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回到稍早之前。
面对今天约好碰面、却未能准时现身的新,清霞瞪了他一眼。
「太慢了。」
「哎呀,真是不好意思。」
新露出看似完全不觉得自己有错的笑容回应,然后在会客室的沙发上坐下。
「竟然迟到,你的胆识还真不小。」
这次的面会其实不算太重要,因此,只是迟到几分钟,或许也没什么好指责的。但清霞这天情绪有些暴躁。
「我无法为自己找藉口呢。大概是热昏头,才会出差错吧。」
「理由说来听听?」
「我记错了,我原本听说你今天不用值勤,所以刚才直接去府上拜访。」
清霞吃惊地瞪大双眼。
按照原先的班表,他今天确实排休没错。然而,在奥津城的怨灵们不知道会采取什么行动的现在,他无法在家中悠哉休息,因此自愿过来休假日出勤。
他以为这件事有确实传到新的耳中。
「原来如此,恐怕是负责传话的人疏忽了吧。」
看样子,整个帝国军内部,除了位居基层的清霞等人以外,大海渡和宫内省那边的职员,恐怕也是手忙脚乱的状态。
清霞吐出一口气。
他觉得自己有一阵子不曾好好在家里待过了。在傍晚暂时回家一趟、休息片刻后,晚上再次返回值勤所,直到隔天傍晚才会再次返家──这阵子以来,他一直过著这样的生活。
看到奇怪的人影、或是遇到幽灵……诸如此类和奥津城相关、又或是无关的大量目击情报和陈情内容,全都被送往清霞这里。针对这些玉石混淆的情报,一一做出因应处置,再从其中找出美玉──亦即有力的内容,视情况必要深入调查,最后逐一向上级报告。这样的过程,十分耗费心力和时间。
尽管如此,清霞仍优先让自己的下属返家、或是替他们安排休息时间,但这也让他个人的负担愈来愈沉重。之所以会变得脾气暴躁,基本上都是因为这样的原因。
只是因为过于忙碌,就变得无法控制情绪,说来也令人有些难为情就是了。
「嗯,我想大概是吧。噢,对了,我有见到你的未婚妻美世小姐呢。」
新一派轻松地道出的这句话,让清霞的肩头微微一震。
新似笑非笑地扬起嘴角,露出坏心的眼神。
「她非常殷切地招待我呢,你真的跟一名极为出色的女性订定了婚约啊。」
「这是在挖苦我吗?」
「不,我只是陈述事实罢了。不过……我知道这么说是多管闲事,但你对待如此出色的女性的方式,我实在无法认同。」
「什么?」
清霞皱起眉头,他不明白新这番话的意思。
「我之前──应该说是前阵子刚发生的事吧,有遇过美世小姐一次。」
「然后?」
「那时的她,气色看起来差到随时都可能晕过去。」
「……」
「实际上,她也确实差点晕倒了。那个当下,我刚好就站在一旁,所以有对她伸出援手。当天的她,健康状况看起来已经不甚理想了,但今天却变得更加严重。」
这是清霞第一次听说美世和新之前曾经见过面的事,而且,听这种只是打过照面的男人评断自己的未婚妻,让他相当不快。
然而,被新这么指谪过后,清霞才发现自己完全不记得昨晚的美世看起来气色如何。
(那个一同赏月的夜晚呢?不对,在更之前又是什么样的感觉?)
因为持续作恶梦,美世变得相当虚弱,看起来有气无力到彷佛随时都会消失的程度。为了趁早解决这个问题,清霞以各种方式打听薄刃家的情报,却苦无所获;再加上工作过于繁忙,他最近甚至无法好好回家一趟。
冷汗因强烈的焦躁感而渗出。
「既然是美世小姐的未婚夫,就算工作再忙,你也应该关心她一下吧?至少要听她说话啊……换作是我的话,可不会这样对待自己的未婚妻。」
要是平常的话,清霞或许只会朝新怒吼「不用你多管闲事」吧,这并不是外人可以多嘴的事情。
然而,今天的他,终究没能说出这句话。
结束跟新的面会后,清霞以几乎无法运转的大脑处理了公事,又从情报贩子那里获得最新的关键情报后,便踏上归途。
白天,新对他说的那番话,一直让清霞耿耿于怀。之后,从情报贩子那里得知的事实,又十分凑巧地为这一切做了最好的说明。
唯一跟不上这些的,就只有清霞的心。
待清霞踏进家门,总是会亲自到玄关迎接他的美世,今天不知为何不见人影。不过,清霞随即发现了待在家中的她。
「美世。」
他朝站在厨房里努力做家务的未婚妻的背影出声呼唤,但清霞的声音,并没有传进看起来心不在焉的美世耳中。
「美世。」
「……」
「美世。」
在清霞第三声呼唤后,才终于停下双手的动作、转过身来的美世,表情看起来相当吃惊。
「老、老爷?」
从美世的表情,可以看出她甚至连清霞回到家一事都未能察觉。她做家事做得这么专心吗?不对。
「我回来了。」
「欢、欢迎您回来。对不起,我没能去门口迎接您!」
「无妨。」
看著美世小跑步朝自己靠近,清霞从正面望向她。
身穿一袭有枫叶图样点缀的浅蓝绿色和服的她,看起来已是一名出色的淑女。看到现在的她,无论是谁,都会给以端庄贤淑、又楚楚可怜的赞美吧。这想必不是身为未婚夫的清霞偏心的评价。
他时常不在家的这段期间,跟著姊姊叶月勤勉学习的美世,光是站姿,看起来就截然不同。
然而──
「美世,为什么……」
清霞没能好好说完这句话。
浮现在他脑中的,是几个月前的事情。
刚来到这个家里的美世,样貌看起来真的令人不忍卒睹。
几乎只剩下皮包骨、极其不健康的枯瘦身型。发质和肌肤乾燥不已,气色也一直都很差。
不过,这些应该都已经获得改善了才对。在这里过著和一般人无异的生活后,她看起来应该已经不再像过去那么可怜兮兮。
但现在的美世,简直又回到了那段时期的她。
她的脸色苍白,眼睛下方也挂著淡淡的黑眼圈。原本变得比较丰润的双颊和手腕,现在再次消瘦下来,而且想必不是清霞的错觉。比起之前赏月那晚,她的确变得更加憔悴了。
(到头来,还是跟那个男人说的一样吗……)
像是煮沸的热水不断涌出的气泡那样,清霞内心的某种情绪,开始主张自身的存在。
「请问……」
「看来,姊姊的指导恐怕相当严苛吧。」
清霞以带刺的语气这么问之后,美世摇摇头。
「不,那个……叶月小姐总是很关心我。」
「那么,这又是为什么?」
心头涌现一股焦躁的清霞,忍不住打断美世的发言追问。
他不明白自己为何会如此焦躁。回过神来的时候,清霞发现自己已经揪住了美世的手腕。
「老爷,我──」
「你为什么会消瘦成这样?为什么会心不在焉到甚至没发现我回到家的程度?」
「这是因为……那个……」
看著美世慌张到眼神不断在空中游移的反应,清霞更不满了。
「我从没听说你之前跟鹤木新见过面的事情。」
「那、那个……老爷……」
「还不只这个。你每晚都因为作恶梦而不断说梦话的事,你以为我会不知道吗?」
听到清霞这句话,美世终于瞪大双眼僵在原地。
(不对,我并不想用这种口气跟她说话──)
五味杂陈的思绪在清霞的胸口翻搅著。
他绝不是想要责备美世。无论是针对新的事情、或是恶梦的问题,想好好珍惜美世、不愿她受到伤害的他,也想过其他开口的方式。
然而,一点一滴累积起来的感受,一旦脱口而出,就再也止不住。
「我应该跟你说过了吧?要你什么事都跟我说,要你更依赖我、多向我撒娇。但你却迟迟不愿意告诉我真相。」
「……」
「是我不值得信任吗?所以你从来不愿意主动跟我说些什么?」
「不是的!」
美世的嗓音明显颤抖著,仰望著清霞的一双眼睛,也开始泛著泪光。
「我只是不想给您添麻烦而已。您这阵子已经足够忙碌、看起来也很疲倦,我不希望让您再为我的事情烦心……」
「我才没有疲倦,别擅自下定论。」
「!」
说自己不疲倦,简直是天大的谎言。实际上,就连五道都看出清霞过于疲劳的事实,因此要求他返家,甚至要他今晚不用再回值勤所了。
更何况,清霞也没发现美世异常虚弱的变化、甚至还像这样严厉责备她。除了疲劳导致判断力下降,让他无法控制情绪以外,没有其他的原因了。
然而,清霞仍忍不住顺势说出这一句话。
「早知道会变成这样,我一开始就不应该答应让你学习。」
「……」
看见泪珠从一脸茫然的美世的眼眶里溢出,清霞才终于察觉到自己的失言。
美世主动表现出想要学习的意欲,阅读跟叶月借来的课本时,双眼总是闪闪发光。跟叶月在一起的时候,美世看起来总是开心不已。
但这一刻,清霞却否定了这一切。
「老爷,您太过分了。」
泪水从美世脸上扑簌簌滑落,沾湿了地板。
清霞感到后悔莫及,他心慌意乱到自己都无法理解的程度,也说不出半句话。
「我……只是……」
听到她的发言不自然地中断,清霞才回过神来。
美世的身子在下一刻倾斜,倒在清霞及时伸出去的臂膀上。不是比喻、而是真的宛如羽毛那般轻盈的重量,让他不禁背脊发冷。
(啊啊,我真是没用──)
他伤害了美世。
清霞并不想这么做,他只是一时口不择言──这样的藉口没有任何意义。变得如此虚弱、受过比一般人更多伤害的她──
他对她做出了最不应该做的事情。
这样的他,不就跟斋森家的人没有两样了吗?
清霞抱起昏过去的美世。
怀著满心自责的他,准备将美世抱回她的房间里时,不经意往下移的视线,瞥见一张落在地上的陌生纸片。
「这是……」
写在纸片上头的,是足以让清霞的推测完全成立的内容。
做出最后的决定时,他没有一丝苦恼。为了补偿、拯救美世,这是唯一能走的路。
◇◇◇
睁开有些浮肿的眼皮后,映入美世眼帘的,是自己房间的天花板。
(已经……是早上了?)
房里已经变得有些明亮,也能听见外头的鸟啭声。
但美世并没有自己昨晚钻进被窝睡去的记忆。
这是怎么一回事呢?她试著回想,然后瞬间脸色发白。
(对了,我……竟然对老爷说出那种话……)
用「你太过分了」这种话埋怨清霞后,自己似乎就晕了过去。想必是清霞将她抱回房里的吧。
美世总是不禁思考起新对她说过的那番话,换作是平常,她不可能没听到清霞返家时的轿车引擎声。因为脑袋一直在想事情、再加上身体状况不佳,导致她恍神的程度比以往更严重。
那是她第一次看到如此暴躁的清霞。
一开始,美世以为清霞是为了她没能到玄关迎接他回家一事而动怒,但事实并非如此。他纠结在一起的落寞表情,看起来彷佛快要哭出来了。
(老爷一直在等待我主动说出口呢。)
自己真是个大傻瓜。
清霞果然很清楚美世一直为恶梦所苦的事实,也在等待她主动向自己求助。明明已经困扰到走投无路的程度,却迟迟不愿找清霞商量,只是自己承担这个问题的美世,看起来就像是不相信任何人,甚至包括清霞在内。
这点小事,应该稍微思考一下就能明白。但美世却浑然不觉,满脑子只想著自己的事。
那晚,想必是最后一个好机会,但她却白白浪废掉了。
清霞很温柔,正因如此,美世愚蠢的行动,才会让他苦恼到那种地步。
(该怎么办呢……)
向清霞赔罪,他就会原谅自己了吗?再这样下去的话,就算他对自己的好感被磨耗殆尽,美世也无法埋怨什么。
随后,美世不祥的想像成为了现实。
像是连道歉的机会都不愿意给她似地,从一大早开始,清霞就完全不搭理她。
尽管很清楚有错的人是自己,但清霞彷佛回到最初那时的态度,仍让美世感到心痛不已。再加上,美世其实下意识认为温柔的清霞应该会原谅她,对于想法这般天真的自己,她也感到相当愤慨。
不巧的是,总会从旁缓和两人之间的气氛的由里江,今天刚好休假。
两人沉闷到彷佛永远看不到尽头的早餐时间结束后,清霞对著开始收拾碗筷餐具的美世淡淡拋下一句「等等要出门,去做准备」。
比起他主动跟自己说话带来的安心感,美世有种更为强烈的不安。
(恐怕……已经无法挽回了呢。)
现在不是在意新的那句发言的时候。
她和清霞的关系,说不定已经产生了裂痕。不是因为其他的理由,是美世以自己的双手毁了这一切。
因为想留在清霞身边,所以她才不断努力。然而,倘若自己愚蠢的行为,反而成为让清霞痛苦的原因呢?要是他表示「我不需要你了」的话?这可不是努力就能够弥补的问题。
总之,美世依照清霞的指示换上外出服,打理好自己的外表,做好出门准备。
坐上车后,清霞依旧一语不发。只有两人的车内气氛十分沉重,让美世也不敢主动朝他搭话。这样的清霞,最后带著她来到的目的地是──
(这里是……)
是什么公司吗?出现在眼前的,是座落在帝都一角、两层楼高的红砖建筑物,一旁还有巨大的仓库。双开式设计的入口大门,镶著被擦拭到闪闪发亮的玻璃窗,上方是大大的「鹤木贸易」四个字。
清霞朝默不作声的美世瞄了一眼,淡淡地以一句「进去吧」催促她。
踏进建筑物内部后,整洁美观的大厅映入眼帘。
清霞直接朝正面柜台的年轻男性职员走近。
「请问需要什么协助吗?」
「不好意思,突然来访。我想找在这里工作的鹤木新先生。」
听到清霞道出的这个名字,美世不禁屏息。
没想到那个人会在这里。这样的话,自己该用什么样的表情跟他见面才好?
「不好意思,请问您是?」
「跟他说对异特务小队的久堂来了就行了,我没有事先跟他约好。」
「我确认一下,请您稍待片刻。」
说著,男性职员走进建筑物深处的房间。没多久之后,他便带著焦急的神色走出来。
「鹤木马上会跟您见面,请往这边走。」
对方领著清霞走向建筑物二楼。跟一楼职员们埋头忙碌的气氛截然不同,二楼给人的感觉十分平静。
目的地是位于二楼深处、外头挂著「协商负责人」的牌子的房间。
「就是这里,您请进。」
男性职员一边这么说,一边向清霞鞠躬致意。朝他点点头后,清霞伸手敲门,里头随即传来一声「请进」的回应。
一名看起来十分爽朗的杰出青年,以悠然的态度坐在椅子上等待他。
「欢迎你,久堂少校,昨天十分感谢你。」
「嗯。」
把错怪在别人身上并不好。尽管很明白这一点,但清霞仍忍不住对新投以怨恨的视线。
新将视线从清霞移到美世身上,对她露出微笑。
「美世小姐也是,昨天才见过面呢。」
「是……」
美世实在很想以「你们究竟打算做什么?」追问清霞和新。
「我们换个地方吧,毕竟有很多话要说,我想避免在公司谈论私事。」
「嗯,我也有很多事想要问你。」
清霞以犀利的眼神望著新这么说。完全搞不清楚状况的美世,只能怀抱著五味杂陈的心情紧紧咬牙。
离开公司大楼后,三人来到一处距离很近、徒步几分钟就能抵达的宅邸。
这栋现代化的独栋房舍,有著涂上白色油漆的美丽木造外墙。根据新的说法,玄关外头挂著「鹤木」门牌的这个地方,是他的老家。
「里头有个很想见你的人呢,美世小姐。噢,别担心,我们不会做出加害于你的行为,所以请放心吧。」
虽然有著现代化的外观,但宅邸里头似乎仍以令人熟悉的榻榻米房间为主,感觉巧妙地将东西洋文化融合在一起。室内没有其他人的气息,只有外头的喧嚣声隐隐约约传来。
跟在新的后方前进的美世和清霞,依旧没有半句对话。要两人在一个约莫五坪大的会客室稍等的新,在离开片刻后又走了回来。
一名背脊挺得很直的陌生老爷子站在他的身后。
「啊啊,跟澄美长得好像……」
「澄美?」
听到这名老爷子以怀念不已的口吻,道出自己的生母之名,美世感到更混乱了。身旁的未婚夫也闭上双眼沉默不语,无法看出他现在在想什么。
「这样一来,演员都到齐了──终于走到今天了。」
新笑著表示。然而,他原本那能让人放下戒心的笑容,现在看起来只像一张皮笑肉不笑的面具,令人更加不安。
「久堂少校,关于我们究竟是何许人物,你应该已经明白了吧?」
「我大费周章搜查了好久,万万没想到会在这样的情况下,找到自己要找的目标对象。」
「当然不可能轻易让你找出来喽。依照规定,我们不能光明正大地出现在人前。就连现在像这样跟你面对面,都可以说是违反纪律的行为了。」
美世完全无法理解清霞和新这番对话的意思。
(还是说,他们接下来要谈论和昨天相关的事情呢?)
美世将疑问放在心中,选择默默地在一旁观看事情发展。
如果是要讨论工作的事情,除了清霞之外,自己为什么也得到场?在美世开始思考这样的问题时,真相赤裸裸地在她眼前摊开了。
「那么,容我重新向两位打一次招呼,欢迎你们光临这个薄刃家。」
「薄……刃?」
(那是母亲的……)
美世脑中的思绪在一瞬间化为空白。
不会错的,自己的生母斋森澄美出生长大的老家,竟然就是这个地方。
新眯起双眼,望向说不出半句话的美世。
在令人坐立不安的寂静笼罩下,率先开口的,是原本一直没有任何动作的老爷子。
「没错,这里是薄刃家。老夫是前任薄刃家当家薄刃义浪,也是你的外祖父,美世。」
「我的本名其实是薄刃新。美世小姐,我可以说是你的表哥……『鹤木』是我们对外使用的姓氏,所以我平常都是以『鹤木新』这个名字自居。」
「怎么会……」
外祖父,表哥。
美世不禁掩著嘴垂下头。
她几乎不曾见过自己的其他亲戚。
在美世懂事时,斋森家的祖父母便已离开人世;而其他叔叔、婶婶或堂兄弟姐妹,因为没有异能,似乎都住在距离斋森家宅邸很远的地方,过著低调不已的生活,所以也没有机会见到面。至于继母的双亲和兄弟姐妹,虽然常会拜访斋森家,香耶也很喜欢黏著他们,但对美世来说,那些人都只是跟自己没有血缘关系的陌生人罢了。
薄刃家就更不用提了,尽管知道有这样的家族,但除此以外,美世对他们完全不了解。
「久堂少校,你今天会来到这里,是为了解决美世小姐作恶梦的问题,对吗?」
「嗯,长年以来,旁人都判断美世没有异能,然而,事实应该并非如此。正因如此,你才会像这样尝试接触她吧?刻意接下奥津城事件协商者的委托、在美世面前现身、做出让事态发展至此的安排。」
说著,清霞从口袋里亮出一张纸片。
写在上头的,是鹤木新这个名字、以及八成是「鹤木贸易」所在的地址。而纸片的背面,则写下了「薄刃」两个字。
「这东西掉在我家里。这是你昨天踏进我家时,偷偷塞在美世身上的吧?过去,我曾委托情报贩子调查名为『澄美』的女学生。在结果报告中,我看到了『鹤木澄美』这个名字。之后,我委托他对鹤木家进行更进一步的调查,然后发现在二十年前左右,鹤木家曾向斋森家收受一笔钜款的纪录。不过,这个纪录想必是为了像这样引诱我主动找上门来,才刻意让我们查到的吧?」
「你的意思是?」
面对装傻的新,清霞淡淡地继续往下说:
「根据我至今为止的调查,出身鹤木家的这个『澄美』因病过世的时期,几乎跟鹤木家式微的时期重叠。当时的鹤木家,因为面临家系存亡的危机,无力再去治疗女儿的疾病,只能就这样让她病逝──倘若是这么一回事的话,就算查不到医疗机构的相关资料,也不足为奇,没有什么特别可疑之处。为此,有一段期间,相关调查完全没有进展……不过,到了昨天,情报贩子突然说他掌握到了最新情报,然后带著金援纪录的资料来找我。不管怎么想,这一切都太凑巧了。除此之外,鹤木贸易的营运危机、『鹤木澄美』病逝、斋森家对鹤木家的金援、以及让『薄刃澄美』嫁到斋森家的安排。这一连串的事情,几乎是在短期内接二连三发生。只要掌握到这些情报,要推测就很容易了,而这张纸片,又成了最后的关键。」
「哈哈,真不愧是久堂少校。你能顺利推敲出结果,我觉得很开心呢。毕竟,站在我们的立场,也没办法太悠哉地单方面等你找上门。因为不知道你会不会发现那张纸片,我原本还打算再去值勤所拜访你几次呢。」
又补上一句「你帮了我大忙喔」之后,新轻轻吐出一口气。
但清霞只是怒瞪著这样的他,现场的气氛也跟著冻结。
「请别露出这么可怕的表情嘛……诚如你所言,美世小姐确实具备异能。而且还是一种格外棘手、强大──同时也极其贵重的异能。」
因为过于震撼,美世觉得几乎要昏厥过去。
她拥有异能?不对,这不可能。因为她没有见鬼之才,没有见鬼之才的人,不可能觉醒成为异能者。正因如此,待在斋森家的那段期间,她才会一直受到鄙夷。异能在其他人、甚至连自己都浑然不觉的状态下觉醒,是不可能发生的事情。
可是,倘若自己真的拥有异能……这样的话,至今的这段人生到底──
在美世茫然自失的时候,看到朝自己使眼色的新,义浪双手抱胸,接著他的话往下说。
「我们的目的只有一个。」
脸上满布皱纹的他,以严肃神情这么开口。
「久堂清霞,我们希望你能把美世交还给薄刃家。」
美世的双眼缓缓瞪大。
(为什么──)
所谓的晴天霹雳,一定就是自己此刻的感受吧。
宛如晴朗蓝天突然响起雷鸣那般令人震惊,而且还响了好几次。
违反自己的意志、却又和自己密切相关的事情,接二连三地曝光、径自发展、然后成为既定事实。将震惊不已的美世本人独留在原地。
光是按捺住想要大喊出声的冲动,便耗尽了美世所有力气。
『……听到这句话的我,觉得他怎么可以这样自作主张,因此相当生气──』
啊啊,听到丈夫擅自决定要离婚时,叶月说不定就是现在这种心情吧。
美世的脑袋早已一片空白,完全无法理解现在的状况发展。
从昨天开始,她的心情便一直为他人的发言而剧烈起伏。
再加上,她今天毫无预警地被带来这个地方、听到他人说这里是自己生母的老家。而这些人还在无凭无据的状况下,以美世具备异能一事为前提进行对话。到最后,甚至把她视为东西那样提出交易的要求。
连自己该为此感到愤慨还是悲伤都不知道的美世,除了哑口无言以外,无法做出其他反应。
而且,她的未婚夫似乎早已知晓这一切。
「我就知道你们会这么说,因为美世的异能,想必具备了薄刃的特徵……也就是能对他人的精神产生作用。但就算这样,你们以为我会轻易答应吗?」
「的确,你八成不是会轻易答应这种事的人吧。以权力或金钱来怀柔,也没有意义。」
「既然这样──」
「对我们而言,美世的异能极为特别,所以薄刃家也不打算让步。」
义浪的语气透露出不容辩驳的魄力。
他──亦即薄刃家的立场相当坚定,绝不会动摇──义浪展现出这样的意志,试图让清霞退缩。
「美世所拥有的,是『梦见之力』。对进入睡眠状态的人来说,是一种万能的力量。在薄刃的异能当中,也被誉为是格外强大的一种力量。」
虽然不知道梦见之力是什么,但「梦」这样的词汇,让美世联想到持续困扰著自己的恶梦。
「在薄刃一族漫长的历史当中,拥有梦见之力的异能者,向来仅限于女性。拥有梦见之力的人,能够进入包含自己在内的人类的睡眠之中,然后操作梦境。只要对象不是完全不会入眠的人,无论再怎么强大,都能以梦见之力控制他的精神,甚至加以洗脑。此外,依据异能持有者本身的资质,还可以在梦中一窥过去、现在或未来的全貌。换句话说,这样的力量,有可能凌驾于天皇的天启之上……倘若这样的异能不是最强大的,那什么才是?」
听著义浪所道出的内容,美世只觉得这彷佛是属于某个遥远世界的传说。像个过度吹嘘、缺乏真实性的天方夜谭。
万能,强大。
美世实在无法想像自己的体内沉睡著足以被这样大力吹捧的能力。
来自其他人口中的、和自己无关的事情──无论实情为何,美世本人的理解,终究仅限于这种程度。
但清霞似乎并非如此。
「这般强大的异能……真的存在吗?」
不知道是不是多心,以茫然的表情轻声这么问的清霞,脸色看起来有些苍白。
「当然存在,正因如此,我们才无法轻易在人前拋头露脸。要是光明正大施展这种力量,只会被他人视为威胁。过于强大的力量,总会招致混乱或纷争。」
「所以,你们想要把美世安置在薄刃家管理?」
「你试想一下吧。看到未婚妻无法控制自身的异能,并因此饱受恶梦折磨时,待在她身边的你,却无法解决任何问题。跟这样的男人在一起,美世会幸福吗?在这个家里,跟明白前因后果、同时也具备相关异能知识的族人待在一起,很明显是比较妥当的做法。更何况──」
「……」
「吾等薄刃家,并不乐意将这样的异能血脉交给其他家系。」
清霞会做出什么样的结论呢?
(我……)
若是前几天的美世,想必会主动开口表示自己并不打算回归薄刃家。美世压根不打算离开清霞身边,而后者也接受了她这样的想法。
但现在呢?倘若清霞拒绝自己,按照美世的立场也只能坦然接受,她愚蠢的行为,辜负了清霞的一片苦心。如果他决定将美世交给薄刃家,除了服从这样的决定以外,美世不知道还有什么方法能证明自己的诚意。
「我想问一件事。」
「什么事?」
清霞沉思了半晌,似乎是在斟酌自己的用字遣词。
「美世的异能至今都不曾被发掘出来,原因是什么?」
「我想,恐怕并非没有被发掘出来,在美世出生没多久之后,能力或许就被澄美封印起来了吧。我大概能明白澄美不得不这么做的动机为何。」
义浪接著这么说明。
从历代拥有梦见之力的女性异能者的纪录看来,这样的女性约莫每数十年就会出现一人,她们绝对不会在连续的世代中诞生。此外,她们的母亲也必定是异能者。
「心电感应的异能。」
所谓的心电感应,是能够将人们的心互相连结的异能。
无须透过言语或肢体语言,便能够将脑中的想法或内心感受传达给他人。
尽管不明白个中理由、力量强弱也存在个体差异,但梦见的异能者,其生母必定能够驱使心电感应这种异能。包括澄美在内。
「梦见的异能者已经很长一段时间不曾诞生了。真要说的话,就连异能者的新生儿人数都在逐年减少,拥有心电感应异能的女娃也极为罕见。在这种情况下,符合条件的澄美呱呱落地,让薄刃一族为之振奋不已。」
即使力量偏弱,澄美仍拥有心电感应的异能。因此,众人无不期待她产下梦见的异能者后代。虽然没有人当著她的面如此直言,但据说澄美一直过著压力相当大的生活。
义浪原本打算让她和薄刃一族的远亲之中的异能者结婚,藉此多少提升产下梦见的异能者的机率。
「然而,事情进行得并不顺利。『鹤木贸易』的营运逐渐走下坡,我们穷困到变得三餐不济,已经不是能替澄美规划结婚的状况了。」
在一家人陷入走头无路的窘境时,不知道是从哪里得知消息的斋森家前任当家,以资金援助作为交换条件而上门提亲。
「老实说,那个时候,斋森家逐年式微的事实已经显而易见。老夫不明白他们是从哪儿生出来那笔金援的资金,也不想把自己重要的女儿交给这样的家族。然而……斋森却一直死缠烂打、执拗地想要得到澄美。」
为生活所苦的一家人,以及坚持除了澄美以外,不接受其他女性的斋森家。
最后,为了拯救自己的家人,澄美不顾义浪的反对而嫁到斋森家。
或许是回想起当时的情况了吧,义浪原本严肃凝重的表情,因为悲痛而变得扭曲。
「既然那么想得到澄美,斋森家的前任当家,恐怕是对梦见之力有一定的理解。这种情况下,要是拥有梦见之力的女娃真的诞生了,想必会被斋森家彻底利用,无法奢求和一般人无异的幸福人生──从年幼时期,就承受著过度期待的澄美本人,对这样的事实再清楚不过。」
──因此,她才会封印美世的异能,将她包装成一个不具有异能的孩子。
听完外祖父这番话,美世完全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我一直都是孤单一人……)
她似乎模糊地能够理解母亲的用心良苦。搬到清霞家中没多久之后,她便作了和母亲相关的梦,那个梦境、那段过去的记忆,跟母亲的想法也是一致的。
然而,母亲这样的行动,却让美世在她死后瞬间失去存在价值,造就了美世那段辛酸痛苦的体验。关于这点,美世仍感到无法谅解。
倘若美世真的拥有异能、而母亲也没有封印她的能力的话,她是否就会被好好疼爱了呢?这样一来,她或许就无须对香耶怀抱自卑感、也能跟继母或父亲建立起更理想的亲子关系……跟他们像一家人那样相处。
事到如今,就算试想这些也毫无意义,但美世仍忍不住开始想像这个有可能曾经存在的幸福人生。
例如,她或许有机会成为像叶月那样迷人完美的女性,而不是现在这个愚蠢的自己。美世思考著这样的可能性。
宛如弥漫的雾气那样,持续在内心落下、堆积的漆黑而丑陋的负面情感,现在不断涌出。
「封印的关键,或许就存在于斋森家的领地内部。随著施术者死亡,封印也逐年劣化,再加上美世又离开了斋森家,导致封印的力量愈来愈微弱、终至消失。」
「原来如此。说穿了,就是你们明知美世可能拥有梦见之力,但却被早已过世的斋森澄美的封印混淆了判断,因此没能将她从斋森家救回来?」
听到清霞毫不留情地指出薄刃家的失误,义浪以悔恨交加的表情表示「没错」。
「斋森美世没有异能──无论我们调查多少次,最后都得出这样的结论。这样一来,就不至于让梦见之力流落到其他家系手中了,我们为此感到安心不已。站在薄刃家的立场,既然必须继续像这样隐居下去,我们就得极力避免和外部接触。因此,我们放弃介入,选择让美世留置在斋森家。」
「结果,到了现在,你们竟然还好意思无视美世本人的意志,要求我把她还给薄刃家?别开玩笑了!」
「那么,久堂少校,你又如何呢?」
新收起笑容,以平静的嗓音这么插嘴。
他的双眼透出强烈的光芒,平常让他看起来人畜无害的那张面具,已经开始从脸上剥落。
「你就能够守护美世小姐吗?跟斋森家之间的那场骚动中,你轻易让美世小姐被他们掳走,还让她受了伤。这次,也没能阻止她因为异能失控而反覆出现的恶梦,只是让她不断受苦。这样,你还能说自己有好好守护她吗?」
「……」
「美世小姐,你怎么想?」
突然被新这么问,美世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现在,她仍想继续待在清霞身边,然而,倘若清霞不愿意,她也只能打消这样的念头。因为让他感到嫌恶的人正是自己。
清霞看起来不打算答应将美世交给薄刃家的要求。然而,他本人怎么看待美世,又是另外一个问题。
「我会服从老爷的决定。」
「你自己有什么想法?」
(要是在这里说出「我想待在老爷身边」这种话,会让老爷无法拋开我的。)
无谓的主张,只会成为清霞的阻碍,既然这样──
「我……无论哪一边都可以。」
美世扼杀自己的想法,笔直地望著新这么回答──完全没有察觉到身旁的清霞瞪大双眼、止住呼吸的反应。
「这样的话……久堂少校,再继续讨论下去,双方的想法也只会是两条平行线。我们乾脆公平地一分胜负,赢的人就能得到美世小姐,你看怎么样?」
新以爽朗的笑容这么提议。
「无妨。」
清霞淡淡允诺了新缺乏常识的提议,美世无法转头望向这样的他。
(我没有开口问「为什么?」的权利……)
她搁在腿上的双手,紧紧握拳到几乎要渗血的程度。
「谢谢你。那么,就像个男人,来比试一下谁的力量比较强如何?」
新异常快活的嗓音从美世耳畔飘过,而义浪似乎是决定采取旁观的态度,并没有多说什么。
清霞起身,然后朝外头走去。他一步步远离的背影,看起来竟是如此地遥不可及。
「老爷──」
自己是希望清霞回头、还是想留住他呢……美世怀著乱成一团的心情,开口呼唤清霞。但他既没有回头,也没有停下脚步。
被清霞无视的她,内心涌现的情感并非绝望。
(愚蠢、迟钝而无药可救的我……)
此刻,或许已经没有任何价值了──
跟鹤木家的宅邸相较之下,外头的庭院显得格外宽广。这里的地面全都铺满碎石子,看不到几棵树,看起来单调到彷佛是为了战斗而打造出来的场地。
义浪双手抱胸站在美世身旁,眺望著准备一较高下的两人。
「这场对决可以使用武器和异能,不过,禁止大范围地施展足以破坏房舍、或是让房舍起火的强力异能。」
「明白了。」
美世所在之处,可以隐约听到两人的对话内容。
这天,清霞没有携带那把他平常都会佩带在身上的西式军刀。不过,看到他抽出藏在身上的胁差(注1),新感到有些吃惊。
「呜哇啊~你总是随身携带这么危险的东西吗?」
「这是护身用的。」
「我放心了,看来不需要对你手下留情喽。」
新掏出一把左轮手枪这么表示。
即使是美世这种外行人,也能一眼看出这场战斗谁处于下风。
清霞抽刀,摆出备战的架势,而新只是握著手中的枪,脸上一如往常地带著笑意。
「虽说不算准备万全的状态,不过,有幸跟对异特务小队的队长交手,我觉得很开心呢。那么,你随时都可以动手喔,久堂少校。」
「我会的。」
坦率接受新的挑衅之后,清霞朝地面一蹬,先使出一记劈砍。新一派轻松地闪过了这一刀。
之后的惊人攻防,美世看得是一头雾水。
感觉彷佛是连续挥刀劈砍的清霞占上风,然而,新却巧妙地闪过他的所有攻击。不知为何,清霞的每一刀,看起来都无法触及新的一根手指。
(咦?)
此刻,新突然变成两个人。
他的本尊和分身开始各自采取行动。
下个瞬间,一阵清脆的「砰!」的巨响传来,清霞被击中的右上臂溅出鲜血。
「噫!」
美世的脑袋变得一片空白。
(老爷他……老爷他……)
被击中了!被子弹击中,然后不停流血。
美世感觉整颗心凉了半截,几乎要昏厥过去。因为,这是谁的错?是谁害得状况发展至这步田地?
(全都是因为我……)
茫然不已的她,下意识地想要赶往清霞身边,却被义浪揪住手臂制止。
新的嗓音传入耳中。
「哎呀,射偏了吗?我原本是瞄准刀柄呢。」
「……」
趁著清霞因负伤而露出破绽时,新又补上一枪,但这一枪被清霞以结界挡了下来。
「可恶!」
「如何?你是不是开始无法相信自己的双眼了?」
在这种情况下,那两人竟然还能泰然自若地对话,这让美世感到难以置信。
不知何时溢出的泪水,模糊了她的视野,内心也被后悔和恐惧之情填满。
(老爷,对不起……)
清霞维持著举起胁差的姿势,将异能的电流注入刀身。
「雷电的异能啊?就是要这样才有趣呢。」
面对露出好战的欣喜笑容的新,清霞朝他靠近,然后挥下带著电流的刀。
看起来像是再次分身──以幻觉打造出来的另一个新,被清霞的刀砍中后瞬间如雾般散开。同时,清霞将聚集在刀身上的电流朝周遭释放,几道闪光从空中划过。
「好烫!」
其中一道闪光微微掠过新的身体,伴随滋滋声而迸裂出来的电流分子,就连美世都看得到。
虽然不是完全被这道电流击中,但新也并非毫发无伤。表情变得扭曲的他,手腕上出现一道鲜红的烧伤痕迹。
一道道带电的光芒,在胁差的刀身上四处流窜。
「真是的,没看过能这么快就明白怎么对付幻觉的人耶。」
痛得眼眶泛泪的新这么轻喃。
「是你锻炼不足。这种程度的伎俩,我的小队里也有好几个人做得到。」
「看起来似乎是这样呢。」
「要投降了吗?」
「不,怎么会呢?我还要再奋战一下。」
稍微拭去额头上的汗水后,清霞再次举起胁差。
「喝!」
在新这么喊出声之后,好几个幻觉形成的分身跟著出现。这次的数量相当多,乍看之下几乎有二十人。
即使站在远处,也能看出这些分身以完全相同的容貌、带著完全相同的笑容伫立著。这样的光景,简直诡异到令人不适。
「好啦,我的本尊是哪一个呢?」
「无聊!」
清霞释放出宛如盘旋飞龙般的烈焰漩涡,朝有著相同脸孔的集团释放出去。然而,他只看到幻觉打造出来的分身一个接一个消失。
这时,其中一名新迅速绕到清霞背后。察觉到这一点的清霞,以异能制造出一团火球,准备朝自己的身后扔出去时──
(咦?)
新变成了美世。
此刻的美世本尊,头痛变得愈来愈剧烈。彻底陷入混乱的她,已经完全搞不清楚眼前发生了什么事。
在那里跟清霞对峙的人物,无庸置疑是自己。无论是长相、体型、甚至是符合夏日风情的一袭浅蓝色和服,都和本尊如出一辙。
(是……幻觉?)
──砰!
第三次的枪响。
子弹准确命中胁差的刀柄,将之从清霞手中弹飞。胁差在清霞伸手无法触及之处落地,他本人也因为这股冲击和手腕传来的剧痛而痛苦呻吟。
(拜托住手……)
不对的人是美世,所以──
温热的液体不断从脸颊往下滑落。
「是我赢了。」
新将枪口对准清霞的脑袋。
(不行,老爷……)
不要开枪,不要杀他。
「真意外啊,没想到你会为那种肤浅的骗术动摇。」
清霞将目光从新透露出嘲讽的脸上移开,他方才被子弹击中的右手臂,至今仍不停渗出鲜血。
「不过,就算输给我,你也没有必要引以为耻喔。打从一开始,这样的结果就已经确定了。跟其他异能者交手时,薄刃一族绝对不会输。也就是说,这个结果,不过是一种符合规范和期望的前定和谐。」
「……」
「你确实很强,不过,守护美世小姐是我的职责。」
清霞垂下头,他扭曲的表情,看起来泫然欲泣。
好痛苦、好难受、好担心。这已经是美世的极限了。
「老爷!」
她甩开义浪揪著自己的手,拔腿冲往清霞身边。就在她的手即将触及清霞不自觉伸出来的、沾满鲜血的那只手时──
两人的手还没有碰到彼此,新便一把抓住美世的肩头,让她因此踉跄了几步。
「请不要露出这样的表情,美世小姐。约定就是约定。你将由我们薄刃家负责守护……至于久堂少校,你请回吧。另外,对异特务小队今后的业务,想必会变得更加忙碌。还请你继续努力喽。」
泪水迟迟无法止住,这一切的一切,明明都是美世的错才对。没能信赖清霞的自己、让他身受这般重伤的自己,都让美世无法原谅。
或许是因为泪水模糊了视线,清霞的身影跟著变得朦胧。
「美世!」
虽然好像听到清霞呼唤自己,但同时,一切的人事物都被扭曲的空间吸入,然后消失。
◇◇◇
像是被薄刃家的结界弹出去那样遭受强制驱离的清霞,在失魂落魄的状态下返家──什么都没有力气做,就这样待到天明。
(没有其他人在的这个家,原来这么冰冷吗?)
在决斗时输给新的光景,一而再、再而三地在他的脑中上演。那时如果那么做、或是这么做的话──不禁开始这么思考的他,在中途发现这样的假设毫无意义可言。
至今,他仍不觉得自己的主张有错。薄刃家的那两人所提出的要求,到头来只是一种自私自利,他们根本和盯上美世的异能的斋森家没有两样。嘴上说会守护她,实际上却是以自身的想法为优先。
正因如此,清霞更不能输。
清霞不吃不喝,只是任凭自己沉浸于深深的懊悔之中。只要平静地闭上双眼,美世哭泣的脸庞便会浮现在他眼前。
片刻后,为了替美世上课而来访的叶月的尖叫声传入耳中。
「清霞!等一下,你这是怎么了呀!」
看到姊姊圆瞪双眼这么逼问,清霞不得已向她解释了事情经过。他只是淡淡地陈述事实,对于自己的感受只字不提。
说明完毕后,一个巴掌猛地打了过来。
叶月气得浑身发抖,连表情都变得横眉竖眼。
「你打输了,所以就这样垂头丧气地回来?真是难以置信!」
「……」
「你倒是说些什么呀!身为姊姊,我觉得丢脸到快要哭出来了呢。」
叶月以有些粗暴的动作卷起清霞的衬衫衣袖,盯著他上臂的伤口瞧。
虽然流出来的血已经乾涸,但尚未施以任何治疗处置的伤口,仍是红肿发热的状态。
「竟然受了这么重的伤,我记得大家都说你很强才对呀?」
「!」
叶月伸手拧住清霞伤口附近的部分,一阵剧痛跟著涌现。伤口本身并不深,但是包含了烧伤、擦伤和割伤,令人不忍卒睹。
叶月将手搁在清霞的伤口上方,然后闭上双眼。
下一刻,泛著淡淡光芒、看似光球的东西,从她的掌心轻飘飘地浮现,然后融入清霞的伤口,在转眼间使其愈合。
叶月拥有的是治疗的异能。
无论是什么样的伤势,她都能在一瞬间使其痊愈,但无法治疗疾病或化解毒素。比起久堂家,这种异能比较常见于清霞和叶月母系的族人身上。
「抱歉。」
「不对哟,你这个笨蛋弟弟,谁要你道歉啦。马上去把美世妹妹接回来。」
说著,叶月又补上一句「我可是为了这个,才替你疗伤呢」,然后带著宛如厉鬼的表情,往清霞刚痊愈的伤口上拍了一下。
「我不可能去接她。」
「为什么?」
「我在那场决斗中输了,我没有把她带回来的资格。」
那是一场光明正大的决斗,在胜负分晓之后对结果提出异议,是不该有的行为。
更重要的是,清霞没有勇气再看到美世。
对于美世没有选择自己一事,清霞受伤的程度,似乎比他想像的更为严重。当初那样逼问她、责备她的人,明明就是自己。
就在清霞无力垂下头的时候,叶月的拳头狠狠落在他的脑门上方。
「好痛!」
「傻瓜。我说啊,你这种没用的男人的想法一点都不重要。但是再这样下去,美世妹妹就太可怜了呀。」
「美世说,无论待在这里、或是待在薄刃家,她都无所谓。」
「傻瓜!」
叶月的拳头再次落下,虽然力道并不算强,仍让清霞的脑袋隐隐作痛。
「你仔细想想看吧。那孩子会因为被你责骂,就赌气说出这种话吗?真要说的话,她会因为这样就生你的气吗?」
「我……」
「如果是美世妹妹,不管怎么想,她一定都只会觉得自责而已呀,她会觉得是没能察觉到你的心情的自己不对。」
带著一脸快要哭出来的表情,不停过度地责备自己──清霞可以轻易想像出这样的美世。
「那孩子十分缺乏自信,这点你也很清楚吧?在她的认知里,无论自己多么渴望留在你身边,若是你不愿回过头来看著她,一切就结束了。所以,为了让自己被你所需要,她才会那么努力琢磨、提升自己。」
「……」
「至于没办法找你商量作恶梦的事情,这不是理所当然的吗?更别说是我或由里江了。毕竟,美世妹妹过去没有半个可以依靠的人呀。」
叶月说的全都没错,清霞完全无法回嘴。
来到这个家之后,美世终于学会表达自己的想法、也体会到被旁人关怀的温暖。以往,一直不被任何人放在眼中、甚至连自己也无法相信的她,内心从不存在「仰赖别人」这样的选项。
清霞所能够做的,只有从一开始就真心为美世著想、不断温暖她孤独的内心而已。这样的道理,他理应早就明白了才对。
「果然是我做错了吗……」
「现在没时间让你愣在这里了,这些有的没的之后再来思考!你赶快去美世妹妹身边──」
至此,叶月突然噤声。
因为她感觉到有什么闯入了这个家的结界内部,当然,清霞也立刻察觉到了。
一张剪裁成人型的纸片,从窗外缓缓飘了进来,躯干部分有著对异特务小队的捺印。看起来是五道派遣过来的式神。
这个式神先是扭转了一下身子,接著开始颤抖。下一刻,不同于平常懒洋洋的语气,五道急迫的嗓音在室内传开来。
『队长,听到这段传话之后,请您马上赶来值勤所!紧急事件发生了!』
五道单方面的联络至此中断。
看样子,他似乎连打电话联络的余力都没有。会让五道表现得如此急切,事态恐怕相当严重。
(偏偏在这种关头──)
我想去接美世,必须把她接回来才行。就在清霞这么转念的时候。
该以何者优先?不用多做思考,清霞的内心早已有了答案。面对自己这样的反应,他不禁露出苦笑。
「或许,我果然是个冷淡的人吧。」
冷酷无情──此刻,清霞打算做出的,是个让他即使被别人这么指责,也无可奈何的决定。
若是错过这个机会,他恐怕会失去美世。现在不马上去把她接回来的话,她一定会彻底被薄刃家抢走,尽管如此──
「别老是说些傻话,要去忙工作的话,就早点出门、早点回来。」
「……姊姊。」
「什么事?我可是站在美世妹妹那边的哟,不要期待我会说什么温柔的话鼓励你。」
看到叶月冷冷地别过脸去,清霞叹了一口气,回到自己房间换下弄脏的衬衫。
套上熟悉不已的军装后,他的大脑已经切换成工作模式的状态。
清霞并非要放弃美世,也不是把工作看得比她更重要。
只是,倘若在这里拋下职责不管,他总觉得自己真的会失去一切。
「自己多小心哟。受伤的话,我还能帮你治疗,但要是你发生什么不测,美世妹妹会很伤心的。」
「我明白。」
「你真是个一点都不可爱的弟弟!」
虽然嘴上愤愤不平地这么说,但叶月仍来到玄关送清霞出门。
没错,一切并非已经来不及了。
解决所有棘手的问题后,清霞必定会带著毫无后顾之忧的心情,去把美世接回这个家里。
之前,清霞都没能彻底明白,有美世在这个家里等著自己回来,是多么令人感到平静、放心的一件事。没有她在的话,这个家就不再是清霞的归属之处。
「我绝对会把一切都找回来。」
包含美世在内的一切。
◇◇◇
对一般人来说,待在薄刃家的日子,想必是十分舒适的;然而,对美世而言,却不是这么一回事。
薄刃家提供了一间位于二楼的西式房间给她使用。深蓝色的高级地毯、以及色调偏黄、不会过于刺眼的米白色墙壁。里头的家具虽然全都是木造材质,但从精细的做工设计看来,应该是来自海外的制品。擦拭得亮晶晶的玻璃制灯具照亮著室内,酝酿出令人感到放心的宁静氛围。
薄刃家一楼的房间,大多是铺著榻榻米的和室,但二楼的装潢家具则统一走西式风格。坐在椅子上、睡在铺著床垫的床架上──对美世而言,这些都是相当陌生的习惯。
原本以为待在这个家里,会有什么专属于自己的职责,但似乎也并非如此。旁人反而只是告诉她「你什么都不用做」。这个家里雇用的一两名帮佣,把所有的家事都做得尽善尽美,让美世完全没有上场的机会。
什么都不能做,只能静静待著的生活,令人倍感忧郁。
早上起床,盥洗更衣后,一个人待在房里吃早餐。帮佣为她端来的餐点,基本上都是西式料理。
早餐的菜色大概是面包加上炒蛋、熏肉和起司等配菜,以及加入大量蔬菜的汤品、还有水果。中餐跟晚餐,则是加了牛奶煮成的西式粥品、或是香煎、炖煮的肉类餐点。无论香气或口感,都给人十分美味的感觉。然而,美世实在没有什么食欲,也尝不出餐点的滋味。
在用餐时间一点一滴流逝后,她就开始发呆。不断重复这样的行为后,一天就在不知不觉中过去了。
不可思议的是,待在薄刃家的时候,美世完全不会作恶梦。因此,就连睡眠,感觉都成了茫然流逝的时间的一部分。
「你看起来心不在焉的呢,美世。」
不知何时,新舍去「小姐」这样的称谓,开始以名字直接称呼美世。
在美世因无事可做而茫然发呆的时候,新前来担任她的聊天对象。对于这样的他,美世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想法,但总有种格格不入的异样感。
隔著桌子坐在美世对面的新,除了有著一张清秀的面容以外,脸上也总是挂著微笑。想必有许多女性都会把他视为理想中的对象吧。因此,美世不明白新像这样一直留在她身旁、无微不至地照顾她,究竟有什么意义。
因为美世拥有对薄刃家而言极为重要的梦见之力?
倘若是这样的话,这是多么冰冷的一段关系呢。
「你还在生我的气吗?」
美世摇摇头。
就算把错怪在新身上,也于事无补。那只是一个契机。美世和清霞之间的关系早已出现裂痕,只是她本人浑然不觉罢了。
「如果不是这样的话,难道你不喜欢这个房间吗?」
「没有。」
「还是不满意我们提供的餐点?」
「不是的。」
「啊,我知道了。你是对服装有所不满吧?」
「请问,我原本那件和服……」
「那可不能还给你呢。」
说著,新优雅地捧起红茶啜饮。尽管态度很温和,但回应却坚决得没有商量余地。
在之前的决斗中输给新之后,清霞被强行轰了出去,美世也只能就这样住进薄刃家。
那时,因为清霞负伤的模样深深烙印在脑海中,满心担忧和不安的美世不停地流泪,所以不太记得当下的事情。回过神来的时候,她发现自己呆滞地待在这个房间里,而外头已是一片漆黑的夜色。帮佣拿来给她的替换衣物,是类似神社巫女所穿著的白衣绯袴,美世换下来的和服,则是被她们收走之后,就迟迟没有归还。
至于让她换上巫女服的原因,似乎是因为持有梦见之力的异能者,过去都被人们称为「梦见的巫女」的缘故。基于这点,至今,薄刃家依旧遵循让梦见的异能者穿著巫女服的习俗。
『当然,要是本人拒绝,我们也不会勉强。只是,我实在不清楚你喜欢什么样的服装,所以……』
看著新一脸愧疚地这么说,美世也不想再埋怨他什么。更何况,如果不能穿上那件清霞买给自己的和服,不管要换穿什么样的服装,她都觉得无所谓了。
「伤脑筋耶。要怎么做,才能让你感到满足呢?」
「……」
美世沉默地望著木头桌面上的纹理。
这不是满足或不满足的问题。
打从目睹清霞和新对决、又因此受伤的身影后,美世便一直后悔著。后悔她隐瞒自己的心意,没有从两人之中做出选择的行为。
回想起来,清霞一直都愿意接受、包容这样的她。
几个月前,他收留了以订定婚约为目的而来访的美世,让她见识到世界原来是如此宽广,给了她好多好多礼物。在美世被掳回斋森家时,清霞还特地赶来救她。现在,又为了这样的她负伤战斗。
她为什么没能相信这样的他呢?
(我真的是愚蠢到无以复加的程度呢。)
现在才明白这些,想必也为时已晚。可是……
「我想再和老爷说一次话。」
「为什么?」
「因为,我觉得自己错得太离谱了。所以,我想好好向他道歉,然后──」
「然后?然后离开这里,是吗?」
新的双眸透露出冰冷的光芒。
美世不禁将还没说完的话咽回喉头。
「我们可不会允许。你知道我们……不,应该说我是多么引颈期盼你回归薄刃家吗?你知道我现在觉得多么幸福吗?」
「请问,您为什么会这么……」
「我想要守护你,我想跟你一起撑起这个家,一起肩负起薄刃的义务。」
「薄刃的……义务?」
尽管平静,却蕴含著激情的新的发言和眼神,刺进了美世内心。他坚毅的决心,从这些地方表现出来。
「薄刃家的异能,以能够影响人心为共通的特徵。这个你知道吗?」
「不知道。」
「在薄刃家出生的异能者,拥有的清一色都是能干扰他人的精神或大脑的异能。你的梦见之力是如此,而我能操作幻觉的能力亦是如此。夺取他人的意识、窜改他人的记忆……相关的异能形形色色,但都是仅限我们薄刃家的异能者才会有的特徵。」
「我……大概能够理解。」
虽然难以置信,但异能就是能够让一般的不可能化为可能的力量。在经历每晚恶梦缠身的异常事态、以及目睹清霞被幻觉骗得团团转的光景后,美世也只能选择相信。
「那么,你明白为何只有薄刃家能够继承这样的力量吗?」
「完全不明白。」
很遗憾的,凭美世贫瘠的思考能力和知识,压根无法推敲出原因。
看到她轻轻摇头,新露出苦笑。
「一般的异能,是用来打倒异形的能力。虽然有时也会在战争中使用,但基本上都是用于驱除恶鬼或怨灵──亦即会加害于人类的异形。另一方面,薄刃的异能,则是一种以人类为对象的能力。不是用来对付异形,而是对付人类的异能。即使对象是异能者,也同样会有效果。」
多数的异能者,都肩负著铲除会危害人类的异形的职责。因为只有异能才可以确实击溃异形,所以,异能者是绝对必要的存在。
既然这样,薄刃家的职责又是什么?
能够随心所欲地、轻易地操纵他人的一族,肩负著什么样的职责?
「是……用异能来对他人做什么吗?」
「差了一点。不是对『他人』,而是对『其他异能者』。」
对异能者施展异能,美世没能马上理解这句话的意思。
「我们的职责,是在情况危急时阻止其他异能者。对于力量强大到足以摧毁一切的异能者──我们是抑制他们的力量。」
「抑制的……力量……」
「没错。也就是说,薄刃的异能,是用来打倒异能者的异能。」
此时,美世脑中的情报终于统统串连在一起。
新继续往下说:
「假设现在有个拥有火系异能的异能者,因为一些私人恩怨,打算放火烧掉某个城镇。事前察觉到这件事的政府,派遣了拥有水系异能的异能者前往应对。可是,如果那个火系异能者的力量比水系异能者更强大呢?若是水系异能者无力压制对方,最后就只能眼睁睁看著城镇被大火吞噬。因此,必须有一个专门负责对付失控异能者、相关能力也格外突出的存在。」
「专门负责对付异能者……」
「这样一来,事情就说得通了吧?你似乎没有见鬼之才,但是在薄刃家,没有见鬼之才的异能者并不少见。」
美世恍然大悟地望向新的脸。
「因为薄刃家的异能者不需要看见异形?」
「就是这么一回事。然而,虽说我们拥有压制异能者的力量,但得知我们拥有这股力量的人,或许又会追求能够阻止我们的、更为强大的力量。这样下去会没完没了,于是,薄刃家订下了极为严格的家规。一族的成员一直严守纪律,对于违反规定者的处罚也相当严厉。」
选择隐姓埋名、无声无息地过日子,也是为了用这种不自由的生活来自我束缚,展现薄刃家不会叛变的忠诚心。透过这样的方式,来表示一族绝不会在人前拋头露面,也会绝对服从天皇、彻底尽到自身职责的决心。
不过,除了薄刃家以外,其他异能者基本上对天皇或帝国都是忠贞不二。毕竟,要是少了天皇的庇护,异能者可能就会瞬间从守护帝国的英雄沦为异端分子。在科技日新月异、导致异形和异能者的存在开始受到否定的现在,这方面的问题更是让异能者们人人自危。
也因为这样,能够让薄刃家尽到职责的机会骤减。
「我们严格遵守祖先制订的的家规至今,不得告诉他人自己真正的姓氏、不得在外使用异能、只能跟同族的人结婚、不得结交亲近的朋友或恋人、不得在未经许可的状态下购买昂贵的物品、不得在自宅以外的地方饮酒。这只是其中一部分而已呢,还有很多各式各样的规定。」
「这么严格……」
「是的。不过,在被认定已经能够独当一面之后,我还不曾以薄刃家成员的身分执行过任务。事件几乎都是被对异特务小队或久堂家那种强大的家系解决,薄刃家完全没有表现的机会。如果这样持续下去的话,无论再怎么严守家规、谨慎低调地过日子,都毫无意义可言。」
「……」
「我想要职责。我的、仅属于我的职责。」
以像是在压抑某种情绪的低沉嗓音这么开口的表哥,在至今为止的人生当中,想必默默承受了很多吧──美世这么想著。
能够在决斗时压制住清霞,是新经过严苛修练、不断努力的成果。然而,在这样的努力成果无法发挥、也不被需要的情况下,只能继续过著被严格家规束缚的每一天,是多么令人不甘的事情呢。
美世完全无法想像。尽管如此,她能明白新是在怀抱强烈无力感的状态下,一路走到今天。
「薄刃家的家规之中,有一条规定是『倘若梦见的异能者诞生,所有族人必须一起守护她、在她的身旁支撑她。』而实际上,我们代代相传的做法,是从族人之中挑选出适合的异能者,片刻不离地陪在梦见异能者的身边照顾她,同时赌上自己的性命守护她。」
「!」
「现在,负责这项工作的人应该就是我了……其中,或许也包含成为你的伴侣。」
这个出乎意料的震撼,让美世整个人僵住。
新成为自己的结婚对象,她压根没有想过这样的可能性。
她感觉胸口彷佛被什么哽住那样痛苦。
(不过,这也是当然的……)
在美世也是异能者的事实曝光后,不结婚这种选项,恐怕是不存在的吧。倘若对象不再是清霞,就会有其他递补的对象出现。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现在,薄刃家的异能者也变得相当稀少。包含所有远亲在内,恐怕还是少得可怜。我的父亲也没有异能。因此,为了学习施展异能的方式,我从小就只能像这样和祖父一起生活。我想,祖父应该打算让我和你成婚。」
「这样呀。」
「你之前会饱受恶梦折磨,是因为自己的异能在无意识的情况下失控了。不过,只要你待在这个家里,就可以让特别的结界抑制你的力量──拜托你,美世。请你就这样留下来吧,我十分乐意守护你。因为这是只属于我的使命,我绝对不想把这个职责让给任何人。就算你的眼中没有我也无所谓,请让我从旁支撑你、守护你吧。」
「我……」
眼前这双灼热、澄澈而坦率的眸子,让美世开始动摇。
是不是已经别无他法了呢?
她很想再见清霞一面。见到他之后,她要向他道歉,恳求他给自己一个重新来过的机会,跟他说一切都是因为自己太愚蠢。
然而,美世无法这么做。听到她表示「无论哪一边都可以」之后,清霞或许就判断美世的心并不在他身上了吧。事到如今,就算再恳求他给自己机会,也只会让清霞更不信任她。
(完全是我自作自受呢。)
美世在内心如此自嘲。
◇◇◇
为了让几乎沸腾的脑袋冷却下来,新离开了美世的房间。
(我为什么要说那种……)
想要专属于自己的职责,这无庸置疑是他的真心话。
他一直渴望以薄刃家异能者的身分,尽到自己应尽的职责。倘若跟异能者战斗的必要已经不复存在,那么,至少让持有梦见之力的女孩现身吧。
不然,新恐怕会找不到自己的存在价值,会觉得自己永远无法独当一面。
不过,他从不曾吐露出这样的真心话,虽然祖父想必已经察觉到了,但新并没有主动向他坦白这件事。
(我是乐昏头了吗……)
他不禁紧紧握拳。
终于成形的薄刃的夙愿,拥有梦见之力的女性……以及「守护她」这个属于新的另一个职责。
新快步穿越走廊,然后走下楼梯。
这个装潢十分简素的宅邸内部,空空荡荡到令人无法忍受的程度。没有人、也没有东西。外装看起来虽然很美观时髦,然而,一旦踏进室内,随即就会发现这个家里什么都没有。
当年,因为新的年纪还很小,所以连家中变得经济困窘一事都不记得。不过,他知道以前家里有更多人、也有更多东西……一切都随著时代变迁而慢慢消逝,然后在二十年前受到致命一击。
明白自身所必须肩负的职责时,新觉得自己简直跟这栋房子一模一样。
(就算把外表打造得有模有样,却没有内在,也没有价值……)
「经营贸易公司的鹤木家」这个表面上的身分看起来光鲜亮丽,但名为「薄刃家」的内在,却是空洞不已。「薄刃家的异能者」这样的身分,听起来虽然很了不起,但实际上却无法从天皇那里得到任何工作机会,只是个空虚的人类罢了。
不愿这种空虚感被他人看穿的新,尽最大的能力打理自己表面上的形象。
讨喜的外表、形象和性格,这一切都只是虚有其表的假象,自己也具备他人所需要的特质──这不过是他卑微又小家子气的自尊心打造出来的幻觉。
表面上的自己愈是完美,新就愈觉得空虚。
(可是,想填补这样的空虚感,也只有──)
他果然只能仰赖她。
第一次见到名为斋森美世的这个表妹时,新觉得她给人的印象很阴沉。老实说,他甚至涌现了「开什么玩笑啊」、「饶了我吧」这样的感想。
因为事先有所期待,他感到格外失望。这种空荡荡的家,或许也只适合遭受血缘相系的家人虐待、因而失去「自我」、跟新同样宛如一具空壳、同时又阴沉不已的女孩子吧……这样的心情,他总觉得跟绝望有几分相似。
不过,那一天。
『请您不要这样!』
──他很震撼。
面对恣意批评久堂家成员的新,她当面开口反驳了。
尽管身体已经虚弱成那样,她依旧以坚定的态度表达自己的想法。
(我有即使必须那么努力,也想要守护的东西吗?)
思考这个问题时,「没有」的结论随即浮现。像自己这般空虚的人,不可能有什么想守护的东西、或是必须守护的东西。
另一方面,美世又如何呢?
根据调查结果,存在无法受到任何人认同的她,理应跟新同样是一具活著的空壳才对。在一切的一切都被否定的状态下活到现在、孤独不已的女孩子。
然而,美世已经不再是没有灵魂的空壳了,判断她跟自己是同类,简直是天大的误会。
明白这一点之后,新打从内心羡慕她。
(我果然还是很想要、很想要……这次,我绝对不想放过这个机会、也无法再忍耐下去了。)
能够满足他的东西、专属于他的职责,以及让他尽到这份职责的女性。
对于这名女性就是美世一事,他现在有几分感谢。倘若跟不再是一具空壳的她相伴,就没有互舔伤口的必要,而是可以想像两人充实光明的未来。
让动不动就过度亢奋的心情稍微冷静后,新踏出这个空荡荡的家前往公司。
◇◇◇
美世的外祖父义浪来到房里,以「能占用你一点时间吗」朝她搭话。
今天,是美世来到这个家的第四天。
一如往常无事可做,每天只是吃、睡、和新说话的日子,让她愈发感到空虚。时间感觉也变得暧昧不清,一天彷佛过得极度缓慢、又好像在转眼之间就消逝。
因为义浪的嗓音而回过神来时,美世吃惊地发现已经是接近正午的时刻了,她总觉得自己刚刚才吃过早餐而已。
看到美世静静点头后,义浪有礼地说了一声「打扰了」,然后在美世对面的椅子上坐下。这是新惯用的座位。
「不好意思,过了这么久才来露脸。我应该更早过来和你谈谈。」
「不会。」
刚造访这个家时,义浪给美世极为严厉的印象,但现在看上去,就只是个不会给人压迫感的普通老爷子。他一脸愧疚的模样,甚至还让人觉得有几分靠不住。
「在这里生活,有没有什么不方便之处?」
「没有。」
「是吗?有什么问题的话,尽管跟新说吧。他是个即使必须为了自身的职责──为了你而奉献一切,也在所不惜的男人。」
「就算您这么说,我也没办法因此感到开心。」
看到那么优秀的一名男性为自己尽心尽力,只会让美世感到更加手足无措而已。对过去总是负责服侍他人的美世而言,这样的对待反而变成一种重担。
美世将视线往下,盯著自己放在腿上的手,这么开口回应义浪的话。
「老夫几乎已经没有可以跟你说的事情了。必要的事情,新大致上应该都已经跟你提过了吧。老夫能说的,大概只有澄美的事了。」
母亲的事……美世不禁这么轻喃。
她并非对自己的母亲不感兴趣。只是,在明白母亲就是把自己的异能封印住的罪魁祸首之后,美世总觉得心情有些复杂。
「我想请问您一件事情,但不是母亲的事。」
「什么事?」
「那个,我还是想再跟老爷见一次面,这样的要求,您可以接受吗?」
美世怀著死马当活马医的心情,把这样的要求说出口。一如所想,听到她这么说之后,义浪垮下脸沉吟起来。
基于鹤木这个对外的形象,薄刃家的当家虽然是新的父亲,但实际上的掌权者是义浪。也就是说,他有权利决定如何处置美世。不用说,是否要让美世和清霞见上一面,同样取决于他的判断。
即使原本就不抱期待,从义浪的态度得出结论的美世,仍不禁感到沮丧。
「老夫是觉得让你们见个面也无妨,但因为某位人物的再三交代,所以实在无法这么做。更何况,就算让你去,恐怕也无法见到久堂少校本人。」
「咦?这是什么意思?」
「基于天皇的天启,对异特务小队接下了一个棘手的任务,他们的成员现在应该正忙得不可开交吧。」
这么说来,新确实曾经当面告知清霞他之后会变得很忙,原来指的就是这件事吗?
清霞现在果然很忙碌吗?家里还有由里江在,所以就算没有美世帮忙,应该也不成问题;然而,在最关键的时刻,自己却无法在清霞身旁支持他,这让美世感到满心焦躁。
「你想见那个小伙子到落泪的程度吗?」
被义浪这么一说,美世吃惊地触摸自己的脸颊,发现上头被温热的液体沾湿。
「不、不是这样的!」
「不然呢?」
「我只是觉得自己总是无能为力,因此感到很难为情。」
听到美世这么说,义浪只是点点头以「是吗」回应。
眼泪跟美世真正的心情一起源源不绝地涌出。
「在最关键的时刻,我总是无能为力,我没有能在需要的时候可以派上用场的力量……」
无论是异能、或是身为淑女所需的技能都是。因为感到自己各方面的不足、因为渴望这些能力,美世努力伸长自己的手。但为时已晚,在一切都已经来不及的时候,才获得这些能力,也没有任何意义了。
打从年幼时期开始,异能一直是美世梦寐以求的东西。但现在,就算明白自己其实拥有异能,她却一点都开心不起来。清霞说过,即使她没有异能也无所谓,毕竟不会有需要美世施展异能的时候。即使来到这个薄刃家,美世的能力似乎也不是他们的目标,看似贵重的异能,在这里却成了无用之物。
「原来如此,你跟新有点像啊。」
「咦?」
「你们都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自己,是因为环境跟你们的能力无法相呼应吧。而让你们遭遇这些的,便是我们这些周遭的人。」
「可是,那个……」
「让你受苦了。如果我们能更早调查你在斋森家遭受著什么样的对待,你也不至于像现在这般苦恼。」
说著,义浪朝美世深深鞠躬致歉。
没料到他会这么正式向自己赔罪的美世,一下子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不过,听到义浪接下来的发言,她的身体自然而然停下动作。
「突然被接来这个家里,你恐怕无法马上适应吧。不过,我们跟你原本就是血脉相连的一家人。之后,希望你不要顾虑太多,尽量依赖我们。」
希望你依赖我们,因为我们是一家人。
美世想起叶月曾经对她说过相同的话,清霞也说过,要她更依赖他、多向他撒娇。
感觉灰暗的内心开始蒙上一层茫茫雾气,美世不禁垂下头。
「突然跟我说我们是一家人,也只让我觉得很困惑而已。」
「嗯,老夫其实也这么想。」
「以前,父亲、继母和妹妹三人和乐融融相处的光景,一直让我看得好生羡慕。盼望著某一天,或许会有能跟我建立起那种关系的人出现。」
「……」
「不过,这样的人并没有出现。我也舍弃了这个愿望……事到如今,突然要我把你们当成家人仰赖,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做才好。」
这些话,美世甚至不曾向叶月或清霞倾诉过。之所以能对义浪说出口,想必是因为她心中的某个部分,已经涌现「怎么样都无所谓了」这种自暴自弃的想法了吧。面对这些自己无从处理起的情绪,她想要找个对象倾吐出来。
「过去,家中有过一名代替母亲照顾我的帮佣太太。但就算这样,她依旧不是我的家人。所谓的一家人,究竟是什么样的感觉?只要结婚、只要成为妻子、成为母亲,就会明白了吗?」
「……」
「连这种事情都不明白的我,想必会让大家感到无言吧。而且我也让老爷生气了。」
「这样啊。」
「那个……真是抱歉,让您听我说这些没头没脑的话。」
察觉到自己突然单方面地做出一堆让对方困扰的发言,美世不禁感到惶恐又坐立不安。
然而,她朝义浪偷瞄一眼后,却发现他脸上挂著温柔的微笑。
「不,没关系。能听到你的真心话,实在是太好了。」
「咦?」
「接下来,老夫要说一些身为外祖父该说的话了。」
「是。」
「像刚才那样,把自己无法消化的思绪说出来和他人分享,不就是家人之间会做的事吗?」
(分享?)
不太能理解这句话的美世微微歪过头。
「你已经无法独自承受自己的情绪了,所以选择将它吐露出来。」
「是、是的。」
「老夫认为,所谓的依赖,并不是要你把自己的一切全都丢给他人处理,而是让他人帮忙扛起沉重到你无法自行背负的重担。在搬运这个担子的途中,慰劳辛苦的彼此,搬运完毕后,再一起分享喜悦。能让你不用顾忌太多、自在做出这种行为的,就是所谓的家人了吧。就算让对方感到无言、或是惹对方生气,都没有关系。只要不是太严重的事情,都无法摧毁家人之间的连结。」
「我的母亲离开薄刃家之后,这种连结依旧存在吗?」
集众人期待于一身的生母,在她做出几乎是自行决定嫁到斋森家的行为后,一族的成员想必相当生气。
义浪以手抵著下颚沉思半晌。
「那时,老夫的确愤怒到完全失去理智的程度了啊。自己百般呵护的女儿被斋森那种家系抢走,简直让老夫气得七窍生烟,老夫还在内心发誓自己绝不会原谅那个不孝的女儿。」
「您没有因此讨厌我母亲吗?」
「怎么会讨厌呢。虽然无法原谅,但她仍是老夫的宝贝女儿。当然,也有把亲生小孩赶出家门、完全和他们断绝关系的父母。可是,若是看到自己的孩子受伤吃苦,老夫就会想帮助她;得知她过得很幸福快乐的话,老夫也会觉得很幸福。」
啊啊,原来是这样吗──美世觉得可以理解了。
至今,她都不曾拥有能跟自己站在相同高度、分享相同心情的存在。对总是孤单一人的她来说,情绪是只能自行消化的东西。
清霞也曾说过,对他而言,叶月是能够理解彼此想法的存在。
「美世,对你,老夫的想法也是一样的。」
「您说我?」
「嗯,因为澄美那时嫁出去,我们一族才得以存续,之后你诞生了。能像这样跟你重逢,老夫真的觉得很幸福。」
「!」
瞥见在义浪眼角微微发光的物体时,美世明白他这番话都是出自真心。
梦见的异能弥足珍贵,或许也是理由之一。不过,比起这个,他们更希望美世成为自己的家族成员,打从一开始,就真心期盼见到她。
「非常……谢谢您。」
「不,该说谢谢的人是老夫。美世,能像这样跟你说上话,真是太好了。」
「是的,能跟您聊天,我也很开心。那个,但是我……」
跟义浪交谈的途中,美世察觉到一件事──她果然不应该待在这里。
她有个希望能和对方成为一家人的存在,帮彼此扛起肩上的重担,支撑对方、被对方支撑,她有个希望能这样一起度过人生的对象。
她希望现在还来得及。
在美世不自觉地想要起身的时候。
房门被人像是踹开那样猛地开启,表情严肃的新跟著踏了进来。
「怎么了,新?」
察觉到发生了什么事的义浪皱眉问道。
「根据刚才掌握到的情报……」
说到这里,新顿了顿,以古怪的表情朝美世的方向瞄了一眼。
房内的空气一下子变得沉重。
「在这里有点……」
察觉到新的用意后,义浪和他一起离开了房间。
看起来似乎不是什么好消息。不知为何,一种不祥的预感在美世内心扩散开来。犹豫半晌后,她下定决心,先静待一小段时间,再悄悄跟上那两人的脚步。
一边注意不要发出脚步声,一边在走廊上前进后,她发现义浪和新站在楼梯旁低声谈论著什么。
「──……了?」
「久堂……的──在……战斗……被……」
他刚才说什么?
因为距离太远,美世无法听清楚讨论内容,但她总觉得是很不好的消息,因此再次集中精神竖耳倾听。
「这是真的吗?」
「是的,情报来源很可靠。」
「详细的情况如何?」
「跟我事前听说的差不多。奥津城的怨灵入侵到农村附近的区域,导致一部分无辜的路人牺牲丧命,因此对异特务小队也展开了讨伐作战。在这场战斗中……」
听到对异特务小队一词的瞬间,美世整个人僵在原地无法动弹。不断在耳朵深处回荡的心跳声,剧烈到足以令人发疼。
「对异特务小队似乎无人受伤,不过,只有身为队长的久堂清霞──」
美世从来不曾像此刻这么专注过,专注到甚至忘了呼吸。
在新说出下句话的瞬间,她的双脚不听使唤地朝两人冲了过去。
「您……您说老爷他……怎么……了……?」
「美世!」
或许没料到美世躲在一旁偷听吧,新和义浪震惊得瞪大双眼。
「请您……请您再说一次!老爷他……」
尽管现在开口说话的人确实是自己,美世却感到极为不真实。她的双脚也一直打颤──她害怕听到事实,可是,她无法不听。
看著尽管整个人颤抖个不停,视线却直直望向自己,从不曾移开的美世,新被震慑得止住了呼吸。
「美世,请你回房间去。」
不行,她不可能在这种状态下回房间。
「请你回房间。」
「我办不到。」
「回去!」
「……」
即使看到新放声怒吼,美世也毫不退缩。
像是为了表现自己坚定的意志那样,她的双眼笔直盯著新,连眨都不眨一下。
两人无语地瞪著彼此片刻后,终于折服的新,以不像他的粗鲁动作拨了拨额前的浏海。
「久堂清霞在战斗中被敌人打败而倒下。」
从新的口中再次道出的事实,彻底抹去美世心中那个「是自己听错了」的可能性。
可是,尽管如此,她仍觉得难以置信,只能默默反刍这句自己无法接受的话。
「被打败?倒下?」
「是的,久堂清霞在跟敌人战斗时倒下了。」
或许是放弃了吧,新面无表情地这么淡淡表示。一旁的义浪则是双手抱胸沉默下来。
和过于平静的这两人相较之下,美世开始陷入连本人都没有自觉的恐慌状态。
「这是什么意思?」
吶喊般的问句从她的口中迸出。
(被打败?被打败是指?)
她的脑袋一片空白,思绪也只是反覆空转,但怦咚怦咚的剧烈心跳,却清晰得令人难受,甚至呼吸困难。
连一根手指都动不了的美世,只能茫然望著眼前的新。
「倘若你想问的是『发生了什么事』,我也不清楚详细情形。他似乎是在执行任务时因敌人的攻击而受伤,结果在昏迷倒下后,就一直没有恢复意识。」
「怎么会?骗人……」
应该是有什么地方弄错了才对,她无法相信,也不想相信。
「这不是骗人的,是已经确定的情报。」
新无情地一口否定美世喃喃自语的内容。
──她想再跟清霞见一次面,向他道歉,直到获得他的原谅为止。然后走上跟他共度人生的那条路……她明明才刚做出这样的决定。
她又要再次失去重要的人、以及珍贵的东西了吗?
不断地、不断地失去,这样的悲伤,直到自己成为一具空壳之前,都不会停止吗?
为了挥去脑中那令人厌恶的想像,美世紧紧闭上双眼,又以手掩住双耳。
这是一场恶梦,绝对是这样没错,她只是一直身处恶梦之中罢了。
(就这样等到梦醒吧。这么做的话,就可以再次──)
清醒过来的时候,她想必又能回到那个温暖的家。
「美世。」
一个呼唤声将美世拉回现实,她抬起眼皮,义浪担忧的表情跟著映入眼帘。
他是薄刃的一员,这里是薄刃家。
美世就要永远失去她所渴望的日常了。
「老爷他……不可能被打败……」
那个人很强。
清霞战斗的模样,美世只有在他跟新对决时看过一次。即使目睹他被新打伤的身影,在美世眼中,清霞依旧散发著压倒性的存在感。美世无法想像总是那么耀眼的他,就这样挫败下来。
在美世的世界里,清霞是好比太阳或月亮那样的存在,他绝对不会消失。没有他的世界,她完全无法想像。
美世猛地起头。
(现在还无法下定论。)
新并没有说清霞已经死了。
她应该已经下定决心,无论如何,都要紧紧抓住他不放。她还不曾听他道出最关键的想法。光是在这里悲叹、然后放弃一切的话,就跟过去的自己没有两样了。
美世浑然不觉。回过神来的时候,自己已经拔腿冲了出去。
「美世!」
尽管新和义浪的呼唤声传入耳里,她仍无法停下已经动起来的脚步。
美世三步并两步地冲下楼梯,就这样双手空空地企图奔出家门。
「美世!请你等一下!」
在美世的手即将触及玄关大门时,从后方追上来的新一把揪住她的肩头。
美世不禁屏息。缓缓转过头之后,她看到新一脸的泫然欲泣。
「新先生……」
「拜托你不要走,留在这里吧。」
让美世的身体忘我地动起来的那股热度,现在缓缓降温,但没有因为变冷而僵硬。她只是稍微冷静下来而已。
她并没有因为听到新的恳求而动摇。他的无力和不甘,已经确实传达给美世。尽管拥有力量,却什么都不能做的他,要是美世现在离开,往后,新恐怕又只能压抑自己的心情活下去了吧。
尽管如此,美世也有不能让步的坚持。
「我做不到。」
「为什么?」
「我想跟老爷在一起,我不想就这样放弃。」
「就非得是那个人不可吗?我的力量还不够吗?」
新像个害怕被拋下的孩子那样苦苦哀求美世,他明明完全没有这么做的必要才对。
美世深深吸了一口气,在这里屈服的话,她绝对无法抵达清霞所在的地方。
「您的力量绝对不会不够,新先生,我也觉得您是一位充满魅力的男性。」
「既然这样,你选择我也可以啊?」
「不,我只想跟老爷在一起,其他人是不行的。待在这里的时间,让我明白了这一点。」
虽然说,在薄刃家,美世也能得到她一心渴望的家族,义浪和新都很乐意接纳她成为一家人。
过去,她只想逃离斋森家、只想追求一个归属之处。只要能让她过著平静的生活,无论是什么样的结婚对象都无所谓。倘若对方是个温柔的人,就没有比这更幸福的事了。如果那时薄刃家能将她接回来,她想必会开心地留在这个家吧。
但现在,待在这个家里,只会让她感到浑身不对劲。
一大早起来准备早餐。送清霞出门上班、然后洗衣打扫。把脱线的衣物拿出来修补,有时间的话,就努力学习各种礼仪教养。到了晚上,迎接下班回到家的清霞,跟他一起吃晚餐。在洗过澡之后,两人一起悠闲喝茶的时光,她也非常喜欢。
这便是美世所渴望的幸福,是她不愿放弃的日常。
只要待在这个家,她就会忍不住比较,每次一比较,她就会听到内心深处不断发出吶喊声。
不对!这里不是自己应该待的地方,不是自己想待的地方。
「推翻您们两位透过决斗决定的结果,真的非常抱歉。拜托您,请让我去吧。」
美世深深地、深深地垂下头。
在视野的一角,她看见新的手紧紧握拳。
「我……不,不行。我还是不能让你就这样离开。」
看到新摇头的反应,美世不禁感到焦躁。
她必须尽快赶到清霞身边才行,就算赶到他身边,或许也没有美世帮得上忙的地方,但她怎么样也不希望自己在不知不觉中失去重要的人。
得快点、快点──这样的心情不停催促著她。
「我还会再回来这个家,只要一小段时间就可以了,请让我离开吧。」
「我真的不能这么做……希望你留下来,确实是我本人的意愿,不过,要求将你留在这个家里的人并不是我。」
这么说来,义浪刚才也是这么说的。某个人物嘱咐他不得让美世和清霞见面,也就是说,有人想将美世幽禁在这个家里……吗?
就算这么做,应该也不会有任何好处才对。
「只要能去老爷的身边,不管之后会受到什么样的对待或惩罚,我都无所谓。」
「不,可是……我就跟你老实说吧,其实,我和某人做了一场交易。」
「交易?」
以「是的」回应的新,看起来似乎在犹豫该不该开口。
为了倾听他打算坦白的内容,美世转过身来正面望向新。
「跟我做这场交易的对象,是天皇。」
「什……」
因为过于震撼,美世说不出半句话。
(骗人的吧?天皇?)
站在帝国顶点,尊贵非凡的人物。
想跟这样的对象谈对等的交易,可是让人极为戒慎恐惧的事情。真要说的话,要让天皇认识或记得一介平民,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情。眼前这位表哥,似乎比美世所想的更加高深莫测。
「是什么样的交易?」
「我想迎接你回到这个家。然而,久堂家对你的保护实在过于严密,无论是从力量、或是从立场来看,我都无法出手。最后,我转而向陛下求助。」
根据新的说法,关于这件事,天皇似乎也有自己的考量。
利害关系一致的两人,为了达成各自的目的而选择联手。
「透过天启的能力,那位大人预知未来将会发生让对异特务小队感到相当棘手的事件。得知这一点之后,我以此为藉口来和久堂清霞接触。」
「那么,要求不能让我离开的人……」
「是陛下。他表示,将你接回薄刃家之后,在这件事引发问题之前,都不能让你和久堂清霞见面。」
「陛下为什么要……」
「我也不明白,我不知道陛下打算做什么。那位大人只是跟我说,倘若我想迎接你成为薄刃家的一员,他可以助我一臂之力。」
新皱起眉头,以「不过……」开头,继续往下说。
「陛下是一位很严厉的人,要是违背他的命令,你可能会因此受罚。」
「而薄刃家也是,对吗?」
忤逆天皇。即使违背的不是公事上的指示,这想必也是无法宽待的重罪,不知道会有多么严厉的惩罚在前方等著。
「我……」
倘若蒙受被害的人只有自己,倒还没什么好犹豫的;然而,要是薄刃家也会一起被拖下水……
「美世,我会顺从梦见的异能者、也就是你的意志而采取行动。因为我想这么做。就算得因此跟你一起承受苦难,我也心甘情愿。」
「可是……」
新原本摇摆不定的眼神,现在变得坚定起来。
「你想前往久堂清霞的身边,对吧?我也下定决心了。」
「咦……」
「请你动身吧,但有一个条件,就是我必须跟你同行。」
「!」
表哥这个出乎意料的提议,让美世瞪大双眼。
可是,他要跟自己一起出发的话,就代表……
「这么做没关系吗?那个,薄刃家的家规……」
听到她这么问,新露出困扰的苦笑。
「我想,恐怕大有关系吧。因为这样一来,我是薄刃家一员的事有可能会曝光。可是,如同你无法放弃久堂清霞一样,我也无法放弃你。」
「这、这样呀……」
「是的,更何况,总不能放你一个人在外头行动。」
美世不禁难为情地垂下头。
仔细想想,自己一个人行动的话,她连该去哪里都没有头绪。只会在冲出薄刃家之后,陷入走投无路的窘境。
「可以吧,爷爷?」
新转身望向义浪,表情看起来相当复杂的老爷子叹了一口气。
「没办法,你跟美世,都是老夫宝贝的孙子和孙女。支持你们做自己想做的事,也是祖父的职责。」
「谢谢你。」
「非常感谢您!」
语毕,美世和新奔跑著离开了薄刃家。
注1:长度在三十~六十公分之间的单手用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