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世怀著一颗忐忑不安的心站在玄关。
在清霞一早离开家门后,已经过了好一段时间。虽说目的地是村落边境的偏远地带,但他未免也花太多时间了。美世的心情实在无法平静下来。
「老爷……」
「你不需要担心成这样啦,久堂少校不会有事的。」
尽管一旁的新苦笑著这么说,美世内心的不安仍没有因此消弭。
先前说要出去迎接客人的正清,就在刚才返家了。然而,他不但拖著三名披著黑色披风的可疑分子回来,还说这间别墅的地下室同样收容了一名俘虏,在屋子里引发了一场不小的骚动。
虽然知道村子里发生了神秘的诡异事件,但美世完全没听说有来路不明的可疑教团和异能者牵涉其中,因此陷入了一头雾水的状况。
「我很清楚这是个危险的任务,但……没想到敌人也是异能者。」
「呃,美世,他可是久堂少校喔。比起异形,对付异能者,他应该会更游刃有余吧。再说,先前企图挑战更危险的任务的人,可是你喔。」
「是……」
美世的双眉因为罪恶感而弯成八字状。
为了拯救昏迷的男性村人,她擅自使用了异能。基于平日修练的成果、再加上新从旁协助,尽管身体不适,美世仍顺利让男性村人清醒过来;然而,她这样的做法,要是有个闪失,便会让自己迈向死亡,也是不争的事实。
施展异能后引起的身体不适感,只是暂时性的。美世现在已经完全恢复精神。可以的话,她实在不想向清霞报告这件事,但瞒著他恐怕也不是上策。
「美世,辛苦你了。」
这么朝她搭话的,是把另外抓到的俘虏关进地下室后返回玄关大厅的正清。
「公公,您辛苦了。」
「嗯。噢,你就是那个鹤木贸易的第二代──薄刃家继承人的薄刃新对吧?」
听到正清这么问,新恭敬地向他鞠躬致意。
「您好,初次见面,我是薄刃新。」
「哎呀,你现在可以直接用薄刃这个姓氏自我介绍了吗?」
「是的。基于尧人大人的考量,薄刃家决定慢慢修正过去封闭的作风。」
「这样啊,这是件好事呢。」
两人的对话至此中断。听著他们对话的同时,一双眼睛仍紧盯著农村所在的方向、痴痴等待清霞现身的美世,此时忍不住「啊」地惊呼一声。
「老爷!」
在落叶满布的道路上,远远可以看见大步大步朝别墅走来的清霞的身影。他看起来没有受伤,但好像用手拖拉著某个巨大的物体前进。
「?」
「那是什么呢?」
站在美世身旁远眺著清霞身影的新,也露出不解的表情。
她无法继续站在这里等待了。
回过神来的时候,美世已经不自觉拔腿冲了出去。
「老爷!」
听到她的呼唤,原本低著头前进的清霞吃惊地抬起头。
「美世。」
「老爷,欢迎回来,您没事真的是太好了……」
美世忘我地朝清霞奔去,扑进他的怀里,以自己的身体确认未婚夫温暖的体温和心跳。
清霞也伸出强而有力的臂膀揽住这样的她的身体。
「我回来了。让你担心了啊,抱歉。」
事到如今,恐惧才突然从美世的内心涌现。整个人放松下来之后,她感觉眼眶一阵温热。
尽管表现得很坚强,但她其实一直都很害怕。无论是对他人施展自己还不纯熟的异能、或是看著清霞投身危险的战场,都让美世惧怕不已。
只要走错一步,感觉自己彷佛就会失去一切。
「只、只要……您……没事……」
就好──原本打算这么接下去,但因为哽咽而震颤的喉头,让美世说不出话。
不过,温柔的他仍能明白这一切。
「没有发生任何危险的事,所以别哭了。」
伸手轻柔地拍了拍美世的背之后,下个瞬间,清霞压低嗓音──不,应该说是以宛如来自地底那般深沉的嗓音开口。
「那么,你为什么会在这里,薄刃新?」
新带著一脸从容的笑容走到美世身后。
「啊哈哈,都是因为你呢。尧人大人亲自下旨,要我来这里一趟。」
「你说尧人大人?这样啊。」
「话说回来,你手上抓著的东西是?这头猎物还挺大的嘛,你刚才去打猎了吗?」
听到新的这句话,美世才终于回过神来。她将视线缓缓往下移,在看清楚被清霞抓著拖行的物体后,瞬间往后方退开。
「这、这……咦……是……人类?」
那是个披著黑色披风、体型高壮的男子。他跟清霞的体格差异,甚至比大人跟小孩的感觉还要夸张。但拖著他的身体行走的清霞,却大气不曾喘过一口。
「要说打猎的话,或许确实是如此吧。因为这就是我此行的任务目的。」
清霞毫不费力地放开被他拖行在后方的那个巨大身躯,高壮男子的身体发出一阵沉重的碰撞声而倒地。
高壮男子的额头上,有著曾经是一对尖角的两个突起处,尖锐的牙齿也在嘴角若隐若现。
不过,这名男子真的是个彪形大汉。他结实的手掌,几乎巨大到可以将美世的头颅一把捏碎的程度。跟这种高壮的恶鬼战斗的清霞,要是有个闪失──想到这里,美世不禁感到一股寒意。
「看起来果然是被恶鬼附身了呢。」
「我暂时用封魔符咒封印住他体内的恶鬼,之前那个村人怎么样了?」
跟新对看了一眼之后,美世选择据实以告。
「那个……我透过异能让他恢复意识了。」
「什么?」
清霞的眼神随即变得犀利起来。
看到他的反应,美世害怕得差点「噫!」地尖叫出声。不过,虽然有点支支吾吾,但她还是努力说明事情经过。
「因为,如、如果不想办法让那个人清醒过来,他感觉就会衰弱至死……所以……我……」
「你是为了让他的状态稳定下来,才施展异能?」
「是……是的。」
美世勉强点点头。下个瞬间,清霞以几乎令她发疼的强大力道,紧紧将她拥入怀中。
「抱歉,都是因为我把这个问题留给你……拜托你别再做出危险的举动了。」
清霞听来虚弱的嗓音,让美世胸口一紧。
她并没有对自己先前的行动感到后悔,不过,看到清霞担心成这样,她不禁觉得自己果然做了傻事。
「对不起。」
「不,没关系。谢谢你这么做。」
依偎在清霞怀里的美世轻轻点了点头。
正当两人沉浸在这股有些温馨的气氛之中时,一个脱力的抗议声传来。
「我说啊~你们两个要在外头待多久?我都要感冒了呢。」
清霞看似不太情愿地松开手,美世的身体也终于重获自由。外头的空气虽然偏冷,但不知为何,她总觉得全身发烫到几乎冒汗的程度。
(真难为情……)
他们又在众目睽睽之下做出这种事了。
「真不错~就算是这么寒冷的天气,年轻人也能打得很火热呢。哈啾!咳咳!呜呜~~好冷喔~~」
正清啊哈哈地笑了几声,然后开始咳嗽打喷嚏。
该怎么说呢……他这样是在拐弯抹角挖苦人吗?
美世感受到清霞明显不悦的心情。
「你赶快回屋子里休息不就得了?就是因为怀著在一旁看好戏的心情,才会变成这样。」
「哈哈哈。这么有意思的光景,怎么可以不多看几眼就离开呢,少校?」
「连你也这样吗?」
就这样,四人在一片和谐的氛围下走回别墅里。
◇◇◇
清霞所使用的房间,位于久堂家别墅的二楼,房内还有一个铺设磁砖地板的对外阳台。在夜深人静的此刻,有两个人影倚在月光洒落的阳台扶手上。
这两个人影,分别是从一大早就和教团信徒对峙、接下来又忙著处理后续事宜的清霞,以及主要负责前往农村、安抚陷入混乱的居民的新。
忙进忙出的他们,终于能坐下来好好喘口气时,已经是这个时间了。
之后,不知是谁先道出「来喝一杯吧」的提议,现在,两人的手中都捧著注入那款当地特产清酒的酒杯。
明明即将迈入冬季,这个夜晚却莫名地不太寒冷。平常总是水火不容的两人,因为恰到好处的疲惫和微醺感,现在呈现十分和平的状态。
「原来如此,这确实需要回去报告呢。」
清霞向一旁的新重新说明了整起事件的来龙去脉。
一切都是导因于异能心教的行动。他们把这一带的地区当成实验对象,进行将异形附在村人身上、藉此让他们拥有异能的实验。
那名男性异能者曾说,让清霞理解祖师的考量,便是他的职责所在。虽然只是凭空推测,但对方会选在这块土地上进行实验、同时还对久堂家出手,或许都是为了达到这个目的。
不过,倘若真是如此,「祖师为何要将自身的目的告诉清霞」这个新的疑问也会随之涌现。
总之,一连串的怪异现象、以及可疑人物的目击情报,想必都只是这件事的一小部分而已。
明天,帝都就会派遣调查人员过来。只要更深入调查,应该就能获得更详细的情报。
「嗯……帝都那边有什么动向吗?」
听到清霞这么问,新面带笑容地回应。
「对异特务小队也为了讨伐异能心教而出动了呢。毕竟政府也不是傻子,好像已经锁定几个他们可能藏身的地点了。」
这次的事情,再次将政府逼入困境之中。要是放任这样的事态持续下去,异能心教恐怕将成为足以动摇帝国的巨大威胁。
无论实际情况为何,祖师「无关出身高低,人人都能够得到超越人类智慧的力量」这样的主张,看在众多人眼里,无疑是相当具有魅力的。
「来这里之前,我跟五道先生开会讨论过。根据他的说法,面对会驱使异能的异能心教,高层很看好对异特务小队这个能和他们相抗衡的存在。所以,你也早点返回帝都比较妥当喔,少校。」
「说得也是。」
还有五道在的话,帝都应该不至于发生太夸张的事情;不过,要是队长本人一直没在值勤所现身,也会影响到小队的士气。
不用新刻意提醒,清霞也打算明天就返回帝都,他也已经跟美世和父亲告知此事。
这时,突然想起什么的清霞,从怀里取出一个东西,然后将它扔给新。以极其自然的动作接下他拋过来的物体后,新皱起眉头。
「这是?」
「前任当家没收的证物之一。」
装著恶鬼血液的小瓶子,这应该是被异能心教用于实验当中的道具──或许可以称之为人工异能的媒介吧。
「用这种东西,打造出一个崭新而平等的世界吗……」
新的表情变得苦涩起来。
「被异能心教奉为祖师的那名人物,八成也是异能者吧,否则不可能对异能有如此深入的了解。」
想研究异能的人,理所当然也必须对异能有很高的造诣。但在帝国,异能相关情报几乎等同于国家机密。不是一般人能够随意涉猎的学问。
基于这样的原因,有能力率领异能心教的人物,不是异能者,就是跟异能者家系相关的人。
「我想也是,你猜得到会是谁吗,少校?」
「猜不到,回到帝都之后,有必要从头开始调查一遍,不过……在目前这个时间点,国内应该没有身分不详的异能者,包括远渡重洋来到日本的所有异能者在内。」
每个异能者最基本的动向,全都受到国家政府管辖。现在,政府应该也已经著手清查在国家掌握中的异能者的行动。
然而,清霞至今仍未收到已经查出祖师真正身分的联络,这样的话──
他轻声道出那个名字。
「……甘水直。」
「咦?」
「这似乎是祖师的名字,虽然也有可能是假名就是。」
淡淡这么补充说明的清霞,察觉到新瞬间错愕屏息的反应。
他好像不太对劲。清霞皱眉朝身旁望去。
「怎么了?」
即使在微弱的月光照耀下,他仍能清楚看见新的一张脸变得惨白。像是为了强忍反胃感而掩住嘴巴的那只手,看起来似乎微微颤抖著。愣愣地瞪大的双眼,连眨也不眨一下。
眼前的这个人,完全不是平常那个游刃有余的新。
「你……刚才……」
「?」
「真的……说了……甘水……直……这个……名字?」
暗自感到不解的清霞点点头。
「嗯,我是说了这个名字没错,怎么了吗?」
新以颤抖的手将酒杯搁在脚边,像是为了让自己冷静下来那样重重吐出一口气。
他看起来很明显对这个名字有什么想法。不过,看到他一反常态地动摇的反应,清霞也不打算马上进一步逼问。
「难道──噢,原来是……这样啊,所以,尧人大人才会……」
呼吸变得又急又浅的新喃喃自语起来。
「解释一下是怎么一回事吧。」
「……说得也是。啊,你来得正好。」
无力地望向后方的玻璃门时,新的视线捕捉到战战兢兢朝阳台窥探的美世的身影。
「那个……对不起,打扰到两位了。」
「没关系。」
清霞其实也有发现美世来到房间里。只是,他刚才的注意力全都放在新异常的反应上,因此没能即时回应美世从玻璃门另一头呼唤他的声音。
「这件事跟美世也有关,我希望她能一起听。」
被新这么一说,清霞也只能点头表示同意。
新以一张苍白的脸朝美世微笑,并招手示意她过来,然后让她坐在阳台的椅子上。后者则是一脸不解地仰望著他。
「呃,新先生,您的脸色看起来……您还是坐下来比较……」
「请不用在意我。美世,针对这次发生的事情,你了解多少?」
「啊……呃……我知道的不多,不过,我有听老爷说过异能心教的事情。」
因为无法确定这次的事件暗藏多少危机,清霞有断断续续向美世说明过这几天发生的事情。
尤其是异能心教。既然幕后黑手是和异能者相关的组织,过于无知,反而有可能招致危险发生。不过,想当然耳,清霞压根没打算让美世太过深入这起事件。
「这样啊。不愧是少校,考量总是相当周全呢。」
新反常地以拙稚的说法称赞清霞──他真的很反常。
新以彷佛放弃了一切的表情望向远方。
「倘若少校提供的情报属实……和异能心教相关的所有罪行,恐怕都得归咎于薄刃家。」
「这是什么意思?」
「自称是异能心教祖师的甘水直──甘水家其实是薄刃家的分家之一。」
听到这里,清霞大概也明白了。
直到前阵子,薄刃家都还是被神秘面纱笼罩的一个家系。既然甘水家是他们的分家,不在清霞所知的情报范围内,也是很正常的。
「不过,甘水家本身并不是威胁,问题在于甘水直这个人。」
「你知道这个男人的背景经历?」
「那当然。」
可以的话,我还真不希望联想到他──新的表情看起来彷佛这么感叹著。
「少校。一如你的推测,甘水直是一名异能者。是已经为数不多的、拥有薄刃家异能的人物。此外──」
顿了顿之后,新朝美世露出微笑,然后继续往下说。
「他还是美世的母亲斋森澄美……不,薄刃澄美的未婚夫人选。」
听到这里,清霞和美世同时瞪大双眼。
浮现在脑海中的,是美世出生之前的薄刃家的状况。
没错。印象中,薄刃澄美原本预定要和同族的异能者结婚才对。先撇开本人的意愿不谈,至少薄刃家的大家长薄刃义浪是这么打算。
当时的澄美正值适婚年龄,因此,就算有族人替她安排未婚夫人选,也没什么好奇怪的。
醉意完全从清霞的脑中褪去。
「因为这是在我刚出生没多久时发生的事,所以我也不是很清楚,不过,甘水直似乎对美世的母亲怀抱著远超过一名未婚夫会有的感情。得知薄刃澄美远嫁斋森家一事后,他随即背弃了薄刃家,就此下落不明。」
「你说背弃?」
「是的。不用说,根据薄刃家的家规,背弃一族的人,将会受到极其严厉的制裁。只是,那个时候……」
「原来如此。那时的薄刃家,已经没有余力可以制裁甘水直了。不,或许一方面也是因为他的能力相当优秀?」
「两者皆是。族人有尝试追踪他的去向,但最后终究一无所获。至今,我们依旧竭尽所能在进行搜索,但仍然得不到有利的情报。」
新的神情不时明显透露出万念俱灰的感觉,清霞很明白他之所以会如此忧心的原因。
为什么偏偏是现在?
薄刃家今后将开始改变。舍弃和世俗隔离的生活,转变为像是久堂家这种一般异能者的家系,代代光明磊落地传承下去。这样的未来理应就在前方才是。
然而,倘若事情演变至此……和薄刃家相关的人物,在暗中企图颠覆整个国家一事,一旦浮现于台面上,薄刃一族的历史恐怕就到此为止了。
「甘水直对薄刃家怀恨在心吗?」
听到清霞这么问,新有气无力地摇摇头。无论在谁听来,他的语气都像是在自暴自弃。
「这种事情我怎么会知道呢?他憎恨、仇视薄刃家,想报复薄刃家的可能性很高,但也有可能并非如此。不过,他想必是有什么考量,才会做出这一连串的行动吧。」
看著他意志消沉的模样,清霞也无言以对。
敌人拥有薄刃的异能──足以打倒其他异能者、能对人心产生作用的异能。除此之外,他还是一名天资优异的异能者。新所提供的情报中,大概就属这两点令人担忧。
回想起过去和新交手的经验,甘水直这样的对手,恐怕无法跟一般的异能者混为一谈。
老实说,对清霞而言,这是前所未见的威胁。
「不好意思,让你们看到我这副狼狈的样子。」
「新先生……」
美世担心地轻唤。
这么说来,新曾表示他会来到这里,是基于尧人的指示。那位不食人间烟火的皇子,想必早已窥见新和清霞知晓甘水直这个人的未来了吧。
将眉毛弯成八字状苦笑的新,拾起原本搁在脚边的酒杯。
「我先回房了,两位请慢慢享受吧。不过,别待太久喽,免得著凉。」
这么表示后,新便踏著缓慢的步伐离开阳台。
这样的他,背影看起来彷佛比平常瘦小许多。
◇◇◇
不知该作何反应的美世抬头仰望夜空。
薄刃家,还有自己的生母。尽管不曾忘记,但美世总有种「这些人事物都已经是过去式了」的感觉。
倘若自认是薄刃家的一员,她刚才应该对新说点什么才对。不过,她也觉得几乎一直跟局外人没两样的自己,似乎没有什么能够说出口的话。
「美世,会不会冷?」
「不会。谢谢您,老爷。」
今晚的气温偏暖,再加上美世还在和服外头罩上一件外套,所以并不觉得冷。
虽然身体状况不要紧,但她的心境此刻相当复杂。或许是这样的情绪表现在脸上了吧,清霞将放在阳台的另一张椅子拉过来,在美世旁边坐下。
「……真是棘手啊。」
棘手,感觉没有比这更贴切的说法了。
问题彷佛接二连三地冒出来,然而,美世并没有能针对这些问题做点什么的力量。就连自身的立场,都显得飘忽不定。
「有没有什么……我也能做到的事情呢?」
薄刃家将美世视为家人看待,面对不知道一般的父母亲和兄弟姊妹是什么感觉的美世,身为外祖父的义浪、以及像个兄长的新,都十分珍惜她。
尽管很想为他们做些什么,但光是自己的问题就忙不过来的美世,实在过于渺小。
「我想,那个男人应该不是希望你做些什么,才会说出这些事。」
「可是……」
清霞伸出大大的掌心,轻柔地抚摸美世的头。
「站在我的立场,我只希望你不要被卷进麻烦里,平平安安的就好。这是我最大的愿望。」
这么说太狡猾了。
美世当然也希望所有人都能够平安无事,正因如此,她才渴望成为大家的助力。还只是半桶水的她,怀抱这样的期望,或许很不自量力就是了。
「薄刃家不会有事的,我也会尽可能做自己所能做到的事。」
接著,清霞花了半晌思考接下来的发言,然后慎重地开口。
「……我能明白你内心的焦急无力。」
「!」
「我也知道你为了弥补自己的不足,做了非常多的努力。然而,你所渴望的东西,并非一朝一夕就能入手,也是不争的事实。」
「……是的。」
在美世心中不断打转的无力感和焦躁,原来早已被清霞看穿。感到有些难为情的她,不禁将手抚上自己的胸口。
「美世,你所做不到的事情,就由我来做。我会代替你,连同你的份一起努力。你不喜欢这样吗?」
「老爷……」
「应该交给你负责的事情,我会让你负责。你的力量所不及之处,就由我来补足。我想跟你共度人生,不是什么事都自己一肩扛起,而是互相帮助、弥补彼此不足的部分。这样的话,我们就能成为并肩一起走下去的夫妻了吧。」
清霞这番话,听起来似乎只是普通的安慰。然而,倘若仅只如此,从他望著美世的一双眸子深处透出来的热意,又是什么呢?
(并肩……一起走下去的夫妻……)
为什么这个人总是如此清楚美世真正想要的东西呢?
(在内心深处,我或许还是觉得,要是自己没能成为一名配得上老爷的异能者或是淑女,就不可以待在他的身边……)
今后,倘若想继续和清霞并肩往前,自己就必须尽快追上他才行。这样的想法,让美世无意中为焦虑的情绪所困。这或许就是清霞所说的「什么事都想自己一肩扛起」吧。
美世没能相信每天都努力不懈的自己。
「老爷……我有确实成为支撑您的存在吗?」
听到美世以带著迷惘和犹豫的语气这么问,清霞朝她浅浅一笑。
「嗯,那当然了。对我来说,你早已是不可或缺的存在,所以──」
未婚夫宛如艺术品的俊美脸蛋缓缓靠近。
(咦……)
美世连思考「为什么」都来不及。看到彼此的鼻尖贴近到几乎相触的程度,她反射性地用力闭上双眼。下一瞬间,某个柔软温热的物体轻触她的唇瓣。
愣愣地睁开双眼后,美世看见白皙脸颊染上一抹嫣红的清霞,正朝自己露出温柔不已的笑容。
「所以,等春天到来时……你愿意成为我的妻子吗?」
「我……我愿意。」
「谢谢你。」
眼前这个人此刻展露的笑容,自己想必一辈子都不会忘记吧。
思考完全停摆的美世茫然地这么想。
隔天早上,美世第一次觉得踏出房门是如此艰难的一件事。
一如往常地在天亮前就醒来的她,一直躺在床上胡思乱想,直到太阳开始升起。
(嘴……嘴……嘴唇……)
那个光景不断在脑海中反覆浮现,让美世害羞到几乎昏厥过去。
在那之后,关于自己究竟是怎么返回这个房间里,她已经完全没有印象了。
唯一可以确定的是,她没有照著一开始的安排,和清霞共用同一个房间,真的是太好了。在昨晚那件事之后,要是还跟他同床共枕,自己的心脏绝对承受不了。
(可、可是,如果是未婚夫和未婚妻,亲吻这种行为……)
大家应该都会做,而且也视为理所当然……对吧?
美世没有年龄相仿的朋友,所以实在不清楚这方面的现况。回到帝都后,要询问叶月看看吗?不,可是,光是回想起来,美世就觉得脸颊发烫到几乎快要喷火。要这样的她口头说明状况,恐怕是不可能的任务。
(我今天到底该用什么样的表情去见老爷才好?)
美世将脸埋进纯白的枕头里,不自觉地发出「呜呜~」的呻吟声。
持续思考这类毫无意义的问题后,美世开始在意起「虽然两人是未婚夫妻的关系,但清霞为何要亲吻自己呢?」这种小事。
美世也是正值花样年华的女孩子,她明白亲吻彼此的嘴唇,是互有好感的男人和女人会有的行为。真要说的话,这也是恋人们、尤其是未婚男女用来确认彼此心意的行为。
(我……是老爷的恋人吗?不。)
不对,美世只是清霞透过相亲而结识的结婚对象。
不过,能因为相恋而结婚的人原本就很罕见,大多数的人都是透过相亲安排而结为夫妻、或是感觉彼此合不来而分开。在缔结婚约、或是已经结为夫妻的状态下相处一段时日后,或许就会对彼此日久生情吧。
然而,要问自己跟清霞是不是已经对彼此萌生好感的恋爱关系,美世的答案是否定的。
想到这里,她的脑袋稍微冷静了一点。
(老爷他为什么……)
那不可能只是一时兴起。清霞这个人,绝不会做出这种轻率的行为。
既然不是轻率的行为,就一定有它的理由。
(对了,老爷有问我『你愿意成为我的妻子吗?』所以,他一定是想告诉我,结婚就是这么一回事吧。)
尽管是自己归纳出来的结论,但美世仍觉得这样的判断好像错得离谱。然而,除此之外,她想不出其他的原因。
一个人在房里手足无措地胡思乱想,让她感到相当难为情。没有以这种手足无措的状态出现在清霞面前,真的是太好了。
美世「呼~」地吐出一口气,从棉被里头爬出来,以有些消沉的心情更衣,然后走出房间。
洗过脸之后,她来到洗衣处。
因为洗衣是自己平常也会做的家事,所以美世打算过来帮忙,但不知为何,已经完全将她视为少夫人看待的女性佣人们强烈制止她这么做。不过,在美世的恳求下,她最后仍加入了洗衣的行列。
忙碌了一阵子之后,太阳完全升起,早餐的时间也跟著到来。
「啊,新先生,早安。」
来到饭厅后,美世发现昨晚以访客身分留宿在这间别墅里的新,已经出现在里头。
「早安,美世。抱歉,我昨天的态度有点奇怪。」
微微垂下眉毛这么说的他,看起来已经恢复成一如往常的状态。
「不会……那个,不过,如果有我能够帮得上忙的事情──」
「请不用在意。」
看到新笑著摇摇头,美世只能把没说完的话吞回肚里。
「请你考虑自己就好,美世。如同我昨天所说的,甘水直很可能对你的母亲怀抱著特别的情感。因此,他说不定也打算对身为薄刃澄美的女儿的你做些什么。」
当然,我也会竭尽所能保护你就是了──新半开玩笑地补上这么一句。
这么说来,他曾向清霞提议让自己担任美世的保镖。那时,清霞虽然没有答应,但最后还是退一步,选择让新来指导美世如何掌控异能。
肩负起指导者的工作后,新和美世相处的时间也跟著变长,从结果来看的话,也算是发挥了保镖的作用吧。
根据新的说法,清霞支付给他的报酬相当丰厚。所以,或许这样的结果,也在清霞的掌握之中吧。
「是。我会多加注意的。」
「请务必这么做喔。」
原本应该是很普通的笑容,但在见识过新昨天震惊到彷佛失了魂的模样后,美世总觉得他看起来令人有些不舍。不过,她不知该不该将这样的感觉说出口。
或许是察觉到美世困惑的反应了吧,新露出苦笑。
「其实,我也比较希望你一直乖乖待在家里就好呢。我想久堂少校应该也是这么
想──」
「麻烦你不要擅自揣测别人的想法。」
听到突然从身后传来的低沉嗓音,美世的心脏狠狠地抽动一下。
「噢,早安,久堂少校。你说我擅自揣测,但我应该没说错吧?」
「美世是我的妻子。有我守护她,就不会有任何问题。」
「妻子……你会不会太心急了呢?成婚的日期已经决定好了吗?」
「明年春天。在那之前,我会解决掉所有麻烦的问题。」
被这两个男人营造出来的浓浓火药味笼罩的美世,因为心跳过于急促,脑中几乎一片空白。她无法转身望向后方的清霞。
或许是为她的态度感到诧异吧,清霞主动绕到美世的前方。
「怎么了,美世?」
还问我怎么了,你明明知道原因。
虽然这么想,但美世理所当然不可能这样开口抗议。看到那张靠过来窥探自己的俊美脸蛋,美世整个人从头顶到脚尖一口气急遽升温。
「老、老爷……早……早早早安。」
「嗯,早安。你的脸很红喔。」
「没没没……没有遮……」
没有这回事──原本想这么说的美世狠狠地吃了螺丝。
她感觉自己羞耻到几乎快要死掉了,倘若现在地上有个洞,她真想钻进去。
新露出坏心眼的笑容,像是看好戏那样打量著美世手足无措的反应。
「少校。昨晚,在我离开之后,你对美世做了什么吗?她看起来有点反常喔。」
「没做什么。」
清霞淡淡回应。
美世以双手掩著发烫的脸颊,默默等待自己冷静下来。
三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著话时,正清和芙由一起来到了饭厅,对话也到此中断。要是再继续被新追究下去,美世可承受不了,所以她暗自松了一口气。
另一方面,她实在不明白清霞为什么还能维持如此冷静的态度。
(老爷昨晚有喝酒,难道……是因为喝醉了,所以什么都不记得?)
不不不,这就更不可能了。
清霞的酒量好到异常的程度,再加上他也不是喝醉就会失忆的体质,所以不可能是这种原因。
在餐桌前坐下后,美世悄悄望向身旁。
(总觉得……昨晚发生的事好像一场梦呢。)
看到清霞完全一如往常的态度,美世忍不住这么想。不过──
不知为何,她感觉芙由的视线不时飘向自己。在这种状态下静静吃完早餐后,美世准备返回自己的房间。就在这时候──
「美世。」
「是……是!」
听到清霞的呼唤,她停下脚步转身。发现他比想像中还靠近自己后,美世吃惊地微微跳了起来。
「噫!」
不禁想往后退的时候,清霞的手却揽住她的腰,一把将她拉向自己,让美世脑中陷入一片混乱。还不只这样。清霞甚至附在她的耳边轻声说话,耳朵感受到他呼出来的气息的美世,几乎觉得眼前一阵天旋地转。
「美世,希望你别忘了昨晚发生的事……那代表了我的心意。」
「咦……咦,咦?」
心意?那是老爷的心意?所以……这是什么意思?
彻底陷入混乱、而且又压根没有恋爱经验的美世,实在不明白清霞这番话的意思。不过,清霞似乎也能理解她内心的困惑。
「不用太过焦急。不是现在也无妨,只要你有一天能理解就好。」
语毕,清霞移开原本紧贴著美世的身子。
美世只能在原地茫然目送他的背影离开饭厅。
(好,行李应该都收得差不多了。)
再过一会儿,她就要告别这间别墅了。
在检查有没有忘记打包的物品时,待在这里的期间所发生的事情,再次浮现于美世的脑海之中。
(到头来,我跟婆婆之间的问题,之后也没有任何进展呢……)
美世想相信自己和芙由还不至于到交恶的程度。不过,她最后依旧无法改善现况,想和芙由好好相处的愿望,也终究没能实现。
想到自己只是让清霞和芙由的关系变得更加恶劣,她就感到万分过意不去。
当初,自己果然还是不应该做那些多余的事情吗?
忍不住感到消沉的美世,将视线移向搁在床上的某件替换用衣物。
(难得有机会,我本来想带来这里穿上的……可是,只顾著一个人兴高采烈,感觉像个傻瓜呢。而且,说不定又会惹婆婆不开心。)
美世伸手轻触这件造型设计很可爱的淡紫色洋装。这是她在造访别墅之前,和叶月一起外出采购的服装。
因为想穿给清霞看,美世原本想在回程路上换上这件洋装。然而,把洋装从行李箱里拿出来之后,她却又鼓不起勇气换上它。
一个人闷闷地思考到底该怎么做时,突然有一阵敲门声传来。
「请问是谁?」
『少夫人,我是苗,可以让我入内打扰一下吗?』
「是,请进。」
听到美世的回应,苗轻轻打开房门入内。
「少夫人,我来一起帮您收拾行李……不过,您看起来似乎不太需要帮忙了呢。」
原来是这样。一般情况下,这种事情或许应该交由佣人来负责,但美世一不小心就全部自己做完了。
「真、真的很抱歉。」
「不,这不是您需要道歉的事。其实,说要帮您收拾行李,也只是藉口……」
「?」
藉口?什么的藉口?
看到苗欲言又止的态度,正当美世感到不解时,一个「我说你!」的尖锐指责声传来。
「苗,我不是交代你不能说出那件事了吗!」
横眉竖目地从房门后方现身的,是今天也以一袭华丽礼服来妆点自己的芙由。
「婆婆?」
「我不是要你别用这个称呼了吗?怎么每个人都这么目中无人呀,完全不听我的命令。真是讨厌呢。」
芙由一脸不悦地开口抱怨。
在昨天那件事之后,除了用餐时间以外,芙由几乎不曾跟美世碰过面,难道是因为她对美世的不满已经累积到极限了吗?而她现在之所以会出现在这里,是为了把所有的怨气一次发泄出来?
看到芙由露出宛如鄙视虫子那样的眼神朝自己走近,美世的身体自然而然紧绷起来。
「你们要回帝都了是吗?我真是打从心底觉得神清气爽呢。」
如美世所想,从芙由线条优美的唇瓣之间吐露出来的,是一如往常的酸言酸语。
「是的。那个……实在非常抱歉,我在各方面都……」
「是呀。简直像是一场灾难,我甚至不希望你们再来了。」
「夫人……」
「苗,你这个叛徒给我闭嘴。真是的,我可是很清楚的哟,你们都站在这个小姑娘这边,对吧?」
听到苗出声劝阻,芙由以坚定的语气反驳她。
的确,这间别墅里的佣人,现在都已经完全将美世视为少夫人对待了。芙由之所以会说苗是叛徒,就是因为苗没有和不认同美世的她站在同一阵线的缘故吧。
以鼻子哼了一声后,芙由将视线移向摊开在床上的那件洋装。
「那是你的衣物?」
满心不安的美世轻轻点头。
「是、是的,没错……」
「是吗?看起来倒不是便宜货就是了。」
那是美世跟叶月一起到百货公司买下的洋装,虽然是叶月挂保证的款式,但美世现在一下子没了自信。
「你干什么垮著一张脸呀?简直难看到令人不敢置信呢。清霞也真是的,身为我的儿子,眼光却糟糕成这样。」
「非常抱歉。」
美世垂下眼帘开口道歉。
她什么都做不到,什么都没能改变。美世总觉得这样的自己,或许已经连站在芙由跟前的权利都没有。
她现在所能做的,只有避免让芙由对她的印象变得更差。
像待在娘家时那样,除了卯起来赔罪以外,什么都做不到的自己,让美世觉得很没出息。而这样的想法,也比任何恶毒的言语都更让她难受,泪水感觉即将夺眶而出。
为了不让芙由发现覆盖在眼球表面的那层水气,美世垂下头来。
「哼,真痛快。虽然想这么说,但老爷可能又会觉得我在欺负你,然后对我动怒了吧,麻烦你别哭哭啼啼的。」
「非……非常抱歉。」
愈是急著想将眼泪吞回肚里,它就愈是不断涌出。
(明明不可以哭出来的……)
一味道歉,然后流泪,这样跟过去又有什么差别呢?
一如美世无法扭转自己和芙由之间的关系那样,就连她以为已经有所改变的自己,会不会其实也完全没有变?
过去是无法改变的,芙由说得没错。那么,在这样的过去之中长大成人的自己,或许也没办法改变。
这让美世有种双脚陷入无底沼泽的绝望感。
「你的赔罪让人很不愉快呢。」
「!」
「这样不停道歉,有什么意义吗?道歉的次数愈多,愈会让别人觉得你的诚意不足。没有任何价值的赔罪,听了只会令人厌烦而已。」
「啊……」
不要道歉──
美世没有忘记清霞以前对自己说过的那些话,过度的赔罪,只会让这种行为变得廉价。她又犯下同样的错误了。
自己真的是愚蠢得无药可救。
「我不会同情你的过去,也不会接受你那令人厌烦的赔罪,更不会认同不知礼数、给人感觉又像个下人的你。」
芙由的语气听起来坚定而屹立不摇。
美世认为这是源自于她心中的──某种坚如磐石的意志,这个人拥有美世所没有的强韧。
要是能跟这样的芙由变得更亲近就好了。之所以做不到,完全是因为美世个人的能力不足。
「不过……」
感到沮丧不已的美世,为了不让泪水涌出而拚命对眼眶使力时,却听到芙由接著道出令人意外的发言。
「身为清霞的未婚妻,我认为你应该有确实尽到自己的职责。」
「咦……」
在美世吃惊地抬起头来的同时,芙由打开扇子掩住自己的嘴巴,同时移开视线。
「你可别搞错了。你长得难看、不知礼数、穷酸、阴沉、缺乏教养、骨瘦如柴、没有气质或自信、甚至连一点自尊心都没有。是个只能勉强满足人类最底线的水准的姑娘。」
芙由宛如连珠炮般道出的这些辱骂,让美世完全来不及反应,只能默默听她数落。
「不过,你虽然拥有异能,却没有用这件事来反驳我,或是向我示威呢。」
芙由轻声道出的这句话,还没传入美世耳中,便消失在空气里。
下一刻,她像是突然回过神来那样,再次以高亢的嗓音开口。
「你为了清霞而行动的这份心意,倒是勉强有达到或许足以让我觉得『认同你也无妨』的程度!」
听到芙由这么说,美世只能一脸茫然地以「噢……」回应。
她的这句话听起来好复杂,到底是什么意思呢……一下子没能反应过来的美世,只能愣在原地望著芙由。
看到她的反应如此迟钝,芙由的双颊一瞬间胀红。
「够了!把手给我伸出来!」
「是……是。」
一头雾水地伸出双手后,有个东西轻飘飘地落在美世的掌心上。
那是个以白色蕾丝缝制而成、轻巧可爱的蝴蝶结。
美世愈来愈无法理解现在的状况了。
「这是我还年轻时用的东西。也就是不会再用第二次的、跟过时的垃圾没两样的便宜货,这点程度的东西,最适合你啦!」
「请问,您……要把这个蝴蝶结送给我吗?」
「这怎么可能呀。我说那是垃圾,垃圾!反正你看起来也很喜欢做佣人的工作,就给我拿去扔掉吧!」
「可是……」
这个蝴蝶结看起来并没有因为经过漫长年月而变得陈旧,感觉应该一直被主人好好珍藏著。更何况,上头的蕾丝看起来做工非常精致,因此绝对不可能是什么便宜货。
对芙由来说,这个让她一直珍惜至今的蝴蝶结,理应不会是垃圾才对。
芙由「哼」地瞪了美世一眼,再次以尖锐的嗓音开口表示「你听好了!」
「那是垃圾,垃圾!如果你无论如何都想要那个垃圾,偷偷把它占为己有也无妨,不过,那是我本来打算扔掉的东西就是了!」
再次一口气说完这句话后,芙由便带著剑拔弩张的气势走出房间。
原本几乎要溢出眼眶的泪水、以及笼罩著内心的绝望感,现在都不知道消失到哪儿去了。美世只能杵在原地,哑口无言地目送芙由的背影离去。
她有种被强烈台风扫过的感觉。
「这个……该怎么办才好呢……」
掌心里的这个蝴蝶结,虽然被芙由说成垃圾,但在美世看来完全不是这么一回事。因此,她实在无法将它扔掉。
在美世束手无策的时候,还留在房里的苗替她解答了这个疑问。
「抱歉,少夫人。不过,我个人觉得您可以就这样收下那个蝴蝶结。」
「是……这样吗?」
「是的。虽然只是我的推测,但我想夫人应该是打算将它送给您。」
根据美世这几天的观察,年龄较长的苗,似乎是众多佣人之中最了解芙由的人物。此外,虽然没有明说、也没有表现出这样的态度,但美世看得出来芙由很器重苗。
既然苗都这么说了,理应不会有错才是。
「请问……这是真的吗?」
美世实在不明白,在芙由刚才的言行举止之中,到底是哪个部分透露出「这是要送给你的礼物」的意思。
「夫人她似乎对您有了不同的看法。我想,那个蝴蝶结或许就像是……代表夫人已经认同您的证据吧。若是您不愿意收下,或许反而会让夫人不开心。」
「婆婆她……认同我……」
刚刚才被芙由从头到脚彻底贬低过的美世,实在很难相信这样的事实。她半信半疑地将蝴蝶结搁在房里的梳妆台上。
「少夫人。要是您不嫌弃,在更衣完毕后,我用那个蝴蝶结替您绑头发吧。」
「啊……呃……」
苗的这个提议让美世很心动。白色的蝴蝶结,想必会跟这袭淡紫色的洋装十分相称。
不过,这么做真的好吗?将蝴蝶结交给她的本人,可是再三强调那只是个垃圾呢。
或许是察觉到美世心中的困惑了吧,苗朝她浅浅一笑。
「夫人确实有情绪起伏比较激烈的一面,也倾向以严苛的态度对待自己不中意的人事物,不过,她并不是坏心肠的人。只是,让大家留下印象的,多半都是她不够坦率的言行举止这部分。」
「不够坦率的言行举止……」
「昨天,您为那名村人尽心尽力的表现,或许让夫人感到佩服吧。虽然她不曾直接说过这种话就是了。」
美世试著回想芙由方才的发言。
『你为了清霞而行动的这份心意,倒是勉强有达到或许足以让我觉得「认同你也无妨」的程度!』
这句话虽然兜了好几个圈子,让她当下听得一头雾水,但现在仔细回想的话,感觉芙由的意思……应该是她愿意认同美世为了清霞而采取的一连串动作。
难以理解的发言、心直口快的个性,总觉得这样的芙由,似乎跟美世熟悉的某人有几分相似。
(老爷和婆婆的个性,感觉有点像呢。)
美世忍不住「呵呵」地轻笑出声。
刚来到清霞所居住的那间小屋时,清霞也曾以极为冷淡的态度对待过她。而批评清霞为人冷酷无情的传闻,也确实存在。不过,他其实是个很温柔的人,只是不善言辞罢了。
明白这一点之后,就算看到清霞表现出有些冷淡的态度,美世仍会想要会心一笑。
这两人或许是一样的呢。这么想之后,美世感觉心情轻松了一些。
「少夫人,这间屋子里的所有佣人,都很乐意尽心尽力地服侍您。所以,希望您日后务必再次光临此处。」
尽管还很模糊、又只像是一颗小小的种子,但美世的心中涌现了希望。
「好的。我一定会再来。」
朝彼此展露笑容后,美世再次开始动手打包行李。
除了美世以外的人,现在都已经聚集在玄关大厅。
(果、果然还是让人好紧张呀……)
第一次穿上的西式洋装,虽然苗也称赞「非常适合您呢」,然而,一旦要在众人面前亮相,还是让美世的心脏狂跳不已。
跟和服相较之下,西式服装的长度偏短,脚边通风异常良好的感觉,让美世有些不安,同时也感到强烈的难为情。
她扭怩地躲在阴影处时,身后传来一个嗓音。
「你在做什么?」
这个优雅无比的站姿,想当然属于芙由,她似乎也刚来到这里。
「因为我觉得很紧张,所以……」
「哎呀。看来,在你多到数不清的缺点里头,现在恐怕得再补上一个『没骨气』了呢。」
「……」
「你真的别上那个蝴蝶结了呀。」
「啊,是的。」
苗以一双巧手,帮美世打理出整齐又动人的发型。
在仔细梳理过后,仅将后脑勺上半部分的头发扎起、下半部分的头发则是自然下垂,也就是所谓的公主头。不用说,扎起来的发束,就是用那个白色蝴蝶结固定著。
「哼,这样看起来还像样一点。毕竟那原本是我在使用的发饰,所以也是理所当然的呢。」
「非常感谢您。」
听到美世发自内心的道谢,芙由回以「你觉得感激是应该的!」然后别过脸去。
下一刻,她突然以没有握著扇子的另一只手,将美世的背推向前方。
「啊……」
在毫无预警的状态下踏入玄关大厅的美世,发现众人的目光随即集中在自己身上后,不禁变得脑中一片空白。
「哎呀,美世也好适合西洋服饰呢。」
正清感觉有些轻佻的赞美声最先传来。
(老爷跟新先生也都在看著这边……)
移动视线后,美世发现了同样注视著自己的两人,于是自然而然朝他们走去。
这两人之中,率先开口的是新。
「美世,你这身打非常迷人呢。既美丽又可爱,让人忍不住想要一直盯著看。」
「非常感谢您……」
脸颊好烫。因为害羞,美世不自觉地重复将手指交握、然后再松开的动作。
她的视线在半空中游移,最后跟清霞四目相接。就在这个瞬间,他朝美世露出温柔的笑容。
「那个,老爷……您觉得……怎么样……?」
「嗯,非常适合你啊。很可爱。」
由于喜悦和些许的吃惊,让美世的脸颊再次升温。她连忙以手掩住自然而然上扬的嘴角。
(老、老爷说我可爱……)
清霞竟然会说出这样的赞美。
虽然也期待听到他的称赞,但美世完全没想到清霞会说自己可爱。她真的觉得很开心。
这或许就是所谓「欣喜到快要升天的」心情吧。
「啊啊……我那言行举止一板一眼到几乎可以当成教科书范例的犬子,竟然会称赞别人可爱……芙由,看来,你也只能认同喽。」
「我才不管呢。我可不记得自己养大的儿子,是会用那种没出息的傻笑夸赞女孩子的人。这样的帝国男子汉也太令人遗憾了。」
两人轻声交谈的内容,并没有传入当事人的耳中。
之后,一行人口头上和彼此道别后,正清又分别对三人说了几句话。
「清霞,举行婚礼时,一定要邀请我们喔。我会跟芙由一起参加。」
「我考虑看看。」
「还有薄刃家的小少爷,你这次完全没能好好休息嘛?下次就纯粹过来观光旅游吧。」
「说得也是。我会来泡温泉的。」
「美世,清霞就拜托你喽。」
「是。」
待美世等人坐上轿车后,听到正清又补上一句「保重身体」,清霞以「该保重的人是你啦」轻声回应。
最后,正清以大力到有些夸张的动作挥手道别。在这样的他目送下,美世、清霞和新踏上返回帝都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