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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空奇航 一卷全

风的确很强。听到地名的那一刻,东乡海斗漠然地想着。头发四散着、阿罗哈的衣裙翻飞着、裤子在腿上紧贴着。强烈的空气之流吹得人抬不起头来,似乎抬一抬脚整个人就会被吹飞一样,于是膝下用力拼命地走着。即使这样,海斗仍然为自己的预想实现而感到满足。七月的天空晴朗如洗,加上风的作用,根本就看不到云彩。没有暴风雨的日子仿佛在暗示着十七岁的暑假,会有多么的美好!

“什么也没有嘛。”

站在兰斯恩得——位于英格兰西部的康沃尔半岛的最先端,被称为“大地之端”的断崖上的海斗看着描绘出和缓曲线的水平线叹道。对,这里的确什么也没有,只有在贫瘠的土地上顽强生长的欧石南。海斗在想,过去的人们是看到矫健地飞翔在大海上的海欧从而决心驾船出航的吧?活在陆地上,行动是被局限的。但是海上则不同,他们一定也像海斗一样,曾经站在这岩石之上看着海平面吧。在那苍空与蓝海融合的彼方,一定有什么存在着,他们这样坚信着,向着冒险之旅进发。

(心中张开的帆乘着满盈的梦前行。)

海斗似乎明白了他们的心情,如果自己处在同一立场的话、也会乘上船的,然后,充满期待地去寻找新的世界。

但是,他的这种兴奋心情并没有持续多长,因为他在兴奋中探出身子向崖下看了一眼。

(呜哇……)

产生就这样会向海中坠落的错觉,海斗慌忙后退。他有轻度的恐高症。像从高层建筑的展望台上向下看还没关系,没有铁丝网等护具张在周围虽然会感到不安,但也不是不能站在上面。可是脚边的岩石崩落,自己落入空中的毛骨悚然的感觉——完全没有体验过却如此真实,这实在是太恐怖了。

(心脏狂跳、冷汗直冒、腿肚转筋,虽然难看,可是自己也没办法。)

恐怕自己的状态被朋友发现,海斗偷偷看看旁边。但当转头的时候,染成红色的头发被风吹得乱飞,扎进了眼里、嘴里,只好又慌忙地把头转回来。

“呜……呸……可恶……眼睛疼死了……”

按住了头发,海斗又回过头去问神色自若地用照相机拍摄周围景色的同件。

“喂,你拍这里干什么?除了悬崖和海面之外什么也没有啊。”

“做纪念。”

森崎和哉微笑着,又按了一次快门。

“来到大不列颠最西端的纪念。”

又是那副一贯的安稳的表情,但就是有哪里让海斗感觉到不爽。每当海斗看到和哉那只有嘴角在往上提的刻板笑容,就会觉得他其实根本不想笑,只是不知道该做出什么表情好,总之就是笑得很放弃的感觉。

(而且,现在是笑的场面吗?如果我对他说“你真奇怪啊”之类的话,他一定会火大,大叫“罗嗦,你管我”之类吧。)

海斗确信,和哉其实也在想“多此一举”的,而他之所以没有进行反驳,是觉得没办法去反驳。所以海斗没有责备和哉暧昧的态度,他能做到的就是和刚才一样装做一点也不在意,转换一些有的没的话题。

“要做纪念的话,应该把自己也一起拍进去吧?我来给你拍吧!转来转去拍的都是景色照片,不是太无聊了吗?”

海斗说完,和哉又露出了一个笑容,看起来比之前的更困惑。

“不用了,我不想看自己的脸。”

“为什么?”

“长得丑,没有上照片的价值。”

海斗为这意外的话吓了一跳。他从不认为和哉丑,从未染过或脱色过的直直的黑发,女儿节娃娃一样的剑眉与细长的眼,就连嘴部的线条也很温柔。他是有着用“美丽”“华丽”形容也不为过的端正容貌的人。

“谦虚太过也会让人感觉不舒服。”

和哉用衬衫下摆擦拭着相机上的灰尘,回答海斗。

“我不是这个意思,只是表达不当而已。我比起拍留影照片来更喜欢风景照,因为自然的美是无法比拟的啊。”

海斗释然。

“啊,是这个意思啊。”

和哉把照相机转向海斗这边,看着取景框。

“我就不用了,给海斗拍一张吧,做为夏天的回忆。”

“要拍得超帅哦。”

海斗露齿一笑。

“怎么样,这个好莱坞明星笑?”

“不坏,要拍笑着的照片的话,果然是模仿明星的好,他们可是职业的,知道怎么做才最上镜头,但是如果想拍得再漂亮些,不要像现在这样把牙全都露出来为好。”

伴着快门的声音,海斗苦笑。

“别这么认真好不好,我只是开个玩笑,你这么认真地反应的话,我会困扰的。”

和哉的表情一瞬间冻结了,缓缓地放下照相机。

“对不起。”

“这不用道歉的啊……”

“嗯。”

海斗背过脸去,他不想再看和哉无法戴上笑脸面具的样子,而且也在后悔,他并不是有意要说会伤害和哉的话啊。

(这也没办法啊,我就算是嘴巴快了些,可是也想不到他会这么想啊。)

再一次为两人的复杂关系陷入窘境的海斗背着和哉轻声叹了口气。

因为父亲的工作关系一同到英国来的两个人,从相当于日本小学的预科起就认识了,现在正在伦敦郊外的寄宿学校“圣克利斯托弗”念书。都在高等教育备考班,而且是同桌。所以双方都知道对方不喜欢自己。”

(和哉很正经,很少会开玩笑,特别是他不会说愚弄我的话。因为有顾忌在,我是分社长的儿子,而和哉是部长的儿子……)

胸口一紧,海斗皱起了脸。似乎是要好好地一起度假的两个人,其实却不是朋友,我们的关系到底是什么样的——长年来让自己烦恼的残酷事实与疑问又在海斗心中翻腾。九十年代初,日本的泡沫经济突然崩溃后,两人父亲工作的三舛商事为了保本经营决定缩小海外公司的规模,于是自然做了人事更替。

伦敦分公司这几年来都没能达成经营目标的前社长被叫回了日本,被总公司以不适这个职位为由撤职了。另一方面,董事中最年轻能干的海斗的父亲东乡洋介被推选为新社长,而他的心腹,和哉的父亲森崎公志也成为了营业部部长,位置相当于副社长。

作为改革的第一步,洋介导入了彻底实力主义,将在伦敦分公司蔓延的人浮于事、阳奉阴违的恶习一概铲除。洋介对毫无积极性的职员给予了明显的冷遇,连管理层的人员也不例外。虽然跟不上变化的人感到很恐慌,但之前被资历因素所阻,无法发挥的年轻人们对此极为欢迎,一下子都变得意气风发。人就是这样,只要明确地看到了自己的利益所在就会积极努力的。

变化一点一点地,但是确实地来临了。自从洋介接掌分公司开始,伦敦公司的业绩终于止跌,开始回升了,奉了严命而来的洋介也更为公司瞩目。

但是,情况好转的只有公司内部——男人的世界而已。长驻人员的家属们仍然一如既往的被上下职位所局限,女人们的世界还是保守的。而这种保守说不定正是她们所自我希望的。

海斗撇了撇嘴。

(我爸爸很自豪地说:“在国外日本人的社会就跟公司宿舍一样,丈夫的职位决定女性的地位。”)

所以,有个大公司分社社长丈夫的海斗母亲。友惠,就自己成了“驻外太太等级金字塔”塔尖上的人物。

友惠对自己享受的身份与权力没有半点疑问或不满,而且比任何历代英国分公司社长夫人都更加热心地守着序列。她只对与自己同等级的女性示以友情,而对部下的妻子们则完全视为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女仆般的存在。在实际上,她也常做召开个人舞会时叫她们帮忙,去买东西时叫她们当司机的事。

“我丈夫在印尼分公司的时候我也常帮忙分社长夫人举办招待酒会啦什么的,那时忙得很哪,可我做得麻麻利利的。这样一来我丈夫也就受到上司的注意了,这种贤内助的功劳啊,可是不能小看呢。”

这是友惠的口头禅,当部下的夫人听了这话之后就无法拒绝友惠的要求了。

(你说够了吧……!)

海斗确信,就算那个印尼分公司社长夫人也是个公私混同的人,但也不会像友惠这么厚脸皮,而且傲慢的友惠为他人低声下气这也是很不可能的。多半,这只是为把自己的行为正当化而撒的谎。

(一想到我是从这个丢脸女人的肚子里生出来的就觉得好悲哀啊。)

由于权势欲的过剩,友惠的想象力极度贫乏,根本想不到自己的行为带给儿子这样大的耻辱。她真正觉得重要的就只有自己,什么都以自己的立场为最优先,为此可以毫不犹豫地践踏他人的自尊心。

(她也不把我当成一个人来看,根本就只是她的附属物而已,就好像脐带都没有断一样。)

希望哪怕一刻也好,早些从母亲的影响下解脱。可海斗的不幸就在于他是友惠“自豪的儿子”。

海斗钢琴弹得很好,画也画得不错,友惠就说他的艺术才能一定是自己遗传给他的没错;考试考了好成绩,就向同学的母亲们宣扬“果然是母亲鞭策他的成果啊!”全都是友惠的功劳,海斗自动地学习,努力地练习乐器这些她都不承认。

(和善的我,了不起的我,怎么称赞都不为过的我。我、我、我!她都我成病了。)

而且海斗无法忍受的不只是母亲。对于知道母亲的横暴却无动于衷的父亲的无神经,海斗也不能原谅。只对以全世界为对象的工作充满热情,只对往上爬感兴趣的洋介根本对无聊的女人与小孩的世界没空过问。

这就是海斗无可代替的双亲。就算再怎样不承认,这个事实还是无法抹灭的。而且,他就算拼命地说着自己和双亲毫无关系,也完全无法从那个愚蠢的等级社会中逃开。海斗咬住嘴唇。

“老太婆身边的人都小心翼翼地不要触她的霉头,否则不然的话,她就会像《艾丽丝漫游仙境》里的红心女王一样,叫着‘把她的头砍下来!’”

当然,她们对被视为友惠的东西的海斗也是诚惶诚恐的。假如让海斗受伤了,骂哭了之类的事传到友惠的耳朵里,那就完蛋了。所以母亲们都对自己的孩子说:“要和海斗君好好相处,玩具什么的,只要海斗君喜欢就给他,不然妈妈会为难的。”

这样一来,还弄不清大人之间的事情的孩子们都对麻烦的海斗避之不及,而明白母亲用意的孩子则都成了什么事都听海斗的应声虫。

(对,就像和哉这样。)

结果海斗根本没有知心朋友,谁都不会和他说真心话,也不会认真和他吵架。就算海斗再怎么装傻搞笑,他们看见了也装做没看见。他们一定在怀疑,如果笑了的话,海斗会去告诉友惠。海斗一想到自己被看成这样的人就难过得很。可是即使向他们发誓“我绝对不会做出这种事”,他们也不会相信。不,就算相信了事情也不会有什么变化。

(可恶……!)

海斗愤怒之极。他不希望受到任何人的特别对待,可是事情总向着与他意志相反的方向发展。友惠会对海斗执着是因为他的容貌长得像自己,这是个海斗怎么做都无济于事的理由。

“眼睛跟我一模一样,大大的,睫毛又长,鼻子和我一样高,嘴巴像他爸爸这一点很糟糕,但也算漂亮。婴儿的时候嘴唇是粉嘟嘟的,常被人当成女生呢,不过我觉得还是男孩子好,是女儿的话我会嫉妒的,怎么说也比我年轻么。这一点上,儿子再怎么帅也不会成为母亲的竞争对手吧?”

不管是谁,友惠都会说这番话,看到她那个样子海斗就觉得反胃。仔细听听,她其实是借着夸儿子在夸自己呢。

不仅傲慢,而且自恋。东乡夫妻还有另一个儿子——到伦敦后生的洋明。由于他像父亲洋介,友惠对他基本没什么兴趣。这是另外一个让海斗难以忍受的问题。看着一心恋慕母亲的幼弟,海斗就感到虽然自己不愿意,但事实上夺走了母亲的爱,而陷入自我厌恶中。而洋明也敏感地觉察到哥哥受到偏袒,对他有着敌意。

“不要管我了!”

思春期到来的时候,海斗变着花样地惹出各种问题,可是一点效果都没有。

“那怎么可能呢。”

友惠用自认为“充满慈爱”的表情笑,用像在抚慰猫一样的口气说:“在教室抽烟、染红头发、溜出宿舍外宿都是不好的事,可是男孩子么,有点这些问题也是没有办法。虽然我也讨厌被老师叫到学校去,可是怎么能这样就丢下海斗不管呢?你是妈妈又英俊、又聪明自豪的儿子啊。”

简直是对牛弹琴,海斗已经无话可说了。友惠的眼睛只看想看的东西。她完全不懂海斗的心倩,因为她的爱是一种自恋而已。

“……唉。”

海斗又背着和哉叹了口气。孩子不能选择双亲。虽然知道是他们给了自己优渥的生活,自己也很感激,但他还是梦想着自己能过着不同的人生。家庭虽然并不富裕,但双亲充满温情。每天都过着安稳的日子。他和家人在一起的时候只会觉得难受,怎么也无法习惯家里的空气,总有一种抹不掉的自己该呆的地方不是这里的违和感。

(我干脆一个人,这样也许会快乐些……)

因为感到疲劳而放下手,于是头发再次飞进眼睛里,疼得要命。为了排出异物而溢出的眼泪在不留神间带上了感情色彩,海斗拼命地忍住——对,再忍耐一下就可以毕业了,就职,然后独立了。靠着双亲生活会被友惠干涉,只要自己挣钱自立了,就可以去任何地方,和真正投契的人一起过着快乐的日子。

(要去上寄宿学校的时候,还问我为什么要去过那种不便的生活?开什么玩笑,现在看来可是帮了大忙。如果真的二十四小时都要和老太婆大眼瞪小眼的话,我会疯掉的!)

圣克利斯托弗是各国子弟集中的国际学校,学生们的生活习惯多种多样,所以宿舍生活中也会有不少彼此都不舒服的时候。但是和外国的朋友的话,就可以与父母没有关系地交往了。常常和海斗一起干坏事的澳地利人,开朗的法弟,英属直布陀罗出生的潇洒的卡洛斯,日本迷的多哥人凯弥,海斗最喜欢这三个人。但是,对于称为“知心朋友”这一点还有些犹豫,他觉得和他们没有那么深的心之交流。

(其他的话题可以爱怎么说就怎么说,但是对他们说自己的烦恼……他们多半会讨厌这种麻烦事吧,虽然可能是我多虑。)

海斗唯一的误算就是和哉入学的事。在多得像天上星星的学校里,他为什么偏偏选了圣克利斯托弗呢?海斗对这点很耿耿于怀,在预科学校时代就以头脑好出名的和哉应该去学力更高的学校的。

(莫非是那老太婆对和哉的妈妈无理强求,让他到学校来监视我的……)

海斗这样想。无论是为了和哉还是为了自己,海斗都很想知道他是不是出于自愿。可是,他又没法直接问和哉。万一拿出勇气问了,得到的是“没错,就是来监视你的”的答案,他恐怕无法再从这个打击中恢复过来,结果就只好装做什么也不知道也不再想了。

(与人交往的距离感是重要的,谁都有不愿意被他人踏入的部分,太远或太近的话都不可能让双方的舒适空间保持下去。可是,自己能决定这个距离的话当然好,如果想接近又无法接近,那可是太寂寞了。)

海斗侧眼看了看和哉,他的脸上没有了伤心的样子,只是呆呆地看着海,从表情上看是在想事,可是分不清他在想什么。这种时候,海斗就很想要读心术。

“差不多该走了吧?”

海斗问,和哉以笑脸回答。

“嗯。得在天黑前到普利茅斯。”

“找住处是吧?你找了食宿一起的地方?”

“没有住旅馆的金钱。”

“对对,贫穷旅行么。”

知道他没有产生芥蒂,海斗松了一口气。他并不讨厌和哉,即使他不会真心喜欢自己。最初海斗为和哉的存在而感到忧郁,但也和他一起住了——一起同居的多半都是肤色相同的人——交往多了自然抱着些好感。认真的和哉虽然不会像法弟他们一样和自己开玩笑,但在海斗外宿被老师发现的时候,困惑的他仍然高明地帮海斗把老师骗了过去。

(他真的是个好人呢……)

和哉很聪明,又很体贴,是和他在一起会很放心的那种人。性格稳重,有讨厌自我张扬、与人竞争的倾向。也就是说,是和爱自我显示、竞争心强、最不服输的海斗正相反的性格。

人对与自己完全相反的人,不是抱着强烈的兴趣就是抱着强烈的反感。

海斗是前者,就算性格与思维方式完全不一样,毕竟都是日本人。容易沟通,心的倾向也是共通的,某种程度上说,不用语言表达也能了解。而对母语不通的人则很难表达到这一点。即使是说英语的海斗也无法将微妙的感情完美地表达出来。

(真是感谢啊,我们的精神部分是共通的。和栽很善于听别人说话,而他说话也很有意思,不然的话我也不会和他一起旅行了。)

假如和哉的父亲不是洋介部下的话,说不定自己已经找到出生以来第一个“知心朋友”了呢。海斗微微笑了一下,这是不可能的,所以就满足现状吧。也许和哉并没有向海斗敞开心扉,所以他多少察觉到这一点而更加小心地温柔吧。

“喂,你们两个。”

走向汽车站的两人被人叫住,听口音像是一对美国情侣。

“如果方便的话,能帮我们拍张照片吗?”

“可以。”

好人和哉接过他们的波拉罗伊德照相机。

情侣在写着“距纽约三千一百四十七英里”的里程碑前面拥抱,摆出了刚才海斗那样的大笑脸。

“请保持这样不要动。”

和哉这样说着按下了快门,很快一张一次成像纸就伴随着嗡嗡声从口送出来,他拉出它,等待情侣的样子浮现在上面。

“嗯……拍好了。”

认真的他确认过后把相机和照片还给了两个情侣。

“这样可以吗?”

“谢谢,哇,好棒的笑脸!”

“就像本人一样的美,亲爱的。”

情侣高高兴兴地说着,转向和栽,说道:“作为回礼我们来帮你拍照吧,一次成像,马上就能拿走哦。好,靠近点儿!”

人很好的女性拿起照相机,海斗和和哉肩并肩地靠在一起。

和哉明白对方是出于好意,所以即使讨厌照相的他也没有拒绝,老老实实地做了。

“两个人都照得很帅呢。”

海斗与和哉凑上去看递过来的照片,和哉眯着眼睛,而海斗似乎是在眨眼,一副想睡的样子。算了,虽然算不上是最佳状态,总算是微笑的样子了。

抱住恋人的肩膀,男人问:“我们是在祖先住的威尔转过来后,沿着海岸线到这里来的,现在要去达摩尔湿地玩福尔摩斯游戏,你们呢?”

“那我们正好相反,接下来要去普利茅斯。”

男人对海斗微笑一下。

“好地方哟,那里是被英国教会迫害的清教徒乘‘五月花号’向新大陆航行的地方,你们也知道吧?”

“啊,历史课上学过的。”

海斗对这个其实没什么兴趣,但这种场合也不能表现出来。

“祝你们旅途愉快!”

“也祝你们,谢谢你们的照片。”

海斗回礼,情侣高兴地挥挥手,离开了。

“这个怎么办?”

用手指夹着照片,海斗问。

“这也是值得回忆的照片吧?”

“那我就拿着了。”

海斗从背袋口袋里取出钱包,把照片夹了进去,这样就不会弄皱了。然后把钱包放回原位,转脸看着和哉。

“好,我们向普利茅斯出发!”

和哉很有精神地高举右手,喊:“哦!”

当他们到达公车站的时候,得知汽车已经进站马上就要开走了,而且错过这一班的话,就又要再等两个小时。

“哇——别开车啊!”

“我们要上车!等等我们!”

海斗和和哉大叫着全速冲刺过去。

从彭赞斯到普利茅斯,坐英国引以为豪的特快列车“InterCityl25”只需不到两个小时。对一上火车或巴士就想睡的海斗来说,是睡不了多长时间的。

“啊,好难吃,居然能做得这么难吃,也真不容易了……”

海斗咬了一口从车上小卖部买来的三明治,皱起了脸。赶快用红茶漱了漱口,继续读着导游书。

这次旅行的主题是“追踪女王陛下的海盗”,从伦敦一口气到最西端的彭赞斯,然后去普利茅斯、波恩茅斯、桑普顿、波兹茅斯,这些西南部港口的巡历。

旅行的契机是英国史课。

“英格兰开始宗教改革、文艺复兴时期开端的十六世纪,是被称为处女女王的伊丽莎白一世所支配的最灼热、激荡、华美的时代。”

“母亲以不义的罪名被处刑,被人看成私生女蔑视,又被姐姐玛莉女王敌视,常处在生命危险中的她,即位后受到威廉、塞悉尔、弗兰西斯、白金汉等能干的臣子支持,为将我们的祖国从一个远离欧洲的小岛建设成冠称世界的大帝国打下了坚实的基础。是她振兴了戏剧等文化,为丰富心灵而做出了努力。这样的她在当时被民众称为‘好女王贝斯’而崇敬。”

这样说的福克斯老师恐怕是伊丽莎白女王的大Fans,海斗想。

“她的治世中有着众多的事件,但最大的莫过于击败西班牙无敌舰队了。面对以雷巴德海战胜利而名震天下的西班牙强大海军,当时的英国舰队的舰只少得可怜,怎么想也没有胜算。但是,女王陛下的海盗们——她颁发以‘私掠许可证’,掠夺西班牙商船获得的财宝,然后将财宝分给伊丽莎白以做军备费用,充实国库。在乔·霍金斯、法兰西斯·德雷克、托马斯·费罗比夏这些勇敢的海之男儿的活跃下,终于击退了强大的敌人。”

教室各处的英国学生们兴奋地叫起来。

“德雷克!我从小就想要当个他那样的海盗!”

“我也是!像亚瑟·兰登故事里的孩子们,我们常玩这个游戏的。”

“玩过玩过!我也玩过‘金银岛’游戏呢,我想做强·席尔瓦,用一条腿跳着走。”

听了他们的话的海斗有些吃惊。因为自己也真正想过同样的事。即使远隔重洋,小孩子们的游戏却是惊人的一样。

海斗问邻座的和哉:“我幼儿园的时候也玩过海盗游戏、忍者游戏,你呢?”

“一样。如果说哪个好的话,我更喜欢海盗游戏。”

“同感,忍者游戏都是扮头领的那个在玩,只看他一个挺没劲的。”

和哉微笑着。

“虽然海盗也有头领,可是在船上大家都是平等的。”

“真好玩。那时候我祖父有条游艇,假日的时候就带我和朋友一起去玩,我们玩这个玩得可开心呢。”

“那很棒哦,我也想去。”

认真地在羡慕海斗的和哉忽然发现了什么。

“对了,因为你祖父是海之男儿,所以你爸爸才给你取个带海字的名字吧。”

海斗苦笑。

“嗯,可是只有真正是海员的祖父会开船,爸爸和我都不会。祖父去世后就马上被卖掉了。如果祖父再长寿一些的话,我就可以拜托他教我了。”

和哉点头,浮起感动的表情。

“这里是英格兰耶,之前我都从来没意识到,这就是有德雷克他们的国家。”

“是啊……”

海斗为这个发现胸口一热,虽然与海盗同样憧憬的假面骑士们不存在现实当中,但“恶魔之龙”法兰西斯·德雷克却是确实存在的,就在这个国家与世界的海洋上驰骋。本来觉得是触摸不到的历史人物,忽然似乎近在身边。海斗的胸中忍不住扑腾起来。

“德雷克是以哪个港口为根据地的呢?”

“普利茅斯,他出生在塔比斯德克,父亲是贝德二世伯爵。”

海斗的问题马上得到了和哉的回答,连没问的也一起说到了。看来他喜欢海盗绝不是伪装,他一定做了很多和英国史功课无关的调查。

海斗神秘地说:“你不想去看看吗?”

和哉瞪着眼睛看着他,然后歪着嘴角笑了笑。这一瞬间,两人的暑假计划就订好了。

(过一会儿就到了。)

海斗将最后一点面包塞进嘴里,微笑着。调查了都铎王朝的海盗们的行动,议论着要去哪个港口的时间已成过去,迎来快乐暑假的两个人如今正在旅途中。

(有皇家海军团博物馆的被茨茅斯很好,也想看着太平洋航线豪华客轮的家门口桑普顿,但主要目标还是普利茅斯啊。)

海斗看着导游书的记录。儿时德雷克尔与家人住的圣尼克拉斯岛——现在这个岛被以其他的名字命名了。生前即达成环游世界,获得巨大财产的他在郊外购买了原修道院得巴格拉特·阿比。无敌舰队出现在英国海峡时,德雷克和霍金斯等海军将校正在玩保龄球前身的“九柱戏”的“球之丘”(TheBall)。

七月十九日,德雷克登上复仇号向西班牙人出击。

(今天没时间了,但明天一定要去附近走走,去看球之丘、斯密顿塔……)

海斗看看手表,还有十分钟就到目的地了。为了避免下车时再准备的慌乱,把和哉叫起来吧。

“喂,快到了哦。”

睡得快醒得也快的和哉一叫就睁开了眼,然后看到了盯着自己的海斗的脸,惊讶地说:“啊……”

“怎么了?”

和哉把双手覆在脸上,安心地长出一口气。

“太好了……是梦啊。”

海斗歪过头。

“什么梦?”

“你不生气吧?”

“嗯。”

“两个人在船上……哪,就是观光帆船似的那种,然后船触礁了还是什么的,不断进水。和其他客人一起转移到救生艇上时,才发现海斗不见了。”

“走散了?”

“多半吧……我对船员说要去找,他说不行,来不及了,然后拉住了我。他们硬开着船离开帆船的时候,你却出现在甲板上,叫着不要丢下我,挥着手。虽然我求他掉回头去,可是……”和哉叹了口气,“却谁都没有了。”

“没有了?”

“只剩下我一个,就像烟一样,拉住我的船员和其他乘客一下都消失了。然后我想先掉头去驾驶处却发现没有舵轮,根本不能操纵,怎么办呢?陷入混乱的时候就被你叫醒了。”

海斗苦笑:“结果我还是被抛下了吧,过分耶——”

“太真实了,好恐怖,你叫我起来真是太好了,可是……”

和哉抬起头来看着海斗。

“梦见这种非常真实的梦的时候,总是会在意,再发展下去会变什么样呢?”

海斗点头。

“啊,我明白,但是和录像带不一样,梦到的东西只要一中断就会永远沉在黑暗中了。”

“不过,醒过来虽然是看不到了,可是似乎仍然留在脑子里哪个部分一样。要是有个能抽出它的机械就好了。”

“让你继续你的梦?说什么梦话啦。”

和哉仍然没有释怀的样子。

“唉,只有我会在意吗?海斗你一点兴趣也没有?”

“虽然不是没有兴趣,不过不像你这样。做着非常好的美梦被叫醒的时候可是会觉得‘可恶……’可是那毕竟是幻觉么,和和哉不一样,我是大人了,所以懂得放弃。”

“抱歉我还是小鬼。”

看着鼓起腮帮的和哉,海斗笑起了来,然后忽然想到一件事。

“这么说来的话,我也有做过很逼真的梦后想到奇怪事的经验。”

“什么经验啊?”

“我认为是梦的东西,会不会是另一个世界的现实?”

和哉探出身子,“有意思,就像平行宇宙似的。”

“什么平行宇宙?”

“科幻小说经常使用的设定。我们认为只有一个的世界其实有无数个。有五分钟之前的世界,也有五分钟之后的世界,二战后不是美国而是苏联占领了日本的世界,有各种各样的版本。”

海斗很意外。

“你喜欢科幻小说啊?”

“我们是‘X档案’时代么。”

“我也看过,可不爱看书。”

“不会吧,那是最高的娱乐了。总之这个世界上,也许有着许多并行的时间也说不定,或者有着‘另一个我’生活的世界有无数个存在,懂了吗?”

“大概吧……”

和哉见到海斗点头,继续刚才的话题。

“就像海斗说的,平时被时空之壁阻隔无法前往的另一个世界,在你沉睡的无意识壮态下就可以看到。是这样的感觉吧?但是你们彼此都会以为这是梦,仍然不会意识到‘另一个自己’的存在?”

“宾果,你不觉得真是这样的话会很恐怖吗?万一我迷路了再也回不来可怎么办?”

“这样一来就成了时空迷路者,被留在这个世界上的肉体就这样永远醒不过来了……”

口气依旧冷静,和哉皱起眉头。

“回不来了是很可惜,但是,如果那边比较快乐的话,也可以让自己不回来吧,再一次开始新的人生。”

海斗认真地盯着他。

“你刚才说再过一次人生?你有什么不满吗?”

和哉耸耸肩膀。

“不是什么无法忍受的不满……可是会想,这样下去要怎么样啊,每天什么也不会发生,自己也不会有什么变化,憋闷得很。如果能把一切都舍掉,去一个环境设定完全不同的场所,一定能以新鲜的心情生活下去吧。”

海斗叹了口气,今天的和哉真是让他吃惊。

“怎么说……意外的一面啊。”

“是吗?”

“和哉看起来老老实实的,其实比我还要过激,我还没有到想舍弃这个世界的地步。”

和哉苦笑,“我也没有真的舍弃,只是说能做到就好了,这也是梦话。但是如果真的这个机会到来的话,还会有很多的牵绊,让人也是无法去的。”

“牵绊?”

“家人、朋友,让我会想和他们在一起,离不开这里的人,有他们在是不能去任何地方的。”

听到这句话,海斗的脸上露出不以为然的表情。

“那我就没什么牵绊,没有相爱的人。”

和哉像受到冲击一样看着海斗。

“……唉?”

“也许是我太冷漠,我不想和家人在一起,也没有人把我当朋友看。”

“没有这种……”

海斗静静地,但是坚定地打断了和哉的话。

“就是这样。打个比方说,你不见了会怎么样?你的家人、我都会拼命地找你吧?多半在找到你以前绝不放弃……一直一直找下去。可是,我没有会为我这样做的人,一个也没有。”

海斗对说不出话来的和哉报以一个迷惑似的微笑。

“抱歉,我说了让你不知怎么回答是好的话,忘了它吧。”

从窗口看到外面天空的云彩比刚才厚了,英国的天气经常在变。

这时,好像要打破沉重的沉默一样,列车员的声音传来。

“……还有两分种就到普利茅斯了,请不要忘带自己的行李,下一站是普利茅斯……”

海斗站起来,背起背包。然后向着还坐在位子上的和栽背转过身。

“我先下车了。”

和哉没有看他,点点头。

走出车,海斗用拳头敲敲自己的头,真不能原谅说了让旅行快乐的气氛消失无踪的自己。

(为什么不闭着嘴就好?那样说简直就是在责备和哉!)

后悔折磨着自己。如果可以真希望时间倒转,对,这时候也想到如果能去和哉说的“五分钟之前的世界”就好了。如果这个愿望能实现,就不会再说出那种卑屈的告白,而和哉也不会那么难受了。

“海斗。”和哉追了上来。

海斗装作不在意的样子,以笑脸迎上去。

“什么事?”

“如果我不见了你会去找我,为什么你不见了我就不会去找你呢?”

海斗在内心叹息着,认真的和哉的字典里是没有“混过去”这个字眼的,这样一来至今为止还算好的两人之间的关系就会产生决定性的龟裂了。

“说呀!为什么?”和哉追问道。

海斗在虚无感的侵袭中,说出了至今以来一直没说出口的话。

“我不是你父亲上司的儿子的话,你还会和我做朋友吗?”

和哉的眼睛睁大了,然后脸颊迅速充血变红,但是他还没来得及把话说出口的瞬间,列车为进站而一下放慢了速度,和哉失去平衡向前倒去。

“危险……!”

海斗慌忙伸出手去抱住了他。

被抱住的和哉看着那与自己处在同样高度的黑眼睛,然后,后退一步站稳身形,握起拳头,挥在海斗脸上。

“……唔!”

颧骨上挨了一拳的海斗摇摇晃晃地向身边的墙壁倒去,和哉没多少力气,也不是很疼,可是他大吃了一惊,又看到了和哉不为人知的一面。

(和哉他……打了我,那个温顺的和哉!?)

和哉用另一只手揉着刚才挥出的拳头,看来他从没这么做过,自己的手很疼的样子。

“抱歉……你没事吧?”

海斗轻声道,和哉尖锐的眼光盯着他。

“打人的是我,为什么你要道歉?”

“因为你看起来更疼的样子……我的脸皮很硬的。”

和哉咬着牙喊:“没错!你就是这样的厚脸皮!你把我当成什么人了?!”

“什么人……”海斗狼狈不堪地说。

“你不是这么想的吗?我是想从你身上得到好处,为了爸爸才和你交往的。谁会做这种事?!”

“和哉……”

“我不知道我爸爸会不会为了出头讨你爸爸的好,但是,我才不会舔你的鞋子!我才不是为了从你那儿弄到什么才会陪着你的人!”

怒吼着激动到极点的和哉全身都在打颤。

“你觉得这次旅行我是讨厌着还来的吗?一起计划的时候我会在心里念着‘为了爸爸不能不忍耐’?”

“对不起……”

“不用道歉,反正你没必要得到我的原谅。”

“不是的!我没有……”

本想否定的海斗闭上嘴,他的确是怀疑过和哉的友情。

和哉背过脸去,不知是不是多心,海斗看到他的眼角有泪光闪动。

“我知道你的心里有一块不容他人踏进的部分,但是,你即希望能有人安静地跟过来,却又装出不要碰我的样子,只是单纯的待客而已……你这样想着,也认为一直把你当成朋友的我也戴了一张假面具。”

和哉的悲伤让海斗的心脏绞紧,阵阵刺痛。自己做了很过分的事情,一直以来只以为自己被欺骗,得知这样是对和哉的贬低时,海斗慌乱了。与谁都不会真心交往的他,实际上是加害者。

(关闭自己的心,拒绝和哉,之所以顾虑重重,是因为自己躲在厚厚的壁垒后面的缘故……)

自己居然蠢到让他打了自己一拳的地步,海斗怨恨起自己。另一边,他非常感谢和哉毫不留情地打了自己,和哉轻蔑海斗才会这样做,但是这一拳也把和哉的心情表达了出来。

海斗受了这一拳之后,真正意义上的交往才能开始。

“对不起……”

海斗除了紧紧地抱住和哉外,没有别的能做。

和哉的肩大大地摇动了一下,好像要躲避他的拥抱一样。

“真的很对不起,我不知道该怎么道歉才好……”海斗腕上加力,继续说道:“我没有自信,没有让人喜欢自己的自信。因为我双亲的缘故,对我点头哈腰的家伙很多,不知何时起我就以为大家都是这样了……”

和哉停止了抵抗,只是抬起了他充血的眼睛。

“我不想听你解释。”

“是……是啊。”

海斗无力地放开和哉。

一时的兴奋过去后,和哉静静地开了口:“让别人喜欢自己的自信?那种东西我也没有啊,自己不去做些什么?又能让别人来喜欢自己的人只是很少的一部分人而已,即使这样,不去维护的话,很快就会冷却了,海斗真狡猾,只想着自己得到快乐。”

“我知道,我会反省的。”海斗直视着和哉,“我不是说谎,我们再一次重新做朋友吧,这样一来大家就都一样了,我也会直率地打开自己的心的。”

“怎么说……”

和哉的眼睛中浮现出疑惑的神色,并不想拒绝海斗的要求,却仍然在踌躇着,在受到残酷的背叛后这是很正常的,但海斗的所做所为反映出了他的诚实,因此再次获得了他的信赖。

又是一次紧急的刹车,车轮发出尖锐的摩擦声,其他的乘客也都靠过来,车厢里混杂起来。即使这样,因为欧洲人极度讨厌身体接触,不像日本的满员电车一样全都挤在一起,所以还保留着最低限度的空间。

“杰米,你在哪儿?”

后方传来女性担心的声音。

“这里!”

不知什么时候溜到海斗右边的少年回答,然后在列车刚停住时就按了按钮,打开了车门。

“妈咪!快点!”

他轻盈地跳到台上转脸露出一个令人目眩的笑容,海斗不由得眯起了眼睛,像这个少年的无邪他到底忘在什么地方了呢?

“等一下,不然迷了路的话,哭的可是你哦。”

母亲这么说,杰米仍然笑着大步向前走。

海斗明白,这少年坚信即使自己迷了路,妈妈也绝对会来找他。

(好羡慕你啊,杰米,我也有绝对不会舍下自己的人,但我是个笨蛋,居然没有发现这一点,看不出自己重要的人就与失去了他一样。我知道这是我自作自受,我真的很难过,难过得想哭……)

如果真的能哭出来那是件很开心的事,但是自己是没有这种权利的,海斗拼命地把冲到咽喉的悲伤咽了下去。在和哉之后下了车,就像现在难以想象午前的明朗一样,他的心情极端沉重。

现在是旅游旺季,普利茅斯街上到处都是人,外国观光客也不少,但是看不到日本游客的影子。他们一般都去西南部有名的居系特人遗迹“巨石阵”所在的索尔斯贝利,不会到康沃尔半岛来。

(因为不像伦敦、康特华兹那些地方有看头吧,不过算了,如果旅店争夺战再激烈的话就麻烦了。)

自己两个还是在观光前赶紧找到落脚地比较好,这样想着,海斗向身边的和哉转过头来。

“总之今晚要找食宿吧?”

和哉点头。

“我从向导书上看到,诺斯路东是食宿店的集中地。”

“那我们去那里吧。”

“卧室小一点也没关系,早餐好吃就好。”

但是,他们也没指望恶名出众的英国菜会好吃,只希望清洁又便宜就好。但这么想的人看来很多,找过的宿舍全都满员了,海斗他们也焦急起来。

“这个季节到是不用担心感冒,可是最好避免野宿。”

和哉叹口气说。

“同感,再来的话海那边还有饭店……”

“这里应该还有吧?”

“恐怕是不行了。旅游者问讯处靠近港口,饭店也没了的话就到那里问问吧。”

两个人聊着回到车站前。向从这里到“球丘”的直线形的航队街走去。普利茅斯是个有很多步行街的城市,不用担心车的往来,一边享受着树木的绿色,一边散步。

深吸一口带着海风气息的空气,海斗说,“很不错的地方,我好像挺喜欢这里的。”

“是啊,可是要问我这里与其他地方有什么不同,我又答不上来。”

和哉转向刚才走过的地方,举起照相机拍着步行街。

“我也很喜欢,可是我更想看德雷克活跃那时的普利茅斯,我想一定比现在小,但更生机勃勃吧?!”

“嗯,因为是最前线的港口么。”

海斗看着和哉想。

(像这个样子说着话,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一样。可是,还是有哪里的空气是绷紧的。)

自从下了火车之后,和哉就似乎完全忘记了曾经激烈地责备海斗的事,变回了一贯的平稳态度,他是接受了海斗的反省,决定和他一起走下去了呢?还是要继续虚伪的友情呢?海斗试探了几次,一一分析着和哉的言行,还是分不清楚,但是从他现在的态度看,似乎不像是要和自己完全决裂的样子,海斗也是这样希望着。

(他要绝交也是没有办法的状况啊……)

很感谢他没有断然拒绝自己,但是人类这种生物是很贪心的,时间不能倒回去,两人的关系也不能回到从前,海斗自然会觉得很寂寞。

“仔细看过拼写了吗?‘MOUTH’——就是口啦,叫做茅斯的地方都是河的下游,靠近河口的城镇。”

和哉告诉他,海斗想知道的事情基本上只要问他就能解决了,

“过去这里是居尔物人的土地,他们以音乐才能著称。亚瑟王的圆桌骑士;有着都铎皇室血统的托利斯坦也是著名的竖琴演奏家;德雷克也很喜欢叫做‘瓦西纳乐’的作为拨弦古钢琴前身的乐器的音色。”

“唉,自己演奏啊?”

“这一点就不知道了。”

和哉作出一个恶作剧的表情。

“不过,鼓是会敲的。”

“我知道!传说的大鼓!”

海斗的眼睛闪着光。

德雷克鼓,德雷克船长环球航行时一直携带的鼓,在向船员传达作战开始的信号时会敲响的鼓。德雷克死后就装饰在他住的巴格拉特·阿比的墙上,现在也在那座屋子开设的海事博物馆中陈列着。

至于为什么这个大鼓会成为“传说”,那是因为在英格兰陷入危机时它高鸣着保护了祖国。海斗也读过维多利亚朝的诗人亨利·纽博特以“德雷克的遗言”为题

材,讴歌这件神秘乐器的作品。

将我的鼓拿回英国吊在岸边,

在你们的力量不足时敲响它,

让西班牙军队悲呼上帝的我将急驶出天国的港口,

像昔日一样召集军队,将他们唤入海峡。

但是,根据海斗在这次旅行之前的调查,诗中所写的与事实不符,大鼓似乎一直在自鸣,找来找去找不到原因,但确实发出了声音,而且在攻击开始时也没停止过。

(这一点可真是很令人不舒服。)

海斗苦笑着。

德克的大鼓到现在响彻云霄了三次,一说有四次。康沃尔的人们都这样相信着,这是德雷克的魂移到成为这一战领袖的人身上,领导英格兰获得胜利。

(第一次是英荷战争的罗伯特·布莱克提督;第二次是特列菲尔加海战的荷列施·内尔森提督;第三次是一战时期的森姆斯·格兰德将军,不知为什么只有第四次是例外,响在二战时英国受到大空袭的时候,不像过去一样是在海战时发生。)

一想到这个不可思议的传说还会继续下去,海斗的胸口就热起来。如果第一、二次是遥远的过去的话,还有捏造的可能,但是第三次是在二十世纪,科学发达的现代会有这种事不是很有意思么?

(有格兰德将军与部下马克罗兰船长,这两位正直的军人异口同声地说“确实响了”的证言,所以很了不得。)

明天就要去展示德雷克鼓的巴格拉特·阿比了,海斗简直都迫不及待了。

“现代的神秘事件啊,真想早点看到实物!”

和哉也有同感。

“嗯,本人到死都片刻不离的东西,说上面有德雷克的念也不是不可能的。”

“喂,‘念’什么的应该不是幽灵吧?”

“是啊,在天国从死后的世界苏醒,德雷克不就成了亡灵之类的吗?不能安眠,要守护出事的祖国的英雄,说到底也是一种偏执吧。”

“嗯,话说得这么神秘,会觉得恐怖啊。”

海斗装出害怕的样子。和哉说道:“怪谈是英国人的特长,特别是康沃尔半岛所在的迪翁州的幽灵故事更是多得是。”

“比如说?”

“最多的就是幽灵船的故事了。海上漂着的船慢慢的靠近。船帆破破烂烂的,船员们都是骷髅。还有彭赞斯的旅店里出现的被处了绞刑的海盗船长什么的,离这里不远的丹德摩尔的“小屋幽灵”也很出名。”

海斗一下来了兴趣。

“唉?那是什么?”

“当地人在森林里走的时候,忽然出现一座从前没有的古旧的小屋,觉得奇怪再去看的时候就消失了,后来调查过,那过去确实曾有过一座烧炭的小屋。”

海斗皱起眉。

“那只是看到的幻觉吧?怎么说小屋本身是不会有念的啊?”

“不知道,某超常现象研究家指出,这块土地的时空因为什么原因而歪斜了,产生裂缝这样的东西,存在将过去与现在联接起来的时空隧道的说法。过去的小屋可以到这边来,而现在的人也可能到那边的世界去。换言之他认为这是自然造就的时间机器。”

“喂喂,又是科幻了啦。”

和哉听到这句话后,露出微微的笑容。

“想起了过去看过的电影的台词,神只用六天就创造了世界,所以这其中会有个洞也不是不可能的。”

海斗也接口道:“原来如此啊,那去那个森林的话就可以跳到德雷克他们的时代吗?”

“隧道的出口会连在哪个世纪是个问题,丹德摩尔的小屋是十八世纪的东西。”

“切,真无聊。”

和哉问他:“如果能去的话,你就会去吗?去有海盗们的时代?”

海斗马上回答:“当然!我想用这双眼去看他们的热血人生,不,我要成为海盗去大闹一场!”

“不过当时船上的生活很艰苦哦,船上不能洗澡所以很脏,食物和饮品也很快就会腐烂,而且只能吃这些,所以很容易就会生病。”

海斗皱皱脸,“你这么说我有点踌躇……果然还是看的比较好。啊,如果是德雷克的话,就算是幽灵也想见啊。”

和哉耸肩说道:“我还是算了,毕竟挺可怕的。”

忽然想到一件事。

“德雷克的鼓是放在玻璃柜里的吗?”

“我想是吧,是用木头和皮子做的,暴露在空气里会损坏的。”

“如果对博物馆的人说‘这是我一生的请求的话,他们会让我敲它吗?’”

和哉爆笑出来。

“不可能的!而且鼓响了德雷克不就会醒过来了吗?”

奸笑。

“那就是我的目的。”

“他来了之后发现不是敌人怎么办?会生气的吧?”

“跟他说是演习如何?”

和哉呆掉似的叹了口气。

“骗幽灵的话不知道会遭到什么事呢,而且迪翁的人们都相信鼓的力量,德雷克是英格兰的英雄,只是为了好玩敲它的话就是国辱啊。”

海斗咂起嘴,“我是开玩笑么,不会真的做啦。”

和哉断言:“撒谎,假如鼓在展示柜外面,旁边又没有人的话。你是绝对会去敲的那种人。”

海斗在内心吐了吐舌头,不愧交往了这么长,和哉对海斗的性格可以说了如指掌。

交谈间他们已经到了球之丘上的公园。在普利茅斯市休憩休息的场所,海斗他们都不能停留。

“今天的住宿吗?现在刚好有一间空房。”

再次开始找住处——幸运的是第三家旅馆刚好有个双人间取消了预定。

“一夜八十英镑的房间可以吗?”

前台女性的话让两人对看了一眼。

“怎么办?还是再去找更便宜的地方比较好吧?”

海斗问和哉。

“你知道愚蠢的寄居蟹的故事吗?去找一个比现在这个更好的贝壳,却找不到,放弃之后回去。发现自己原来的贝壳被其他寄居蟹住进去了。于是没有贝壳保护身体的他被游过的鱼吃掉。”

话说的很含蓄,海斗马上转身对柜台接待说。

“我们入住。”

把行李都放在房间里的海斗两人马上回到球之丘,看了德雷克的骑马铜像,以图像形式介绍城市变迁和大航海时代历史的普利茅斯剧场后,爬上以前是灯塔的斯密顿塔,欣赏这个港都的全景。

“嗯~~!”

海斗把两只手举向天空,伸了个大懒腰。

“海风凉凉的,真舒服呢~~”

注意到时间已经是傍晚了,时钟的指针指着下午六点的地方,但纬度较高的英格兰日落较迟,即使天空多云。现在也还像日本下午三点一样亮。

“那边…是雨云吧?”和哉指着海上。

“虽然还很远,但会随着海风飘过来。”

“可恶,今晚下来就好了,明天放晴吧。”

“嗯,巴格纳特·阿比的庭院也是一大看点。”

两人的话到此中断。只是一直呆呆地看着雨云。这时风越来越强了,带上了些许的湿气。如和哉所说的,一定不久之后,这个山丘就要下雨了。这时——

“嗯……”

海斗的耳边传来鼓在远处敲响一般的声音。

看到他头转来转去的样子,和哉问:“怎么了?”

“刚刚有咚的声音,是不是?就像敲鼓那样……”

和哉苦笑着:“是你听错了吧,或者是那朵云开始打雷了?”

“雷吗……”

这么一说似乎确实是这样,海斗为自己的容易受影响而摇头笑笑。

和哉说:“已经轰隆隆地响了,那一定会下雨,在被打湿之前赶快回旅店吧?”

“是啊。”

两人走下塔去,走在草坪修剪得整齐的球之丘上。

但是没走出十步海斗就站住了。

(又听到了……咚、咚、咚……连着在响。)

海斗脸色变了,不,这不是雷,而且越来越快。可是如果不是的话,这声音又是什么呢?

“又有什么事?”

和哉也感到了他的异常。

“你没听到吗?”

“什么?”

“刚才起就一直在响的啊!”

“又是鼓的事?你多心了……”

海斗生气地一把抓住和哉的手腕。

“闭上嘴!闭上眼睛,仔细地听。一定听得到,快点!”

海斗强硬地催促着,和哉虽然露出不愿意的表情,还是闭上了眼。然后,下一个瞬间他就把眼睛睁得大大的。

“刚、刚才是……”

和哉的耳朵也听到了那有规律的鼓声。

“明白了吗?”

海斗以被什么附体了似的表情说。

“找也找不到,人眼看不到的鼓——那是德雷克的鼓!在球之丘上响着啊。”

“怎么会……不可能的!”

和哉半是叫的说着。

“它只会在英国遭到敌袭的时候才会响啊,现在这里怎么会有战争呢?!”

海斗根本没有听到这些话,脚步蹒跚地向塔那边走去,然后走向下面的港口。就像被谁诱导着一样。寻着声音而去。

“你要去哪里……”

肩膀被抓住,海斗呆呆地向后转过头去。

“和……哉。”

“旅馆不在这边!”

和哉苍白得像纸一样的面孔上是眩然欲泣的表情,他注视着海斗。

“……旅馆……”

海斗慢慢地重复,不是,他要去的地方不是那里。

和哉激烈地摇晃着他的肩。

“你、你别发呆啊!打起精神来……”

海斗甩开和哉的手,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但被阻止的话会很难受,不想让人阻住自己的去路,他再次背向着和栽向着海边跑去。

“海斗……!”

和哉制止的声音并没有让他回头,海斗的心里叫着,脚也不停地走着。向前、向前去。呼吸乱了,脸颊发烫,似乎是为了冷却一样,雨珠落在他们身上。

“下雨了。”

“呀,讨厌!”

十岁左右的两个女孩子发出明朗的尖叫声,从海斗身边擦过。

“呀!”

低着头走路的右侧的小女孩目测失误,与海斗撞个正着。

“哇!”

海斗完全没有用力,被小女孩撞得摔倒在草坪上。

“呜……”

按着摔倒时撞到的头,海斗稍抬起头来,看到眼前有几根木制的棒子立着摆成菱形。

“……九柱戏。”

海斗呻吟,作为英格兰保龄球前身的传统体育游戏。现在在大酒吧里还能看到有人在玩,但是,为什么这东西会出现在自己眼前呢?

(这么说,德雷克也很喜欢玩九柱戏,无敌舰队来的当天,也在球之丘上玩……)

想到这里,海斗猛然惊觉。

(就像和哉说的“小屋”一样,这些木棒也是“幽灵”吗?)

如果是这样的话,现在仍在响着奇怪的鼓声之迷也就解开了,和木棒一样,鼓声也不是“这个世界”的东西。对,丹德摩尔的森林也许有着通向十八世纪的隧道,这里的球之丘通向的是十六世纪——就是说,有德雷克生活、活跃的时代的隧道。

(格兰德将军他们说不定也是听到四百年前德雷克的鼓手们敲鼓的声音。大概这隧道并不时常开启,只有在什么契机下……也许英格兰被不稳的空气所笼罩时就会打开吧。)

海斗颤抖着伸出手去,想拿起木棒,但是看起来似乎伸手可及,手指却碰触不到它摇晃的轮廓。它离得有多远?有没有实体?海斗皱着眉。

(但是看起来有很真实的质感啊。)

海斗再次伸出手,这次想试着抓住木棒但是感到了有看不到的膜一样的东西包住了自己的手,手上传来柔软的弹性的感觉,连忙把手收回来,那张膜像落下水珠的水面一样摇动着,那边的木棒形状也歪斜起来,海斗真觉到,这就是隔开过去与现在的时空的障壁。

(通向十六世纪的隧道——突破这层塑料膜一样的墙壁就可以去“那边”的话,就说不定就能见到德雷克了。)

海斗握住拳,砸向那层膜,在止都止不住的冲动下,他根本不去想自己的行动会造成什么样的事态,只是想弄破它。感到微微的阻碍后,海斗的手插进了那一边。

(成功了……!)

看到像刚才的木棒一样变得模糊的自己的手,海斗想着,假如十六世纪的球之丘上有人在的话,那个人一定会把自己的手当做是幽灵吧。想象一下浮在空中的一只手,海斗苦笑了,那实在是很恐怖的光景。

(还没告诉和哉呢……那小子在哪儿?如果他知道隧道真的存在的话,一定会吓得脚都软了吧。)

这样想着,海斗想拔回膜那一边的手,但是拔不回来,好像是被按住了或者拉住了一样,动不了,简直像陷在水泥墙里一样,手腕动都不动,意识到自己处在什么样的处境,海斗刷地变了脸色。

(说不定可以穿过膜去……可是,还回得来吗?)

如果手拔不出来的话,自己会变成什么样呢。一生都得趴在地上,陷入混乱的他拼命地挣扎起来。

“对、对不起……”

看到倒在地上起不来,像被蜘蛛网缠住一样四肢乱扑的海斗的样子,撞到他的少女慌了手脚。

“怎么了?”

“是不是撞得很厉害?”

另一个少女想要帮助海斗。

“那个,你没事吧?”

但是,下一个瞬间,两个人发出魂都飞掉了一样的惨叫,匆匆跳开。

“呀啊啊啊!”

“怎么了?!”

少女们对着赶来的和哉颤抖着说。

“那、那个人,手……!”

“救救他啊,神!”

和哉表情犹疑地向海斗走过去,然后啊的叫了一声,海斗的右手像被切下来一样不见了。

“海……海斗……”

这倒底是怎么回事呢?和哉的胃一阵翻腾,但还是(发、发生什么了……?不、不是说这些的时候,要快点处理才行!)

和少女们一样吓得手忙脚乱的和哉碰碰海斗的背。

“坚……坚持住……!我、我马上带你去医院。”

海斗打着战抬起头,痛苦地说:“不行……我……我去不了……”

“怎么了!”

“被卡住了……”

和哉以为友人精神错乱了,他从牛仔裤的口袋里拿出手绢,总之先包扎住海斗的伤口再说。

(这竟是发生了什么?这么严重的伤……)

和哉也看到他被少女撞倒,海斗摔倒的地方是不是有尖锐带刃的东西,和哉在附近寻找着,但这里只有茂盛的青草。

(对了,那切断的手呢?在哪里?)

和哉问:“海斗,你的手呢?”

“那边…”

海斗喘气似的说,好像在忍耐什么一样全身打着战。

“什么?那边是什么意思……”

话还没说完,海斗像触电了一样,身体大大地痉挛着,一把把和哉推到。

“呜哇!”

没有准备的和哉坐在地上。

“你、你干什么?”

惊愕中掺杂着愤怒的视线投向海斗的和哉马上就收了声,现在消失的不只是手腕,连肘都不见了。

(这是……)

和哉哆嗦的手抓住前额的头发,像是要昏倒了一样。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脸上带着恐怖与绝望表情的海斗似乎要说什么似的蠕动着嘴唇,进入半失神状态的和哉慌忙凑过身去,但是他听不到海斗的声音。

“听不到!慢一点,慢慢说……!”

和哉拼命地辩认着海斗嘴唇动作。

“O……?KO……?啊!是‘TO’。下一个?知道了!是‘N’?还有……E么?”

——和哉突然明白海斗要说的是什么了,果然……

“Tonnel,隧道……?”

他一分神的时候,海斗就从和哉的视野中完全地消失了。就像掉进巧妙的陷讲,陷进流沙里一样,消失得毫无踪影。

“不要——!”

战战兢兢地窥探着的少女们发出惨叫,受冲击过度的她们昏过去了。

和哉冲向一瞬间前友人还存在的地方,疯狂地敲打着地面。

“你在哪儿,海斗!……!”

仿佛在嘲笑和哉似的,雨下得更大了,远处的雷声低低地轰响着,这和与海斗一起听到的鼓声有些像又不太像,和哉模糊地想着,德雷克是在警告什么吧。当鼓声停止时,战争就开始不是吗?那这与海斗有什么关系呢?

(不明白……我什么也不明白)

不断地打着地面,被泥水弄脏的和哉慢慢地停住,缓缓地撑起身子,他能明白的只有一件事,那就是海斗走了,虽然不想相信,但海斗去了“隧道那边”。在和哉眼前发生的事情除此之外无法说明。

和哉以空虚的表情仰望着明云密布的天空,落在脸上的雨水交织着眼泪,自己是不会讨厌他的,海斗是自己重要的朋友,疯狂而又害怕的他很可怜,而什么都做不到的自己很可悲。而后,想到之前的事情和能就很不安,难以忍受地不安。

(要怎么向她们说明呢?妈妈爸爸一定要急疯了,有我跟着,怎么会发生这种事……)

和哉也明白,通往异世界的隧道的话是无法让人相信的,还是说“突然消失了”最容易接受,而且背后昏倒的少女们也会做出“没错”的证言。但是,即使这被大家接受,习惯了海斗的消失,只有和哉的痛苦还会一直持续下去,因为知道真相的只有他一个人而已……

※※※

天主教徒的希望,美丽的玛丽·斯图亚特是在一五八七年二月八日被处决的。身为苏格兰公主的她,因为父亲杰姆斯五世的驾崩,在出生后六天就成为了女王,并以弗兰索瓦二世王妃的身份君临法兰西宫廷,丈夫死后,她返回祖国问政,却在与反目皇室的贵族们的漫长内战中败北——成了一位在失意中退位的悲剧女性。

勉强保全性命逃出苏格兰的玛丽寄身于邻国的英格兰女王伊丽莎白·都铎,说得好听一点的话,玛丽不知怀疑他人,或者说太过单纯,她完全相信了在信中把她亲密地称作“我亲爱的妹妹”的堂姐伊丽莎白,相信她对自己的欢迎,相信她给自己皇族相应生活的保证。

但是,玛丽却忘记了,伊丽莎白是自父王享利八世时起就与天主教会彻底决裂的英国国教会的保护者。

伊丽莎白被罗马教廷宣布为异端而遭灭门,她的母后安·博琳以通奸嫌疑被享利八世处刑时,她也被剥夺了嫡子的权利,

“伊丽莎白是被诅咒的私生子,王位篡夺者。本来该就任英格兰女王的是继承了享利七世血统,又为教会承认而结婚的夫妇所生的玛丽·斯图亚特!”

这是现教皇庇护五世的话,伊丽莎白对这句话有多么愤怒与紧张,不知道这一点的只有玛丽而已。

被称为处女女王的伊丽莎白没有结过婚,自然也没有子嗣,如果她被暗杀了的话,英格兰的王位一定会落在血缘最近,身份最高的玛丽身上,甚至可能令那些想要通过与玛丽结婚成为共同统治者,实现将英格兰划为附属国的天主教徒国王们得逞。

“真是一个大包袱……由于玛丽活着,我就要时常面临被暗杀的危险。可是,假如杀了来投靠我的亲人玛丽,又无法避免世间的批判,到底要怎么做才好?”

伊丽莎白对廷臣们发出愤怒而焦急的质询。

结果,在不会将王位拱手让给任何人的她和恐怕外国干涉内政的议会的共同决定下,这个“大包袱”要被隐藏到天主教势力无法接触到的场所去。

“给我亲爱的妹妹玛丽,将身为天主教徒的您迎入我的王宫需要获得议会的许可,请您耐心地等到手续完成迎您人宫的那一天吧,我衷心期盼那一日的到来。”

老好人玛丽真的相信了送来这种鬼都不信的信的伊丽莎白,耐心地等着,被关在远离伦敦的阴暗的别野里,等着自由的日子,一直等了好几年,玛丽终于发觉了伊丽莎白残酷的背信行为,她试着逃出英格兰,但是不幸的很,她的计划在事前被发觉,她也被转移到了防卫更严密的城堡中看管。

“为什么我要遭到如此的不幸?”

愤怒得几乎发狂的玛丽发誓要向伊丽莎白复仇,而后向与自己同为天主教徒,统领号称日不落大领土的西班牙国王菲利普二世遣出密使,传达她已经接受他之前的求婚的旨意。

“哪怕早一刻也好,请将我救出这个阴暗的牢狱,只要那只红毛雌狐的鲜血流出,我愿意立刻成为陛下您的人。”

当然,菲利普对玛丽的要求十分高兴,因为结婚是增加领土的经济方法,战争毕竟要花费大量的金钱。从父辈一代就不断累积的战费的赤字令西班牙的国库捉襟见肘,之所以不断地从新大陆刮来大量的黄金也正是为了少少地填补国库,可是即使如此战争仍然没有停止,因为国王的欲望就是统治比谁都大的疆土,让普天下的民众沤歌他的伟大——从亚历山大大帝的时代开始,这一点就完全没有变过。

“杀死伊丽莎白,当我再次得到一个名叫玛丽的女子为妻的时候,就让那在英格兰蔓延的异端新教徒们在地狱的烈火里被焚烧吧!”

菲利普曾与伊丽莎白的异母姐姐玛丽一世结婚,而在她病故后,他不得不向伊丽莎白宣称放弃英格兰的统治权,因此懊恼不已并怀恨在心。

谋略之后,实施。

将西班牙遣送来的刺客们一个个地捉住并处分的是伊丽莎白的心腹,秘书长法兰西斯·沃尔辛厄姆,原本从事谍报工作的他向伊丽莎白报告,一连串的暗杀计划都与玛丽·斯图亚特有关。

“至今为止的阴谋虽然已经得到防止,但如果有个万一呢?为了尊贵的女王陛下的生命和我国的安泰,不能再令玛丽女王活下去。”

这一点伊丽莎白没有任何异议,但是,老练而圆滑的她却表现出为难的样子,对周围的人示意,这是议会的请求,自己无能为力,在玛丽的死刑执行书上签了名而后为了逃避杀害有血缘关系的亲人的恶名,将拿来那张纸的大臣关进伦敦塔去。

“可增可恶的女恶魔!你还要阻碍我到什么地步!如果你敢杀了玛丽,朕就将用战争把你那小小的岛屿轰上天去!”

菲利普威胁伊丽莎白,这段时间他使用各种手段想要救出玛丽,但都因严密的守卫无法接近她。而后,在二月的寒冷早晨,在伊丽莎白忠实的朝臣们的看守下,玛丽做为罪人被处以死刑,为了避开国民的耳目,同一天举行了在奥兰登与西班牙军队作战时战死沙场的英雄腓力浦·西德尼的国葬,伊丽莎白直到最后仍在轻蔑玛丽。

“我会作为一个虔诚的天主教徒、高贵的女王而死。”

玛丽对长年甘苦与共的待女这样说,直到最后仍然心胸宽阔的她没有对伊丽莎白说出半点怀恨之语,即使刽子手手段太差砍了三斧才砍掉她的头颅,她也未叫出一声痛,就这样死去了。

罗马教廷以及西班牙、法国等天主教国家敲响了悼念玛丽的钟声,赞颂她是殉教者,而西班牙也如之前的宣言一样,做好了与英格兰的战争准备。

“可怜的玛丽陛下!”

文森特·德·塞德里亚纳在被黄昏笼罩的普利茅斯港的山丘上叹了一口气。

“您不幸身亡已经快一个月了——请您饶恕力所不及,未能救出您的我们吧,我们一日也不曾忘记玛丽陛下的事情,总有一天,您会看到我们西班牙军人为您洗血冤仇的样子,那个卑鄙的顶着女王名号的伊丽莎白得意不了多久了。”

除了清洁的白衬衣外,膝上部分穿着很宽松的裤子,还有产自外国的绢袜。遮挡冷风的厚斗篷和压得低低的帽子都是一色纯黑,青年一眼看去仿佛是乌鸦的化身。

但当他抬起头来时,那沐浴着早春夕阳的容貌毫无一丝可让人连想到那不吉的鸟儿的地方。剪短的漆黑的头发、清楚的剑眉,仿若新大陆出产的绿宝般的眼瞳,笔直高挺的鼻梁,只有那常常紧闭的薄唇也许会给人冷淡之感,但总之他是有着谁都会承认的美貌的人。给人以强烈的印象,他本人却对这一点感到十分不方便。

(我才不像那西塞斯一样对自己的脸有兴趣,倒也并不是觉得讨厌,但是太麻烦了,特别是在这故国之地的时候。多半的人都会在看过我的脸后过目不忘吧。)

正因如此,他才不得不在晚上离开普利茅斯。太阳越来越西斜了,薄暮像油彩一样将周围粉饰起来,不是十分接近的话,已经分辨不清他人的面孔了。

(这样一来,我这个拙劣的变装也……)

文森特打量了一下自己,苦笑起来。

他是伪装成普利茅斯对岸法属拉·罗西尔地区的新教徒商人,但是,那矫健的身躯很明显是只属于军人的体格,被眼光锐利的人一看就会露馅。所以对文森特来说,模糊轮廓了的黑暗比坚实的甲胄更能保障自己的安全。

(这里可是英格兰海军的眼皮底下,不当心可不行。沃尔辛厄姆在这里也配置了手下,他们一定绷紧了神经注意着有没有我这样的潜入者。)

文森特的嘴角露出一丝笑意,他是享利二世派遣的玛丽救援队的首领,自从潜入英格兰以来,已经对沃尔辛厄姆的追捕习以为常了。文森特虽然并不喜欢这个危险的游戏,但在漂亮地逃走时也会有些爽快感。

(那些冷血的英格兰人踩着脚悔恨不已的样子一定很滑稽吧。)

沃尔辛厄姆很能干,因此很快就会知道宿敌的正体,文森特也早就明白一旦被捕就再也无法踏上祖国的土地了,所以此地绝不能久留。在玛丽已经被处刑的现在救援队的成员们不得不痛恨不已地放弃,踏上了回国的旅途。但只有文森特明知危险,仍然留在英格兰,他还有一件无论如何也要完成的事情。

(我来普利茅斯就是为了这件事,尽管大家都劝阻我,但我还是来了。)

他要以自己的眼睛确认与西班牙引以为豪的“无敌舰队”相抗衡而增强了军备的英格兰海军是个什么样子。这并非是谁的命令,是他个人的兴趣,因为他本来就是个海军将校。

(本来是为我们敬爱的陛下将玛丽陛下迎到西班牙的……英格兰是个岛国,出国的话,必须要乘船越海,这项任务比起交给陆军的骑士们来,还是海军勇士更加相应,陛下大概是这样想的吧,于是就选择了我打头。唉,真是抽了一支下下签哪。)

文森特绿色的眼瞳中浮起苦笑的意味。没错,从一开始,救出玛丽女王的可能性就等于零,这一点无论是谁——多半包括下命令的菲利普二世在内都知道得很清楚。

(不过不管做何感想,这毕竟是个王命,身为属下的我们不能不服从,而失败了国王陛下又肯定会责怪我们,陛下最讨厌“做不到”这类的话。)

所以菲利普募集“拯救天主教徒的希望,神圣的玛丽·斯图亚特的骑上”的时候,宫廷从上到下一片宁静,报名的一个也没有。结果,愤怒的菲利普就把挑选人的任务交给重臣桑地亚纳侯爵,由他选出那些想借着立下军功出人头地的平民骑士们,当决定与桑地亚纳有血缘关系的文森特做队长的时候,大家都抚着胸口松了一口气。

(如果可能的话,我也想拒绝的。)

但是他却默默地向英格兰出发了,因为有所觉悟,因为自己是大家过目不忘的人,所以谁也做不到的事,或者说谁也不想做的事,他不担起来是不行的。

(平凡就是罪啊,如果我是“其他大多数”中的一员的话,就不会这样了。)

桑地亚纳候爵所属的门多萨家族是大贵族门派,但一族人的经济状态也是相差甚远,像靠没有多少军历的田舍骑士米凯尔养育的文森特的家族就连温饱也难以为继。

(对,就和那些一同来到英格兰的平民骑士们一样,我的家也很穷。玛利亚病倒的时候,连请个好医生给她看病都不能,只有眼睁睁地看着她在我眼前死去……)

妹妹玛利亚是个爽朗的孩子,她那卷卷的头发和明朗的笑脸是多么可爱啊,文森特非常非常地爱她。失去玛利亚的那一瞬间,文森特的心上就刻下了一道永远无法愈合的伤口。

(我是彻头彻尾的西班牙人,无论是爱、恨、还是悲伤、我都无法压抑着它们。)

他抬起手来碰了碰垂在胸口上的玫瑰念珠,那上面有用缎带系住的玛利亚的一绺头发。

(我一直在想念着你,这是将在天国的你与我联结的纽带,我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会由它毫不迷惑地到达你身边。到那一天来临之前,请你守护着我吧。)

文森特看着玛利亚已经冰冷的亡骸,轻蔑着没有才能又只重面子的父亲,对天发誓自己绝对不会变成那个样子。没有力量的话就无法守护所爱的人,所以自己无论如何也要变强。

(我所有的财产就只有这个身体和与候爵家相关的血缘而已——还是要感谢父亲把这些给予我。)

来到王宫,与仍旧有着绝大势力的桑地亚纳侯爵会面,他顿时领悟,权力是拥有它的人不分给你就无法得到的东西,换言之,文森特要想在宫廷崭露头角的话,像候爵这样的人的提携是一种必要。

(侯爵是不怎么施私情的人,但是,这样总比完全无关的他人更能引起他的注意,为了得到他的信赖,我什么都愿意做。归根结底,这都是为了我自己。)

文森特是幸运的,因为如今是与和平无缘的时代,像他这样一无所有的青年才能够凭借自己的才能出人头地。出生在内陆的雷诺沙,连海都没见过的文森特应幕海军士官,放择这条路他也是考虑再三。在重传统的陆军中升上重职,简直和当罗马教廷里的高位圣职者一样难,文森特看着父亲米凯尔的样子就不难想到这一点。骑士的数量太多了,需要太长的时间才可能升上一定的地位,这对充满野心的文森特这样的人来说,漫长得无法忍受。

(从这一点来说,历史不长的海军竞争就缓和得多。)

文森特只有二十六岁,但已经担任战舰“圣萨尔瓦多号”的大副了,再过一两年,借增强军备的机会成为船长也不是不可能,如果是在陆军,现在只是个小队长。

(圣萨尔瓦多号虽然老朽,但怎么说也是一条船,从船长阿隆索·德·路易斯先生那里又能学到很多东西,我这个对海一无所知的人,现在也能够灵巧地开船,这全是船长手把手地教会我的。)

阿隆索一开始就感到十分的吃惊,“生在雷诺沙连水都不会游的男人为什么要上船)一定是哪里搞错了吧?”当文森特提醒他伟大的航海家亚美利哥·拜斯庭是内陆的佛罗伦萨人时,而且说出自已是真的相信能像拜斯庭那样架船的豪言壮语,听到这些话的阿隆索更加吃惊,然后就什么话也没说了。文森特擅自推测他也许是对自己这个近乎厚脸皮的高目标满中意的。在不懈的努力下,现在文森特可以游得比鱼还要灵活,操船的技艺也是年轻船员中最优秀的。

(我没有搞错,我的选择果然是正确的。)

文森特自豪地想着,他眷恋着海军,感谢她为自己提供了尽责的场所,但比起这些来,他更是深爱着出海的快乐。

(那是通往未知世界的纽带,可以航向任何地方的广大的自由。)

大概在看到海的第一眼的时候,文森特就深深地爱上了大海,这种感情是如此地深厚,以至于陆地上的多少美貌小姐们向他投来的爱慕的秋波,他都全部视若无睹。

(海洋是如此美丽,但相反的,也是个危险的世界,如果她们有一个连活着归来都无法保证的恋人的话,那未免太痛苦了。)

文森特知道那些心仪自己的女子把自己称为“阿喀琉斯”。阿喀琉斯是古希腊的英雄,是一个比起与美丽女子过着平安的日子来,更喜爱与男人们一起战斗的男子。其实,文森特相当喜欢这个外号,以后的事姑且不论,现在他追求的并不是和平的家庭,而是血与火的战场。

(那一天到来的日子不远了,只要陛下如宣言一般,向英格兰进军的话……)

一直等候的就是这一天,文森特这样想着,之前没有哪个国家敢对冠称世界的无敌舰队挑战,海军很少有大展身手的机会。不过另一方面,这也是文森特担心的地方。的确自莱巴图海战击败想要成为最强的土耳其海军以来,外国均视西班牙舰队为无敌天下,不敢妄动。但是,舰队真正调整是在菲利普合并葡萄牙后,将葡萄牙的舰队一并编组进自己的海军。船只数量急剧增多,不只水手不足,连向他们下达命令的士官也严重不足了,这也正是一点船上经验都没有的文森特也能轻易地进入海军的理由。

(现在似乎仍然人手不足,证据就是陆军里有多如繁星的名将,我们海军里就只有圣·克鲁斯侯爵阁下一个而已。)

文森特特别忧虑的就是这一点,如果这位年老的总司令有个万一的话,无敌舰队要怎么办好?精神依旧矍铄的圣·克鲁斯候爵一点把位子让给后进的意思也没有,更不可能去培育有夺取自己权益可能的将官,只是将权力集中在一个人身上,也就是说现在并没有任何可以替换他的人选。

(而且陛下在海军方面也是对侯爵言听计从,舰队规模扩大了,指挥的难度也因此加大,这是不言自明的事。而陛下并没有去寻找与候爵有同样能力的人材,这未免有些太过大意了。)

文森特叹了口气。在埃斯科利亚尔宫殿的微暗的执政间里支配“日不落帝国”的菲利普基本是思考的人,而不是行动的人。他通过臣下寄来的报告书判断情况,行使政策。问题在于被严格的身份制度支配的西班牙宫廷中,能够与国王直接对话的只有极少的一部分人而已,所以一旦他们的见解有误国王也会做出错误的判断。究竟是哪里搞错都不知道——文森特就是怕这一点,如果是因为自己的过错而丢了性命,那无话可说,因为别人的过失导致自己被杀可就太不甘心了。

(在我的国家里要变得伟大,首先是要活下来,然后是立下出人头地的功劳,这次对普利茅斯的侦察会有加分吗……不、不可能,玛丽陛下的事上要扣的分数太多了。)

文森特在苦笑中把视线转向港口中的船只,不管这件事能不能给自己加分,但它一定能派得上用场,而且就是在最近。

“好,哪一条是‘恶魔龙’的船呢……”

文森特低声说着。就他掌握的情报来看,只要听到他的名字就连西班牙孩童都会吓得发抖的残忍海盗法兰西斯·德雷克在远征西班牙所属的西印度(巴拿马等加勒比海地区)大闹一场后,现在回到母港普利茅斯。文森特看过他的肖像画,如果可能的话,很想见见他本人。

(画中的他一副瘦长脸的文弱样子,正是伊丽莎白最喜欢的样子。那么,他和海盗渥尔达·罗利都是伊丽莎白情夫的谣言是真的了?如果是这样,他的品味还真是差啊。)

崇拜玛丽的文森特对伊丽莎白自然不会客气,不过他也承认,她是个平凡男人无法相称的大胆女性。但无论是旧教还是新教,未婚而把男人招至自己的寝床的女人被称为“淫妇”也是自然的。

不久之前,还是对魔女施以火刑的时候。玛丽·斯图亚特被放逐出祖国后,她的原丈夫波苏埃鲁马上又与其他女人立下了神圣的结婚誓言,马上招来臣下的轻蔑,但伊丽莎白却对将同样有妻室的男人们招为情人的事毫无罪恶感,也没有人有任何非议。

(大概是伊丽莎白有很强的压制他人的手腕,只要看不顺眼就断然拒绝。但这种力量是玛丽陛下所不具有的,所以说,她只会被男人们利用。)

文森特叹息着。的确,伊丽莎白也许是个了不得的女人,但要将她做为一个女人来爱太难了。要从英格兰女王的眼皮底下蒙混过关是很危险的,像这种脸色都不变一变地与欧洲第一势力的西班牙国王起冲突的人,敢跟她辩论的不是笨蛋就一定是胆色过人。

“与我国的船只比起来要小很多,不可能是为了节约建造费用吧……”

文森特将注意力转回到船上来,有些吃惊地自言自语。正如西班牙的舰船建造工作是交给圣·克鲁斯侯爵负责一样,英国的造船计划也是交给海战第一人的德雷克监督的。

(他特意制造小型船,一定有什么理由。)

文森特仔细地打量着已经暗下去的海面,忽然眼睛一亮。

“是啊……这附近浪很大,操纵大型船会很难。”

换言之,这里对西班牙的希腊式战舰和加雷翁战舰不利,文森特的表情沉重起来,这件事一定要告知圣·克鲁斯候爵。他马上开始接近被黑暗笼罩的港口,前去确认船只的吃水线位置。

(只从山丘上眺望的话有很多地方是看不到的。)

港湾正中的小岛背阴处出现了一条单桅小帆船,似乎是要进港的样子。文森特默默地注视着它,这时耳中忽然传来咚咚咚的鼓声。

“难道是……?!”

文森特耸然惊觉,这是德雷克的大鼓,袭击敌船——也就是西班牙船只的时候,他就会以独特的节奏敲响它。

(那么说,这艘船就是德雷克的?他在传达作战开始以外的场合也敲鼓吗?)

在不知不觉的情况下,文森特的脚步动了起来,向港口跑去。想看一看,想看看德雷克,如果他真的在那里的话,他虽然是可增的敌人,但同时也是海上男儿们中传说一般的存在。

(最初做世界环航的是葡萄牙的麦哲伦,但是他死于航海途中,同行的塞巴斯蒂安·进卡诺接替他成为船长回到祖国。这一点上,德雷克虽然是第二个环航世界的人,却是第一个完成整个航行的船长。)

文森特了解大海,自然也了解航海是多么艰苦,因此他难以抑制对德雷克这个男人的兴趣。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男人呢,真的像欧洲各地的肖像画一样有着一张神经质的脸吗,撇开容貌不谈,能经得住长达三年的航海一定有着坚强的身躯吧。

“……!”

但是下一个瞬间,文森特与跑起来时一样唐突地停住了脚步。

他感到在很近的地方有他以外的人存在。

(太大意了!……居然没有察觉到对方的气息!)

这个理由很快就判明了,“那”是个十二、三岁左右的少年,正躺在山丘斜面上的灌木丛中睡着,文森特咬了咬呀,的确睡着了的人是无法察觉气息的。

(不……不对。)

马上文森特就发现自己的看法有误,那个少年的脸、脖子、裸露在外面的手臂,身体的各处都有明显的擦伤,就好像是从山丘上摔下来或者是被粗暴地推下来一样。

文森特站了站,确认他是真的昏过去之后,慢慢地走近少年,而后在他身旁蹲下来,仔细地观察着他的容貌。

(像妖怪一样的红头发,可眉毛是黑色的,从这带有黄色的皮肤来看是土耳其人?不,长相不太一样。)

总之可以确定他不是英国人,文森特把目光转向少年的衣服,想都不想就冲口而出。

“这、这是什么……”

少年身穿一件画着美丽花纹的带纽扣的衬衫,这还没什么,问题是包裹着他那纤细双腿的衣服。

(什么?这个质地……我从来没有见过。)

文森特伸手摸了摸那件衣服,为它异常的厚实吃了一惊,简直就像船帆一样,怎么会有人把这么硬的东西穿在身上呢,文森特呆住了。他继续向下看去,发现少年赤着脚,纤瘦的脚趾上一个茧子也没有,这是生在优良环境的证据。

(说不定,他是被派到英格兰的某外国的使节,既然倒在这里,莫非是被卷进什么阴谋了……)

使节——文森特的脑海中忽然浮起一个记忆,几年前,弗朗西斯哥修道会的修道士们曾经越过重洋从遥远的异国带来过少年们。

(这么说来,他们的肤色和这少年很相近,我只在他们去王宫的路上看过一眼,模样方面是不是相像还无从判断……)

少年使节们用结结巴巴的拉丁语诉说着自己能够拜谒伟大的罗马教廷的保护者菲利普的喜悦之情,到罗马教廷向教皇乞求神的教诲,并将学到的东西传达给祖国的人民,这些都深深感动了虔诚的菲利普。文森特对于此也只是听人说过。

(japan……对,听说他们就是从被马可·波罗称为“japan”的岛国来的人,那么这个少年也是“日本人”了?)

文森特皱起眉,即使他确实是日本人,还是有很多疑问残留着。弗朗西斯哥教会到日本布教,因此使节们都信仰天主教,交流也只限于西班牙与葡萄牙两国,那么这个少年为什么会昏倒在新教徒的国家英格兰一个荒僻的山丘上呢?

(是在航向西班牙的途中被英国海盗俘虏带到这里来的吗?的确,知道他是从“黄金之国日本”来的人,贪婪的英国人会想强迫这个少年做向导航往日本也不是不可能。而他不想这么做,找了个机会逃出来,精疲力竭而昏倒在这里吧。)

如此说来,发觉他逃走的人有可能随后追来,文森特机警地扫视了四周,然后摇晃着少年的肩膀。

“喂,你没事吧?”

“嗯……”

少年低低地呻吟着,眼睑颤动了一下。

无论有什么样的事情,文森特是都无法置受伤或生病的人于不顾。这个无力地横倒在地,脸色苍白的人虽然有着不同的性别,却在文森特眼中就好像过去的玛利亚,而这次他意识到可以救回这个人的性命……

“你醒了?”

文森特托住少年的两胁,把他从灌木中抱了起来,少年缓缓地睁开双眼,目光涣散地仰望着文森特。

“谁……Whoareyou?”

他先说了一个意义不明的词语,接着换成英语,所以文森特也特意用英语回答他。

“我叫文森特,你是?”

感到眩晕的少年视线对不准焦点,那双漆黑的瞳孔仿佛在追逐文森特看不到的幻影一般左右摇动着,而后他报出了姓名。

“KAITO……KAITO·TOGO(海斗·东乡)……”

渐渐恢复了意识的少年缩起身体颤抖着。

“好冷……”

“你穿得太少了。”

“是七月啊……”

“说什么,现在才春天呢。”_

文森特将海斗横抱起来,自己慢慢地坐在地上,而后用身上的斗篷覆上海斗纤细的身体。

“还冷吗?”

海斗摇摇头,动作又让他难受起来,无力地把头靠在文森特的胸口上。

“想吐……”

“不用忍,吐吧。”

“您的衣服……会弄脏的……”

“别在意,脏了只要洗洗就干净了。”

海斗比刚才更努力地抬起头,看着文森特。

“谢谢……您好温柔……”

“怎么全是客气话啊,我可以好久没听过这种话了。”

文森特打趣着,他只是对这种面对面的感谢觉得很不好意思,并没有恶意。

感到他的害羞的海斗也恶作剧似的微笑着。

“那我再说几句吧?”

“不,谢了。”

文森特苦笑着,直视着像小鹿一样无邪柔弱的海斗的眼睛。

(黑色与绿色——虽然颜色不同,却好像玛利亚的眼睛。对,就是以发热的手握住我说“我一个人会害怕,请留在我身边”时的眼睛……)

这样想着,文森特更无法把视线从海斗身上转开了,马上就陷入感伤真是西班牙人的坏毛病啊。

(他也像玛利亚那样怯怯的,到底在害怕什么呢?为不明的理由混乱,真可怜啊。)

文森特看到海斗这样的表情时,不禁把他抱得更紧,想要安慰他什么也不要担心。平时一直隐藏在心底最深处的感情,如今像决堤的洪水般倾泄而出,想要对他温柔,想要留在他身边,想要疼爱他。自己为什么会对一个初次遇到的少年抱着如此强烈的温情呢,这一点文森特自己也困惑不已,毕竟只有他的眼睛像玛利亚这个理由是无法说明问题的。

(那就是还有什么别的理由了?)

为了探究这个问题,文森特再次把视线转向海斗,而后发觉正像自己被少年那双黑色的眼睛所吸引一样,海斗的眼中也只有自己鲜绿色的眼睛,那呆呆的表情很是奇怪,令文森特的嘴角也不由得一扬。

“你是Japon人吧?”

不知道用英语怎么表达,文森特只有在国名上使用了西班牙语单词。

而红发少年作出意外的回答。

“Si,SoiJapone。”(是,我是日本人。)

文森特吃了一惊。

“你也会说西班牙语?”

“日常问候的程度,是向直布罗陀出身的人学的……”

“其他语言呢?”

“一点法语,能做选择题的程度。”

文森特又搞不懂了,选择题是什么意思啊?

“教你的是哪国人?”

“法国人。”

“英语呢?”

“当然是英国人,我是在圣克利斯托弗从本土人那里接受语言教育的。”

海斗不断说出搞不清意义的话,文森特皱起眉头,本土人——意思是“住在当地的人”吧?那么圣克利斯托弗和语言教育有着什么关系?但是比起这些来,文森特有更在意的地方。

“日本也有英国人在?”

“嗯,有啊,有很多。”

“怎么……”

文森特咬紧了嘴唇,真是听了令人极度不快的话。英格兰人和法兰西人并不只在西印度,连在太平洋上的西班牙势力范围,他们也已经去染指了吗?

(日本还不是我国的领土,但说不定将来会成为领土,怎么能让英国横抢了去。)

文森特将话题直接转向核心部分:

“你是什么时候来到这个国家的?不,首先请告诉我你会在这里的理由,你是怎么从日本来到这里的?是你乘的船被饿狼一样的英国海盗掠夺了吗?还是你自己来的?”

海斗被连珠炮一样的质问吓了一跳,像要阻止文森特似的高举双手。

“等、等等!啊,不对,Wait!”

文森特微微笑了,Matte?从没听过的声音,这似乎就是日本话了,他刚才分了心,所以母语就脱口而出了。

“按顺序一个一个来回答吧,嗯……”

但是正准备回答的海斗在下一个瞬间表情顿时僵硬下来,打量着四周。

“怎么了?”

发觉他的表情很不安的文森特问。

“这里是……哪里?

“你不知道吗?

“嗯。”

“谁把你带到这儿来的?”

“不知道……我醒过来的时候就在这儿了。”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呢?文森特虽然困惑着还是告诉了他。

“这里是普利茅斯。”

海斗恍惚地重复着。

“普利茅斯……”

“之前你住在哪里?”

“一直在伦敦。”

文森特皱着眉头。

“一直?多长时间?”

“大概……九年吧。”

文森特大吃一惊。

“怎么会!那不就是你的国家派使节来西班牙之前了吗?!”

“使节?什么……好疼……”

海斗按着太阳穴呻吟,文森特担心地看着他,他似乎头很疼的样子。

“佛朗西斯哥修道大会的修道士带了日本的少年们来,是叫做京都的土地上的贵族派他们向教皇求乞神之教诲的书信而来的。你在英国也听过这个消息吧?”

海斗摇了摇头,“我不知道。”

“那你又是怎么来到英格兰的?”

“和双亲一起……”

文森特眉梢吊了起来,又是意料之外的话。

“他们在哪里?在那里做什么?”

好像是觉得恶心了,海斗揉着胸口。

“工作……”

“什么工作?”

海斗抬头看着文森特,声音微弱地诉说:“很……难受……头也很疼……”

“知道了,先休息吧。”

文森特看着再次把头颅靠在自己胸前的少年,他处在意识朦胧的状态,让他昏过去的理由虽然尚未判明,但看来是头部受到了强烈撞击。文森特曾见过从帆船舰杆上摔到甲板上的船员幸运地没有丧命,但一时间内就像海斗一样陷入昏迷而虚弱的状态的例子。

“我真是一点也搞不清,把你带出伦敦又扔在这个山丘上的人到底有什么目的?”

文森特的话令海斗抬起头。

“山丘……?”

鹦鹉般重复着这句话的海斗的眼睛忽然睁得老大。

“球之丘……”

文森特探出身子。

“你想起什么了吗?”

海斗没有回答,却一把推在文森特的胸前,猛然翻身,盖在他身上的斗篷撒落了,文森特感到那又裸露在空气中的手臂一下泛起了鸡皮疙瘩。

“怎么了?突然就……”

海斗无视文森特的问题,凝视着他的服装问:“今年是哪一年……?哪一年的哪一月?”

文森特虽然觉得这个问题很奇怪,但还是回答了。

“从主的诞生元年算起是第一千五百八十七年又三个月。”

“一千五百……”

海斗的表情显然受到了极大的冲击,他就这么向后倒去。

“喂!”

海斗仿佛在吃语似的自言自语着。

“那……那个时候,德雷克的鼓响了……我……伸出手去……”

文森特顺着他的话追问。

“刚才的声音?那果然是德雷克的鼓?”

海斗看向文森特。

“你也听到了?”

“嗯。”

“当有敌人接近英格兰时它就会响起来。”

海斗好像被什么附身了一样继续说:“敌人是谁?我?还是说,你?”

他一定知道些什么,逼问的文森特有些粗暴地抱紧了想要隐瞒什么的海斗。

“看来我们要好好谈谈,不过在这种冷天里呆下去会得感冒的,还是到我住宿的旅店再说吧。”

“不要。”

海斗推开了文森特。

“我不要跟来历不明的人走。”

“我们彼此彼此。”

海斗拼命地摇头。

“我没有隐瞒什么!KAITO·TOGO,十七岁,是从二十一世纪来的日本人。”

“说什么怪话?!二十一世纪?”

“没错!我是通过‘隧道’到这里来的!”

文森特凝视着海斗,莫非他是精神不正常了?

“不是!我这里很正常!”

海斗用食指指着自己的侧头部,他很敏锐地察觉到了文森特的心理。

“毕竟我自己都不敢相信,你会不信也是没办法的事……可是,这是真的。我是从未来掉到这里的,虽然不明白是怎么回事,但我住的世界和这个世界间有洞穴,而我掉了进来,这个洞就是隧道!或者说导管!”

文森特摇摇头,一看就知道海斗绝对是疯了,所以才会说出这些不明所以的疯话来。

“我没说谎!”

海斗生气地寻找着措辞。

“证据就是,我知道明年这里会发生什么事情,菲利普会出重兵,无敌舰队将发起攻击。”

文森特扣在海斗腕上的手骤然加紧力量道:“……你说什么?”

“没错,圣·克鲁斯候爵会死去,而梅迪纳·西德涅公爵则成为总司令。”

“那个公爵阁下指挥海军?不可能的……!”

文森特不加思索地失笑出来,为自己瞬间认真去听他的话感到丢脸。

“可是,就是这样啊!”

海斗顽固地坚持,然后,那双似乎知晓这个世上所有神秘的眼瞳望着文森特。

“刚才你说‘那个公爵’吧?你看来很熟悉梅迪纳·西德涅的样子,仔细看看你的模样也像西班牙人……你是英国的敌人了?!”

文森特懊悔万分,一个大意就说错了话。海斗对默不作声的他继续说下去。

“因为你对我这么亲切,我给你一个忠告,这次的战争不要乘上船的好,否则会化作大海中的藻屑……”

多么大的侮辱!血往上撞的文森特想也不想,一把扼住海斗的脖子。

“住嘴,小鬼!”

“呜……”

“你说什么……我军绝不可能被英格兰击败的!”

海斗困难地喘息着,艰难地吐出一句话。

“这、这个国家有德雷克……还有霍斯金……而西班牙……谁……谁也没有……西德涅……他……根本不了解……大海……”

“住嘴……!”

文森特扯着海斗的脖子用力摇晃,当他发现海斗的身体软瘫下来时,心里一下泛上了对自己行为的恐惧。

(对一个弱者,我竟做出了如此残酷的事……)

文森特的内心被激烈的后悔煎熬着,本来身体就没有恢复的海斗在此之后昏迷过去了。

“对不起……”

紧紧地抱住海斗的身体,文森特呻吟道。

(光是道歉什么用也没有,总之还是先把他带回旅店去……这孩子的容貌比我还要显眼,必须避过旅店主人的眼睛把他带进屋。身为被英格兰能干的秘书长官手下追捕的人,一定要避免引人注目才行。)

能干的沃尔辛厄姆——文森特虽然不甘地咬着牙但也承认这一点。加果西班牙也有那样的臣子,能为菲利普陛下做多少事啊。如果有德雷克与霍金斯那样的男人,西班牙的海军也会安泰了。

海斗的话又鲜明地浮现在文森特的脑海里。尽管刚才他也在为人材不足而苦恼,这个指摘还是刺痛了他。可是,一个只有这般年岁的少年,为何会有看破这些的见识呢?他所知道的简直比西班牙重臣还要详细啊。

(就好像占卜师一样什么都看得到,来自未来的人之类的应该只是玩笑,但说不定他有着能看到未来发生的事的本领,就像东洋的魔术……)

文森特想起一件事,伊丽莎白女王和法兰西皇太后凯瑟琳·德·美第奇一样是个疯狂的占星术迷者。凯瑟琳重用作出诺查丹玛斯预言诗的医师,伊丽莎白在数年前还将叫乔·迪的数学家。神秘学家封为皇室的专属占卜师。

(也许海斗的家人是乔·迪的后继者,如果有可以与女王对话的亲人,那么知道西班牙的要人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海斗从父亲那里听到这些……然后因为知道得太多了被卷进了阴谋,才被绑到这里来的吗?)

文森特做了这样的推测,但要证实它除了向当事人亲口确认外别无他法。

带着深思的绿色眼睛中浮起怀中少年的身影,他对海斗的兴趣更浓了。刚才自已一时冲动打断了对话,但这回一定要听对方把话说完,虽然他的话对文森特来说决非什么快乐的话题,自己也不认为这些话都是正确时,但其中似乎包含着某些真实。

〔即使在我看来这话不真确得过了头,但能继续听他说下去会很有意思,就算那是西班牙人不祥的预言也……)

(不对,不仅如此,发现了问题所在就可以寻找出回避的对策。海外的预言对我一国来说也许反而是种幸运。说不定,他会倒在我的身边正是神将这个少年赐予西班牙,为西班牙效力的恩宠啊。)

文森特不禁微笑起来。在潜入英格兰的期间,他是被严格禁止接触除任务相关的人之外的其他人的。也就是说。他去照看海斗时已经是明显地违反了规定了。但如果这是为了“国家利益”的话,自然是理所当然要做的事,文森特找到了一个能照顾海斗的正当理由。

(我绝不再对你做过分的事,所以和我一起来吧,海斗。)

文森特抱着少年轻轻地站起来,向山丘上走去,

但从那个方向忽然传来噪杂的声音,他不由一滞。

文森特迅速地身形一转,与海斗一起隐藏在最近的窟地里。

“谁也没有啊。”

“真的有个奇怪的人在吗?”

“马克从了望台上看到的所以不会有错,是个全身穿黑的男人。”

“是过路的旅人吧?”

“那种人会离开大路跑到山丘上来吗?”

四五个人的集区,文森特咬住下唇,有人从船上看到在侦察港口的他,说不定就是刚才那艘单桅船上的人。

“分头找吧,我跟比利去那边林子里找。”

“我去底下看看。”

“没办法,那个劳动人的混蛋!找到了一定要他好看。”

“真的找到了就带到咱们头儿那里去,他一定又穿着新衣服展示崭新的手段哪。”

男人们哄笑起来。

“说得真准。”

“他是喜欢出风头的人么。”

“总之还是个小鬼啦。刚才又是没说要去哪儿就消失了,真是的,到底跑去哪儿了呢……”

“不会在跑的,一定是在女人床上吧。”

“不然就是在那个扮可爱女孩的身上。”

“哦~~~”

分不清是轻蔑还是责难的声音传来。

“啊啊,主啊,饶恕我们的杰夫利吧!”

脚步更近了,文森特背上冒出冷汗,他看了看臂弯中睡着的海斗,不能就这样被抓到,但现在这个状况怎么想也不可能带他一起逃走,只是文森特一个人要逃过上面那些男人的耳目已经很难了。

(要把他丢下吗……)

海斗的身上的伤,他说出的谜一般的言语——在意的地方像山一样多,但是,现在文森特必须自已先逃出去,没有什么比被宿敌英格兰人俘虏更屈辱和危险的了。

“原谅我吧……”

文森特将海斗轻放在洼地中央,以追踪者无法察觉的声音在他耳边低语:“虽然我不忍心把你放在这里,但是没有别的办法,不知道那些无血无泪的英国海盗会对你做什么,我衷心为你祈祷,不会遭到他们残酷的对待。有缘……对,有缘的话,我们再见吧。”

他说完这番话,轻柔地抚过海斗的面颊,虽然不舍,却不能再磨蹭下去。

文森特迅捷地屈起身躯向山下跑去,而后在被发现前掠进一丛茂密的灌木丛下,这时上面传来的叫声令他全身都僵硬了起来。

“喂……有人在!是小孩!小孩倒在这里!”

“那个黑衣男人打伤他的?”

“总之先去找医生吧?等他醒过来再问他。”

“对对,好,搜查就交给林子里的人,我们快带他到托马森大夫那儿去。”

一个男人把海斗像货物一样扛上肩,然后和来的时候一样吵吵嚷嚷地去了。

在千钧一发间躲过了危机的文森特闭上眼睛,深深地出了一口气,然后,再一次为那个谜之少年的平安无事祈祷起来。

“嗯……不行……杰夫利……啊……那里不行……会留下印子……”

甩乱一头褐色的长发,西理尔·莫里斯发出甜美的声音。“雷斯达伯爵剧团”的少年演员可以自由自在地扮演从谨慎的村姑到高贵的公主,而在床上最得意的,就是扮演圣职者都会喷着鼻血昏倒的艳丽娼妇。

“听话一点,你不是在演魅力四射的公主嘛。”

“今晚是清纯的磨坊姑娘,处女身上有这样的印子那就奇怪了,我那老爹罗嗦得很,他发起脾气来可吓人哪。”

“你也是个罗嗦鬼。”

把脸埋在少年颈项间的杰夫利·洛克福特慵懒地抬起头吻上西理尔那柔软的双唇。只要不留下痕迹那做什么都可以,只要是杰夫利那做什么自己都很开心,西理尔紧紧地抱住了男人宽厚的背,淫乱地贴住他的腰,然后在吻的空隙中轻声说:“你的吻让我失神……”

“是吗?”

“太棒了,你这厉害的嘴唇……形状漂亮,总是带着微微的笑意,只是看到就会觉得心砰砰乱跳。”

杰夫利低低地笑着。

“虽然你的称赞让我很高兴,但喜欢的只有嘴唇吗?”

“才不是,还有平民船长那高贵的鼻子,豪华的金发都很棒,不过……”

西理尔双手捧往杰夫利的脸颊,直视着他的面孔。

“比什么都好的是这双眼睛……只要看到这双像晴朗海面一样的眼睛,就连那诱惑男人落入水中的残酷而美丽的康沃尔人鱼都会成为你的俘虏。”

“你是个诗人嘛,西理尔。”

“不,我是男性的人鱼……沉溺在你的眼中。”

“溺死无数次了。”

西理尔一次次地吻着杰夫利的嘴唇。

“脸长得好的男人床技都很差劲,可是还好你是个例外。”

杰夫利点头。

“那是不懈锻炼的结果,即使出生即具有的才能,如果不去精研努力的话,也会腐烂掉。”

“我的话,被当成练习对象也无所谓的哟,哪,再来一次,疼爱我吧……嗯,粗暴一点……”

杰夫利响应了这个要求,当他正要挺身而入西理尔的腿间时,寝室的门轰然洞开。

“在这儿!头儿,出事啦!”

大叫着冲过来是水手长路法斯,这个从达得茅斯来的高个男人,有着近乎灰色的金发和淡蓝色的眼睛,额头与颧骨都很发达的脸虽然给人以粗糙的印象,但孩子似的表情不断变化着,一点也不给人刻板的感觉,甚至会觉得有些可笑。

“哦,抱歉啦。”

路法斯看到床上两人的时候,以平坦的声音辩解道:“我怎么知道你们正在干!”

杰夫利叹了口气,从少年的身上翻到床单上。

“没关系,不过,如果你以后开门前先知会一声的话,我会很高兴的。”

“我记下了。”

快乐被人中途打断了的西理尔支起上半身大发雷霆。

“‘怎么知道你们正在干’?哼,讲什么蠢话!这里是哪里?旅店吧?那里面的人会做什么,一想不就知道了!”

路法斯耸耸肩,“所以我道歉了嘛,我也不想打断头儿找乐子呀。别看我这样,我也理解恋呀爱什么的呢。”

“唉,你本人看起来跟那些完全不相关呢。”

路法斯愤愤地喷着粗气。

“我怀疑你的品味,头儿,这个臭屁小鬼到底有哪里好?”

“身体。”

懒懒地躺在床上的杰夫利微笑着。

“你也来睡睡就知道了。”

西理尔向路法斯吐着舌头。

“所以你一辈子也不会明白,丑木偶!”

“你……个臭小鬼!”

在路法斯抓住少年之前,杰夫利开口。

“别玩了,有什么事就快说。”

“哦,对了!”

路法斯换上一副认真表情。

“发生了点奇妙的事,因为找不到头儿你去了哪儿,已经是昨夜的事儿了,我们侦查球之丘的时候发现有个小孩倒在那儿。”

“这对他来说是个大事件。”

杰夫利散散地道,滑一样地下了床,然后开始去捡地板上散乱的衣服穿在身上。温暖的羊毛衬衫、绢做的袜子、天鹅绒的护腿,然后是因为方便活动被船员们喜爱的宽腿裤子。

“可这和我有什么关系?要照顾昏倒的小孩找好心的嬷嬷们或者救护院不就好了?”

西理尔把作为家居服的长下摆女用衬衣盖在身上,揶揄着:“说不定是船长先生的私生子哪。”

“你给我住口,才不是那么回事。”

路法斯喝止西理尔,向杰夫利拼命地解说着。

“是从没见过的外国人,皮肤带着黄色,头发像苹果一样是大红色,眼睛则像头儿的斗篷一样黑……”

杰夫利表示出了兴趣。

“那还真是有魅力的眼睛呢,脸长得怎么样?”

“也许有人会喜欢,算可以吧……”

路法斯突然皱起眉。

“这是问题吗?”

“那当然,如果是让人后悔去看的长相就麻烦了,人生苦短,我只想在上面装饰美丽的快乐的东西啊。”

西理尔嫣然一笑。

“比如我这样的?”

杰夫利稍弯下腰亲吻了少年的唇。

“对,有自知之明的人不会迷惑,你很爽快啊。”

路法斯呆呆地叹了口气。

“我觉得那是让人恶心的自恋,总之那小孩虽然分不清是哪国的人,却能流利地说咱们的话,问题在那些话的内容。”

“什么?”

“自己是谁什么的全想不起来了,连倒在球之丘上的理由都不记得。”

杰夫利正在扣镶金纽扣的手指停下来,他看着路法斯。

“医生看过了吗?”

“嗯,托马森大夫说他脑袋有个大包,有人在脑袋被强烈撞击后里面出点问题就忘了过去的事,大夫还说这是一时的事,过阵子能想起来也说不定。”

杰夫利的手又动了起来,自言自语地小声说:“想起来也说不定……说不定是装成忘了哪。”

“装?”

“如果他有什么不想让我们查出来的事的话。”

路法斯露出严肃的表情。

“所以说一定要查出他的身份啊,既然他说想不起来了,那我们就用一切办法让他想起来,在这么重要的时候,港口旁边有探子们转来转去就不好了。”

“的确。”

“而且,我们发现那小子的时候,山丘上还有个穿黑衣服的可疑男人,这是马克说的。”

杰夫利的眼睛射出锐利的光。

“这点让人在意,说不定这和那失去记忆的小鬼有什么关系,他现在在哪儿?”

“还在托马森大夫家里。”

“好,去问他的话。”

修饰好仪表的杰夫利向床上抱着膝盖的西理尔转过身去。

“再见了,磨坊姑娘,今夜也去把客人迷昏头吧。”

西理尔挥挥手。

“那当然,英俊的船长先生,可别跟那孩子偷情哟。”

“我有可爱的你在啊!

“谁知道。”

西理尔耸耸肩膀。

“我明白对你这样的人要求什么贞操是天方夜谭,你会忠诚的只有自己的心,只要是想要的你一定会弄到手,只要是看上眼的人,哪怕是修女你也会把人家压倒,你这个变态。”

杰夫利挑起一边的眉毛。

“你不只对自己,对我也了解得很清楚么。”

“老爹说过,演员的修炼是从观察人开始的。”

西理尔以妩媚的视线抬起眼看着杰夫利。

“了解的就是我喜欢变态,我会乖乖地等着你,你也别乱使劲,给我留着啊。”

看到杰夫利眨眨一只眼睛,路法斯神情凝重地叹息。

“实在可叹……!”

杰夫利发出明朗的笑声,将装饰着美丽雉鸡尾的帽子戴到头上,飒爽地离开了爱巢。

走在通往托马森大夫的路上,路法斯还在不满地嘟嘟哝哝。

“……真难看,被那种色小鬼玩得团团转,想气死你在天国的老爹啊?”

杰夫利哼了一声。

“气死?老爹再死一次那更好,天国的纯洁他一定消受不了,再死一次他说不定会高兴得紧呢。”

路法斯仰天长叹。

“饶恕他吧,神啊。”

杰夫利阴阳怪气地笑。

“新教、旧教——你乞求饶恕的是哪边的神呢?”

“啊?”

“有个过去的故事,名字叫‘被诅咒的洛克福特家族,’还有个名字叫‘小小的宗教战争’,你是达得茅斯人,一定知道我们家庭发生了什么吧?”

路法斯神情困惑地点点头。

“哦……知道。”

“在普利茅斯也是相当有名的故事呢。我母亲是个一板一眼的天主教徒,父亲却在中途转信了国教,就像享利八世一样和我母亲分手,就是为了和年轻女人结婚,这时那里来了前女王‘血腥玛丽’的差人,要把异端教教徒处以火刑。”

“啊,我也从老爹那里听过那时的话,南部天主教徒比较多,国教徒很怕不知什么时候会被袭击。”

杰夫利点着头。

“我的老爹也是这样,他把那年轻女人赶出去,再把母亲接回家里来。然后在风潮过去之前伪装成天主教徒。但是,就在他以为能瞒过去了的时候,我那爱情转变为憎恨的母亲以‘叛逆皇家罪’告发了他。”

杰夫利苦笑着。

“女人的仇恨可是不能小看的,父亲就好像从背后挨了一刀一样又震惊又痛苦。”

“那、那他……”

路法斯说不出话来。

“父亲的罪就是策划废掉天主教女王——玛丽一世,让我们的伊丽莎白登上王位的阴谋。”

“真的有关系吗?”

“不知道。当然,父亲大声主张自己无罪,可玛丽的差人一点也不相信信仰变来变去的他,觉得他是为了活下去的伪装而已,知道这件事真相的也只有母亲和全能全知的天上的那一位而已了。

——哪,在熊熊燃烧的火焰里,我老爹是在向哪边的神祈祷呢?”

“哪、哪边的……”

杰夫利凝视着困惑的部下。

“为了信仰而陷进死亡之境,却没有救他的新教的神,和断他有罪将他投入地狱业火中的旧教的神……小时候我一直很想知道这一点,直到现在也没解开这个谜。所以,在分清到底哪边才是正确的之前,我不会向任何一边的神祈祷。”

“会、会遭天罚的,别说这种话了。”

路法斯脸色苍白地嗫嚅。

但杰夫利不以为意。

“我们的伊丽莎白即位后,新教徒扬眉吐气,反过来开始狩猎天主教徒了。而最初的靶子就是母亲,她被称为将善良的父亲出卖给残忍的玛丽魔女,被打得半死。那时我三岁,真是现世报啊。”

“怎么会这样……”

“母亲能求的只有托马森大夫而已,然而,卧床不起的她终于被自己的呕吐物哽住喉咙死去了,没有最后的告解,也没有涂油式,正是她最怕的那种未路。”

路法斯不敢正视杰夫利,背转过脸去问:“太悲惨了……到底是谁把这些告诉头儿的?”

“我忘了,算了,总是有几个好事的人嘛。”

“可恶,他们也不想想听到的人是什么心情!”

“你真是个温柔的男人。”

杰夫利微笑着,静静地说下去。

“的确,说没有受到冲击那是假的,不过这也是个了解现实之苦的好机会,我的双亲并不相爱,母亲诅咒父亲,因此受到报应。以眼还眼——对,圣经里写的这些多半是正确的,这点我也承认,但教给人这些的神又在哪里呢?”

“所、所以说别再说这些了……!”

对着慌乱的部下,杰夫利苦笑一下。

“善良的路法斯,船上的人大都像你一样信仰虔诚,但里面也有例外。当海上风暴过去时,你会去感谢神,而我只想感谢共同渡过困难的弟兄们,真正能信赖的只有人而已。”

“头儿……”

杰夫利忽然一扫适才的沉重,换上快乐的笑容。

“好!这个故事还没有完,成为孤儿的我被远亲威廉·万兹收养,他就是参加了霍金斯第一次西印度航行的船长。这个粗鲁而又好心的老人把我当成死去的儿子一样疼爱,把海上的事从头到尾教给我。要不是有他,说不定我现在就成了穷凶极恶的罪犯啦。”

路法斯紧张的表情缓和下来。

“我也要感谢万兹船长,要是他教育无方啊,现在在头儿手下干事的我就不知道会遭到什么残酷对待喽。”

“啊,威廉爷爷在遗言中连这条船都留给了我,而我乘着他在法兰西斯·德雷克麾下航行,跟着那一位一定不会吃败仗的,用西理尔的话来说,从这里展开了我人生的第二幕……不,是开始了真正的人生。”

“真正的海之男儿诞生了啊。”

“嗯,怎么样?这你就知道洛克福特家是远离神明的了吧?所以像刚才我向西理尔买春的事,谁也不会说什么,只会觉得那个被诅咒家庭的人又去做这个身份相应的恶业了而已。所以你也别再多说什么,不用管我了。”

杰夫利像是在说“好吗?”一样把头向路法斯一偏,帽子的雉鸡羽饰随风优雅地飘拂,令路法斯看出了神。杰夫利另外一个拦不住的恶习就是沉溺于华服美饰,将伊丽莎白女王颁布的奢侈禁止法抛诸脑后,身上穿的净是比这个身份所限制的更华丽的上等服装。对杰夫利抱着反感的人们把这样的他评为“孔雀”。但以路法斯为首的战友们都为这样一个谁也都会驻足观看的美男子是自己的船长感到骄傲。总之,他们就是喜欢杰夫利。

“放着不管你,我做不到啊。”

之前一直被杰夫的话压倒的路法斯终于冷静下来,质朴地说:“看着重要的人落入地狱,我的良心怎么能默不作声呢。虽然你觉得我说的是废话,但还是希望你不要再说那样的话了,只要真心想改悔,那无论何时都不算晚,达得茅斯的牧师就是这样说的。”

杰夫利苦笑:“真是充满希望的台词,但是对我的话,还是停止那没用的努力比较好吧。”

“没用还是有用由我决定。”

路法斯忽然换掉认真的表情低声说道:“头儿,我也是男人,所以知道独个儿睡有多寂寞,去找乐子是没办法的事,可睡在一起的人总该是女的吧?”

杰夫利失笑出来。

“你说得还真伪善啊。”

“我没法说得更直啊!反正别再跟男人玩了,特别是那个臭小鬼,不要再接近他了!”

“唉呀呀,那可不行呢。西理尔不只身体很棒,和他说话也很有意思,演员可是脑袋不好的人就做不了的职业之一哦。”

路法斯瞪着杰夫利。

“想说服我是不可能的。也许有人在没有女人的航海里犯下罪行,可我没碰过男人一手指头,而且也不想碰他们一手指头。”

“我明白,我明白。”

杰夫利投降似的向路法斯举起双手。

“虽然无法和你约定,但我真诚地接受你的忠告……这样总行了吧?”

路法斯点头。

“姑且可以。”

“没办法,我找了个唠叨的男人作水手长啊。”

杰夫利叹气,路法斯阴笑起来。

“哪里的水手长都是一样的,不然就会被上面的人责骂,又要被船员当笨蛋耍。”

“你也真辛苦呢。”

“托您的福。”

说着说着,他们就来了乔治·托马森医师的家。

这是一栋离了望塔很近的洒脱的房子。鱼眼石墙壁上涂着眩目的白漆,装饰墙壁的X型木条稍褪了些色。窗外的木箱里种着大红色的花果蔓生蔷薇,现在仍零零星星地开着,种出这美丽花木的是托马森的妻子艾塞尔。

被镇上的人们信赖的这两个人的家常常有人为治疗或者倾诉烦恼登门拜访。即使是很少和陆上的人交流的杰夫利,航诲归来也会带着土产去问候他们。

“啊,欢迎欢迎,船长先生。”

身穿优雅的深绿色宽袖长裙的艾塞尔将杰夫利迎进光线明亮的客厅。

“太太您还是那么美呢。”

杰夫利摘下帽子微笑着。

“谢谢,乔治在里面,和那个男孩子……”

文塞尔恶作剧似的眨眨眼。

“和那个很可爱的男孩子在一起哟。”

似乎坏名声已经传到她耳朵里了,杰夫利在心中苦笑着,问她:“语言能沟通吗?”

“嗯,虽然有些不同,但完全能表达意志,虽然失去了记忆,但头脑很好的样子。”

“怎么看出来的?”

“乔治给他检查的时候,他对那些器具充满了兴趣。这和年龄无关,愚人即使告诉他那里有什么,他也什么都看不到。但那孩子却自己在思考,这是什么,那个要怎么用,只是没有说出来而已。”

杰夫利不由感叹,西理尔也好,艾塞尔也好,都是很会看人的人。这基本是因为他们喜欢他人吧,如果不是喜欢的话,是不会有这样的兴趣的。

“对了,脱下他的衣服在里面找到了这个。”

艾塞尔说着,从身边的架子上拿下一个革制的置物盒似的东西。

“虽然觉得有些抱歉,还是确认了一下里面的东西,看到一张不可思议的画……”

“画?”

“这个,那个红头发的孩子,就是他,太像了,像得叫人吃惊。”

被催促着将目光转向那张小小的纸片上的杰夫利下一个瞬间就睁大眼睛。精密,不,简直是精密得过头的画。就是当代的名画家尼可拉斯·希利亚德也没有这样的本领。而这又用了什么画材才能画出这个完全没有凸凹的画面呢?真是个谜。

从他背后看到那张画的路法斯倒抽了一口气。

“这、这是什么?就好像镜里映出来的一样啊!”

杰夫利也有同感。

(筒直是把人缩小压扁了贴在纸上一样。)

看着红发少年和另一个黑发少年肩并肩的样子,杰夫利皱起眉头。在世界中航行的他与同龄青年比起来算得上是见多识广了。但是活的这二十六年来,这种东西可是见所未见,闻所未闻。

“其他还有什么?”

杰夫利一问,艾赛尔把小包递了过来。

“还是不可思议的东西,很难说明,您自己看吧。”

杰夫利把它接在手里打开了。不知道是什么东西,摸起来很光滑的卡片,画着哪个国家的女王——戴着王冠头像的几张纸片。还有,依然不知道是哪个国家的银币。纸片和银币上写着“BANKOFENGLAND”,但看不出这和自己的祖国有什么关系,说起来,“BANK”什么的是意大利的独有啊。

“这个是他名字吧,KAITOTO……GO……”

杰夫利念着那卡片写的文字,很生疏的发音,但是倒也并不难听。

“TOgo?去哪里?”

路法斯开玩笑似的说,杰夫利耸耸肩。

“由我们来调查吧,太太,能把他交给我们吗?”

“请吧。”

艾塞尔点点头,随即又担心起来。

“调查那孩子……请您不要对他做出粗暴的事来。”

杰夫利微微一笑。

“我知道了,那我去见医生了,路法斯,走吧。”

笑着撒谎是他的得意本领,而笑着打人、刺人他也不是做不到,假如他是敌人的话——杰夫利很想拜托红发的少年不要是这样的人。如果刚才那张精密的画的确忠实地描绘了他的姿容,那正合杰夫利的喜好。

(谜一般的异国美少年……真有趣,好久没有这样兴奋了。)

确实无害的话,来一段游戏之恋说不定也会很有趣,杰夫利这样想。从生下来就富有冒险心的他,是个对不知的存在有着比谁都强烈的兴趣的人。

“打扰了。”

杰夫利寒暄一声,进了乔治·托马森医师的房间,然后小小地吃了一惊。艾塞尔没有说慌,和那张画除了尺寸不同其他毫无二致的少年和托马森一起回过头来,看向杰夫利。

“哦,杰夫利,你好吗?”

“托您的福,大夫还是一样那么忙呢。”

“还好,我习惯忙碌的生活了,啊……”

托马森转头看着红发少年。

“和你部下送来的这个少年谈了谈,我想你已经知道了,他失去了记忆,也不知道以后要去哪儿,这样他往后的生活都成了问题,而从他的模样看来在这个镇上不会有亲戚或熟人,需要有人来照顾他啊……”

一直圆睁着眼打量杰夫利的少年有些不自在似地低下了头。

“这个责任就交给我吧。”杰夫利说:“既然已经救了人,就有为这条性命负责到底的责任,中途撒手还不如当初不要伸手。”

托马森点头。

“很对,那么,我的患者就拜托你了。”

杰夫利忽然叫道:“KAITO!”

少年一惊,立即抬起脸孔,而下一个瞬间马上浮起“坏了!”似的表情。

杰夫利微笑了,这样一来对他的疑问就全部解开了。

(从他反射性地抬起头一点来看,这果然是他的名字。而会对名字反应,说明他并不是真正的失去记忆。)

对投来怯怯的眼光的少年,杰夫利说:“我看了你带的东西,里面有张卡片写着像是名字的字迹。KAITO·TOGO,既然现在你记忆了自己的名字,我们就先这样叫你吧,没有个称呼实在太不方便了。

托马森也表示同意。

“的确,KAITO……叫你凯特比较好吧,又好叫,又好记。”

杰夫利问他:“我可以把人带走了吗?”

“啊,治疗已经结束了。不过我还要看看,希望你明天再带他来这里。”

“我知道了,来吧,凯特。”

杰夫利将帽子交到左手,右手向海斗伸过去。

海斗直勾勾地看着那只手,而后又凝视着杰夫利的脸,咕地吞了一口口水,就像面对敌人的猫一样神经质。

“以后我将照顾你,我叫杰夫利·洛克福特,身后的那一位是路法斯·贝雷德,请到我们的船上来吧。”

海斗眨着眼睛。

“船?”

这是杰夫利第一次听到海斗的声音。

“是的,我是‘克罗利姬号’的船长,我们走吧。”

海斗仍然没有动,于是杰夫利主动去拉他的手。多么柔软的手啊——而且又像上等的丝绢一般光滑,为这种感触睁大了眼睛的杰夫利转回头去看海斗,而少年也哀求似的仰头望向他。

“以后,我要怎么办?”

杰夫利微笑了,他担心地皱紧眉、咬着嘴唇的样子实在很可爱,如果亲吻他,会尝到什么样的味道呢?

“只要你乖乖的,我们就不会亏待你。”

“嗯哼!”

背后传来路法斯的咳嗽声,似乎是看透了杰夫利邪心的样子。

杰夫利便抬抬一边的眉毛对医生说:“医生,非常感谢您的照顾,治疗费由路法斯来出。”

“唉?”

杰夫利从怀中掏出钱包扔给路法斯。

“等……等一下,头儿……”

“我先走一步。”

向路法斯露出一个微笑,杰夫利拉着海斗的手向外走去,温顺地跟来的海斗的手微微地颤抖着。

※※※

光着脚走路会疼,所以把艾塞尔给的布一圈圈地裹在脚上代替鞋子的海斗拖着脚步,跟在杰夫利身后,整个人陷入自我厌恶中。

(啊……我是笨蛋!傻瓜!他叫我名字的时候我怎么能看他呢。人家会看穿我的失忆根本是装出来的!)

海斗和那个全身黑衣的叫做文森特的男人,争执的时候又昏了过去,再次醒过来时,眼前的人就换成温和的托马森大夫了。

“你醒过来了?我叫乔治·托马森,你看起来好像是外国人,能听懂我的话吗?”

头还是疼得厉害,海斗点了点头。

“那太好了,昨天你昏倒在球之丘上,洛克福特船长的属下发现了你,把你送到我这里来,你的头受到强烈撞击,四肢也受了伤,为什么会出这种事?你有想到什么吗?”

“嗯。”

医生的表情变得很困惑。

“我该怎样称呼你?请告诉我你的名字吧,不然接下来的对话会很麻烦。”

海斗刚要张口报名,想了想又停下来。

(接下来的对话?嗯,如果继续下去才麻烦呢,就算告诉他们我是从二十一世纪来的人,他们也一定和那个文森特一样不会相信,觉得我是疯子,说不定还会把我关起来呢。)

所以海斗才装出什么都记不起来的样子,既然本人都不知道别人也不会问了吧。

可是杰夫利却敏锐地看穿了他的伪装。

(虽然地看起来挺温柔的,但千万大意不得,别看他长得很帅,可一点也不像好人,他一定会刨根问底地盘问,我要小心别说漏了什么。)

看着拉着自己的手向前走的男人的背影,海斗琢磨着。

(他穿得好漂亮啊。)

镶金边的黑斗篷,带羽毛装饰的帽子,和花衬衫牛仔服的海斗是天差地远的优雅,海斗对流行服饰很感兴趣,也想过去上专门的设计学校,所以他即使明知不是做这种事的场合,仍然直盯着杰夫利的衣服猛看。

(哇,袖口是蕾丝的,这东西换了是我穿能穿得像他那样吗?恐怕没法和他一样自然吧。哦,上衣的刺绣真精致,过去的人耐性可真好啊。)

海斗忽然想起来,纺织业在十六至十七世纪相当兴盛,这时期也是男装最华丽的时代,而处在这流行风潮最中央的就是海斗憧憬的海之男儿们。

法兰西丝·德雷克在船上用餐前一定要换上上等衣服,并使用银制的餐具。

托马斯·卡文提许戴着大大的珍珠耳环。

渥尔达·罗利看到伊丽莎白女王在水洼前停住脚步,一边说“请不要沾湿您的御足”一边将比任何人都豪华的斗篷若无其事地垫在水里,因而受到女王的宠爱。

他们被女王授予“私掠许可证”,可以公开掠夺西班牙船只因此非常有钱,以装扮华丽,生活奢华做为夸耀势力的手段。这是不像贵族一样生来就拥有权力的他们无法压抑的自我显示欲。或者说,他们沉溺于平时刹那的欢愉中,也是为了给自己充满危险的海洋生涯加入一种调剂。

这也是一种赛钱大战吧,令人觉得讨厌,他们是纯粹以竞争为乐的。像是“哦,你这么做啊?那我就比你还厉害让你吓掉魂!”一样。)

不会错的,杰夫利一定也是他们中的一员,海斗伸出手去试探性地碰碰他的斗篷,以指尖摸过衣服的褶,多么柔软光滑的天鹅绒啊。连轻微的碰触也感觉得到的杰夫利突然转过身来,看看海斗的手指露出一个微笑。

“喜欢吗?”

海斗点点头,杰夫利马上脱下斗篷,将它披在海斗肩上。

“给你,你的衣服是很奇妙,可是不太暖和吧。”

“谢谢你,阁下。”

杰夫利挑挑一边的眉毛。

“真遗憾,我并没有爵位,你还是叫我船长吧。”

“知道了。”

杰夫利个子很高,他的斗篷披在海斗身上衣角都擦到地面上了。海斗心想不能把借来的衣服弄脏,把衣服拉到胸口,没想到一阵芳香随着衣襟的翻动传来,他不禁叹道。

“味道好香啊……”

兴致昂然地看着海斗的杰夫利开口说:

“衣服里有干燥过的薰衣草小袋,裁缝说这样可以防病。”

“什么病?”

“不知道,也许只是让人心情舒畅吧,反正不可能是黑死病或天花这种恐怖的病。”海斗猛然警觉,这个时代的医疗是非常落后的,得了病几乎只能凭自己的运气,受了不重的伤就要弄到截肢的地步。

(我要小心坏血症,这时代可没有抗生素啊。)

海斗盯着托马森医生包在伤口的绷带,看起来很清洁,但说不定其实带着大量病菌,一想到这绷带可能让自己的伤口化脓甚至让手臂腐烂,海斗不寒而栗起来。

(过会儿我还是自己洗洗伤口吧……)

可是,用来洗伤口的水也要注意,现代的自来水是经过消毒的,可这里的水并没有这种处理,当然会有藻类或者微生物存在,喝了这种水,没病的人也会生病,航海中水手死亡的主要原因就是饮用了不洁的水导致肠道感染,一想到这些,海斗的情绪更低落了。

(两个环境天差地远啊。我真的能在这种地方活下去吗?为什么我要落到这个地步?)

海斗开始埋怨起自己残酷的命运来,他很不安,对一切的不安使他难以忍受,可是又能向谁求助呢?他在这里一个人也不认识,一直在一起的和哉被时间的墙壁无情地隔开,也许一辈子也不会再见了。这种可能性非常高,因为不知怎么跑到这个时代来的海斗根本找不到回去的的方法。

(那家伙……和哉他怎么样了?我突然就消失了,他要怎么向家长和警察说明?)

可是和哉那么聪明,一定能想出应对方法慎重地把事情处理好,而不累及自己的双亲。

“他真的像被吸进地里去了似的从我眼前消失了,请您问问其他的目击者就知道,我在海斗消失的地方拼命地找了很多遍,可是,怎么都……对不起,我怎么找也找不到他了。”

他一定会这么说吧。

他是不会说出什么时间跳跃之类的话的,警察不会相信这种事也没法写报告书,和哉也不会想让别人怀疑自己是不正常的。

(他拼命地想把我拉回去,这一点我很明白,可是现在他一定把我忘掉了。因为他没有找我啊。)

某天毫无理由就突然不见了的人绝不在少数,警察在海斗的尸体被发现之前一定会单纯地做为“失踪者”对待吧。

(正因为蒸发的人像山一样多,也不可能只对我进行特别搜索,登上失踪名单也就了事了。)

海斗咬紧了嘴唇,警察帮不上忙,能依赖的只有父母了,可他们找不到一点线索,说不定过一段时间就会放弃,这样一来,就再没有人会找海斗了。

(我不要这样!妈妈!爸爸!洋明!和哉!谁来……谁都好,只有一个人也好,请别放弃我啊!把我从这里带走吧……)

灵魂的悲呼撞在心的障壁上消失了,没有传达到任何人的耳朵里,海斗被绝望笼罩了,从未有过如此强烈的孤独感,对天真的他来说太过残酷了。今后的日子要怎么过呢,莫名的恐惧让腿都打起颤来,在这个世界活下去还不如死了的好啊。

(我不该想看海盗们的世界,不然我就不会变成这样了……)

海斗不觉间泛起了泪花,可是无论怎么后悔也无法让时间倒退回去,而一味逃避也无法解决问题。

“怎么了?”

杰夫利发现海斗一直低着头,于是问他。

“身体还是不舒服吗?”

海斗摇摇头,随着这个动作,不争气的眼泪流了出来,他慌忙用手去擦,这次肩上的斗篷又滑了下来,海斗在心里暗叫不好,一把抓拄了那豪华的衣料。

“你还真忙啊。”

杰夫利苦笑着,抬起海斗的下颚,直视着那张被泪水沾湿又露出吃惊表情的脸孔。

“怎么,有什么让你难过的事吗?告诉我,我会尽我所能帮你的。”

这声音里充满了同情,给人以安稳的感觉,海斗再也难以压抑想要求助的心情,冲口而出:

“我……怕……”

“嗯,你怕我吗?”

杰夫利抚摸着海斗的脸颊,那无比的温柔直刺海斗的胸膛,他的沮水忍不住又涌出了眼眶,看到他落泪杰夫利的苦笑更浓了。

“喂喂,这样我的安慰不就没有意义了吗?简直像我在吓唬你一样,好了,别哭了。”

“嗯,嗯。”

海斗点着头,但眼沮就是止不住,杰夫利望着他叹了口气。

“我又不是没血没泪的异端审问官,只是想听你讲讲原由而已。你还是孩子,突然就拷问你也问不出东西来啊。”

拷问?听到这个词海斗愣住了,自己一点都没想到还会遇到这样的对待。可是,在现代人看来是侵害人权的卑劣行径而令人唾弃的行为对十六世纪的人来说可是迅速解决问题的手段。

(这么说,如果我的话让他起疑的话,他就要拷问我了……)

海斗的背泛起寒意,抚摸着自己脸颊的杰夫利的手指一下变得很可怖,他急忙背过脸去。

杰夫利捉弄他似的说:

“怎么忽然就变了态度,是不相信我吗?还是说,你有什么见了我会害怕的理由?”

海斗不示弱地反驳回去:

“我对你一点都不了解,又怎么能毫无保留地相信你?”

杰夫利笑起来:“真的很聪明,托马森太太看你看得很准,‘多虑’——不这样你也无法自保吧。好,那我们来加深对彼此的理解吧,有什么想问我的尽管问,我会一五一十地告诉你。而相对的,你也要率直地回答我的问题,现在开始我们的友谊也不算晚,好不好?”

“我、我知道了。”

海斗答应下来。没错,你问的事我都会痛痛快快地告诉你,但可不一定都是真话,告诉你真相你们也会把我当疯子看,还是撒个谎的好,可以把事情简单化,也可以捡有利于我的话说,那么就来制造一个大家都会相信的过去吧。

可是能不能过得了杰夫利这一关呢?要骗他可不是那么容易的事,因此海斗拼命开动自己的脑筋,但脸上仍伪装出平静的样子。

“哎呀,我总算追上你们了!”

路法斯跑了过来,当他看到海斗的样子时怀疑地眯起了眼睛。

“连最喜欢的斗篷都穿上了啊……头儿,你这么快就把这孩子弄上了手?”

“笨蛋,他怕冷我借他而已。”

“头儿,你对个还分不清是敌是友的人这么亲切啊。”

杰夫利耸耸肩。

“对小孩当然要哄哄了。”

“最近的小孩可都大意不得。”

海斗愤然张口:‘你们两个小孩小孩的有完没完!”

路法斯瞪向海斗:

“哦,叫你小孩你不满意啊,那你到底几岁?要是你……”

海斗刚要张口,杰夫利抢在他前面说:

“他十五,对凯特来说这很幸运,而对你来说则很讨厌,总之他还只是个只顶半个人的少年而已。”

路法斯悻悻地骂:“可恶!”

“既然你知道他多大了就给我小心点,以后你敢擅自打他就是对我的反抗,这一点你要负责传达给其他人。”

“唉……”

看着路法斯不情不愿地低头,海斗悻悻地想:

(果然这家伙是对船长的命令绝对服从的,但我可不是船员,没有对杰夫利言听计从的义务。还有啊,他凭什么擅自决定人家的年龄啊?)

好像是听到了海斗不满的心声一样,杰夫利忽地把头转了过来。

“看来你好像不知情,我来告诉你吧。在海上,只要迎来16岁的生日就会被作为成人对待,这差别可是像天堂与地狱一样。”

海斗皱起眉。

“地狱?”

“对。孩子犯的错。可以被原谅,成人就要受到惩罚。如果你是个过了十六岁生日的一般船员的话,刚才对路法斯大吼大叫的时候早就被打飞了,他是水手长,有监督部下矫正违纪者的权力。没有正当的理由的话我都不能插嘴,虽然路法斯是个好心的男人,但他对不合规矩的人可是毫不留情的哦。”

捕捉到海斗颤抖着飘来的视线,路法斯威胁似的奸笑一声。

杰夫利继续说下去。

“可别以为打一顿就能了事了。反抗上级可是重罪,要在船员面前鞭打示众,然后扔到船底去淘污水,想想看,腐烂的老鼠尸体,让人透不过气来的恶臭,爬得人一身都是的蠕动的海蛆,这些你能忍受得住吗?”

海斗吓得话也说不出来,光是听这些话他就想昏倒了。

路法斯呵呵地笑出了声。

“头儿和我可不一样,人够恶!只是几句话就把这小子吓得硬掉啦。”

“吓?我只是告诉他事实而已。”

“倒也是。”

杰夫利揶揄地打量着海斗。

“还是十五岁好吧?嗯?”

海斗默不作声,不敢再顶撞他,心想还是闭嘴的好。

“你究竟是多大?看你的反应好像过十六了吧?”

手臂环上僵立不动的海斗的身体,带着他又走起来的杰夫利以只有他们两个人才能听到的声音问。

知道瞒不过去了的海斗老实地交待:“十七。”

杰夫利露出一个微笑:“还好你是娃娃脸,路法斯没有出气的机会喽,有我撑腰很棒吧?”

海斗垂着头看着自己的脚尖,拖着脚步边走边想。

(撑腰?别开玩笑了,好像很亲切似的要帮我,实际是为了让我知道自己走投无路,没了你就活不下去吧。)

这一点上,杰夫利已经顺利达到一半的目的了,海斗发现自己是如此无力后,心情越来越沮丧了,他没有在这个蛮荒世界里一个人活下去的自信,渴望着一个能够信赖的同伴。

海斗抬起头,偷看着杰夫利的侧脸。

(如果他相信我不是敌人,那之后他会怎么对我呢?像这样继续照顾我?还是……把没有用的我置之不理?)

海斗感到一阵恐怖,他从来不知道无处可以安身是这么恐怖的一件事,还在原来世界的时候他为了与人交往而忧郁,想要一个人独处,想要自由,现在他才意识到自己有多么愚蠢,双亲无条件地守护着自己,又给了自己身为富裕家庭子弟的立场,自己却觉得这只是负担而已。

(我就是这么靠不住的人啊……)

然而,一旦陷入真正的孤独中,面对不得不自立的情况时,自己却软弱无力到一个人无法行动的地步,海斗为这个事实而愕然不已。原来坚信的已经是大人就什么都能做到只是个幻想而已。

海斗咬紧了下唇,悔恨地承认了自己对杰夫利来说只顶得上半个人的事实。

“看,那就是我的‘克罗莉娅号’。”

杰夫利的手搭在肩上的时候海斗才猛然惊觉,向杰夫利指的方向望去,只见一条三桅大帆船——英格兰特有的没有船首台的加里翁船——有如谨慎地合上羽翼的水鸟一样停泊在港口中。

“哇……”

海斗一下子把所有的苦恼都抛在脑后,全心全意地感动起来,从船腹的木材颜色看起来船还很新。莫非,这就是德雷克为对西班牙战斗而改良的远洋航海用武装商船?

“很美丽吧?她就是我的恋人,虽然比克罗莉娅更大更豪华的船不计其数,但对我来说克罗莉娅是无可替代的。”

海斗对杰夫利的话连连点头,不深爱自己的座舰的话又怎么会将生命托付给她呢,能在滔天的海浪中保护自己。将自己平安地带回陆地上的也只有自己的船只了。

“回了港也要住在船里?你没有家吗?”

杰夫利对海斗的问题报以苦笑。

“有啊,在镇外,可是每次都要走到码头来太麻烦了。所以短期停泊的时候不是住船上就是在附近找住处。”

短期停泊——海斗的胸中又涌起一阵不安。杰夫利·洛克福特不久又要出海,而海斗又该到哪里去呢?

(怎、怎么办?)

一考虑到严酷的水手生活,海斗就说不出拜托杰夫利带自己走的话来,何况拜托他人家也未必就带自己上船。如果自己被留在普利茅斯的话,住宿怎么办?又该怎么去赚生活费呢?海斗按住刺痛的前额,要考虑的事情太多了。他的头脑都混乱了起来。”

“那群臭小子竟敢偷懒不装货……!”

走在前头的路法斯低声念道,加快了脚步,然后像威吓敌人的雄狮一样对部下们咆哮。

“乔!尔尼!我不在的时候你们从来都没出过力吧!”

坐在大大的木桶上淡笑的两个水手吓得立刻跳起来。

“呀!”

“对、对不起!”

路法斯毫不留情地打了他们,然后留下来监工。

“我说过没有多少时间了吧!你们还敢拖拖拉拉!如果出海前水就臭掉了的话,我就把你们两个吊在主桅杆上!!”看来打人的人和被打的人都习以为常了,海斗在绝望中叹了口气。在船上自然是力量支配一切的,而从小就接受“不可以伤害他人,不可以使用暴力,大家要和平相处”教育的海斗到底还是无法适应这个世界。

“头儿!圣法兰西斯那边派了使者来!是渥多老爷!”

这时,前桅的了望台上传来男人的声音。

听到“法兰西斯”的名字,海斗的心猛跳一拍。

“在哪儿?”

“航海长在船上,我就把他带到船长室去了。对他挺绅士的,我想应该还在那里吧?”

“做得好,谢谢你,龙安。”

“对了,那个倒在球之丘上的孩子就是他吧?”

“嗯。”

龙安吹了声口哨。

“真是像罂粟花那么漂亮的红头发呀,就和我们的女王一样。”

“这种时候请说陛下的御发好似成熟的桔子果实一样美丽。”

“我的嘴可不像头儿一样的甜啊。”

“那你就闭嘴回去工作吧。”

杰夫利转过脸,自言自语道:

“唉呀呀,渥多吗……来了个罗嗦的人啊。”

发现杰夫利的眼神中带上了犹豫的成色,海斗的心揪了起来,难道有什么问题了吗?

“怎么了?”

“是不是要快点知道你的事啊,来的可是渥多大人。不过对于出现在西南港口可疑人士当然要一个不漏地向他报告。”

海斗指着自己:“可疑人士?”

“行为可疑的人。”

“明白了,是说我吧?”

“没错。”

海斗怃然,“我什么也没做啊,明明昏了过去了么。”

“你的身份不明本身就是个大问题。”

海斗哆嗦了一下:“如果我和那位渥多大人见面会怎么样?”

“如果他想知道得更详细的话,说不定会把你带到伦敦去。”

“为了什么?”

杰夫利耸耸肩。

“当然是为了讯问。”

“讯问?不会是拷问吧?”

海斗吓得脸色都变了,杰夫利安慰他道:

“别害怕,我刚才不是说过了吗?老老实实地回答问题,渥多大人眼光锐利得很,说谎的话马上就会被他拆穿了。”

“我、我明白了。”

海斗咽了口唾沫,问出了刚才起一直想问的问题。

“圣·法兰西斯是谁?”

“秘书长官沃尔辛厄姆阁下。”

听到不是德雷克,海斗一下泄了气。

(等等,沃尔辛厄姆……沃尔辛厄姆?)

海斗仔细一想,眼睛一下子睁得老大,法兰西斯·沃尔辛厄姆——他也是和德雷克齐名的伊丽莎白朝廷的名人。他是英国谍报机关的始祖,以为了达到目的不择手段而知名,海斗想起这一点,后背上的汗毛都竖立了起来。

(不好……糟透了!沃尔辛厄姆的部下不就像CIA、克格勃一样的间谍吗?被那样的人怀疑的话,一定会被关进牢里关到死的!)

总之必须先想办法过这一关,必须要让那个叫渥多的男人认为自己是无害的人。不然的话就会粉身碎骨,虽然海斗觉得在这个世界生不如死,但被他人折磨杀害这种事他还是不想尝试的。

发觉海斗忽然沉默下来,杰夫利问他:

“你怎么了?”

“没、没什么。”

“那就走吧。”

杰夫利走上舷梯,催促海斗道。

“小心脚下,被披风绊倒的话可是会掉进海里哦。”

海斗点点头。搭在埠头和克罗莉娅号舱门之间的木板摇晃得很厉害。走上去就像是在走钢丝,所以只能难看地弓着腰一步步地往前挪。恐怕自己现在所处的情况也和过这舷梯一样危险吧。

托马斯·渥多是个褐发褐眼容貌平凡的男人,走在街上遇到了也不会记得住长相的那种。但是,这和他的职业十分相符,间谍工作本来就是单调的,需要的是打听到底和挖掘秘密的耐力。

(如果詹姆斯·邦德是沃尔辛厄姆的手下的话,这种把收集情报的事交给别人,自己去出风头,还一天到晚和女人玩在一起的家伙一定会被马上处理掉。)

而渥多就很符合这些要求。

身着朴素灰色衣服的渥多看到杰夫利进了船长室,立刻从椅子上起身。

“好久不见了,船长。”

“日安,渥多大人,抱歉让您久等,您近来好吗?”

“还好,船长也还是这么健康呢。”

“这是我唯一的优点。”

“你还是这么谦逊啊……”

渥多微笑着将尖锐的目光投向藏在杰夫利背后的海斗,海斗战战兢兢地挤出一个笑容。但对方什么也没说,看来是在等着杰夫利的介绍。

而杰夫利继续问道:“对了,圣法兰西斯的身体恢复了吗?听说大人因为抱病在身近来都无法出席会议。”

“这个消息传得还真快啊。”

渥多耸耸肩。

“前几天排泄出了不少石头,疼痛已经缓解了,所以这些天来心情都很好。”

“大人有这容易患结石的体质真真是太辛苦了。”

“唉,在如此紧迫的时刻还要受痛苦的煎熬啊……”

渥多忽然话锋一转:

“抱歉我急着转入正题,有情报显示我们长年追踪的那个男人要从普利茅斯逃亡回大陆去。”

“哦。”

“圣法兰西斯嘱托您及其他各位船长齐心协力封锁港口。”

“由我来指挥?”

杰夫利皱起眉。

“如您所知,我是德雷克阁下的属下,虽然身为船长但仍为小辈,这岂不是超过本分了吗?”

渥多耸耸肩,“事分轻重缓紧,德雷克阁下如今已忙碌之极,我们不能再去给他增添烦扰。”

“可是……”

“服从自己船只的出资人圣法兰西斯的命令,这对您的立场会产生不利吗?”

杰夫利皮笑肉不笑地抬抬嘴角。

“我们的主人之间似乎仍关系不良的样子。”

渥多干脆地颔首。

“没错。优秀超群的人物往往都有强烈的自我主张。虽然他们各自都对英格兰抱着无比的忠诚之心。”

杰夫利的笑容带上了苦涩。

“正因为他们彼此明白这一点才不会决裂,我了解阁下的意思了。”

“多谢。”

“我想问一问那个逃亡中的男人的情况,能告诉我吗?”

“当然。通称是文森特·德·桑地亚纳,也就是说,是桑地亚纳家族的人。本名是文森特·德·门多萨,黑发绿眼,西班牙人里少见的高个子,有着名门贵族的血统,在出入文斯科利亚宫的贵妇们中间颇受欢迎。但是,此人来到英格兰与原苏格兰女王玛丽·斯图亚特等旧教徒策划阴谋,企图加害我们善良的女王陛下,说他是个卑鄙的男人一点也不为过。”

听到两人对话的海斗吃了一惊。

(黑发绿眼?好像山丘上遇到的那个男人啊。)

那个男人叫什么来着——海斗努力地回溯着记忆。

(文森特……对,是文森特!那不就是……?)

海斗一把抓住杰夫利的手腕,兴奋地叫道:

“我就是被那家伙袭击的!”

杰夫利眼睛顿时变色。

“你说什么?”

“我想我不会搞错,那家伙是西班牙人。”

连渥多也探出了身子。

“我刚才就注意到这个孩子,从他的长相身材来看很明显是异国人,我还以为你带了个西印度那边的原住民回来做你的侍童呢。”

代替被那锐利的目光刺得发抖的海斗,杰夫利说明道:“这个少年倒在港口那边的山丘上,他叫凯特,我刚把他带回船上,还没详细问过他的身世。”

“可以一起听听他的经历吗?”

“当然,我也是这么想的。”

海斗看着两个人认真的样子就后悔起来,自己不该说多余的话的,可是既然已经说了就必须把事情说清。海斗努力把脑子里虚构的故事整理一遍,慢慢地说起来。

“我是在东面大海中的岛国日本——马可·波罗称为ZIPANGV的那个国家出生的。”

渥多看问杰夫利。

“传说的黄金之国……虽然不知道具体的方位,但在哥亚的葡萄牙商人确实与这个国家有贸易来往。”

杰夫利点头。

“我们对它也相当感兴趣,但现在只有葡萄牙人有那一带的详细海图。”

“听说那里实际产银远多过黄金,葡萄牙人从中国运去的绢开价多少,他们还也不还就买下来,真是好赚的买卖。”

渥多说着转头向海斗问道:

“西班牙人征服了你们的国家吗?”

“没有。”

“那还真是走运,从西印度的岛屿到新大陆,西班牙占领了那么多国家,人民们都不得不向他们屈服。”

“是啊,还好治理我国的国君十分强大。”

海斗想了又想,觉得只能这么说,不然躲过了西班牙的袭击却来了英格兰人,就麻烦了。

“你们的国王为什么会让西班牙的船只出入?”

“为了让少年们随前来布教的佛朗西斯哥教会回国,向西班牙国工送上贡品,并且想迎接有着丰富知识的大学者们。”

渥多以食指轻点着下颚:“想起来了……以前的确有船从日本到达西班牙,我读了报告书,四个少年拜谒了菲利普,而后又在罗马教廷授受了教皇的祝福,发誓将把教义传播回祖国,那上面也写了少年们的名字……对,马修……是叫马修的。”

海斗在心里啊地惊叫了一声,他终于知道文森特说的日本人是谁了。伊藤马修——皈依天主教的九州大名们派出的天正遣欧少年使节。

(是这个时代啊……)

海斗在日本史的简写本中读到过这段历史,但不记得是在哪个年代,当文森特说起使节团的时候脑子还是昏昏的,自然一点也想不起来,可是在渥多面前却不能不装出知情的样子,不然谎话就编不圆了。

“是的,第一次成功之后便想再派船过来,我并不是教徒,而是做为使节田中大人的随从而随船来到这边的。”

杰夫利眯起了眼睛。

“不是水手?船上空间狭小,可没有搭乘多余人士的富余。”

他说得一点也没错,海斗不得不继续苦心编造一个理由。

“田中大人把无亲无故的我抚养成人,他很疼爱我,我想他是想带着我来增长见识吧。”

杰夫利把海斗从头打量到脚。

“疼爱……哦,你是他的爱人了?”

“没、没有的事!”

海斗瞪圆了眼。

“田中大人是十分虔诚的教徒,怎么会做这种罪孽深重的事呢!”

杰夫利吃吃地笑起来。

“那又怎么样?天主教嘴里说一套,手上做一套,犯了罪向教皇买个免罪符就可以毫无阻碍地去天国了。”

海斗盯着他恨恨地道:

“他只是给我教育,希望我早日能帮忙地工作!总之我们的船顺利地航行到群岛。马上就要到西班牙的时候,一群卑劣的法国海盗袭击了我们。”

渥多转们杰夫利问:“圣马龙?罗歇的那些手下?”

“有可能,我们的陛下严格控制了英伦海峡的海盗活动,不管英国的船还是法国的船都只会猎取西班牙的船只。”

海斗装出悲伤的样子。

“海盗们是异教徒,知道田中大人和使节们都是天主教徒后就残忍地把他们扔进了大海,我本来以为自己也会遭到那样的对待,可船长模样的男人说,小孩子可以卖个好价钱!他们就把我强行抓走关进他们的船里,这之或我就不知道田中大人的船怎么样了。”

“原来如此,可是被法国人抓走的你为什么出现在普利茅斯?”

渥多问出最明显的问题。

“我也不知道,到港的时候他们蒙住我的眼睛把我带下船又把我关在不知在何处的小屋里,听海盗们说他们在等人贩子来……”

“有人会做这种事?”

被渥多盯着的杰夫利缓缓地摸着左边的下颚说:“嗯,这种买卖可不少,特别是弄到稀罕物的时候。那帮海盗是看这孩子的容貌和我们很不一样才这么干的吧。法国人可不像英国人那么喜欢新鲜玩艺儿。”

渥多笑起来:“明白了,他们脑子太硬。”

“大国的臭脾气,西班牙人也是,除了自己感兴趣的东西,之外都不承认。身为心胸开阔的英国人多么幸福啊。”

渥多再次转向海斗。

“你被关在小屋之后又怎么样了?”

“我不想被他们卖掉,于是找机会逃出去,昨天海盗们说交易已经谈好了,我想再不走就没时间了,所以虽然怕得要命,还是趁他们回船去警卫少的机会逃出了小屋。”

“他们没捆住你?”

“是的,我一直装着很老实,他们以为我不会反抗,而且我反抗他们也能马上制服我。”

“你的胳膊大细了么。”

渥多点点头,对杰夫利说:“那群胡格瑙人(法国的加尔文教徒)还在港口吗?”

“我们去调查看看,叫路法斯来!”

杰夫利向忠诚的水手长下了命令后对海斗说:“你逃走之后为什么又落到被桑地亚纳打昏的地步?”

从这里开始就是鬼门关,海斗在心里对自己说。

“我排命地跑啊跑,都不知道自己要跑到哪里,结果就到了那个山丘上,看到有个黑衣男人站在那里。他眺望着港口,发现我的时候很慌张的样子……一开始他装成是英国人和我搭话”

渥多侧过头。

“对了,你的英语是怎么学来的?佛朗西斯哥修道会的神父教你的吗?”

海斗摇头否定。

“我的老师从儿时起就学习各种语言,教我英语的也是他。英语比西班牙语动听得多,动词的变化和冠词的区别也少,所以我的英语说得最好。”

有人夸奖自己的母语,渥多自然也很得意。

“没错,英语是最合理的,自然容易记。桑地亚纳的英语也说得不错吧?”

“是,所以最初我根本没发觉他是西班牙人。”

“可是看长相不就知道了?”

海斗摇头:“我看到托马森医生和杰夫利他们之后才知道各国的人长相不同。而那时我还只见过西班牙人和葡萄牙人,不知道英国人模样如何。”

“那你又是怎样得知他是西班牙人的?”

“像现在这样讲着我来欧州的经历,发现他很熟悉前一个少年使节团的事情,我就问他是不是西班牙人,一问他就脸色大变……”

对不起,我说了慌——海斗暗暗地在心里向文森特道歉,最初是他照顾海斗,不顾自己正身处被追捕的险境,对自己十分温柔。要不是被西班牙会输给英格兰的话刺激到,他也不会掐海斗的脖子。可是此时如果不将他说成恶人,海斗就无法洗脱嫌疑了。

杰夫利笑道:“你无心的一句话刚好刺中他的要害。”

渥多也赞同道:“无法原谅自己的失言造成局势的恶化吧。桑地亚纳家族的确就是这般迂腐,然后呢?”

“他说不能把我一个人留在那里,让我跟他一起走,我以为他又要把我关起来就慌了,想逃走的时候……”

海斗忽然抱住自己的身体,装出一付不胜恐惧的样子。

“他从我身后狠狠地推了我一下,我滚下了山,身体撞得到处都是伤,动弹不得了。而他还追下来跨在我身上,把我的头向地面憧了好几次,我就昏了过去,再醒来时已经躺在托马森医生家里了。”

渥多打量着海斗手臂上和腿上的绷带,问杰夫利:

“他为什么要这样做?”

“要装成是事故吧?尸体……而且还是带着他杀痕迹的尸体被发现的话一定会造成大骚动的。”

杰夫利看着海斗,继续说:

“的确这孩子头部受了强烈撞击,刚醒过来的时候连自己的名字都不记得,而且我的部下确实在山丘上发现了黑衣男人的影踪,看来凯特没有说谎。”

渥多皱起眉。

“可是有一点我不明白,为什么必须避人耳目的男人会跑到无遮无挡的山丘上去?”

“他并不是要从普利特茅台斯逃走,而是来侦察,西班牙对我国海军实力增强到什么地步很是在意,如果回大陆的话,多佛尔更近,没有特地来这里的必要。”

“那么封锁港口也没用了?”

杰夫利点头。

“很抱歉,听了刚才那段话我更如此认为,凯特被袭击是昨天的事,既然发生了这样的事便不能在这里久留,他一定会从其他路线逃出英国。”

渥多咬住下唇,“如你所言,船长,我也必须考虑下一步的对策了!”

杰夫利建议;“是不是应该尽早封锁西南部所有港口呢?”

“拜托了。唉,我真不想回伦敦,大人听了这些话心情一定会很差。”

渥多看看海斗。

“要不是这个少年碰上桑地亚纳,我们说不定就能在这里抓住他了……不过这不能怪你,只是时机不朽罢了。”

本以为会受到责难的海斗听到这句话终于松了口气。

杰夫利把手放在他的肩上。

“凯特是被我的部下发现的,就由我来照顾吧。他原来的主人遭到了不幸,送他回去的话日本又太远……”

渥多同意了。

“这样最好不过,和船长在一起的话就可以得知他在哪里,圣法兰西斯想见这孩子的时候也可以马上取得联系。”

“阁下也有兴趣吗?”

“自然,如此接近文森特·德·桑地亚纳,又与他说过话的人可是难找得很,能写在通缉令上的情报自然是越多越好。”

海斗转过头去看杰夫利,眼神里满是恐惧。

杰夫利也以眼神示意他“没关系”向渥多微笑一下,“我有个希望,为了感谢这次航海的出资,请让我一同前往,我想向圣法兰西斯道谢。”

“知道了,那请多保重。”

看着渥多走远,海斗一下甩开杰夫利的手,

“撒谎!你要把我卖给沃尔辛厄姆吧!”

杰夫利皱起眉:“是圣法兰西斯,女王陛下以外,当今第一的实力者,小心你的用语。”

“谁还顾得上什么用语!”

“你发什么脾气?我又没说谎,刚才没把你交给渥多吧?”

“那只是刚才!你不是说他们叫我就带我去的吗!我不要!我绝对、绝对不要去伦敦!”

杰大利眼珠一转:“你吵叫得像巴拿马的鹦鹉一样。”

“吵的是你吧!”

杰夫利的眼神忽然间变冷。

“为什么这么狼狈?你对渥多说谎了吧。”

“不是!”

“那就住嘴,难看死了,又让人起疑。”

海斗握紧拳头,毕竟对杰夫利来说这是别人的事,但海斗想让他理解自己的不安,无论谁孤单一人都是值得同情的啊。

“我害怕,要去不认识的人那里很可怕……”

“我也是‘一点也不了解’的人吧?你自己也这么说的。”

“你、你救了我……”

“正确来说,救你的是我的部下。”

“可、可是……”

“让路法斯来照顾你好不好?”

愉快地欣赏着海斗走投无路的样子,杰夫利继续追击。

“看来田中很纵容你的样子么,你这么不懂礼貌的人根本上不了台面,做佣人态度又蛮横得过分,老实说吧,你是在寝室里服侍他,受他宠爱的对不对?”

“不是!才不是!”

海斗气得跳脚,他到底要胡说八道到什么时候?

“算了,反正不关我事。”

杰夫利在最近的椅子上坐下,翘起一双长腿。

“刚才向渥多大人宣告要照顾你了,怎么办好呢?我说过很快就要做下一次航海了,是要带上没有航海经验的你呢,还是要托给谁呢……”

果然这是个大问题——海斗屏息静气,等着杰夫利的下一句话。

“船上的食物有限,没有养一个吃白饭的富余……”

杰夫利摸起左下颚来,这是他在思考问题时的习惯。

“说不定我不在的时候圣法兰西斯会来把你叫走。”

“不要!”

海斗想都没想就大叫起米,一下跪在杰夫利面前。

“求求你,不要把我留在这里。”

“你要吻我的手吗?”

“我做什么都可以,请别抛下我!我会很努力地学习水手的工作!”

杰夫利微笑着抚摸海斗苍白的脸颊。

“吵闹,没礼貌,一点也不可爱。好吧,就像渥多说的,雇你做我的船舱侍者,自己来赚饭钱吧。”

“船舱侍者?”

“负责照顾我的饮食起居,这你在田中身边也做过吧?”

“我,嗯……”

“错了。”

杰夫利的声音顿时变得严厉起来。

“是长官,否定的场合是‘不,长官!’不管说什么最后一定要加上长官,这一点千万不要忘记。”

海斗犹豫着:“可,可是刚才作还不让我叫长官的……”

“那是因为你还没有上我的船。身为水手就必须对船长表示敬意。”

“我现在是水手了?”

“还是见习水手,只顶半个人的船舶侍者阁下。”

杰夫利温柔地摸摸海斗的脸颊。

“要反悔就趁现在,你从遥远的日本到这里来的时候应该明白吧,航海是多么地危险,很多人无法活着回去,疾病、饥饿、暗礁、风暴——海洋就像反复无常的女人,以她的美丽诱惑人们乘上船来,然后又用残酷的手段夺走他们的生命。也许你会后悔,还是留下来与圣法兰西斯聊聊天好。”

杰夫利没有夸大事实,海斗虽然没做过真正的航海也很明白这一点。

饿死淹死确实很可怕,但被孤零零地留下来也很恐怖,犹豫了一下后,海斗最后还是选择了成为船舶侍者的道路,自己对杰夫利的确了解不多,但,在这世界里能依靠的也只有他了。

“我和你一起去……带上我吧,我害怕被一个人留下来啊。”

杰夫利用指尖抬起海斗低垂的下颚,探过身去,在他的脸颊上落下一个吻。

“干、干什么……!”

海斗吓得手足无措,急着退开,结果狼狈地摔了个四脚朝天。

杰夫利爆笑出来。

“像什么样子啊,我是看你露出那么寂寞的表情想安慰你一下而已。”

脸红得像煮熟的虾子。

“我才不需要呢!那种东西!”

“刚说过你就忘记了吗?‘不需要,长官’。”

杰夫利将带羽饰的帽子放到桌上,将微微弄乱了的一头闪亮的金色长发整理好。那举止实在很优雅,但海斗顾不上看他。

“船、船舱侍者的工作里不包括做床伴吧?”

杰夫利微微一笑,“包括又怎么样?你拒绝吗?”

“你不是那样的人。”

海斗暗恨知道自己处在无法拒绝的境地还要戏弄自己的杰夫利。

“你真的没和男人睡过?”

“怎么可能有!”

“喜欢的是女人?”

“这一点和你有关系吗?”

“没关系,只是我感觉有趣。”

杰夫利轻笑。

“如你所说,田中是个圣人一样的男人,不求回报地照顾你教育你。但是我并不是他那样虔诚的男人,也没他那么无私,总会要求谢礼的。”

海斗向后退缩。

“要……要是你碰我的话……”

“你要怎么办?打我?”

“我、我就咬你。”

“越来越像鹦鹉了,从黄金之国来的珍贵鸟儿可不是能随便送给别人的东西。所以就关在我的笼子里吧。”

杰夫利站起身,毫无顾忌地从摆好了打架姿势的海斗边走过去,在一个大木箱前停住脚步。

“你会做针线活吗?”

海斗嘴巴张得老大。

“啊?”

“我问你会不会缝衣服。”

“不、不会。”

“唉呀呀,那就去找叫马西的制帆人,把这个改成你的尺寸,告诉他这是我的命令。拿去!”

杰夫利从箱子中取出絮着棉花的厚上衣,棉衬衫,和他自己穿的那条一样的宽腿裤,扔给海斗。

“呜哇……”

海斗手忙脚乱地去接衣服。

“你们国家的衣服虽然很有趣,但和英格兰的气候不太相合,紧身衣和靴子随后给你买,你脚上的皮也柔软得很吧。”

“谢……谢谢……您。”

海斗在迷惑间回了礼。

“对,感谢大慈大悲的我吧。全英伦穿得这么好的船舱侍者只有你一个了。”

“都是船长的照顾。”

“哦?我还以为一点也派不上用场呢,没想到还真管用。”

杰夫利蓝色的眼睛闪出促狭的光芒,向海斗靠过去,然后将又一次紧张得硬邦邦的海斗的前发握在手中,灵巧地卷着。

“我很中意你呢,海斗,你有着奇异的发色,又充满秘密,和法国人一样,我可是对新东西会兴奋不已的人。”

他不会是想抱我吧?这样想着的海斗吓得咬紧牙关,随时准备着给他一口。

杰夫利似乎是察觉了海斗的打算,放开了海斗的红发,以指尖轻戳海斗的额头。

“……痛!”

“可是,我是不会出手的,要是和自己船上的人睡了,路法斯可不会给我好脸色看的。”

杰夫利又一次把手伸进木箱子里,一边找什么一边说:

“很抱歉,海斗,在船上你不能睡我的那张不怎么样的简易床,只能睡硬地板了。”

海斗总算长出一口气。

“这样就好,长官!”

杰夫利发出明朗的笑声。

“马上就换了口气,真是狡猾的家伙。”

“提醒过一次的事情我是不会忘的。”

海斗也微笑着,自从来到这里,他第一次自然而然地笑了。

“我也不会忘记的。好,去找马西改好衣服,然后再找路法斯让他教你船舱侍者的工作吧。都完了之后再回这里来干活。”

“是,是,长官!”

海斗敬了个礼,杰夫利看着他摇头。

“爱开玩笑的家伙。真没办法我怎么背了这么个包袱啊。”

他从木箱里拿出一瓶酒,对着瓶嘴衔了一口酒,似乎是不想喝又不得不喝的样子。

(的确,突然捡到一个我这样的人一定会发愁怎么处置吧。虽然说了这样那样的话,可杰夫利其实是个好人,他给我衣服,还要帮我买鞋子……)

海斗离开船长室,在心里暗暗发誓绝不做他的包袱,这也是海斗唯一能给他的回礼了。

按路法斯的传授,在拖船长室地板的海斗忽然感到强烈的视线,于是抬起头来,为了让作为去污剂使用的酒的味道散开而打开的门边站着一个男人,年龄和杰夫利差不多,身体比杰夫利还高,右眼被绢做的眼带覆着,而左眼像是补偿一样的发着极锐利的光,头发是近乎黑色的褐色,剪得很短,总之,这个青年一看便知不是易与之辈。

(虽然很英俊,可是是个可怕的人。)

他来这里要做什么呢,是不是在找杰夫利而来问海斗?

“那个船长到甲板上去了。”

“我知道。”

男人低沉的声音似乎略带忧郁。

“只是来看看传说中的船舱侍者而已。”

被当作参观品的海斗忍不住生了气。

“你是?”

“那捷尔·格拉罕姆,不过,自从之后你没有任何叫这个名字的机会,叫我航海长。”

就是说他是仅次于杰夫利的大人物了。可是看起来那捷尔更自以为了不起的样子,海斗想。

“是,长官。”

“看来你已经对利益有所心得了。”

那捷尔用针一般的眼光俯视着海斗。

“这衣服是船长给你的?”

海斗点点头。

“也给我买了鞋和袜子。”

“给我看。”

“是,长官。”

看了看站起来的海斗的脚下,那捷尔发“哼”的一声。

似乎他不甚满意的样子,海斗不安起来。

“你坐过西班牙的船?”

那捷尔忽然改变了话题。

“不,我乘坐的是从日本到西班牙的船。”

“路线?”

海斗回忆着天正少年遣欧使节团的航路。

“嗯,先通过马六甲海峡,过了马德拉斯,后来到马达加斯加,绕过好望角后一直航行到加那利群岛。”

“航行顺利吗?”

“是,只是好望角那里风浪很大……”

海斗苦笑一下。

“我是长晕船的人,那时难受极了。”

好望角虽然有着动听而让人安心的名字,实际那一带的大浪相当有名,但是在这个时代,那是没做过远洋航行就不会知道的情报。这样一来,这位有意刁难人的航海长一定会相信自己的话了吧,海斗如此盘算。

但是,“这些话是西班牙人告诉你的吧?”,那捷尔冷冷地问。

“不是的!”

看到海斗的脸色都变了,那捷尔脸上浮起一丝笑意。

“哦,哪里不是?”

“我是田中大人的随从,不侍奉西班牙人!”

“但是一无证人二无证据,我是个多疑的人,你很不走运地碰到了黑衣男人,遭到他的暴行,你把这些向船长哭诉,博取他的同情好登上克罗利娅号。其实都是编出来的话吧?你也是个间谍,是来刺探普利茅斯内情的对不对?”

“怎么会……!”

海斗大惊失色,原以为一切都搞定了可以松口气的时候,忽然半路上又杀出个程咬金来,这谁受得了啊!

“你误会了,我会向船长求助是因为没有其他可依赖的人,而且,如果我真是间谍的话,船一出海怎么和同伴联络?”

“这个么……”

那捷尔紧盯海斗,

“总之你给我记住,我不相信你,会一直监视你的行动,不管是白大还是夜里——你想一个人独处除非是做梦。”

不,以你的执念恐怕连做梦也会跑进来吧、海斗不寒而栗。

这时.那捷尔背后传来揶揄二人的声音。

“唉呀呀,这么快就来威胁他啦,辛苦辛苦。”

是杰夫利,他打趣似的望着航海长。

“你还真沉不住气啊那捷尔,刚才不是跟你说了海斗上船的事吗。就别再多说了,碍着小鬼做事。”

那捷尔拉着一张脸道:“不是说说,我是来和他定死。”

“别再把海斗当假想敌了,如果你对他这个态度的话其他人也会亏待他,这样一来他就会出差错。我可不想让我愉快的克罗莉娅的空气,变得如此剑拔努张。”

那捷尔愤愤地叹了口气。

“要维持这种愉快的气氛你可知道有多难吗……你以为代替不拘小节的你规范克罗莉娅号纪律的是谁?”

杰夫利微笑起来。

“我一直都很感谢你的细致小心。可是要为这个新面孔负责的是我,你不用照顾他。”

“那当然。”

那捷尔咬着牙根答道。

“拜托你不要再连说都不说就增加乘员,负责那点少得可怜的预算养活人的可是我,最近食物的价格涨了,店主看我们是船员又卖我们高价,那群家伙简直比西班牙混蛋们更差劲。可他们又不是敌人没法教训……”

“我知道,我知道了!”

杰夫利拍拍那捷尔的肩膀,看着他目光炯炯的左眼。

“这艘船能够顺利地航行都是因为你的献身,以后我再想雇船舶侍者的话一定和你商量这样总行了吧?”

那捷尔不情不愿地点点头,无奈地叹气。

“说得好像郑重其事似的,以后一定还是自把自为吧,说起来,我就是太纵容你了。”

杰大利微笑着。

“这就是我请你做航海长的理由啊,格拉罕姆先生,你不但是个谁都想请的能干的海员,更是对我比谁都好的朋友,啊我真是太幸福了。”

“哼,我会遇到你可是倒了八辈子霉。”

虽然嘴里这么说着,但从那捷尔的脸上一看就知道,他很高兴杰夫利这样说。

(路法斯也好,那捷尔也好,看来克罗莉娅号的海员们没有一个不被杰夫利骗得团团转的样子。)

海斗对其手段之高深为感叹。的确,不具备非凡魅力的船长是无法让粗放的海之男儿们无条件地服从的,但现在以海斗看来,杰夫利只是个很会耍花样的家伙而已。

“船长,又是圣法兰西丝派来的使者!是夏亚大人!”

上一次在了望台通知情况的男人龙安又来通报客人的到来。

“请他到这里来。”

“是。”

目送龙安跑出视野,杰夫利耸耸肩。

“总是这样,起航之前火急火燎地来了一个又一个。”

“啊,因为一旦出海就难以联络的缘故吧。”

那捷尔说着,转过着看看海斗。

“来客人的时候你到甲板上去。”

不许海斗听使者的话,那捷尔虽然接受海斗上船的事实,但这并不等于视海斗为战友,他仍然认为海斗是可疑人物,要打上记号特别对待。

(没办法,虽然他这么单方面地怀疑人实在让我火大,可现在我的确只是个来历不明的外国人而已。)

海斗悄悄叹口气,如果自己是那捷尔也会怀疑的。

“等等。”

海斗本来要老老实实地转身出去,杰夫利却叫住了他,然后对那捷尔说:

“我要把他介绍给夏亚大人,如果只告诉沃尔辛厄姆的部下的话,日后传出去会变得很麻烦。”

那捷尔的表情很不悦:“那两个人还在争来争去的啊……”

“倒不如说是在激烈地拔河,我们的阁下想进入政府中枢,而秘书长官大人又想插手海军的事,于是双方就要死守自己的权力,一丁点大的好处都不能给对方。”

“想反目成仇是他们二位的事情,我们不想被他们卷进去。”

“同感,但可悲的是,身份低下的我们无法对有权有势的阁下们说出这般无礼的话啊。”

放弃似的说完后,杰夫利转身对海斗说:“因此,你也要同席。”

“是。那个……叫做圣法兰西斯的倒底有几个人?”

杰夫利又耸耸肩:“与我们有直接关系的只有两个,现在派使者来的是圣·法兰西斯·德雷克——普利茅斯,不,应该说是全英国引以为豪的英雄。”

海斗的胸口仿佛受到一记重击,虽然知道来的不是德雷克本人,但一想到直接与受他的命令而来的人物见面,海斗的心自然就狂跳不已。

“你很不安的样子?”

那捷尔凝神盯着海斗问道:

“知道阁下的事情吗?”

对付他真的大意不得,看来他更怀疑自己了,海斗赶快想着说辞,对了,达成环航世界的德雷克在整个欧洲都相当有名。

“我听一起搭船来的西班牙人说的,他……是个非常可怕的船长。”

杰夫利挑起一边的眉毛:

“不用大顾虑。反正他们肯定说是恐怖的海盗吧?”

“是的,长官。”

“放心吧,敌人口中的恐怖对我方来说正是值得信赖的表现。”

那捷尔南哼一声,充满恶意地说。

“如果是‘我方’的话。”

“别捣乱,那捷尔。”

杰夫利教训那捷尔一句,对海斗继续说下去。

“把刚才的话原原本本地对夏亚大人再说一遍,这位圣法兰西斯大人尊重我的意见,你不用担心。”

海斗松了一口气,点点头在被那捷尔的敌意炮火攻击后,杰夫利的照顾让他倍感温暧。而另一方面,海斗也发觉自己越来越依靠杰夫利,这一点并不太好。毕竟还不能完全相信他。

在龙安的带领下一位一头卷曲金发的男性出现了,他正是德雷克派来的使者夏亚。

“哟,洛克福特先生,秘书长官的部下还没有抓到最大的那条鱼啊。”

杰夫利苦笑:“不愧是夏亚大人,从哪里听说的?”

“附近的船长那里,大家都会把别人的失态当笑料来说的,而我身为圣法兰西斯的耳目,自然要收集这位大人最感兴趣的情报。沃尔辛厄姆大人相关的事情可是大人最关心的了。”

杰夫利赞同。

“我本想尽早交报告上去的,刚好您来了,能拜托您替我说明一下吗?”

夏亚耸耸肩,“我很高兴……虽然想这样说,但这个任务还是由船长您完成吧。我带来圣法兰西斯的口信,希望您尽快到巴格拉特·阿比来谈谈。”

“府上?”

“是,马已经准备好了,因为今天恐怕无法回船上,也为您准备了那边的房间。”

“这还真是准备周到……”

杰夫利看看身后的海斗和那捷尔,(海斗为这个意想不到的展开心脏跳得仿佛要飞出胸腔一样,双手压紧了胸口,而那捷尔则像没有注意到使者一样,只是微微摇头而已。杰夫利向他们两个摊开手,然后对夏亚说:

“谢谢您的关心,但是我还有一人想向阁下介绍。”

“是哪一位?”

杰夫利向海斗招招招手,让他站在自己身前。

“这个少年,名字叫凯特,他被秘书长官大人的猎物袭击昏了过去,正好被我们的部下们发现。”

“这是……!”

夏亚睁大了眼睛,像要盯出一个洞似的凝视着海斗。

“这、这该怎么说……奇妙的脸孔,颧骨不发达,鼻子也很低,再加上,这从来没见过的火红色头发……”

海斗对这些话一点也不吃惊,的确在有着立体的脸和骨格的白种人来说,黄种人的脸看来很平坦,如果妈妈友惠在这里,她一定会受到很大的刺激,被说成“奇妙”的海斗的面孔可是被她誉为不输给自己的啊。

“是新大陆的原位民?”

“不,他是从ZIPANGV来的。”

“什么?”

“真的,我想圣法兰西斯一定会对他奇特的命运感兴趣,而且还可以获得亚细亚航线的情报。”

夏亚热心地点着头.

“那太好了,请务必让我同席!那我赶快去为他也准备一匹马……”

“情稍等。”

杰夫利问海斗:“你会骑马吗?”

海斗从因为过度兴奋而干渴不已的嗓子里断断续续地挤出一句话:

“骑、骑过一次……”

“那还是和我同乘一匹马的好,首先万一落马会摔断脖子,而且没经验的人脚程不快,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到巴格拉特。”

杰夫利又看向夏亚:“所以马一匹就够了,另外,面见圣法兰西斯可不能不换换衣服,很抱歉,您能在码头稍等片刻吗?”

“我知道了,那稍后再会。”

送走了使者,杰夫利命令海斗道:

“现在变换衣服,从刚才那个衣箱里把衣服拿来。”

“是,长官。”

瞪了一眼向衣箱跑去的海斗,那捷尔说:

“我也去。”

“没必要。”

“你干嘛说得这么肯定?”

被杰夫利一语拒绝的那捷尔激动起来。

“他要是间谍或是刺客怎么办?西班牙人为了谋害圣法兰西斯的性命可是不择手段啊!”

杰夫利只有苦笑。

“雇个那么没用的杀手?我看日不落帝国的日头也该落下去了,你没看到海斗的手吗?又细又弱的简直像深闺里的千金小姐。要做刺客的话,恐怕菲利普的宠妃,还比他更有用呢。”

“杀人的道具可不限于宝剑,无力的人一样可以使用毒药。”

“抱歉打破你的期待,他身上没有一件危险的东西,在托马森医生那里已经搜过他的身了。”

“为了不被发现以后弄到手也是有可能的。”

“唉呀呀……”

面对一步也不退让的那捷尔,杰夫利只好认输。

“好,既然你这么说,我会寸步不离地盯着海斗,让他不能捣鬼这总行了吧。”

“如果你说到做到的话……”

“既然说过我就会负起责任,不然你这杞人忧天就没个完哪。”

那捷尔一把握住起身去换衣服的杰夫利的手腕。

“我也不想多事的,但他的嘴太过能说会道,我总觉得他是考虑过我们这边会问什么问题,针对这些问题又仔细地练习过怎么回答。”

抱着衣服跑过来的海斗听到了那捷尔的话,一下子心提到了嗓子眼,这个人的眼光真的很锐利,自己觉得问问题时不马上回答会让人觉得可疑,没想到张口就答也是会让人起疑的。

“对一个小孩来说,他的话太过完整了吗?”杰夫利反问,那捷尔点头。

“对,似乎是谁教给他的一样。”

“不过能不能这样考虑呢,凯特能说会道是生来就有的才能,周到的回答是因为他既聪明又心思细致,别看海斗外表很小的样子,实际让人难以置信的聪明,这可不是他的错。”

“聪明?不是狡猾吧?”

“这是观察者的着眼点不同的问题。”

这句话让那捷尔更加激动。

“所以你也要考虑我的意见啊!比起一个人来,两个人的观点加起来不是更准确么!”

“恕我拒绝你的好意了,总之我不会改口,你留在这里继续做起航的准备,就这样。”

杰夫利说完,向抱着衣服的海斗走去。

事到如今,那捷尔仍没有放弃的样子,他似乎无论如何也想让杰夫利采纳自己的意见,现在他的脸上笼罩这一层阴影,愤然地走出了船长室。

另一边的海斗则兴奋至极。

(要见到了……要见到德雷克了……)

结果,没有能跟和哉一起去成的八格纳特·阿比——连一九三八年发生火灾烧毁的西栋一起——现在能看到了,德雷克买下这个家也不过六年而已。

虽然明白自己被卷入了混乱的局面里,处在不安定的立场上,现在不是该开心的场合,但海斗就是无法抑制将要见到自己憧憬人物的快乐。

(啊——好紧张!真人长得是什么模样?又是以什么样的声音说话的呢?低沉的,仿佛在胸膛里回响的感觉吧?还是尖尖的声音很高呢?哇!不要!这和被称为“恶魔龙”的男人可不相称。)

高兴得快飞起来的海斗被杰夫利一语喊醒。

“海斗,系上后面的带子。”

“是,是!”

海斗慌忙转过身来,现在可不是沉浸在感动里的时候。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向杰夫利的衣服伸出手去。将穿在裤腰上小洞里的带子和短上衣衣里的带子系在一起,在这个没有吊裤带的时代,人们用这个方法防止裤子掉下来。短上衣的衣表比衣里要长,就好像西装的有盖兜一样,正好遮住了不好看的带结,海斗对这种立体的装饰构造感到佩服,但是,换衣服的时候得一条条地系起来又解开,实在太麻烦了。

(这个洞到底有几个啊?五十多个?这些全系起来就是蛇肚子一样的细褶,隔五个一系就是像百叶窗一样的宽度,杰夫利喜欢的时候是介于中间的感觉吧……)

海斗暗自感谢制帆人马西,是他向海斗说明了衣服的构造又教给他穿法,不然现在自己就没法帮杰夫利换衣服了。

“之前是谁帮您做的呢?”一边忙着系带子,海斗一边问。

“没有专门的人,谁经过就找谁,水手们都很善于使用绳子,所以谁都系得又快又好。”

杰夫利搭好裤子前面开口的搭钩,回答海斗,当然,十六世纪是没有拉练这东西的,开口的部分里面有一层衬布,以锡制的搭钩或橡果做的扣子开合。

(还好“胯带”的流行已经结束了。)

偷看一眼杰夫利,海斗在心里微笑了一下。

“胯带”是连著名的亨利八世肖像画里都画到的装饰用布袋,用多层的布制成,甚至絮了棉花,套在腿间可以让里面的东西显得更大,也有人把它当钱包放进金币的。

海斗忽然想起历史老师福克斯先生的话来。

“也许这是男人的一点虚荣心,但我很感谢这种流行很快就退了下去,首先我很怀疑草草制成的胯带对男人来说有多少用,而戴个又豪华又大的胯带又会招来他人‘其实里面不怎么样’的不好联想。反正我自己是难以忍受自己的隐私部位遭到他人的集中注目的。”

海斗也有同感,还好戴那玩意儿的时代过去了啊。

“系好了。”

系好带子后,海斗整理着衣服下摆说。

“我刚才想到,如果脱衣服的时候不解后面的带子会不会节省穿着的时间?”

杰夫利耸肩道:

“我也这么想过,所以试了一试。”

“结果呢?”

“身体和衣服之间跑出空隙来,非常难看,果然懒人是无法打扮像样的。”

“原来如此……”

想起克罗莉娅号的船员们和两位使者的服装,海斗明白了,杰夫利不仅是喜好打扮而已,更是有着少见的好品味的男人。

(真的很潇洒,他穿着很华丽的衣服却不会让人觉得庸俗。)

杰夫利明白什么样的服装能使自己更醒目,穿什么才能使自己看来最美,以海斗看到的,崇拜这样的杰夫利而明显在模仿他的穿着的水手也不在少数。

(除去武人精神对打扮不感兴趣的路法斯不算,这艘船上的人都仪表堂堂,虽然我不想夸那个航海长但他也是个出众的帅哥……)

希望别人夸自己英俊帅气——这种心情无论对哪个时代的男人来说都是共通的,海斗一边帮杰夫利换衣服一边偷偷地观察,就是为了偷点他的品味,这位克罗莉娅号的船长不仅是整艘船口的领导者,更是少见的时装潮流领导者。

走到这条船上最好的简易床具旁取下长剑,杰夫利将剑系在围在腰上的革制剑带上,接过海斗递来的斗篷。

“好,出发吧。”

海斗忙叫住杰夫利:“请稍等一卜,皱领……”

他跑到杰夫利身边,向十六世纪衣服的最大特征——带皱领的衬衫伸出手去,用指尖把有点歪的皱褶修整成形,可是这在肖像画一一上看起来很硬的东西实际只是用浆过的布堆成的,用力一大就留下一个折痕,不容易整理,海斗有点着急。

“如果有细棒子一样的东西就好了,能整得快一点。”

听到这句自言自语的杰夫利马上说:

“我会准备,其他还有什么必要的东西?”

海斗吃惊地抬起头:“现、现在想到的就这些……”

“我知道了。”

杰夫利端整的嘴闪过笑意。

“你很细心,而且对打理服装也知道不少的样子,我是不是意外地雇来了个好船舱侍者啊?”

“谢谢您,长官。”

海斗也笑了起来,就算不是感激,人被夸奖了都会很高兴的。

杰夫利看着他,忽然问:“你国家的人都是红头发吗?”

“不,大家天生的头发都是黑色的,我这是染了发。”

“染发用胭脂虫染的吗?”

海斗摇头,虽然不知道胭脂虫里什么东西,但多半是一种染料吧。

“不是,我去美发店染的,不知道用的是什么药水。”

“美发店?”

“嗯——就是剪头发,把头发弄得很漂亮的店。”

“就像假发店?”

“对对,也做假发的,不过我国的人很少戴假发,更看重天然头发的美感。”

“哦,日本的人也很重视仪表啊。”

杰夫利以指尖挑起海斗的前发,认真地打量着。

“的确很美,让人目眩的色彩啊,这样看来红发也不坏么。”

这句话提起了海斗的注意,至今见到的每个人都会注意到他的头发评论几句,莫非有什么问题?

“你讨厌红发吗?”

“不,只是一般人这样认为而已,我是不拘发色的。”

“为什么大家讨厌红发?”

“因为这里叛徒的发色,传说将耶稣基督出卖给罗马人的犹大就是红头发,维京人的神话里通敌使天界破灭的洛基也是红头发,过去被告发为魔女而活活烧死的女人也以红发居多。不过真相应是他们与别人明显不同,又少见又醒目,从而容易遭到仇视吧。”

与别人明显不同——自己不就是这样吗?海斗不安起来,他人想因为自己的红发招来他人的敌意,何况又是身处命运由天颇为迷信的船员间。

“怎么办?我……我是不是换回黑发比较好……啊,可是这个时代的染发剂能保证不褪色吗?”

杰夫利拽拽一个人团团转的海斗的头发。

“放心吧,现在除了那些旧教的家伙们之外很少有人以貌取人的,我们的女王陛下也有着继承自父亲的美丽红发啊。”

“哦,对哦……”

海斗安心地松了口气,就在几十年前,这个国家还会把人投入火中,会科学地思考的只有一小部分学者,绝大部分民众生活在口耳相传的迷信世界中,如杰夫利所说,质朴的人们对异于自己的东西的迷惑往往与排斥它的心态相连。海斗想像着拿着锄头铁锹愤怒地吼叫着冲向自己的人群,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自己的确还是多加小心为好。

(干脆剪掉头发,等它再长出来就好了。)

所幸海斗的头发长得很快,以前一直觉得老是要去发廊真是麻烦死了,现在他却很感激这个特质。

解决了一个难题,海斗心情愉快地又把注意转回到杰夫利的皱领上。

“好了!这样就完美……”

满足地打量着杰夫利的皱领的海斗刚发现对方也在摆弄自己的头发,吓了一跳。自己真是笨,光顾着想事情,居然忘了他的存在。

“那个……”

“怎么?”

“我的头发还有别的问题吗?”

杰夫利的俊脸上浮起促狭的笑。

“没有,只是在享受这很棒的触感。”

从海斗头发上滑过的杰大利的手指落在脸颊上。

“丝一般的头发,而皮肤像熔化的黄金一般光滑,有南海珍珠一般温润的光泽,即使身为男人也会沐浴在贵妇人嫉妒的眼光中啊。”

海斗这才注意到自己和杰夫利靠得太近了。慌忙想要退开,但是,杰夫利的手臂伸过来把他抱住了。

“做、做什么……”

海斗奋力挣扎,杰夫利却动也不动地继续逗弄着他。

“难以置信,你真的十匕岁了?连胡子都没有长啊……”

“太、太失礼了!我只是比别人淡一点而已,也有长的!”

“是不是你把汗毛错看成胡子了?”

“才、不、是!”

海斗为男人的自尊心受到了伤害而愤愤然,杰夫利安慰似的拍着他的背。

“啊,我知道了,你就安静一点吧,不然怎么给你帮我穿好衣服的奖励。”

海斗望着那张越靠越近的脸,眼睛睁得大大的。

“什、什么奖励?”

杰夫利微笑:“我的吻。”

“不劳费心!”

海斗反射似的想把杰夫利推开,可是对方纹丝不动,这是当然的,杰夫利的体格和体力都远在海斗之上。

“呀!不要!不要啊!我说你听不听别人说话啊!这个混蛋……!”(注:海斗激动下喊的是日语)

“真遗憾,我听不懂你国家的语言,喂,老实点别挣扎。”

这样下去会完蛋的,海斗深吸一口气,拼命告诫自己冷静下来,尝试说服杰夫利。

“请放开我,船长,不碰我的身体是我做船舱侍者的基本条件吧?”

“不是。我是说不会让你做我的床伴,所以只要不上床,不管摸你还是亲你都没关系。”

“这、这是狡辨!”

“是没有想到这一点的你的大意。”

“卑鄙!无耻!”

“真是个爱吵闹的家伙。”

被说急了的杰夫利咬了海斗的鼻子。

“咿……”

海斗冻结了,疼倒是不疼,可是那齿尖咬过的感觉让人怕得不能动弹。

“哼,没趣……这就投降了?”

看到紧闭眼睛,身体僵直的海斗,杰夫利笑着,然后,像在行使当然的权利一样,他缓缓地覆上了海斗的嘴唇。

(……!!)

杰夫利的吻有着微微的丁香香烟般的味道,那有如雕像般端正,带着一丝嘲笑而冰冷感的嘴唇实际上却像火一般灼热。但是,面上泛起红潮的海斗的嘴唇也是灼热的,所以才觉察不到两人之间的界线正在缓缓地崩溃。相触的嘴唇渐渐溶合在一起,因而分不清哪两瓣唇才是自己的。不,“溶合”这个同太过温和了,应该说杰夫利在强烈地侵食着自己才对,这样想着,海斗不禁战栗起来,但杰夫利的攻击并没有就此停止,腰被更强的力量拖住的海斗在微张的嘴唇里察觉到舌头的感触后彻底陷入了混乱状态。

(鸣哇!光是和男人接吻就够荒唐的了!再把舌头伸过来我要怎么办啊!)

死守,一定要死守住我清白的口腔!海斗咬紧牙关,连牙齿都被咬得咯咯作响。

微微侧开脸,杰夫利问:

“日本的人都不接吻的吗?”

海斗恨恨地瞪着他,明白,如果回答他的话,不,哪怕只有一瞬间的张口也会造成重大后果,要不是这样的话他早就反驳过去了;日本人也接吻,我也不除外,可是接吻的对象是要自己挑的!

好像看穿了海斗的心一样,杰夫利微笑起来。

“糟糕了,连生气的样子我也很喜欢呢。”

海斗拼命地摇着头,糟糕什么的随你的便,可是怎么能什么都随你的便!

杰夫利用大大的双手包住海斗的脸颊,而后,又微侧过去将嘴唇印在海斗唇上。

(这个混蛋……!)

被杰夫利毫不顾及他人心情的傲慢态度深深激怒,海斗运足全身力量向杰夫利的左小腿踢去。

“噢哟……”

一时大意的杰夫利痛苦地扭歪了脸,抱着痛到麻木的左脚呻吟。

“你干什么……”

海斗斜睨着他,冷冷地丢下一句话:

“那是我的台词,长官。在日本,未经对方同意碰触其身体或对其讲难以忍受的淫猥言语,都会被“做出这种法律的家伙简直是榆木脑袋,这个世界上有很多别扭的口是心非的人,对这些人就得由我方强硬地猛攻才行,这是礼仪的一种。”

“你分得清讨厌你的人是真心还是装的吗?”

“当然了,就算一开始讨厌,到最后没有人会说不。”

多么的自信!还有,又是多么地傲慢!海斗呆住了。也许能拒绝拥有杰夫利这般美貌的人很少见,但不巧的是,海斗是那稀有人种中的一个。

“那我就是说不的第一个人。”

杰夫利海蓝色的眼睛一亮。

“你在向我挑战吗?”

“不敢,我只是陈述现实而已。”

“那我就让你撤回它。”

海斗大怒。

“说不通的家伙!总之我就是不想和你接吻,也不想让你随便乱摸我的身体!我拒绝!所以你赶快停止让我改变心思的没用的努力,放弃吧!!”

“拒绝?哈!”

疼痛轻了一些,杰夫利放开腿,拨开脸上甩乱的金色长发。

“这种瞥脚的戏你就别再唱了,你和互相都不讨厌的女人同床的时候难道做什么说什么都要经过她的同意?失礼,女士,我想和您结合,请问可以吗?蠢不蠢啊!女人都会装模做样,明明心里想得不行,表面上还要装出谨言慎行的样子来,她绝对不会给你好脸色看的。只会轻蔑你是个没种的男人!”

海斗一字一句地反驳回去:

“这番话对我可不适用。首先我不是女人,而且也对船长你没有半点意思,就算对方是你,我也无法违反我自己的意志。”

“意志?”

杰夫利笑得很危险。

“你以为你有主张这种东西的权利吗?船员要绝对服从船长,船上的一切以我的意志为最优先,船长的命令就是神谕,这是海上的铁则,违反的话……”

海斗的嘴唇哆嗦起来。

“去淘船舱的污水……吧?”

“没错,我把你的真实年龄告诉路法斯如何?”

海斗大叫:“你太无情了!”

杰夫利挑挑左眉。

“如果我真是个冷酷的男人的话,现在你不是在秘书长官阁下就是在那捷尔那里受着残酷的拷问了。”

“……唔……”

“别再试探我的忍耐,当好人也是有限度的。”

海斗低下头,对杰夫利的反感还没消失,但已经无法再反驳他,毕竟他对自己有恩。

“请原谅……”

长长的沉默后,海斗低声说。

“好。”

杰夫利走近来,又是一把抱住海斗的身体。

“这回你可跑不了了。”

他又要吻我了吗——海斗被绝望笼罩,但是仍然振作精神寻找逃脱方法,现在放弃了,下次来的不知道会是什么,如果对杰夫利唯唯诺诺,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被侵犯。

“那、那、救世主您就只亲这一回,我虽然不是基督教徒,但我死去的母亲教育我和男人做这种事是会下地狱的……”

杰夫利眼珠一转:

“地狱似乎没那么大的地方挤进异教徒。”

“可我真的很害怕,求您了,这一次……”

“如果我说不要呢?”

“怎么会……船长是披着人皮的野兽吗?”

杰夫利忽然嘴角一抬。

“真巧,今天还有一个家伙叫我怪物。不过跟你不同,那家伙很喜欢我哪。”

他吻上海斗的脸颊,这次身体贴得更紧,让海斗无法踢他。

“不……要!”

“野兽,恶魔,铁面皮——想说什么就说吧,嘴上虽然这么说,心里还不是期待着我为所欲为。”

激烈的失望感让海斗闭上眼睛。与对暴力的意识一样,在对性的喜欢上,十六世纪与二十一世纪有着极大的区别,无力的人只能成为有力者的口中食。说起来,在这个时代,被强奸的女性挽回名誉的唯一方法,就是与施暴的男人结婚,就是如此地不讲道理。

(那,身为男人的我被强暴了又怎么样?)

带着伤痕累累的心和身体,每晚暗自哭泣,多么残酷啊。

还没有受到暴行,咽喉中就泛上了呜咽,海斗拱命地咬紧嘴唇忍着,但声音还是从唇间泄漏出来,这大大地挫折了海斗的决心。

地狱,已经无法再忍受了,仿佛在嘲笑鼓励自己努力活下去的海斗一样,难题,不间断地袭来,而唯一可以依赖的杰夫利又想趁人之危。

“我想死……”

海斗呻吟着。放弃了,对,在这个可怕的世界里生存下去这种事从一开始就是不可能的。海斗要逃离这些揪心的痛苦,不想再为任何事烦恼,这样就不会再受到杰大利的威胁,马上就可以解脱,已经不要再思考,也不要再动一根手指头了。

一直紧绷的心瞬间松弛下来,海斗的眼泪扑籁簌地涌出眼眶。

“活下去太难受了……我还不如被那个叫文森特的家伙杀掉的好,那样我就不会遭到这种事情……”

杰夫利一个耳光掴在海斗脸上,硬梆梆地吐出几个字:“没出息!”

突如其来的疼痛令海斗睁大了双眼瞪向杰夫利。

“你干什么?”

“你那柔软脸颊在刺痛吗?临死前的疼痛可不止如此而已。”

杰夫利冷冷地推开海斗的身体。

“嘴里叫着想死、想死的家伙都一样,根本就不会真的去死,那种丑态令人作呕,看来你也是个只会嘴上说说的人!”

“不是的……!”

“既然这么想死,那我就成全你如何?一剑就可以了结了。还是说你要自己来?”

杰夫利的长剑豁然出鞘扔到海斗面前。看到海斗被剑柄撞在舱板上的声音吓得身子一抖,他嘲弄地笑起来。

“怎么?自杀的人也会下地狱吧?和跟男人睡觉比起来,不知哪个罪行更重?”

“你、你了解我的心情吗……”

海斗已经被逼到走投无路了。

“你根本……一点也不知道!”

杰夫利傲然地回答海斗:

“是,我是不知道。但是我想知道,为什么只是被我吻就到了想死的程度。把让你说出杀了我还比较好的理由,用最直白的话给我说明。”

海斗的五官都挤到一起了。是很想都说出来,可是怎么说啊,本来就是没法跟你说清的事啊。

“你就这么地爱叫田中的那个男人?失去他让你很痛苦?”

杰夫利问。

“没……错……”

海斗双膝一软,就势瘫倒在地上,对这种意想不到的质问报以虚假的回答——事已至此,只能继续撒谎了。一个原本就不存在的男人,自己却不得不装出深爱着他的样子,这是多么滑稽而悲惨的事啊。但是,海斗必须把戏演下去,这是为了生存。生物在受到死的威胁时都是不择手段的。

“田中大人从来不曾责备我,总是帮助我,对我又是那么的温柔……因为他在,我才会乘上船……如果,如果我知道会被孤零零地留在这里的话,我绝对……不会让他来的……”

杰夫利摊开双手。

“打翻的牛奶是不能复原的。”

“呜……”

世上没有卖后悔药的,这一点海斗知道的比谁都清楚,用不着别人来指教。海斗一时间悲从中来,忍不住就大声地哭了出来。算了,谁还管他什么难看、丢脸,不像男子汉,就算被杰夫利笑话也没什么,反正他对海斗的弱点都知道的一清二楚了。

“托马森夫人说你很聪明,之前我也没有异议,但看了你刚才的样子又想收回这句话。”

杰夫利微带忧郁地说:

“我只是开个玩笑就大吵大闹的。如果你真的有聪明的头脑,就不该像个什么都做不来的婴儿一样哭得昏天黑地,快点想出一个应付我的方法来。”

这混蛋也不想想自己是多么过分,还说得出这种话来。海斗气得抬起哭得通红的眼睛愤怒地抗议:“我……我哪有考虑那个的……闲心……”

“算啦算啦,都是我不好,不该捉弄你这个大少爷,行了吧。”

杰夫利拾起地上的长剑送回剑鞘,然后对瞪着自己的海斗说:“救了溺水的人就要对他的命负责到底,所以我和你算是被绑在一条绳子上了。就是说,我如果不管你,把你从西班牙人手里救出来就没意义了。”

“你、你只是在球之丘上找到了我而且啊……?”

“我只是打个比方,如果你不想被我认为是个笨人就乖乖闭嘴少说几句。”

杰夫利干燥而温暖的手擦去海斗脸颊上的泪水。

“不,也不完全是这样,至少,现在我被你的眼睛吸引了呢。”

从他手掌传来的温柔感触令海斗的鼻子一酸,但海斗努力告诫着自己,不可以相信杰夫利。如果对这个傲慢的利己主义者敞开心扉,自己一定会被他玩弄于鼓掌之间。于是海斗背过脸,避开了那双充满同情的手。

“我……没事了……”

海斗的态度令杰夫利发出一声叹息。

“好了,我改变雇佣规则。你要照顾我的起居,完全避免身体的接触是不可能的。但是我可以与你约定,不只在床上,其他场所里我也不会再做任何威胁你贞操的事了。”

海斗凝视着杰夫利,“真的吗?”

“对,我也想做个田中大人那样的好人了。还有,把我逼到不得不做出让步的地步,你也够能干的呢。”

杰夫利苦笑起来。

“那么,袭击你的怪物现在消失了,我们和好一起去巴格拉特·阿比吧,别让使者大人再等下去了。”

海斗微微地点头,杰夫利向他伸过手去,但是,海斗只是看着,并不领情。

“连这也不行啊?那你就自己站起来吧。”

杰夫利的苦笑更浓了。

海斗摇摇晃晃地站直身体,杰夫利被拒绝时的那一丝寂寞令他胸口一紧。

(我是不是应该好犹豫地像朋友一样握住他的手。)

海斗暗暗叹道,又不被杰夫利察觉地苦笑一下,不可能的,杰夫利是海盗监护者,也可以说是看守人,两个人是绝不可能成为朋友的。

(朋友……对,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要求,一直陪在我身边的只有和哉而已。)

海斗闭起眼睛,想见和哉,时间的间隔令自己越来越依恋和哉了。海斗悲伤地祈求着,希望这心情能把自己带回到和哉身边。但,睁开眼睛后,眼前仍然是不见和哉的身影,取而代之的是杰夫利蓝色的眼睛。

(虽然都是蓝眼睛,但每个人的颜色都有微妙的不同,而他的眼睛是其中最美的。)

海斗看得发起呆来。那双眼就好像大地之端看到的大海一般晴朗清澈,看到它时,好像回到向悬崖下看去的那一刻,仿佛会被那美丽的深蓝色吸去一般。

感到微微眩晕的海斗像是要甩开这种感觉一样眨眨眼。强有力的男人只凭眼神就有压倒人的力量,杰夫利也正是如此。海斗对这样的他欣羡无比,希望有一天自己也能成为他那样毅然无畏的男子。

“怎么了?”

杰夫利问,而海斗摇摇头。

“什么也没有。”

“那我们就出发。”

为了追上大步流星的杰夫利,海斗加快了脚步,同时也叹了口气,这是多么另人头晕目眩的一天啊。可是,“只是一天的一天”还是没有结束,接下来又要与德雷克见面了。一想到未来的紧张,海斗的心就又提了起来。

身体还没恢复吗——杰夫利被倒在自己胸口的少年吓了一跳,担心地看着他的脸。

“凯特……?”

叫了他一声,他没有回答,但看来表情很平静,并不痛苦的样子,似乎是被骑在马背上那规律的晃动弄得想睡了。

“小鬼啊……”

杰夫利为了不让凯特滑下去,把他的身体抱进怀里,如果是醒着的凯特一定会僵着身体拒绝杰夫利的好意。但现在似乎是很疲劳了一动也个动。

(是啊,又哭又叫的,他也很累了)

杰夫利苦笑,一点也不知人间疾苦的凯特,与仆人身份不相应的被珍重着的少年。但是,如果真的是为他着想的话,主人田中应该多锻炼他的精神才对,这个日本来的十七岁少年比起英格兰的同龄人来,太过幼稚也太过纤细了,像是懂事之前就被送进修道院远离尘世地被养大的一样。

(不,凯特像圣人一样,那些真正的僧侣比他可是俗多了。)

好像圣母堂的修道士,他常把年幼的杰夫利带到僻静的地方,贪婪地抚摸他的身体,那个修道士说,比起沉溺于恶魔眷属般的女人的肉欲中,还是男人之间的亲睦更加纯洁。不管这是不是擅自的解释,杰夫利对他的到来感到很高兴这却是事实。

(这小鬼绝对不会相信的吧。)

杰夫利将视线落在腕中的少年身上,又浮起一个苦笑,该悦他是迟钝还是大胆呢,睡得这么香甜,看来是相信了杰夫利那一番不会再威胁他的贞操的话吧。

“假使我是犹滴,现在的你就是愚蠢的霍罗非努斯,没有以心相许的我,也许会趁你睡着取下你的首级哦,舌头是没有那种意思也会行动的东西。而就算口中说的是真话,心也是善变的。”

特别是在自己生活的这个世界里——杰夫利叹息般地低语。

不知憎恨的,难以置信的无邪;即使陷入困境也坚信定会有人相助的信心;这些只有孩子才能享受的溺爱,凯特却视作理所当然般地继续下去。

(无论多么地被身边的人爱着,至少也应该懂些世情吧。)

杰夫利很羡慕这样的凯特,羡慕得有些憎恨,之所以会强迫他与他接吻,让他为难就是这个原因。

杰夫利每当看着凯特的时候,就会陷入一种几乎被相反的情绪撕裂的情况中,想用自己的手去伤害他的狂暴冲动,以及想用包括自己在内的一切去保护他的,温柔的心情。

混杂在一起的复杂而不可思议的感情,这是杰夫利至今从未感受过的,他也不明白为什么会产生这种感情。

(谜,这又是个谜啊。)

一想到仿佛被几重面纱笼罩着的凯特的本质,杰夫利的心就像在追猎西班牙船只般骚动起来。虽然他没有表现在脸上,不过实际上对此却十分在意。他的心里有什么呢?又隐藏着什么秘密?想要带点坏心眼的好奇心就像想一窥禁地,想发掘秘密一样。如今,杰夫利探索的视线投向了来自日本的少年。

(凯特是个很不好懂的人,所以很有趣,想更多地知道他的事,想要看看他心。)

当然,杰夫利也不否定在肉体方面受到了他的吸引,正如路法斯所指正的,凯特是他所喜欢的漂亮的少年,夏亚虽然说他鼻子太低,杰夫利却全不在意,说这在接吻的时候不会碍事岂不是很好,其实这也是想吻凯特的理由之一。

“你的所有一切都与我的喜好正相吻合哦……事情可不会总是那么走运,喂。”杰夫利轻轻摇摇凯特的身体,低声对他说,但凯特的身体动也不动只有嘴巴蠕动了几下,接着把头钻进杰夫利的怀里。

“任性的小子!”杰夫利大喝道,但是顽固地拒绝杰夫利碰自己的凯特却对主动把身体靠在别人身上一点也不在意。赌缩在自己怀里的凯特那无话可说地可爱,像小狗或小猫一样,有着令人胸口一紧的魅力,所以杰夫利实际是带着笑容说那些话的。

(田中也是这样想的吧,即使他只会碍手碍脚地给人找麻烦,却无论如何也放不下他,这我很理解。)

为什么同样是人却有如此大的差别呢。杰夫利十七岁的时候就已经血祭了无数的西班牙人,因为他是罪恶深重的海盗,即使有着私掠许可,这一点也不会改变。自认是异端,背向所有信仰的杰夫利并没有袭击可憎的旧教徒,剥夺他们的财产的大义。

人人生而平等,并没有杀害他人的权利。

杀人,无论有什么样的理由,都是杀人。

杰夫利深知这一点,却仍在犯罪。因为这是工作,就像和男人睡觉一样,并不能将自己的行为正当化。

(我又该向谁告解呢?根本没有可以拯救我或者宽恕我的人。)

但是,杰夫利有时仍会看着自己沾满血污的手,满心厌倦,在自己紧张的人生中,为了活下去必须无情地杀死敌人,可是吞食他人的生命而活下去的人生真的有价值吗?杰夫利找不到答案。

(事到如今,想改变生活方式也是不能了。)

杰夫利熟悉的只有海和船,对陆上的生活无法习惯,多半是因为没有好的回忆吧。长年的海盗活动积蓄了大量的钱财,花在更换华衣美服和跟妓女或西理尔打发时间上,生性好动的杰夫利很快就对这种怠惰的生活心生厌烦,想回到海上去了。在船上,每一天都很忙碌并富于变化,还有从心底信赖着杰夫利的同伴在,所以杰夫利从来没有考虑过从事海员以外的职业。虽然令美丽的海洋染上鲜血并非本意,但为了留在海上,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

(我是如此,可是,这个孩子呢?)

杰夫利抱着凯特的手不觉加重了力道,无论是谁的希望,把一个如此纤细脆弱的少年带到残酷死神横行的海上都是一件错事,他会被堆积如山的尸体吓坏,为杰夫利他们的罪行而恐惧得颤抖。不,只是这样还好,自己也有着被杀死后尸横甲板的可能性这个事实,凯特又能理解多少。

(被敌人的炮弹炸碎,或者被西班牙人的剑撕裂,一旦战斗起来,我是不可能一味地护着他的,结果他只能用自己的力量自保,那个时候,他能站在袭向自己的敌人面前吗?)

想起被投在自己面前的长剑吓得倒吸一口凉气的凯特的脸,杰夫利皱起了眉头。肯定是不行的,那双未曾伤害过他人的温柔的手是没有守护自己的力量的,要杀死凯特不需要什么手段,他就像被奉上祭坛的羔羊一般柔弱。

(看着女人或小孩子被杀而见死不救会让我做恶梦的,而且现在说要把他留在陆地上,他一定不会乖乖听话吧。还是得带他一起走让我担这样那样的心吗……)

杰夫利叹了口气,一下被托负了个这么大的孩子,简直是从天而降的灾难,自己从没考虑过结婚经营家庭的事,作为一个无责任的单身男人过着放荡的生活,怎么如今会落到这个地步呢。

“首先还是教他自卫的方法吧……可恶,如果我说要教这小子拿剑的话,那捷尔一定又会怒发冲冠了。”

下次出航的问题可谓多如山积,而且又难以解决啊,于是杰夫利再一次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喂,起来啦。”

进了巴格拉特·阿比的领地后,杰夫利摇晃着凯特。

大大地痉挛了一下,凯特醒了过来,慌慌张张地打量四周。

“啊……”

“快到了哦。”

“是、是。”

凯特整了整头发,一付抱歉的表情抬头望着杰夫利。

“我、我睡着了……对不起。”

“没事,托你的福让我的怀里变得这么温暖。”

杰夫利放开支撑着凯特的手臂,两手抓住缰绳。

凯特指着那在黄昏黯淡的光中依稀可见的了望塔问:“那个就是吗?”

“对,原本是悉多派的修道院,亨利八世陛下没收了,然后卖给上一代的理查德·格伦威尔。”

“没收?”

露出一个杰夫利式的坏笑:“就像海盗一样掠夺天主教徒的财产,天主教反对他与安妮·波琳王妃再婚,享利八世以此泄愤同时也为了稳固自己建造的国教教会的基础和充实自己的国库,多半他最大的目的还是第三个吧。而作为他女儿的女王陛下也是这样,不放过任何一个为都铎王室积存金币的机会。”

凯特皱起眉。

“以这种口气评判皇室真的没问题吗?”

“为什么有问题?我又不是在为难他们,只不过陈述事实罢了。有这样一位国王国民也会高兴的,从过去与现在的英格兰的情况来看,这也没什么,毕竟没钱就打不成仗啊。”

凯特的眉头越皱越紧。

“战争……和西班牙吗……”

“对啊,虽然不知在什么时候,但一定会发生。双方都明白决战不可避免。”

“明年的……”

凯特说到一半,忽然像想到什么一样闭上了嘴。

注意到这一点的杰夫利催促着:“明年怎么了?”

“我只是想如果发生就会在那时候而已。要打仗需要做各方面的准备吧?准备完毕就要到明年了。”

“的确如此。”

“说起来,为什么理查德先生的房子会到法兰西斯·德雷克先生的手中呢?”

虽然觉察到凯特想转换话题,杰夫利还是回答了他,“发展不利,世代交替么,圣法兰西斯完成世界环航,带来的利益使他成为普利茅斯的首富,另一方面,理查德先生卖掉这栋房子购买船只,与表兄弟渥尔达·罗利一起从事向亚美利加殖民的事业,不过现在还没有收到大的回报。”

“渥尔达·罗利……”凯特情不自禁地感叹着,令杰夫利又有了可疑的感觉。

“你知道?”

“是啊,是,西班牙人的流言……”

“那家伙还真够奇怪的呢,比起本国的英雄来,更爱说敌人海盗的事情。”

“那、那可能是被袭击过,才特别在意的吧。”

杰夫利眯细了眼,这样说来,凯特对康沃尔的海盗们更该有戒心了。

(可是,为什么?自己遭到被掠夺的不幸境遇,却一点也没有敌意的样子?很不可思议。)

那捷尔说的话不是没有道理,他这种希奇的生活经历,来到英国的始末都有些难以置信,太过波澜万丈的事,那捷尔总是会“真的是这样吗?”抱有怀疑,杰夫利对凯特的话也不是一五一十地全部相信,但是,也不能就此确定凯特的话全都是谎言,他们的确乘上过开往伊比利亚半岛的船只,日本来的使节也的确曾访问过菲利普二世。

(走过一次就容易有第二次了,日本人与西班牙人保持着交流,这毫无疑问,而他们乘坐的船被新教徒的船袭击应该也是真事。〕

杰夫利在心里叹了口气,问题是,谁也没有能够判别这个少年言语真伪的确证。英格兰人虽然听说过住在大地东之边缘的民族,却从未看到过他们的样子,不具有与他们的国家相关的知识。

(又不能去问西班牙人。)

对,相信凯特也好,怀疑他也好,除了他本人的言行举止之外别无证据,所以,无论是杰夫利,还是那捷尔,现在都只能看着凯特而已,如果他有什么可疑的举动,那就如那捷尔所言的是个西班牙间谍,没有的话,就只是个不幸的日本人而已。

(对我来说,希望是后者,那流露感情的不甘心的眼泪看来并不像是在演戏啊。)想到这里,杰夫利不由苦笑了,就像那捷尔过于纵容自己一样,自己也太护着凯特了。

“欢迎光临,请这边走。”

迎接下了马背的杰夫利他们的,是德雷克的管家帕金斯。已经是眉毛都混有白色的年纪了,背却仍然挺得笔直,和杰夫利塞喧几句后,他打量着贴在马身边的凯特。

“这边的孩子是?”

“我新雇的船舱侍者。”

“明白了,那么请将斗篷交给我,我会带您到客厅去。”

帕金斯问都没问为什么会带船舱侍者前来。不,也许他也关心这一点,只是由于职业意识不能问出口吧。

“好厉害……”踏进馆中的凯特发出感叹。

杰夫利也很了解他的感受。

作为法兰西斯·德雷克成功的见证,巴格拉特·阿比被装饰得无比华贵。

擦得锃亮,一尘不染的清洁的石铺地面。长长的走廊中,壁上的烛台全部是纯银打制。角落的落地桌上放着深红色的维也纳玻璃酒杯,和从葡萄牙船只上掠夺来的中国瓷壶。

装饰在客厅的挂毯就更加华美了,它细腻地描绘着与主人环游世上所有海域的爱舰“黄金雌鹿号”的雄姿,织出花纹的金线与银线,在房间各处蜡烛的柔和的光芒以及大大的暖炉中燃烧的火焰的共同照耀下显得更加辉煌。

“噢,杰夫利,我等你好久了。”

英格兰为之自豪的英雄就站立在那幅挂毯前,开始后退的褐色卷发围绕着光滑的额头,肉厚的双睑下隐藏的蓝色眼睛放着强有力的光。鼻梁的左侧有个疣子,他有生气时去摸它的习惯,被唇髭与颊鬓埋住的嘴唇有些松缓,笑的时候会发出豪快的大笑,有着勋爵的称号,兼任着普利茅斯市市长,英格兰海军的造船监督官及下院议员,同时也是与刚刚再婚的年轻妻子伊莉莎白快乐地生活的四十四岁繁忙男人——这就是法兰西斯·德雷克了。

“出航的准备怎么样了?”

“有那捷尔在,很顺利。”

杰夫利爽朗地笑着,两人之间是不需要死板的寒暄的。

“能干又忠实的格拉罕姆……你还是不肯把他让给我啊?”

“请原谅,那家伙下我的船的那一天并不是为了当您的航海长,而是他成为独立船长的时刻。”

德雷克耸耸肩。

“他是不会下船的。至今为止他有过多少次拥有自己的船只的机会了,即使如此,他都没有离开你的身边,还是个决不忘记恩义的男人。”

“是我不敢忘记他的恩情,他不知帮了我多少忙呢。”

“互相支持——多么美丽的友情啊。”

杰夫利抬起一侧的眉毛。

“您明了这一点还要拆散我们吗?”

“哪有,只是确认一下部下间的人际关系而已,在船上最重要的就是战友间的连带感了。”

“连带感……这是遍布政治斗争的宫廷中无法乞求的东西啊。”

德雷克泛起微微的苦笑。

“没错,隐藏在友爱的面具下的,是一张张因为嫉妒而发青的脸孔,啊,我承认,连我也不例外。权力就是甜美的毒药,只是沾到指尖就会扩散到全身,不会夺走你的性命,却会侵蚀你的心,然后你再也无法考虑除它之外的东西了。”

杰夫利似乎很正经似的点头。

“您辛苦了……那么,我想您一定想听今天沃尔辛厄姆阁下失策的话吧?”

“那当然,我也有要告诉你的话,不过,在此之前请告诉我,那门前的少年是哪一位?”

杰夫利向凯特回过头去,凯特还在客厅的入口处僵立着,眼睛睁很大大的,脸上泛着红潮,怎么看都是在为见到传说中的船长而兴奋的样子。

“我来介绍一下,他名叫KAITOTOGO,被格诺海盗抓走,差点在英国被卖掉的少年,据他本人说,他来自日本。”

“什么……”

德雷克大大地探出了身,这位生而即为传说的男人是不可能对同样是传说的“黄金之国”毫不关心的。

“这是真的吗?不,我不是问杰夫利,是问你。”

被那双锐利的眼睛盯着,凯特战战兢兢地点点头。

“是,是真的。”

“我想听你更详细的说明,啊,不要在那里,请走近一些。”

一下子变得胆怯的凯特求救似的望向杰夫利。

“请走过来吧,有我在你身边。”

杰夫利催促着,凯特向挂毯前的德雷克走去,紧张得让人可怜,杰夫利看到他的脚在颤抖。

“你低着头我看不见你的脸,请正面对着我。”

德雷克命令道,凯特不得已抬起头,然后,一句话不加思索地冲口而出:

“好小……”

“什么?”

德雷克吊起眉毛。

杰夫利盯了红发的少年一眼。

回过神来的凯特慌忙地挥舞着两手。

“什、什、什么也没有!”

“别骗我,什么好小?”

凯特咽了一口唾沫,以断断续续的声音说:

“那个……身高……比想像的要……矮……矮的事……”

德雷克转脸向着杰夫利。

“真惊人,居然有着当着我的面说我个子矮的勇气的人在。”

“阁下,小孩子不懂说话而已。”

杰夫利笑着为凯特打圆场。

凯特苍白着脸,深深地低下头去。

“对,对不起!对不起!我、我……”

“实际的我让你很失望吗?”

“没、没有的事……!”

他慌慌张张的样子,让德雷克和杰夫利一起爆笑出来。

不知道该怎么办好,凯特急得快哭出来了。

“请您恕罪,我为他的无礼向您道歉。”杰夫利说,德雷克连连摇头。

“没关系,小鬼,你不必吓成这样,西班牙人只会编造些有利自己的谎话来骗人,什么我会吃小孩子的肉啊,和恶魔做了交易啊,有可以看到一切的魔法镜之类的,所以我早就习惯为自己的身高被传说得超乎实际的事了。”

“谢、谢谢您。”

凯特大大地松了一口气的样子。

还带着笑意的德雷克继续说:“我又有想叫你让给我的人啦,杰夫利,正直又直率的船舶传者,把这个小鬼放在身边可以防止我陷入愚蠢的自恋中去,怎么样,到我的船上来吧?”

凯特的脸上再度泛起红潮。

“我、我很光荣,可是,船长他对我有恩……”

“又来了!这次又是什么来龙去脉?”

这样,凯特说起来到这里的事情,也说到了与文森特的邂逅而粗暴的别离。

“……就是这样,我成了克罗利娅号的船舶侍者。”

听完全部的话,德协克叹了一口气。

“文森特·德·桑地亚纳吧,被他逃走的事成了沃尔辛厄姆大人的一块心病呢,连我也有些笑不出来。”

“阁下您也知道?”杰夫利问,德雷克点了点头。

“我曾经向沃尔辛厄姆大人直接询问过他。”

“为什么?”

“桑地亚纳是海军将校,对他的评判传到了我的耳朵里,所以作此一问,而那时他说不知道,就什么都没告诉我。”

“这样吗?”

“因为在意,之后我做了调查,得知他是在阿隆索·德·路易斯船上担任航海长的人,也就是说,是个强力的对手。我想你也知道德路易斯是个足以为敌的能干部长,那么在他的熏陶下的桑地亚纳自然也不是凡庸之辈。”

“这回又被他给逃了。”

杰夫利握紧拳头,很明显了,文森特果然是为了侦察英国海军的动向才到普利茅斯来的。

“是个什么样的男人?”德雷克问凯特。

“总、总之,非常英俊。”

“像杰夫利这样?”

“差不多……但是类型有些不同,文森特更有威严的感觉……”

杰夫利哼了一声。

“原来如此,真是真率的评论,反正我就是轻浮么。”

凯特急得双眼圆睁。

“我不是那个意思!也许是他穿黑色衣服的缘故,给人很沉稳的印像……”

“也就是说我的衣服看起来很小里小气喽?”

“我、我从来没说过这种话?”

德雷克适时地插了进来。

“快停止吧,与年纪轻的朋友在一起,没有必要连你也变成小孩子,杰夫利。凯特,请继续说下去。”

“是。”

凯特以“你看吧”的眼神盯着杰夫利,惬旗息鼓的杰夫利秘密地在心底宣誓要复仇,现在他很清楚地了解到路法斯恨不得咬西理尔一口的心情了。

“头发是黑色,剪得很短,眼睛是绿宝石一般的绿色……虽然迎着看来是茶色,其实是绿色的,声音很低沉,说着标准的英语。”

德雷克问,

“他说了什么?”

“他没怎么说话,都是在听我说……”

“然后他就突然袭击你?”

“是。”

“真奇怪。”

“唉?”

凯特的脸闪过不安的表情,望向杰夫利。

“他知道你是日本人吧?而你的国家与西班牙关系良好,就像英国援助荷兰的新教徒一样,桑地亚纳应该会想把你带走。那他会冷酷地想把你杀掉又是为了什么呢……”

“是、是不是我碍手碍脚?”

“那样的话不用殴打,直接用剑刺死你不就好了么,让你活着会把情报泄露出去,果然还是没有杀意吧,那家伙是德·路易斯的部下,以军人名誉为重的船长是不会让一个杀害手无寸铁小孩的男人上自己的船的。”

杰夫利叹服,这是对德·路易斯的人品有所了解的德雷克才能指摘出来的疑问点。

“可、可是,我……真的被他打了呀!”

被德雷克盯着的凯特动摇了。

“这我相信,有伤痕在,但是你还没有说出会被桑地亚纳这样对待的理由啊?”

“不,我……”

“你是不是说了什么让他狼狈的话?所以他才会打伤你,不是故意的,只是一时收不住手而已,他把你从山丘上推下来是假话,实际是你们争执起来,一时失足跌下来的吧?”

眼看着凯特的脸色变成苍白。

德雷克厚厚的眼睑微微地跳了一下。

“那么回答我,是什么让愚弄了沃尔辛厄姆的男人丧失了冷静?”

凯特没有回答,嘴唇抖动着。

终于等来了复仇的机会,保持沉默的杰夫利现在适时地出击。

“老实说吧,拷问可不是沃尔辛厄姆阁下的特权。”

“……唔……”

凯特倒抽一口气,眼神怯怯地望问杰夫利。

“对了,我来撬开你的嘴吧。这样你就不会再对我撒娇了。”

杰夫利猛地抓住了凯特的手腕。

“阁下,借您的地下室一用,那里不会让难听的声音泄露出来。”

凯特拼命地往后挣,用求救的眼神看着德雷克。

“不、不要……请原谅我!”

从杰夫利的眼色中看出他的意图的德雷克,冷冰冰地用下巴一指,“带过去。”

“等一下……!”

整个人大大地颤抖着,凯特紧紧地抓住杰夫利的手腕,由于恐惧,他流出大量的冷汗像被浇了一盆冷水一样。

“你是要说真话呢……”杰夫利抬起凯特的下颚,以逗弄猫般的口气说道,

“还是让我到下面去问问你的身体?还没跟你说,其实我鞭打人的技术和路法斯一样高明,你是喜欢条子花的鞭痕呢,还是格子花的?”

“求、求你别带我去……拷问……我撑不住的……”

当然,这一点杰夫利很明白,他凝视着凯特那黑珍珠一样的眼瞳,这一次是为了看到真实。

“既然如此,就回答阁下的疑问。”

抵抗,犹豫,然后,浮起死心的神色,凯特屈服了。

“我不是要撒谎,只是觉得别人不会相信,才没有说出来而已。”

“什么?”

“我是田中大人……我原来的主人,但我并不是他的仆人,而是代代侍奉大人家族的占卜师。”

德雷克与杰夫利对视一限,两个人都露出“唉呀呀”的表情。

“也就是说,日本的乔·迪?”

德雷克毫不隐藏嘲笑的口吻,问凯特道。

“如果你真的是占卜师,那么在田中出海之前你没有占卜到他的前途?”

“是,因为……我不知道为什么,我无法看到与自己有关系的前景。”

“看不到?神秘的宇宙不是描绘出了所有生物的命运吗?”

“我并不是占星师……”

“那么你是怎么做的?”

“镜子,在心里默念着想占卜的东西就能看到。”

“恶魔之镜!”

德雷克仰天大笑。

“你怎么看,杰夫利?这小鬼在愚弄我吧?”

“似乎如此,还是带到地下室去教训一下……?”

凯特不服地争辨。

“是真的。没有镜子,剑也可以,这两种东西是神圣的——日本之王也以之为宝,我用的镜子沉到海底去了,文森特的时候是用剑占卜的,他也不相信……”

“哦,他问了什么?能不能平安地逃走吗?”

“英格兰和西班牙之间的战争何时会开始。”

杰夫利猛然想起在来的路上和凯特说起这个话题时,他说出“明年……”的事情来。

(那就是占卜的结果……他冲口而出是吗?)

如果真是这样的话,他会马上转变话题也可以理解了。在自己不知道他真正的“职业”的时候,问他“你怎么会知道这个?”凯特自然无法回答。

“嗯,我也开始对他感兴趣了。”

杰夫利开始有些微微的迷惑了,但德雷克仍然不为所动的样子。

“什么时候?他们会开始动手?”

凯特的咽喉大大地动了一下,咽下一口唾沫,

“明、明年……与新的指挥者一起……”

德雷克的眼睛忽然睁大。

“新的……?”

“是的,看到他的样子的时候,这句话就浮现在我的头脑里,还有……”

“什么?说话只说一半,你这个习惯真够坏的,快点说下去!”

“对、对不起。我还看到腐朽的十字架,我把这个对文森特说,他立刻就愤怒起来,打了我一巴掌,说不可能有这种事的。”

德雷克一字一顿地说:

“桑地亚纳不相信吗?但是,确实会发生。”

杰夫利迅速地把视线转回说出不可思议的话的德雷克身上。

“阁下?”

“该怎么说好呢,这小鬼似乎是真的。”

德雷克的改变让杰夫利也吃了一惊,

“为什么?”

“你要听到的消息,这孩子已经都知道了的样子。”

德雷克带着半愕然的表情说,

“其实,刚刚我派到西班牙去的间谍送了信来,告诉我们一个大喜讯。”

“什么喜讯?”

终于,德雷克把注意力转回杰夫利这边。

“敌人发下了严格的保密命令,所以不会错的,圣克鲁斯候爵,堂·阿卢巴洛·德·巴森病倒了。”

“怎么会……!”

“他也很老了,腐朽的圣十字架……就是说,凯特看到的是圣克鲁斯的模样了。”背上掠过一阵寒意,杰夫利凝视着神情不安地站在那里的凯特,的确,这对英国人是个大喜讯。最高司令官倒在病床上的消息一传开,西班牙海军的士气会一蹶不振,在随时可能开战的状况下,经验最丰富的圣克鲁斯候爵离开战线是一大打击。

(然后,侯爵就这样死掉,开战的时候率领无敌舰队的必然是新司令官,就像凯特的预言……)

不——杰夫利摇着头。这次不能再简单地相信。

“也许只是个偶然,开战可以做推测说个差不多的时间。又凑巧候爵在这时病倒,占卜这东西日后要怎么解释都可以的,请不要太过简单地相信他为好。”

“嗯……”

从德雷克表情来看,他在思考,稍过一会儿后,他问。

“那么,在这里再做一次占卜如何?给凯特一个洗猜疑惑的机会。”

“的确。”

杰夫利颔首,这样一来凯特身份自然就真相大白了,于是他看向少年。

“凯特,来证明你的能力吧,我的剑借给你。”

杰夫利唰地一声拔出长剑,将剑柄向凯特递过去。

“占、占卜什么好呢?”

凯特颤抖着手接过了长剑。

德雷克问杰夫利。

“你对他说这次航海的事情了吗?”

“没有,不只凯特,对其他水手们也没说过。”

“那就占卜这个吧。”

德雷克转身看着红发的少年。

“克罗利娅号的目的地是?”

凯特有些为难的样子。

“我也要搭乘那条船,所以不能占卜。”

“那、我的伊莉莎白·波那文察号呢?目的地是一样的,但你不在上面,不会被幻影遮住了吧。”

凯特点点头,似乎松了一口气,有些目信的样子了。

“我明白了,伊莉莎白·波那文察号是吧,我试试。”

他两手捧剑,低低地唱起咒文一般的语句来。

“EDO……伊莉莎白·波那文柴KONO,LKLSAKLWOOSHLEDEKODASAI……TO,KONAMOHDELLKANA……YA……MOCHOTO,JIKAHWOKAETOKVBEKLGA……N,DOGA,DOGA,GOMAKASARETEKVRESOYONL,LTAIMENIAUNOHAGOMENDESV。”

(·注:海斗这段话完全是用日文在胡说八道,翻译过来是“嗯……请告诉我伊莉莎白·波那文察的目的地……这样就成了吧……不……再多拖点时间……嗯,怎么样,怎么样,已经被我骗了吧。给你们点厉害看看!”)

是日本的语言吧,跟英语比起来基本没有起伏,但是并不难听,杰夫利这样想。

“……我看到了。”

忽然间,凯特抬起头来,好像在寻找什么似的打量过客厅后,他拿着剑向暧炉旁边的地球仪走去。

杰夫利与德雷克紧跟过来。

“南……在大大的半岛尖端的某港口。”

凯特将手放在地球仪上,慢慢地回转着它。

德雷克问,

“那里有什么?”

“船……有很多比克罗利娅号还大的船……飘着西班牙的旗帜。”

凯特的手停住了。

“为什么呢,因为那里是西班牙的港口。”

他指向地球仪的一点。

“我想目的地是这里。”

杰夫利看向他手指的地方,念出那个地名。

“加的斯。”

他抬起头,直视凯特的眼睛。

“真遗憾,我们要去的是里斯本。”

但凯特用力地摇了摇头。

“也要去那里,但是,取得成果的是加的斯。”

这时,德雷克发出呻吟般的声音。

“不敢相信……可是已经亲耳听到,除了相信外还有其他的办法吗……”

杰夫利不以为然地说,“占卜就是这种东西,一百回里偶尔有一次说准罢了。”

“不!”德雷克的脸上浮起兴奋的神色,

“我还没对你说,但已经把加的斯定为攻击目标之一,我收到最近将有大批从西印度归航的船集中在那里的情报。”

“什么……!”

杰夫利愕然了。

(这、这么说,凯特能看穿圣法兰西斯心里所想的一切了?)

比刚才强烈得多的恶寒袭向杰夫利。这是一种什么样的能力,这又是一种多么恐怖的才能,凯特看着镜子或剑,唱起咒文的时候,一切秘密都不再成为秘密,这比起单纯的占卜来,更接近魔法之力吧?杰夫利这样想着,无论是乔迪,还是诺查·丹玛斯,凯特的预言比起他们来要准确得多了。

最初的动摇渐渐淡去。杰夫利蓝色的眼睛开始看到凯特能力的伟大之处。

(对了,让凯特占卜敌人,他们会攻击哪里,规模又有多大,知道了这些之后,我们就制订对策了,决定战况的是情报,对对方的事了解得更清楚的那方会获胜,凯特在这方面可以帮我们多大的忙啊。)

杰夫利暗自感谢起胡格诺的海盗们来,托他们抓到了凯特,把他带到英国来的福,我方获得了非常可观的恩惠,当然,也要向文森特·德·桑地亚纳道谢,因为他把人间难求的宝贝扔在了球之丘上。

(多半桑地亚纳是本能地厌恶凯特的能力吧,西班牙人对不合自己规矩的东西决不接受,都是一群榆木脑袋。)

总之,他的粗暴令凯特的心倒向了英格兰,这真是一大幸事。而且凯特不是教徒这一点也很好,看了几个世纪以来的宗教战争就明白,硬是改变一个人的信仰是件很难的事情,而对凯特这一切都可以省了。方便得很。

(虔诚的天主教徒田中现在也许正在海下后悔,为什么自己不让凯特入教呢。)

杰夫利忽然想到。田中也许是要将自己年轻的占卜师介绍给西班牙人吧。“在各位贵客面前献上一点小小的余兴节目”,以凯特的能力一定会获得大大的惊叹,然后,谁都会听到他的事情。这样凯特的主人就可以轻而易举地看到想见的人物。

(如果是这样,他也许会获得菲利普二世的接见,然后西班牙国王发觉凯特的真正价值的话,我们的英格兰就会陷入大危险了。)

凯特是一柄双刃剑,就像他现在所拿的杰夫利的长剑一样。是我方的战友就是最强力的存在,而在敌方就是地狱般的恶梦。

(所以绝不能放手,我不会把凯特交给任何人……!)

杰夫利微笑着,得知这个事实之后,那捷尔也会接受凯特的,不会再叫他“西班牙人的探子”了。

“传说变成真实了。”

杰夫利对德雷克说。

“阁下获得了‘无所不知之镜’。”

德雷克高兴地点头。

“对啊。但是赐给我这个宝物的不是恶魔,是天上的神明!主祝福英格兰,将凯特送给我们,这显示着正义在我们这边!”

心里虽然想着“那又怎么样”,杰夫利还是点了点头。

德雷克走向凯特,一把将他抱紧。

“你就是我们的天使,即使你是个异教徒。”

“请、请等一下!很危险的!”

拿着剑的凯特慌了手脚,看到这一幕,杰夫利的嘴角顿时露出笑意。会担心伤到德雷克,这说明凯特对英格兰人的好意绝不是伪装的。

“把我的剑还给我吧,在你学会怎么用它之前还是用镜子比较好。”

把爱剑插回鞘中,杰夫利问。

“什么样的镜子都可以吧?”

“是的。”

德雷克插进来。

“我妻子有很多,会送给你一面容易携带的。”

他握住凯特的双肩,充满亲爱之情地摇晃着。

“不用担心以后的事了,让我来代替田中吧。我没有孩子,会把你当儿子来对待。对了!你就留在这里吧,这里比起杰夫利的船舱来可是舒服多了。”

“如您所说。”

杰夫利苦笑着。

“的确您的居所非常美丽,凯特也更喜欢这里。可是,我反对。”

德雷克皱起眉。

“为什么?”

“沃尔辛厄姆阁下也许会发现凯特。如果他想得到凯特,谁也无法阻止,就连阁下您也是。在陆地上很是难避开他的耳目的。”

“嗯。”

不服输的德雷克不悦地哼了一声。但是他也承认杰夫利的话很有道理。

“得知凯特的能力的话,沃尔辛厄姆阁下一定会把他藏起来再也不还给我们,那才真是开玩笑呢,真正需要凯特能力的不是那一位,是以血肉之躯奋战在前线上的我们才对。”

“没错。”

“那么,为了凯特不被沃尔辛厄姆阁下夺走,要怎么做好呢?应该把他带到沃尔辛厄姆阁下手伸不到的地方去,就是说……”

“海上——你的船上。”

“对。航海是听凭风与浪的,取得联络并不那么容易。另外,最重要的是,凯特本人也不想去伦敦。”

“是这样吗?”

德雷克问,凯特用力地点头。

“那么还是听从杰夫利的忠告为上。但是,别让这孩子不自由,如果他得了什么病死掉的话,那时我一定杀了你。”

“我明白了,定以我的生命守卫他。”

杰夫利认真地答道。德雷克的话绝不是开玩笑,小小的英格兰并不是称霸世界的西班牙的对手。而凯特不可思议的能力可以拯救杰夫利的祖国。

“凯特,你拿到镜子后,请告诉我另一件事。”

德雷克忽然说。

“我国的海军与西班牙无敌舰队真正开战的话,结果如何?”

凯特耸耸肩。

“这件事啊,不用看镜子就可以知道了。”

“为什么?”

“文森特也问我,我那时就看过了。”

杰夫利探出身子,以兴奋得走了音的声音问。

“哪一边?凯特?哪一边会胜?”

“还不明白吗,先生?”

红发少年莞尔一笑。

“文森特听到答案的时候,就扑过来掐我的脖子啦。”

这一瞬间,杰夫利彻底爱上了凯特。

享用过香料调味的烤羊肉、面包、还有葡萄酒的餐点后,杰夫利要与德雷克详谈航海的事情,于是海斗与他们暂别,先去休息了。

带他去寝室的还是那位严肃的老人帕金斯,听到主人发出的为海斗准备一间房的命令后,他把海斗从头顶打量到脚尖。

“您看把他安排到哪里好?”

已经习惯被人看扁的海斗很清楚地的意思,露出一个迎合的微笑。

“就安排在杰夫利的隔壁吧。凯特是外国人,还不习惯这里的生活。你用心一点,别让他觉得不舒服。”

“我知道了。”

一瞬间,帕金斯露出怃然的表情,但德雷克的命令就是圣旨,他稳定了情绪重新转向海斗。

“那么,请跟我来……”

不过是个船舱侍者,凭什么受到这样的接待——帕金斯一定是这么想的。现在的英国仍然是阶级社会,而十六世纪的身份差别比这可严格得太多了。以当时的常识看来,只顶半个人的水手海斗根本不值得骑士的管家帕金斯作为客人相待,他会感到屈辱也是自然的。考虑到他的心情,海斗也高兴不起来。

“晚安,凯特,祝你有个好梦。”

晚餐中一直在兴致勃勃地问海斗问题的德雷克夫人伊莉莎白送来温柔的问候。被年长丈夫宠爱着,无论多么奢华也不为过的她身穿一件豪华万分的绢制长裙,闪闪生辉,美丽无比。

“谢谢您,也祝您晚安。”

回了一礼,海斗出门走到走廊上,与从附近房间拿了烛台正在点蜡烛的帕金斯搭话。

“伊莉莎白女士真美丽啊。”

手拿烛台前头带路的葡金斯头也不回地说:

“是德雷克女士,在我国,有骑士称号的大人的夫人要以姓加女士来称呼。”

“因为丈夫是圣法兰西斯吗?”

“即使出身平凡.只要对国家有卓越贡献也可获得圣法兰西斯吗?夫人并不是生来就有高贵血统,是以伴侣之力飞黄腾达的,所以以夫家之姓相称。但德雷克女士乃出身贵族,原本就有高贵的血统了。”

“原来如此……”

海斗在内心叹了口气,阶级这东西真是够复杂的。所幸与此相比船上的序列很单纯。

(船长、航海长、水手长,接着就是“其他”了。)

当然,刚加入的新人可能会被轻视。但至今为止接触最多的制帆人马西对海斗的态度很亲切,没有丝毫侮蔑的意思,他已经接受海斗成为自己的同伴了。海斗十分感谢大度的马西,如果他像帕金斯似的这么冷淡的话,海斗就是抱着忧郁的心情开始船上生活了。

“这里。”

走过长长的走廊,缓缓登上台阶的两个人在某个房间前停下脚步。

“洛克福特船长就在右边隔壁。”

进门后,帕金斯将烛台放在壁边的桌子上,问身后的海斗。

“床就在正面,有什么要问的事情吗?”

海斗问了刚才就注意到的问题。

“那个,内急的时候,要怎么办才好?”

“请用那边的寝室壶。”

顺着帕金斯手所指的方向看去,那里放着一个铅制的“夜壶”。海斗心情更沉重了,是啊,这时候是不可能有抽水马桶的。

“还有,洗脸的地方呢?”

帕金斯皱起眉。

“脸?似乎并不脏的样子……”

“在我的国家,每天早晚必须洗脸的。”

多么麻烦啊,帕金斯难掩这样的神色。

“我稍后会送来一盆水,其他呢?”

海斗摇摇头,心想还是别让他的心情再差了,洗澡的事儿就免谈了吧。

“那么,我告退了。”

“晚安,帕金斯先生。”

“啊,也祝你晚安。”

目送管家的背影离开房间后,海斗转头看看床。按按棉制床单的表面,意外地很有弹力,里面大概是填了羊毛吧。因为是客房,被子也是上等的。

“唔~~”

海斗倒在床上,伸了个大懒腰,累死人了。不,说消耗的精力太多了还比较正确,现在终于能享受松一口气的安稳感了。

被德雷克指摘的时候我急坏了,不过还好,撒了个漂亮的谎顺利混了过去……)

会想到说自己是占卜师这个点子,其实是受了德雷克发言的提醒。就是西班牙人说他与恶魔订了契约,得到能看到一切的魔法镜那一段。这样的话,英国人说不定也会相信这种传说。从旧约圣经的时代开始,预言家们就被人又敬又怕。想要得知未知的将来在任何时代都是共通的。如果知道自己拥有预见未来的力量,德雷克和杰夫利应该会小心翼翼地对待自己吧,海斗的这种设想完全实现了。

(预言吗……我把我知道的说出来不就得了,轻而易举啊。)

海斗微微一笑,来西南部旅行之前调查了海盗们的历史这真是太好了。以后就演演戏,装出预言者的样子好了。特意走到地球仪旁边去,严肃地指着加的斯,啊,多么有戏剧性哪。

(但是个人的事情我可答不出来。像德雷克夫人那样的问题实在让人为难,只能想办法混过去。毕竟我能“看到”只有佛格森老师教的和图书馆查来的而且。)

这样一来。历史会不会因此改变呢?海斗在想。发生“时间跳跃”的人无法避免的一个问题,就是未来可能因自己的行动而改变,而且可能是向可怕的方向改变。比如英国人从海斗的嘴里打听到日本的具体方位,而后侵略日本,将之变成自己的殖民地这样的事。

“那么日本人就会混血化,像英国人一样变得高个子高鼻梁呢。”

海斗叹道,泛起一个苦笑。这样的话,如今的海斗就不存在了。就像以前他所想像的,变成了相似但又完全不同的世界,海斗也极力想避免这种情况的发生。

(回到二十一世纪却发现那是我完全不认识的地方,那太可怕了。)

所以不注意言行举止是不行的,在张嘴之前要先考虑周全。人类不会相信对自己不利的发言,更会因此憎恨说出真实的人。就像希腊神话中的拉奥孔和卡珊德拉一样,这些预言者们受了神的诅咒导致殒命,但实际上是人类拥有过高的能力就会招来神的嫉妒吧。

(文森特本想把我带走的,还好他没有这样做。去了西班牙的话,我就成了卡珊德拉,说什么都不会被人相信。)

这一点上,英格兰欢迎海斗,因为他是告知幸运的使者。德雷克就是这样。当自己说出英国将获得胜利的时候,杰夫利也露出快乐的表情,他那英俊的面容仿佛一下发出了光辉,让海斗看得目眩。

(年轻又美貌的船长吗……没办法,天不假二物与人,他却是个例外。德雷克特地找他来谈航海的事情,看来他在海上也是一流的。)

但是,为什么他的名字没有留在历史上呢,海斗有着疑问。德雷克属下的船长,很多人都留下了名姓。特别是在与无敌舰队的战斗中发挥了主要作用的人,他们与他们的船名都被忠实地记录了下来。对“杰夫利·洛克福特”这个名字海斗却见所未见,闻所未闻,这又意味着什么呢?

(在无敌舰队袭来之前就不见了……吧?)

无论多么忧秀的船长都会遇到无可避免的事态。比如,风暴、疾病等等。海斗打了个冷战,如果在航海之中杰夫利死了,或者沉没了的话,海斗的生命也要打上“THEEND”(结束)的标记了。

(这、这么说,不让他长命百岁可不行……)

他们已经是同生共死的人了。要避免天灾是不可能的,除此以外,为了让杰夫利远离危除,我会尽所有的能力,海斗这样想。

“果然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啊。”

在这个世界里是不可能完全安心的,海斗叹息着,承认这一点。

“……想了也没用,还是方便了之后赶快睡觉吧。”

海斗想尽办法地用不熟悉的寝室壶解决了问题,厌烦地仰天长叹:要到哪里去洗手啊?多半,这个世界的人是不用洗的,海斗可忍受不了。伊莉莎白朝代的卫生观念,实在是可怕。这样一来,会得恶疾而死也是没办法的事。

乱挥着双手,海斗叫着:“可恶,这个水怎么还不快送来啊?”这时,杰夫利的声音从门外传进来。

“凯特,可以进去吗?”

“请进。”

“我两手都占着,请开一下门。”

“是~~”

海斗不情不愿地走向房间的入口。

打开门,杰夫利端着水瓶和盆子站在那里。

“这是女仆送来的,你像女王一样要每早都洗脸啊?”

“晚上也是。”

海斗接过等了很久的东西,火速放在衣橱上。然后小心翼翼地把水倒过盆子里,把手泡了过去。水像冰一样冷,但污垢被洗净的感觉令人一快。这里恐怕弄不到肥皂,毕竟离那东西的普及还早了两百多年,海斗端着盆子走到窗边,把水泼到窗外,又回到衣橱旁边,这次开始洗脸。

“好像活过来一样哪。”

海斗胡乱地抹着脸上的水珠抬起头来,杰夫利看呆了似的问他:“你在船上也要这么洗?”

“不可以吗?”

“有时连饮用水都不够的,要是允许你这样浪费,其他船员可看不过去。”

“是哦……”

海斗一下子消沉起来。

“不过如果你把你那份酒让给我的话,我的水可以分给你。”

杰夫利的话让海斗唰地抬起头。

“这样可以啊?那就说定了!”

“奇怪的家伙,就那么爱漂亮吗?”

好机会,海斗赶快把想说的都倒了出来。

“比起爱漂亮来,清洁更为重要。吃饭之前要先洗手,防止病从口入。每天洗脸,条件许可的话更要洗澡。这样一来我才能在航海中保持健康。如果船长您也不想看我生病的话,那就请这样做吧。”

“嗯,你别说得像医生一样好不好。”

“这种事在日本是常识的。”

至少在这个时代,日本的武士们是比欧洲的骑士们干净许多的。德洲家康的爱人建造了温泉殿,武田信玄非常爱泡温泉这些事海斗也曾听说过。

“我会在条件允许下满足你的要求,如果你觉得好的话。”

杰夫利抚着左颊说。

“因为不能失去你么,这以后你打个喷嚏我都会坐立不安了。”

海斗恶作剧地笑笑。

“因为会被圣法兰西斯杀掉?”

“是因为祖国。”

杰夫利干燥的手擦拭看海斗还带着水滴的脸颊,露出认真的表情。

“有时我会想,为什么只是生在这里就会如此爱着她呢,我找不到理由。我是无法在陆地上生活的男人,既然如此,在遥远的海上,我想着的全是英格兰。可能是我相信那里有我能够回去的地方,才能挺身到危险的航海中去的吧。那是我能够相信的唯一的东西——为此我必须忍受着把西班牙人踏翻在地,消灭他们的事。”

“我明白。”

海斗打从心底这样说。

即使住在外国,仍然清楚自己体内流着的是什么血。虽然比起来还是英语说得更好为了不忘记日语,一直与和哉练习着。这样想着,海斗胸口不由一痛。

“你也想回日本去吧?”

杰夫利说。

“渥多大人虽然说你再也回下去了,但等我的国家从危机中解脱出来的,我无论如何都会送你回去。”

“真的吗?”

海斗放弃似的问,很感谢他的心意,可是自己要回的不是日本,而是二十一世纪普利茅斯的球之丘。杰夫利的话,去日本也许不是不可能,但越过时空之壁却是完全不可能。

“嗯,我虽然不是个好人,却是个守诺的男人。”

“我想多半是这样吧。”

杰夫利微笑了。

“你在怀疑吗?我也不认为这是件简单的事,但葡萄牙人和西班牙人都已经到过,我为什么就做不到?他们只不过是一时走运比我先到而已。”

还是一样的了不起的自信,海斗苦笑着说:

“我很期待。”

“对嘛,我也梦想着有一天能去访问你的国家呢。”

杰夫利拍拍海斗的背,催他早点休息。

“所以,你可别伤风感冒什么的让我担心哦。”

“是,船长。”

这温柔是发自内心的。脱下鞋子解开紧紧的上衣的扣子,海斗心想,至少现在杰夫利没有一点要侵略日本的样子。就像他从心底爱着英格兰一样,他也知道海斗有多么怀念自己的祖国,才会与海斗订下这个约定。

“我还有件事要和你约好。”

海斗钻进被子里后,杰夫利说。

“什么事?”

“你是世间少有的占卜师这一点,是只有德雷克阁下和我才知道的秘密。所以你要连克罗利娅的船员们一起瞒住,在他们面前,你只是我的船舱侍者。”

“没问题。”

海斗爽快地答应下来,本来就没想四处张扬的,但是有附加条件。

“当着大家睡地板是没有办法的啦,能不能准备褥子啊?还有,我想要几身换洗的衣服,可能的话,最好有薰衣草小袋,那个味道真的好香。”

杰夫利作出一付愁眉苦脸的表情。

“给你点好脸色看你就得寸进尺啦?”

海斗抬着眼珠看他。

“可是,我如果生了病,船长也会困扰吧?”

“坏心服的小鬼。可恶,现在是来不及做了,从我的衣服里挑几身给你吧,薰衣草什么的,你想要就都买给你。”

“耶~~”

海斗在内心偷笑,这个样子的话,无论自己多任性他也会听自己的。以自己做人质就可以要挟杰夫利,这太有意思了。杰夫利绝对不会伤害海斗的,无论发生什么也会守护自己。就算是那个罗嗦的那捷尔也一样。

“对了,出航的时间决定了吗?”

海斗问,杰夫利仍然拉着脸回答。

“回港就马上出发。”

“啊?”

“沃尔辛厄姆阁下也许很快又会将渥多大人派回普利茅斯,所以要赶在他之前出海比较好。然后就等着与德雷克阁下会合,之前可以袭击一两只乱转的西班牙船,既储备资金又打发时间。”

可是我还没做好心理准备啊?海斗不由着急起来。

“这、这么快?不会打乱计划吗,”

“没办法啊,你会到这里来已经在预定之外了。”

杰夫利俯视着海斗,轻轻地微笑了。

“你怕吗?”

“不、不、不怕……”

“别逞强了。”

杰夫利抚摸着海斗的头。

“不怕才怪呢,你刚刚被海盗袭击,但是只要乘船出海,就无法避免这种危险。因为这是个不杀人就会被杀的世界。克罗利娅号也有曾经在袭击西班牙商船的途中被西班牙舰队打退的时候,那时我真的以为完了,全身都是冷汗呢。”

“船长您也是?”

“嗯,我的心也不是石头做的啊。”

忽然,杰夫利的眼中掠过一层阴云。

“但是,你的心却会像绢一样,发出悲惨的声音被撕碎的。所以有必要让你有些自信。”

“自信?”

海斗祈祷着,希望不要是什么可怕的事。

“为了养成在紧急时刻可以迎敌的气概而进行剑术特训。”

“我不要,那么野蛮……”

“我又不是让你去杀了谁。”

“可、可是,万一受伤可怎么办?”

“会教你闪避的方法的,所以放心好了。总之,能够用剑的话活下去的几率就会增加,为了你自己,加油吧。”

杰夫利看着海斗的脸,“你想活着回日本去,是不是?”

“……我试试看。”

海斗勉勉强强地点头,的确比起手无寸铁来还是持有武器强一些,而持有武器的话,自然还是学会用法的好,这是不言自明的道理。虽然祈祷落空,杰夫利提出了可怕的要求,但为活下去,除了听从他的劝告之外也没有什么别的好办法。

“好,那么,晚安了。”

杰夫利站起身,海斗跟着他似的,猛然坐了起来。

“怎么了?”

杰夫利皱着眉问。

海斗自己也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只是在杰夫利要走的时候忽然就不安起来。很怕一个人,自从来到这个世界之后身边总是有人在的,今夜是第一次要一个人独处。一阵从未感到过的寒意迫向海斗,让他大大地哆嗦了一下。

“喂喂,小心点,这样会感冒的。”

杰夫利又在海斗身边躺下,把掉下的毛毯和被子拉上来。

“再拿一床毯子来比较好吧?”

按住肩头隔开空气的那只手好温暖——海斗为了不失去它,不加思索地将脸颊贴了上去。

这个行为令杰夫利的手为之一僵。

“你……”

虽然在说之前就已经后悔,但海斗还是开了口。

“我一个人,睡不着……”

杰夫利挑起一侧的眉毛,海斗的脸红得像煮熟的虾。

“只、只有今天,今晚……请留在这里。虽然我知道说这种话很丢脸,会被你觉得像小孩,可是,我心慌。”

“不带别的意思?”

海斗点头。

“即使你知道我有那方面的爱好?”

“我睡不好的话,明天会不舒服的。这样上了船就会更难受……”

“啊啊。又来了。”

杰夫利倦倦地撩起头发。

“你还真是恶劣,想考验我的耐性到什么程度吗?”

“我、我不是这个意思……”

不,说不定这正是真正的目的,海斗心想。正是为了确定杰夫利能对自己照顾到什么程度才说出这句话的。就在这一瞬间,海斗发现自己在依赖杰夫利,本来不想这样做,也明白不该这样做,但发觉时已经成了这个结果。海斗为自己其实是个不争气的家伙而害羞,虽然防备却无法拒绝杰夫利的手。现在海斗真切地感受到有个绝不会伤害自己的人在了。

“知道啦,撒娇的小鬼。”

杰夫利叹了叹气,轻轻拍拍海斗的脸颊。

“某种意义上来说挺新鲜的,说要我陪睡的人,你可是第一个。好,靠过去一点。”

海斗一下放松了身体,然后,盯着躺到身边来盖好被子的高个青年。

“你不脱衣服吗?”

“穿着比较好,说不定我睡昏了头会侵犯你啊。”

看着浮起被吓到表情的海斗,杰夫利微笑了。

“开玩笑的,西理尔也说不许浪费精力,所以没事啦。”

“西理尔?”

“磨坊姑娘。”

海斗瞪着杰夫利。

“你都有恋人了还要逼我啊?”

“笨蛋,那怎么能叫‘逼你’?”

杰夫利竖起食指压在海斗的嘴唇上。

“不过如果我认真地逼你,你会为难的吧?”

“嗯……”

“那就闭上嘴巴,晚安了。”

海斗抬眼看着杰夫利。

“哪,眼睛也闭上。”

杰夫利吻上海斗的额头,海斗反射性地闭起了眼。杰夫利的嘴唇离开了,他在海斗的旁边躺下来。海斗稍稍侧过头去,把眼睁开一条缝,看见黄金色的头发像波浪一样在枕上散开。杰夫利果然如海斗所希望的,什么也没做,只是把身体的温暖传了过来。

“谢谢你,长官……”

海斗低声说着,再一次闭上眼睛,安安稳稳地向睡眠之路滑去了。

结果,全部的准备都结束了——或者说,强行结束——克罗利娅号起航是在从巴格拉特·阿比回来的第二天。

“还没有装上足够的水啊!为什么会有这种事?你就没有抗议一下?”

当然,那捷尔的心情不太好,杰夫利花了很大的劲儿来宽慰他。

“我当然说了,可是圣法兰西斯是一旦决定就不会收回成命的人,这你也知道的。阁下的愿望是将西班牙舰队的注意力从普利茅斯引开,而能做到这个的,除了既有大胆的行动力又有神出鬼没的敏捷度的我之外再没别人。为了响应这个期待,我们就来华丽地大闹一场吧。”

“居然对这种一拆就穿的漂亮话这么起劲,你还真是抽了根下下签啊。”

那捷尔叹了口气,看看藏在杰夫利背后的海斗。

“圣法兰西斯对这小子的事说什么?”

“很同情凯特,还问他要不要当自己的儿子。”

“那就请把他带到自己的船上去啊。”

“凯特不要,他不想去不认识的人那里。”

杰夫利微笑着。

“这就可以证明他不是来暗杀圣法兰西斯的刺客了吧。”

“也可能是故意不出手让人掉以轻心的作战。”

“你可真是个固执的家伙哪。”

“随你怎么说,我只是忠实于自己的心。”

那捷尔把视线从海斗身上移开,转向杰夫利。虽然嘴上说着这种话,他的灰蓝色眼睛却在闪亮,一看就知道,他的郁闷已经一扫而空了。那捷尔毕竟也是海之男儿,难以隐藏对出海的期待的。

“……随时都可以出航,就等你的号令了。”

“知道了,谢谢。”

杰夫利飒爽地大步走去,那捷尔跟上他,海斗追在他们后面。

“呜~~”

海上的冷风吹得海斗缩起脖子,马西缝在上衣内侧的薰衣草香袋的味道掠过鼻尖。没错,杰夫利遵守约定了。他以航海归来就购买新潮衣服为条件,从各个裁缝店弄来了很多香草。

“不风风光光地回来可不行,我们这里还有多少生意等着你做啊!”

他们这样说,海斗忍不住微笑起来。即使在山丘上杰夫利也是广受欢迎的。看到那个叫西理尔的少年的难过与叹息就知道了。磨坊姑娘原来是演女角的少年演员。在这个时代,女性被以会扰乱风纪为由禁止出现在舞台上,这和歌舞伎是一样的。

“你要平安回来,船长先生。”

大大的眼睛浮起泪花,西理尔抱住杰夫利。

“你也要保重。”

“嗯,这么说,这就是倒在球之丘的孩子?”

西理尔毫不掩饰自己的嫉妒,盯着海斗看。

“趣味还真是奇怪,不过仔细看看还算可爱啦。”

“比不上你的。”

“那是当然。不过,在那群肮脏的臭男人里他会有些显眼。哪,你可不要被手边的野草迷住就忘了远方的玫瑰啊。”

被称做“手边的野草”的海斗愤愤然。的确,即使不扮做女装,西理尔也是个谁都会为之侧目的美少年。他和杰夫利站在一起的样子就像一幅画。可是,性格方面却像他自称的玫瑰一样满身是刺。

(哼,就算杰夫利和你睡过又怎么样,有问题的时候他一定选择我)

海斗在肚子里这样说,算是出了一口气。

“集合!”

接着是一声哨响,路法斯在召集水手,一瞬间的工夫,甲板上就站满了人。

杰夫利上前一步。

“诸位,早于预定,今天船要起航。为了令这次航海取得比任何一次都要丰硕的成果,现在起大家就要开始干活了,期待你们的活跃!”

水手们发出“哦”的齐呼,声音大得让海斗几乎想塞起耳朵。

“目的地在航行到外海时再宣布,好,起锚!”

那捷尔叫道。

“女王陛下赐给我们神的护佑!”

男人们的口中呼喊着求神降福的言语。

“去干活吧!混蛋们!”

在路法斯的命令下,他们又迅速散开,回到各自的岗位上去。

那捷尔走向船尾。

“好风。”

杰夫利抱着海斗的肩,站在正中的桅杆——主桅下。海斗双手抱头,防止红色的头发飞进眼里嘴里去。就像在兰斯恩得时那样。但是,这回不只是俯视着海洋,而是向那片大海进发了。

“升帆!”

杰夫利叫。

“拉紧帆索!”

路法斯马上把命令传达给部下,孕满风的帆鼓胀了起来。

“转舵!”

船慢慢地改变了方向,转向港口外。

杰夫利以他清朗的声音像歌咏一般地继续下着命令。

“张起三角帆!起风了。转前帆!那捷尔,船尾帆也张起来!”

“是!长官!”

克罗利娅号滑行在海上,海斗向船缘路去。波浪拍在船腹上发出哗哗的声音,溅起的飞沫打湿了脸颊。已经不能回头了,海斗开始了冒险之旅。

抬头看去,初春的晴空辉映着洁白的船帆,好似一只巨大的海鸥的翅膀。克罗利娅号将以这对羽翼将海斗带到水平线的彼方。而后,那里一定有什么存在着。

(是英格兰海盗们活跃的世界啊。)

觉得有些不敢置信,海斗轻轻地摇了摇头。想来看一看的梦想实现了。

(如果说不恐惧也不会不安,那是撒谎,但是既然已经来了,就用这双眼睛看到全部吧。)

海斗向对航海长下着命令的杰夫利转过头去,对他微笑着。对,无论发生什么,和他在一起就没问题了。杰夫利会守护着海斗,以自己的生命。

“和哉……不管怎么说,我这边在努力哟。”

怀念他的感情还在令海斗的胸口作痛,这疼痛是不会消失的。海斗希望和哉也不要忘记自己,与自己所在的世界完全割裂是令人无法忍受的。

“有一天……我能回去的话,一定把我所见到的全说给你听,你的眼睛也一定会睁得圆圆的吧!”

只能祈祷着这一天的降临了。海斗咬住嘴唇,跑回杰夫利的身旁。

“就算追兵来了也没关系了,长官?”

杰夫利露出雪白的牙齿一笑。

“对。这样一来沃尔辛厄姆阁下对我的印象想必会变坏吧?算了,带着战利品回去会让他心情好一点!”

他揉乱海斗的头发。

“好了,船舱侍者,你的活来了。去把我船舱的地板擦得像镜子一样吧。好歹你也要睡在那里么。”

“是是,长官!”

海斗在甲板上跑起来,心情好得吹起了口哨,中途被路法斯的怒骂声劈头砸下来:“住口!你想引来恶魔吗?”

海斗霍然惊觉,水手们是讨厌在船上吹口哨的,他们认为这样会引来恶魔,卷起风暴。

“对、对不起,我以后不敢了。”

“那是当然,如果你还有下次,就算你是小孩我也会揍你。”

路法斯丢下这句话,又忙碌地跑去别处了。

海斗目送着他,耸耸肩,这个时代人的迷信真是不可小看哪。

与桑地亚纳候爵共同上殿,这还是第一次,文森特看着省去一切装饰的艾尔·艾斯科利尔宫的墙壁。而且,这也是他第一次实现被国王陛下直接接见的理想。

(我也走了好运,而这也是托了“他”的福。)

走过长长的走廊,听到无数的卫兵叫着侯爵与自己的名字时,文森特这样想。

走在身边的桑地亚纳侯爵小声地说:

“在陛下问及之前,什么都不要说。”

“是。”

文森特的嘴角微弯,这种程度的礼仪他还是明白的,但不能这样说,以后还要请这位候爵多多提携,千万不能违逆他的好意。

看到谒见室了。

秘书官高声预告:“桑地亚纳侯爵阁下,文森特·德·门多萨大人晋见!”

进了入口的文森特在看到远处御座上人影的那一刻紧张得腿都哆嗦起来。菲利普二世,威严而伟大的西班牙国王,就是这个人。

侯爵与文森特停住脚步,深施一礼。

“臣等奉诏前来,陛下。”

“嗯……”

菲利普发出忧郁的声音。

“我有事要问你,侯爵,旁边的是你的那位甥儿吗?”

正确说来不是,但候爵也很想避开繁锁的说明。

“如陛下所见,他叫文森特。”

菲利普额首道:“文森特,我允许你直接回答我的问题。”

文森特抬起头来,看着国王,瘦脸,下颚突出,这是哈普斯布克家族的特征。血管突出的额头显示着国王的神经质。

“你曾经在英国与有着不可思议能力的人相遇。”

“是的,他预言了圣克鲁斯侯爵阁下的病倒。”

“我想问的是,这个人之后还预言我会授命新的司令官?”

“如陛下所察。”

“这位新的司令官是?”

“梅地纳西德涅公爵阁下。”

菲利普将背靠在宝座上,看着桑拉地亚纳候爵。

“侯爵,我也曾检查过是否有间谍,但此秘密进行的事项除极少数内臣得知外完全未曾泄露出去,更无可能被那位占卜师所知。”

候爵惊愕地说:“那么,梅地纳·西蒙涅公爵阁下为后继的话是真的了?”

“或许,身份在圣克鲁斯之上的男人可是极为有限的。”

菲利普向文森特转过脸。

“未能将此人带出英格兰真是极大的可惜,我很想问问他,为什么他可以将这个秘密从我心中盗走。”

文森特低下头。

“十分抱歉,如果能再获赐一次机会,我将再度潜入英格兰,找到他,将他带到陛下的膝边。”

菲利普眯起眼。

“做得到吗?你也是被沃尔辛厄姆追缉之身啊?”

“我很明白这种困难,但是,见过这个人的只有我,因此能够找到他的也只有我。”

“嗯。”

菲利普闭上眼,考虑了一下后说道:

“朕答应你,去整理计划,后天再来晋见。从今日开始,你可以自由出入宫廷。”

文森特的眸子因兴奋而发亮。

“是,不胜荣幸,必定不负陛下的期待。”

“期待你的表现。”

菲利普将手肘支在宝座扶手上,手指支着脸颊问道:

“对了,此人的名字是?”

文森特微笑了,他等这句话已经很久,然后,他像介绍自己的恋人一般,自豪地宣告:

“海斗·东乡,将为陛下带来胜利的日本的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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