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轻快的鸟啭抚过耳畔。
位于阴影处的庭园树木上,些许残留在枝头的积雪逐渐融化、滑落。不知从何时开始,冬天的微弱日光慢慢转变为能够包容一切的和煦春日。
为了让空气流通而暂时打开的病房窗户,让消毒水的气味流向外头,和春季阳光的香气混合。
美世坐在病床旁的椅子上,仔细剥去橘子鲜艳的橙色外皮,为了让口感更好,还将果肉上的白色纤维都剔除后,才将它们放在盘子上。
「请用。」
朝坐在病床上的男子递出盘子后,他一脸开心地接下。
「谢谢你,美世。」
「不会。」
男子──薄刃新将读到一半的报纸搁在枕头旁,捻起一瓣橘子送进口中。虽然偶尔还是会用手按着被刺伤的腹部,但他的气色看起来还不错。
在那之后,约莫已经过了一个月的时间。
至今,报纸上仍不时会出现甘水或异能心教的名字,政府和军方为了处理相关事宜而采取的每个动作都倍受瞩目。不过,这股热潮已经逐渐在减退。
就像这样,众人意外轻松地重返日常生活之中。
这间军方医院也不意外。一个月前,在战斗中负伤的士兵陆陆续续被送进这里,让医院里头一片闹烘烘的;但现在,仍留在医院里的患者已经减少很多,所以也变得比较安静。
据说,这次虽然有许多人受伤,但不幸丧命,或是仍在生死之间徘徊的重伤患者并不多。
新属于后者的其中一人。
一般情况下,被刀子深深刺进腹部,恐怕很难救回来。
不过,因为新是体能比一般人强健的异能者,再加上拥有治愈异能的云庵火速替他治疗,才幸运保住一命。
尽管暂时不能像以前那样活动,但已经算是不幸中的大幸了。
「感觉好像一场梦啊……」
听到新的自言自语,有着同样感受的美世不经意地望向窗外的风景。
被阴郁而绝望的想法吞噬,不停苦思自己究竟该怎么做才好的那段时光,真的彷佛从未发生过似的。
甘水直死了。
几乎是建立在他的异能与憎恨之上的异能心教,也在失去中枢的瞬间应声瓦解。明明一度强大到叱吒风云的程度,最后却结束得如此仓促。
不过,这样的发展也是理所当然。
毕竟,支撑着异能心教的,就只有甘水狂热的负面情感。
以祖师之姿居高临下的他,其实是孤独的。在异能心教中地位仅次于甘水的宝上,并没有前者那般优异的能力,而新其实也并非真心在为异能心教效力。
以人为方式得到异能,并相信自己能就此成为人类中优势的一方──这样的人工异能者在实际战斗过后,顿悟这种临时附加的能力根本无法和真正的异能者相抗衡,再加上又失去了最高指导者,许多人因此崩溃放弃。
被甘水笼络的政府和军方重要人士亦然。
这些人心中原本就没有特别的信念。他们只是忠于自身欲望,想着在甘水建立起新帝国之后也能从中捞点好处,一旦甘水消失了,他们也就分崩离析。
甘水直是这一切的中心人物。对异能心教来说,他是唯一、无可取代的支柱。若是这样的他死去,异能心教的前行之路也会跟着被断绝。
宝上、文部大臣及其秘书等残存党羽,以及曾协助甘水的人物,现在全都遭到逮捕而静待审判。
「不过,真的是太好了。」
美世轻声道出真心话。
好几次,她都以为一切就要这样结束了。不过,待风波平息之后,她意外顺利地回归平静的日常生活。
「就是啊,久堂少校也不用被惩处了吧?」
「是的……老爷的嫌疑和罪状,最后被断定为篡国者个人的独断。」
当初要是再晚个一步,政府的机能恐怕就会被瘫痪了。
据说,政治家和官僚先前分裂成甘水派和皇族派,并凭借各自拥有的权限,指挥自家势力进入武装状态,指出彼此犯下的罪行,为了将对方送进大牢而持续对峙着。
不断在两派之间发生的小规模冲突,最后被大海渡所率领的皇族派全数平定,政府也因此得以继续维持运作。而甘水派强行让清霞背负的莫须有罪名,当然也一笔勾消。
(毕竟老爷确实是无辜的,所以这是一件值得欣喜的事。)
清霞的嫌疑被彻底洗刷,彻底到甚至令人有些不安的程度。
「你的表情……看起来不太能接受的样子?」
新总会马上看穿美世内心的想法,清霞也是。老是让他人轻易从表情看穿自己,是因为美世原本就是个很好懂的人吗?
「也不是这样……那个,我能问您一个问题吗?」
「可以啊。」
「新先生,打从一开始,您就打算对甘水开枪,所以才会加入异能心教吗?」
美世也很清楚这是个粗神经的问题,但她实在无法不问出口。
她已经一连好几天都像今天这样前来探望新,但因为他的伤势严重,看起来不是能长时间与人交谈的状态,今天是美世第一次有机会好好跟他说话。
新并不在意这个有些尖锐的提问内容,点点头以「这个嘛……」回应后,一双眼睛望向远方。
「因为甘水邀请我加入。那个当下,我浮现的想法是『啊啊,这个男人真的还是没能逃离薄刃家呢』这样。」
看到美世带着摸不着头绪的表情歪过头,新朝她微笑。
「在澄美小姐嫁到斋森家之后,对薄刃失望至极的甘水离开了这个家。他想必有过反抗薄刃家的想法才对。然而,这样的他却想要杀害天皇,让自己或美世你──让薄刃站上帝国的顶点。也就是说,甘水深信薄刃家的异能者是帝国最强大的存在。即使离开了薄刃家,他仍然没能跳脱这样的价值观。」
「……这该说是他倾向偏袒自家人吗?」
「可以这么说。不只是甘水,薄刃封闭而独特的成长环境,或许多少都会让家族成员有这样的倾向。」
被新这么一说,美世也觉得或许真是如此。
无论被美世拒绝多少次,甘水仍没有放弃招揽她到自己身边。还说要将帝国、将整个世界献给她。
能够理解薄刃的孤独、明白薄刃的实力的,就只有薄刃自己。
甘水或许是下意识认定,只要是薄刃家的一员,就应当能理解他的思想,也绝对会予以赞同──这就是新想表达的吧。
「甘水想必是认为,只要主动招揽我加入异能心教,我就会追随他。他八成没想到我会在加入之后冷不防地背叛吧。又或者,他是把我和过去的自己重叠了。」
美世原本以为甘水是个思虑更周全、警戒心更强的人物。毕竟为了篡国,他可是不惜耗费漫长年月来拟定计画。
新将视线移向手中盛着橘子的盘子。
「我能体会他的心情。生在薄刃家的人,没有一个觉得这个世间是合理的。对于这种不合理的现象,薄刃一族偏向对外发散心中的不满,也多半会秉持『只有自家人值得信任、能够跟自己互相理解』这样的观念。甘水的思想听起来很合理,我可以理解想追随这种思想的心情,以及认定『薄刃家的成员必定会追随这种思想』的想法。」
再者,从一开始到最后,甘水的世界始终绕着澄美打转。为了她,甘水希望世间的一切都能如自己所愿。
以甘水和澄美之间的关系来思考的话,这绝对是薄刃价值观薰陶下的结果。更何况,甘水本身就是拥有强大力量的薄刃异能者。
不管怎么说,甘水没有用异能来对付美世、又邀请新加入自身势力,都是因为他们是薄刃家的一员。
(这个人其实很单纯呢……)
甘水的心灵仍有着这般稚嫩的一面。
「我看准了甘水在这方面的天真想法,选择加入异能心教,打算要是自己的目的被他识破,就到时再说。而且,我也有确实向尧人大人报告自己被甘水拉拢一事。」
「咦!」
原来尧人知道新被甘水邀请加入异能心教的事?
「他倒是回我『要不要加入,由汝自行决定即可』这样呢。」
虽然这个真相让人完全笑不出来,但看到新耸肩的逗趣模样,震惊不已的美世不禁露出浅浅笑容。
「那么,我也能问你一个问题吗?」
「是……?」
新以认真的表情看着美世,然后缓缓开口。
「美世,你当初会用梦见之力将我们关进梦境世界里,是为了保护我和甘水吗?」
美世吃惊地回望新的双眼。
他说得完全没错。美世其实不希望任何一个人死去,她希望他们能活下来,为自己的所作所为赎罪。所以,她当时才会一直努力和甘水对话。
然而,梦见之力所预见的未来实为残酷。新朝甘水开枪,但最后也两败俱伤地死去──美世看到了这样的未来。
「在管理大楼对峙时,你那番发言,并不是为了阻止我身为异能心教一员的作为,而是为了阻止我在那之后对甘水开枪,对吧?」
说得正确一点的话,其实两者都有。
不过,新的发言确实一针见血,美世的意图似乎都有好好传达给他。不过,被他当面这么说,感觉莫名有些难为情。
「是……是的,没错。」
她不希望任何人受到伤害或是消失不见,所以把大家都关进没有暴力、不会受伤的世界里,试着相信这么做就能改变什么。
最后,虽然新免于一死,甘水的死却无法扭转。
(梦见之力很强大,但想要完美运用很困难……我深深体会到这一点了。)
为了改变自己预见的未来,该做些什么才好?这样的未来,可以透露给他人多少?她只是「看得见」而已,并不明白这些问题的答案。
现在,她知道同样能看透未来,还能灵活运用这种天赋的尧人有多么厉害了。美世的能力还相当不成熟,思虑恐怕也不够周详。
「抱歉,我没有听你的忠告。」
看到新向自己低头致歉,美世连忙挥挥双手。
「请别这么说,我做得不够好的地方更多……」
「这么说不是要为自己辩解,不过,其实我是之后才发现你这番发言的用意。」
新的两道眉毛弯成愧疚的八字状。在最关键的时刻,美世的意图却没能好好传达给他,实为令人遗憾的一件事。
「对了,我后来才想到,你从来没有问过我『为什么要投奔甘水』这样的问题呢。」
一如新所言,美世的注意力完全放在新跟甘水之后的生死对决上。
「你的梦见异能已经彻底觉醒了呢。」
语气听起来有些落寞的这句话,让人感觉到身为薄刃家一员的新,此刻浮现在内心的各种错综复杂的感慨。
「是的……不过,可以的话,我不想再驱使这股异能了。」
照理来说,既然力量觉醒了,应该要有效利用它才是。
当然,美世今后也打算继续接受运用异能的训练,并没有想怠慢偷懒的意思。只是,她压根不愿意再遇上像这次的骚动。
每当他人的刀尖或枪口对准自己,都让她觉得心脏彷佛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掐住,身体也因此变得僵硬而无法动弹。
每当回想起甘水额头被打穿一个洞的死状,她就觉得整个人不舒服到几乎要落下泪水。
能够驱使异能,意味着必须投身战场。
现在,美世珍惜的人事物愈来愈多,其中也包括她自己。驱使异能战斗的命运,她实在无力奉陪。
「我……就像那个人所说的,我是个一味依赖老爷,因为小小的幸福便心满意足的愚蠢女人。不过,我觉得这样就好了。」
过去那般望眼欲穿的幸福,现在就收在自己的掌心里。光是这样,不就已经足够了吗?
就算有机会以梦见之力拯救更多人,但在读过历代巫女的手札后,美世感觉自己恐怕不是这块料。
她没有机灵到可以在拯救他人的同时,还能继续维持自己幸福的生活。这点美世本人再清楚不过。
「你不需要介意甘水说的话啦。」
听到新的安慰,美世以无言否定。
她并不是介意,只是,甘水的那些话确实点出了关键。
「这么说或许很自私,不过,不再为他人驱使异能的我,想从今后开始好好体会属于自己的幸福人生。」
这样的她,或许没资格当一名梦见巫女吧。尽管如此,美世仍想把以异能者的身分崭露头角的机会让给清霞等人。
甘水死去、薄刃开始改变、新也平安无事。已经没有美世上场的必要了。
因此,她不愿再受到「是否拥有异能」这种价值观的制约,只想用自己的幸福,以及自己珍惜之人的幸福来填满此生。她想尝试这样的人生。
这就是美世现在的,以及未来的期盼。
两人的对话至此告一段落。在病房里头变得安静的同时,走廊上传来其他人的交谈声。
「──如果你改变心意,就马上联络我。明白了吗?是马上。」
「那一天并不会到来,还是请您赶快挖角其他优秀人才吧。」
是大海渡迫切的嗓音,以及清霞不耐的嗓音。
美世和清霞原本是一起造访帝国军本部,但因为她要来医院探望新,清霞则是得前往司令部一趟,于是两人便分开行动。
清霞前往司令部的目的,看来就是去拜访大海渡。
甘水这次的谋反行动让整个帝国军陷入严重的人手不足问题,因此,据说司令部希望清霞能填补这些人力空缺。
大海渡方才的发言,或许就是跟这件事有关吧。
「结束了吗?」
从大门敞开的病房入口现身的,是身穿一袭轻便和服的清霞。他今天没有扎起头发,任凭一头长发披垂在身后。看了看表哥的脸,再看了看未婚夫的脸后,美世点点头。
「……美世,你不继续帮我剥橘子了吗?」
听到新淘气又带点不满的这句咕哝,清霞迅速朝他走近,一掌拍掉他伸向美世的手。
新哀嚎了一声「好痛」,然后恨恨地瞪着清霞。
「我可是伤患呢。久堂少校总是血气方刚的,真让人伤脑筋。」
「让美世一连好几天都过来探病,已经是我最大的让步了。」
清霞的语气听起来相当不悦。
美世频繁来探望新的行为,其实让清霞不大满意。他每次都会叨念「你今天又要过去吗」,然后板着一张脸送美世出门。
清霞本身的伤势也不轻,但并没有严重到需要躺着静养的程度。或许跟这点也有关吧。
(老爷好像比以前更爱撒娇了呢。)
这么想着,让美世觉得平常看起来凛然、美丽又勇敢的清霞,一瞬间彷佛变得好可爱。
感觉嘴角忍不住上扬的她,从病床旁的椅子上起身。
「不好意思,新先生。我得走了。」
她拎起布制手提袋,走到清霞身旁,最后转身朝表哥低头道别。
「我接下来要和老爷约会……那么,我下次再过来。」
「嗯,再见。」
看到新扬起一只手道别后,美世便转身和清霞一同离开病房。
◇◇◇
离开军方医院后,开始约会行程的美世和清霞,最先造访的场所是和服店「铃岛屋」。
在帝都屈指可数的这条拓宽道路上,有众多大型店铺林立。两人抵达面对道路的和服老店时,已经有其他客人在里头。
「欢迎您大驾光临,久堂大人。」
「要麻烦你们了。」
铃岛屋的老板娘桂子笑盈盈地出来迎接两人。但在踏进店内的瞬间,店铺深处便传来细微的争执声。
「西式礼服等到餐宴时再穿就好了嘛!白无垢、色打挂(注3: 白无垢是纯白的日式传统和服;色打挂则是色彩鲜艳的和服外袍。)、再加上西式礼服。这样有什么不妥?」
「色打挂这种东西太古板。婚礼时穿白无垢,接下来的时间一律穿着西式礼服就行了。」
「穿着西式礼服无法参加茶会呀。」
「那就把茶会改成西式的花园派对吧。反正婚宴会在帝都饭店举行,那里有能够用来办花园派对的场地。」
「你想让宾客们晕倒吗!更何况,主要的流程几乎都已经决定好了,怎么可能现在突然变更呀!」
听到这段唇枪舌战,美世和清霞不禁面面相觑。
在里头起争执的人是叶月和芙由,她们似乎是为了美世在婚礼上穿的服装意见相左。
直到最近,美世才知道清霞早在好一阵子之前,便已经委托芙由和叶月协助筹备结婚典礼。
照理说,婚礼的准备工作,原本应该要由身为主角的清霞和美世率先参与才是,无奈两人完全没有这样的闲暇。而清霞或许也早就预料到这一点,才会转而委托这两人。
不过,婚礼原本就是两家子一起举办的活动。比起本人,典礼通常都会比较贴近双方家庭的意愿。所以芙由和叶月理所当然也二话不说地接下这个委托。
基于这样的原因,在美世浑然不觉的状态下,婚礼的场地已经预约好了,喜帖也全数发送完毕,甚至连婚礼的流程都已经定案。
这般有效率的安排,让美世有些吃惊,但也满怀感谢。
「婆婆、姊姊、由里江太太,你们好。抱歉我来晚了。」
桂子领着美世和清霞走进铃岛屋的熟客专用房间。看到两人出现,叶月的表情瞬间开朗起来,芙由则是不悦地别过脸去。
由里江则是面带微笑地……以有些肃杀之气的微笑看着这样的光景。
「美世妹妹,我们等你好久了。」
「竟然让夫家的亲戚这样干等,你倒是挺了不起的嘛。」
「妈妈,你别说话啦。好了,今天要来确认当天会穿的服装哟。」
简洁有力地驳斥芙由的挖苦后,叶月起身朝美世招手。
「来吧,美世妹妹。到这边来。」
听从叶月的指示走到她身边后,美世第一次目睹了挂在横木衣架上的结婚礼服。
首先是白无垢。正绢材质的纯白外袍上,有银色丝线所绣成,华丽而优美的凤凰和盛开牡丹花的吉祥图样。
在灯光照耀下,刺绣和正绢透出闪闪动人的光泽,看起来彷佛在发光。
因为实在是太美了,美世的双颊不自觉涌现一片红潮。
「好美呀……」
「对吧?其实这是我妈嫁给我爸时穿的白无垢呢。我结婚时也是穿这一件……你会不会觉得排斥?」
完全说不出话的美世,只能以摇头的方式回应。
很遗憾的,澄美嫁到斋森家时所穿的衣物,早已一件都不剩了。
没能从母亲那里继承任何遗物的美世,一年前还以为自己这辈子都不可能有机会穿上如此华美的衣裳,几乎已经死心了。
更别说是继承芙由和叶月当年穿过的白无垢了。不可能有比这更令人开心的事情。
「哎呀呀,现在流眼泪还太早了哟。」
被叶月发现自己双眼噙着泪水后,美世连忙朝她露出笑容。
「只是确认结婚礼服也有得哭哭啼啼,真是太难看了。」
「夫人……」
听到芙由老样子的挖苦,由里江随即开口柔性劝阻。虽然表情看起来有些意外,但芙由也老实地闭上嘴巴,没有对由里江摆出高压的态度。
「因为你的头发很长,当天或许可以用自己的头发梳成岛田髷。不过,戴假发会不会比较轻松呀……清霞,你觉得呢?」
「我不懂这些……我要出去一下。」
清一色是女性的这个空间,似乎让清霞待得很不自在。他皱着眉头离开房间,往店铺的方向走去。
「真拿这个男人没办法耶~」
叶月无奈地圆瞪双眼这么说。桂子没有针对清霞的行动多说什么,而是马上将话题拉回来。
「敝店可以替您准备假发哟。」
「这样呀,那就拜托你们好了。因为妈妈一直坚持穿西式礼服,要换上西式礼服的话,穿白无垢时先戴着假发,之后会比较好整理发型。怎么样,美世妹妹?」
「好……好的。非常感谢您。」
接着是这件──在叶月指示下,美世将视线移往隔壁的横木衣架上。
这袭色打挂是要在婚礼中换上的第二套服装。
这件和服也极为华美。从肩膀到和服下摆,是由淡红色渐渐转为鲜红的渐层。上头有两只以金线勾勒出外型、做工精致的白鹤;盛开的樱花纷落在潺潺流水的图样上。
尽管以明亮的淡红色作为底色,再以金色丝线绣出高雅的图样,却不会给人轻浮的感觉,只有鲜艳吸睛的华丽。
「非常……漂亮。」
「这件是我们委托铃岛屋老板娘,请她做出一套最适合你、又最可爱的色打挂呢。你能喜欢真是太好了。」
之后,美世和叶月又循着桂子的说明,确认所有需要的物品。
诸如肌襦袢、长襦袢、绵帽子、半襟、足袋、草鞋,还有怀剑、筥迫(注4: 肌襦袢是穿着和服时,介于内衣与外衣之间的中衣;长襦袢是介于肌襦袢和外衣之间的衬衣;绵帽子是新娘穿着白无垢时所戴的帽子;半襟是可拆替式的和服衣领;筥迫是用来放怀纸或镜子,类似化妆包的收纳包。)等小东西,都是全新的。
为了人生仅只一次的婚礼,竟然要凑齐这么多东西,感觉似乎有点浪费;不过,美世觉得这次自己没必要再推辞了,于是选择坦率地开口道谢。
「需要确认的大概就是这些了。出席餐宴用的礼服妈妈好像已经跟专门的西服店订制了。礼服在正式完成前需要试穿,到时我们再一起过去吧。」
说着,叶月转动眼球朝垮着一张脸的芙由瞄了一眼,然后轻轻叹气。
「非常感谢两位。不好意思,让你们为我打理一切……」
「没关系啦,美世妹妹,只要你以后也为下一代的孩子们做同样的准备就足够了。」
美世不禁眨了眨眼。
叶月说的下一代,是指美世的女儿,又或是媳妇吗?现在的她,还完全无法想像这种遥远的未来。
看着美世不知该如何回答的模样,叶月露出苦笑。
「虽然没有说出口,但针对这次的婚礼,妈妈提出了不少主张,所以她心里一定是很期待的。你不要觉得自己给我们添麻烦,然后因此感到愧疚哟。」
「是。」
关于这一点,美世必须好好回以肯定。
再怎么美化芙由的形象,也很难用「温柔」来形容她的个性。尽管如此,美世仍认为她绝非完全不懂得体恤他人的人物。
所以,她也很明白叶月这番话的意思。
包括这样的婆婆和大姑在内,对美世来说,她即将嫁入的久堂家,已经是足够温暖又贴心的一个家了。
「那个……我开始有一点期待婚礼了呢。」
再次环顾这个充斥着华美色彩的房间后,美世将满溢在心头的暖意化为言语。
像这样确认之后要穿戴的服装饰品时,除了叹为观止以外,自己马上就要成为久堂家一分子的事实,也令她愈来愈有真实感。
除了不安以外,「之后,自己就再也不是斋森美世」这样的变化,其实多少也让她感到落寞与惋惜。尽管如此,能成为久堂家的成员,仍让美世打从心底开心。
「哎呀,只有一点吗?」
看到叶月带着坏心眼的笑容这么问,美世连忙否定。
「不……不是的!是很期待、非常期待!」
「这样啊,那就好。真是太好了呢,清霞。」
「……嗯。」
面对姊姊的调侃,不知何时返回房里的清霞,眉心此刻挤出了更深的皱纹。
不过,看到他似乎为此感到放心的反应,美世更开心了。
因为这让她明白清霞同样很期待结婚典礼、期待两人成婚之日。
「对了对了,你们有看过婚礼流程还有受邀宾客名单了吗?」
「嗯,看上去没什么大问题。」
听到清霞的回应后,叶月以「嗯,不过……」继续往下说。
「另外有什么要求的话,记得跟我说哟。如果是现在还来得及调整的范围,我会尽力去安排。」
美世回想起清霞拿给她看的受邀宾客名单的内容。
不愧是名门久堂家当家的婚礼。除了原本就有交流的家系以外,还有以异能者的身分或是军人身分往来的宾客。众多人名就这样一字排开。
除了薄刃家和对异特务小队的成员以外,其他几乎清一色是美世不认识的人。
看到名单上的最后一个名字时──美世有一点点、有那么一点点松了一口气的感觉。
因为名单上没出现过「斋森」这个姓氏。
没有半个家人来参加自己的婚礼,让她觉得有些难为情;不过,有一部分的她,其实也为了不用在大喜之日看到那些人而感到放心。
她实在很讨厌总是这么没出息的自己。
(这样……就好了吧。)
老实说,美世至今仍有些迷惘。不过,她实在没有勇气提出将父亲、继母和继妹也加进名单里头的要求。
正当美世犹豫不决时,清霞轻轻将手搁在她的肩头上。
「只要婚礼能够顺利举行,对我来说就足够了。」
「哎呀!这种发言很不贴心呢。说这种话的男性我觉得会被扣分喔,少爷。」
听到由里江这么说,叶月也以「就是呀,由里江太太说得没错」附和;就连芙由都对清霞投以想说他几句的无奈眼神。
这是女性阵营很罕见地意见一致的瞬间。
不过,如果要说真心话,美世其实也跟清霞有同样的想法。她很期待叶月等人尽心尽力策划的这场婚礼,也觉得很开心。只是,无论办了一场什么样的结婚典礼,只要能和清霞结为连理,对美世来说就已足够。
能跟他携手共度人生,就是美世最大的幸福。
看到清霞带着略微不满的表情沉默下来,美世悄悄朝他展露笑容。
「哎呀呀,两位看起来已经很有夫妻的样子了呢。对吧,夫人?」
「……我才不管呢。」
听到看着美世和清霞互动的由里江将话匣子带到自己身上,不悦的表情几乎跟儿子一模一样的芙由移开视线。
一直在旁边待命、将一切全都听进耳里的桂子,虽然没有当着熟客的面哈哈大笑,但似乎也无法按捺想笑的冲动。
在对话告一段落后,叶月轻拍一下手,以「好啦」再次开口。
「就到这里结束。你们俩今天久违地能够悠闲共度接下来的时光吧?」
这倒是。约会才刚开始,美世和清霞也还没决定要上哪儿去,但两人至少可以趁这个机会放松一下。
「要好好休息哟,不然──」
至此,叶月突然以严肃表情道出吓唬人的发言。
「当天除了有很多宾客前来以外,报社或许也会来采访,所以会很累人呢。你先做好心理准备吧。」
「咦!」
宾客就算了,但采访……?名门世家的婚礼,似乎是值得被报纸刊登的消息。一阵寒意窜上美世的背脊。
「美世。」
「啊,是。姊姊、婆婆、由里江太太,还有老板娘,今天非常感谢各位。」
最后还是忍不住变得谦卑的美世,跟着清霞步出铃岛屋。
婚礼的准备工作尚未结束。虽然还有不少有待商定的细节,但两人仍像是被赶出去那样离开了店铺。
冬天的寒冷空气和春天的暖阳气息交织在帝都的街头上,人们或许已经凭直觉感受到春天的脚步,个个都散发出较为开朗活泼的感觉。
尽管距离春天还有一段时间,洒落的阳光仍让积雪彻底融化,路面也不再潮湿泥泞。目前呈现一片光秃秃的行道树,想必不久之后就会开始抽出嫩芽。
不过,不时吹来的风仍有些刺骨。
「唉,抱歉,老是这么忙乱。」
听到走在身旁的清霞这么向自己赔罪,美世以「不会」回应。
方才待在铃岛屋时那种开心、亢奋的情绪已经恢复平静,现在笼罩着两人的,是宛如夜晚的庆典结束后的寂静。
美世明白清霞所谓的「忙乱」,是指很多方面的事情。
首先,是他必须对甘水失败的政变行动进行各项后续处理,所以时常不在家,导致两人有一阵子没能好好说上话。
另外,就是结婚典礼的事。
因为有事先委托叶月、芙由和由里江协助筹备,婚礼看来能如清霞宣言那样在春季举办。不过,没能在冬季时专心进行相关准备,多少还是让人有些不安。
美世是薄刃的一员,同时也是被甘水锁定的目标。在这个月频繁接到侦讯和协助调查的要求,她不得不配合。
到头来,两人忙碌得直到今天才终于抽出一整天空闲的时间。真要说的话,他们其实根本没有工夫去处理婚礼相关事宜。
「不会。」
又重复了一次后,美世主动以自己的手轻触清霞的手。
「正因为之前很忙碌,现在能跟老爷待在一起──那个……让我觉得……很开心。」
尽管试着鼓起勇气说出口,但话才说到一半,美世就因为难为情而支支吾吾起来。
彷佛只有自己被冲昏头的感觉着实令人尴尬,狂乱的心跳声以及羞红的双颊,让美世觉得自己很没用而垂下头来。
清霞没有做出任何反应。
他是怎么了呢──美世战战兢兢地抬起双眼仰望清霞的脸,然后大吃一惊。
总是冷静沉着、鲜少表现出动摇的清霞,双颊竟和美世同样染上一抹淡淡的嫣红。
他在害羞,那个清霞在害羞。
「你……」
「是……是的,对不起……」
一想到未婚夫已经明瞭自己的心意,光是像这样两人并肩交谈,就让美世觉得手足无措。
(啊啊,都是因为我说了无谓的话……)
她好恨在几秒前得意忘形地做出那种发言的自己。
在气氛有些尴尬的情况下,漫无目的前行的两人,最后踏入了一间店铺。
这间甜点店,是美世和清霞第一次一起外出那天,离开铃岛屋后造访的店家。
(好怀念呢。)
去年春天,在清霞邀约下跟他一起外出的美世,见识到他温柔的一面,在那天涌现了「想一直跟在这个人身边」的渴望。
掀起和昔日相同的甜点店门帘后,美世和清霞在一如往常热闹的店内面对面坐下。
「你又点日式馅蜜吗?」
回想起去年的点点滴滴后,美世像是要重温昔日回忆那样再次点了日式馅蜜,清霞也像过去那样只点了一杯茶,没有吃甜点。
「是的,之前吃的时候……其实我是食不知味的状态。」
美世有些紧张地道出真心话。
当时,光是跟眼前这名才认识不久的相亲对象面对面坐着,便已经让她静不下心。再加上对方还有张无论男女老幼都会为之倾倒的清秀脸蛋,让周遭女性纷纷对美世投以尖锐到让她心生恐惧的视线。这些,她都还历历在目。
清霞皱起眉头,看起来一副没有印象的样子。
「……来自周遭的视线,让我在意得不得了。」
八成从年幼时期就备受旁人关注的清霞,到了现在这个岁数,大概也不会去在意素不相识的路人投来的各种眼光吧。
但对几乎不曾踏出娘家一步的美世来说,这让她感到相当坐立不安,恨不得马上离开现场。
「视线?」
「是的。所以,我希望今天能好好品尝。」
那时的美世,压根儿没想到自己还会像这样跟清霞再次造访这间店。
没有异能,甚至连见鬼之才都没有,因此,她也没有存在价值。
充满自卑感的自己,在真相曝光后,必定会因为不适合担任他的未婚妻而被扫地出门。当初的美世对这点深信不疑。
没想到,她不仅没有被赶走,还能怀着如此平静的心情和清霞共度时光。就算过去的自己听闻这样的事实,恐怕也不会相信吧。
「要说视线,今天同样也有。」
──尤其是来自男性客人的视线。
专注回想过往的美世,完全没能听见清霞轻声道出的这句话。
「咦?」
「……没事。」
片刻后被端上桌的日式馅蜜,尝起来十分美味。
保留了些许颗粒口感的红豆泥有着十分高雅的甜味,搭配白玉团子一起吃,会让人涌现幸福的感觉。寒天冻恰到好处的口感,让整体的滋味尝起来清爽不甜腻。
美世从不知道日式馅蜜是如此美味的东西。
「非常美味呢。」
看到美世以单手握着汤匙,有些恍惚地道出这样的感想,清霞脸上浮现柔和美丽的微笑。
「太好了。」
「是的,呵呵。」
虽然有些地方和去年相同,但不同之处果然还是比较多。这让美世忍不住笑了起来。
『……你真的都不会笑啊。』
清霞当初曾这么对她说,明明自己也是一脸的面无表情。
两人此刻脸上的表情想必都已经没了过去的影子吧。虽然相识还不到一年的时间,两人的距离已经产生相当大的变化。
一切都是托耐心陪伴美世的清霞的福,她简直幸福到惶恐的程度。
「你在笑什么?」
「没什么。」
清霞诧异的表情看起来有些逗趣,让美世忍不住掩着嘴角笑出来。
在日式茶杯和装着日式馅蜜的玻璃碗变得空空如也后,结帐完的两人离开甜点店,继续并肩往前走。
(天气暖呼呼的,感觉很舒服。)
过了正午时分后,高挂在天空中的太阳为暖和的户外更添几分春天气息。今天就这么暖和的话,或许百花齐放的季节马上会到来。
「老爷。」
「怎么?」
美世向清霞提议自己接下来想前往的某个景点。
尽管看起来很想问「为什么要去那里?」但清霞没有反对,答应了美世这个要求。
两人在新年参拜时造访的这间神社,不同于那晚的盛况,现在来参拜的游客只有三三两两。
以石砖铺成的参拜道路,一路走来十分静谧。
新年那时的喧嚣及异常强烈的肃杀之气,现在已经一点都不剩。眼前这片和平至极的光景,足以让人怀疑异能心教和平定团或许从来不曾存在。
世人想必也会逐渐淡忘曾经出现过这样的组织,以及他们所引发的风波吧。
即使这是一辈子都会存在于美世心中的过往也一样。
(不过,真的好放松呢……)
美世一边前行,一边竖耳倾听微微的风声,感受着春天的明朗气息。
或许是因为先前过了好一阵子手忙脚乱的生活,和清霞一起默默走在参拜道路上,让美世感到舒适又惬意。他们俩都不太擅长喋喋不休地说话,但就算不开口,美世总觉得他们也能理解彼此的感受。
「以前,我有跟你提过久堂家原本是在旧都负责祭神仪式的一族吧?」
「是的。」
清霞望向神社本殿这么轻声开口。
「说起来,这算是有点麻烦的事情。现在,旧都其实也有久堂的本家血脉……称得上是本家血脉的家系,代代在那里守护神社、承袭祭神仪式的工作。」
「您出生的久堂家不是本家吗?」
「不,因为分家是很久远以前的事情了。至今早已过了几百年,而且每个分家所延续的也都只是自家血脉而已。事到如今,没有必要再主张谁是本家,谁又是分家。」
这个意外的事实让美世难掩惊讶。
倘若是在几百年前就已经分家,这些分家或许早已成了彼此不相干的家系。不过,身为屡屡有强大异能者诞生的名门,和异能有所牵扯之人绝不可能没听过的久堂家,原本竟然只是分家之一。
只不过──清霞又继续往下说。
「直到上一代,婚礼都是在旧都的神社举行。」
「那么,我们也要去那里办吗?」
倘若这是久堂家的惯例就不能视若无睹。虽然他们目前是规划在帝都举办婚礼,如果在旧都再举办一次……不知道可不可行?
听到美世这么问,清霞摇摇头。
「说来说去,我们其实也没有余力特地跑去旧都举办婚礼,所以我请他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然而,我们也不能就这样什么都不做,总有一天得过去问候一声,或是至少办一场茶会。你先做好心理准备吧。」
「原来是这样呀……我明白了。」
先不论问候或举办茶会这些待办事项,美世不禁开始想像旧都是个什么样的地方。
旧都给她的印象是个风雅又别有一番趣味的地方,不过,实际到现场去确认也让她相当期待。
光是想像自己会跟清霞一起眺望什么样的景色、体验什么样的事情,就让美世兴奋不已。
(更何况……)
那个地方还有幸次。
没有书信来往,甚至不曾听闻半点相关消息的儿时玩伴,现在过得如何呢?美世一直很在意这一点。
就算不能见到面,她希望至少能打听到一些幸次的近况。
(虽然得先等婚礼办完就是了……)
还要再等一阵子之后,两人才会造访旧都。
断断续续对话的同时,美世和清霞穿越巨大的鸟居,踏进神社内部。走到本殿外头后,两人投下香油钱,并肩行二拜二拍手之礼。
将双手合十、闭上双眼的美世,感受到各种情感在内心涌现。
新年参拜时,美世默默向神明道出自己的迷惘。她该如何面对自己的心意?她可以试着去定义自己这份「爱」吗?
经历苦思、烦恼之后,她终于整顿好心情。
除此之外,还有很多必须思考的问题,烦恼可说是无穷止尽。不过,也因为她得出了结论,此刻才能再次像这样跟清霞一起描绘未来。
(非常感谢您。)
不同于新年那时,今天来参拜的人很少。所以,就算在本殿外头祈祷久一点,也不至于给他人添麻烦。
美世静静地祈祷,正视自己的心意,然后在内心以简短几句话为祈祷收尾。
「平日的神社感觉也不错啊。」
两人最后再朝正殿一鞠躬便转身离开。美世点头同意清霞的意见。
「感觉让人心灵很平静呢。以后还可以再来吗?」
「嗯……好了,接下来要去哪里?」
两人相视而笑之后,在没有决定目的地的状态下步出神社。
没有特别打算前往何处的美世和清霞,就这样在街头感受着冬天的寒风,以及春天的暖意。
在散步途中,有时会以路面电车代步的两人,不知不觉来到了下町附近。跟帝都中心相比,这里又是另一种不同的热闹气氛。
不太讲究建筑物样式、几乎跟搭起棚子的路边摊没什么两样的点心店和杂货店,四处混杂林立在这里。
叫卖声此起彼落,随处可见色彩鲜艳的宣传用旗帜插在摊位上。路上行人的穿着打扮也五花八门,跟莫名带有一股严谨氛围的帝都中心闹区有着不同的趣味。
「噢,就去那里吧。」
「那里……?」
这么询问似乎想到什么好点子的清霞后,他指向远处的一栋建筑物表示「就是那个」。
从并排的建筑物之间望过去,以蒙上一层早春雾气的景色为背景,隐约能看见一座几乎直达天际的高塔。
美世曾数度从远方眺望这座高塔,但并没有真正靠近它过。那是──
「那就是十二阶(注5: 浅草的凌云阁的别名。)。」
要爬上最高层虽然很吃力,但听说那里的视野非常棒,可以将整个帝都尽收眼底。
打从出生以来,美世还不曾去到那么高的地方。她现在才知道一般人也能踏入那座高耸的建筑物。
从上头俯瞰帝都,不知道会是什么样的感觉?
听到能欣赏整个帝都的壮观景致,让美世变得很想上去一探究竟。
「爬到高楼层以后,可能会有点冷就是了。要去吗?」
「是的。请务必带我起去。」
清霞身上的蓝色羽织外套被融雪时吹来的风扬起,美世轻轻握住他朝自己伸过来的手,在人潮之中往前走。
来到十二阶脚下后,光是仰望这座高塔便足以让人颈子发疼。想到接下来就要从这里往上爬,美世下意识地微微绷紧神经。
一如其名,十二阶是个十二层楼高的建筑物。这座高塔基本上以红砖砌成,只有最上方的两层楼是木造结构。
购买门票入内后,美世发现这里跟她在脑中描绘出来的西式高塔有些出入。每个楼层都有各式各样的商店,四处可见三三两两的游客。
不过,来参观的人数比她想像的要少。
因为电梯没有运作,两人只能像原先做好的觉悟那样,走楼梯爬到最高层。
(……或许是因为爬楼梯太辛苦,所以游客才比较少吧。)
美世这么想,试着让自己不要去在意双腿愈来愈酸软的感觉。
走在前头的清霞步调相当缓慢,还会不时回头关心美世的状况。不用说,他的脚步看起来不带一丝疲劳的感觉。
还没走到楼梯的尽头吗──就在美世开始为此感到不安的时候,她发现楼梯上方的景色一口气变得开阔,同时还有冰冷的空气迎面而来。
「哇啊……」
最上层的瞭望台没有其他游客,因此,即使站在狭小的室内,也能从前后左右四面墙上的巨大窗户清楚看见外头的风景。
为了避免坠楼意外发生,周围设置了跟身型高挑的清霞差不多高的围篱。而在这道围篱之外──
帝都的街景一直绵延到地平线的另一头。在四通八达的街道上来来往往的行人,头部看起来只有米粒那么大。看着这些米粒理所当然地四处移动,让人有种不可思议的感觉。
眼前这片壮观的景致,让美世看得十分着迷,甚至连呼啸而过的北风都没能让她感觉到寒意。
「这里好高呀。」
或许对此没有太大的兴趣吧,提议来十二阶的清霞本人只是站在美世后方,没有上前俯瞰这片美景。看到美世转头望向自己这么说,他爱怜地眯起双眼。
「是啊。」
「原来帝都这么宽广呢……」
美世伸手按住被风扬起的发丝,坦率地道出此刻最深的感触。
出生至今的这二十年以来,美世一直住在帝都,但她所知的世界却狭小无比。即使过去这一年经历了各式各样的事情,她仍不曾像现在这样从高处俯瞰景色。
远眺之下的帝都十分宽广,而整个帝国彷佛更无边无际。
「感觉……好像一切都无所谓了。」
看着眼下这片景色,让人觉得人类其实渺小不已,跟被困在蜘蛛网上拼命挣扎的小飞虫没什么两样。
「觉得空虚吗?」
听到清霞有几分落寞的提问,美世以「不是的」回应。
「我没有感到空虚,只是觉得……自己似乎是误会了什么。」
迎着不断吹来的冷风,美世体会到自己的心境每一分每一秒都在变化。和甘水对峙时,以及方才和新对话时的心境,都跟现在有所不同。
对他人坦承真心话的时候、像现在这样体验全新事物的时候。
每当这种时候,她原本混浊、黯淡的心,总会再次重生为全新无瑕的状态,让她察觉到某些事情。
「误会?」
「是的。总觉得……在梦见之力变强后,自己彷佛有种一肩扛起了什么的感觉。」
「……」
「可是,我不认为自己想要扛着那个东西。所以,为了过着平凡的幸福生活,我觉得自己必须做好舍弃它的重大觉悟,并为此拼命努力。」
透过梦见异能,美世看见了很多。
过去、未来、现在──为了救出清霞,她在逼不得已的状况下,从这些没有明确意义的破碎光景之中做出取舍。真要说的话,她觉得自己应该背负起这一切才对。
(可是,对我来说,这个担子过于沉重了。)
因此,她做好了将其舍弃的觉悟;倘若想要舍弃,就必须痛下决心。这是她对新说出那番话的用意。
「并非这么一回事吧。」
美世点头同意清霞的意见。
「是的。我现在也这么认为……更何况,一个人所必须背负的,不应该是这般沉重的担子才对。」
当个普通人就好了。放眼望去,有这么多人存在的世界里,无论拥有多么强大的力量,一个人所能造成的影响必定是微乎其微。
想透过异能成就什么丰功伟业,或是彻底活跃一番,是相当不知轻重的想法。为了将其舍弃而付出努力,同样也是一种不自量力的行为。
清霞朝前方踏出一步,来到美世身旁和她并肩站着。他伸手搂住美世的肩头,轻轻让她靠向自己。
「你只要活出自己就好。打从一开始就是这样的吧?」
「……是。」
像是为了抵御寒风那样,美世将脑袋倚在清霞的手臂上。在极近距离之下听着清霞温暖的心跳声,不知为何令她有点想哭。
「大家都很喜爱这样的你。」
清霞口中的「大家」,想必包含了美世离开斋森家之后,至今遇到的许许多多的人吧。
宛如奇迹般崇高的现实,这是一年前的她完全无法想像的。
她想珍惜到咽下最后一口气为止的温暖情谊以及日常生活,美世打从心底觉得,今后能继续守护这些宝物,真的是太好了。
「您也是吗,老爷?」
「嗯。我也是,美世。」
听到清霞坦率地回答自己怎么都想要问出口的问题,美世感到很放心。每当清霞轻唤她一声「美世」,她就觉得自己能一直维持幸福的状态。
跟清霞相遇后,她才开始变得喜欢自己的名字。美世终于能够相信,她只要活得像自己就好。她的内心涌现了勇气。
再也按捺不住的她,只能任凭一滴泪水从眼角滑落。
「其实,我也有打算减轻自己肩膀上的负担。」
听到清霞这么说,美世将手按上他搂着自己肩膀的手。
「我已经跟大海渡阁下商议过了。等到军方的问题差不多都解决、告一段落后,我打算──辞去军人一职。」
美世「咦」了一声,吃惊地抬头仰望未婚夫的脸。他的双眼笔直望向前方,彷佛在规划遥远的未来。
「为什么……」
美世只认识身为军人的清霞,也不知道有谁能比他更受军方仰赖。在清霞遭到幽禁的期间,听过五道大吐苦水后,更让她充分了解到这一点。
就算没有加入帝国军,异能者仍有负责对付异形的义务。
尽管如此,清霞还是成为了一名军人。美世大概能猜到他是基于某种重大理由才会做此选择,所以压根儿没想到他会打算卸下这个职务。
「打从一开始,我就不适合从军。」
「可是,您至今一直都在军中服勤呢。」
这让美世惋惜不已。
清霞在军中的身分地位很高。尽管只是一支小队的队长,但背后还有倾向重用他的大海渡,再加上清霞本人缔造的功绩,让他成为帝国军内部广为人知的存在。
一旦辞职,这些成果会在瞬间化为乌有。
「无妨,毕竟我原本就没打算加入帝国军。」
清霞缓缓转头,俯瞰身高比他矮了一截的美世的脸。
之前,美世曾听五道提及一段过往──在五道的父亲殉职后,清霞因为感到愧疚,才会改变心意加入帝国军。
这样的话,或许他已经在内心为这件事做了一个了结。
今后,美世想从清霞本人口中听到更多事情。年幼的他曾经做过的梦、思考过的问题、感受过的事情。
「……还是说,不再是军人的我,配不上你这名未婚妻?」
「不,怎么会呢。如果老爷想这么做的话,我会支持您的。」
「支持我吗?」
「是的,支持您。」
说着,美世以极其认真的眼神望向清霞的双眼,但后者却突然别过脸去,噗嗤一声笑出来。
「您为什么要笑呢!」
「因为这不是什么需要得到你的支持的事啊。不过,我就感激地收下你这片心意吧。」
说着,他抽离了原本和美世依偎在一起的身体。
看到清霞转身朝瞭望台出口走去,美世连忙跟上他的脚步。
两人从十二阶一楼一楼慢慢逛下来。从一楼出口走到户外时,太阳已经开始西斜,天空也逐渐转为蓝灰色。
「回去吧。」
「是。」
再次握住彼此的手后,两人在下町的小巷里并肩前行。来到大马路上后,他们改搭路面电车,随着车厢摇晃片刻后,车窗外开始出现熟悉的风景。
走过好几次的路、时常造访的店家、对异特务小队的值勤所。到陌生的地方观光确实很开心,但果然还是这些再熟悉不过的街景更能让人放松。
设置在路旁的煤气灯开始一一点亮。
太阳下山后,气温也会跟着下降。目前仍是寒冷的时期,美世呵出白色的气息,将缠绕在颈子上的围巾重新系好。
对异特务小队的值勤所外围十分安静,看不到半个路人。美世前阵子跟式神清一起造访这里时,状况可是截然不同。
两人一如往常地走进值勤所,坐上清霞停驻在里头的轿车。
「美世。」
发动引擎、握住方向盘的清霞,在轿车行驶了片刻后,以平静的语气开口呼唤美世之名。
「是。」
「……心情有变好一些了吗?」
原本支支吾吾想说些什么的清霞,最后改口抛出这样的问题。虽然有些不解,但美世还是朝他点点头。
「是的,我玩得很开心。」
「这样啊。」
他刚才原本是想说什么呢?
回到家之后,美世这个疑问才获得解答。
轿车离开帝都中心区域,沿着昏暗的乡间道路前进一段距离后,位于郊区的家便映入眼帘。对美世来说,这已经是能令她安心的自己家了。
她终于回到和清霞初次相遇的地方。回到这个满溢着平凡无奇、同时却也弥足珍贵的记忆的家。
走下轿车,将手伸向被灯光照亮的玄关大门时,清霞突然止住了动作。
「老爷?」
「在这种地方或许不太适合,不过……在家里的话……感觉又很尴尬,所以──」
在这样的开场白之后,他从怀里掏出一样东西递给美世。
接过那样东西的美世不禁瞪大双眼。
那是一支很可爱的发簪。将淡红色的缩缅(注6: 一种绢织物。)加工成精致的樱花造型后,再固定在金色的发簪上。很适合接下来这段时期配戴。
这支秀气的发簪,光是看一眼便足以让人心花怒放。
「好美呀……您要把这个送给我吗?」
美世按捺着激动的心情这么问之后,清霞朝她点点头。
「这是我在铃岛屋发现的。」
我当下觉得应该很适合你──清霞看似难以启齿地这么咕哝。难道他一直独自在烦恼将这份礼物送给美世的时机吗?
这样的清霞,让美世将他跟样貌如同他年幼时期的式神清的身影重叠。对一名比自己年长的男性,而且又是必须敬爱的未婚夫抱持这样的感想或许是不妥的行为──尽管心里明白,美世仍不禁嘴角上扬。
温柔、笨拙、意外爱撒娇、又常常表现出可爱一面的人。
这样的人是自己的未婚夫,让美世感到很幸福。
「老爷。」
「怎么?」
为了掩饰自己害羞的反应,清霞刻意沉下脸。美世将发簪放回这样的他手上,然后转身背对他。
「能请您帮我插上吗?」
「……嗯。」
或许是稍稍松了一口气吧,清霞的眼神看起来变得温和了一些。他以相当熟练的动作,轻轻将发簪插进美世的发丛里。
被未婚夫触碰头发的感觉让美世有些不知所措,彷佛不知道该将双手双脚摆在哪里才好。发簪插好后,美世再次转身面对清霞,询问他「您觉得如何?」
「这支发簪适合我吗?」
「嗯,一如我想的可爱。」
清霞坦率的称赞,深深渗透至美世的心中。尽管这样有些不像话,但她仍无法制止自己欣喜窃笑的反应。
印象中,美世第一次穿上连身洋装时,清霞也给予了「很可爱」的称赞。换作是其他一般女孩子,说不定会生气抗议「你的感想就只有这样吗」的程度。
然而,清霞原本就相当不擅言词。
这样的他短短道出的一句「可爱」,便足以让美世开心得不得了。
「谢谢您,老爷。以后我每天都会用这支发簪。」
「就算没有每天用也没关系的。」
「不,春天的时候,我每天都会用它。因为它现在已经成为我的宝物了。」
语毕,美世想起自己其实也准备了一份礼物。
──每天。没错,美世第一次送给清霞的那条发带,他真的每天都会用来绑头发。
然而,遭到逮捕入狱时,清霞被殴打得浑身是伤,发带也在那时断裂松脱,然后遗失。
「老爷,请您收下这个。」
美世将手探进布制手提袋里,取出自己为他亲手编织的新发带,然后微微踮起脚替清霞绑头发。
「这次是亮天蓝色吗?」
「您不喜欢吗?」
「不会,谢谢。」
清霞笑着轻轻吐气,然后闭上双眼。眼皮阖上后,在他的下眼睑处落下一片阴影的纤长睫毛,看起来也十分美丽。
未婚夫妻互相馈赠发饰,好像会给人「这两人到底在做什么啊」的感觉。不过,这可是美世刚来到这个家时的重要回忆之一。
第一次约会的那天晚上,清霞送了她一把梳子;之后,美世则是以自己编织的发带当作回礼。
所以,这必定是最贴近两人性情的相处方式。
「美世。」
「是。」
清霞将手环上美世腰际,温柔地将她拉近自己,让她的脸埋进自己胸口,再以双臂紧紧拥住她。
「被关在地牢里时,有你在的这个家,以及过去那些平凡无奇的每一天,都令我思念不已。」
他沙哑的嗓音,比平时那种坚毅的感觉更脆弱一些。
「我原本以为短暂分开算不了什么。看来,我似乎已经完全不能没有你在身边了。」
「老爷……」
怦通、怦通。虽然算不上太激烈,但这加速的心跳声究竟源自于谁呢?
已经让美世彻底习惯的清霞的香气。
一如美世没有清霞就会活不下去,对清霞而言,美世同样是必要的存在。清霞想必还不知道,听到他这么说,让美世有多么欣喜若狂。
而他也还不知道,美世满盈的心意,几乎足以让她的身体胀破。
(我恋上了老爷。)
她不会再恐惧,也不会再犹豫不前。
只有在面对清霞时,她会试着变得任性。
就算这份心意会让她受伤、被伤害,美世也打算接纳自己的一切,全心全意谈这场恋爱。
「你就是我的生命,美世──希望你能和我结婚。」
方才的第一句告白,像是夜空中的点点繁星那样遥远而模糊,但这次不一样。清霞此刻道出的,是宛如缓缓溶解、渗透的雪片那样轻柔、同时又确实存在的爱语。
这次,美世终于能坦率回应他的心意了。
「是,我很乐意……我爱您,清霞先生。」
美世轻轻以双手环抱清霞的背。
黄昏时段结束的现在,夜晚的黑暗笼罩、隐藏了一切,只剩下玄关的灯光照亮两人。不过,只要能感受到彼此的体温,无论是多么深沉的黑暗,美世觉得自己都不会心生恐惧。
倘若美世是清霞的生命,那么,清霞就是美世这个存在的全世界。让她蜕变成现在这个自己,唤醒她宛如槁木死灰的心的,就是清霞。
若是不幸分开,两人想必都无法继续活下去。
(我爱您。)
美世在心中再次对清霞告白。
希望我们能永远在一起。
无论是幸福的此刻,或是幸福的未来,每一分、每一秒,她都想跟这个人携手共度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