奥公爵。考虑到那个人的个性,在这种状况下不可能没有动静,然而没有公开露面,只是向外表示陪在安立奎身旁。我对这件事一直感到不对劲,不过听完你的话后就能理解了。」
兰道夫将深蓝色双眸朝向桑。
「前往梅尔维纳的不是陛下,而是卡斯提奥公爵吧。」
──什么?
凯尔维持将双手环在胸前的姿势,忍不住仰头看向后方。兰道夫依然是面无表情,对比之下那名女性则是带著满面笑容。
「──如果是这样,最重要的恩斯特王目前人在哪里?该不会是在王宫捉迷藏吧?」
「不,陛下出发前往国外是事实。只不过,目的地不是梅尔维纳,会举行盛大出国仪式只是为了让【拂晓鸡】那群家伙以为要去梅尔维纳。这样想来,就能想像到国王去哪里了。」
兰道夫的话语让桑破颜一笑。
「省掉说明的麻烦真是太好了。总之事情很单纯……说的也是,虽然有各式各样的问题──举例来说,法利斯是个没钱的国家。」
「……这我知道。」
「不,你不知道。不只是不知道,也不可能知道。喔,别误会了,我不是要责怪或是把责任推给你们。我只是觉得这个富裕国家的人,肯定无法想像吧。」
这位法利斯土生土长的客人一边说著,一边望著窗外延伸而出的景色。
「我就能知道。所以那些家伙才能先发制人,以及借助巨大组织的力量,为了获胜只能这样虚张声势。你们知道这代表什么意思吗?」
或许是不知该如何回答,兰道夫微微皱起眉头。
「其实是很害怕这个国家。」
──法利斯害怕埃迪拜多?
硬要说起来,这是快要被发动战争的国家才该说的话吧。这让凯尔难以置信地歪头表示不解。
兰道夫也是带著严肃神情问道:
「……你到底对陛下提了什么建议?」
「我刚才不是说过了吗?结论就是那些主战派害怕埃迪拜多,所以──」
桑眯起琉璃色的眼瞳,浮现出天真无邪的笑容。
「只要虚张声势就好了。」
※
好窄好热好累喔。
将肥胖身躯挤进相等间隔排列的书架间,汉斯沃悄悄地发出叹息声。
他稍微靠著金钱、人脉以及天神的威望,潜入市政厅管理誊本类文件的资料室。平常这是连职员都禁止进入的场所,当然没有空调之类的设备,一个不小心可能就会变成烤乳猪了。
当他气喘吁吁地发出低吟声寻找著目标的资料时,突然传来一阵风。回头一看只见门扉已经敞开,有个熟悉人物走了进来。
「哎呀,这不是阿斯达伯爵吗……」
搭话时被投以严肃目光,让话语忍不住吞回肚里,对方则是刻不容缓地传来冷淡声音。
「──进展如何?」
「目前没有什么发现呢。」
汉斯沃已经将路法斯•梅是【拂晓鸡】的事转达出去,目前正在调查他的身分背景。但从兰道夫能够如此轻易进入此处来看,总局应该也已经得到这个情报了吧。
「如果查到任何情报,请立刻转达给我或是修兹中尉。」
兰道夫以极为平静的语调如此通知后,便随即转过身准备离开,这让汉斯沃忍不住眨了眨眼。
『你跟那个大木头有什么过节?』
就连史嘉蕾都浮现出狐疑表情俯视著汉斯沃,只可惜没有任何头绪。
汉斯沃「嗯」地歪著头追寻著记忆,突然想起某种可能性而敲了一下手。
「之前我有替他办过与葛莱尔小姐取消订婚的手续啊。」
当初并没有得到兰道夫的同意。
『原来如此,是怀恨在心啊。』
女神对此似乎感到颇为愚蠢而爽快地耸了耸肩,汉斯沃也露出苦笑。没想到死神阁下有出乎意外幼稚的一面,而这当然也是前阵子无法想像到的事。
汉斯沃眯起眼睛,认为康斯坦丝真是个不可思议的女孩。明明是个没有特徵的平凡少女,却不只是史嘉蕾•卡斯提奥,甚至连兰道夫•阿斯达都为了她改变。
『──所以呢?路法斯那边有查到什么吗?』
当汉斯沃如此沉思时,这道声音让他顿时回神连忙开口说著:
「真正的路法斯•梅据说在十年前就过世了。就算是贵族,好像是个没有很富裕的旁系家族么子。由于品行恶劣,被几乎是等同断绝关系的方式赶出家门。这点被盯上究竟是不是偶然──现在已经是不得而知,但可怜的路法斯来到王都没多久就命丧黄泉了。」
『是那时候交换身分的吧。那没有任何后盾的下级贵族又为什么能在财务局得到职位?』
「似乎是都铎伯爵担任保证人,都铎家从以前就与财务署很有渊源喔。」
『都铎?』
史嘉蕾仅一瞬间皱起眉宇,便随即浮现意义深远的微笑歪著头说道:
『曾经自杀的德蕾莎•詹宁斯外遇对象就是姓都铎,记得是叫莱纳斯•都铎吧,好像因为情妇自杀受到心灵创伤回到祖国了。他也是法利斯的人,这是偶然吗?』
德蕾莎的丈夫凯文•詹宁斯,很有可能因为发现塞西莉亚王妃的出身而被下药,说不定是莱纳斯利用身为情妇的德蕾莎陷害了凯文。而且即使出身异国,莱纳斯理应是都铎家的继承人,回到法利斯之后就没有回来也是很不自然。
汉斯沃用手抵著下颚发出「嗯」的低吟声。
「那就连都铎家也一起调查看看吧。」
※
「──嗯,没错,已经决定了。」
塞西莉亚结束对安立奎形式上的探病后,在回到自己房间途中的走廊,与扮成路法斯•梅的奎师那擦肩而过。
周遭没有人影,目前跟随的侍女是组织成员。由于警备的关系,只有在固定时间才能探视安立奎,因此奎师那会出现在这里绝非偶然。
对这名男子浮现出开朗笑容开口搭话,塞西莉亚涌现出不祥预感,但仍然以微笑掩饰。就算被人看到,从远处看起来应该只像是互相打声招呼。
「什么决定了?」
「之前不是也说过了吗?就是杀掉欧布莱恩家那个小孩的日子。」
──看吧,果然是这样。
塞西莉亚静静屏起气息盯著奎师那。
「难得有这个机会,我想与康斯坦丝•葛莱尔处死的日子排在同一天。」
他残虐地咧起薄薄嘴唇如此喃喃说著,声音就像是哼著风光明媚牧歌般兴奋。
「──就在后天。」
塞西莉亚微微垂下目光,只是低声回了一句「这样啊」。
※
早晨再度来临。
康妮在散发霉臭味的床铺上抱著双腿。每当沮丧气馁的时候,她总是告诉自己绝对没问题。
──毕竟哭哭啼啼也不会有人来救你的。
史嘉蕾肯定会这么说。感觉连现在都能听到她傻眼地说出这句话,让康妮用力揉了揉眼睛。接著,她回想起兰道夫骨节分明的手掌。明明是粗糙的大手,替她拭去眼泪的动作却是十分温柔。
处死日期已经决定好了吗?康妮呆滞地望著壁斑浮现的天花板并如此思考,不知道还有没有时间?还是──
明明得让自己坚强起来,绝望状况却让精神持续损耗,脆弱心灵总是想著坏事。该不会大家都已经放弃了吧?决定拋弃康妮见死不救了吗?
所以才会没有人过来吗?
一想到这里,突如其来的会面通知让消沉心情微微浮上水面。
然而,看守通知的名字却让康妮不解地歪著头。
「……芙莲达?」
打开配色单调的会客室门扉,栗色头发的少女似乎坐立难安地站在原地。康妮朝她搭话后,少女才抖了一下肩膀,然后以快要哭出来的表情微微点了点头。
芙莲达•哈里斯,原先是跟在潘蜜拉•法兰西斯身旁的男爵千金,曾经在小宫殿为了陷害康妮而让康妮保管发饰。自从那件事以后,听说她与潘蜜拉的关系越显疏远──
「呃……怎么了吗?」
即使隔著桌子面对面坐著,芙莲达仍然是默默不语。
康妮由衷地感到不解,她记得自己与芙莲达并不算深交。当然见面时还是会打招呼,偶尔也会聊得很起劲,但应该不是会像这样特地来探监的交情。
既然如此,就是找康妮有什么事吧。
会面时间有限,当康妮按捺不住开口询问,芙莲达又再度抖了一下肩膀。然后将手伸进携带的提袋中拿出某个物品。
她仍然垂著头将物品轻轻放在桌面,那是某张报纸的版面。
意思是要看这个吗?康妮犹豫地拿起报纸,战战兢兢地开始过目。
大致看过一遍后,便紧紧咬著嘴唇。
上面记载著朋友们为了帮助康妮挺身而出的活跃表现。
「米莲和凯特她们……」
「不、不只是她们两个……」
芙莲达先前胆颤心惊地窥视著康妮的模样,这时总算下定决心开口说道:
「你的前任未婚夫尼尔•布朗逊、海运王沃特•罗宾逊、还有不知道为什么连多明尼克•汉斯沃子爵也是。」
「……咦?」
「当然还有阿斯达伯爵。」
康妮忍不住哽咽并热泪盈眶。
──康妮知道大家绝对会试著拯救她。明明知道,心底肯定还是担忧不安。
原先绷紧的身体顿时放松力道,康妮长长地吐出一口气,不安与恐惧似乎也随著吐出的气息排出体外。
这或许让康妮下定决心,于是主动开口问著:
「我说芙莲达,我会在什么时候处死?」
芙莲达的肩膀抖了一下,视线仿徨地四处游移,此种浅显易懂的模样让康妮露出苦笑。她已经对时间所剩不多做好了心理准备,所以芙莲达才会像这样下定决心前来见康妮吧。
在无言的攻防后,芙莲达先选择投降。
「……听说是明天。」
「这样啊。」
康妮笑著如此回答。各种感情如怒涛般袭卷而来,但奇妙的是心底深处却是十分平静。
「……康斯坦丝•葛莱尔。」
芙莲达望著微笑的康妮,开口喊出她的名字。
「嗯?」
「其实我──」
彷佛迟疑般的沉默只有仅仅一瞬间。
「我想去揭发潘蜜拉。」
康妮缓缓地眨了眨眼,紧盯著眼前这位少女。直到刚才的怯懦模样已经不知消失到何处,双眸满溢著坚强的决心。
不再是随时需要对女王潘蜜拉察言观色的懦弱少女。
「包括她到目前做过的所有事,还有被她盯上的女孩子受到什么对待,以及潘蜜拉•法兰西斯到底是个本性如何的人,这种人的证词到底有多少可信度?我打算全部说出来。」
当康妮惊讶地哑口无言时,芙莲达似乎感到有些受伤地垂下目光。
「……事到如今做这些都太慢了,如果我能更早点出来发声,说不定就能改变某些事了。可是我怕得什么都不敢做。」
她说到这里便打断话语,然后深深低下头。
「对不起,没办法帮到你。」
康妮连忙将手伸向她那细瘦肩膀,让她抬起脸后便斩钉截铁说著:
「芙莲达没有任何需要道歉的地方。」
错的是潘蜜拉,还有【拂晓鸡】。
结果芙莲达再度愁眉苦脸。
「其实……我一直有话想对你说。」
芙莲达带著泫然欲泣的表情,勉强挤出话语。
「那时候谢谢你救了我。」
康妮倒吞了一口气。
她突然回想起在小宫殿的一幕。当时潘蜜拉企图将所有罪嫌推给芙莲达,而豪爽拯救了陷入危机的她的人──并非是康妮。
「不是的,芙莲达。其实那是……」
康妮试图否定的话语被芙莲达举起手打断,她似乎感到很自傲地说著:
「不,是你。是你的诚实救了我。」
我不是孤单一个人。
结束与芙莲达的会面后,康妮回到没有人烟的室内,将握紧的拳头抵在胸前。
大家都在为了康妮奋战。
即使先前侵蚀心灵的绝望已经消失无踪,但不代表无法挽救的状况已经解除。然而──
然而康妮察觉到。
(我绝对不会放弃。)
如果是史嘉蕾肯定会这么说。
毕竟那位公主最不喜欢的就是放弃。
史嘉蕾•卡斯提奥是个既傲慢又神经大条、不把人当人看的恶魔,而且还是不服输到无可救药的程度。所以不论面临何种困难状况,到最后一瞬间都不会轻言放弃,只有这点能够断定。
──你以为本小姐是什么人?
感觉耳边似乎能听见这句话。
躺在床上的康妮不禁嘴角绽放笑容,朝著逐渐逼近的深渊伸出手。
※
支配夜空的浓浓蓝色不知何时分成青与橙色两层,蕴含著光芒缓缓地互相混合。
拂晓时分即将来临,终于来到了可怜的康斯坦丝•葛莱尔被处死的日子,当然还没有找到能拯救她的方法。
明明是这样──
「没想到您还满冷静的。」
当汉斯沃感到意外地如此询问,史嘉蕾只是默默朝他瞥了一眼。
然后发出『哼』的嗤鼻声。
『哎呀,你以为本小姐会气得破口大骂吗?还是你希望本小姐骂你这头没用的猪?』
原来如此,这样也不错,或许该说这也许是奖励。
『听好了,你这只暴发猪。』
不知道是否因为期待全写在脸上,被史嘉蕾投以蔑视的俯视目光。
『不是由神来拯救人。』
史嘉蕾如此说著并指著窗户,正确来说是远处宽广无垠的天空。
『看看外面,不是还有时间吗?谁要放弃啊──听懂的话就快点动手,你这个蠢货。』
被值得敬爱的主人如此挥鞭怒斥,身为仆人只能选择服从。
汉斯沃再度回到作业流程,在天空开始泛白之际,他总算发出欢呼声。
找到了都铎伯爵经营公司的登记簿。
「看来市政厅的整修工程是由都铎家负责承包。」
汉斯沃兴奋地将上面记载的内容念了出来。
「您看,在史嘉蕾小姐被处死前一刻,市政厅曾经被雷击引起火灾──哎呀,恕小人失礼。」
由于发言实在太过粗线条,汉斯沃连忙赔罪,但史嘉蕾只是耸了耸肩。
『不要紧,毕竟本小姐完全不记得处死当天的事。』
「不记得?」
汉斯沃不解地歪著头,但很快转念一想「这也是有可能的事」。人类的脑会进行自我防卫,没有人会想记得自己面临死亡的瞬间吧。
『没错,真是的……不对,不是这样。』
史嘉蕾眯起紫水晶眼眸追溯著记忆,眼神似乎望著远处。
『……我还记得那天行刑人们出现在牢房的模样,记得在被上铐前有个行刑人给我喝了果汁,喝完之后就没有任何记忆了。』
汉斯沃似乎能够理解地『嗯』了一声并点点头。
「那么,肯定是果汁被下了镇静剂吧。」
『……你说什么?』
史嘉蕾挑起眉头。
「这种事很常听说。公开处死简单说就是作秀,要是受到犯人强烈抵抗或口吐恶言会很扫兴。所以才会用瘫痪意识──不,应该说是投以安定意识的药物,会没有当时的记忆应该是对史嘉蕾小姐效力太强了。平常都是由教会负责准备,而那种药物的原料与该组织使用迷幻药算是很相近的种类──」
汉斯沃一边说著,一边回想起十年前的景象并不解地歪著头。那天史嘉蕾以美貌与气质震慑出言谩骂的民众,而且还吐出接近诅咒的话语让现场陷入恐惧,怎么看都不像是失去意识的情况。然而──
汉斯沃对此感到疑惑而看向史嘉蕾,只见汉斯沃的女神带著像是不小心把盐加进红茶般的难以言喻表情。
「咦?不是这样吗?记得您以前只对豺狼的乐园感到很排斥,光是闻到味道似乎就会很难受。」
『是这样没错,不过你怎么会知道这件事?』
由于听起来像是打从心底感到厌恶,汉斯沃立刻改变话题。
「对了,教会的镇静剂是使用名为命运三女神丝线的稀有果实,据说那有能让吃下的人感受到时间交错的轶闻喔。」
『……那又怎么样?』
没有什么特别意义,只是对久违的对话感到兴奋而已。当汉斯沃笑著掩饰并翻著登记簿的页面时,有张整修后的市政厅示意图现出身影,让汉斯沃忍不住睁大眼睛。
然后低声笑著说道:
「哎呀哎呀,这感觉很适合用来藏东西呢。」
根据示意图,广场下方有广大的地下通道,如果要藏人质肯定会会选择这里。当汉斯沃从喉咙发出咯咯笑声,有道相当习惯命令的声音落了下来。
『做得很好,立刻联络王立宪兵。』
汉斯沃将手抵在胸前,以装模作样的动作深深垂下头。
「遵命,我的女王。」
但究竟来不来得及?他随即将脑中闪过的悬念默默抹除,反正无论如何都只能继续前进。
汉斯沃迅速整理好文件走出外面,在搭上马车前突然停下脚步仰望天空。
太阳缓缓地朝顶端推进。随著初啼声,耀眼的光芒照耀著地面。
史嘉蕾则是喃喃说著:
『──这次绝对要让他们切身体会到,最后笑的人一定是本小姐。』
不论有何种结果,都只能选择前进。
至少──道路已经拓展开来了。
汉斯沃朝降下的强光眯起眼睛,便再度迈出步伐。
※
天空晴朗得万里无云。
塞西莉亚突然回想起十年前并皱起眉头。记得那天一开始也是十分晴朗,因此没有人能够猜到之后来临的风暴。
塞西莉亚拉开床边准备的椅子,俯视著丈夫那彷佛死去般持续沉眠的美貌。
康斯坦丝•葛莱尔的处死预定会在日落前进行,大概只剩下半天左右的时间。
当她毫无意义地望著丈夫端正的睡姿时,安立奎的睫毛突然抖了一下,然后缓缓睁开眼皮,显露出那鲜艳红紫色的虹膜。
「……怎么,你是要来收拾掉我的性命吗?」
面对他那气若游丝的语调,塞西莉亚微微叹了一口气。
「如果我真的想杀掉你,你早就已经死了。」
「这样、啊……」
不知是否意识尚未恢复清醒,他那无法聚焦的视线转向塞西莉亚。
「我做了个梦。」
安立奎如此说著,以缓慢动作撑起身体。
「是我们刚见面没多久时的梦。」
接著,他彷佛自言自语般娓娓道来。
「……你还记得吗?我们曾经溜出王宫,去看城镇流行的街头表演吧?我笨手笨脚地被扒走东西,结果你立刻抓到那个少年并说出那句话──不管有什么理由,都不应该过著偷偷摸摸的生活。」
塞西莉亚默默听著安立奎的话。
「那时候我想著怎么会有这么直率的女孩。难道那全部是演出来的吗?」
瞬间对他那真挚的眼神屏起气息后──塞西莉亚随即带著苦笑回答「那还用说吗」。
她刻意耸了耸肩,不屑地冷冷哼了一声,这确实是个蠢问题。没错,实在是太愚蠢了。
因为她根本没有权利说出那么冠冕堂皇的话。
「毕竟那是塞丝说过的话。」
要扮演圣女实在很简单,毕竟塞西莉亚认识真正的圣女。她会怎么做或是说出什么话,一直以来都不需要思考便能得到答案。
「……塞丝?」
「没错,塞丝是这个世界上最美丽、最善良且最勇敢的女孩。」
安立奎会如此醉心,以及受到民众仰慕都是理所当然。因为那既是塞西莉亚,又不是塞西莉亚。
那是在塞西莉亚记忆中这个世界最美丽的事物。
「她总是直话直说,而且最讨厌不正当的行为──」
话语突然哽咽无法出口。
其实她一直都是装成没有发现。
但答案肯定都是不需要思考便呼之欲出。
就像今天这样。
「……我说啊,安立奎。」
塞西莉亚静静地吐出一口气。
「我啊,从以前就很讨厌你那么粗心大意。」
如果他一开始就发现塞西莉亚背叛,就不应该像这样露出破绽,更不用说是进行毫无意义的对话。
一直以来都是这样,长达十年的时间。
这个男人早已知道答案,却还是这么不切实际。
塞西莉亚微微垂下视线,然后继续喃喃说著:
「不过只有今天──我要称赞你这么不小心。」
十年的岁月绝对不算短,至少很足够对这个原先既不喜欢又不讨厌的男人产生厌恶感。
塞西莉亚抬起脸露出灿烂微笑。十年的相处果然不算短,安立奎似乎察觉到某些事并逐渐绷紧神情。
「……塞西莉亚?」
塞西莉亚按著他那试图抵抗的身体,朝毫无防备的颈项挥出手刀。那大病初愈的身体随即失去意识,上半身瘫软无力地倒了下去。
实在是个太过粗心的男人,塞西莉亚不禁叹了一口气。虽然粗枝大叶,但肯定也有被这种个性拯救过,就算很讨厌这种个性。
塞西莉亚大大地吸了一口气。
「──快来人啊!」
她如此放声大喊,复数脚步声便冲进室内。塞西莉亚斜眼瞥著变得有些吵闹的室内,悄悄地溜出房间来到走廊。
强烈阳光从采光窗照了进来。
眼尖的侍女与护卫连忙追著塞西莉亚身后,她无视于背后的可疑气氛,在先前那条走廊快步前进。
在该处发现料想中的那个人后,便浮现出微笑靠了过去。
「午安呀,路法斯。」
「喔,王妃殿下。离宫好像有点吵闹,发生了什么事吗?」
「其实是殿下的状况突然恶化──」
塞西莉亚在对话途中,故意装成头晕倒在路法斯胸前。
「对不起,我有点头晕。」
随著「那真是糟糕呢」的回应声,路法斯以照顾的动作将手臂绕过她身后,然后直接低声问著:
「今天是行刑日,要是让他死掉就麻烦了。」
「别担心,好像只是单纯症状发作。」
「那就好。」
双方迅速拉开身体,然后闲聊了几句便若无其事地离去。
塞西莉亚默默地望著路法斯•梅──不,应该说是奎师那的背影。当他的身影完全从视野中消失后,便将握紧的拳头悄悄张开。
手掌上有个黄铜制的精巧钥匙,她拿起来摇了摇把玩,钥匙发出「铿锵」的轻快声响。
塞西莉亚挑起嘴角。
手脚不乾净已经是能拍胸脯保证的事。
「王妃殿下,您要去哪里──」
她快步朝著外头走去,侍女发出叫声制止塞西莉亚。于是她将侍女引诱到走廊死角处将对方打晕,迅速地将侍女服抢过来后,对前来窥视状况的护卫用针刺了一下后颈。针头有速效性的麻醉药,护卫顿时浑身僵硬地缓缓当场瘫倒,应该会有一阵子没办法动作。
塞西莉亚溜出离宫前往圣马可广场,在市政厅后方有为了纪念历史资料馆建造的伟人雕像群。有片生锈铜板就混在其中。将把手部分拉起后,便出现了通往地下的阶梯。
地下既昏暗且冷冽,稍微前进后便有个男性看守发现塞西莉亚。对方浮现出吃惊表情,塞西莉亚则是不动声色地微微一笑。
「上头要我带人质出去。你没有接到报告吗?」
男子疑惑地摇了摇头。
「不,我什么都没听说──」
「真是奇怪呢。」
她如此说著并靠近对方,直接亮出暗藏的短刀划过对方的颈动脉。男子溅出鲜血无声地倒落地面,首先解决掉了第一个。
塞西莉亚戒备著四周慎重地沿著通道前进,在牢狱附近发现了监视人质的男子。对方似乎很无聊地靠在岩壁上。塞西莉亚用衣服擦掉沾在短刀上的鲜血与油脂后,直接扭动手腕将刀丢了出去。
从「咻」的破风声慢了一拍后,男子发出惨叫声滚倒在地,看来似乎是刺中大腿处。塞西莉亚绕到痛苦地发出呻吟声的男子背后,抓起下颚与头部一口气向后扭动。
男子随著低沉声响迅速殒命。
「……王太子妃、殿下?」
露琪雅•欧布莱恩以屏起气息般的语调如此问著,彷佛保护著用手掩著嘴边的尤里西斯站在他面前。
塞西莉亚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只是靠近牢房将刚才从奎师那身上偷来的黄铜钥匙插进铁栅栏的锁孔,锁随著「喀嚓」的声响解开。
露琪雅大大地瞪圆双眼。
远处传来逐渐接近的粗犷脚步声,而且不是只有一两道。如果是援军就算了,只可惜这种可能性应该很低,那个神经质男人不可能一直没发现钥匙被偷走。
原本进来的路应该不能用了。
「──从右边道路直直前进,就会见到通往广场的阶梯。」
洞穴内并非是单行道,像是蜘蛛丝般错综复杂,因此有许多出入口。就算尽头是死路,旁边就有能够迂回的路。
孩童们像是被雷击中般没有任何动静,似乎来不及理解突如其来的情况。
「没听到吗?别拖拖拉拉的,快点──」
塞西莉亚一边说著,一边突然有种既视感涌上心头。还来不及思索,眼睑内侧便浮现出某个景象。像是生物发出隆隆嘶吼声般的赤红火焰、烧焦的臭味、接近疼痛的热风、逐渐接近的不舒服声响,以及──
(好了,快去吧。既然我已经被看到了,那些家伙肯定不论到哪里都会追过来。所以……)
回过神时,塞西莉亚已经放声喊道:
「──快走!」
就像那时候的塞丝一样。
露琪雅•欧布莱恩先展开行动。
塞西莉亚的怒吼声让少女反射地牵起尤里西斯的手,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温存体力,她直接一口气拔腿狂奔,很快便无法见到她那小小背影。
塞西莉亚忍不住噗哧一笑。什么嘛,不是还很有精神吗。
然后,她缓缓调整呼吸回头看著后方。如同猜想般,带著严肃神情的奎师那与全副武装的几名同伙出现在眼前。虽然有几张熟面孔,但幸好萨尔瓦多不在这里。就算他在地上发现逃走的孩子,是他应该就会放过他们吧。
奎师那隔著塞西莉亚朝牢房瞥了一眼,不悦地挑起单边眉头。
「你这是什么意思?」
这个太过愚蠢的问题让塞西莉亚耸了耸肩。
「不能怪我啊。」
「你说什么?」
奎师那挑起眉头,塞西莉亚则是冷冷哼了一声。
「我就说不能怪我了。完全无计可施,一定是打从史嘉蕾•卡斯提奥被处死的那个时候开始,就确定我们会输了。」
十年前的那天改变了所有人的命运。
因为那个女人的关系。
没错,就是那个女人──
史嘉蕾•卡斯提奥改变了所有人的命运。
奎师那愤恨地开口问道:
「……王子到哪去了?」
塞西莉亚咧起嘴角。
「──谁会告诉你啊,混帐东西。」
塞西莉亚一边说著,一边将拇指倒过来比往地面。见到奎师那哑口无言的模样,塞西莉亚露出笑容,一直压著心中的沉重阴霾烟消云散,心情可说是极为舒畅。
心灵变得相当平静,塞西莉亚浮现出安稳微笑朝向前方。在视野中心能够见到收起表情的奎师那淡淡地挥下单边手。
「开枪。」
响亮声响在洞穴内回荡。
(插图019)
──随后,几发子弹贯穿了塞西莉亚的身体。完全来不及作势抵抗,彷佛脑髓蒸发般的冲击力让全身像是烧起来般滚烫,但所有感觉皆消失无踪。她摊开双手向后仰倒在地面,口中咳出血块。
塞西莉亚认为这样就好。很好,这样就好了。因为──
(这样……终于能结束了。)
她缓缓地吐出气息。
(最后……我有做对了吗?)
不然就没有脸去见大家──还有她了。
──您是想听谁的声音?
在逐渐远去的意识中,她回想起那个以认真表情如此询问的少女。虽然那时候觉得这是个蠢问题而一笑置之。
死前只希望再最后一次。
(看来我也走到这步了啊……)
她对这个像是不懂事孩子的愿望露出苦笑。就在这个时候……
──做得很好!
突然有道开朗声音传进耳中,让塞西莉亚顿时瞪大双眼。
──真不愧是希西!
这道斩钉截铁断定的声音绝对不可能听错。
原来是这样啊,太过放心让塞西莉亚哭丧著脸。原来我也听得到啊,只要竖起耳朵仔细聆听,不管什么时候都听得见嘛。
在远处能够见到那群喜爱的人的笑容,总觉得自己好像绕了很大一圈。
塞西莉亚──希西稍微缓颊一笑,便彷佛沉眠般闭起眼睛。
确认倒在血泊中的塞西莉亚完全死亡后,奎师那站了起来。
「收队,去找王子。」
当他如此说著并转过身时……
他发出了低吟声。
「哈啰,梅财务部总监辅佐。」
眼前那张浮现爽朗笑容却将枪口指著此处的端正五官,可说是熟悉到不能再熟悉。
「……你这家伙。」
举起步枪的宪兵在男子背后排开待命。不仅如此,还能听见四面八方传来阻断退路的夸张脚步声。
奎师那不禁咬紧牙根。
「咦?还是副总监啊?算了,应该没差吧。」
「你怎么会来这里?」
「是女神的指引。只可惜来的不是美女,而是个猪大叔就是了。」
男子耍著嘴皮子,但眼神丝毫没有笑意。
「那么,让你自己选要现在死,还是晚点再死吧。」
反正不管哪边都是要死就对了,凯尔•修兹似乎打从心底感到愉悦地如此说著。
能听到枪声。
金属声响毫不留情地在洞穴内回荡,让尤里西斯忍不住想转头确认后方,手却被紧紧握住。
「不能回头。」
这道声音让他猛然惊觉并转回头,只见露琪雅浮现出不合那稚嫩侧脸的认真表情。
「看前面,尤里。」
她的语调十分平静,却有种无法违抗的魄力。
「然后要活著,我们要活下去,不然她的决心就会浪费了。」
尤里西斯稍作犹豫便微微点了点头,然后继续开始走著。不知道多久没有走这么长一段距离了?肌肉萎缩的脚有些踉跄,心脏跳得越来越快,距离出口感觉相当漫长。
两人总算来到地上,强光瞬间洒落在尤里西斯身上,让他忍不住用手遮著额头。这里是哪里?眯著眼睛环视四周,看来是个被小山丘围绕的杂木林。远处能够见到圣马可钟塔,表示离广场应该没有很远。
正当思考著是否该前往大道时,有道吃惊般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你们……怎么会在这里……」
转头看往声音的方向,只见有个用连帽大衣深深盖著头的少女躲在树荫处。是苏珊娜,她像是眼珠快掉出来般瞪大双眼看著两人。
「到底发生什么事……」
她如此说著时,似乎察觉状况而逐渐面色铁青,但尤里西斯同样难掩惊讶。附近该不会还有携带武装的敌人吧?难道又要被带回那个阴暗恐怖的地牢吗?一想到这里,身体就像是结冻般无法动弹。
双方像是互相牵制对看一段时间后,露琪雅突然喃喃说著:
「有人来了。」
沿著她的视线看过去,有个体格壮硕的女性朝著此处轻松地从斜坡滑了下来。见到那背著大剑的熟悉身影,尤里西斯不禁吞了一口气。
「是尤里认识的人吗?」
尤里西斯按捺著兴奋的心情点了点头,露琪雅见状便发出「这样啊」的呢喃声,然后以彷佛像朋友打招呼般的轻松态度重新看向苏珊娜。
「──大概就是这样,要逃走的话趁现在吧。」
「啥?」
苏珊娜发出脱线的回应声,尤里西斯也惊讶地盯著露琪雅。
「……你们要放我逃走吗?」
身为绑架犯的少女呆滞地如此呢喃。
露琪雅浮现出尴尬的微笑,缓缓地开口说著:
「──王太子妃殿下肯定也不是个好人吧。」
这番突如其来的话语,让苏珊娜不解地皱起眉头,对她来说肯定是听得一头雾水。
(插图020)
「不过,我并不认为她罪该万死。毕竟我们还没有对她瞭解到会这么想呢。」
王太子妃是他们的同伙,实际上也许是个残酷无情的人。也或许有人被她伤害或夺走性命,而这些人对他们来说也许是死不足惜的弃子。
但尤里西斯与露琪雅同样不清楚内情。虽然有朝一日可能会知晓,但至少现在只有被名为塞西莉亚的女性拯救的事实摆在眼前。
「苏珊娜也曾经救了我们。」
苏珊娜的肩膀抖了一下。
「不只是露琪雅被殴打的时候准备冰块,还替我们把那个粗暴看守赶走。」
「那是因为……」
严肃表情逐渐转变为困惑。
「连这都不知道道谢,露琪雅还没有那么不懂礼仪喔。」
露琪雅露出纯真笑容,其中并非只有温柔,同时也是下定决心的笑容。
「好了,请快点逃走吧。不过请别忘记,以后您所犯下的罪同时也会连带让我──露琪雅•欧布莱恩成为共犯喔。」
「──时间到了。」
这道声音让康妮张开原先闭著的眼睛并缓缓起身,灰色的朴素连身裙也是为了这天而准备的。
走出牢房后,看守不疾不徐地将某个装有红色液体的杯子递了过来。这个突如其来的举动让康妮不禁心生戒备,该不会里面有下毒吧?正当康妮犹豫不决时,后方传来一道慢条斯理的声音。
「那只是普通的果汁喔。」
回过头便见到某个面熟的男性,那仍然如酒桶般的身体,今天穿著仪式用的白色法袍。
「……汉斯沃子爵?」
「毕竟那位大人吩咐不能让您喝下奇怪的东西呢。」
子爵以不让看守听见的声量如此笑著说道,让康妮开始思索著他所说的那位大人是谁。
然而,她决定总之先相信这段话。虽然这位臃肿肥胖的男子彻底堕落到不像是个神职人员,但就康妮所知不是个坏人。
将果汁一饮而尽后,她随即被戴上手铐,在行刑人的陪同下直接搭乘护送用的马车。
摩尔达维宫殿通往广场的门开锁后,怒骂声像是等待已久般此起彼落,走下马车后变得更加夸张。
康妮觉得简直就像十年前一样。
她抬起头一看,天上被沉重潮湿的云层覆盖,连这种地方都与十年前一模一样。
(──虽然我没有像史嘉蕾那样就是了。)
她以压倒性的美貌与高贵气质让众人噤声,靠自己这张平凡的脸就算倒立也不可能做到。这让康妮微微露出苦笑,缓缓地做了个深呼吸后便迈出步伐。
在前往处刑台的途中,某个人突然传来「你这个卖国贼!」的喊叫声。「人渣!」「恶魔!」「把王子藏到哪去了!」的怒骂声不绝于耳,让康妮紧紧咬著嘴唇。
「──吵死了!」
就在这时,有道响亮喊叫声响彻整个广场。
「真是的,就是这样我才讨厌连毛都没长齐的臭小鬼。你们哪个家伙想被我重新好好调教啊!」
由某个挺直背脊的华丽老妇人领头,彷佛要前去参加舞会的盛装妙龄女性们成群走进广场。此种脱离世俗的华丽阵容,让人们顿时哑口无言地接连让路。
「讨厌啦,奥黛莉的嘴巴真坏。」
「你真笨,米莉安。奥黛莉连听力和个性都是很糟糕喔。」
美丽花朵们互相耍著嘴皮子,朝著周遭散播满溢而出的微笑。当众人回过神时,不分男女甚至幼龄孩童皆陶醉地望著她们。
康妮惊讶地张大嘴。当她对眼前景象看傻了眼时,接著是完全毫无相关的方向传来另一道喊叫声。
「康斯坦丝•葛莱尔是被冤枉的!」
只可惜被群众埋没无法见到身影。
「虽然她有点顽固又会偶尔失控!但还是个超级滥好人,不会放著有困难的人不管,是个不会犹豫为别人行动的女孩子!结果居然被冠上绑架孩童的罪名,她怎么可能做出这种事!?真是……大家有这么笨吗……!」
绝对不会错,那是凯特。那个总是带著笑容且乖巧的女孩,居然会如此气愤地放声喊叫。
「对啊,我们这里还有以前潘蜜拉•法兰西斯跟班的证词!啊,想知道详情的人,这里有号外快点拿去看!」
这个有点放肆的声音肯定是米莲。
先前彷佛拔掉虫子翅膀般,既残酷且激动的气氛不知何时烟消云散,取而代之地开始涌现出质疑声浪,广场正被带起一股奇特的风向。
康妮眨了眨眼,搞不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从沉重低垂的云层间滴滴答答掉下雨滴,转眼间雨势越来越强,沙沙地拍打著地面。
回过神时,众人目光皆聚集在康妮身上,每个人都等待著她的话语。在像是患了热病般的浮躁气氛中,康妮也彷佛回应般张开口。
然而下个瞬间──她被粗鲁地一脚踹著背部倒在地面,然后被扯著头发强迫跪下。
「──康斯坦丝•葛莱尔!」
隶属于王立宪兵局的某个男子如此放声喊著,记得他是侦办康妮协助绑架并自称格奥尔格•盖纳。
「根据绑架邻国王子的颠覆国家罪名,接下来将要执行斩首刑!」
当盖纳一说完,在身旁待命的死刑行刑人便高高举起剑。
毫不迟疑挥下的剑发出破风声,各处传来惨叫声,让康妮紧紧闭起眼睛。
我才不会后悔。
──就在这时,康妮头上传来类似呻吟的声音,接著是金属碰撞的坚硬声响。
冲击力迟迟没有传来。当康妮悄悄睁开眼睛,发现行刑人蹲在地面,手腕不知为何还插著一把小刀并滴滴答答淌著血。
剑则是掉在脚边。
「到此为止。」
传进耳中的重低音让康妮的心脏重重跳了一下,抬起头便能见到视线前方的黑发与深蓝色眼眸。
是那个表情严肃、比任何人都不擅长表达感情却心地善良的人。
兰道夫•阿斯达额头冒著汗水,气喘吁吁地尖锐喊著:
「这场处死已经失效!王子人在这里!」
回过头一看,有个将如太阳色头发随兴绑在身后的壮硕女性站在眼前。是桑,她怀中有个宝石般青紫色眼瞳的少年,那应该就是尤里西斯王子吧。
桑将少年放到地面,王子看来虽稚嫩却聪明伶俐。即使显得相当疲累,但仍然以坚定语调向众人宣布:
「将我绑走的人──是祖国法利斯派来的人!与这位女性没有任何关系!」
这道宣言让人们一阵哗然,不知所以然的惊慌气氛顿时传开。
「一派胡言!」
盖纳焦急地吼著。
「他说的话不能相信!而且那边那个女人──我知道你是谁!」
他大声嚷嚷地指著桑。
「记得是叫『桑』吧。不过呢──」
盖纳浮现出极为丑陋的表情放声喊著:
「在法利斯第三殿下派中没有名为桑的人!」
※
从康斯坦丝•葛莱尔的行刑日往回追溯几天。
在法利斯王城西区,从前曾是第二王妃离宫的该处正迎来一阵晴天霹雳。
「……这是怎么回事?」
听到侍从的报告,罗德里克彷佛想摆脱混乱般放声问道。
「恩斯特来了我国?」
据说他只带著最低底限的护卫,以掩人耳目之姿现出身影。
根据报告内容,他是来探视自从即位后便是朋友的亨德里克国王。然而──
「朋友?说什么傻话,明明见面的次数根本是一只手就数得出来!而且那个男的不是去了梅尔维纳吗!?」
「不、不是的……其实似乎是卡斯提奥公爵前往该国──」
「那群老狐狸……!到底在打什么主意……!」
他毫不掩饰地展露出不悦,但很快便重新审思并挑起嘴唇。
「──不对,这样反而是好事。虽然不知道是谁出的馊主意,没有正式邀请下对他国侵门踏户,就算是国王亲访,被视为侵略行为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我当然会郑重请对方打道回府,但在那之前卖点人情似乎也不错。」
对方挑在这个麻烦时期来访,把这当成准备战争的藉口或许也是不错选择。反正碍事的堤奥菲勒斯第四王子很快就会消失,那个彻底放松戒心的男人为了替即位后铺路,从昨晚就赶赴神殿,完全不知道那是经过巧妙设计的陷阱。
堤奥菲勒斯不会活著回到城内。
罗德里克那母亲遗传的美貌带著冷酷神情发出嗤笑声,然后为了与恩斯特会面,对身旁待命的侍从命令协助打理装扮。
然而,侍从却仍然面色苍白,彷佛结冻般一动也不动。
「怎么了?」
「殿下……对方有提到邀请他来的对象……」
「……你在说什么?」
「恩斯特王表示是受到第三殿下邀请而来──」
※
「虚张声势?」
这位法利斯的客人说出口的话,让兰道夫复述了一遍。
对于质疑她与陛下说了什么话,答案居然是「虚张声势」,会感到疑惑也是理所当然的反应。
「没错,老实说我是希望恩斯特王做为后盾。就像刚才修兹说的,我们这边有太多不利条件,身为国王应该只能拒绝我们的提议。要是有个万一,这反而有可能成为火种。」
凯尔深深点了点头。
「所以实际上我没有说什么重要内容,只有希望他能去探视亨德里克国王而已。」
这句话让人有些起疑。或许是疑问写在脸上,桑笑著回答「是真的」。
「亚莉姗德托给我一封亲笔信函,原本就算没有尤里那件事,我也打算造访埃迪拜多。」
「亲笔信函……?」
「没错,恩斯特王是个好人。他笑著说虽然没办法成为第三殿下的助力,区区探望『朋友』还是没问题的。」
朋友该不会是指亨德里克国王吧?没印象那两个人有培养过什么交情。
或许应该是想著同样的事,凯尔以满腹狐疑的表情开口问著:
「喂,等等。那只是为了去探病,就要卡斯提奥公爵代替陛下去梅尔维纳吗?」
「嗯,那只是刚好变成这样而已。」
「……啊?」
「刚好卡斯提奥公爵也在谒见现场。你们也知道公爵与陛下感情很好吧?反正都要准备出发前往梅尔维纳,我提议要不要乾脆只交换目的地,梅尔维纳由他本人自己去就好。」
在疑惑的两人面前,桑浮现出恶童般的笑容。
「实际上就只有这样而已,不过罗德里克与【拂晓鸡】会怎么想──又是另一回事吧?」
※
「──是亚莉姗德邀请恩斯特王过来?」
绝对不可能,罗德里克对侍从的妄语一笑置之。那个女人被幽禁在城塞内的监视塔牢房中,在现在这个瞬间无法采取任何行动。就算巧妙地买通看守,应该也不可能出现明显动作。
「是,绝对不会有错。恩斯特王有携带正式信函,上面确实有亚莉姗德殿下署名。而且已经以宾客身分来到王宫内──」
听到这段报告的瞬间,罗德里克顿时火冒三丈。
「是谁允许这么做的!」
面对随时都会拔刀挥砍的剑拔弩张气氛,侍从赶紧出声辩解。
「是堤奥菲勒斯殿下!殿下尽全力将我们逼退了!目前已经被殿下的私兵阻绝,无法得知状况……!」
罗德里克咬紧牙根,感觉气到快要昏过去了。
──这种状况下还有堤奥菲勒斯四王子出来搅局?
那个蠢货不是已经掉进陷阱了吗?罗德里克愤恨地发出咋舌声,堤奥菲勒斯是什么时候与亚莉姗德联手的?而且恩斯特王为什么会来法利斯?他以为来探病这种显而易见的谎言会被采信吗?
说起来【拂晓鸡】根本什么都没说──思考到这里,罗德里克反射地确认周围的状况。好奇怪,怎么想都不对劲,怎么会每个人都对这种突如其来的情况感到吃惊?
而在狼狈不堪的众部下中,他发现其中有平常总是提供报告的那名男联络员时──
罗德里克才终于面色铁青。
※
「第二殿下罗德里克的个性我很清楚。」
语毕,桑便露出灿烂微笑。
「他只是个很单纯的蠢蛋而已。」
兰道夫不知该如何回应地皱起眉头。
「我可以跟你们打赌,罗德里克会对恩斯特王的访问手忙脚乱而且气到不行。之前倚赖的【拂晓鸡】只有这次完全派不上用场,毕竟他们也不知道这些情报,再扯到堤奥菲勒斯四王子,本人肯定会惊慌失措。」
「……语气听起来就像亲眼见到一样。」
恩斯特王从埃迪拜多出发已经是十天以前的事,算算确实已经抵达法利斯,有可能演变成她所说的状况,但再怎么说应该还没收到报告才对。
「说我是想像力丰富吧。总之容易疑神疑鬼的罗德里克肯定会想很多,例如亚莉姗德与堤奥菲勒斯是什么时候联手、恩斯特王到法利斯做什么、又有什么目的之类的事。虽然实际上只是单纯探病,但最重要的公主被幽禁无法得知真相。那要怎么做?当然会想去确认吧?」
说到这里时,桑似乎由衷感到高兴地绽放笑容。
「──那么,该是解救遭囚公主的时候了。」
※
这种状况是怎么回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罗德里克坐在椅子上,焦躁地抖动著身体。结果有位亲信脸色苍白地开口说著:
「陛下……那个……小的突然想到某种可能性……」
「……什么可能性?」
「亚莉姗德殿下该不会已经与埃迪拜多联手了吧……?」
「别说傻话!」
「可、可是如果不是这样,恩斯特王为什么会来我国?要相信他只是来探病吗?而且理应是敌对的堤奥菲勒斯殿下居然会做出那种行动──」
周遭顿时一阵哗然。
罗德里克也忍耐到了极限,回过神时已经站起身大声喊著:
「我们去塔一趟!叫那个女人说明清楚!有什么目的要她全部老实招来!」
他立刻召集亲信前往塔,亚莉姗德被幽禁在三个相连监视塔中特别高耸的主塔上层部分。该处是主要是为了地位崇高犯人打造的监狱,并非是使用栅栏而是圆筒形房间,只要上锁便不可能由内部开启,甚至连餐点都会由专用通风口递送。
打开塔唯一出入口且戒备森严的紧闭铁制门扉后,光线随著密闭霉臭味透进室内。在天窗撒落的阳光下,有个即使消瘦却仍然保有魅力的女性朝著此处露出微笑。
在这个瞬间,罗德里克惊讶得地瞪大双眼说著「……不对」。
他面色铁青地摇摇晃晃退了一步。
「不对──这家伙不是亚莉姗德!」
连他都觉得自己居然会发出这种惨叫声,但眼前这个人不是亚莉姗德。虽然眼睛与头发颜色如出一辙,长相也是十分相似,从远处或许无法分辨。但就只有这样,仍然是不同人。
「你是什么人……?」
罗德里克以微微颤抖的声音如此询问,女性便以臣下的完美姿态垂下头。
「小女子名为亚莉雅娜,罗德里克殿下。」
「亚莉、雅娜?」
罗德里克面露呆滞地反覆问了一次,只得到「是」的坚定回应声。
「小女子有幸担任亚莉姗德公主的侍女。对了,熟悉的人都称呼小女子──『亚莉』。」
※
在法利斯第三殿下派中没有名为桑的人。
格奥尔格•盖纳说出的这句话,让仍然跪著的康妮吃惊地抬头望著桑。拥有如太阳般发色与琉璃色眼眸且体格壮硕的她,有些尴尬地露出微笑,在她腰边的尤里西斯也是浮现出吃惊表情不解地歪著头。
「不知道你是什么人,那个小孩是不是真正的王子也很难说。」
盖纳彷佛感叹般夸张地摇了摇头,聚集的民众再度开始交头接耳地窃窃私语。
桑没有任何表态,只是默默地静观其变。康妮惊慌地想著她为什么不立刻否定,难道要这样被持续怀疑吗?
明明她担忧著被挟持幼小王子的安危,那想拚命拯救的模样应该是没有半点虚假才对。
当周遭开始浮现出疑问与指责声浪时,突然有道沉静声音响起。
「──那位毫无疑问地是尤里西斯殿下。」
有个初老男性现出身影。虽然打扮整齐笔挺,却莫名带著浓浓疲态,而且头顶处很明显头发稀薄。
康妮觉得自己似乎在某处见过这个人。
「肯德尔!」
尤里西斯高兴地发出叫声。康妮口中也发出「啊」的声音。没错,是肯德尔。以法利斯特使身分造访埃迪拜多的外交官肯德尔•列维。不过他现在不是回到法利斯了吗?
「动作还真快。」
桑感到出乎意料地挑起眉头。
「毕竟是鞭策著这把老骨头赶过来的。」
肯德尔耸了耸肩,说著「请收下」并从怀中掏出一封书信。
「这是先前议会经过决议后的承认信函。」
「真亏你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通过。」
「虽然也有堤奥菲勒斯殿下帮忙美言──但主要原因应该还是恩斯特王的访问。见到或许已经与邻国得到联系,肯定会让心里有鬼的人战战兢兢吧。就算只是急就章的虚张声势,看来还是挺成功的。由于已经得到神殿方面的承诺,接下来只剩殿下亲自署名了。」
「这样啊。」
摊开书状的桑突然不悦地皱起眉头。
「居然还要盖血印,还真是守旧。」
「还请说这是传统。」
桑回以叹息后,便用接下的笔流畅地写下名字,然后解开背著的大剑布包。
「很可惜,我身上流著的一半血脉并不算尊贵──」
她用剑尖滑过拇指,将滴著血的指腹随兴地盖在书状上。
「这样可以吗?」
肯德尔确认过手印后,便满意地点点头回应「很足够了」。
接著,他朝著尤里西斯──
以及桑恭敬地单膝跪地。
「那么恕臣重申──能见到『两位殿下』平安无事真是万幸。」
康妮眨了眨眼。
「……两位、殿下?」
当她如此呢喃,桑带著恶作剧被拆穿般的表情绽放笑容。
「正是,本宫乃亚莉姗德•法利斯。身为法利斯正统王位继承人──」
接著,她朝著此处摊开书状。
「──在此宣布就任新王。」
※
到头来,全部都被亚莉姗德那个女人玩弄于股掌之间。
当堤奥菲勒斯假装掉进【拂晓鸡】设下的陷阱,抓准时机带著私兵冲进塔内时,见到二哥罗德里克沮丧地跪倒在地,便涌现出此种想法。
罗德里克是个胆小鬼。只要没有【拂晓鸡】存在,应该早就选择放弃继承权,所以才会误以为他是个不足为惧的对手放著不管。
但亚莉姗德不一样,她反而从中发现好机会加以利用。
结果就是这样。
他不禁自嘲被摆了一道,明明条件是对自己这边有利。
(只要没有罗德里克出来搅局──)
或是安娜王妃还活著,结果也许又会不一样了。
这时,他突然浮现一个想法。
安娜王妃真的已经病死了吗?
不,毕竟当时甚至有验尸,应该不会错才对。但负责丧葬的第二神殿中──有那个名为尤拉莉雅的女性。
想到这里时,堤奥菲勒斯直接放弃思考。他不喜欢浪费时间,反正不会得到答案,就算有答案也没有任何意义。
而且接下来应该会变得更忙了。不知为何肯德尔•列维很急著拥立新王,看那样子应该会甚至利用埃迪拜多国王访问,在这几天内肯定会得到议会承认。
一想到这里,突然传来一道声音,让堤奥菲勒斯将视线转向罗德里克。
「亚莉姗德本人到哪去了……」
只差一步便能得到全部,这个男人浮现出求助般的表情。
「当然是在埃迪拜多。」
被囚禁在塔中的女性带著微笑如此回应,罗德里克的嘴唇抖了一下,然后直接跪倒在地束手就擒,这个可悲男人似乎连挣扎都做不到了。
虽然手下亲信有反抗念头,但仍然无法敌过压倒性的数量差距,还是被逮捕送进地牢。
堤奥菲勒斯踏进恢复安静的室内,俯视著这位与姊姊十分相似的女性。表面上是侍女,但肯德尔•列维表示实际是亚莉姗德的替身。
记得是叫做亚莉雅娜。
「──你不怕死吗?」
堤奥菲勒斯突然在意地如此询问。只要走错一步,说不定就会真的代替亚莉姗德被处死。
女性朝堤奥菲勒斯瞥了一眼。
「我只是个影子,只要能为主人鞠躬尽瘁便是得偿所愿。」
女性继续说著。
「而且桑从来没有毁约过喔。」
彷佛表达这是最重要的主因般。
堤奥菲勒斯不屑地发出嗤鼻声,然后顺便多问了一句:
「你觉得这个国家能复兴吗?」
「当然。」
堤奥菲勒斯点了点头回答「这样啊」,如果是亚莉姗德说不定真的能做到。
──突然涌现出这种愚蠢想法,让他忍不住对自己面露苦涩时,眼前女性却感到不可思议地喃喃说著:
「话说回来,小女子以为堤奥菲勒斯殿下与桑一直是关系交恶。」
「嗯,毕竟我差点被罗德里克那家伙杀掉。三姊是救命恩人,要还人情也是理所当然吧。」
「殿下真是伟大。那么,可以顺带问问真心话吗?」
「你觉得我能在谈判中赢过那个肯德尔•列维吗?不只是说出二哥企图暗杀我的事,还威胁我要是不配合协助就不提供情报。你敢相信吗?那些残忍家伙居然说这样等于是要对我见死不救。」
「……原来如此。」
「不过只要我主动抽身,他们保证加冕后也会给我职位,而且不用放弃继承权。也就是说,只要在亚莉姗德找到继承人之前死掉,下任国王就是我──你们就好好提防别让我谋反吧。」
堤奥菲勒斯如此说完后,便挑起嘴角扬起天鹅绒披风扬长而去。
──被独自留下的亚莉雅娜抬头望著高高在上的塔顶天窗,悄悄地举起手朝东方天空开始想像。
想像著理应在另一侧的埃迪拜多。
※
「新王……?」
「话是这么说,之后才会办加冕仪式就是了。」
桑带著玩笑语气如此笑著说道,让康妮顿时哑口无言。
「──你没受伤吧。」
这时兰道夫赶了过来,对自称法利斯新任国王的桑完全不屑一顾,来到瘫倒的康妮身旁并仔细窥视著她的脸。
蓝色眼眸如搜查般紧盯著康妮,彷佛确认著某些事似地从头顶往下查看,发现仍然被铐著的手便微微眯起眼睛。兰道夫默默地从军服胸前口袋拿出几根细长的针,插进手铐的吊钟式锁头灵巧地旋转细针。
随著喀嚓的金属声响,手铐轻易地被解开。
「……有点红肿。」
他彷佛安抚般牵起康妮的手腕,让她顿时心跳加速。
「我、我没事!」
康妮挥了挥手让他过目,让严肃神情稍微缓和,康妮也跟著咧嘴露出微笑。
「国王?这怎么可能……」
先前一脸呆滞的盖纳回过神发出喊叫声,他那如野兽般的身体频频颤抖,而且不停摇著头。
「你放弃吧。」
兰道夫低声地如此通告。
「已经查出你和路法斯•梅勾结的证据。那家伙已经被捕,一干同党也不例外,一切都结束了。」
说完后,赶来的宪兵群将盖纳团团包围。盖纳愤恨地皱起眉头,将准备将他拘捕的手粗鲁地挥开。
「别以为我会这样放过你们……!」
他如此咒骂并将手伸向腰部,从中掏出约有拳头尺寸的铁球,拔开插栓并用力振臂。兰道夫发出「快趴下!」的叫声,慢了一拍后,爆炸冲击便随著如地震般的轰隆声袭卷而来,康妮的身体也被震飞,背部重重撞上地面。
过于强劲的冲击力道让她顿时无法呼吸。
回过神时,眼前已经冒出浓浓黑烟,人们发出尖叫声四处逃窜。康妮似乎在跌倒的时候挫伤脚部,没办法站起身。
她突然抬起视线,只见近在眼前的建国始祖阿玛迪斯像脚边即将崩塌。或许是受到爆炸余震影响,目前已失去支撑倾斜摇摇欲坠。
如果能往后方倒塌就算了,影子却朝著康妮掉了下来。
──没办法躲开。
「康妮!」
这时,兰道夫拼了命地用双手撑著地面保护康妮,她忍不住发出尖叫声。
这样兰道夫也会一起被压在瓦砾堆下。
「阁下快离开!拜托快点离开!」
「──谁要离开!」
这个笨阁下,康妮快哭出来地想用力将他推开而在手臂下方不停挣扎,那坚强的体魄像是塞进厚重铁板般一动也不动。能够隔著兰道夫肩膀见到阿玛迪斯像倒了过来,来不及了。
「不要!快来人……!」
康妮哭喊著寻求协助。
「──史嘉蕾!」
就在这时,突然传来某道「啪嚓」的碎裂声。
巨大石像在康妮头上瞬间粉碎,同时刮起一阵旋风卷起头发与裙襬。即将如弓箭般撒落的瓦砾瞬间被吸起,随著沙尘被刮到远处。
此种像是童话故事中魔法般的景象,让康妮不禁傻傻地张大嘴巴。
『给本小姐记清楚,康斯坦丝•葛莱尔。』
如铃声般清脆的傲慢声音。
彷佛剪下深邃黑夜并随风飘荡的黑发。
像是封入星斗般的紫水晶眼眸,搭配让见者无比陶醉的妖艳美貌。
这位典型的绝代恶女,得意地挺起胸膛开口说著:
『英雄总是会晚一步登场喔。』
※
真是的,居然让本小姐这么费心──
区区康妮还敢这么嚣张。
史嘉蕾「呼」地吐出一口气。
不只是破坏石像,连风都要驾驭再怎么说都是相当麻烦,那应该就是情急下挤出来的玩意吧。能够感觉到类似能量的力气从体内涌出。如果是平常,总是会伴随著无法站立的疲倦感与睡意,但不知为何只有今天像是委身于春天阳光般的舒服感觉。
由爆炸引发的火舌已经扑灭,宪兵引导著平民到安全场所避难。
那个壮硕女性与自称王子的孩童似乎也平安无事,只是头发稀薄的肯德尔似乎撞到腰部,在桑的揶揄下被她背著前往救护室。
兰道夫•阿斯达难得浮现出吃惊表情,将视线落在石像残骸上。完全埋在他怀中的的少女瞪大双眼望著此处,看来还是很有精神。
康斯坦丝•葛莱尔的处死看来就此取消了吧。
史嘉蕾随著拂晓与汉斯沃分手后,便一直在追查众宪兵的动向,因此她知道潜伏在埃迪拜多的【拂晓鸡】已经彻底瓦解。由路法斯•梅为首的现行犯已落网,被他们囚禁的约翰二王子的公主也顺利获救,潘蜜拉•法兰西斯的证词近日内应该也会被驳回。
而且恩斯特即将从法利斯回国,也听说父亲艾德法斯已经从梅尔维纳出发,所以不会有问题了。
那孩子肯定能洗刷冤屈。
与十年前截然不同。
史嘉蕾再度缓缓吐出气息,认为区区康妮果然还是太嚣张了。
敢让史嘉蕾担心还差得远了。
『本小姐先声明──』
她双手叉腰,以教训般的严肃表情降落在康妮身旁。
『要是受伤,本小姐可不会饶过你。』
毕竟是让史嘉蕾如此疲于奔命,当她表示绝对不允许出现这种愚蠢模样时,先前一脸呆滞抬头看著她的康妮突然瞪大双眼。
她逐渐面失血色,还发出类似尖叫的声音。
「史嘉蕾……!?」
史嘉蕾不知道发生什么事而沿著视线看了过来,发现自己的身体变透明,看来是力量使用过度……不,不是这样。
抬起手一看,正在散发出闪闪发亮的光点。
结束了。
康妮用手掩著嘴角微微吞了一口气。嘴唇不停颤抖,明明平常迟钝得像只乌龟一样,只有这种时候特别敏锐。
「不要……!」
她不断摇著头,从咽喉深处挤出颤抖的声音。
「不要不要不要……史嘉蕾……!」
要在这里消失了吗?
史嘉蕾望著自己逐渐透明的身体,有种事不关己的感觉,然后俯视著随时都会哭出来的康妮。
简直像是救了她之后要消失了。
这样就不是为了拯救十年前的史嘉蕾,而是现在的康妮。
明明是那么执意复仇,这种结局只会沦为笑柄吧。然而……
心中却有无比满足的感觉。
──只要您感觉到自己复仇已经完成。
汉斯沃的话语突然过脑中。
──您就会蒙天神恩召吧。
史嘉蕾没来由地涌现出笑意。眼前的康妮开始啜泣,表情真是难看到让人不忍直视。
因此,史嘉蕾对她放声大笑。
『你那是什么表情,笨蛋康妮。』
谁要说出再见这种话,史嘉蕾骄傲地别过头。
『说到你这个人啊。』
史嘉蕾•卡斯提奥在小宫殿,遇见了这位既不起眼又畏畏缩缩的少女。
『长得既平凡,写字又难看,还会不小心说溜嘴。』
做事抓不到诀窍,不管做什么都没有天分可言,但原本以为个性懦弱,却出乎意料地粗枝大叶。
『既蠢又笨手笨脚,又完全不听人说话。』
结果是滥好人到无可救药的程度,原本以为可以轻松操弄,回过神才发现自己被耍得团团转。
『可是啊……』
史嘉蕾浮现出爽朗笑容,将心底暗藏已久的秘密说了出口。
『──本小姐还是很喜欢你喔,康斯坦丝•葛莱尔!』
瞬间康妮屏起气息,那若草色的眼眸大大睁开。然后转眼间哭得整张脸皱成一团,朝著史嘉蕾伸出手,哭哭啼啼地不断喊著。
虽然已经听不见她在说什么了。
不过,因为她的模样看起来实在太过认真。
于是最后史嘉蕾噗哧一笑──
接著,便往空中消失无踪。
(插图021)
(插图0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