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4章

1.坂口孝文

所谓拜望会,就是“拜仰望月的集会”。

(译注:日文和中文里,望月一词都指望日的满月,而日文中更多指八月十五的满月。)

所以,这一活动每年都会在中秋明月那天举行。

这天非常晴朗,蓝天上飘着羊群般的絮状云。阳光强烈,仿佛正逐渐离去的夏日忽然驻足回望,但吹过的风并不潮湿,令人感到舒适。

下午一点,我们在操场上集合。听完校长讲话,拜望会便开始了。我们穿着学校指定的运动服,背上背包,从初中一年级开始依次出发。

背包里有水壶、毛巾、涵盖地图与注意事项的册子,此外还有简餐类。只有在拜望会期间,学校允许我们自由携带饮料与食品。

过去前辈们曾扩大这个“简餐类”的解释,创造出带上杯面的文化,我的背包也因此变得沉甸甸的。目的地的瞭望台上没有开水壶一类方便的东西,所以烧水的工具要和朋友们一起分摊携带。我在猜拳时输掉,背上了卡式炉,走在眼前那人背包里硬塞了一口单耳锅,鼓囊囊的不怎么好看。

离开制道院,我们来到山路上。大步走过三公里左右的下坡,遇到第一个信号灯,便知道山路到头,随后来到田园地带。之前被山林遮挡的视野豁然开阔,道路不再有坡度,我们的步伐也随之放缓。每当风吹过田间,稻穗便泛起阵阵波浪,远处能看到收割机劈开波浪前进的一抹红色。

刚出学校时秩序井然的队列已经零零散散,拖得又细又长。拜望会上要四五人一组走,只要小组不散就好,学校不会管到每组前进的步调。

我所在的四人组全员是白雨的住宿生,黑色眼睛与绿色眼睛各两人。初中二年级的男生中,共有七人是绿色眼睛。其中两人和我一组,剩下的五个人就能组到一起。

绿色眼睛的一人——野见说:

“差不多该行动了吧?”

我点头同意。

邀请野见他们一起走,理由不只是给茅森帮忙。原本我就打算这样,完全由白雨舍的“清扫员”组成一队。

在可以自由携带饮料食品的拜望会期间,学生间流通的零食价值暴跌。经营清扫员业务时会遇到人赊账,我们打算趁今天征收被欠下的费用

“要是绵贯也能来就好了呀。”

野见嘀咕道。

我们组有四个人,剩下的一个位置当然是为他留的。

我曾问过绵贯:今年你也不参加吗?

那是大概两周前,一个看不见月亮的晚上。

他横躺在床上,什么也不回答,只是盯着天花板。我没有介意,继续说:

“和我们组一起来嘛。到了晚上就能拿收上来的零食尽情挥霍。而且这次我负责带卡式炉,要是能放你轮椅上就轻松了。”

绵贯终于朝我看来。

“你什么时候成桥本老师的手下了?”

“倒没这回事。”

我知道那个人在热情地邀请绵贯。这次,新加的路线靠轮椅也能完成,桥本老师是想靠绵贯到达终点来证明路线选择制的成果吧。

“我听他说了,好像是计划靠全体二年级推我走全程。简直棒极了对吧?每到登记点就换班,大家齐心协力到达终点。”

蠢死了。桥本老师觉得这个计划能让绵贯开心吗?

绵贯继续骂道:

“你跟他讲,要是想玩接力,体育仓库有更轻更好拿的东西。”

我毫无意义地摇头。

“别在意他的话啦。”

“没错,我完全不在乎,只不过是听他说了。”

“如果你参加,我要来推,不让给任何人。”

“一个人没法推三十公里。”

“看情况弃权就行了。只要找理由说走不动,老师就能开车送我们。”

我不在乎什么拜望会的终点。月亮而已,在哪儿都能看。要说拜望会有什么价值,也就是和朋友一块儿累得筋疲力尽的经历。

但绵贯轻声说:

“别连你都要把我的自尊心像块破抹布一样扔掉啊。”

我没有这个意思。真的。

我只是想和绵贯一起走,觉得那样更开心。不是出于什么同情或正义感,而是更加私人的心情。

但绵贯一定也明白这点,不明白的反而是我吧。绵贯的感情中,一定有我无法理解的部分,于是他不能参加拜望会,而我也不能自认为理解他那份心情。

绵贯说:

“对不起,我说过头了。”

我摇摇头。

“无论你想对我说什么,都没有过头这回事。”

把心里的想法原样说出来就好。

然而绵贯冷淡地笑了。

“但就算是你,也在顾虑我对吧?”

听到这话,我已经无话可说。

我们走在水渠旁的路上。一路笑话制作太过粗糙的稻草人,或是毫无意义地沿电线的影子前进。

由于走得相当缓慢,我们被后出发的高年级学生们接连超过。遇到欠账的前辈,便去悄悄搭话:“之前说好的那盒巧克力,差不多该付清了吧?”

今天零食随处可见,征收也很顺利,背包变得更加沉重。

不久后,便看到制道院的学生聚集在前面的公园。

拜望会时,大概每隔五公里设一个登记点,有老师负责在那里确认每组是否全员到齐。先到公园的小组正排队准备登记。

排到队尾时,树荫的长凳上传来声音:“坂口君。”

我闻声转头,便看到樱井拿着水壶露出微笑说:“二年级里面,我们好像是最后了。”

哦。我简单应了一声。老实说,面对樱井时我有些不自在。

2.茅森良子

初中二年级的女生中,有六个人是绿色眼睛。

算起来五人一组会多一个人。我率先成了多余的那个。

虽然想过干脆加入樱井那组算了,但不出所料被拒绝,好不容易才被拜望会运营委员会里认识的一个人收留。她姓森,是田径社的成员,个子不高,皮肤被晒成小麦色。听说其他三人都是森同学的朋友。

和眼睛的颜色无关,关系良好的四人组和另外一人凑到一起,我无论如何都会显得突兀。为了尽量不打扰她们四个,我独自走在末尾。刚离开学校她们便开始快活地聊天,但气氛上还是显得不知该如何对待我。

行程过了三分之一——走过十公里左右时,情况发生变化。

第二个登记点是一座小神社,安静的气氛完美展现了人工产物是如何通过风化回归自然。出发后不到两小时,我们到达那座神社。

两个小时走过坡道众多的十公里,以初中生的体格来说有些过于急促。其原因是田径社的森同学脚力强健,但一名组员显得疲惫,于是我提议说:“要不要走慢一点?”

森同学回过头来。

“累了吗?”

“很累。”

尽管不觉得这回答有多奇怪,可那四人一起笑了。步伐开始迟缓的一个人——濑户同学说:

“感觉茅森同学还没累呢。”

不知道如何回答,我只好苦笑。

“走了十公里肯定会累啊。阳光又强,包里的杯面还哗啦啦响。”

一旦疲劳感累积起来,细微的声音也会刺激人的神经。真想和那块面饼抱怨,你被背着又不出力,给我安分一点行不行?

杯面,濑户同学扬起了声音。

“你要吃吗?”

“要吃啊,我很期待。”

犹豫再三,我还是选了大份的。为了得到众人信任,我觉得维持体形也很重要,日常生活中经常接受体重秤的检查,但今天要走三十公里,多少摄取些卡路里也能接受。

“濑户同学不吃吗?”

“我要吃啊,不过茅森同学吃过杯面吗?”

“当然吃过。”

在清寺伯伯家也吃过。若草之家注重营养管理,很少能吃到速食食品,但也不是完全没有机会。福利结构办活动去野营时,晚饭就是杯面。

森同学开口说:

“原来有钱人也吃杯面呀。”

这我也不太清楚。但是清寺夫人是吃的,而且更重要的是她们误会了。

“我在福利机构长大,算不上有钱人吧?”

只不过被有钱人家收养,在那儿生活了四年左右。

森同学听了眉毛一跳。

“是这样吗?”

“嗯。我没有父母。”

“可是,清寺时生是你父亲吧?”

“那个人是养父。下雨天我在硬纸箱里哭,就被他捡去了。”

“真的吗?”

“骗人的。应该说待的箱子更好一点吧。”

听到这话,若草之家的人会不会难过啊。我被他们周到地保护起来,对那里的生活没有不满。不过,冰冷的雨始终在外面下个不停。

“茅森同学到底是什么人呀?”

听到另外一人发问,我笼统地概括:

“孤儿,在福利机构长大,十岁时被清寺伯伯收养,然后今年春天转学进了制道院。”

基本上,就这么多。身世说不上太复杂,不过非要说的话应该算少见的吧。她们好像很感兴趣,之后又不停问这问那。

聊了有三十分钟,我们已经相当融洽——恐怕是她们努力和我融洽相处的。

而想必也是那份努力中的一环,濑户同学毫无恶意地说:

“茅森(かやもり)同学有绰号吗?”

意思是说,关系混熟以后一直叫“茅森同学”不太好。

我回答说也不是没有,然后笑了。她们一定没想到,这种问题竟然会伤害到我。

实际上,“伤害”这个词对我来说过头了,只不过会想起以前的事。对我来说,绰号不是用来亲切地称呼我,而是用来无视我的人格、给我强行归到特定类别、贴上不符合实际的标签。

“是什么绰号?”

森同学问道。

没办法,我只好从至今得到的绰号中选择唯一一个顺耳的来回答。

“猫森(やもりん)。”

唯独这个绰号中没有恶意。是小学时交到的黑眼睛朋友给我起的。她对我很温柔,而且,也深深伤害了当时的我。

好可爱——耳边传来濑户同学的声音。

来讲段以前的事吧。

这是过去猫森被浅薄的绝望所笼罩时的故事。

当时猫森九岁,是个内向的少女。在学校的成绩还不错,但什么事都没有自信,不太喜欢和同学打交道。周围已经习惯把她看成弱者,再加上她自身阴沉的气氛,眼睛颜色也好,家庭的情况也好,随便就可以找到由头来作弄她。不过,猫森有唯一一个关系好的女孩,我们姑且把她叫做A。

A很温柔。比如说她是第一个邀请猫森参加生日聚会的孩子。猫森央求福利机构的人拿到零花钱,买来对小学生来说昂贵的泰迪熊做礼物。A非常开心,在猫森过生日时送给她不同颜色的泰迪熊。两人关系很好。

有一天上图画手工课,猫森与A面对面给对方画肖像画。底稿已经在上一次课上完成,这天准备用水彩画的颜料上色。

那个时候,猫森和以往一样遭到恶劣的“作弄”。胡闹的男生拿画笔伸向猫森的眼睛。

——看我把你眼睛变成黑的。

那人是这么说的。

恐怕他只是想看猫森害怕的样子取乐。但猫森慌忙背过脸,结果不知是因此失了准头,还是没控制好力度,画笔戳中闭上的眼皮。沾满画笔的黑色颜料淌下,凑巧流进睁开的眼睛。

老师发现后,带猫森去了医务室,花很长时间清洗眼睛。之后福利机构的人来接她,早退去眼科看了医生。幸好眼睛没有受伤。

学校的解释好像是男生之间打闹,手里的画笔偶然碰到猫森的脸。如果是现在的我,一定会怒不可遏,用尽全部力气反驳,让学校承认事实。但当时的猫森是个软弱的女孩,闭上嘴默认了一切。

第二天上学,A温柔地安慰猫森。

——没事吧?那种人别理他。

她是这么说。

然后,A拿出她画好的肖像画。

画中的猫森不是那个总在教室里低着头的少女,而是露出开朗笑容的明快女孩。

——猫森和我们没什么不一样喔。

她说道。手里的猫森正露出笑容,眼睛上涂的是黑色。

那时,我真想抢过她的画撕个稀烂,但并没有动手,只是挤出笑脸说了声“谢谢”。

在那之后,我和她仍有交往,继续被她叫做猫森。而每次被叫起这个绰号,我都会想起她画中黑色眼睛的自己。

被清寺伯伯收养后转学时,她哭着来送我。我表面上一脸寂寞,心里却暗自松了口气。以后再也不用被她叫“猫森”了。

“对了,猫森。”

森同学说道。

我露出坦率的笑容回应说:“什么事?”

如今,被叫起这个绰号已经不像当时那样难受,只不过会想起过去的事然后苦笑。

森同学的问题相当突然:

“猫森有恋人吗?”

怎么会有,我答道。我是优等生,而制道院禁止恋爱。而且,老实说我有很长一段时间对“男生”带有偏见,小学时还坚信他们是敌人。

森同学的一个朋友说:

“感觉猫森适合比你年龄大的,毕竟个子高。”

“身高倒无所谓,不过沉稳的人比较好吧。”

“有喜欢的人吗?”

“班上的同学我全都喜欢。”

四个人听过都笑了。“不是说这个啦。”濑户同学说道。

当然,我知道不是说这个。

我本可以配合她们,随便举一个像那么回事的名字。尽管心里明白,却没法顺利开口,只好一言不发地皱起眉头,就像忍耐寒冷的企鹅一样。

于是四个人轻快地聊开,提起森同学好像喜欢田径部的前辈的事情。

3.坂口孝文

樱井真琴走到我身旁。

小学时我们同校,已经认识很久了。其实有段时间我曾喜欢过樱井。无论是那份恋慕的出现还是消失,都没有特别的理由,只不过我擅自抱有幻想,又擅自感到幻想破灭。如今回想起来,说不定这样的恋爱感情对小学生来说司空见惯。

小学时,我还曾和她两人独处。因为同样想考制道院,我们时常在放学后的教室里面对面学习。非要说的话是她喜欢讲自己的事,对于极力保持沉默的我而言,和她相处很愉快。但进入制道院后,我们开始疏远,或者说,是我单方面避开她。

我并不讨厌樱井,对她和茅森的关系也没有太大想法。我讨厌的是几年前的自己,是毫无根据地相信自己远比周围聪明那段时期。这经历太丢人了,我还不知道该怎么对待对此知情的樱井才好。

我们组的四人加上樱井组的五人凑成一大帮。我和樱井排在队尾。前面不远处是两名女生,正头碰头小声聊着什么。再前面是剩下的五个人——我们组的三个男生和樱井组的两个女生围成一圈。

我望着他们互相谈笑,感觉像在看电视剧的一幕。樱井似乎相当局促,但还是努力找到话题,断断续续说起她的近况。学校功课的事,拜望会的事,还有从小学一直坚持下来的吹奏乐。她吹小号的声音很好听。想到这些,我不禁感到怀念。

沿拜望会路线走过十二公里左右,我们再次进入山路。从地图上的地形看,这里要越过一个山脊,路上不断出现上下坡。

我们爬上连续五百米左右的上坡路。宽阔的人行道和车道之间是种着杜鹃花的绿化带,脚下是胭脂色与奶油色地砖铺成的连锁铺面,很是好走。尽管如此,体力仍然不断被坡度夺走。抬起头想看看坡道什么时候结束,却发现林立的树木伸出枝头,遮住了头顶。阳光透过树叶间隙打下,随微风轻轻摇摆。

爬到那段坡道的七成距离,樱井开口问:

“为什么,你要做图书委员?”

我光是迈出每一步都用尽力气。感觉背包更重了,重力仿佛不停拖着领子朝后拽,我没怎么考虑就回答:

“原本就有这个打算(もともと、そのつもりだったから)。”

说这句话时没在意嗓音。但尽管平时不擅长说“な(na)”行,我还是感觉这次“の(no)”的发音还不错。

“原本就打算和茅森同学做同样的班级委员?”

“怎么会。是想做图书委员。”

我喜欢书。比起单独一本书,更喜欢摆满书的书架。由老洋房移建而成的制道院图书馆很美。

“只是这个理由?”

“基本上。”

基本上,她重复道。声音像玻璃般冰凉生硬。

“还有其他理由吗?”

“有一点。”

“是什么?”

选班级委员的那间教室里,我感到烦躁。不是对特定的某个人,而是对更宽泛的漠然气氛,那气氛带来的压力让人无处可逃。

“你讨厌茅森没什么不好,你的朋友站在你那边也没关系。”

额上的汗水流进眼睛里,有点刺痛。我粗暴地抹抹眼角。

樱井上气不接下气地说:

“那,是哪里不对?”

“就算讨厌,也要分做法的吧?”

作为人,不该忘了自己应该保持的志气吧。

什么意思?樱井轻声问道。恐怕,她知道答案。就算没法用语言表达,也能从直觉上理解。小学时的樱井心里有那份志气。

我小声喃喃:

“就算再怎么讨厌对方,也没理由自己去做坏人。”

始终保持那份志气才算自尊不是吗。讨厌一名少女,不想和她扯上关系,这想法很正常。但心里讨厌,和为了攻击而显露恶意是两回事。这不是靠好恶能解释的问题。

如果那时不举起手,就等于我接受了恶意,接受整个班级想要攻击茅森良子的恶意。

樱井低头走着,然后似乎微微摇头。

“我没说让大家无视。”

“但,还是想伤害茅森。”

就算樱井自己没做什么,仍然暗自期待茅森受伤。

我不是说让她做个不讨厌任何人的善人,那种事简直就是洗脑。听到践踏他人意志的事情会让我非常不舒服。有讨厌的家伙继续讨厌就好,但我们应该更加谨慎地处理恶意。

漫长的上坡路暂且迎来结束,前面是平缓的下坡,但更前面又看到新的上坡路。

樱井停下脚步,吐出一口气。

我把她留在原地,继续迈步。

——没能顺利抑制恶意,这点我也一样。

毕竟一直在历史考试上交白卷。

心里一阵难堪,我感到脸颊发烫。

4.茅森良子

出发后走过十八公里,时间已经到了下午五点。

穿过山路,我们来到山中住宅区,走上经过规划的宽阔道路。由于沿海市区人口饱和,大约三十年前这一地区作为市郊住宅区得到开发。秋日西斜的太阳下,眼前两座外观完全相同的小区便是当时建起的吧。阳光里带着一点暗红,让景色显得有些怀旧。

两座小区间有个小公园,里面有长椅、滑梯、饮水点,还有叫不出名字的游乐设施,玩法只是单纯骑上去前后摇摆。公园里有三个小学生,拖着长长的影子投球玩。

“猫森,还有多远?”

濑户同学问道。

“到能弃权的位置还有四公里左右。不过要走到瞭望台再回来,就再多十七公里出头。”

“那么远,我可走不动。”

大概是前半路程太过急促吧,濑户同学显得疲惫不堪。她猫下腰,走路时脚步拖沓。我和森同学还相对有精神,轮流帮她拿着背包。

“我觉得直起腰走路更轻松。”

“不行。感觉肚子两边疼。”

“休息一下?”

“不用。停下就再也动不了了。”

这心情我懂。我也相当累。鞋里莫名发热,焖得不舒服,真想立刻把鞋脱掉。不过,不知是不是体验到了跑者兴奋感(runner's high),一直走个不停并不痛苦,至少只要不遇到上坡就没问题。

森同学走到我旁边。

“猫森要走到终点吗?”

“当然要。”

“哪个终点?”

“海滨公园那个。”

拜望会传统的终点是钵伏山上那座瞭望台,不过这次又加了另一个终点。不用登山,只要沿海岸边的路走就能到达一座大型海滨公园。那里比瞭望台更远些,但没有漫长的阶梯,路程轻松。

“我要不要也选那边啊。”

森同学嘀咕道。

“挺好的吧,前辈不是也在。”

只要走到住宿设施就可以弃权,而且之后的路也不用和原来分好的组一起行动。森同学好像和田径部的成员们约好一起走,其中就有她喜欢的那名前辈。

这几个小时里,我已经很了解那个前辈的事:现在是高一,主要项目是四百米赛跑;吃不惯辣的,连宿舍做的咖喱都吃不下,但非常喜欢甜食。此外,前辈喜欢可爱的东西,现在正在收集以熊猫原型设计的角色相关的杂货;对发型没有拘泥,有时睡乱的头发会保持到放学,模样很可爱;喜欢的颜色是橙色,也喜欢皮克斯制作的所有电影;生日是五月十二日,金牛座,与森同学的狮子座还算般配。虽然话里没有什么特别吸引我,但头发睡乱的模样可爱这点多少能理解。

森同学皱起眉头。

“不过,吉城同学也会一起去啊。”

她说的吉城同学好像是田径部的经理,上高二。根据森同学的观察,那个经理也看上了森同学喜欢的前辈。

“你要约前辈一起去店里吃松饼吧?”

“有机会的话。吉城同学防得很紧。”

“光明正大点,当面去约不行吗。”

“那肯定很快就会变成大家一起去了,我们社团关系很好。”

“如果你说想两个人单独去呢?”

“说不出口呀。”

是这么回事吗。

我还不是很了解恋爱。在若草之家时,很喜欢一位对我温柔的职员,但感觉把那时的感情称为恋爱不太对。对方大我二十岁,而且已经结婚,我也不嫉妒和那位职员结婚的人。非要说的话更像是孩子亲近父母。

本已经筋疲力尽的濑户同学出了声:

“猫森要和谁一起走?”

“还没决定——”

要让路线选择制给人留下成功的印象,前往新终点的学生越多越好。虽然拜托过红玉舍帮忙,我自己还是打算去和绿色眼睛的学生们打个招呼。

抛开这个理由,我也有个想要一起走的人。

“最好,能和八重樫同学一起。”

我想和她再聊一次。

5.坂口孝文

男女两组聚到一块,我们的队列拖长到二十米左右。

最前头是我们组的两人,后面是樱井组的三个女生,再往后是男女二人组,最末尾仍然是我和樱井。

樱井已经沉默了很久。感觉她好像放慢了步伐,我小声问:

“要休息吗?”

樱井一言不发,继续走了一会儿。

不久后,她回过头,说出的话却不是回答我的问题。

“茅森同学这人,我讨厌透了。”

现在才说,也太晚了。班上的同学都知道,估计隔壁班的也知道。不过——她继续说:

“不过,有点帅气。”

嗯。我也这么想。

茅森良子很帅气,包括她的举止,还有说出每句话。她始终坚定地带着一份信念,要求自己保持正确的自尊。像这样的人——简直像英雄一样的人,我还是第一次遇到。

“以前我一直觉得她耍了手段。”

“宿舍的事?”

“嗯,觉得她不是什么好人。”

“清寺时生的推荐,可能确实有点耍赖。”

制道院是一所有历史的学校,出过不少名人,但像他那样闻名于全世界的人物,我想不到第二个。

“今年第一学期,是我这辈子最用功的时候。”

“哦。”

“可是,完全没能赢。真是耍赖。”

这倒不是。茅森一样在努力,努力到十天就用光一份手电筒的电池,而且脸上毫不见疲倦。

“不过,茅森应该不会吹小号。”

小号?樱井疑惑地嘀咕。

“她也不是一开始就什么都能做到。”

遇到什么事做不到,就一件一件努力学会,才有现在的茅森。这完全不是耍赖。

“这我当然知道。”

她苦笑道。

小学时,樱井真琴简直是个完美的孩子。头脑聪明,性格开朗而温柔,擅长运动,又很可爱。有一半男生都恋慕着她,大家相信樱井与众不同,把她当成神话一样看待。

或许我恋上的就是那个神话。我喜欢完美的人。不过,樱井当然不是神话。

“就算考试输给坂口君,我也不会懊悔。”

“哦。”

“在制道院,朋美比我更聪明,那也没什么不好。”

“所以呢?”

“可为什么唯独茅森同学让我无法原谅呢?”

“为什么?”

樱井皱起眉头。

“不知道。但是,总觉得茅森同学在嘲笑我眼里非常宝贵的东西。”

是什么?我小声问道。

不知是没听清,还是没理解我的意思,樱井轻轻“咦?”了一声。我重新问:

“是什么宝贵的东西?”

她没有回答,眉间拧起皱褶,和专心吹小号时一样。那表情从小学时就没变化,很有魅力。

“我和你一样。四月份时听茅森自我介绍说要做首相,的确在心里嘲笑。可那对她来说肯定也非常宝贵。”

我明明什么都不知道,却自以为知道,在心里否定她:怎么可能做到?做到了又有什么用?

樱井用与她不相称的模糊声音说:

“其实,我差点就要对茅森同学产生好感了。”

“那真是不错。”

“可是,她说想和我做朋友。”

“是吗?”

“嗯,所以很耍赖。”

“或许吧。”

太阳快要落山,拖长树木的影子。路灯不知不觉间已经亮起。走在前头两人停下脚步回头,从我这里看不清他们的表情。夜晚就要来了。

樱井在身旁长出一口气,然后发怒似地加快脚步,我也跟了上去。

拜望会的路线沿着能安全步行的道路左绕右绕,朝山中制道院西南方的海岸前进,期间要翻过两个山脊。

允许弃权的住宿设施位于第二个山脊。那里与自然公园相邻,很多学校举行课外活动时都会用到。

只要到达住宿设施,前面就是沿着海岸的主干道,都是下坡。顺那条路往西走不远是钵伏山,山上有最后一道难关,便是那三百级的台阶。不过在拜望会的路线中,还有另一道难关:山里的新兴住宅区通向住宿设施的那条路超过两公里,是段很陡的上坡。

傍晚时分,天空的颜色变换得令人眼花缭乱。天上的水蓝色已经相当单薄,在西边染上赤红后,便有小鸟的影子成群飞起,大概是一两百只吧,也不知道是什么鸟。而后天上的红晕愈发膨胀延展,又像退潮般萎缩。深蓝的夜色从天顶降下,与晚霞交界处的缝隙变成泛白的黄色,唯独云彩泛起强烈的光辉。那阵光辉消失时,我们已经来到通向住宿设施的坡道入口。

入口处有一座相当气派的道之驿。白天时有人在这儿卖附近能采到的野菜等等,不过现在已经收摊。入口并排设了四台自动售货机,发出炫目的光。

(译注:道之驿是日本各地方自治体与道路管理者合作设立的公路设施,具有商业、休息、住宿、振兴地方等综合功能,作用类似于高速公路的服务区或休息区。)

自动售货机前摆有长凳,上面是几个制道院的学生聚在一起,樱井叫起其中一人。

“朋美。”

八重樫朋美。她一直看着这边。

有那么一小会儿,樱井朝我转过头。天色很暗,我看不清她的表情。

“拜拜。”

樱井简短留下这句话,朝八重樫走去,她组里的四个女生也过去汇合。从小学起,樱井总是自然而然成为集体中心的一员,现在一定也有很多朋友,与她所属的红玉舍无关。

“约会开心不?”

野见过来搭话。

我皱起脸回答:

“还挺开心。”

和樱井一起走,大体让我局促不已,但也没那么糟。我想起小学时的事。放学后一起在教室学习,偶然看到她的侧脸很漂亮。

我问野见:

“收上来的零食,我能拿几样吗?”

“你的份随你啊,现在就吃?”

“不,是拿去还债。”

拜望会期间,我的任务不只是征收清扫员的费用, 还要给一个人上交零食。

津村浩太郎。我几次用赌博游戏向他挑战,结果全都败给了他。

学生会选举预定在下个月十五日举行。

参选报名截止到这个月末,还有一周时间。

茅森打算让荻同学当上学生会会长,她的计划大体上顺利。拜望会的路线选择制在校内校外都成为话题,再加上荻同学自身的人气竟然很高,应该能拿到超出预期的票数。

另一方面,为应对紫云准备竞选对手一事却迟迟没有进展。在有说服力的候选者之中,最好的选择果然还是津村浩太郎。他住青月舍,成绩又位居高一首席。然而他没有点头的意思。能用来说服的材料也就是赌博游戏,但很难找到谁能赢过他。

当然,茅森也准备了备选方案。她打算在青月舍找一个对学生会有兴趣的人,谈好条件让他报名参选。

不过要对抗紫云,如果不是津村浩太郎果然还是有点弱,不知道备选的竞选对手能从紫云手里抢走多少选票。我在准备把清扫员的票都投给荻同学,但也只能影响十几票,没法产生决定性影响。

津村同学靠在离长凳有一点距离的墙上,把瓶装的运动饮料送到嘴边。

我露出还不习惯的谄笑向他搭话。

“您辛苦了。”

在苍白色路灯灯光下,津村同学提不起劲地看过来,嘴上嘀咕道:

“干嘛啊?”

“之前说好的零食,我拿来了。”

我递出两盒饼干加一盒巧克力。

“之后再说,现在碍事。”

我还觉得碍事呢,背包已经满了。不过我没有表现出反抗。

“明白了,那么夜里再说。”

哦,他小声说着点头。

我继续问:

“参选的事,可以请您考虑一下吗?”

“我已经拒绝好几次了吧。”

“能赢过紫云的,只有您了。”

“关我什么事,一开始我就没觉得会输。”

完全没错。无论成绩还是知名度,津村同学都不输给紫云的人。

所以,让这个人参选的价值,没有其他人能代替。

“那,就再用游戏比试。”

“你赢不了我的。”

“是的,应该没错吧。”

而且,恐怕他赢不了绵贯。

6.茅森良子

我们咬紧牙爬上坡道。路边是一枚标示牌,写着坡度为百分之十。

身边的一人嘟囔说,十度有这么陡吗?我也是一样的心情,不过这段坡道的倾角并不是十度。所谓坡度百分之十,是指每过十米距离,高度会上升一米,实际上也就六度左右。然而如今这个六度却仿佛成了一堵墙。就算说垂直太夸张,感觉也有三十度。标示牌上没骗人吧?

太阳几乎完全落山,森同学和濑户同学身上都蒙上一层昏暗的深蓝。路灯间隔很远,只有从那些孤零零的路灯下经过时,才能隐约看到两人本来的颜色。

为了不让组员掉队,我走在最末尾。包括森同学在内的三个人步伐还稳,但濑户同学已经快坚持不住,身体左右摇晃。我轻轻把手放在她腰上。

“先走到下一个路灯吧。”我说着稳稳在她腰上一推。“不用考虑太多,每次只要想着走到下个路灯就好,依次完成每个小目标。”

重复这样简单的事情就好。无论距离多远,只要不停下脚步便能到达。我们所向无敌。

“果然啊。”

濑户同学小声嘟囔。“嗯?”我简短地询问。

下一盏路灯照亮她近似苦笑的表情。

“茅森同学不会累吧?”

没那回事。

不过,我转学到制道院,就是为了走上坡道一样的道路。

“脚尖稍稍向外张开,小幅度迈步,等脚落地后再移动身体重心。据说这么走比较好。”

我讲起昨天刚查到的知识,在推着她腰的手心用上力气。

濑户同学一言不发地爬着坡道。抬起头看去,住宿设施依然藏在山林背后,不见踪影。正帮她拿着背包的森同学放缓步伐,走到我们身旁。

“本以为猫森是个更可怕的人呢。”

这算什么话,我可是自认为向来温柔。

但她的意思也多少能理解。

“我也是,本以为制道院是更可怕的地方呢。”

本以为这里只有敌人,带着跳进泥潭般的心情来到这里。但我错了。在这里的只是十四岁的我们而已。过去的我连这都不知道。因为不知道,才会害怕。

森同学犹豫地小声说:

“猫森你讨厌拜望会吗?”

“完全不讨厌,只不过有的日子不得不讨厌。”

“这算什么意思嘛?”

“没什么。”

确实莫名其妙。不得不讨厌的日子,到底是哪天?我也不知道是昨天,还是五百年前,但至少不是今天。

对于在拜望会上推行路线选择制,我开始有些后悔。

心里隐约有了想走到瞭望台的念头。

那样做没有任何象征意义,与过去的历史无关,只是对我个人今天一整天的总结。坂口去年吃过的那份全世界最好吃的杯面,我也想尝一尝了。

——要不,我也走到瞭望台吧。

正当我再三犹豫要不要说出口时,森同学说:

“果然我还是选海滨公园好了。”

她能轻易说出这这句话,让我有些羡慕。什么时候我也能用和她同样的语调,说出同样的事情呢?

啊——濑户同学小声叹道。

她抬起头,我也随着一起看去。

“是月亮。”

森同学轻声说。

在护栏另一边,一片漆黑的林间看得到夜空,上面浮着圆圆的月亮。

撑住濑户同学腰部的手上,重量轻了一些。

到达住宿设施时,时间大概是晚上六点十五分。

老师站在大门口,清点到达的小组。只要在这里提出弃权,就不用再走下去。

我问过负责的老师,知道八重樫朋美已经弃权。不过如果可以,拜望会期间我想和她一起走走。如果是现在,或许我能对她的话理解得更准确一点。

到食堂能领到晚饭——饭团和简单的盒装副食品,拿到晚饭后小组集体活动就结束了。

——吃完这个,去找八重樫吧。

如果能和她一起走到海滨公园,那简直棒极了。

这不是意气用事,也没什么打算。现在已经和当时不同。

我想和八重樫朋美成为朋友。

7.坂口孝文

抬头看去,已经完全不见一丝晚霞的余韵。

晚上六点三十分,我靠在市立医院一般设计乏味的住宿设施墙上,喝着水壶里的麦茶稍事休息。夜风凉爽,身体内部却依然发烫,接连不断地冒汗。看看旁边的野见,发现他也一样。我问道:

“你要去海滨公园吗?”

他轻轻点头。

“那边也没有台阶。”

“哦。”

“你呢?”

“瞭望台。”

接下来要继续走八公里以上,而且还要爬三百级台阶,简直傻透了。不过不走不行。

我打开放在一旁的背包,从里面塞满的零食里挑出一份Hi-CROWN。Hi-CROWN这种巧克力很不错。在白色烟盒状的小盒里,装着四片细长的板形巧克力。我打开包装,朝野见递去。他拿去一片。我也同样拿出一片,剥开银色包装纸。在背包里待了一天的Hi-CROWN已经变得柔软,略微融化。入口很甜,但余味是苦的。巧克力和勇气相似。

(译注:Hi-CROWN,日本糖果公司“森永”的高级巧克力品牌,自1964年开始销售。文中描述的这种包装模仿昭和时代的香烟盒设计,在当时曾风靡一时。在现代,Hi-CROWN已经换成新的包装。)

“果然,瞭望台那个地方不能去吗?”

“嗯?”

“我不太懂,所以问问。”

或许无论怎么想象,都无法切中核心。

野见用他绿色的眼睛静静盯着我。他咬了口Hi-CROWN,然后轻轻摇头。

“不是不能去。去了也没什么。不过,那儿有块石碑对吧。”

“嗯。”

钵伏山的瞭望台上,有块墓碑一样的西式方形石碑,上面记录着约五百年前的史实,换句话说,就是黑色眼睛的部队攻击绿色眼睛的领地,并且杀了很多人的内容。

“那个,你有什么想法?”

我犹豫了一下,不过尽可能坦率回答:

“没什么想法。”

在一块石头上刻着文字。文章感觉像是课本一样。篇幅不长,但看到一半左右就腻了,剩下的一眼扫过。

野见笑了。

“我是觉得没什么关系。对我来说,那东西远不如一片巧克力重要。”

“然后呢?”

“但我还是会特地想这些,所以或许真的不是完全没有关系。”

原来如此。那就和我的想法完全不同。

拜望会让我们累得筋疲力尽,稍稍显露出自己真实的一面。所以无论我还是野见,都一样嚼着Hi-CROWN。

“你什么时候去过?”

是说去那个瞭望台。

“记得是小学四年级吧。爷爷到我家里来,说是去散步,却让我坐上了车。”

“嗯。”

“那天好像是奶奶的忌日。她在我爸才三四岁的时候就死了,离我出生还远呢。”

“嗯。”

“所以是四十五年左右前吧。奶奶病倒了,于是爷爷给119打电话。救护车开过来,在前面的大街停下,却又直接开走了。”

“为什么?”

“按爷爷的说法,当时家附近有另一个人倒了,本来该接走奶奶的救护车被那边抢走。结果,奶奶死了,好像是因为心肌梗塞。”

野见没有提起眼睛的颜色,但他说的一定就是这么回事。比起绿色眼睛,那辆救护车优先救了黑色眼睛的命。

“爷爷不停大喊,可救护车连车窗都没打开,只有副驾驶座上的人朝爷爷瞄了一眼。”他说着咬了口巧克力。“特地爬上几百级台阶,在一块无聊的石头前面给我讲这个,我又能怎么办?这没什么关系吧?再特地强调没关系也够麻烦的。”

所以我才这么想啊。野见说着总结自己的心情。

我有话想对他说,心里的确萦绕着具体的感情,却没有变成话语。总觉得我没有权利说什么。明明事情不该是这样。他和我住同一个宿舍,是今天一同走过拜望会的朋友之一,这些就是事实的全部才对。

我好不容易才像找借口般说:

“我是想和绵贯炫耀,说走到瞭望台了。”

和去年一样累得要吐血,不过杯面果然好吃,拜望会还是和去年一样的拜望会——我只是想和他这么说罢了。

“嗯,我觉得挺好的。”

野见把剩下的最后一块Hi-CROWN扔进嘴里。

我低着头,在野见身旁待了一会儿。

本来现在该准备出发才行。去住宿设施的食堂,把已经空了的水壶重新灌上冰凉的麦茶,领到盒饭,朝那个瞭望台前进。可是,我怎么也抬不起头。

不久后,一阵脚步声传来,声音干脆利落,听不出疲倦。于是我能确信那声音是谁。没什么理由,但就和看到面容一样。只听声音就能分辨。——哦哦,是茅森。

抬起头看去,真的是茅森良子。远处路灯微弱的光线勉强照亮她的眼睛,显出比平时更深的绿色。

“辛苦了。”

她说出的话和紧绷的声音形成反差,让我笑了。

“辛苦了。拜望会怎么样?”

“有趣啊,很有趣。对了,你看到八重樫同学了吗?”

“八重樫?”

“我想和她一起走到海滨公园。”

“哦,我在坡道下面见到过,你再等一会儿?”

闻此,茅森皱起眉头。

“真的?”

“嗯。”

“不对劲。”

“哪里不对?”

“八重樫同学比我先在这里登记过,还盖了弃权的章。”

那就怪了。茅森走在我们前面,如果八重樫比茅森更早到达这处住宿设施,为什么她会在坡道下面出现?

“折回去了?”

我嘀咕道。

茅森立刻回答:

“可是,为什么?如果有人在拜望会上逆行,我应该也能发现。”

“那可能她还没到,但老师弄错了。”

“可能吗?”

“可能性是有的,比如盖章时位置偏了一格。”

毕竟是靠人手做的,没法排除单纯的失误。

但茅森摇头。

“她那组的其他人也都盖了章,有可能五个人一起弄错吗?”

“说不定是当成了其他组。”

“二年级女生中,全员绿色眼睛的只有她那一组啊?”

这么想来,的确不太可能。那么八重樫果然已经到过这里,和老师提出弃权,然后又回到坡道下面。

“有其他路线。”

茅森嘀咕道。

我们这些拜望会的运营委员知道,要从住宿设施返回八重樫出现的道之驿,有正规路线以外的路可走。那是条山间的远足路线,但不是很好走,灯光也不多,这个时间很危险。

理论上,八重樫可以从别人看不见的路悄悄回到道之驿,但那有什么用?

“我去找她。”

茅森说着立刻转身。

“知道了,我也一起去。”

我慌忙起身,这时连双腿的疲倦也抛在脑后,快步赶上茅森的背影。

8.茅森良子

心里莫名有种不好的预感。

保险起见,我本打算从山间的远足路线前往道之驿,把正规路线交给坂口。只要那样,无论八重樫从哪边走都能找到她。但这个想法被坂口否决。

“很危险的。我们从正规路线下去,如果没找到就报告给老师吧。”

没办法,我点点头。

坡道上行人稀稀拉拉的。包括后从制道院出发的高年级学生,有很多组已经到达住宿设施。迎面遇到的学生们抬头看到我们,都一脸奇怪。在拜望会上逆行果然引人注目。

离道之驿还有五百米左右时,前面有五个女生走了过来。是樱井她们组。坂口小声说:

“之前八重樫和樱井在一起。”

我轻轻点头。

樱井好像也注意到我们,她停下脚步抬头看过来。

“什么事?”

“我有事想问,八重樫同学的事。”

她简单和同组成员说了些什么,很快其他四人留下樱井,继续走上坡道。从身旁经过时,她们怀疑地看着我,其中一人对樱井轻声说“加油”。

樱井一直盯着我。

“朋美怎么了?”

“你知道她在哪儿吗?”

“谁知道。”

“在坡道下面时,你们还在一起吧?告诉我八重樫同学在做什么。”

她特地走上这段漫长的坡道,告诉老师弃权后又折返下去,是什么理由?

樱井皱起眉头。

“我怎么知道。”

骗人。樱井知道情况,所以才让同组的四个人先走的。

“求你了,告诉我吧。我不想闹出大事。”

“因为你的计划会被彻底打乱?”

“也有这个原因。”

对我来说,这次拜望会的目的是给选举战积累优势。必须让活动顺利成功,为荻同学拉到选票,现在情况正离目标越来越近。然而,如果出现一个学生——而且是绿色眼睛的学生失踪,给人的印象就会糟糕很多,说不定会被人看成是强行增加路线带来的后果。

“不过,我也是真的担心。所以如果接下来找不到她,就立刻报告给老师。我觉得八重樫同学不希望变成那样。”

“别管她,和你没关系。”

“这我做不到。”

“为什么?”

“担心朋友需要理由吗?”

“你和朋美又不是朋友。”

“或许吧。是不是都没什么,担心别人不需要理由啊。”

樱井沉默了许久。

我也不知道要怎么才能说服樱井。由于不知道她和八重樫的情况,我原样说出心里的想法。

“我不是想妨碍八重樫同学,也不是责备她违反规则,只要她安全就满足了。但还不知道情况,就不能退步。”

樱井不高兴地瞪了过来。

如果我和她的关系更好一点,情况会不会有什么不同?她会不会为八重樫的事来和我商量?但现在考虑这些也没有意义。

樱井说:

“我说好要为她保密,所以什么也不能说。”

我轻轻吐出一口气。

“知道了。我现在就折回去,最末尾的地方应该有老师在,遇到了就会报告。”

老师们听了会到处去找她吧,找不到还要联系警察。这会降低制道院的评价,还会给荻同学的选举战带来不利影响。但是没办法,这才是正确的判断。

“别这样,求你了,别管朋美。”

“那,至少告诉我情况。”

“说了你就能罢休?”

“不听具体情况,我也不知道啊。”

樱井怯懦地低下头。我静静等待她开口,但她抬起头后眼神却没有看我,而是转向坂口,然后说:

“朋美去见绵贯君了。”

我不假思索地朝坂口看去。——绵贯?为什么。

坂口用变得尖锐却又莫名温柔的声音说:

“你说的不是她要回制道院,对吧?”

嗯。樱井用很小的声音回答。

“也就是绵贯来了?已经到了这附近。”

“估计是。我也只听她说要去汇合。”

“知道了。樱井你先走,如果组员不齐,你的朋友也很难办吧?茅森由我来说服。”

开什么玩笑,这话简直是对我宣战。

樱井微微点头后迈开脚步,我目送她的背影离开,然后低声说:

“你打算怎么说服?”

“嗯?”

“怎么说服我?”

“先来谈谈吧。”

看着他沉着的样子,我愈发急躁,声音也因这一感情扬起。

“没什么可说的吧,你觉得推轮椅能爬上这条坡道吗?”

“正因为上不来,才到下面去见他吧。”

“就算是这样,说到底在这儿见绵贯君是要干什么?”

“在拜望会上一起走啊,然后尝尝全世界最好吃的杯面。”

“傻不傻啊?”

“或许是挺傻。”

坂口笑了。

樱井怯懦地低头越走越远,坂口依然看着她的背影。

“我是觉得他至少该和我说一声嘛,还有更多可准备的,说不定能让你完全注意不到。以绵贯来说这做法相当傻,但人偶尔也会想做一回傻事吧。”

这算什么意思?我不太明白。

“这是我的错?”

绵贯这么做,理由是拜望会的路线选择制吗。

但坂口摇头。

“理由有很多吧。但既然绵贯想这么做,我会支持他。”

“什么都不准备,怎么可能靠轮椅走完拜望会。”

“那是绵贯能决定的事,他远比你了解自己的身体。”

“但在学校的活动上,不能让他做危险的事。”

“和他有什么关系。他有他的价值观,不将那种价值观不由分说地否定,不就是你追求的平等吗。”

“你这说法,太卑鄙了。”

单纯谈论理想很简单。如果绵贯——靠轮椅生活的绵贯有什么任性的想法,当然最好都能实现。但现实没那么简单。如果他在漆黑的夜路上遇到什么事故,会变成整个学校的责任。

“如果绵贯君想参加拜望会,我一样会帮忙。”

充分考虑好安全因素,为他能顺利走完全程做好准备。

“他就是不喜欢的就是这个吧。被人把任性的内容强加在自己身上。”

“帮忙算是任性?”

“不是的。该怎么说呢,就是不能让周围擅自认定绵贯任性的内容。他不喜欢,所以要主动表达出自己的任性。”

我咬紧臼齿,因为心里理解了坂口的意思。

过去我想升上制道院,一定也是相同的理由。被人拿保护弱者为名义,用温热粗钝的刀刃刺伤,实在是痛苦。所以我才会寻找自己选择的道路,无论这条道路有多么辛苦。

为支援绵贯分出一组人,再专门派一名老师跟着他。如果看到绵贯处在这样的景象正中央,我一定会同情他,并且怀疑他是不是真的幸福。相反,在脑海中想象他和八重樫两人沿夜路前进的模样,便纯粹觉得烦躁,想去逼问他们:你们这么任性,知不知道会给周围带来多大麻烦?但同时又有一点羡慕。如果抛开一切前提,那副景象一定是美好的。

“不管你说什么,我都会向老师报告。不能对危险的事置之不理。”

“我明白,不过现在还早。只是一个学生脱离正规路线而已,我们去找到她,带到正规路线上就好。”

“不。还有绵贯君在,应该让老师开车来接。”

“真的吗?”

坂口一动不动地盯着我。

正面朝他看去,我便发现。坂口表面上柔和地微笑,实际并非如此。他眼神严肃,拳头紧紧握着。

“你真的认为那是为了绵贯好?”

“我的想法与这无关。”

我知道正确的答案,那么只要遵从就好,哪怕抛开自己的感情不管。

在坂口稚气的面容上,纯真的眼神死死盯着我。

“或许,我们的意见无论如何都合不来。”

“是吧。”

“所以求你了,唯独今天晚上可以让我任性一下吗?”

我其实很想点头。

这次拜望会期间,我自己也忽然想走到钵伏山的瞭望台去。而且,这还是坂口第一次对我说出“求你了”。但是不行。

“做不到。我不能改变自己的做法。”

对于眼中错误的事,我无法点头。

——所以,你来说服我吧。

我暗自宣告。毕竟这是他说出口的话。其实,我真的希望他能把我说服,但恐怕很难。正常来想,这次争论中正确的是我。没有什么比学校活动中的安全更重要。

坂口盯着我看了很长时间,然后手伸进口袋里。

“不会让你白白让步的,可以收下这个吗?”

他伸过手来,简直像要握手。

在那只手里,是一盒已经开封的Hi-CROWN巧克力。

我皱起眉头。

“什么意思?”

“就是说,是我不对。所以希望你能拿这个原谅我。”

我瞪着他看了一会儿。心里一遍又一遍重复:开什么玩笑,但终究没有说出口。

——这做法实在是太狡猾了。

我皱着眉头,收下了那盒Hi-CROWN。

9.坂口孝文

茅森说,找不到就向老师报告。

闻此,我点头同意,不过肯定能找到绵贯他们吧。

在道之驿西边,绕过山脊走上沿海的主干路,便是比较平坦的路面。那边是旧道,维护不够完善,但要靠轮椅前往拜望会的终点,应该会选这条路。

既然如此,就能猜到绵贯和八重樫的汇合地点。从制道院到这里为止,路程超过二十公里,又尽是坡道,很难想象完全靠轮椅走完,他应该用了其他的移动手段。在旧道,有几处公交站点。

我们决定前往离道之驿最近的站点。

离开拜望会的路线,来到旧道,夜晚的黑暗更加浓密。其原因是路灯间隔变得相当远。

茅森走在前头,我跟在后面。这条旧道的人行道很窄,容不下两人并肩,汽车灯光从身旁很近处划过。路上交通量不大,但每辆车都很快,让人心生不安。

茅森沉默地快步走着。

我朝她不怎么愉快的后脑勺问:

“你为什么要做图书委员?”

被樱井问到这个问题时,我忽然在意起来。茅森会选图书委员让我有些奇怪。比起在图书馆整理书架,应该有其他委员更加光鲜,也更容易在选举中拉票。

“什么委员都行吧,有什么区别。”

“嗯。不过,能和你一样成为图书委员太好了。多亏了这个,我对你稍稍了解了一点。”

有那么一瞬间,她转头朝这边瞄了一眼。

“你了解我什么?”

没有多少,几乎一无所知。不过,还是有一点点——在非常重要的事情上,了解了很小一部分。

“比如说,你能收下Hi-CROWN,原谅我的任性。”

所以我们才会像这样,一起走在夜路上。

又一辆车从身旁开过,发动机声拍打右侧脸颊。用轮椅在这条路上走会有多可怕,简直无法想象。

正常来想,茅森才是对的。绵贯的事应该立刻报告给老师,他和八重樫还有我错了。但茅森用一点微不足道的借口原谅了那个错误,彻底温柔、真挚地俯视着我们。

茅森开了口,语调中少见地显得犹豫。

“我在找以前读过的剧本。”

“咦?”

“就是我做图书委员的理由。”

“那部剧本在我们学校的图书馆吗?”

“不知道,但我想不到其他地方。”

“是什么样的剧本?”

“非常棒的剧本。”

茅森吐出一口气,笑了。本以为她在发很大的火,不过说不定并没有,真是意外。

“告诉我是什么故事嘛。”

“我也不知道结局,因为只读到一半。”

“但你却知道故事很棒?”

“结局不重要啊。不是像推理故事一样有个谜底,也不像悬疑故事一样让人忐忑不安,可一旦翻开,手就停不下来。我一直觉得,想永远待在海豚星上。”

“海豚星?”

“剧本的标题叫《海豚之歌》,我就自作主张,把故事里的舞台叫做海豚星。那里和地球很像,但完全不存在让我心里不舒服的东西。就像是黎明后的星球。”

我从没听过茅森这样的声音。总是绷紧的悦耳音色消失得干干净净,变得温柔和煦,莫名稚气的感觉也仿佛比平时更加成熟。那声音仿佛唱着摇篮曲,又仿佛蓬松的被子。如果星光能发声,或许就会是这样的声音吧。

“总觉得我一直待在漫长的夜晚,从很小的时候起始终如此。夜晚怎么也不肯过去,看不到明天,让我难受,又觉得不满。为什么地球的自转这么慢?为什么陈旧的时代要持续这么久?”

我什么也说不出来。心中没有对她产生共鸣,也没有感到怜悯。不是开不了口,而是从一开始就没打算说什么。

我被茅森良子的声音迷住,被她在月光下的身影迷住,简直忘了自己也待在同一个地方。

茅森不高兴地瞄了我一眼。

“快说你懂。”

“咦?”

“快点说。”

我感到莫名紧张,用变了调的嗓音回答说“我懂”。

于是茅森显得满足。

“读《海豚之歌》的时候,我第一次想象到长夜过后天亮的模样,那景象清清楚楚,几乎让我冒出眼泪。后来,我开始想朝朝阳一样的东西前进了。如果能在现实里的这颗星球上看到黎明的景色,无论多么辛苦我都不在乎。”

一辆大型卡车从身旁开过,车灯在一个哈欠的工夫里照亮茅森的身影。她快步前进,嘴上正嚼着Hi-CROWN。

“所以,我决定成为首相了。”

说这句话时,她悦耳的声音重新绷紧,仿佛从梦中醒来一般。

路旁的空地上,堆了些废品。

冰箱、微波炉、金属架子等等。为什么废品会在山中的空地堆积?附近有回收的工厂吗?月光下,废品堆成的小山泛起寒意,仿佛某颗陌生的星球上已经终结的文明。在那片空地的角落,我们找到绵贯条吾和八重樫朋美。

绵贯坐在轮椅上,八重樫站在他身后,两人一同仰望着夜空。月亮被薄云笼罩,透出模糊的光辉。

“绵贯。”

我叫起名字走过去,淡淡的月光照亮他为难似的笑容。

绵贯为什么以这种方式参加拜望会,我决定不去过问。反正听了变成语言的解释也不会明白。绵贯也没有找各种借口,只是低头把视线从月亮上移开,犹豫地说:

“天气真好。”

“嗯。”

我站到轮椅后,抬起刹车踏板。朝八重樫看去,便听到她轻声说“对不起”。我倒不是想听这句话,只想问可不可以让我来推绵贯的轮椅。不过,总觉得一旦问出口,我就会立刻失去那个资格。

我握住把手,尽可能徐缓地迈开脚步。

“快点吧,时间有点迟了。”

他望着夜空回答:

“其实,我正想差不多该弃权了。”

“怎么弃权?”

“不知道呀,这么一说还没考虑过呢。”

“你不是带了杯面吗?”

“带是带了,但在哪儿都能吃。”

“既然要吃,最好去全世界最好吃的地方。”

我们离开空地,在路上遇到一小段上坡。我紧紧握住把手,用力一步步踏稳。从这里到钵伏山有多远距离呢?超过五公里,但应该不到十公里。时间已经超过七点三十分,而拜望会截止到九点。如果那时我们还没回到正规路线,事情肯定会闹大。

“到下一个公共电话亭就好。”绵贯说,“我的拜望会到那里就可以结束了。”

“你走了多远?”

“不知道。靠自己走的也就两三公里吧,换乘公交真挺吃力的。”

“有趣吗?”

“不,只觉得累。”

“哦。”

“但是,月亮很美。”

“那就好。”

无论这一活动有怎样的历史,无论有谁带着多么崇高的目的,都和我们无关。拜望会仅仅是拜仰望月的集会而已,那么只要月亮很美就足够了。

“能走多少走多少吧。”

听了我的话,绵贯笑了,那笑容一眼看去显得讽刺。

“小学时,我想过同样的事,大概是四年级吧。当时想离家出走,记得原因是因为无聊的事和我爸爸吵了一架。”

“当时走了多远?”

“到头来,甚至没出发。我在家门前犹豫了好久,不知道该往左走还是往右走,其实哪边都一样。不过,总觉得心里不踏实,最后彻底放弃了。”

“哦。”

“那时候,我能走到的只有家门前。”

“现在不一样。”

“是吗,没有太大差别吧。”

这路好难走。人行道与车道间甚至没有护栏,只画了一条白线分出勉强能容轮椅通过的宽度。今天他独自在这样的路上前进了多少公里呢?

绵贯慢慢靠上轮椅的靠背。

“偶尔,我会考虑腿的事情。想到如果它们能正常活动,我又能走多远。这想法很痛苦。用各种话语来逞强,承认自己双腿的问题,真的是种痛苦。”

这种话——这种连附和都很难附和的话,我还是第一次听绵贯提起。

“我想一直保持痛苦,一丁点都不希望变得轻松,可大家总是来碍事。”

“我也是。”

“你也是。”

“八重樫呢?”

“不会同情我的,只有她一个。”

尽管如此,我还是想和绵贯一起走过拜望会。哪怕这想法再任性,心中还是期待这样的时间。

绵贯转头朝后看去。

茅森和八重樫走在后面,和我们隔了十米左右。

“真没想到,连茅森也过来了。”

“她很担心你们的。”

“那真是对不起她。”

“哪怕那是同情,也不是所有同情的想法都是错的。”

是吧。绵贯小声应道。他的眼神很寂寞,但,或许只是他漂亮的眼里映出了我的感情而已。

我轻吸一口气,下定决心,说出魔法的咒语。

“我喜欢茅森,想要尽各种办法讨她欢心。”

“哦,所以呢?”

“可以为了我打败津村浩太郎吗?”

“知道了。”

绵贯转向前方,于是我便看不到他细腻的眼神。

他静静地继续说:

“不过,你得继续给我推一会儿轮椅才行。”

我们所走的这个地方,或许的确处在漫长的夜晚。视线被月光吸引,看着与海豚星不同的方向。

尽管如此,我还是把这一晚称之为幸福,并希望能得到原谅。

10.茅森良子

和坂口说起《海豚之歌》的事,连我自己都感到意外。

但从他手里接过那盒Hi-CROWN时,我脑海中的确浮现出那部剧本中描绘的星球。

恐怕对清寺伯伯来说,《海豚之歌》也是一部特别的剧本。看过那个人的几部电影后,我意识到,自己对那些电影感到似曾相识。并不是从头到尾,但每当出现暖心的场面、温柔的台词、以及类似希望的东西时,基本不会例外。那些我都在《海豚之歌》中读过。

想必,在自己过去的作品中,清寺伯伯只选出值得肯定的部分,汇集在一起写下那部剧本。将他认为是正确的内容聚在身边,就像生活在海豚星上一样。

我决定不放弃任何东西,将海豚星、将那颗汇集了所有正确事物的星球定为自己的目标。所以,我没能否定坂口的话——这,便是我收下Hi-CROWN时的全部借口。

我们毫不费力便找到八重樫和绵贯。

两人混进山道旁堆积的废品之间,一同望着天空。

——不管怎样,没出事故真是太好了。

这么想着松了口气,原本忘记的疲劳便成倍涌回身体。之前没怎么留意,但走上旧道之后步调似乎相当急。我已经不想再迈开一步,真想一屁股就地坐下。但,拜望会还没有结束,我必须把绵贯送到正规路线上的老师那儿去。

坂口推着绵贯的轮椅迈开脚步。我皱起眉头追上他。

八重樫跟在身后,轻轻说了声:“对不起。”

我问起纯粹的疑问:

“绵贯君到底是为什么会在这儿?”

“我叫他来的。”

“你不担心他吗?”

靠轮椅在旧道上前进,果然很危险。身旁开过的车距离太近了,光是稍稍失去平衡就很可能出大事。

“感觉在我和你眼中,看重的东西不一样。”

八重樫说道。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进耳中。

“那么,告诉我,对你来说重要的是什么?”

总觉得,或许今晚我能理解她,然而八重樫的回答比想象中更难懂。

“对不起,没法用语言表达。”她的声音稍稍大了一点。“不对。不是没法表达,但用语言表达就会变成另外的东西。”

她到底是什么意思呢?尽管用疲惫的头脑冥思苦想,却怎么也得不出结论。

八重樫似乎也不是想要我回答,她加快语速继续说:

“所谓语言不就是理论吗?但仅仅是理论上正确的东西,未必真的正确,不是吗?我们讨论得越久,结论就越会变成‘把条吾叫到这里是错的’,因为理论如此。但对我来说,最重要的不是理论。”

我不懂。

“我相信,正确的事全部能用理论解释。”

但八重樫摇头。

“不对。靠理论能解释的正确之处更好懂,除此以外的正确之处则难以理解。所以只是理论和正确这两个概念被你混淆了吧?”

这是在继续上一次——在图书馆仓库里和她的交谈。

八重樫坚持主张,我所追求的是只谈理论的幸福,要将其实现会有所牺牲。

“但如果不依靠理论,就什么也无法传达。”

“我觉得,只靠理论互相理解是危险的。”

八重樫的想法从根本上和我不同。

我不想被她说服,于是问:

“理论危险在哪里?”

她沉思了很久,期间几辆车从路上开过。每当发动机声越来越远,秋虫的声音便仿佛从地面涌起。

八重樫小声清清嗓子,回答说:

“虽然没法说得很清楚,但总觉得理论会把重要的部分略去,将一切都概括为轮廓清晰可见的东西。但真正重要的,不应该是轮廓模糊的部分才对吗?”

这次轮到我沉默了。脚下追着坂口的背影走个不停,同时在脑中专心解读八重樫的话。

“这就是说。”

说到这儿,我独自苦笑。这,就是说——这话本身正是八重樫所指出的、只依靠理论时会出现的问题吧。但我还是苦笑着继续说:

“就是说,理论会给实物或数字赋予过高的价值。比如说原本单纯在谈幸福,谈着谈着却会扯到金钱和劳动时间之类的事情上。这属于将价值观统一化,忽视了个人的感情。是这样吗?”

意外的是,八重樫笑了。她忍不住笑得噗嗤一声,然后重复我的话:

“将价值观统一化。”

“怎么了?”

“茅森同学你只会说这种难懂的话吗?”

“那都是因为你说的话难懂。”

和坂口提起《海豚之歌》时,感觉自己的话语更加轻快而没有拘束。所以,或许真的是轮廓模糊的部分才更加重要。

“我想和条吾在拜望会上一起走。”八重樫说道。“没什么理论而言,只是有这个想法而已。我只是坚持守住了自己想做的事。”

有一瞬间,我差点点头,想说她才是正确的。

但最后,我还是赌上自身的尊严摇头。

“如果绵贯君因为这个遇到严重的事故,你打算怎么办?”

“会后悔啊,非常后悔。所以理论上茅森同学是正确的。可是。”

“可是”之后便没有了声音,或许她的解释已经结束。依照无法靠理论一概而论的说法,八重樫将自己的任性坚持到底,保持她一贯的姿态。

“就算这样,我还是不想后悔。”

“哦。”

“我的态度,是把理论上正确的事情做到底。”

“嗯,我觉得很好。”

“所以八重樫同学,和我做朋友吧。”

“所以?”她重复道,声音依然很小。“不明白这个‘所以’的意思。”

“不明白也没问题。”

“你说的朋友是什么?”

“这更没法用理论来解释吧。”

“随你便了。”

“谢谢。那么我允许你拥有叫我猫森的权利。”

“用不着。”

听到她冷淡的声音,我忍不住笑了。

我一定无法在真正的意义上理解八重樫朋美。无论过多久,我都无法对她叫绵贯参加拜望会的心情产生共鸣。尽管如此,现在我们还是走在同一条路上。

偶然朝天空看去,发现月亮稍稍升高了一点。

山道终于进入街区。加油站前的大块招牌便是入口。

四周不再有遮挡视野的林木,天空变得开阔。远处有几栋楼,高度最多七八层,但窗户里透出光亮,与挂在外墙上的招牌灯光以及路边成排的信号灯一同隔绝夜晚的黑暗。在街上走了一会儿,我才发现这里好像离一座耳熟的车站不远。

身旁的坂口说:

“真是吃了一惊,如果坐快车,从制道院最近的车站到这儿只要十分钟。”

但我在为完全不同的事吃惊。

老实说,我从来不曾走过夜晚的街市。在清寺伯伯家生活时,夫人常带我去餐馆吃晚饭。但那时一定有车接送。像这样的街市夜景,我向来是透过窗户看到。

便利店里面看起来莫名明亮;工薪族们聚在连锁酒馆前;路上经过的自行车发出清脆的铃声。这些我都知道,但无论哪一样都很新鲜。

耳边不断传来别处的喧嚣。行人间的对话、店员招揽客人时的搭话声、开门时从店里流出的音乐。各种短暂的声音互相关联、纠缠,化成连绵不断的漫长振动,搅得我头脑混乱不堪。

“还好吗?”

坂口说着打探我的脸色。

细长地吐出一口气后,我回答:

“总觉得自己像是不小心迷失到人间的妖精。”

坂口露出莫名认真的表情点头。

“现在才发现?其实你半年前就开始在人间生活了喔。”

这拐弯抹角的措辞,恐怕是带有坂口风格的玩笑吧。我花了两次呼吸的工夫思考他话里的意思,然后发现好傻,笑了起来。

“不管怎么说,的确是难得的体验。说不定会被警察发现叫去说教呢。”

我从没想过,自己的人生中还可能遇到那种事。

坐在被坂口推动的轮椅上,绵贯朝我抬头说:

“听好了,要是有警察靠近,我就按住胸口伏下身子。你要这么说:他发病了但没有药,放着不管要出人命的。如果耽误我们送他去医院,你们就是杀人犯。”

“这样就不会被叫去说教?”

“电影里很顺利来着。”

那是开车超速时骗人的话吧,八重樫小声嘀咕。

万幸的是,我们没有被警察叫住。

高架桥上,电车带着轰隆声开过。只要穿过那座桥,便到达东西走向的沿海主干道。时间已经超过八点三十分。

11.坂口孝文

我们背向月亮和街市的灯光,从沿海的主干道朝西前进。

街上的橙色路灯星星点点地照亮夜晚。道路上,汽车红色的尾灯排成一行。左手边是漆黑的大海,波浪涌起又退去,仿佛从身边抚过。

这条主干道也是拜望会的正规路线。不久后,我们开始看到制道院的学生。已经有人走到终点,并开始返回住宿设施。他们迎面走过,都会看向轮椅上的绵贯。我勉强挺直后背,告诉自己没做任何奇怪的事情。

“你打算走到哪里?”

绵贯轻声问。

“当然是终点。”

我回答。

“哦,加油啊。”

“你不陪我一起去吗?”

“怎么陪?”

“只有一个办法吧。”

钵伏山上有缆车,但现在已经过了运行时间,要前往瞭望台,只有爬上三百级台阶。

“能走多少走多少吧。”

绵贯答道。

胸口噗通、噗通地跳着,脚步因不同于疲劳的理由变得沉重。

在钵伏山脚下,除缆车站点外还有一座电车车站,再后面便是登山入口,路线在那里和主干道分开。为了避免学生走错,几名老师会站在那里指路。作为拜望会的运营委员,我知道桥本老师也在其中。

钵伏山已经近在眼前。

拜望会漫长的路程接近终点时,我心里想的是祖母和Hi-CROWN的事。

小学六年级的夏天,我和父亲两人来到养老院。

那个时候,祖母的痴呆症已经相当严重,就算面对面也认不出我是谁。她叫我“这位学生”,不住地劝我吃长崎蛋糕。附近高中的学生似乎常来养老院做志愿者,恐怕祖母是把我当成了他们的一员。

祖母住的养老院里有一家小卖店,回去时父亲在那儿买了一盒Hi-CROWN,然后带我来到建在山丘上的公园。

公园里视野很好,我们一边嚼Hi-CROWN,一边俯视开阔的街景。无论房屋还是汽车,都像玩具一样小得可怜。总觉得如果扔出一个保龄球大小的铁球,就能将一切碾得七零八落。我忽然想这么试试看了。倒不是讨厌什么,也不是想让谁变得不幸,然而,还是没由来地想把眼前看到的一切都彻底毁掉。

父亲在考虑的,恐怕是把祖母送进养老院的事吧。对于自己的决定,一定心存怀疑。但他不会说出口,而是为难地笑着说:

“勇气和巧克力很像。”

勇气。我重复道,不是很明白这句话从何而来。父亲继续说:

“里面不只是甜味,还混着苦涩。”

就算现在,我仍不清楚父亲想表达的意思。

但我一定应该在祖母还有精神的时候反抗她才对。

如今,这个想法已经无法实现,只好在想象中将铁球抛向街市。早知如此,如果当时我能付诸行动就好了。

看到绵贯,桥本老师显得相当疑惑。

他穿着轻便的运动服,毫不顾忌地将手电筒对着我们,说:

“为什么,绵贯会在这儿?”

我依然没能顺利开口。

在手电筒的光照下,绵贯轻轻耸肩。

“我改变主意,忽然想参加拜望会了。”

“那为什么不和我说?”

“你不明白吗?不明白就算了。”

“总之,时间已经晚了。我叫车过来,具体的事情上了车再说。”

“嗯。那么,之后再说。”

绵贯的视线有一瞬间转向这边,眼神很有力。总觉得在他的眼神中得到指示,于是我推动轮椅。

桥本老师慌忙喊:

“等等,你们要去哪儿?”

我没有停步。绵贯平淡地指向前方。

“当然是拜望会的终点。”

钵伏山像只黑色的巨兽,蹲伏在夜晚的圆月下。我知道,缆车站点背后的登山道完全由台阶组成。

桥本老师的声音仿佛在大叫:

“怎么可能上得去啊!”

绵贯冷冷地回应:

“因为我的腿动不了?”

桥本老师什么也没有回答,只是跟了上来。在他身后是茅森和八重樫。绵贯头也不转地继续说:

“你点头就完事了,因为事实如此。靠我的腿不可能爬上钵伏山,只要这么说就行了。”

“如果是海滨公园,我会陪你一起去。”

“为什么,做不到的事情就不能尝试呢?”

“不懂吗?很危险的。”

“你所说的危险,能对我造成多大伤害?能比你至今对我说过的话造成更大的伤害吗?”

绵贯说的大概是真心话。但这样真正的想法,他恐怕一点也不想表现出来。因为我推着轮椅,约他说一起能走多远走多远,他才这么做了。

在登山道的入口,是混凝土砌成的单调台阶。我在那跟前停下轮椅,放下刹车踏板。

桥本老师在身后说:

“我是想尊重你意志的,但是理解一下,身为老师,有些事我没法认同。”

我轻吐出一口气。

说起来,背包被我放在住宿设施了,所以现在手上已经没有巧克力,唯一放在口袋里的那份已经给了茅森。但茅森从身后注视我们的视线,一定和巧克力没什么不同。

被那天在想象中扔出的铁球推着后背,我转过身去。

“老师是对的。这么晚的时间,在黑暗里带绵贯爬三百级台阶太勉强了。”

“没错,太胡来了,腿都不能动。”

“绵贯的腿不是完全不能动。如果有扶手,就能走十米左右。不过的确,连迈上一级台阶都是种痛苦。一旦身体失去平衡,就会轻易摔下去吧。如果变成那样,真不知道要受多重的伤,而且当然制道院也有责任。”

这些我们都知道,真的。

在这件事上,桥本老师是对的,我们错了。但。

“那,就按我说的——”

我打断桥本老师。

“但就算正确的做法,有时也会让人受伤。”

绵贯至今为止受到多少伤害、今后还会受多少伤害,桥本老师一定不知道。我也不知道,或许绵贯本人都不例外。不过正因为如此,我们才只好傻傻地意气用事了不是吗。

绵贯抬头朝我看过来。

“可以搭你的肩膀吗?”

“当然可以。”

我在轮椅旁俯下身子。绵贯伸过胳膊抱过来,环住我的肩膀。他的身体很热,有一点颤抖。

桥本老师苦涩地嘀咕:

“为什么执着于瞭望台?”

那还用问吗。

绵贯苦笑着回答:

“因为在那儿能吃到全世界最好吃的杯面啊。”

没有其他解释了。

我把胳膊伸到绵贯腋下,撑着他走上第一级台阶。绵贯的左腿比右腿更听使唤一点,他首先慢慢抬起左腿,在台阶上踏稳,然后拖起右腿。好重。好辛苦。同样的动作要做三百次,怎么想都不可能在今晚爬完。

“这么做有什么用啊。”

桥本老师说着,声音似乎带着哭腔。

我什么也没有回答,但听到了茅森的声音。

“我也有疑问。但遇到这样的想法时,如果因为无法理解就抛弃,那无论爱还是平等都会变成假的。”

她的声音依然悦耳,甚至让我嫉妒。

不过,她说得不对。理由不是什么爱或平等,没那么夸张。我单纯觉得,和朋友一起走过拜望会简直棒极了。

于是我没由来地笑了。绵贯也是。他的眼神在说:这太扯了吧。没错,太扯了,蠢得要命。但拜望会的意义不就只有这个吗?和朋友一起徒劳地累到吐血,不带来任何价值,而这唯一的意义别提有多美好了。

爬上第二级台阶,我已经开始喘气。到第三级台阶时,绵贯失去了平衡。我已经不剩什么体力了,撑住他身体的是桥本老师。

老师从另一边抱住绵贯的后背。

“我已经为你做好了准备,真的。”

绵贯痛苦地说:

“嗯,谢谢。”

桥本老师拿着手电筒照向山间的林木,脚下的路要靠台阶旁路灯的苍白灯光才勉强照亮,所以我看不清老师的表情。但他低头的模样显得有些寂寞。

老师无可奈何地说:

“为什么,你们靠别人给予的东西就不满足呢?”

唉,我讨厌桥本老师。他无疑温柔又真诚,但同时完全不了解我们,也没有想了解的念头。

我回想起Hi-CROWN的味道。

“说白了,那不就是你所说过的恶行吗?”

在过去,黑色眼睛的我们把绿色眼睛的他们当成奴隶时,一定也说过同样的话——为什么,靠别人给予的东西就不满足?

桥本老师听了摇头。

“不对。我会不停给予,直到你们满足为止。”

不是这么回事。不能有这样的想法。我只是想和绵贯一起走过拜望会而已,如果他也有同样的想法,我会很开心。这必须是全部的理由才行。

但桥本老师的胳膊很有力。绵贯的身体变得很轻,每踏出一步也不再痛苦。已经爬了多少级台阶这个问题,我已经不再考虑了。

如果能到达拜望会的终点,就对桥本老师说声“谢谢”吧,告诉他多亏了你,我们的拜望会才变得美好。尽管我现在仍然讨厌桥本老师,但愿意在这段台阶上给绵贯搭住肩膀的老师,一定只有他一个。所以到时尽可能坦率地向他表达谢意吧。

我们一级又一级稳稳踏过台阶。夜风冰凉,身体里却在发烫,汗水接连不断地冒出来。青草的味道不时刺激鼻腔,仿佛夏日即将结束的余韵。

“或许——”在急促的呼吸间,绵贯用细如蚊呐的声音说:“所谓的爱,无论哪种都不过是为了忘记一句话的过程。”

他话里的意思,我没能准确理解,不知道到底要忘记怎样的话才会有爱出现。

但总觉得,绵贯的话或许大体上没错。

又走上一级台阶,拜望会的终点更近了。每当这时,身体都感到筋疲力尽,些许无聊的话语也被我忘记。

12.茅森良子

抬头看着三人的背影,我莫名想哭。

并不是因为悲伤,只是有些懊悔:为什么我没抢在桥本老师之前给绵贯搭住肩膀。

八重樫折叠起轮椅,抱着走上台阶,我也帮她一起拿。轮椅很重,我们一步一步慢慢前进,但也不是太慢,速度刚好和绵贯与借他搭住肩膀的坂口以及桥本老师保持一致。

坂口和绵贯的选择果然是错的。我不会让来年的拜望会再变成这样,必须在学校的活动中做好安全措施,不能只凭感情行事,无视理论。

尽管如此,三人的背影还是很美,像一段传说般触动内心。

我一定再过多久都不会忘记这个夜晚。

从今以后,无论确信自己的话语正确无疑,还是非难他人的过错,我都会时常想起他们的背影,视为对自身的强烈反驳。八重樫想守住的是这样的景色,所以我能永远对她保持敬意。

我转学到制道院,是为了追求冰冷而严酷。但在这里没有那样的东西,只有和我同龄的他们与她们。有坂口,有八重樫,还有绵贯。他们并不冰冷,甚至了解对我来说未知的事物。那些事物只靠我自己一定无法发现。

所以,来制道院真是太好了。

走完这次拜望会,将成为我永远的骄傲。

在夜晚的黑暗中,只听得到虫鸣与我们的呼吸,瞭望台终于出现在盘曲的台阶前方。

走上最后一级台阶,绵贯长出一口气。他在八重樫展开的轮椅上坐下,轻声说:“谢谢”。

桥本老师拿出手机,大概是要报告绵贯的事。

坂口爬完台阶便一屁股坐下,喘着粗气仰望夜空。我朝他走过去。

“拜望会怎么样?”

被我搭话,他露出相当稚气的笑容。

“棒极了。你呢?”

“完全不如想象中那么顺利。”

我在他身旁坐下。耳边有些耳鸣,不知是不是因为疲劳。

瞭望台上人影已经不多。我仰望着满月继续说:

“全是超出预料的事。脚要累肿了,一句话都懒得多说,想到选举的事就心烦。”

“但是,月亮很美。”

“嗯,看起来是不错。很好。”

我看到八重樫推着绵贯的轮椅靠近栏杆。两人似乎在说什么,但从这边听不到声音。

一旦坐下不动,便感到秋夜凉飕飕的。总觉得能感觉到身旁坂口的热量,让人莫名难为情。正当我静静盯着前方时,听到他说:

“两年后,你会成为学生会会长。”

他突然说什么?

“没错,我是这个打算。”

“我也会全面协助,虽说可能没这个必要。”

“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

我忽然冒出个念头,故意用冷淡的语调说:

“我当不当得上学生会会长,和你没关系吧?”

坂口毫不在意地回答:

“那倒不是。能用Hi-CROWN收买的学生会会长非常棒。”

这不是我期待中的回答。

“我——”

本想说,我在说正经话呢。但话只说出开头。视线从月亮移到坂口身上,便和他四目相对。那双眼睛一如往常,圆圆的带着稚气,却很有知性。

“我是说真的。如果你只是个优等生,我完全不会在意。尊敬是尊敬,但也仅此而已。但现在,我打心底希望你能成为首相,为此任何能做事的我都愿意做。”

“你打算用Hi-CROWN收买首相?”

“下次会准备没开封的。”

我忍不住笑了。

“我可不是你说什么都会听。”

“哦。”

“今晚只是例外,心情上凑巧想被收买。”

“嗯。所以我会支持你。”

如果那个时候,和我一起找八重樫与绵贯的不是坂口,那今晚大概会变得完全不同。会变成更正常、更平淡的一个晚上。我不会被一盒Hi-CROWN收买,而是立刻把绵贯的事报告给老师,这会儿他应该已经坐在安全的车里了。

“我很高兴。”我回答道。“如果有你帮忙,我一定什么都能做到。”

我是真的这么想。

如果坂口待在身边,连海豚星都能轻易找到。

“就算没有我,你一样什么都能做到。”

“那倒不是。”

如果没有他,我今晚就不会走到这座瞭望台。爬上台阶时看着他的背影,我不曾有一次考虑到眼睛的颜色,这在原来也无法想象。

坂口孝文到底是怎样一个人呢?我至今还不是很了解。他平时沉默寡言,个子有些矮,学习很好,却在考试上交白卷;他是个温柔却顽固的少年,与忍耐寒冷的企鹅很像。这些我从春天就知道了。而这几个月里,我又学到了他的什么呢?

他嗓音尖锐,语调却很冷静,显得不太协调。

“我已经和绵贯说好让他帮忙,津村同学的事大概没问题了。”

“因为今晚的事?”

坂口拿这次拜望会上发生的事和绵贯谈条件,让我感到意外。会对此感到意外,就说明和春天时相比我对坂口的了解更多了一些。

他摇摇头。

“不是的,我用了魔法的咒语。”

“什么咒语?”

“保密。青月舍的其他人选没问题吗?”

考虑到没能让津村浩太郎参选的情况,我还在和其他青月舍的住宿生接触。

“估计没问题。目前对方的说法是只要能进学生会就满足了。”

另一个人选,让他做书记之类的好了。

“哦。那我就去帮津村同学竞选了,要让他也能拉到票才行。我会注意不抢红玉的票。”

谢谢。我答道。

但我现在不是想聊这个。眼前有漂亮的满月与月光照耀下的海面,我想聊些更应景的话题。

“有什么不安的因素吗?”

被坂口问道,我回答:

“眼下就有一个。”

“是什么?”

“没有泡杯面的热水。”

原本我和运营委员会的熟人说好借用卡式炉和单耳锅,但她们应该去了海滨公园那边。

“那可是大问题。”

“你呢?”

“什么也没有。虽然带了卡式炉,但和杯面一起被我留在住宿设施了。”

“怎么办?”

“只能问谁借了。”

他环视瞭望台,朝一个方向指去。是樱井她们。

“她们会借吗?”

听到我发问,坂口点头说:“肯定没问题”。我也莫名觉得一定能借到。樱井真琴对我态度不友好,但她很温柔。

我放下一直背着的背包。

“要不分你一半?”

“可以吗?”

“嗯。”

看到我拿出的杯面,坂口扑哧一声笑了。

“炒面?”

“嗯。”

“这时候应该是拉面才对吧?”

“是吗?”

杯面里我最喜欢的就是炒面,第二是乌冬面。

“我去要热水。”

“我去吧。”

对方是樱井,那么我去开口才公平。心里不知为何有了这样的想法。

拿着杯面从他身旁起身,我发现另一个问题。

——说起来,一次性筷子只有一双。

和他轮流用就行,没什么可在意的。如果是平时,我应该会如此提议。但想象到和坂口用同一双筷子的情景,心里莫名抵触。心跳有一瞬间停止,猛地撞上胸口。

“怎么了?”

身后传来他的声音。

没什么。我简短回答,然后快步朝樱井走去。

把筷子分成一人一根,炒面吃起来累得要命,但那恐怕是全世界最好吃的炒面。

然后我们用八重樫的一次性相机拍了些照片。其中当然有八重樫和绵贯的合照。然后是她和我的合照、坂口和绵贯的合照。又依八重樫的意愿,拍了她和我加上樱井的合照。

最后一张,是我和坂口的照片。

我选择瞭望台上的石碑做背景。那块石碑上,记录着过去这片土地上一群黑色眼睛侵略一群绿色眼睛的战争。

在石碑前,我和坂口认真地面对面握手。

本以为效果会不错,可第二个月收到洗好的照片,我不由得苦笑。石碑前没有灯光,只靠月光和一次性相机的闪光灯,拍下的照片黑乎乎的,看不太清照了些什么。坂口的感想则是我眼睛莫名发红光,有点吓人。

收到那张照片时,选举已经结束,荻同学成为下一任学生会会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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