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坂口孝文
分解巧克力盒时,我会用尺子和美工刀。
用尺子抵住刀刃,以画线的感觉轻轻用力划下两三次。
这种“清扫员”的工作已经重复过很多次。作为一个微不足道的专家,只要是常见的零食纸盒,我便能知道在什么位置如何切割能够分解成理想的形状。靠这一技术,我多少能拿到些零食做报酬。
现在,我是十八名清扫员的代表。这说法听起来不错,但说白了就是我最会干杂活。
把垃圾带出学校的方法很简单。首先准备一本书,最好有精装的硬皮封面。如果是零食包装就切割平整,用容易撕下的双面胶粘在封面或封面内侧,然后在外面包上书皮。
除了精装书自带的纸质书皮,我还买了布制和皮革制的书套,用于不同的情况。如果只用纸质书皮手感不对,便再多套一层厚书套。比如巧克力盒里常见的那种塑料盘,只要仔细铺平放进去,手摸起来也不会发现。
制作这种“特制书”,便是我的工作。之后把书分发给同行,让他们一点点带出去。目前,这一方法很顺利。
但茅森拜托的电池没法粘到封面上。考虑用过其他方法把电池带出学校,最后还是选了更有效率的做法。
每周她一定会拜托我处理电池。我回收快用完的电池,分发给同行。他们收下电池,换到自己房间备品的手电筒中。而原本那些手电筒里几乎没用过的电池,则经通过我送到茅森手上。这样一来也省去了她把新电池带进宿舍的麻烦。
话虽如此,这个方法能用的次数有限。
“真想再多些同伴啊。”
于是我找绵贯商量。那时是六月末闷热的夜里,我正在课桌上拿美工刀处理杏仁巧克力盒。
绵贯横躺在床上,少见地读着课本,估计是在准备就快到来的期末考试吧。他翻着书说:
“扩大事业规模这件事,你不是计划慢慢来吗?”
“并不急,基本方针没有变化。”
按我的打算,最终想把白雨舍的半数——超过七十名学生——变成同行。只要能增加人数,还打算涉足清扫业以外的领域。但要拉人入伙,高年级时再做更容易吧。我没打算在初中时急于行动,只是现在想有效率地处理电池。
绵贯似乎对给清扫员增员提不起兴趣。
“今年已经很难了,有希望的人都拉进来了。”
“现在还只是在白雨,而且都是同年级的或者新生。”
“你是说把目标换成高年级学生?”
“或者说,其他宿舍。”
“我还以为,你只是想在白雨搞互助会呢。”
“原本是这样。”
老实说,我不在乎是不是清扫业,得到零食做报酬也不重要。最重要的是我们拥有自己建立的集团。在关键时刻可以互相协助、不分上下立场的集团。
从历史上来看,同行组成的团体拥有力量。因为利害一致,所以能够团结。学生们的立场由所属的宿舍决定——学校里这条不成文的规矩令人不快,于是我想建立与其对抗的团体。所以无所谓职种如何,团体间的联系才是目的,工作内容不过是手段。需求足够多,又能让很多人逐渐参与进来的工作,我能想到的也只有清扫业。
如果能在白雨舍组织起七十人的集团,那个集团就能有发言权,甚至决定这个宿舍整体的意见。而且在我看来,白雨在所有宿舍中最强。人数多是个明显的优势,这里的住宿生占制道院全体的三成以上。
比如在茅森执着的学生会选举中,只要联手就能获得三成选票的组织具有压倒性力量。就连红玉或是青月,只要得到清扫员组织的协助,就能胜过紫云。换句话说,光是统一白雨的意见,便能打破目前由宿舍带来的上下关系。
我把美工刀放回抽屉,又拿起双面胶继续说:
“不过呢,如果那个互助会能扩张到其他宿舍就更好了。比如说光是白雨和黑花联手,就能超过制道院的半数。”
据我所知,黑白组里没有出过学生会会长。但只要白雨和黑花团结,连那也不是难事。
绵贯不感兴趣地哼了一声。
“想干随你便。原本发展清扫业就是你推进的吧?”
“现在立场已经不一样了。”
到去年秋天为止,我的成绩还在学年首席,周围都预想我会在初中时期进入紫红组,所以当时很容易得到同伴。但现在我的成绩已经不在前十名之内。
绵贯眼睛扫着课本,简短回答:
“那你就准备期末考试啊,只要拿回首席的位置就恢复原样了。”
“我在准备,你知道的吧。”
平时无论预习还是复习,我都比绵贯更认真。
“你的问题不在于学习时间长短吧?”
这话又让我想起烦心事。
我停下正在量双面胶长度的手。
“那边我也在准备。”
毕竟很了不起地和茅森说过,也只好这么办了。
为了集中精力准备期末考试,我有必须解决的问题。
*
在教室办公室隔壁,那个狭窄的房间便是学生指导室。
因为在历史考试上交白卷,我曾几次被叫到这个房间。但由我主动找桥本老师谈,还是第一次。
在指导室的茶几两边,面对面放着两张沙发,深棕色的皮质面料散发平滑的光泽。我和桥本老师分别在两边坐下。老师表情僵硬,似乎有些紧张,而我的表情大概也一样,或者更僵硬。
不知道我能否和这个人顺利对话。桥本老师开口说:
“要说的,是考试的事吧?”
我暧昧地摇头。
“是去年交流会的事。章明节之后的那个。”
“你说身体不舒服然后离场的那次。”
“是的。那个时候,发生了我无论如何都没法容忍的事。”
桥本老师绷紧嘴角。他对我没有好印象吧。此外学生对老师——特别是对认真又善良的桥本老师,大概不该有“没法容忍”这种想法。
他用勉强压低的声音说:
“是绵贯的事?”
“不对。”
所以我才不想和桥本老师谈。至今为止始终对他闭紧嘴巴,就是不想提到绵贯。但今天我来这里,是决定尽可能坦率地说出来。
“不能把那说成绵贯的事,否则我会失去发怒的权利,不能再像这样发怒。这终究是我和桥本老师的问题。”
“也不只是你的问题。”
“是的。”
“在我看来,你是因为绵贯的事发怒。”
“起因的确是他,是老师对绵贯做的事情。但我发怒不是为了他,完全是因为自己的感情。”
“有什么区别吗?”
“所以说,是权利的问题啊。我不能为除我之外的人发怒,因为对方并不期待。绵贯不希望有谁为了自己发怒。老师你明白吗?”
“不明白啊。为了朋友发怒是美好的,哪怕那怒火再不恰当也一样。”
“都说了,前提是朋友希望这样才行吧?”
在桥本老师面前,我无论如何都会变得情绪化。看不起他,把他认定是蠢货。
——和自己的思考合不来的人,就像是个蠢货啊。
在心里,我像咒文一样重复中川老师的话。
——这就是所谓的偏见,看不起和自己持有不同前提的人。
现在,我必须抵抗这一偏见。深吸一口气,理解他的前提,努力斟酌措辞。
“的确,也有人会喜欢朋友为自己发怒吧。就算是绵贯,或许也有那种感情。但他的腿不是这么回事。”
心情糟透了。这种代替绵贯表达他感情一样的事,我其实并不想做。我和他的关系不该是这样。
桥本老师不满地微微低头。
“到头来,我到底是哪里让你不喜欢?”
不对。我差点立刻反对。
但他的话又完全是事实。我不喜欢桥本老师。再次深吸一口气,我总算压低音量。
“交流会上,为什么叫绵贯去了?”
“为了让校友会的会长知道他。或许你对现在的拜望会感到满足,但他不是吧。要想为了绵贯发怒,就该把怒火对准拜望会的形式。”
“不是说这个。我没说绵贯——”
“现在说的就是这个。别拿无聊的话岔开话题。”
心里好难受。自己的话仿佛完全不恰当,也没法期待自己的心情能准确传达。我感到孤独、懊悔得想哭了。
想必茅森良子已经有过很多次同样的体验,流过同样没有价值的眼泪。尽管如此,她还是没有放弃,而是想尽办法接受。所以她才总是想让自己站在更高的位置,心想这个人还没达到和我一样的高度,然后死心想要原谅。为了保护自己和对方,心怀最小限度的傲慢。
我还不会选择和茅森相同的方法。不是因为我更温柔,或是我更诚恳,而是我所受的伤害一定还比不上她的万分之一。
“那么,请让我先听听老师的想法。为什么想改变拜望会?”
“我只是遵照理所当然的伦理。”
“请告诉我那个伦理的内容。”
“内容非常简单。”
老师暂时闭上嘴,用食指指甲在桌面敲了好几次,然后用谨慎抑制又显得知性的声音说:
“无论原因如何,如果存在受害者,我就认为那是暴力。而在现代社会,暴力必须被视为恶行。”
有疑问吗?被他询问,我答道:
“受害者的定义是什么?”
“无法定义,不如说不能下定义。非要说的话,是本人感觉受到伤害。那就足够了。”
“那如果双方都认为自己是受害者呢?”
这个问题似乎在桥本老师预料之外。
他抱起胳膊,皱着眉头回答:
“我无法想象那是什么情景,但哪一方制造了可以说是原因的因素,就是哪一方不对。一定有一方无法承认自己是加害者,沉浸在是对方不好的幻想中。”
“如果是我理解得不充分还请原谅。好像已经矛盾了。不是说本人感觉受到伤害就足够了吗?”
桥本老师的心情似乎变差了。这是我的错。我来这里不是想和老师争论,而是想尽可能客客气气地对话。本打算小心谨慎地选择措辞,可我的声音无论如何都会带有攻击性。
老师猛地皱起姣好的眉毛,眼睛瞪了过来。
“有社会常识性的伦理做前提。我们没法连脱离那个伦理的部分都一并保护。如果弄反了受害者和加害者,会给受害者带来更大痛苦。”
我的疑问就在这里。对于他口中社会常识性的伦理,是谁准确无误地理解,又是谁理解错了。关于担保伦理的正当性,如果是字面上的社会,那么对于社会上不合群的少数群体来讲,他的意见本身不正是暴力吗。
但现在,我不想讲道理一一询问,而是为了能继续谈下去换成另外的问题。
“说到底,老师为什么想改变拜望会呢?”
桥本老师把两肘放在膝上,探过身子说:
“拜望会上存在受害者,这从伦理上显而易见。既然绿色眼睛的人们正背负痛苦的历史,就必须纠正。既然天生腿脚不便的学生感到难过却被忽视,就必须纠正。不能以他人天生的属性为理由强迫他们忍耐。”
已经忍不下去了。
我扬起变尖的声音:
“你所做的,就是这种事。”
为什么不明白?为什么这么迟钝?事不关己时可以讲述善恶,轮到自己头上怎么就没有自觉?
“你把绵贯断定成一个单纯是腿脚不便的学生。不管他的想法,也不在乎他因此受到伤害,被迫忍耐。这不就是你说的偏见吗?”
我不是为了绵贯而发怒。真的。
从以前,我就无论如何都无法容忍,本来立场上应该被他人尊敬的人——比如学校的老师——言行中存在矛盾,也无法容忍在自己看来不公平的事。所以,这怒火纯粹是为了自己。
但无论如何高喊,似乎还是无法让他理解我的意思。老师不高兴地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说:
“冷静点啊。我没有事先征求绵贯同意让你发怒吗?但有时候就算难受,他也必须把自己的心情用语言表达出来。”
那不是你能决定的。而且你完全不理解绵贯的心情,甚至没想去理解。
我低着头,但又不愿放弃地再次开口,那心情就好像把非常珍惜的宝物飞快地给人瞄上一眼。
“他说过,很羡慕在拜望会上吃到的杯面。”
拜望会之后,我和他聊过。——都要累吐血了,特别是最后的台阶实在过分。我好几次想掉头下山,心想自己怎么干这种白费力气的事。不过呀,在拜望会吃到的杯面真是棒极了。
听我这么说,他笑了。
——真好啊,我好羡慕。
你不懂吗?给我懂啊。他或许是逞强,或许心里受了伤。但他就是这种人,能笑着说出这些话来。
所以才不能拿他当理由毁掉拜望会。哪怕要改变,也必须在不扯上绵贯的地方去谈。要说是为了他这么做,简直太残酷了吧。
但我的话没法让桥本老师明白。
“所以才必须改变拜望会吧。”
他说这话的语气实在轻巧,简直像是蝉蜕下的空壳。
我继续低着头,偷偷擦掉不知不觉中冒出的眼泪。
2.茅森良子
被坂口孝文看到眼泪,是很大的污点。
我必须挽回名誉。对坂口?不,是对我自己。
话虽如此,哭过的确是事实,只能最大限度利用单人间带来的好处——把脸埋进被子噗通噗通拍打手脚,以此熬过难堪的心情,之后一心一意把该做的事情做下去。
准备期末考试,以及拜望会的路线选择制。专注于这两件事上,时间已经到了七月。九月是拜望会,十月有学生会选举,要抓紧时间才行。特别是拜望会方面,必须在暑假开始前说服学校,不然时间不够。
梅雨季结束后,七月上旬一个月明之夜,我来到荻同学的房间。她坐在书桌前,我站到旁边。
“绿色眼睛中,有七成左右对拜望会的路线选择制表示肯定。预计其他学生中也有两成左右赞同。这和红玉舍原本保有的固定选票在人群上有一定重叠,但应该能拿到全体的四成,和预期一致。”
听过我的报告,她冷淡点头。
“哦。”
“可以请您下定决心了吗。”
这是说要荻同学参选学生会会长。她翻着以前从我手里拿到的计划书,歪头问:
“准备竞选对手的事情,好像完全没有进展啊?”
让荻同学参选学生会会长的计划,以两件事为中心。
一件是拜望会的路线选择制。这个我打算做好一定准备后交给荻同学,用来向其他学生展现她的实际成果。
而另一件,就是为应对紫云准备候选人。就算保守估计,荻同学也能拿到四成左右的选票,但恐怕达不到五成。要独自挑战紫云的候选人,就是四对六完败。需要有其他候选人从那六成里分走一部分。
“候选人已经有人选了。”
“津村浩太郎。”
“是的。”
目前高一的首席。身为数学社的主力,去年在全国大赛取得相当好的成绩,校内知名度也够高。
而且津村同学是青月舍的。不在紫云的原因是家庭吧。他父亲是大型企业的员工,但还算不上资产家。住紫云舍很花钱,而且传言说筛选住宿生时的标准和家世以及捐款额也有关。况且津村同学似乎不执著于自己在校内的立场,听说他根本没申请过搬进紫云。
荻同学摸了摸下巴。
“我和津村还挺熟。他这人没那么容易说服。”
“是的。所以有点难办。”
“连你也有难办的事呀。”
“就没什么事好办,毕竟我被人讨厌。”
和刚进这所学校时不同,我在红玉舍这件事已经逐渐被认可。为此我展现了自己的学习能力,也始终保持品行端正的优等生姿态。但目前仍没有算得上朋友的朋友。
荻同学少见地微微笑了。
“别说自己被人讨厌,好像已经放弃了一样。”
“对不起,我会注意。”
“话是这么说,但心情我理解。我也被人讨厌。”
“是这样吗?”
“不然,就不会输给稻川了。”
稻川同学成绩不如荻同学,但她顺利融入红玉舍的主流。被学姐们喜爱,得到提拔,接着便出现低年级的追随者,处于良性循环。
“只要荻同学当上学生会会长,红玉舍就是您的东西了。”
“宿舍怎样都无所谓。我总喜欢偷懒,只想靠推荐轻松地上一所好大学。”
“那么为了能实现目标,可以请您接下来多少辛苦一点吗?只要三个月就好。”
再不让她决定参选就麻烦了。拜望会路线选择制的事情已经在水面下推进,就快浮上水面。那时如果不能让其他人认为方案由她制定,就没法给她带来选票。
“如果津村不参选,毫无疑问是紫云赢。”
“那件事还有时间。只要在十月的学生会选举之前说服他。”
“但还没有任何计划吧?”
“我听说一个传言,说不定有用。”
“什么传言?”
“津村同学好像在什么游戏上赌博,只要抓到证据——”
不等我说完,荻同学扑哧一声笑了。
“你是说抓住弱点,让他听话?”
“是的。哪里奇怪吗?”
“与其说奇怪,不如说不成立。赌博游戏在制道院很常见啊,连我也玩过。”
“是这样吗?”
“你是真的没朋友啊。”
这就难办了。哪怕很多人都在游戏上赌博,毕竟是违反校规,仍然算是津村同学的弱点。尽管如此,如果那对其他学生们来说是理所当然的娱乐,就会引来不必要的反感,难免影响荻同学的票数。
荻同学在书桌上撑住下巴。
“津村那种人自豪于自己聪明的头脑,但对于其他的——比如靠生活态度赚取综合评价分数这种事就看不上了,所以对学生会也没当回事。”
真难对付。
“那,荻同学在考试上和他较量一下怎么样?和他说好,要是输给您就要参选。”
“没戏啊。我没自信在考试上赢过他。正因为没自信,才想进学生会拿更好的推荐名额。”
“果然,您想进学生会呀。”
这还是第一次听她亲口说出这种话。
她轻轻苦笑。
“那当然了,如果进得去的话。”
“那么,只要得到一个人的协助,事情就能进行得很顺利。”
“让津村参选的事?”
“不只是这个,还有拜望会的事。”
“是谁?”
“就是您。您不是和津村同学还挺熟的吗?”
只要这个人态度更加配合,我们能做的事将大幅增加。
荻同学用撑住下巴的右手食指在脸颊上敲了两三下,然后回答“我知道了”。声音意外地爽快。
“不过,可以问一件事吗?不是什么测试,单纯是好奇,希望你坦率回答。”
“好的,是什么?”
“你这么努力——想成为学生会会长,还有将来的目标是首相,理由是你眼睛的颜色吗?”
对我来说,这问题非常无趣。
按她所说,我坦率地回答。
“不知道,我没有带着黑色眼睛出生的经历。”
有哪些是眼睛颜色的影响,哪些事的理由在于性别,在儿童福利机构长大对我的思维产生了多少影响,我都不知道。我所持有的全部属性与过去融合,才有现在的我。
重要的不是过往的经历,只在于一点——现在的我是否正确。
*
有一项活动名叫Greeneye·Pride。
主要内容是黑色眼睛的人们在节假日聚集起来,戴上绿色隐形眼镜进行用餐、购物等活动,意在保护绿色眼睛的权利。最近喜欢戴绿色隐形眼镜上电视的名人增加,也是从这项活动派生而来。
对我来说——以及对我所知道的大多数绿色眼睛的人来说——这类活动很蠢。但电视中的世界似乎不适用我们的常识,报道节目的特辑中,对绿色的隐形眼镜极力称赞。另一方面,也存在对这一活动的批判。把皮肤涂黑会被视为歧视黑人的标志而遭受抨击,或许是同样的逻辑带来了类似的影响。宣扬这种批判的基本都不是绿色眼睛,也只能说随你们高兴好了,没有其他感想。
绿色眼睛的人们在意的,是同样有绿色眼睛的名人戴上其他颜色的隐形眼镜。特别是看起来像黑眼睛的隐形眼镜会遭到强烈否定。估计他们是想说无论什么理由都不准向往黑眼睛吧,这一主张我多少能理解,但果然基本还是觉得随他们喜欢。
桥本老师是Greeneye·Pride的参与者。
“我试着和那边的团体沟通过,反应相当不错。”
他说道。
指的是为拜望会准备可选路线时,人员的问题。
“估计能有五六个人来帮忙吧。大家都想见见你。”
“非常感谢。有机会一定会的。”
能得到市民团体的喜爱,不会有坏处。
而我在继续拜托绿色眼睛的家人。那边也有五个人说好会帮忙,加上老师所属的团体,凑足十个人就有可能实现拜望会的路线选择制。
“剩下的,就只有说服制道院了呀。现在感觉怎么样?”
桥本老师的脸上明显蒙上阴云。
“双方意见参半吧,果然校友会没有好脸色。”
真难办呀,我也尽力露出像那么回事的表情。非要说的话,我不擅长摆出没自信的模样。
内心里,我并不觉得说服学校有多难。
“实际上,我养父的熟人中一位本地报纸的记者联系过来,说想报道这次的事。”
这话一半是骗人,是我主动找过去的。
清寺时生在人权问题上也有很大发言权,其基础便是绿色眼睛的女演员——月岛渚主演的四部电影。作为月岛渚的亲生女儿,又被清寺时生养大,我在制道院进行与眼睛颜色相关的活动,应该有一定报道价值。
拜望会存在历史上的问题。为了做出改善,学生们主动策划,与理解他们的老师合作,并得到市民团里的协助,想要准备新的路线。这样的报道应该能为我们带来积极影响。而一旦受到外界关注,就算制道院也不能轻视我们的主张。
桥本老师天真无邪地笑了。
“真好啊。正确的事就该让更多人了解。”
“是的。此外,有没有机会与校友会的人见面呢?”
我想从他们那儿也得到表示肯定的许诺,也好多一道保险,告诉他们要是发言太不顾忌我们就说给报纸记者听。虽然不知道校友会有多大权利,但我的立场应该不弱。至少清寺夫人站在我这边,而清寺伯伯的著作权完全由她继承。按照预计,从报社来看也不会太过偏袒校友会一方。
桥本老师似乎有点犹豫。
“我会去谈谈。但他们之中有人对绿色眼睛有偏见——”
我知道。我也想尽可能不刺激到校友会。至少我不该站在风口。
“校友会的事情,我想拜托荻同学。”
“荻?”
“是的,高一的荻同学。”
这件事差不多该交给她接手了。记者采访时我大概没法避免出面,但其他方面想要彻底待在幕后。
以前,在解释拜望会的路线选择制时,坂口说过。
——这件事,由你来提?
由绿色眼睛的我来。
本来,这很自然。对于历史上和绿色眼睛相关的拜望会,是绿色眼睛的人想要做出改变。但实际上又会带来问题。哪怕是同一件事,由黑色眼睛来说能顺利被人接受,由绿色眼睛来说却会招致反感。
所以,接下来由黑色眼睛站到前面更好。
“我一直不放心。如果是我提起拜望会,说不定有人排斥。拿这件事和荻同学商量后,她说之后愿意接手。”
拜望会这件事基本上有了眉目,问题果然还是竞选对手。包括人选在内,或许必须重新考虑才行。
此外,还有八重樫朋美的事。
她会如何看待我的行动呢?总觉得不能无视八重樫朋美,否则我会无法前进。
*
——你只是希望有人能和自己对等交谈。
坂口孝文这样说过。他的话戳在胸口。我并不感到疼痛,却也无法忘记那根刺。理由很简单,我对他的话感到认同。
和桥本老师谈完,回到宿舍,我在一扇门前犹豫了很久,说不定是来到这所学校后最紧张的一次。真想趁对方没发现时偷偷回去。那是樱井真琴的房间。
樱井坚持对我的无视,而我没有理由也不会和她搭话,像这样来她房间还是第一次。
敲过门,里面传出“来了”的明快回应。恐怕樱井以为来的是关系好的高年级学生吧。我咽了下口水报上名字。
“我是茅森。可以打扰一下吗?”
门对面沉默了许久,甚至让我怀疑是不是要永远持续下去,也可以想象下个瞬间传来严厉拒绝的情景。
但结果哪个都不是,她生硬地回答:
“请进。”
我转动门把手,拉开的门莫名沉重。
她站在房间正中央,不高兴地看着这边。
“什么事?”
“没什么事。”回答后,我又慌忙补充:“但算是有企图。如果可以,我想和你搞好关系。”
“我讨厌你。你知道的吧。”
闻此,我禁不住笑了。她为什么能坦率地说出这么孩子气的话呢?这不是嘲笑,不如说觉得惹人喜爱。她不像我一样性格别扭。
“我知道。不过,最近和八重樫同学聊过,感觉好像能够尊敬她。”
虽然还不清楚,但一定没错。
“朋美很成熟,远超过我。”
“或许吧。”
“那又是为什么到我这儿来?去找朋美啊。”
“和她聊过后,我考虑了很多。可以进去吗?”
“请进。这话我刚说过吧。”
走进屋子,我关上门。明明布局应该和我的房间相同才对,樱井的房间却给人相当不同的印象。白色基调的家具上摆着色调柔和的小物件,显得可爱。绒毯上有三个坐垫,是理所当然以会有朋友来玩为前提而布置。床上还有兔子布偶正歪着头。那个不算违反校规吗?
“我想向你道歉。”我开口道。“老实说,之前我看不起你,觉得你说的话全都不值得一提,没必要认真对待。”
听到这种话,樱井肯定会发怒吧。
可我猜错了。她轻轻苦笑道:
“我知道。你特意过来就是为了说这种事?”
“不是,是来道歉的。对不起,没有说清楚是为了什么道歉。”
“那,你能从这个宿舍出去?”
“这个做不到。不过。”
我必须刷新自己心里的某些认识。比如说,想当然以为樱井一定会发怒的单纯之处。
所以,现在的我没有任何武器。没有说服她的材料,也没有攻击她的话语,甚至没做好挑起话题的准备。那些不是目的。我想理解樱井的价值观。
“樱井同学现在也觉得我该离开这个宿舍吗?”
“我不知道怎样才对啊。但我觉得碍事,所以希望你消失。你这人要是没来制道院就好了。”
她的话总是直白而坦率,没有任何遮掩。对此,我开始感到愉快。
“就算你不喜欢,我还是有权利进入制道院。红玉舍也一样。或许你以为我能待在这里是用了什么不正当的手段,但实际上没有。”
至少我应该已经证明,自己的成绩配得上紫红组。
“只要有权利,就可以随心所欲?”
樱井的问题意外复杂。
“我觉得,可以。如果不可以,就不该认同那项权利。”
“那个权利是谁提出的?”
“不是特定的某个人,而是至今历史中的很多人。”
“那如果历史说你没有任何权利,你就没意见了?”
她说出的这句话中有多少是有意的呢?拥有绿色眼睛的我,回答已经确定。
“有意见。我无法接受。我们一直在与此抗争,从否定我们的历史中赢得了权利,那也是历史的一部分。”
“我不太懂。到头来权利这东西有什么意义?”
樱井的话果然还是显得幼稚,简直像是闹别扭撒气。
但另一方面,她又指出我不成熟的部分。这指责的锋刃粗钝,但不是没有价值。我自顾自地想通了。
“明白了。在把权利这种词拿过来用之前,必须先拿出可靠的伦理或道德观,是这个意思吧。”
樱井明显皱起眉头。
“我倒没说这个。”
“但总结起来应该是这样啊。就是说权利这种东西,正当的来历很重要对吧?”
“不对。我只不过是说讨厌你,所以只是随便找理由攻击。”
“能光明正大地说出这话,我很尊敬。真的。”
和樱井对话很有趣,这发现真令人吃惊。如果一定要纠正她话里的错误,或是把她当成必须驳倒的对手,那对话实在驴唇不对马嘴,让人生厌。但如果把她看成是一份宝贵的样本——或者表达得更加肯定——把她当成一名老师,觉得她拥有我所没有的视角,那每一句话都很耐人寻味。
樱井不高兴地撩起头发。
“你说话的方式就像是故作聪明(贤ぶる)的男子,让人不舒服。”
我用开玩笑的心情顺着她说下去。
“故作聪明(贤ぶる)语法上不准确啊,用卖弄聪明(利口ぶる),或者自作聪明之类(贤しら)的词更好。”
“干什么啊,能让人听懂不就行了。”
“嗯,我也这么想。”
至少在日常对话里,说故作聪明比较好懂。
(译注:以上符合语法等描述均为日文的情况,中文里没有找到完全对等的词,见谅。)
“不管怎么说,樱井同学的说法容易联系到性别歧视,小心一点比较好。”
“又提到权利了?”
“非要说的话,是伦理的问题。如果不小心,会不必要地树敌。”
“不必要地树敌的,是你才对吧。”
“的确。”
我总是遵照自己的正义行动,也有这么做的意愿,但樱井一样有她的正义吧。这种极其理所当然的事,我却不小心疏忽了。
“我相当喜欢樱井同学,所以我们做朋友吧。”
我说道,当然心里早已知道她的回答。
“我很讨厌你,赶快出去吧。”
“嗯。我还会过来。”
“你别来。”
但,樱井肯定还会让我进屋。理由一定是她心里的某种前提,尽管我不清楚其中的内容。
在眼下的目标里,我加进了一项“和樱井成为朋友”。没有道理,也没有算计,只不过有了这样的心情。
3.坂口孝文
七月中旬,一个晴朗的星期天,我在操场角落的亭子里翻开书。
读书算是摆个样子。虽然凑巧想试试在外面读书,可出了宿舍发现阳光太强,被纸页反射后刺痛眼睛。不过就快到和人约好的时间,现在回宿舍又很麻烦,于是我把书翻开放着,朝操场望去。
远处是足球社、近处则是棒球社在练习。运动绝不是制道院的强项,偶有学生在个人竞技中打进全国大赛,但大规模的团队运动基本在淘汰赛的前几轮退场。眼前的棒球社成员们应该也不是太优秀的选手。尽管如此,望着他们发呆却足够有趣。哪怕是普普通通的防守练习,也能让人在心里感叹说“嗬,打得漂亮”,特别是打棒球时的声音让我喜欢。金属球棒的清脆击球声,手套抓住球时的锐响,还有定型的简短吆喝,全都带着令人愉快的节奏感,与蓝天相称。
看着看着,耳边传来平静的声音。
“在这种地方看书呀?”
转过头,便看到穿白运动服的中川老师站在那儿,头上戴着帽子。
我合上手里的书。
“本来是这个打算,结果太刺眼了。”
“嗯。对眼睛不好,还是算了吧。”
据说老师在学生时代是长跑选手,现在有时间也会绕操场外围跑步。这是习惯啦,一停下立刻就发胖,她这么解释。
中川老师从水瓶包里拿出矿泉水,在旁边的长凳上坐下。我对拧开瓶盖的老师轻声说:
“不久前,我和桥本老师谈过。”
中川老师喝了口水,伸出拇指蹭蹭嘴唇。
“嗯。然后呢?”
“就只是这样。”
完全谈不下去,所以我依然在毫无意义地反抗。
操场上,棒球社的防守练习还在继续。三垒手没接住打中手套的球,不知谁喊道“再来一球”。中川老师说:
“以前,我也是制道院的学生,不过入学已经是十五年前的事了。”
老师用漂亮的深绿色眼睛注视着我。仅仅十五年前。听说那时这所学校里绿色眼睛的学生远比现在少。
“那个时候,我还不如你更努力呢。”
“不是和茅森比较?”
“当然也不如她。但我觉得,自己更想做的果然是像你这样意气用事。”
“我的做法,很傻的。”
考试交白卷。我当然知道这种做法不对,只是不想让问题——我认为是问题的事情风化,于是在无关本质的地方态度任性。此外心里也有见不得光的打算,觉得最好靠这个给桥本老师添点麻烦。
中川老师翘起嘴角笑了。
“我并不是想改变世道,就是想那样傻傻地意气用事。只要能保持自己的价值观不被扭曲就好了。不过,各种方面都累了呀。被同学说这说那还过得去,但被老师——或者说整个体系拒绝,心情就相当绝望。”
“比如说,什么样的事呢?”
我的声音变得非常小,因为感觉这个问题相当不顾忌中川老师的心情。但同时又觉得,如果对这样的问题感到抵触,反而更像是嘲笑她。
“比如说,有的老师坚持不回答我的提问,光明正大当作没听到,简直好像看不见我在眼前一样。就算考试时争一口气拿到很好的分数,家长通知书上的五分评价也总是得三分。我不甘心,和父母商量让他们去找学校交涉过。当时的年级主任保证会认真调查。”
“然后呢?”
“就没有然后了。我还相信那话等着,结果后来听说他们看我父母安静下来,就当成问题解决了。”
我完全没法回答,想不出任何话来。心里不是觉得愤怒,也不是难过,只是没由来地感到恶心。
中川老师继续说:
“当时,桥本先生高我一学年。当时他基本和现在一样,换句话说就是温柔、正义感强烈又自以为是,在我眼里显得愚蠢。”
从年龄上来看,可以想到中川老师和桥本老师在制道院曾是学妹和学长的关系。但听她亲口讲起就读制道院时的事——当然还有和桥本老师的关系,这还是第一次。
“桥本先生很关照我。老实说,在某些方面上可以说因为他才得救。但另一方面,又对那种类似歪曲的善意感到哪里不对。肯定你也知道,那感觉让人非常不舒服。但当时没有其他人站在我这边,只好说‘他很温柔’来劝服自己。你懂的吧?”
我犹豫该如何回答,最后好不容易小声说:
“感觉我懂,但说不定其实一点也不懂。”
中川老师露出微笑。
“如果是那个人,大概会断言说懂吧。但他懂的肯定还不如你懂的一半多,只会说些不恰当的安慰了事。”
或许没错。可是,有时不恰当的安慰也有意义。
中川老师垂下视线,朝我的膝盖扫过一眼。这时,我才意识到自己正用力握住拳头。老师再次抬起眼神。
“个人来说,我想要支持你,希望你坚持那份意气,直到自己能接受为止。但如果这样的姿态让你局促,也希望你能毫不犹豫地放弃。十四岁的时间很珍贵,如果被并不期望的事情填满,就太浪费了。”
我点点头,没有其他话可以回答。
我再去跑一会儿。中川老师说着从长凳上起身。
一时间,我一动不动地坐在亭子里的长凳上。七月刺眼的阳光让我眯起眼睛。不久后,本来约好见面的人出现了。
茅森良子。靠她在面前打下的影子,睁眼时便没那么困难。
“久等了。刚才聊了些什么?”
“嗯?”
“和中川老师。”
“算是什么呢,我也说不好。”
“不想说倒没什么。”
她奇怪地歪过头,在我旁边坐下。
最近,每周星期天都会和茅森见面。这是为了收下快要用完的电池。但借此机会听茅森说起近况已经成为习惯,所以我已经听说她想让一名姓荻的学姐成为学生会会长。
“学生会选举会顺利吗?”
听到我发问,茅森皱起眉头。
“没有想象中顺利啊。要说服津村同学很难。”
“你说的津村,是青月的那个?”
“嗯。你知道他?”
知道一点。我答道。之前和他说过几次话。
“要拜托他发表声援演说吗?”
“不,是希望他能参加选举,分走紫云的选票。”
“这样啊。”
也是。你去参选然后输掉——这种话自然没法说服他。
她在膝盖上撑住下巴。
“本以为仔细调查能找到一两个说服他的机会呢。”
“比如帮他和喜欢的女生撮合关系?”
“或者拿她病弱的妹妹当人质。”
“他有病弱的妹妹?”
“不,是独生子。开玩笑的,你知道的吧。”
最近,感觉茅森身上的气氛变了。变得柔和,或者说变得能坦率表达心情。在她面前,我勉强掩饰嗓音的念头也渐渐淡化。
“让其他人做候选人不行吗?”
“那方面也在考虑。有谁能把紫云的票抢走两成左右吗?”
“不好说啊。要是紫云能出现两个候选人就很理想了。”
“但是那个宿舍死板得要命,比我的宿舍还过分吧?”
“黄苑呢?”
“感觉女生只有荻同学一个比较好。”
“那,白雨。”
“可行。从下面冒出来就像个革命家,根据人选能拿到一定选票。但这条路线说不定会和荻同学争夺选票,果然还是青月最好。”
“你说的荻同学像革命家吗?”
“倒不是,但女生要在这所学校当上学生会会长,竞选时无论如何都会变成那种感觉。”
“的确。”
保住红玉的票,同时抢走紫云的票。符合这一条件的只有青月。
茅森叹了口气,可爱的声音意外适合她。
“还没有在青月找到合适的第二、第三人选,保险起见姑且在考虑,但果然最理想的还是津村同学。”
“和津村同学的交涉完全没成果吗?”
“我这边也还没说服红玉舍,很难有具体的行动。也只是听说津村同学好像自豪于自己聪明的头脑,觉得只要在这方面刺激他总会有办法。”
嗯。我见过他这样的一面。
高一学生中赌博游戏最强的津村浩太郎。我给他扔过几次零食包装。每次他都会给很多零食。
“那只要用游戏打赌就行了。和他说要是输了就去参选。”
“你觉得他会接受吗?”
“不知道,但估计会。由我去提也可以。”
就算茅森,肯定也没打算老老实实说“我想让荻同学赢,所以请你去抢紫云的选票”,而是隐瞒真实目的,用真的希望津村同学成为学生会会长的态度去拜托他。
那么这件事由我去做更自然吧。装作想进青月舍,以此为由装作讨好那个宿舍的学长。
茅森似乎有点吃惊。
“可以拜托你吗?”
“也不是多麻烦的事。”
扔掉违反校规的零食包装,算是种共犯关系,应该不至于谈都没法谈。
“那,麻烦你了。帮了大忙。”
“要是没谈成就抱歉了。”
“那倒不是你的责任。如果他接受,接下去怎么办?”
要靠赌博游戏,当然必须在游戏里胜过津村同学。
“你有没有什么特别拿手的游戏?”
特别是实力能产生很大影响的游戏。如果运气因素太大,恐怕很难吸引津村同学。
“其实,我不擅长动脑子的游戏。”
“哦?真意外。”
“经常看漏,结果一个劲后悔。”
的确,茅森或许不是小心谨慎的性格。无论对学习的适应性,还是日常生活中的聪慧,感觉都和游戏所需要的头脑不太一样。
“你呢?”
被她问到,我皱起眉头。
“我也不强,赢不了津村同学。”
当然,我知道一个很强的玩家。
绵贯条吾。但要说服他,可能比说服津村同学更难。
更准确说,我不想说服他。
*
不想做也没关系——我本想这么说。
这完全是出于我和茅森的缘故,没有任何理由把你牵扯进来。本想这么解释,但我好不容易把话咽下去。
我和绵贯有一部分价值观重合。当然不是全部,但对我来说重要的部分是一致的。
如果被绵贯单方面拜托一件事,我不想听没用的铺垫,只要他简单说一句“拜托了”就足够。所以,我也选择同样的方法。
“拜托啦,能不能为了我打败津村同学?”
绵贯在轮椅上无奈地苦笑。
“要看理由了。为什么你想支持茅森?”
这个问题我不太想回答,因为理由非常丢人。但面对绵贯,我想保持诚恳。
“因为不甘心。”我难为情地加快语速。“我讨厌桥本老师,无论如何都讨厌,但或许那个人才是正确的。在我独自一人烦恼不已时,那个人正在和其他人建立联系。”
所以,桥本老师还是这里的学生时就能向中川老师伸出手去。哪怕同一时期我也在制道院,说不定也只会旁观。
不是说桥本老师的伦理观正确或错误。哪怕他缺乏顾虑伤害到谁,其中也能找到有价值的一面,而我从那份价值上移开视线就不公平了吧。
“就是说,你只是想搭救一个绿色眼睛的不幸少女。为了自我满足。”
“我不想说茅森不幸。不过,的确是这么回事。”
绵贯抱起胳膊,一时间——以他来说是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陷入沉思。我静静等待他的回答。在他眼里,是怎样看待现在的我呢?想到这里,又有些害怕听到回答。
“如果你说喜欢上茅森,要想办法讨她欢心,我就立刻点头了。要是一切都能概括为朋友的恋爱那类范畴,我就不会犹豫,而是不遗余力地帮忙。不过,事情不是这样对吧。”
“不是的。我的自尊不允许我这么概括。”
自尊。绵贯重复道。
我对茅森有好感。她的性格肯定算不上好吧,但也不坏。过去的经历足以让她扭曲不堪,但令人吃惊的是,她仍能直视前方,心怀太过远大的目标,并为其诚挚地付出努力。我尊敬这一姿态,纯粹觉得她的笑容可爱,看到她有困难就想出手帮忙。
但如果现在的我喜欢上茅森,那么契机便是她的眼泪,是向来坚强的她露出的那软弱的面。
我恋上茅森,不想以她的软弱为理由。我不想认同以同情为前提的恋慕之情。
“我可以接受,不过有条件。”
绵贯说道。
4.茅森良子
在制道院第一学期课程结束的前一天,我发起来这所学校后的第一次挑战。
敌人名叫原田祥子,高中三年级,是前学生会副会长,也是现在红玉舍的舍长。如今红玉舍的意见,说白了就是她的意见。
从第一学期开始,我就盯上了原田同学。努力准备能吸引她的诱饵,为撕烂她而磨利爪牙。拜望会的路线选择制是为了让荻同学成为学生会长,但说到底,让荻同学成为学生会长的计划还是为了击败原田同学。
起因发生在四月,晚饭时我听到这样的对话。
“为什么我们的宿舍名字里带有颜色呢?”
说出这个问题的应该是樱井。樱井得到原田赏识,在食堂基本会坐在她旁边。至于我还有荻同学,座位则总是离原田同学很远。
为什么宿舍名字里带有颜色。
有几人说出自己的推测,但似乎谁也不知道正确答案。原田同学一言不发地听她们讨论,但终于不愉快地依次说出六种颜色。
“紫,青,红,黄,白,黑。你们知道这是什么吗?”
我知道。我心里立刻想到,但没有开口。感觉目前的时期应该继续蛰伏。
“是宿舍的颜色吧?”有人说道。
——不对。
我暗自摇头。如果是,那原田同学不会用这个顺序来说。
我盯着她看去。她不否定也不肯定,冷笑着说:
“我们宿舍叫红玉,这点让人不舒服啊。”
听到这话,我决定了与原田同学战斗的方式。
*
战场选择的是红玉舍的起居室。
起居室空间用于住宿生之间互相交流,名义上任何人都能用,但实际上用到的住宿生大概有一半。
房间里以一张茶几为中心,面对面摆着两张三人沙发,中间还有一张单人沙发。单人沙发是原田同学的位置,就算她不在,也没人会在上面坐下。
剩下的两张三人沙发上,人员多少有所流动。不同的日子会有不同面孔落座,但都是原田同学中意的人,约有十人。现任学生会副会长国木户爱的出席率很高,原田同学右手边是她的固定座位。比国木户同学更常露面的是高一的稻川同学,她便是下一期学生会选举中最有力的副会长候选人。
我看准她们——原田同学、国木户同学和稻川同学三人都在的机会,和荻同学一同走进起居室。畅谈声戛然而止,在场的七人一同朝我们看过来。
荻同学开口说:
“打扰了,可以占用一点时间吗?关于秋天的学生会选举,我有些事想商量。”
我站在荻同学身后。最理想的情况,是今晚一次都不需要我开口。
原田同学歪过头。
“是不是有点早?暑假之后也行吧。”
荻同学平静地说:
“所有宿舍都这么想,所以现在行动能让局面更加有利。”
“是吗?我倒觉得局面已经对我们够有利了。”
“但是到了九月再准备,能赢过紫云吗?”
“紫云?”
原田同学皱起眉头。
荻同学解释的顺序和计划中不一样。我小声清清嗓子,提醒她修正了轨道。
“我们宿舍打算让稻川同学参选吗?”
听到荻同学的问题,原田同学轻轻微笑,没有正面回答。
“还没有决定呢,也要看稻川本人的想法。”
意识到她的视线,稻川同学像面试一样郑重回答:
“通过给学姐们帮忙,我对学生会的活动感到骄傲。如果能得到各位支持,请让我也务必参选副会长。”
原田同学一脸满足地点头,重新转向荻同学。
“那么让稻川去不是挺好吗?她从初中开始就给我还有国木户帮忙,也习惯学生会的工作了吧。”
“那么,按红玉舍的考虑,就是让稻川同学参选学生会副会长对吧?”
“算不上红玉舍的考虑,但如果她来做副会长,我也能安心毕业。”
对话一如期待,但总觉得不踏实。为了脚下站得更稳,我无可奈何地开口。
“为什么,是副会长?”
所有人一同严厉地看了过来。果然,我还没有被这个宿舍所接受,但唯独这次反而方便。因为我的话基本会遭到反驳。为了吸引枪口,我露出笑容刺激他们的自尊心。
“我成为这个宿舍的一员时日尚浅,但也知道学姐们都很了不起。各位应该不比紫云差,但不可思议的是红玉里出的都是副会长吧?女生成为学生会会长,是那么困难的事吗?”
首先有反应的,是现任副会长国木户同学。
“倒不是做不成会长才妥协,比起晨会时站在麦克风前,我更适合事务类工作。只不过喜欢做副会长罢了。”
“是的。我也觉得做喜欢的事就好——”
我始终盯着稻川同学。
尽管遗憾,但我的眼神似乎能引人烦躁。平时像蒲公英一样谦虚开朗的稻川同学闹情绪似地朝我瞪来。
“我憧憬的是原田同学还有国木户同学,所以并不想做学生会会长。副会长才是目标。”
听到这就足够了。明白了,我说着低下头。
原田同学有些不满地说:
“所以呢?荻想说的就这些?”
荻同学摇摇头,然后径直注视原田同学。
“不。接下来才是正题。我也想参加学生会选举。”
原田同学的眼睛倏地眯起,给人的印象变得相当帅气。但开口的是国木户同学。
“你打算在红玉内部抢选票?”
在她身旁,稻川同学为难地微笑,只是那副笑容充满自信,相信学姐们会保护自己。
国木户同学也好,稻川同学也好,对我来说都不重要,只要现在在场就行。我对阵的只是原田同学。荻同学也朝着她说:
“当然不是。我的目标,是学生会会长。”
以前,提到宿舍的话题时,原田同学说过。
——紫,青,红,黄,白,黑。你们知道这是什么吗?
答案是冠位十二阶。六种颜色,再分别区分浓淡,共十二种。宿舍的颜色分别对应冠位十二阶中用到的六种颜色。原田同学是按官位高低排列颜色的位置。
(译注:冠位十二阶,是日本飞鸟时代确立的一个官位制度,由圣德太子于603年确立。其中以德、仁、礼、信、义、智各分大小,组成十二级官衔;并以紫、青、红、黄、白、黑六种颜色各分浓重的冠帽来区分官位的高低。)
——我们宿舍叫红玉,这点让人不舒服啊。
那个时候,原田同学这么说过。男生宿舍里最高级别的是紫云,女生则是红玉。但如果宿舍的名字来源于冠位十二阶,那么女生宿舍中顶级的红玉岂止比不上紫云,甚至比青月——次一级的男生宿舍位置更低。
视宿舍颜色为问题的,就我所知只有原田同学。估计大半学生完全没留意颜色代表的含义。
所以,我提出了一项假说。原田祥子会咬上的诱饵,就是这种不舒服的心情吧。
以这一视角来观察原田同学,就会很清楚。她对制道院还留有男性占优势的氛围感到厌烦。既然这样,就容易看透,要吸引她,只要制定打败男生宿舍的计划。所以,我决定让荻同学参选学生会会长。
当然,原田同学不会轻易点头。
“要是我们独占会长和副会长,会被紫云排斥吧。”
荻同学回答:
“只不过报名参选,剩下的都交给这所学校的学生决定。”
“这样是不行的。”
原田同学在笑。非要说的话显得兴致勃勃。
“只要我还是红玉舍的舍长,就不打算送出会败选的住宿生。至今为止,我们和紫云相处得相对融洽。”
令人高兴的是她不再选择措辞。如今,原田同学毫无疑问是红玉舍的支配者。支配者有支配者的工作。
她看不起人似地说:
“你有赢的自信吗?”
荻同学则微微低头,严肃地回答:
“有。只要能得到各位学姐的帮助。”
茅森,荻同学叫起我的名字。
我拿出准备好的资料,走近茶几。
站到原田同学身旁,我微笑着递出资料。
——三年后,会是我坐在这个位置上。
红玉舍里的地位高低没多大价值,但在这所学校,能得到的东西我一件也不打算放过。
*
在制道院,有必须参加的夏季补习,所以就算名义上到了暑假,还是没法离开学校。再加上其他委员会活动之类影响,学生们能回家的时间只有两三周。
比如说拜望会的运营委员会,也是暑假里的活动之一。通常,这一活动不会很忙,基本上每年都按“和去年一样”来办,特别是初中部的运营委员在活动当天不需要在指定的路段站岗,很是轻松。
但今年有个很大的议题,便是准备新路线与选择制。这一方案还没有正式得到制道院认可,但进度在切实推进,因此也多了些工作。比如给当天的人员分配岗位,准备新地图,增设注意事项等等。特别是做志愿者的大人越多越好,于是在给监护人们提供的资料上下了很大功夫。
结束委员会的工作,在回宿舍的路上我遇到了坂口。见他走在前面,我上前打了招呼。
他似乎有点不痛快,问道:
“顺利不?”
我回答说,还算顺利。
最近我喜欢和坂口聊天,因为可以不在乎各种前提,轻松地畅所欲言。
“和红玉舍舍长的交涉有很大进展,感觉上不错。”
“看来能得到公认啊。”
“不到秋天还不知道,但只要计划顺利进行,应该没问题。”
出乎意料的是,荻同学在低年级学生间人气很高,真是个可喜的误算。
和其他后续募集到的高中部人员一起,荻同学也加入了运营委员会。我意外地发现她很会照顾人,深受初中部学生们喜爱。我没有在委员会中出头,表面上由桥本老师以及荻同学为中心推进路线选择制,所以她被看成是实质上的学生负责人。
我朝前走着,视线一角发现坂口朝这边瞄了一眼。
“分组之后,班上的气氛会让人不太舒服的。”
闻此,我点头同意。在拜望会上,到允许弃权的住宿设施之前,要分成四五人的小组一起走。
“那件事,也没问题。”
我已经习惯了,从小学时起就反复经历类似的事。不知为什么,班上分组时会突出眼睛颜色的差别。年幼时单纯被拒绝的情况比较多,长大一点之后,开始被人莫名友好地邀请到一组去,态度上明显在炫耀自己正确的行为。对后者不得不回以笑容,让我疲于应对。
进入制道院后,再怎么说也不会遇到那么露骨的对待,不如说我被讨厌的主要理由——当然是指刚转学来就进入红玉舍的事——变了,被人皱眉头也容易接受。虽然不觉得宿舍的事是我不好,但那的确是自己的选择带来的结果。
话虽如此,拜望会上的分组果然具有不同意义,因为原本活动的由来就是黑色眼睛侵略绿色眼睛的历史。至今为止,运营时都尽量避免这一历史进入人们视线,但今年的路线选择制会更加凸显这个问题。
最令人担心的,是会有学生留下不愉快的回忆。拜望会的路线选择制是为了让荻同学获得绿色眼睛学生的支持,但如果出现负面影响,局势就会逆转。
这一担忧已经和原田同学说过。
“女生这边,我们宿舍应该会帮忙平衡一下。”
作为伙伴,原田同学值得信任,她应该能顺利营造“拜望会上和绿色眼睛愉快相处”的气氛。但红玉的影响力偏重于女生,没法把握男生的情况。
坂口莫名皱着眉头说:
“如果只限白雨的初中部学生,我或许能帮上忙。”
我感到意外,忍不住笑了。
“本以为你算是在班上不合群的学生呢。”
“我的朋友不多,但能找到愿意帮忙的人。”
“哦。”
坂口身上有些看不透的地方。在教室里,也隐约能感觉到对他的正面评价。是不是一年级前半年他位居首席时得到的地位呢?
我转换思路问:
“津村同学的事怎么样?”
“见过面了。我说白雨的初中部会帮忙,问他愿不愿意参选。他提不起劲,但接受了赌博游戏的挑战。”
“已经试过了?”
“我是试过了,三战三败,被赢走了两盒巧克力和一盒饼干,还说下次给他带更强的对手。要是绵贯就能赢。”
原来如此。看来进展顺利。
但坂口脸上浮现阴云。
“绵贯君会帮忙吗?”
“不知道,他给出了条件。”
“什么条件?”
“取消拜望会的路线选择制。”
“为什么?”
事到如今怎么可能,事情已经到了没法回头的地步。更何况就算那样能让津村同学参选,荻同学也会失去优势。
坂口不愉快地说:
“他有他的想法吧。”
在我看来,他和绵贯的关系相当不可思议。
两人似乎互相信赖,互相中意,但,两人都不会涉足对方最根本的部分。以前,从绵贯那里打听坂口的事时也是这样。
“我再考虑考虑。”
坂口说道。
5.坂口孝文
到了八月,我迎来短暂的暑假。
我回家待了两周左右。先是因为成绩被训了几句,然后有五天全家一起去澳大利亚旅行。那次旅行中父亲迟了两天才来汇合,他总是那么忙。之后就是写作业,义务性去看望住进养老院的祖母,还有与小学时的朋友见面。
那天晚上,我在网上的报道中看到茅森良子的名字。上面转载了地方报纸的报道,主旨是拜望会,但近一半内容都是茅森的身世。读过报道我才知道,她是早逝女演员月岛渚的女儿。
她的报道因为两个理由成了话题。
第一个是拜望会的历史背景与眼睛颜色不同带来的摩擦。人们对制道院至今搁置问题持谴责态度。
但更吸引人注意的,是第二个理由——月岛渚的女儿被清寺时生养大。去年秋天清寺时生去世后,世间再次出现追捧他的热潮,所以时机凑巧吧。特别是清寺和月岛渚的关系被人深究,浮想联翩。甚至有小道消息说,茅森的亲生父亲会不会是清寺。
这份报道见报时,拜望会的路线选择制已经正式被制道院认可。我也姑且试着拜托过父母去做志愿者,但不出所料被拒绝了。父亲工作很忙,对学校活动也没兴趣;母亲虽是家庭主妇,但还有两个女儿,也就是我的妹妹们在,不愿意丢下家不管。
不管怎样,绵贯提出的条件——取消路线选择制已经不可能实现。话虽如此,考虑到茅森的计划,这本来就不可行,想再多也没用。
八月末,我回到制道院。
悠闲地整理着图书馆的书本,转眼到了九月。茅森依然忙于四处奔波,而我则独自原地踏步。
然后,尽管规则多少有所变化,拜望会仍带着眼睛颜色产生的隔阂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