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似是而非的真实 一卷全

烤饼上堆满了小山一样的奶油和果酱。橙饼上涂抹着的新鲜黄油和蜂蜜闪着金黄色光芒。如果是现在,原本最讨厌的带粉红奶油花的蛋糕吃起来也一定是津津有味了,抱着空空如也的肚子,海斗痴痴地梦想着。最最想吃的是巧克力——撒着可可粉的高级巧克力球;粘得上下牙都张不开的太妃糖巧克力;放了清凉薄荷酱的夹心巧克力……当然,就算只是一块普通的板状巧克力也好啊。

(甜食……啊,什么都好,好想吃甜的东西……)

海斗在心中呻吟着,将视线落在手边。

餐桌上放着的是一成不变的餐点。木制的盘子里横躺着颜色恶心的盐腌肉,味道和外表都很不怎么样的乳酪,硬得像石头一样的饼干,捏着鼻子也喝不下去的淡啤酒。在管理粮食的那捷尔的温情下,星期日的午饭里会有像煮粥一样用大豆煮成的汤。这道汤是水手们极少的

享受之一,如果大家看到波浪太大而无法点火时,马上甲板上的气氛就像低气压一样变得阴

沉下来。看来热乎乎的食物果真是有着温暖人心的力量啊!

英国没有在吃饭前打声招呼的习惯,而不信神的杰夫利也不会做什么感谢的祈祷,坐在桌子前就直接开始用餐了。

海斗则不管身在何方都保持着日式习惯,口中低低地说了一声“我开动了”之后,才模仿着对面的杰夫利,在桌角上砸起饼干来。不断地重复这个动作之后,象鼻虫就从饼干上开着的小洞里掉了出来,这种虫子体长大概有三毫米,就和名字一样,是头部的顶上有一个象鼻子般突起的小甲虫。

自己看到它们居然已经没有任何反应了,发觉这一点的海斗不禁苦笑了起来,想想最初看到的时候,自己差点在莫大的惊愕与厌恶之下从椅子上摔下来呢——

“有、有什么东西跑出来了——!”

狼狈的叫声后,杰夫利端正的脸皱了皱。

“是象鼻虫而已。说起来,差不多也该到这个时候了。”

“你、你怎么说得好像没事一样——”

“本来也不是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事啊。”

杰夫利掰开饼干,然后甩了两三下就放进了嘴里。”你以为虫子有毒吧。虽然看到它是让人不快之极,可是并没有什么害处,全英国的水手都可以作证的。”

“就算做了保证我也没法放心啊……”

对着快哭出来的海斗,杰夫利给了他一个忠告:

“不要多想,也不要去详细观察。想得再多也没有别的可以吃,看得太详细只会失去食欲。这和之前的水不一样,并没有怎么腐烂,你就忍着点吃下去吧。”

这个标准也未免太低了吧——

海斗可是觉得与其要吃下这么恐怖的东西,还不如死了来得好点。

可是人类是没这么容易就死掉的。

结果,海斗无法忍耐空空如也的胃如抹布一样被绞扭的饥饿感,把饼干吃了下去;不过还是违反了杰夫利忠告中的一点,他是确定饼干里的象鼻虫全都挑出去了之后才吃掉了饼干的。

(即使是在船上地位和神一样的船长杰夫利,吃的也和普通水手完全没有两样,那么地位最低的我也不该有什么意见啊。)

海斗像平常一样对自己说着,把淡啤酒灌进因为被饼干吸走水分而干巴巴的嘴里。

“呜哇,好难喝……”

看到由于味道太差全身都在颤抖的海斗,杰夫利笑了起来。

“换换口味吧,给!”

他把桌子上滚着的苹果放到海斗面前,这是他今天的份。在规则严明的”克罗利娅号”上,即使是船长也不能擅自得到粮食。

“谢谢您,先生!”

这对已经把自己的份吃掉了的海斗来说,是意想不到的最好的甜点了。他以高兴得在颤抖的声音道了声谢,然后迅速把熟透了的果子放到嘴边。在这个时代,能吃到用高价的砂糖制成的糕点的人是很有限的,只有王侯贵族与高位的圣职者而已。

“既然没有面包的话,那吃蛋糕不就好啦。”

从如今再向后推二百多年。轻蔑地说出这句话、大大地触怒了在贫困中喘息的巴黎市民的法国王妃玛丽·安托瓦内特,因为自己的无知而掉了那优美的脑袋。

不过,随着时代的变迁,物品的价值也会发生改变。

苹果没有用过农药,自然也没有洗的必要,海斗咬了一口,享受着那清爽的甘甜味道,不由得想:如果克罗利娅号上的人知道自己原本住的地方有以“我要变瘦”为理由不吃糖和油脂的人在的话,他们会有怎样的感慨呢?

(首先会觉得我在开玩笑吧,就是相信了这是真的,他们也只会觉得那家伙真是笨到家了。)

水手是重体力劳动,不尽量多吃的话身体是支持不住的。而且只要有过一次饥饿的经验,人类就会为了摆脱那种恐怖而无所不做,比如现在把苹果吃到连核都不剩的海斗自己就是很好的例子。

“在英国还有什么别的能吃到的水果吗?”海斗问杰夫利。

“到了季节的话有草莓和李子什么的。”

“英国气候比较冷,是不是不能种桔子啊?”

“是啊,直到两国交恶之前都从西班牙进口的。你想吃吗?”

“就算我想吃现在也弄不到吧?”

杰夫利露出自信的微笑。

“现在是这样,但将来怎么样就不好说了。上任女王血腥玛丽在丈夫唆使下跟法国打了一仗,悲惨地败北了,也失击了英格兰在大陆唯一的领地加莱。我们受到的这些失意与屈辱也要让菲利普那家伙尝上一尝,总有一天,我们会把英格兰的标记圣乔治旗在他面前挥舞的。”

海斗点点头,杰夫利的愿望会实现的。趁着西班牙的王位继承战争,英格兰军队占领了伊比利亚半岛南端的某个城市,在一七一三年签定的犹特雷希特条约中,它被承认为英国的直辖领土。这就是之后西班牙一直要求归还的“英属直布陀罗”——海斗的同班同学卡尔洛斯出生的地方。

虽然他护照上登记着的名字是查路兹,但为了让女孩子们有“拉丁情人”的感觉,他特意用西班牙式的发音叫自己的名字。想起了朋友,海斗微笑起来。卡尔洛斯现在还好吗?如今应该是身穿着最新式样的衣服,用混着异国风情的西班牙腔英语搭讪着女孩子,在伦敦的各个俱乐部里穿梭吧?

(多半是吧。那里一定什么也没有改变,除了我不在了以外……)

拼命压抑着胸中涌起的孤独感,海斗收拾起餐具来。想了也没用的东西还是不要去想的好。

“好了,为了消食去运动一下吧。”

杰夫利以流畅的动作站起身来,向海斗说道。

“收拾好了就到甲板来,要训练了。”

“唉唉——?又来?”

杰夫利瞪了发出不满声的海斗一眼。

“什么叫‘又来?’!这可是为了你自己才做的事,你给我热心一点学习。”

“可是很疼很辛苦啊,我不喜欢……”

海斗把头垂了下去,这样装可怜的话,说不定他会对自己说“明白了,明天再练吧”呢。

可是杰夫利才不会纵容到那个地步。

“练熟了的话就不会疼了。你的回答到底是什么?”

海斗没办法,只得回答:“……是,长官。”

“好。”

杰夫利的微笑就像太阳一般明朗,可海斗心中却充满了乌云。

“今天我们换换口味,让那捷尔来教你好了。”

“不、不用了……!”

海斗慌了手脚,再换个更严厉的可怎么受得了啊?!

“航海长的工作如此繁忙,怎么能用我的事情再去麻烦他……”

“不用担心啦。只要跟他说,他一定会说‘很高兴能做你的对手’的。”

对著恨恨地看着自己的海斗,杰夫利报以一个恶作剧般的表情。

“那捷尔双手使剑,一把细身的长剑和一把短剑。我给你一个忠告,可别想什么偷袭他的弱点,从他看不见的右侧攻击之类的,他最恨这个,那和拿著火把冲进火药库没什么两样。就我所知,敢这么干的敌人从没有一个活着回去的。”

真是让人不寒而栗的话,走投无路的海斗只好问:“既然弱点也不成为弱点,那我要从哪里攻击才好?”

杰夫利露齿笑道:

“能告诉你这一点的不是我,而是经验。慢慢让那捷尔教给你吧。好,我先走了。”

看着杰夫利飒爽的背影,海斗沉重地叹出一口气。虽然他做为保护者为自己着想是很高兴啦,也很想感谢他,可是这样下去,恐怕等不到剑术派上用场的那一天自己就先累死掉了。

一个大浪将克罗利娅号卷上了浪头。

“哇……哇哇!”

正被那捷尔的剑压着后退的海斗,因为骤然倾斜的甲板而失去了平衡,一下子坐倒在地。

“好疼——!”

一边整理帆索修复船体,一边远眺着两人的船员们“轰”的一下大笑起来。

“水手还会因为这点摇晃摔跤?真是难看哦。”

“你可别撞在自己剑上受伤啊!”

“就是就是,那张可爱的小脸蛋上要是有了个多余的装饰可就不得了了。对吧,船长?”

悠悠闲闲地*在船舷边旁观的杰夫利装做很严肃地点着头:

“然后看到伤口就想起过去,每天哭鼻子。”

水手们又一次爆笑了。

海斗狼狈地坐在地上,那捷尔抱着双臂立在他面前:

“谁说过你可以休息了?”

那捷尔的声音明显地流露出愠意,让海斗直跳了起来。

“对、对不起!”

“再来一次,举起剑,用力直刺过来!”

“是,长官!”

按照命令,海斗刺出了长剑。

那捷尔轻巧地避开攻击,以木匠托马斯制作的练习用木剑用力打在海斗手腕上。

“啊……!”

海斗的剑掉在地上,他抱住了整个麻痹了的右手蜷起了身体。

“反应太慢了。”那捷尔训斥道,“手肘伸直,迅速出手,不要拖拖拉拉的。”

海斗咬紧了牙齿。剧烈的痛楚变成了对加害者的无比愤怒。等到麻痹稍稍减轻,海斗立刻拣起长剑向那捷尔跃去。

(可恶!可恶!可恶……!)

海斗以浑身的力气剌去的剑被那捷尔一一轻轻地挡下来,他还以严厉的声音继续训斥着不肖的弟子。

“我说过多少回要伸直手肘了,你记住了没有?一般来说都是剑和手臂长的那一方占优势,可以阻止敌人不能潜入自

己怀里来。”

海斗拼了命地继续着攻击。可是才开始训练没几天的身体发出了惨叫声,肩膀僵硬了,手臂沉重之极,几乎快要拿不动剑了。这很明显是肌肉的力量不足。

“你在做什么?把剑尖抬起来!”

海斗示弱了:“我做不到。”

“什么?”

“我的手臂已经动不了了。”

那捷尔脸上浮起一个冷笑。

“你以为你一哭敌人就会同情你吗?”

“不会……”

“那就抬起手来,一直给我动到它被折断或者斩断为止!”

多么无理的要求啊,海斗咬住了嘴唇扭过了头。

(住手!住手!你一个人在那里说个没完干什么,混蛋!我已经连一根手指头都动不了了!!)

筋疲力尽的海斗陷入了完全放弃的状态。

敏感地读取了他的想法的那捷尔,用力地在海斗的肩头敲了一记。”……唔!”

被打得向后倒去的海斗因为莫大的疼痛滚倒在甲板上。为什么自己必须遭到这样的对待啊。真想向他怒吼:你到底要干什么,居然这样打我?

痛苦和愤怒的热泪充满了海斗的眼睛。

(杰夫利……)

是了,一直温柔地安慰与保护着海斗,为他擦去泪水的杰夫利到哪里去了呢。横倒在地搜寻着的海斗,下一个瞬间就因为打击而面部一阵发僵——他要找的人和平时一样地背*着船舷,正面无表情地看着这里。

(为、为什么……?为什么只是看着而已?你不是说要以生命保护我的吗?)

杰夫利的冷淡给海斗造成了比那捷尔的一击更重大的打击,就像干燥的土壤吸收雨水一样,干裂的心将所有的泪水都吸了回去。冲击已经大到想哭都哭不出来了。

“喂,喂,他没事吧?”

“怎么不动了?”

“是不是倒下的时候撞得昏过去了啊……”

屏住呼吸窥探着样子的水手们骚动起来。

“是不是有点过分了?”

向那捷尔提出抗议的是休,水手中年资最长的一个。

“我什么时候问过你的意见了?”

“不,这、这是……”

“不用多嘴,廉价的同情和毒害没什么两样。”

以排除一切情感的声音将休驳回后,那捷尔再次让沉默的天使笼罩了甲板,他向着海斗走去。

“能在战斗中躺下的只有死尸而已。快点起来,举起剑来。”

海斗愤愤地叫道:“你想做什么就随你吧!”

那灰蓝色的左眼一瞬间闪出光来。

“你说什么?”

“我说我不干了!”海斗像个负气的小孩一样踢著双脚喊叫,“我还是初学者啊!不能手下留情一点吗!我要避开剑已经是用尽全力了,那时候哪还能听得见你说这说那!”

“所以我才要敲你的身体。这和路法斯的鞭子一样。如果你不想吃苦头的话,就给我好好想想怎么才能做好。”

“Sadist(虐待狂)!”

这个从未听说过的词语让那捷尔皱起了眉头。

“什么意思?”

“你根本就是以虐待人为乐的家伙!披着人皮的恶魔!”

水手们一起倒抽一口冷气。

直到现在都很冷静的那捷尔也终于忍不住爆发了。

“给我谨慎你的嘴,蠢货!你想被帆针缝住嘴吗?!”

侮辱与反抗高级船员是重罪,如果十六岁以上的船员做了像海斗这样的事,一定会遭到水手长路法斯的鞭笞之刑的。

“快道歉吧,凯特……”休嗫嚅道。

远远围着看情况的水手们也都开了口劝说着:“对、对啊,趁着没变得更糟糕之前快道个歉。”

“就算你是不知轻重的小鬼,这次也做得太过火啦。”

实际是十七岁、却因为杰夫利的温情与机变被说成了十五岁的海斗,论身份来说是受到比较宽容的对待的。但是,像这样在水手们面前公然辱骂航海长的做法,很明显是做得太过分了。那捷尔是绝对不会允许水手做出伤害自己权威的行为的,因为一旦被手下的人轻蔑,就无法把命令贯彻下去了,海斗也很明白这一点。但他紧紧地咬着嘴唇,因为就算理性能够理解,感情却无法接受。

“你还要躺到什么时候?马上站起来!”

那捷尔抓住海斗的手腕,要用力把他强拽起来,就在这时——

“等一下。”

默默地旁观的杰夫利插了进来。

“干什么?如果是说情的话我不会允许。”

那捷尔的话让杰夫利耸了耸肩。

“我知道。你会发怒也是当然的事,凯特的不服从超过了限度,就算他还是个小鬼也不能原谅。船舱侍者的问题就是雇用他的我的问题,所以我要负起这个责任来。休,帮我个忙。”

“您要做什么?”

被指名的休难以掩饰自己脸上不情不愿的神色。

“把这个以下犯上的小鬼浸到海水里去。这样的话应该能让他的脑袋清醒一点。”

海斗难以置信地看着杰夫利。

(即使我死了也无所谓吗?你要怎么向德雷克交代?)

心里想的事情一定是反映在脸上了吧,杰夫利看了海斗一眼,继续说下去:

“胆敢破坏规则的人绝不能原谅,这是船上的铁则。就算你是公爵的儿子也是一样。”

杰夫利是真的从心里发了怒,要认真地处罚自己了——在去泡水之前海斗的头就迅速冷却下来,血气一下子从他的脸上消失。这里是连岛屿的影子都不见一个的大西洋正中,如果不想溺水而死,自己就必须只凭游泳跟上克罗利娅号。可是,乘风破浪而去的船的速度是如此之快,如果不是不眠不休地拼命划水是根本跟不上的,那种艰难痛苦远非练剑时可比。何况自己不知道能在海中支持多久,万一被乱流卷走可怎么办?如果途中脚抽筋了的话,又有谁来帮助自己呢?

即使是大怒中的那捷尔,也因为杰夫利的决断难以掩饰面上的狼狈:

“也不用做到这个地步的……”

杰夫利转头瞟了那捷尔一眼。

“咦,好温柔啊。一点也不像刚才那个叫着‘用帆针把你的嘴缝起来!’的人么。”

“那只是威胁而已!当然不可能来真的吧!”

“是吗?”

杰夫利不在意地说着,代替那捷尔抓住海斗的手,向休歪歪头。

“我抓他的手,你搬凯特的脚。”

海斗差点就此昏过去。在他觉得这下真的要变成海中的藻屑时,那捷尔居然过来制止了。

“等一下!凯特他也不是有意这样做的,他只是有点讨厌练剑而已,小孩子就是这种没有耐性干什么都不认真的生物啊。我忘了这点,被血气冲昏了脑袋,这也是我太过冲动,所以……”

杰夫利挑起一侧的眉毛。

“那捷尔。”

“干什么?”

“你要为他说情吗?”

“不,不是,我只是想说处罚过轻的话没有意义,太严格的话又会让人怀恨在心。所以为了掌握尺寸,我们不是应该先衡量一下罪行的轻重吗?”

“原来如此,很有道理。”

看着面有悔意的那捷尔,杰夫利洋洋得意地微笑道:“的确,也许把小孩子像尘芥一样扔下船去是太过残酷了、这么细瘦的身体,说不定会被浪一卷就沉到海底再也上不来了呢。好,休,来吧。”

很担心地在旁边看着事情始末的休缩了缩脖子:

“是、是……!”

“把这个小鬼的脑袋按到甲板上的抽水筒底下去,让他好好地浇浇海水,直到他说完一百次‘对不起’。”

听到命令之后,休的表情一下变得开朗了。

“是是,长官!原来是这个‘浸在海水里’啊!”

海斗抚着胸口,旁边看着的那捷尔也安心地长出了一口气。杰夫利从一开始就没想要让海斗吃苦头,但是身为船长,他必须尽早地平息骚动。

知道了杰夫利的严格与规矩,那捷尔就会收手,而把海斗当分不清轻重缓急的小孩子对待,也正是为了让船员们理解为何减轻他的罪过的手段。

“对不起。”

在被休带走之前,海斗向杰夫利道了歉,为了给他带来的麻烦,还有对他的怀疑。杰夫利没有说谎,无论什么时候,无论发生什么事情,他都会保护着海斗,即使用自己的生命交

换也在所不惜。所以自己也要从心底相信着杰夫利,再也不怀疑他了,无论以后会发生什么——

“这个可不算在那一百回里头哦。”

杰夫利那鲜蓝色的眼睛闪过一抹苦笑。

“真拿你没办法,简直和春天的公猫一样沉不住气,莫非都是这个的缘故?”

那修长的手指撩起了海斗的前发,英格兰有着“红发的人性格粗暴”的俗语。

“听着,那捷尔会对你严格,也是希望你能尽早学会战斗的方法,并不是要虐待你的。”

感到了那捷尔从旁射来的视线,海斗点了点头。

“我知道,是我自己的耐性不足。”

“那就好。”

杰夫利报以一个毫无阴影的笑容。

“现在我们已经在西班牙的领海里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发生战斗。可能会遭到敌人的攻击,我方也有可能袭击敌人。如果炮击战无法解决敌人的话,那么就一定会发生接舷战,这点你明白吗?”

“就是我们侵入敌人的船只,或者敌人侵入我们的船只是吧?”

“没错,虽然我赌上了普利茅斯男儿的自豪,要从西班牙混蛋的剑下保护你,可是凡事都有个万一。到那种时候,如果你也会用剑的话,也许可以拖延一些时间撑到有人来救你——那捷尔就是这么考虑的。”

杰夫利好像很不爽似的皱皱眉,向青年那边抬了抬下巴。

“你也知道,这家伙老是担心过头,是那种一天到晚想着以后的事情的人,常常过于热心反而弄出仇人来。也许他是有些罗嗦,但是并没有恶意。这一点你要了解啊。”

海斗又一次点了点头,向着那捷尔低下了头。

“对不起。”

那捷尔背向着海斗,向休说道。

“带他走,还有,刚才那句话可以算第一次。”

也就是说他接受海斗的谢罪了。

跟着休走去的海斗微微地苦笑起来。

笨拙的那捷尔,他真的是一个容易被误会的男人。大概是那严峻的态度的缘故,总会让人以为他是连心都顽固无比的人。

(因为吉姆的死而消沉的时候,他一直在照顾我……果然,没法从心里恨起来啊。)

如果是以前的话,也许自己会憎恨他的。海斗的苦笑更深了,说起来,还真是越变越宽容了啊。

“呀——!”

迎头浇下的大西洋的海水比严冬的寒流更加寒冷,赤裸着上半身,下半身只穿着一条过膝的工作用棉裤的海斗发出悲鸣。

“对、对不起……唔,对不起……咿——”

海斗用双手遮住了脸孔。即使紧紧地闭着眼睛,汹涌地浇下来的海水还是不断地钻进眼睛。为了忍住疼痛他喘着气,于是连嘴里也全是海水,难以忍受的咸味烧灼着喉咙,海斗剧烈地咳嗽起来,蹲在了甲板上。

“喂喂,干什么。”

“快点说完就能快点结束哦!”

“拿出点海之男儿的气概来!”

在旁边看着事情始末的水手们一起向着悲惨地窝着一团的海斗鼓噪起来,他们不是要嘲笑海斗,而是要鼓励他。

“站起来,凯特,还剩五十回。”

握着抽水筒把手的休说。

“只有五十回而已。”

海斗点着头,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自己对自己说,这总比被扔到海里去或者被皮鞭鞭打来得好些。没错,只要再把道歉的话说上五十回,这种受罚的辛苦就结束了。

“加油。”

休用只有海斗能听到的音量悄悄说,又一次压动了抽水筒的把手。

过了八十回的时候,忽然间尤安的声音代替了海水从头上降下来。

“喂,甲板……!”

从声音的来源来看,今天他在前桅的樯楼上进行了望。海斗擦着湿漉漉的脸,想让眼睛看得清楚一点,到底他是看到什么了呢?

“怎么了,盗鸥?”

发问的也是老资格的船员莫甘。

“西边有船影!就在水平线上!”

“你说什么?”

“提高船速应该能看得更清楚一些,去告诉船长!”

“知道了!”

水手们一齐站了起来。克罗利娅号可不是为了玩,而是为了寻找仇敌西班牙人才来加那利群岛的。他们正渴望着猎物的血。

“……说不定,是圣法兰西斯的目标船团?”

“有充分的可能性。“

“到底有多少只护卫舰是个问题。”

“啊,首先要确认船只的数量。”

杰夫利与那捷尔的声音接近了,海斗的眼睛还在作痛睁不开,看不见他们的样子,但是他们的脸上一定是精神焕发吧。

“尤安,到底是什么情况?”杰夫利问。

“现在还看不清楚!在水平线下面……啊!”

尤安的声调忽然提高。

“是加雷翁!船长!那种凸出来的船尾楼一定是西班牙船没错!”

“有没有僚船?”

“现在看不到!”

“干得好!就这样继续确认!”

杰夫利对尤安说完,转头对那捷尔说道:

“你去做炮击的准备。”

“明白。马克,跟我来!”

甲板上的气氛顿时紧张起来,而什么也做不来的海斗陷入了不知该置身何处的状况。

杰夫利接着吩咐水手长:

“路法斯,满帆。全员配置。”

“是,长官!现在风向还算理想,很快就能咬上他们了!”

“拜托了。好……”

裸露着的肩膀忽然被抓住,海斗吓得一跳。

“让休回岗位吧,比起汲水来他有更重要的工作要做。”

是杰夫利。

“惩罚结束,弄干身体,穿上衣服。”

“真、真的吗?”

海斗喜出望外地想睁开眼睛。但是眼睛刺痛,刚刚张开又只得合上。

“疼疼疼……”

杰夫利很担心地问:“进了盐水吗?”

“嗯。”

“快点去洗洗比较好。”

下一个瞬间,海斗的身体就浮了起来,被杰夫利那健壮的双臂笼在了怀里。

“路法斯,我去把小鬼放回船舱,这里先拜托你了。”

“请您快点回来,现在是全员配置。”

路法斯露出不满的表情,他不希望杰夫利和海斗两人独处,看来是在怀疑这两个会在自己看不到的地方做出什么奇怪的事情来。

(在这点上他完全不相信杰夫利啊。)

海斗苦笑起来。

信仰坚定的路法斯是坚决反对在船上有什么男色行为的,因为他认为这会招来神的愤怒,让船遇难或者触礁。

(没关系的,水手长,杰夫利是不会对我出手的。)

这也是誓言中的一条,所以即使现在海斗半裸着身子被杰夫利抱起来,脸埋在他的颈项上,路法斯也没有任何担心的必要。海斗毫无陷入贞操危机的威胁感,反而用全身去感受着快乐。是啊,包住海斗冰冷的身体的杰夫利的手臂是那样的温暖,到底是无法拒绝的。

“在甲板上撒上沙子,可别在战斗中因为水滑了脚。”

吩咐了路法斯一句,杰夫利调转身走去。

“还疼吗?”

杰夫利在海斗耳边轻轻地问。

“嗯。”

“我来给你洗,不用担心,会用克罗利娅号上最清洁的水。””嗯。”

杰夫利将嘴唇压在海斗的头发上。

“本来该更早停止的,抱歉。”

海斗摇了摇头。在遭到惩罚后,被他这样地对待,不知道为什么胸口就热了起来。这是快乐呢,还是害羞呢,总之就是一种蕴涵着不舍的感觉。喉咙好像堵着一团东西,无法清楚地说出话来,海斗只有盯着杰夫利的脖颈看。

(我觉得自己的忍耐力变强了也许是个错觉,看起来我好像变成比以前更爱依赖人的家伙了呢……)

海斗的心中泛起涟漪,到底应该说自己是成长了呢,还是退化了呢?

而杰夫利只是沉默地抱着海斗,比平时更温柔,比平时更用力——就好像在对待一件易碎品一样。

优秀的了望手尤安发现的西班牙船只,“拉·斯蒂拉·玛丽斯”号,进入射程是半天之后的事情。在逆风的不利条件下这已经是够快的了。对方应该也是看到了杰夫利,判断是敌人。在“克罗利娅”号开始接近后,对方慌忙改变了航向,是想逃向加那利群岛的某处——恐怕是有着西班牙城砦的特内里费岛或大加那利岛去吧。

(你以为我会让你这么做吗?)

杰夫利露出自信的微笑。

(本来你在上风,船速比较快,但是你为了避开克罗利娅号转了方向,反而多花了时间,就是这一点会要了你的命。)

杰夫利向着舵手威尔说。

“左满舵,横向攻击。”

“是,船长!”

听到两人对话的路法斯发出重浊的声音。

“小混蛋们,拉紧转帆索!”

水手们向着动索跳过去,用浑身的力置拉紧它。帆桁向着反方向转动,帆的朝向变了。

“炮击准备好了没有?”

杰夫利问那捷尔。

“完毕。”

“好。你指挥突击组,可能的话尽量避免杀生,或者控制在最小限度。像圣法兰西斯传达的那样。”

那捷尔点点头,走向船头。

然后,杰夫利转头看向身边的凯特。看来他的脸色好了很多,但是体温还没有恢复。他窝窝囊囊地穿着两件夹衣。

(简直像鸟窝里蓬松着羽毛取暖的小鸟一样。既然冷就不要出船舱啊……)

杰夫利在内心苦笑着。现在马上就要开始战斗了,没法再盯着他不放,可是也不能把他就这样丢在炮弹横飞的甲板上。

“好了好了,看完最初的一发你就下船舱去。”

“是——”

不情不愿地领命的凯特兴致勃勃地眺望着拉·斯蒂拉·玛丽斯号。

“那上面载的是什么?”

“只确定肯定不是银块。”

“为什么?”

“船体太小了,又是单独航行。如果是银子的话,一定会有西班牙海军的大型军舰护卫才对。”

“原来如此啊。”

凯特转回头来看着杰夫利。

“如果打败了西班牙船只,就要把他们的货物移到克罗利娅号上吧?我可不可以一起去?”

“不行。”

凯特耍起赖来。

“有什么不行嘛!缴了对手的武器就不危险了,我只是想看看海盗行为实际上到底是什么样的么?!”

“你不是已经有一次经验了吗?还有我们不是海盗,而是私掠船。”

凯特向着怃然的杰夫利耸耸肩。

“即使称呼换了,做的事情不是一样的吗?”

其实杰夫利也是这么想,只不过没有在表情上表现出来。

“我不想让敌人看到你的样子。知道你的事情的家伙可能不只桑地亚纳一个人。这里可是菲利普的庭院。如果和圣法兰西斯一起还好,如果敌舰大举围上来,即使是我也没有守护你的自信,你也不想被强行带到西班牙去吧?”

“虽然是这样没错……”

“那你就老老实实地在船舱里等着。”

放下还是没有被说服的凯特,杰夫利结束了谈话。

(我的确是不想凯特被西班牙人看到,但是,其实我不想让他看到的东西是……?)

答案马上就出来了。不,应该说连想都不用想。杰夫利露出苦笑。是啊,不希望凯特看到自己冷酷地掠夺的样子。虽然自己从来不会在意敌人怎么想,但现在真的不想做出让仰慕着自己的红发少年害怕的事情。

(让俘虏看到自己宽容的面孔只会招来灾祸,如果手下留情只会遭到反击。这样一来就无法避免杀戮。可是,如果看到西班牙人在眼前被血祭,这个小鬼一定会像柔弱的贵妇人一样昏倒吧。)

杰夫利打量着凯特。有着羊一样的善良,或者说脆弱的少年。恶意、虚伪、争吵、背叛、攻击、败退、失意——凯特的人生一定与这些行为无缘。他不曾暴露在激烈的憎恶下,也不曾感到生命的危险,所以他丝毫不知道如何保护自己。

(如果是在ZIPANGU的话,就可以过着这样安稳的生活的吧……多半是这样。)

但是,杰夫利的世界是必须以命相搏的。在这里只有从不松懈、决不轻易相信他人、必要时会毫不踌躇地让自己的手沾满鲜血的人才能活下去。所以为了凯特着想,现在还是让他看到人生也有黑暗肮脏的一面,以及教会他如何从其中逃走的方法才对。就像那捷尔做的那样。

(一般说来,他做的事情是一点也没有错的。但是换了我的话,心中某处还是存在着“希望凯特就像现在这样,不要有任何的改变”的想法。)

带着朝露、散发着香昧的紫罗兰;横过天空的彩虹;恋人的嘴唇上浮现的笑意——就像这些无常的令人感到不舍之美的事物一样,杰夫利珍惜着凯特那无垢的心,因为在这个残酷的世界上那比什么都难得。

(蒙住他的眼睛,让他不要看到污秽的我吧。这样的话,凯特就不会厌弃我,从我身边逃走了……)

多么自私的执著啊,杰夫利的嘴唇嘲笑地扭曲了。是的,很明显凯特在依赖着自己,但是不知何时开始,自己也在依赖着他了。

(也许从程度上来说还是我比较严重吧。凯特还有其他可以依赖的人,但对我来说,却没有任何人可以代替他。)

发现自己在痛苦,杰夫利吃了一惊,他已经习惯于别人将心托付给自己,然而如今却陷入了心被他人夺去的事态,这实在难得一见。

这时凯特忽然叫了起来。

“看到了!炮门打开了!他们要攻击我们!”

杰夫利迅速地抬起头,甩掉脑子里的所有思绪,是的,现在可不是施施然地分析自我的场合。

“哼,看来不是那么白给的对手么!”

“就是说小看了他们了?”

“让我们把小看他们的事情变成正确的吧,马克!”

杰夫利呼叫炮手长马克。

“一起扫射,等他们到了侧面就开火。”

“是,船长!”

“打折他们的桅杆,但是注意别让他沉了!”

“了解!”

马克按命令的立刻蹲下敲打着一束火绳,然后跑向炮位,对手下的水手们威风十足地大喝着:

“听着!可别在船舱上打出洞来!要是搞错让宝物泡了水,小心我割下你们的手和脑袋来!”

“哦!”

移动大炮瞄准目标的人,运送炮弹与装填炮弹的人,捅掉发射后炮身里剩下的煤的人,各自承担着连续射击中各种任务的男人们把自己手中的工具举向青天。

“缩帆!从顶帆开始降下来!”

杰夫利一声令下,路法斯催促着各个桅秆上的水手们:

“上去!上去!别给我磨磨蹭蹭的!”

要让大大地膨胀着的帆迅速降下来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而且能落足的也只有被风摇动着的绳索而已,一个不留神,甚至有被帆弹开摔到甲板上或者海里的危险。

(的确这并不是什么轻松愉快的买卖,也许会上船的家伙真的都是些好奇心太重的人吧。)

杰夫利正在想着这些的时候,忽然看到有个水手不小心从绳子上一脚踩空、紧紧地抓住了横桁的样子。

“呀——”

学着杰夫利抬头向上望去的凯特全身都颤抖了起来。跟他一起过了这么久,发现他似乎是很怕高。他担任的是船舱侍者,所以可以免除船上工作中最辛苦危险的帆上作业。但是,作为水手被雇来的人如果怕得哭叫出来,或者因为过于恐怖而失禁的话,会被路法斯以地狱恶魔般的形象重重鞭打,那他一定会毫不犹豫地噌噌噌爬到桅杆最高处去的。杰夫利苦笑起来,没办法,这个只有从鞭子下逃跑的技术是一等一的小鬼啊。

“和敌船并排了!距离大约三锚索(一锚索大约是一百八十五来)!”

听了威尔的报告,杰夫利提高声音大声说:

“好,舵手继续报告,马克,开火!开火!开火!”

“是是,船长!弟兄们,上啊!”

大炮上的火绳一齐发出了明亮的火光。下一个瞬间,雷鸣般的爆音就震耳欲聋,克罗利娅号都后退了不少,炮击的威力就是如此的强烈。敌船前面的水面掀起了一两个水花,接着就传来了舷侧被打破的声音。敌船中弹了。似乎是飞散的木片造成了伤员,拉·斯蒂拉·玛丽斯号上发出了惨叫声。

“按之前说好的,下去吧!”

杰夫利把手按在堵住耳朵的凯特肩膀上。接近到这种程度,杰夫利这边也不会在战斗中毫发无伤的,敌人一定很快就会开始激烈的反击。

“到我去接你为止,不要再上甲板来。”

凯特举步与敌船的大炮发出吼声几乎是在同一时刻。

“嘁……!”

杰夫利啐了一口。因为被炮声惊到的凯特不觉就住了脚,该怎么说他这种无防备啊。呆呆地站在甲板上,难道是想让炮弹直接打中自己吗!

“快点下船舱去,混蛋!你想像熟过头的草莓一样被炸烂吗?”

“是、是……”

被杰夫利一吼,凯特慌忙跑向了升降口。

“来了。大家小心不要被炸飞,固定住身体!”

杰夫利提醒着大家,自己也抓紧了主桅上的横静索。

啪嗵、啪嗵。仿佛是巨人狠狠地踩进了水洼的声音。接着是砰的一声,前桅上扬着的大横帆开了个洞。

中弹了,所幸的是这颗炮弹本身越过了对侧的船舷,掉进了海里。

“敌船转换了方向!”威尔说。

“我们也转!右满舵。逼到他们的鼻子底下去!”

杰夫利这样叫着的途中,一阵强风将横帆上的洞撕得更大,帆开始裂开了。弄得不好的话,碎帆会缠住动帆索,给别的帆也造成危险。

“可恶!竟敢把重要的帆给……!这样的话就把那些西班牙混球抓来,一个个都给我吊上去……!”

路法斯大叫着,去进行切掉横帆的作业了。

这段时间里船的距离也在缩短着。如果距离不到两锚索的话,炮弹的飞行距离比较长,就会飞过船只直接掉到对侧海里去。这样一来炮击也就没有意义了。在这里要抢时间决胜负,杰夫利之所以毫不迟延地持续着

猛攻,就是因为不得不早点让敌人降伏,哪怕早一刻也好。可能的话,杰夫利希望尽量避免肉搏战。出现人员伤亡的话代价就未免太大了。船被打坏了还可以修理,但死去的战友却不可能再复活。

“打碎他们的主桅!三支桅杆都打倒也没关系!能打倒桅杆的人我有赏!”

马克点点头,向部下们吼道:

“听见了吗?是你们拿出些手段来的时候了!”

“哦——!”

“瞄准!开火!”

马克的声音刚落,爆炸声就轰响起来,克罗利娅号大大地摇晃着。

敌人的桅杆还是没倒,但是却开始一面面地降帆了,甲板上似乎发生了什么大混乱。

杰夫利跑向船头,向被手拿长钩准备钩住敌船拉近的男人们围着的那捷尔问:“喂,西班牙语的‘快点投降’怎么说?”

“伦迪赛。”

那捷尔扭过头来看着杰夫利。

“你要叫吗?”

“是。那边是商船,和为了名誉而生的西班牙军人不一样,商人重视的是实际利益。把货物和性命搁在天平上一量,哪一边比较重是一目了然的。只有继续活着才可能继续存钱啊。”

杰夫利把两手同在嘴边呼叫着:

“伦迪赛!我们是德雷克的人,如果你们老老实实地投降,我们也不会乱采!”

“德雷克……!”

拉·斯蒂拉·玛丽斯号上看来是船长的男人听到杰夫利的话,脸色都变白了。然后就从旁边的水手手中抢过一面旗子来,用力地挥舞着。

杰夫利笑了。

“怎么,是圣乔治旗么,他们要喊英格兰万岁啊。”

那捷尔的唇角也吊了起来。

“这是圣法兰西斯的威仪。看起来在西班牙只要说是被德雷克袭击而投降的话,也不会被视作不名誉。”

“说不定还可以以此为豪呢,那可是传说中的男人。好了,到那边船上去吧。”

长钩咬住了敌船的船舷。水手们踏着搭起来的跳板,就好像走平地一样扑向了敌船,围住吓得僵硬在主桅底下的一群西班牙人,缴了他们的武器。

“Bunenosdias,Senor.”

向着不安地瞅着自己的俘虏们,杰夫利做了礼貌的问候。

“我是克罗利娅号的船长杰夫利·洛克福特。英格兰女王颁发的敌船缉捕许可证的持有者。”

那个挥旗子的男人畏畏缩缩地走了出来。

“我是拉·斯蒂拉·玛丽斯的米凯尔·卡撒贾。”

虽然口音是重了些,但的确也是英语。杰夫利微笑一下,很好,这样话就比较好说了。

“你从哪里来?”

“委拉克路斯……努瓦·埃斯帕尼亚(注:现墨西哥)那边。”

杰夫利打量了一下米凯尔的属下们。

“果然是很疲劳的样子,不过你们的商旅要在这里中止了。既然你懂英语,那么刚才的话你也该理解了。我有兴趣的是船舱里的货物,不是你们的性命。”

“知道了这一点,我安心了一些。”

米凯尔低声说,从那副阴沉沉的表情上看不出有任何抵抗的意思。

杰夫利把那捷尔叫了过来。

“你去船长室把他的货物证、航海日记还有海图都拿来。”

“是。”

耶捷尔将保险起见抽出的长剑放回鞘里,向船尾走去。

“接下来……”

杰夫利打量着四周。掉满帆桁碎片的甲板,被炮弹打开了洞的船帆,但奇迹般的,桅杆一点伤也没有。

(也就是说可以没有问题地继续航行。)

想要它。杰夫利的心里升起了欲望。是的,要与西班牙船只战斗的话,哪怕多一条船也是好的。

“是条很坚固也很容易驾驶的船么,这样的话连英国海峡的风浪也能扛得住了。”

“什么……!”

米凯尔惊呆了。

“不只货物,你连船只也要夺走吗?”

“反正你还有吧,不会让它白费的啦。”

“你要把我们怎么办?把我们带到英国去要求赎金吗?还、还是说,要把我们就这样推下海……”

米凯尔因为自己的想像陷入了恐慌,杰夫利安慰他道:“我不会把你们丢下的,没关系的,而且我也不会要求赎金的。只要你们配合一点,我就给你们回国的小船,还把你们放在最近的港口。”

“啊……啊。“

米凯尔闭上眼睛,划了一个十字。

“那么就快点结束工作吧。这条船上的主要货物是什么?”

杰夫利问。这声音冷酷地贯穿了米凯尔的耳朵。既然是敌人,那么无论做到什么程度都是可能的,怎样都不算厚颜无耻。

“回答我,如果你要舢扳的话。”

米凯尔叹了口气。可能的话,他绝对不想帮助他。但是不能因此放弃自由,要回到所爱的祖国的话,就无论如何需要船。

“是胭脂红。”

终于,米凯尔屈服了。

“据说是印第安人在神圣的神殿墙壁上涂颜色用的最高级品。”

多么的幸运——杰夫利的胸口涌上强烈的喜悦。那是新大陆的树木上生息的雌性甲壳虫制造的赤色染料,是可以和银子与胡椒等香料匹敌的奢侈品。”但是运送这么贵重的东西你们的装备也太轻了,而且你们的反击也比预想的更弱……”

杰夫利不禁问道。

米凯尔的脸因为屈辱与愤怒交织在一起的感情而变红了,就像胭脂红一样的红。

“接近迪撒拉岛的时候刮起了风暴,和僚船失散了。然后……”

米凯尔将近乎仇恨的眼光投向水手们。

“这些没用的葡萄牙人根本就不积极地战斗,我也只能忍着羞耻降伏于你。”

杰夫利皱起了眉。

“他们不是西班牙人?”

“是。从里斯本的商人那里接过船的时候一起接收的人,在西班牙要找熟练水手并不是容易的事。”

“原来如此……”

杰夫利看看水手们被太阳晒黑的脸,是了,他们的国家在七年前被菲利普二世并吞进西班牙了。

(英国和法国也是连样,只要是邻国都有很强的对抗意识,看来西班牙和葡萄牙也不例外。)

拉·斯蒂拉·玛丽斯号的水手们很明显是对西班牙人抱着反感吧,他们会不积极与这边作战也正是这个原因。为了给米凯尔和他的国家赚钱的货物,让自己暴露在危险之中,这实在是太傻了。这种想法杰夫利也很能理解。

(为了血腥玛丽和菲利普而与法国战斗的我的同胞们,大概也是这样想的吧。没有能够理解的理由,是不能赌上性命的。所以才会输给为了保护国家而拼死的法国人。)

说不定,可以利用米凯尔和水手们之间的对立。杰夫利摸着左边下颚,为人手不足所苦的可不止是西班牙的船长。

这时抱着文件的那捷尔回来了。

“还没有把货搬走?再磨蹭下去天都要黑了。”

杰夫利就将所想的说出来看看。

“把船拿过来。连转移货物的时间都省了。”

“什么意思?”

杰夫利看向葡萄牙水手们,指给身边的那捷尔看。

“capitao(注:葡萄牙语:“船长”。),给他们下命令吧。“

那捷尔睁大了一只眼睛。

“说什么傻话!你以为这些家伙们会乖乖地听话吗?”

“是你的话就会。”

杰夫利邪邪一笑,用只有那捷尔才能听见的声音说:

“和菲利普比起来,我们女王拥有的船只未免太少了。如果把这条船献给陛下的话,她一定会很高兴的吧。但问题在克罗利娅号上的人光操纵一条船就够紧张的了,没有能转移到这条船上的人。操船的人手不够是不可能度过渡浪滔天的比斯开湾和英国海峡的,但是只要借助这些葡萄牙人的力量的话……”

“葡萄牙人?”

向着露出迷惑表情的友人,杰夫利说起了水手们的事情。

那捷尔叹了口气。

“他们不想为窃取了自己国家的西班牙人劳动,这一点估计不假,但是你忘了最重要的问题。”

“什么?”

“葡萄牙人是旧教徒。如果长年都在敌对的新教徒手下劳动的话,一样也是会反抗的吧?”

杰夫利抬着眼看着那捷尔。

“我觉得如果是你的话,一定能漂亮地把他们控制住。我是对痛快地破坏很得意,但之后收拾残局可就不在行啦。”

那捷尔从紧紧咬住的牙齿间挤出因为愤怒而嘶哑的声音。

“我是专门给你打扫的吗……?”

“怎么会,哪有这么老态度又这么傲慢的船舱侍者啊。”

“开什么玩笑!”

那捷尔气得顿脚,葡萄牙水手们都吓得肩膀一抖。

“这到底算是什么?老天给我的考验,还是说我被谁诅咒了?为什么,总是、总是这样!你想出个八字都没一撇的点子来,然后要我为了这个辛苦再辛苦!”

“这个真是很抱歉。”

“不用道歉!你就是道了歉我也不会原谅!怎么可能这么简单就原谅你!”

懊恼得搔乱了一头深褐色头发的那捷尔的样子让杰夫利叹了口气,

“知道了,那我到这边来。这段时间里你来指挥克罗利娅号……”

“不是这个意思!”

那捷尔打断杰夫利的话,指着那些不安地挤在一起的葡萄牙水手。

“万一这些家伙叛乱了,在你睡觉的时候砍了你的脑袋要怎么办?难道你要我之后的人生都在一天到晚后悔‘那个时候无论如何都应该阻止他的’中渡过吗?!”

“那……”

杰夫利歪了头。

“我要怎么做才好呢?”

“闭上嘴,给我点时间想想!”

那捷尔焦躁地在甲板上来回踱着步。

俘虏们怯怯地瞅着他看。

(是在怀疑那捷尔要“处分”自己吧。反正他们越恐惧就越不会反抗,这就正好。)

杰夫利想着,在心里*笑一声。

“过来八个人。”

瞬间停下脚步,那捷尔说道。

“一轮四人,半天换一次班。里面一定要有休和莫甘。操舵交给威尔。”

杰夫利点点头。

“马上就来。”

那捷尔从自己抱着的文件里挑出航海日记来,剩下的都交到杰夫利手上。

“这个放在我这里。希望至少能够掌握这条船的大体情况。都过一遍眼的话,就不怕别人拿走了。”

恢复了冷静的那只灰蓝色的眼睛直视着杰夫利的脸,这就是那捷尔的过人之处。无论是在感情如何激烈的情况下,也不会失去自我。

“我还能帮你什么?”

杰夫利问,那捷尔点着头。

“我也不想太劳动到你。夜里点起船尾的油灯来吧,我这边也一定会点灯回应,如果没有点的话,你就要想到是发生什么不好的事情了。”

“明白。那捷尔?”

“什么事?”

杰夫利脸上露出最真挚的笑容。

“你就是我的守护圣人,比圣尼可拉斯(注:航海的守护神)还值得信赖。”

“谨慎你的发言,会遭天罚的。”

那捷尔怔住似的回他,然后转身向着突击队大叫:“你们还呆站在这里干什么?”

“对不起,长官!”

很清楚航海长脾气的他们一直静静地等着两个人把话说完。杰夫利想,自己是不是也应该学学他们那份小心谨慎呢?

“你把没收的武器都运到克罗利娅号上去。你去彻底调查船上还有没有其他武器。完毕之后去看守火药库,除了我以外不许任何人接近。”

“是!”

“你把在这里的葡萄牙人分成两组、一组扫除甲板,剩下的绑住手和脚,带回船舱里去。”

“是。长官!”

呆呆地看着那捷尔有条不紊地—个个给水手下命令的米凯尔,向杰夫利转过头去。

“你、你的部下真的要用那废物吗?”

“嗯。”

“可是语言都不通啊?”

杰夫利挑了挑一边的眉毛。只这么一句话就知道了,米凯尔只是顶着船长的名号的这条船的所有者,根本不是实际操纵船只的人。

“的确也许是有些不便,但只要能派上用场就比什么都有用。好好地敲打敲打他们,就是在连星星都没有一颗的夜里他们也能把帆张起来的。这就是叫做船员的生物。啊,反正就算是多没用的家伙,有那捷尔在就没问题了。虽然他对女人还有跟别人打交道都算不怎么样,可是要怎么对付偷懒的水手他可是了解得不能再了解啊。”

米凯尔浮起些微的苦笑。

“就是你自豪的左右手吧。”

“是啊。”

杰夫利的回答没有一分一秒的犹豫。

米凯尔深深地叹了口气。

“真是令人羡慕。我要是有个像他一样的部下在……不,只要有着他那样的气概我也不会做你的俘虏了。”

杰夫利带着同情的感觉点了点头。

“胜负是由运势决定的。就算契机只有一点,说不定就能逆转我们的立场。特别是你处在复杂的状况里,不勇敢地战斗是不行的。”

受伤的自尊心受到了抚慰。米凯尔的表情变得明朗了些。

“您要怎样对待我呢。”

“不会粗暴地对你,这段时间可以请你到我的船上来吗?”

“谢榭您,可以的话,能不能请问您……”

杰夫利用笑颜打断了米凯尔的话。

“你不用担心,我也需要一个谈话的对像。身为同样立场的人,—定可以痛快地聊聊吧。”

特别是西班牙国内的情势……

杰夫利在心中又加上这样一句。他很亲密地催促着米凯尔,两人向克罗利娅号走去。

炮击的声音停止了,伙伴们—起发出欢呼。海斗松了一口气,看来战斗以克罗利娅号的胜利画下了句号。

(只花了—小会儿,真是厉害。)

海斗感叹着。杰夫利虽然爱夸海口,但绝对不是只会说说的人,在紧要杀头他可是能干净利落地解决问题的男人。正因为这样,才会被德雷克看重的吧。(所以我才更难理解啊,问题是……)

在德雷克的指挥下击退无敌舰队的船长们都是名垂青史的。但是为什么,在这光荣的名单中没有包括杰夫利呢,这个疑问一直剌在海斗的胸口上。

(是记载遗漏了吗?还是说是记载在我不知道的资料上呢?)

海斗关于伊莉沙白朝代的知识大多是从圣克利斯托佛的图书馆里借来的文献上学到的。虽然普通来说算是很充分了,不是历史学者或者军事家的话,一般也不会有人去看当时的文献。

(我感兴趣的是德雷克,觉得会有自己在意的人出现的时候才会去看。)

与敌人的遭遇更让海斗不安起来。自然里面也有担忧自己安危的成分在内,但一想到万一杰夫利会在这里丢了性命就觉得非常担心。如果他在一五八八年七月前就死亡了,自然是不可能在海战中活跃,被登入史册的。

现在是一五八七年四月。离无敌舰队的船影出现在利雅德海角的海上还有一年多一点。但是,这段时间内德雷克一定也不断地在和西班牙人战斗着,而身为属下的杰夫利也会不断地遭到危险。

海斗摇摇头,甩去不吉的想法。

(没关系的,他们这么强,杰夫利和克罗利娅号上的人们一定不会死的,也一定会活跃在与西班牙的海战中。就算不那么活跃,也绝对会在战场上。仔细调查一下的话也许就会找到纪录,只是我当时遗了而已。一定是这样,不会有错。)

船上的生活是很严峻的。由于同饮食共患难,水手之间有着极强的联系,互相之间培养出了可以将生命交付给对方的信赖感。

只是想想一下失去如此亲密的德人海斗就难以忍受。特别是在经历了吉姆的死,明白科纳强烈的悲痛后。

“……在与圣法兰西斯会合之前不担心不行啊。”

海斗叹道。和圣法兰西斯在一起就能安心了,奇袭加的斯成功可是书上写着的。海斗搜索着自己的记忆,关于这个事件,有没有什么对杰夫利他们不利的情报呢。

(既然一下想不起来那就是没问题……应该是这样吧。)

没有确定的把握,海斗叹了口气。自从来到“这边”以后,就从来没有哪一天会感到安心。

“啊,压力累计了很多啊,累死人了——”

海斗暗自呻吟。可是在船上的生活是无法得到放松的,只要这块大石头还压在胸口,自己就绝对不可能得到彻底的安宁。

“出去吧。”

至少可以呼吸到新鲜的空气。从头上战友们的放松的脚步判断出不会再有危险后,海斗就从船舱逃了出来。

“杰夫……船长在哪里?”

跑上台阶的海斗问离自己最近的马克。

“还没有回来。”

“我们这边的损失?”

“罗夫和乔治负了点擦伤,希望你能给他们处理一下。你会再做一次医生吧?”

“嗯。他们在哪里?“

“正在收拾前甲板。”

“知道了。”

海斗拿了水罐、香油和肥皂,向船头跑去。

这时杰夫利回来了。后面跟着俘虏——看起来似乎是敌船的船长——他用力一蹬拉·斯蒂拉·玛丽斯号的船舷,便轻巧地跳回了克罗利娅号的甲板上。当他发现海斗就站在眼前时。声音都不由得粗了起来。

“你为什么在这里?不是说了让你在船舱里等的吗?!”

好恐怖的态度,海斗缩起了脖子。紧紧地抱往了手里的水罐。

“对、对不起,船长!”

杰夫利身边的那个西班牙人大感兴趣地盯着海斗看。

“真少见的长相啊,土耳其人……不是,也不是西印度人。他们的皮肤是浅黑色。这孩子的皮肤却是丝绢一般的颜色。”

海斗后悔万分,杰夫利会发怒完全是正确的,结果海斗的样子暴露在西班牙人眼里了。”请到船舱来,卡撒贾先生。你渴了吧?我这里可是有夏拉德的白兰地呢。”

杰夫利在设法引开西班牙人的注意力。

但是卡撒贾皱起了眉头,还是凝视着海斗不放。

“和中国人做的瓷器上画的人面貌挺像的。但是头发的颜色不一样,简直好像妖精一样的大红色头发……到底是哪个国家的人啊?”

杰夫利以很认真严肃的表情说道:“这点我也不知道,他从很小就成了奴隶被卖掉。就连本人也不知道到底生在哪里。我从法国人那里买到他。而那个法国人说是从葡萄牙人手里接过来的。”

“那么,他恐怕是中国人了吧。最先登上那个国家的是天主教会的传道士,但之后那些可恶的葡萄牙人就一直圈着那里不让别人*近。”

卡撒贾自认得到了满意的回答,便把视线转回了杰夫利那里。海斗一下子塌下了肩膀,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菲利普陛下如今也是葡萄牙人们的国王,这不就等于现在中国也是西班牙的了?”

杰夫利顺着他的话说下去。

卡撒贾耸了耸肩膀。

“当地的人可不这么想。还是一样根本不许西班牙人跟中国做生意。”

“还真是强硬呢。””真可恶!说起来他们会跟我们作对,归根结底都是托德拉斯条约太过暖昧不清……啊,失札,这对英格兰人来说是很令人不快的话题吧。”

卡撒贾面带歉意。他注意到“地球上所有未发现的土地都归西班牙和葡萄牙对半平分”这种擅自决定的条约对其他国家的人来说并不是什么有趣的话题。

但是,出乎海斗的意料,杰夫利居然很礼貌地继续说了下去:“没有没有,其实我对此很感兴趣呢,希望到船舱详细听您讲下去。凯特!”

忽然被叫到名字的海斗吓了一跳。

“我领卡撒贾船长参观克罗利娅号的时候,你去把白兰地准备好。”

“是,船长!”

既然已经被看见了那也没有办法,就把船舱侍者的职务贯彻到底吧。海斗向在离得稍远的地方窥探着样子的罗夫他们露出一个苦笑。

急急跑回船长室的海斗首先开始收拾桌子。看来杰夫利把卡撒贾当宾客来对待,那么自己就必须给他准备出一个与之相应的舞台来。海斗轻轻点点头,自己不努力可不行,知道自己很努力地在工作之后,杰夫利的情绪也会好转一些吧。

(总之必须要看起来很高贵才行。高级饭店的正餐那样我是不能指望望啦,目标就放在那老太婆的茶会上好了。桌子上要怎么摆才好呢?)

海斗头脑中关于母亲友惠举办的茶会的记忆苏醒了。上过浆的雪白亚麻桌布,爱尔兰花纹的纸巾,古董茶具组……一丝苦笑掠过海斗的嘴角,怎么全是在这里连边都沾不到的东西啊。

“要找到桌布的代用品才行。帆布的话太硬了些……看看杰夫利有没有吧。“

海斗在杰夫利的箱子中寻找着。

普通水手连一个也不许带的衣裳箱子,克罗利娅号船长却有三个。放衣服用的,放杂物用的,还有放特别喜欢的宝物用的。最后的那一个箱子用大锁锁着,里面的东西连海斗也看不到。衣服的箱子归自己管理。里面放了什么都心中有数。所以要找的也只有放杂物的箱子了。

海斗掀开那沉重的盖子,把头伸了进去。

银质的胡椒瓶,盛着丁香的壶,会冒出很重的烟的蜜蜡做的蜡烛。以十六世纪的尺度来说,杰夫利是个相当的资产家了。

“就是派不上什么实际用场也能装饰台面了……哦,这个能派得上用场吧?”

最后海斗取出一条绢织品来。看起来颇经了些年月,布地都发黄了,还有不少地方有着被虫子蛀出的窟窿。重视时髦的杰夫利不可能用这块受了伤的料子做衣服了吧。

“这里也需要一些装饰。”

用绢盖在桌子上,海斗将椅子搬过来围在桌边,他用有着刺绣的披肩盖住了没有*背的椅面。光是这样就可以给人以相当华丽的印像了。

“做得真好,我很有做桌面装饰的才能嘛。”

但是这样还不算完。海斗在从甲板上拿来的水罐里倒满夏拉德的白兰地,也就是寇涅克,然后把它和锡杯一起放在桌子上,又向储藏粮食的船舱跑去。

“知道航海长去了哪里吗?”

路过的人全都问了一遍,可是谁也不知道那捷尔在哪里。要从储藏库里拿出食物来的话,没有他的许可是不行的。

“可恶。没有时间了啊……”

彷徨了一阵之后,海斗犹豫地做出了决断。说是船长的命令的话,那捷尔应该不会发怒才对吧。嗯,估计应该是这样。

“果然还是法国的酒才叫酒啊!”

从拉罗舍尔买来的酒让卡撒贾忘了被俘虏的屈辱,兴奋地用力举起杯子。

“如您所说。要不要再来一些?”

“哦,这真是无法拒绝的邀请。”

杰夫利啪地打了个响指。

“是,马上就来。“

站在房间一角的海斗跑到桌边,在卡撒贾的杯子里倒上白兰地。

“说起来,您的船舱真是漂亮啊。”

环顾着被蜡烛的火苗照亮的船舱,卡撒贾出神地说。

“擦得像镜子一样干净的地板,装饰得如此美丽的餐桌,教养如此良好的侍者。可见洛克福特大人是位有着典雅品味的人了。“

杰夫利向着杯子的对面以目光表示谢意。

“谢谢您的夸奖。”

“我从刚才就觉得很不可思议,在海上的船舱怎么会散发着花的香味呢?”

“这一点就请您问问我的船舱侍者吧。”

沐浴在杰夫利和卡撒贾的视线下,海斗面上浮起一个腼腆的微笑。

“我在铺在桌子上的那块布的边角上撒了些香油,因为觉得这样能让客人的心情平静一些。”

“多么地细心周到……”

卡撒贾感动地叫道。一定是因为酒精有些情绪激动了吧。

“我也好想要一个像这孩子一样的船舱侍者,那样航海的辛苦都会减少一半啊!”

“这真是最好的夸奖了,我连凯特的份一起向您表示感谢。”

杰夫利像颔首一样轻轻地低下头去,然后把视线转向海斗。那蓝色的眼瞳带着笑意与满足。

(他已经不生气了……而且很满意的样子。)

错误已经弥补回来了吧,海斗抚着胸口松了口气。

“刚才听您说过,拉·斯蒂拉·玛丽斯号是从里斯本商人那里买来的吧?”杰夫利问,“里斯本是个怎样的城市?听说那里有着非常美丽的教会呢。”

从和心一样放松了的卡撒贾的嘴里,流出了不谨慎的词语。

“你是说杰罗尼莫斯修道院,还是卡尔摩大教堂呢?啊,的确哪个都很大啦。那可是用掉了亚细亚和印度流进来的财富才建起来的东西。不过以西班牙人的眼光来看装饰太多了,多少有些不够虔诚的意思,根本就及不上我们伟大菲利普陛下的艾尔·艾斯科利亚宫的庄严。”

杰夫利又问:“港口是什么感觉的?我是生在面海的普利茅斯,在我想来,要从那条狭窄的提久河逆流而上应该是很困难的事情吧……”

海斗蓦然惊觉。

(是了!杰夫利是为了要打听情报才对卡撒贾如此奉承的!)

但是被酒夺走了注意力的西班牙人丝毫没有察觉这一点。

“即使对习惯了的我们来说也是够麻烦的。里斯本是个难攻易守的城市,一旦深入攻击的话,风一停就会被敌人切断退路。”

“那不是说,由于风向的问题,有时也不能从里斯本出海吗?”

“到那种场合不是也不用出去么。”

卡撒贾带着笑意又喝了一口白兰地。

“论起打仗来里斯本可是齐心合力——真的是个很难从海上攻下的城市。所以我们也不得不通过陆地拿下它啊。”

“原来如此……”

杰夫利的眉毛微微地皱了起来,但是在卡撒贾注意到之前,就再次换回了魅惑的笑容。

“卡撒贾先生真谦虚呢。以勇猛果敢著名的西班牙军队无论多么困难也一定能克服,肯定会攻克下来的。”

被拍了马屁的卡撒贾更加开心了。

“英格兰军队不也是相当了不得的吗。本来军队就是这样,被不同的人领导能力就会有着很大的不同。”

“的确如此。那么,让我们为世界上最优秀的两支军队干杯吧。”

杰夫利这之后也巧妙地劝着酒,引出重要的情报。一年前无敌舰队将根据地转移到了里斯本,因为那里存储了大量的葡萄牙人制造的鱼干等食品和桶装的饮用水。

(桶……)

海斗睁大了眼睛。

(是马迪拉群岛那里做的桶子!德雷克袭击了航向里斯本的船只,把桶材全部烧掉了。所以无敌舰队就和这之前的我们一样,因为用没有干透的粗糙木桶装水,落到了为腐败的水所苦的境地里。)

海斗考虑着。德雷克是预见到这一点而烧掉木桶的吗?还是说,只是偶然而起的幸运呢?如果是后者的话,那就有问题了。

(对杰副利说袭击从马迪拉来的船吧。以备万一圣法兰西斯没有发现木桶的重要性的情况……)

烧掉木桶的事情是“史实”,那么就算自己进言了未来也不会改变的。海斗做了这样的解释。

“哎呀呀,终于瘫下去了。”

俯视着趴在桌子上发出鼾声的西班牙人,杰夫利说。

“被他喝掉那么多贵重的白兰地。”

“可是,也收获了比那更多的情报是不是?“

海斗的话让杰夫利笑了起来。

“的确。你也干得好啊,在那么短的时间里就把杀风景的船舱装饰得这么优雅。托你的福,卡撒贾才能这么放松。”

“莫非只有那边的船长喜欢阿?“

“这边的船长也很喜欢呢。”

杰夫利的手在铺在桌子上的丝绢上滑动着。

“我觉得雇了你真好,我的船舱侍者。”

“谢谢你,船长!”

海斗掩饰着自己的喜悦。努力了真好。既然无论如何都要劳动的话,那么当然是为能认同自己的人劳动最好啊。

杰夫利打了个大哈欠。

“我都想睡了。真是好长的一天啊,”

看了看烂醉如泥的卡撒贾,海斗问:“这个人要怎么办?”

“扔到木材库里去就是。那里的门最结实,现在人手不足,抽不出人去监视他。啊,我不是让你把他运过去,叫别人来做吧。”

不在这之前说不行,海斗做了决定。

“能再耽搁你一会儿吗?”

杰夫利皱起了眉头。

“什么事?”

“听了你们的话想到了一件事……我们也是要去里斯本的吧?”

“啊。”

“无敌舰队的饮用水桶是从哪里运来的?”

“以大舰队所用的数量来说,只*本土是做不过来的。伊比利亚半岛那里森林太少了。””如果把那些桶夺过来呢?我们不用也没关系,丢到海里去都可以……”

杰夫利的眼睛里闪过锐利的光芒。

“原来如此。木桶不足的话,饮水也就不足了。”

海斗点头。

“就算性能再怎么好的船,只要操纵的人变得虚弱也就开不起来了。”

“没错。”

两个人对视一眼,彼此坏坏一笑。

“有做做看的价值。不过水手们会抱怨的,为什么我们老是袭击没有宝物的船只。”

“让他们闭上嘴不就是船长的责任吗?”

“居然敢说这种没大没小的话,看我先塞住你的嘴。”杰夫利瞪瞪海斗,马上又换回笑容说了下去:“看在刚才的建议面上,这回先饶过你啦。好了,去叫人来吧。”

“是。”

海斗刚要转身,仔细一想又停住了,还有一件事是必须说出来的。

“那捷尔到哪里去了?我一直在找他,但都找不到。”

“去指挥斯蒂拉·玛丽斯了,有什么事吗?”

“我不向他道歉不行的……没有他的许可就进了粮食仓库……”

海斗求救似的看着杰夫利。

“这不是很重大的违反命令吗?又要用水惩罚我了吧?”

杰夫利不禁失笑起来。

“什么啊,你那张可怜巴巴的小脸!”

“可是,被那捷尔骂好恐怖啊。”

“的确也是。就连我,被他骂的时候也是抬不起头来呢。”

“会把船长骂得抬不起头来的航海长也是天下少有啊。”

“我不是说过吗?我喜欢天下少有的东西。比如生在日本的水手什么的。”

杰夫利捉弄似地说着,轻轻地拍了拍海斗的脸颊。

“别担心了。他要说什么都有我担着就是。”

海斗松了口气。

“谢谢您,船长!”

杰夫利爽快地点点头。

“你的肚子也饿了吧。快点做完工作吃点东西。今晚特别,这里的东西只要你喜欢就随你吃好了。”

“太好了!”

海斗脚都不沾地地飞出了船舱。

桌子上剩下了盐腌肉和做为下酒菜切来的乳酪,还有小山一样的苹果。

虽然全是每天都不得不吃的东西,但能饱饱地吃一次还是非常值得高兴的。这可是对船员们来说最高的奢侈呢。

被白兰地的精灵引导着在船长室睡着的米凯尔·卡撒贾,在不知不觉间就被带到了吃水线以下——也就是海面下的木材库,在连鼻尖都看不到的一片黑暗中醒来。

“……这、这里是?我到底是……船长!洛克福特船长在哪里?可恶,什么也看不见!为什么会看不见……莫、莫非,在我喝醉的时候被弄瞎了……不,不对,没有问提,我不感到疼痛。只是没有光线吧,可恶,这令人不舒服的黑暗。就好像所有的生物都死绝了一样……”

话说到这里中断了,卡撒贾连声音都变了调地叫起来:

“……死!难、难道这里是地狱?我已经死了……是了,我在睡着的时候就被杀了,连最终的涂油仪式都没有做……啊啊!怎么会这样啊!我一定是中了那个金发恶魔的圈套!愚蠢的米凯尔!你为什么会从心底里相信了德雷克的下属啊?不,该谴责的是那背叛了我的人!我要永远诅咒那些英格兰人!啊啊,神啊,请赐给我这悲惨之人您的拯救吧……!”

仓库隔壁就是作业场,在那里的船上木匠托马斯被那没完没了的悲叹弄得烦不胜烦,就狠狠地踢了一脚门叫道:“吵死了!这里是船底,当然会暗了!连这点你都分不清,亏你还算船上的人!”

“哦哦,是声音……!”

卡撒贾像得了救星一样地问:

“虽、虽然不知道是谁,但那边的朋友,请你务必要告诉我!我还活着吗?”

“哪有人会让尸体留在船上啊。是战友的话就用帆布仔细包起来水葬,是西班牙人就直接扔到海里去喂鲨鱼。所以说你在船上只是杵着好看的吗?”

似乎是想象到了最糟糕的事态,卡撒贾吓得魂不附体。

“阿门。玛利亚!请从这些残酷的异端者手里保护您的仆人吧!总有一天,受到祝福的天主教之王的军队会消灭这些家伙,洗雪他们加诸于我的耻辱的!“

又踹了一脚门,托马斯怒吼了:

“你再不老实一点我就真的干掉你!用钝钝的锯子慢慢地锯掉你的脑袋!如果你不想变成那样的话,就给我像个俘虏的样子乖乖地呆着!”

卡撒贾立刻紧紧地闭上了嘴。

“那之后他就一直没再言语是怕我真的会那么做吧。”

当海斗给卡撒贾送早饭来的时候,托马斯笑着对他说。”他在做什么?这么担心,就不可能睡得着吧?”

“谁知道,多半是像个天主教徒一样,一边亲着十字架,一边向圣母祈祷吧。”

海斗看看仓库的门。

“这么暗啊,连卡撒贾船长在不在都看不到。能不能借一盏油灯?至少在吃饭的时候照个亮。”

托马斯耸耸肩。

“虽然我觉得那也太为那个西班牙混球着想了,不过算了,既然你两只手都占着,那我来给你拿吧。”

“谢谢。”

将盆子*在胸前的海斗静静地跟在托马斯后面进了木材舱。

忽然出现的光明让卡撒贾忽地抬起头来。他没有乖乖地坐着,而是呆站在原地。

“是你……”

“我拿食物来了。”

“谢谢你。可是,在此之前我还有更紧急的事情……”

海斗想到卡撒贾会站着的的理由了。喝了那么多酒,现在膀胱一定是憋得要炸了吧。多半在自己来之前就在跺着脚忍耐着尿意,

“托马斯,不好意思,能不能在他把地板弄脏之前去拿个桶来?”

“明白。让你们两人独处没问题吗?”

“嗯。这个人也知道自己是不可能逃得了的。”

海斗看看卡撒贾,卡撒贾轻轻地点了点头。

“哼,真是麻烦的混蛋。”

托马斯抱怨着,走出了仓库。

“你要在哪里吃?”

海斗把盆子放在木工台上,打量了一下周围。

卡撒贾耸耸肩。

“说老实话,我没有食欲。你可以把食物拿回去。”

“那至少喝点酒吧?不喝些水分对身体不好啊。”

“还是一样那么细心……会让如此喜欢的你到我这里来,看来洛克福特船长认为我还有利用价值。”

卡撒贾的凝视让海斗觉得很不舒服。

这时托马斯回来了。

“用这个吧。”

“多谢。”

接过那个底都快掉下来,腐朽得颜色彻底变了的旧捅,卡撒贾马上就使用起来。

托马斯不愉快地皱着脸,立刻转身出了仓库。但海斗只是垂下了眼睛。还留在仓库里。当然,他心里非常想和托马斯一起出去,但是不能把油灯留在这里。万一卡撒贾反扑起来,把木材点上火就糟了。为了隔水,船的舱壁和地板都是涂过焦油的,一旦着了火火势很快就会蔓延开来。

整理好衣服,卡撒贾说道:

“终于踏实下来了。我听你的劝喝酒,是法国的吗?”

“对,朗多克产的。”

海斗一边把杯子递过去一边想,卡撒贾冷静下来了,是彻底放弃了吗?现在的他一点都看不出托马斯刚才说的那种狼狈。

“你的头发真的是不可思议的颜色呢。”

卡撒贾再次将强烈的跟光投向海斗。

“比胭脂虫染出来的假发要鲜艳多少倍的大红,你是从双亲中的哪一位那里继承这样的头发的?”

“我不记得。我打记事的时候开始就是一个人了。”

海斗装傻道。

“有没有中国的记忆?”

“没有,””那么,说不定你是生在其他国家的了。”

卡撒贾皱起了眉头。

“嗯,中国周边还有哪个跟葡萄牙做交易的国家呢……”

(拜托你可别想起来……!)

拼命地掩饰着自己的动摇。海斗祈祷着,但是老天并没有听到这个愿望。

“Hapon(日本)……是了!昨天我为什么就没想到呢?”

卡撒贾向海斗报以一个开心的笑容。

“如果你也坐过船的话,一定听说过一次两次的吧。马可·波罗写的《东方见闻录》里记载的黄金之国。实际上,它和努瓦·埃斯帕尼亚一样,是银的出产国。”

海斗没办法,只能点了点头。

“嗯,我似乎的确听说过。”

“几年前,这个日本的使节到我国来了。”

卡撒贾的眼睛仍然紧盯着海斗,喝了一口葡萄酒。”偶尔会留在马德里的我,也曾经亲眼见过访问艾斯科利亚宫的那一行人。我们的陛下是位虔诚的君主。并不喜欢喧闹。但是打从尤利乌斯·恺撒的时代起,民众就都喜爱热闹的祭典么所以那一天沿路的人围得里三层外三层的。那些骑在装饰得十分美丽的骏马上的,是和你相同年纪的少年们——使者与奴隶,锦缎做的礼服和棉的工作服,黑发与红发,你们之间的差异也就只有这些而已。你的容貌和他们非常相像,比中国的壶上画的人更加的像。”

“那,也许我是日本的人了。”

带着勉强挤出的笑容,海斗说道。为什么卡撒贾要开始说这些话呢,既然不清楚他的用意,那么强烈的否定很可能只会招来他的疑惑。

“不会错的。”

卡撒贾情绪激昂地说。

“你不想回日本吗?回到那怀念的祖先父辈居住的国家去?”

真是如您所说啊。海斗苦笑着。

的确,在这个时代里日本居住着的只有自己的祖先而已。虽然也不是不想知道他们是什么样的人,但是……

“回去又能怎么样呢?在那里我既没有容身之处,也没有朋友。也无法适应语言和习惯上的障碍。就像卡撒贾先生您所说的,也许我确实是日本人但是随着时间的过去,祖国与我之间的联系变得着实太过薄弱了,在握住它的同时就会断开的那种程度……”

也许真的就是这样——说着说着,海斗的心中便泛起了悲伤。比起住在日本的时间来,自己住在伦敦的时间更长啊。

(现在日本在流行什么我都不知道,虽然有亲戚在,但都疏远了,幼儿园时候的朋友们的模样都记不清楚。可是我也没有爱英国爱到要埋骨于此的程度……)

海斗也在漠然中感到了自已不属于任何地方、没有归属的那种不安。

在十六世纪,生在谁的领地上便要侍奉谁,如果不能明确自己要信奉旧教还是新教,那就没有明天可言。

最重要的就是属于“哪一支队伍”,而且绝对不允许擅自脱离那个队伍。

比如说,在英国不得到领主的许可是不能去旅行的,不出席国教会的礼拜的人要被记录在案,警告后仍不悔改的会被告发为异端,遭到惩罚。这是个没有个人权利的世界。

“不要那么悲观啊。”

看到海斗那阴暗的表情,卡撒贾向前探了探身子。

“语言这东西,只要有必要的话人要学多少门都不成问题,我会说法语和英语,也都是从做生意之后才开始学的。像你这么聪明的孩子,一定会很快很顺利地学会的。”

“谢谢您的夸奖。但是,我只要住在这里就满足了……”

“满足了?”

卡撒贾掩饰不住地生起气来,

“就这样给英国人做奴隶?”

海斗似乎很无奈地微笑着。

“的确我是被买卖之身,但是洛克福特船长对我非常好。”

“可是你没有自由啊。”

海斗看着卡撒贾。

“您为什么要这么说?您想帮助我吗?”

卡撒贾瞟了一眼门,然后再次注视着海斗,压低声音小声说道:

“是啊。只要让我从这里逃走的话,我就保证你的自由。你可以住在西班牙,我雇你做我的侍从,也给你薪水。”

海斗叹了口气。薪水?他还说得像给了自己多大的恩德一样。会有人为了这种程度的回报就冒着危险去救他吗?如果真的这样相信的话,那卡撒贾还真是个欠缺想象力的家伙。

发现自己的话没有引起对方的兴趣,卡撒贾拼命地弥补:“我也可以把你介绍给我的堂兄,他是佛朗西斯哥教会的修道士。”

海斗的脸皱了起来。

“谢谢。修道士要求的是贞洁、朴素和服从——这和现在的生活根本没有两样,而且待遇只会更差。”

卡撒贾咋着舌:“听我把话说完。佛朗西斯哥教会会把日本的少年们带来,也正是因为要得到菲利浦陛下的支持,和那个仰着葡萄牙鼻息的耶稣会对抗。”

海斗的眼睛一下睁得老大,盯着卡撒贾。

“耶稣会……?”

“是啊。那群披着修道衣的贪婪商人们。”

“啊……”

这个瞬间,海斗发现到了自己犯下的致命错误,不由发出狼狈的声音来。

(是啊!在日本传播基督教的不是弗朗西斯哥教会啊!是和罗约拉一起创立了耶稣会的沙勿略!带着天正少年使节回去了欧洲的也是同会的尼亚尼诺神甫……)

这是无可挽回的失败。为什么自己会错到这个地步呢,拼命地追溯着记忆的海斗终于找到了原因——是文森特·德·桑地亚纳。

(和他见面的时候,我因为脑震荡倒在球之丘上。他照顾我让我醒过来之后,我就这么呆呆地和他说了下去。)

所以当文森特说起“佛朗西斯哥教会将日本少年们带到西班牙”的时候,自己没有感到任何疑问就这么接受了。然后,根本没有想到有什么错误,就对杰夫利和德雷克,还有沃尔辛厄姆的部下渥多说出了那些为了求生的假话,那个间谍的始祖、对西班牙和天主教的事情无比精通的警察长官沃尔辛厄姆听到这些话之后,一定立刻就看穿了海斗在说谎吧。这样一来,他一定会严厉地盘问自己为什么要伪装身份的。海斗一想到自己在地下牢被拷问的样子就全

身都起了鸡皮疙瘩。谎言一旦被揭穿,就连杰夫利也救不了自己,而且他也不会来救自己了吧,因为海斗背叛了他的信赖。

“耶稣会怎么了?”

觉得呆住的海斗有些奇怪,卡撒贾问了一句。

“英、英国也有他们的不好传闻,所以觉得有点害怕。”

海斗随口回答。虽然不能掩饰自己的动摇,但也不能让他知道这对自己造成了多大的冲击。一旦被他看到有机可趁,卡撒贾就会玩些花招吧。

海斗可不想再卷进比这更大的问题中去了。

“会怕新教徒的理由只有一个。”

所幸,卡撒贾相信了海斗的话。

“你也是国教徒吗?”

海斗迷惑着。如果答是的话,卡撒贾就不会信任自己了。虽然觉得也没什么继续从他嘴里挖情报的必要,但说不定还是答不是的好。不过如果他真的把自己当同伴看也够烦人的,所以海斗就把话说得模糊一些,让卡撒贾自己去解释。

“在为葡萄牙人工作的时候是天主教徒,但是被卖给英国人之后……”

梅斗求救似的看向卡撒贾。

“像我这样身份的人,不跟从主人的信仰是活不下去的。”

“这个我知道,但真相到底是怎样的呢?”

代替回答,海斗用手指划了一个十字架,这个举动是旧教徒才会有的。

卡撒贾的脸上浮起同情的神色。

“哦,被强行改宗了吧。真可怜……”

看来是成功地骗过他了。海斗长出一口气,然后开始在心中大骂起诸事的元凶——文森特来。

(笨蛋!呆瓜!混蛋瘟神!亏我在拉罗舍尔触礁的时候还觉得你有些可怜!你这种家伙干脆被打劫遇难船的法国人榨干好了!明明是天主教徒,怎么会连弗朗西斯哥会和耶稣会都搞错了啊?!)

但骂到这里的时候海斗忽然发觉,原来搞错的人不只文森特一个,现在这个卡撒贾不也是犯了同样的错误吗?

(为什么会这样?不只是文森特,连卡撒贾都见过率领着天正少年使节的神甫们……)

首先不会是他们看错。两个教会的修道衣是不一样的,连不是基督徒的海斗都知道这一点,西班牙人就更不可能看错。那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海斗陷入了混乱。如果只是一个人看错的话,那就只是他出错而已,可是现在两个不同的人却说出了同一个错误……

“昨天也说过,你也知道这个世界是被托德拉斯条约规定的界限分成两半的吧?”

海斗总动员了所有自己学到的知识,解决了这个疑问。

“日本在哪一边?“

卡撒贾皱起了脸。

“这个比较微妙。界限在维尔曼群岛西边三百七十里格,可是没有人能正确计算到底是在哪里。而日本又正好在这个不知道是不是在界限的海域里。”

海斗点头。这个时代的水手们有的只是误差很大的海图,原始的测量工具而已,的确断言境界线的位置是件很难的事情。毕竟是常常发生到达过一次的岛屿却无法再次找到的时代啊。

“如果正好在界线上,那么最初以船到达的国家就可以宣布所有权是吧?”

“没错。”

“那么最先到达日本的是哪个国家?”

“是西班牙。”

卡撒贾自豪地挺起胸膛。

“是从阿南布哥航向菲律宾的途中遇难的我国的船只。所以葡萄牙的那些家伙们根本就没有任何的权利,和他们串通一气只会阻碍西班牙人的那些耶酥会的教士也是一样。正是因为听到了我们的意见,不只是教皇陛下,就连将向新世界传道的事情都交给耶稣会的菲利普陛下,也厌腻了他门的独揽大权。所以才承认了对西班牙人抱着好意的佛朗西斯哥教会在日本的活动。”

不是啊——海斗愕然了。卡撒贾说的事情锟明显和自己学到的历史不同。

(为、为什么……?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事情?)

焦躁不安的海斗的脑海中,忽然浮起了朋友说过的话。在去普利茅斯的火车中,和哉说的那些事情。

“就像平行宇宙一样的东西。我们以为只有一个的世界,其实有着无数多个。五分钟之前的世界,或者五分钟之后的世界,第二次世界大战后不是美国而是苏联占领了日本的世界,有着各种各样的版本。”

海斗的背上有冷气在窜流了。难道,这就是和哉所说的“平行宇宙”了吗?现在自已所存在的不是从福克斯先生教授的课程和书本里学到的十六世纪,而是在历史上有着微妙不同的另一个世界。

(这样一来的话,也可以说明杰夫利的名字为什么没有留下纪录的问题了……等一下,那不就是说我的预言也可能说不中了?)

这个想法不异于对海斗的当头一棒。是啊,如果这里是和自己所知道的历史不同的另一个世界的话,以后发生的事件的结果也会不一样的。

这次的航海本来应该以德雷克的大获全胜而告终,但实际上却可能出现完全不同的结局。如果袭击加的斯失败的话——

(那就糟透了!)

预言一旦落空,杰夫利和德雷克就会对海斗的能力产生怀疑。他们会尊重海斗是因为认为海斗是对英格兰有利的人。如果背叛了他们的期待,被他们抛弃的话,海斗是无法生存下去的,他半点也没有孤独一人在这个危险的世界上生存下去的自信。

“和我一起逃走吧,凯特。身为有着同样信仰的同志,我绝对不会亏待你的。”

海斗的沉默被卡撒贾自行解释成了“犹豫”。

“就是信任英格兰人也只会遭到他们的虐待,我就是个最好的例子。从我的嘴里套出了情报之后,就把我扔到了如此肮脏黑暗的地方来。虽然他说不会勒索赎金,接近了西班牙领土就把我放走,但这也太可疑了。”

说到这里,门忽然开了,托马斯探进头来。

“没问题吧,凯特,他是不是很烦人?”

卡撒贾迅速地做出了反应。他拿起杯子,装出微笑说着:

“我祈祷不会是那样。只是在用餐时和这个孩子说说话而已。毕竟从昨天晚上开始就没有人肯认真听我说话了。”

“因为都是些废话。”

托马斯冷冰冰地说,看了看海斗。

“别在和这个厚脸应的西班牙混球多费嘴皮子了。回甲板去服侍船长吧。”

“啊,嗯……”

“出仓库的时候可别忘了带油灯。”

“知道了。“

看着托马斯转身走了出去,海斗拿起了放在工作台上的油灯。哪怕只是早一刻也好,自己很想马上离开这里,然后仔细地去考虑一下以后的事情和自己的安身之法。

但是卡撒贾阻止了他。不知什么时候走到海斗身边来了的他把手放在了海斗的手臂上,用别人听不到的小声低语道:

“如果看到了西班牙船或者岛屿的话,就把这个带到我这里来,在这点上火,我们趁着骚乱逃走。好不好?求你了。”

看来卡撒贾是决定把自己的命运交在海斗的手里了。

(这个人不知道我的“预言”的事情。但即使如此,他还是向我求助了……)

要生活在这个世界就必须要有后盾。这一次海斗的心里真的产生了逃惑,自己要不要相信卡撒贾,相信他所要赌的事情呢——在杰夫利抛弃自己之前。

(不要,我不要变成这样……!)

海斗甩掉卡撒贾的手,跑出了木材舱。然后好像要把坏的记忆关进头脑的角落里去一样,粗鲁地关上了门。

“喂……?”

“我过会儿再来拿餐具。”

丢下被巨大的声音吓了一跳的托马斯,海斗向着升降口冲了过去。

即使在天花板上挂着的油灯投下的光线里,海斗脸上的阴影仍然挥之不去。

(怎么办……要怎么办才好?)

海斗咬紧了嘴唇。如果不能回到二十一世纪,如果不能再见和哉的面,那么自己希望和杰夫利永远在一起,不想要离开克罗和娅号上的这些好人们。但是,如果因为自己不确实的预言,害他们落到了危险的境地,那该怎么办?一想到就觉得非常恐怖。

(我再也不占卜了!不想做了!)

最好的就是不要再给予什么多余的情报。但是相信海斗有着看到未来能力的杰夫利,是不会允许他缄口不言的吧。

“我不想再撒谎了……“

海斗低语着。如果能说出实话的话,那该有多么舒畅啊。但是如果告诉杰夫利,自己并不是从日本来的占卜师,而是掉进球之丘上的时空隧道的四百年后的人,杰夫利也一定不会相信的。他会怀疑海斗是不是疯了,而预言应验也是如他最初指摘的一样只是偶然,那么他一定会很失望,甚至会因为期待落空而变得很愤怒。

(至少他会以为西班牙的事情是对他说谎。我从来没想到会变成这样啊,)

一想到杰夫利的好意将离自己而去,海斗就陷入了绝望。不能失去他。如果海斗是一艘遭到了激烈风浪的船,那杰夫利就是坚韧的锚,紧紧地牵系着在疯狂的海上无助彷徨的海斗。假如再也不能被杰夫利相信的话,自己是绝对无法战胜不停地侵袭着心灵的恐怖与孤独的。

一个人无法生存下去——这一点海斗很清楚,如果得到许可能与谁一起活下去的话,海斗希望那个人是杰夫利。

(我不想被他讨厌,我想要帮上杰夫利的忙。只要能让他高兴,我什么事情都会为他做……)

想要一直留在他的身边。卡撒贾也许的确能帮海斗,但只要看他的态度,就知道他不会像杰夫利一样为自己着想打算。卡撒贾只是要利用海斗,就像自已的手足一样。

(是啊,没有人能取代杰夫利,即使是我喜欢的德雷克……)

想到这些,海斗就想哭了。真是难看,为什么自从来到这边起自己总是有点什么事就掉眼泪呢,而且只要你不是婴儿,那么遇到的困难光用哭也是不能解决的。

海斗叹口气,在升降口下面站住脚。然后擦干濡湿的眼角,爬起楼梯来。

“……晤。”

从即使是白天也黑漆漆的船舱里出来,灿烂的晨光照耀着海斗,就好像水晶之矛一样刺进了眼睛。有不少水手因为这种强烈的日照和海水的反光伤了眼睛,海斗也很难忍耐这种眼睛被贯穿一样的刺痛,用手遮住了阳光。

“怎么了?”

有声音传过来,是杰夫利。

“脸色不太好。”

杰夫利迈著平时一样的流星大步走过来,以食指担忧地抚摸着海斗的脸颊。

“还出了冷汗,不会是又晕船了吧?”

海斗放下遮挡阳光的那只手,抬头仰望着杰夫利。

“是更生气的事情。卡撒贾船长诱惑我。”

杰夫利挑起一边的眉毛。

“哦……在黑暗里抚弄了你的身体?”

“他说你应该是日本人,我会让你上佛朗西斯哥教会的船把你送回国去,和我一起逃走吧。”

杰夫利嘲笑着他。

“哼,看起来好像很有观察的眼光,其实什么也做不来,能不能从船舱上到甲板都是个问题吧。”

海斗也苦笑了。

“他的计划的确是这样——如果看到西班牙船或者岛屿,我就拿着油灯到卡撒贾那里去,装做是不小心忘在那里。卡撒贾就会在克罗利娅号上点起火来,趁着大家因为灭火而混乱,我就把卡撒贾从船舱里带到甲板上,然后跳进海里一直游过去。”

“该诅咒的肮赃西班牙人!”杰夫利骂道。

“葡萄牙人会不给他干事还不是因为那个混蛋的懒惰,自己什么都不干,把重要的事情全交给别人。那你回答他什么?”

“没有回答。”海斗耸了耸肩。

“他的情况我是能理解。那个人也是只能想些有的没的打发时间,就算是被俘虏了,考虑什么也是自然的,但想放火烧掉克罗利娅号这个阴谋就太过分了。“

“做得好。”

杰夫利笑着搔乱了海斗的头发。

“卡撒贾也认同了,你真是个很聪明的人。”

海斗闭上眼睛,寻求着那从头上传来的阳光般温暖的手指的感触,还有一并传来的,那令人心旌摇动的温柔。

(果然我是不可能离开他的。)

就像被关在船舱里的卡撒贾一样,海斗也把自己的迷惑压进了心灵最深处。既然已经拉起了大幕,那就必须为了观众演到最后。

(是啊,我要把从日本来的预言者继续演下去……)

和卡撒贾说话也有一个好处,就是自己得到了确认。这里谁也没有发现海斗的“破绽”,就连那个沃尔辛厄姆也是。

(为了保护杰夫利,预言是不能落空的。既然如此,那就必须让这个时代的历史接近我所知道的历史才行,无论要用什么方法……)

一定要挤尽所有的智慧把英格兰引导到比西班牙更有利的立场上来,这样杰夫利遇到的危机也会减少的吧。于是,海斗就可以一直和杰夫利在一起了。

(以现在的情况来看,两个国家相差不远。)

海斗睁开眼睛,看着对自己一脸笑容的青年。为了最重要的杰夫利,这个差异越小越好,海斗从心底里祈祷着。

“克罗利娅号”为了袭击从马迪拉群岛来的船只而航向里斯本,结果与德雷克的船相会了,那时他正在等待在撒格雷斯海角附近遭遇风暴散开的僚船。

帆船在航海中旅程顺利与否是由天气左右的。就算是板上钉钉决定了会合地点,能不能真的见到对方来会合也取决于运气,甚至可能根本碰都碰不上。

(所以这也是喜出望外的幸运啊,虽然因此袭击运输桶材船只的计划要延期,但能平安地再会真是太令人高兴了。)

现在离四月十六日——为了保护凯特而急急忙忙地离开普利茅斯的那一天,过了快一个月了。杰夫利回想着这段时间内发生的事情,不由叹了口气。春天的风暴,拉罗舍尔的海战,然后是俘虏西班牙船。唉,真是忙到目眩的日子啊。

(没有觉得无聊的时间,可也没有喘口气的时间。这也可以说是充实吧。告别拉罗舍尔好像就发生在昨天,但也好像是很久很久以前了……)

受到德雷克的召集,登上旗舰“伊莉沙白·波那文察号”的杰夫利有些落寞地想。但是现在不是沉浸在感伤里的时候,接下来要开始的航海才是正经。

“单独一艘船出发,现在变成两艘,等回到普利茅斯的时候又会增加多少呢?”德雷克心情很好地说道。

“真不愧是洛克福特船长,一点也不会浪费时间。”

杰夫利行了个注目礼。

“多谢您的夸奖。”

“嗯……”

德雷克打量着“拉·斯蒂拉·玛丽斯号”,微微地歪了歪头。

“是改良型吗?作为西班牙的加雷翁船来说船首楼比较低,看来操纵更灵活。”

“造出这艘船的是葡萄牙人。”

“原来如此,那些家伙更熟悉大海啊。”

即使在说着话,德雷克的视线也没有从船上移开。看着他,杰夫利微笑了。

“合您的心思吗?”

“啊。不坏呢。”

“那就请您收下吧。作为对出资者的回报,船上载着的胭脂红已经足够了,船就让它加入阁下您的船团好了。”

德雷克猛地向着杰夫利回过头去。

“真的?”

杰夫利点点头。

“一开始的时候我想把它献给女王陛下,但还是在阁下那里能够做最有效的使用么,这种非常时刻,比起礼仪来自然是实际用场最为重要。”

“你真是想得周全的好汉子……!”

“话虽这么说,我也是多少有点表功的心思,这一点不能否定啦。”

“而且又如此正直……!”

德雷克脸上浮起难得一见的满面笑容。

“谢谢。我立誓一定会报答你的好意。”

“那我就不客气地期待了。”

杰夫利的嘴角也向上挑了起来,圣法兰西斯·德雷克是英格兰屈指可数的大富豪之一,他的财富有放着眩目光彩的黄金条、豪华的银餐具、鸽蛋一般巨大的祖母绿宝石,还有成桶成桶的金币。

(但是,比起得到那些价值连城的东西来,还是得到一条船要远来得高兴啊。)

杰夫利很能理解他的感觉,绿宝石除了看什么用处也派不上,船却像相伴多年的伴侣一样是身体的一部分。对海上生长的男人来说,船可不仅仅是“物件”,而是深爱着的生物。

忽然,德雷克说道。

“拉·斯蒂拉·玛丽斯——海之星吗。也是圣母的像征是旧教徒喜欢的名字。要做我的船可不相称。”

杰夫利挑挑一侧的眉毛。德雷克讨厌天主教的程度也是数一数二的。

“要改名字吗?即使有可能会招来坏运气?”

德霄克从鼻子里哼出一声。

“那种东西只是迷信而已,至少绝对不会对我奏效。你也不是不知道吧,环航了世界的‘黄金雄鹿号’原本叫做‘佩丽坎号’呢。”

“那要取个什么样的名字才好?”

杰夫利的问题很快就得到了回答,好像是以前就考虑好了一样。

“‘圣乔治号’,这样不是才有英格兰船的感觉吗?”

“嗯。直截了当地表现出了新教徒的喜好呢。”

对杰夫利的揶揄,德雷克完全无动于衷:“好记好叫的名字才是最好的名字。有慈悲心的船长必须要考虑了望手的处境才行。不管是谁,都不会想在会台的时候大叫’看到船了!是努埃斯特拉·塞纽拉·德·拉·康塞普桑号!’吧。至少,我不想让我的了望手冒这种咬到舌头的风险啊。”

杰夫利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我也是一样的。那么,能不能马上就让圣乔治号跟随着您呢。”

“为什么?”

“我们只操纵克罗利娅号就够紧张的了,所以很难再为那条船腾出人手来。能请阁下派出换班的人员吗,那捷尔一直在指挥着,要是再不让他休息,到有什么问题的时候可就麻烦了。”

德雷克当时就点头同意了。

“那当然,我马上就着手准备。”

“谢谢您,还有……”

杰夫利提出了另一个申请。

“如果可以的话,找个机会放掉俘虏行不行?西班牙人船长另说,水手们都是葡萄牙人,就是要求赎金也没有多少。”

“没问题,既然是你的战利品,就按你的判断去做吧。好,马可!”

德雷克呼叫着深深信赖的部下。

“集合二十个水手,到那条俘虏船上去。对格拉罕姆航海长说是我的命令,替换他们下来。”

“是,船长,”

“船名改叫圣乔治,到回普利茅斯之前由你代理船长。”

“是是,船长!”

马可满脸生辉地笑起来,立刻转身跑去。

“充满了干劲啊,好像现在就要咬住敌人的咽喉一样,”

杰夫利的话让德雷克开心地眯细了眼睛。

“是啊,希望那种精神头能一直持续到最后就好了。”

没问题的。杰夫利回顾了一下自己的过去,微笑起来,本来是个连船都没有的人,突然就能自己支配一条船在海上驰骋,那种无上的快乐绝对会激发起人的所有斗志。

德雷克催促着杰夫利,两人一起走了起来:“我们到船舱去好好谈谈今后的计划吧。那些小鬼们也差不多该回来了,凯特他还好吗?”

杰夫利打趣似的说道:

“是,看来他和海水很合得来呢。”

一起来到伊莉沙白·波那文察号上的凯特在他那旺盛的好奇心驱使下,让德雷克的船舱侍者弗伦吉给他当向导,到船上各处去探险了。

(他是第一次见同辈人吧,现在那两个一定在对使唤自己的船长拼命发牢骚呢。)

弗伦吉十岁,是德雷克的远亲,也是他的洗礼教子。

本名与德雷克相同都是法兰西斯,大家为了避免混淆,不知何时起就都用”弗伦吉”(兴奋)来称呼这个实在是很有精神,爱叫爱闹的孩子了。

德雷克不用说,船上的其他人也都非常疼爱这个活泼的少年,但是他的父亲理查德却是个人人讨厌的家伙。不但有事的时候他就拿出英雄的血统来炫耀这点让人生气,他更打着把弗伦吉塞给没有子嗣的德雷克做养子,从而把他巨大的财产纳入自己囊中的主意,心思昭然若揭。

(竞想轻轻松松地抢走圣法兰西斯赌上生命得来的财富,真是恬不知耻的东西!)

杰夫利也是这么想。唯一的安慰就是弗伦吉根本没有发现父亲的愚行,但这又能撑到什么时候呢,纯真毕竟是很容易受到伤害而丧失的啊。

“圣法兰西斯……!”

船舱的门打开的同时,凯特通红的小脸就跳进杰夫利的视野里来。看来他也和弗伦吉一样,有着很容易兴奋的体质。

“我看到新的卡尔巴利恩大炮了,虽然说武器漂亮有点奇怪,可是样子真是好漂亮!”

德雷克好像很满足地点点头。

“是吧是吧,射程距离也延长了很多呢。实际的威力要*这次的航海来测试喽。”

“现在已经大量投产了吗?”

“炉匠忙到连休息的时候都没有呢。”

凯特一付垂涎欲滴的样子。

“真好啊。好想在克罗利娅号上也装上,哪怕只有一门也好。我们的炮手长技术最好,很快就能抓到窍门,一定能用得比谁都好!”

德雷克露出苦笑,回头对杰夫利说:“看来凯特很擅长要东西呢。是你教给他的吗?”

杰夫利很夸张地睁大了眼。

“没有没有!只是他很会为同伴着想而已。”

“哎呀呀,我知道了。为了保护你这个好心的船舱侍者,只要回普利茅斯你要几门都行。”

“我和凯特为您的厚意致谢。”

做得好啊——杰夫利对看着这边的凯特迅速地霎了霎一只眼睛,凯特也心领神会地抬抬嘴角。

“弗伦吉,托你的福,又让东西被人家看上了哪。”

德雷克开着玩笑,脸上还带着浓浓稚气的少年闪着茶褐色的眼睛叫道:“对不起,船长。可是,凯特他好厉害哦!他和我一样是船舱侍者,却不但知道大炮要怎么使用,还能一眼就看出来火力强到什么程度!”

‘哦?”

德雷克转头看了一眼凯特,问弗伦吉:“他说什么样的大炮火力强?”

“炮筒长,炮弹出口大的!英格兰的大炮比西班牙的炮筒长,所以炮弹飞得更远。”

说到这里,弗伦吉脸上泛起不安的表情。”可是,因为炮口比西班牙的小,所以威力比较弱。这是真的吗,船长?”

“没错。但是你不用担心,我们的炮弹会先打到他们,敌人一混乱起来就做不了像样的反击了。”

“太好了!我不会游泳,很担心船坏了要怎么样呢!”

“那可不太好,为了预防万一,你要学会游泳哦。”

“嗯!”

德雷克摸摸又恢复了精神的少年的头,对凯特说道:

“了不起啊,你比海军的大人物还熟悉大炮呢。对那些家伙说起炮身来。他们会以为是说酒桶呢。”(译注:炮筒与酒桶在英语中是同一个单词“barrel”。)

凯特害羞起来。

“这没什么值得夸奖的。只是看到了实战,自然就知道了而已……”

“是啊,无论做什么事,都是用自己的眼睛去确认的好。但是,所谓大人物,就是不会劳神跑到危险地方去的生物。”

忽然,德雷克皱了皱眉,“刚才你说你看过实战了是不是?”

凯特慌忙辩解起来。

“只、只看到最初炮弹打到敌船的时候。之后就按船长命令的藏进船舱里去保证安全了。”

“那样就好……”

被德雷克一瞪,杰夫利表情微妙地垂下头去,要不是凯特说出那句话来,也许就会被问违反命令的罪了。

德雷克是严命自己保护凯特安全的。

(不过也真是不可思议的孩子。他看到的只有最初的一发炮弹而已。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就已经这么详细地区分出两种大炮的区别了。)

杰夫利想起了托马森医生的妻子,艾赛尔评论凯特的话:“如果是愚钝的人,你不告诉他那里有什么的话,他是什么也看不到的。”

艾赛尔是最先看出了凯特头脑聪明的人,杰夫利对此和她也有同感。这也许是他卓越的占卜能力的一部分,凯特看着对方,立刻就能选取出必须要看到的部分。恐怕正是这正确的判断让他避开了一次次袭来的危机吧。

(同时也正是这个力量给我们带来了恩惠,从凯特的忠告里,我们找到了以后的大致方向。)

杰夫利微笑起来,生在日本的少年的价值是不可限量的,比自己得到的俘虏船远远贵重得多。船的话,只要去夺多少都能夺得到,但是凯特是全世界独一无二的。

“好了,既然你们好不容易到这里来一次,那不好好招待洛克福特船长可不行啊。”

德雷克对弗伦吉下命令道。

“对厨子说做点什么热热的东西,你趁着菜冒热气的时候赶快端来,可别在途中摔倒洒了。办得到吗?”

“是,船长!凯特一起去可以吗?”很快就和凯特混熟了的弗伦吉问。

德雷克干脆地摇头。

“他要留在这里工作。现在游戏的时间结束了哦,你也去完成自己的任务吧。”

目送着悻悻的少年离去,德雷克苦笑着,“被那小子知道了的话,就会唰地一下在船团里流传开来啦。”

然后他又重新看向凯特。

“你带着镜子吧?”

“是。”

凯特从腰上的带子中取出银镜。这是德雷克夫人送给自己的。

“要占卜什么?之前已经说过了,我坐在上面,就不能看到伊莉沙白·波那文察号有关的一切。”

“啊,这个么。”

德雷克认真想了一会儿之后开口说道,“前天,我在菲尼斯特拉海角碰到一只荷兰船,是从印度回来的大型运输船,满载香料和宝石正在归途上——不但在好望角遇到风暴船体伤痕累累,水手们也在患热病,基本等于毫无抵抗。”

杰夫利吹起了口哨。

“真羡慕您。简直就像张开嘴等着就有大鸟送食来吃的雏鸟一样。”

“真没办法!我也在船上生活了这么多年,才遇到一件这么好的事!”

“那是因为您性子急,在幸运找您之前,您自己就去把它抓住了。”

“都是生长环境的不好啊。我也差不多该有些与绅士相称的稳重风格了……”

叹了口气,德雷克恢复了兴致,把话继续说下去。

“总之,从那些荷兰俘虏嘴里问出的话,加的斯正聚集着从西印度群岛回来的无敌舰队。这是真的吗?如果是真的,我想知道到底是什么状态,这个能占卜吧?”

“没问题。”

凯特脸上浮出笑容,看着镜子。

“DOUKA,DOUKA,NISHIINTOGAERINOARUMADAGA,KATEISUNIIRUKA,OSHIEDEKUDASAI,TANOMUKAKA,SHITTERUTOORIDIARIMASUYOUNI……”

(译注“怎么样,怎么样,从西边回来的那些在不在呢,在不在加的斯呢,请告诉我吧。拜托了,就我所知的好像应该在……”当然,这是海斗用日语来骗人的第二弹,而且腔调更加奇怪。)

虽然意思是一点也不明白,但是一样是带着神秘音响的语言,杰夫利正这样想着,凯特忽地抬起头来。

“和上次一样,看到了很多的船……五六十艘……但是,并不是军舰,我想是商船。”

德雷克问。

“你是怎么知道的?”

“虽然也有着武装,但是大炮数量太少了。”

“这也就是说,无敌舰队还没有进港了。”

“多半是。啊……又有什么……”

凯特的注意又转回镜子上。

“港口亮起来了……很亮……不,是火!船燃烧起来了!”

“燃烧?失火了吗?”

凯特皱起了眉毛。

“不知道。但是,烧得一艘也没有剩,整个港口都变成了火海。”

德雷克看着杰夫利。

“你怎么想?天都要委托我们去放火吗?”

杰夫利耸肩,天的意志怎么样无从得知,但凯特看来却在如此暗示。

“是很好的方法啊,甚至连炮弹都节约了。港口被破坏后,就无法装载货物。这样一来,今后西班牙舰队就得不到充分的补给了。”

“这么说的话……好。”

下定了决心,德雷克的行动也是异常迅速。

“那就用女王陛下交给的那艘旧平内斯船吧。用它装上火药,漂流到港口里去。在*近码头边的时候引爆,一定能造成相等大的破坏。”

杰夫利点头。果然和凯特预言的一样,攻击目标订在了加的斯。

“可以直进到内港登上陆地。”

看着地图,德雷克问道:

“女王陛下确实给了我们陆战许可,但是那边的城砦情况如何?”

凯特又看了看镜子,这回摇了摇头,“看到了许多的士兵……而且,这个港口是越往里面越狭窄的,从西岸发起攻击有危险。”

“哦!确实是听过内港两侧崖壁狭窄的话!”

德雷克发出感叹的声音。

“好,这次集中精力打海上战。杰夫利,你也去做好这方面的准备。”

“是,长官!”

这已经是不知第多少次的吃惊了。杰夫利看着手持镜子的凯特。他从来没有去过加的斯,但是,他却“知道”那里。

“救命……!”

这时,门的对面传来狼狈异常的声音,是弗伦吉。

“好烫!我我受不了了!”

凯特慌忙打开门,从瘦弱的少年手上接过大大的汤盆。

按字面意思完全贯彻了命令的弗伦吉松了一口气说道

“是咸肉和豌豆煮成的扬。现在还在冒着热气呢,船长!”

德雷克忍不住笑意地对他颔首。

“好像很好喝的样子呢。”

“嗯!巴德让我尝了尝味道,真的很好喝!”

“那太好了。对了,盘子在哪里?”

“啊!他说放在壶上面的,可我忘了。我马上拿回来,请等一下哦!”

在再次跑出去的弗伦吉背后,爆发出一阵无忧无虑的笑声。

“我可以去帮忙吗?”

面上还残留着笑意的凯特看着杰夫利,“也许他这次会把汤忘掉呢。”

那真感激不尽,杰夫利点着头。

“好不容易做好的汤,当然要在冷了之前享用啊。”

“是,船长!”

闲闲地目送着他的背影,杰夫利在想着:也许这是偏心也说不定,弗伦吉确实是很可爱,但还是远远比不上自己的船舱侍者啊。

趁着顺风,为了不反射月光特意用木炭把帆弄成黑色的平内斯船横切过视野。

“伊莉沙白,波那文察号来的信号。灯明灭三回。是‘现在巴塔弗莱号侵入,各船在指定位置等待’。”

“发出了解的信号。”

“是。”

到了傍晚时分,德雷克率领的舰队强袭了加的斯港口,至少成功地掠夺了四十艘西班牙船只。就和凯特预言的一样,在那里的全是为了出航满载着出口品和食粮的商船,而且又是在工作完毕的水手们都到镇上去之后,甲板上几乎是无人状态,于是杰夫利他们易如反掌地就夺取了积载,还从头到尾把船烧了个干净,港口里堆满了小山一样的凄惨船骸、(加的斯的家伙们只能呆呆地看着我们唱着胜利的凯歌,平安无事地出港去而已。)

在黄昏的港口呆然地僵立在那里的人们的面孔上面只有着极度恐惧的表情而已,这点杰夫利注意到了。恐怕他们是做梦也设想到,在他们伟大的天主教之王菲利普的眼皮

底下,竟会有人来袭击西班牙本土。

(这就是大国的怠惰。和同样是西班牙领土,却战火不斯的佛兰德斯不同,这里的家伙们只是享受着和平过日子而已。听说西班牙人勇猛无比,但现在看起来也只有为了血而饥渴的陆军军人们了吧。)

杰夫利也不是不了解加的斯市民的心情。军人的光荣在战场上,但是对市民们来说,战争除了是灾祸之外什么也不是。为了凑出战争经费就必须缴纳重税,还要从本就贫乏的储备中提供食粮。而且,如果敌人侵入还会烧毁家园,夺走财产,淫辱妻女。

(正因为这样,所以无力的人们必须在战争以命相搏,就和这之前反击西班牙军队的我国国民一样。)

但是,可以用财力免去危险的事情或者讨厌的工作的富裕阶级的人们,是没有这样悲壮的觉悟的。

加的斯的商人们也是觉得,比起被恶名昭著的德雷克蹂躏到体无完肤来,还是屏住呼吸等着风暴过去比较好。他们一定相信着只要忍耐,我们无敌的国王军队就会到来,把恐怖的英格兰人赶走。

(他们没想到这种拖延与怯懦只会使事态更加恶化。)

杰夫利苦笑了。他们根本不具备成为敌人的气质,这没有办法。

目为袭击的成功而高兴的德雷克得知港里没有守备队在,胃口就更加大了。他从俘虏的口中听到内港还停泊着西班牙海军总司令官圣克鲁斯侯爵的加雷翁船在,就无论如何也

想把那艘船破坏掉。

“给那个阴险王老侯爵送去一点英格兰人热情的问候吧!”

德雷克在部下面前热情地宣讲着。“杀到港里去,诸位!烧掉圣克鲁斯的船,让这把火烧焦菲利普的胡子!”

这样一来,加的斯市民仍然没有抛弃懦弱的想法。如果他们拼死抵抗的话,德雷克也就是满足于当初的战果,放弃危险的第二波攻击了。毕竟这个两侧崖壁距离狭窄的细长港口绝对不是容易攻击的地方。

(对我来说,如果放弃还是满值得感谢的,毕竟连夜工作太累了啊。和外港不一样。这里恐怕会有遭到陆地上炮击的危险……)

不过本来自己就是在明白这一点的情况下赞成了再次攻击的,所以也没什么话要说,但是——看着滑进港口内的平内斯船,杰夫利就想,一直反对到最后的副司令官大人现在

是以什么样的心情看着那条船的呢。

“说什么傻话……!”

为了监视德雷克而被派来的副司令官巴拉,在临时召集起来的船长会议上轻蔑地大叫。

“只不过是为了一点面子,就让舰队全体都面临危险吗?留得太久的话也许会被陆上和海上的西班牙军队包围啊!陛下赐予的船只如果在敌人的港口里被击沉的话,那不是耻辱之极吗?而且很容易生出问题。你毕竟也顶着司令官的名头,就不会好好地重新考虑一下?阁下过分独断专行了,要追求充分的战果现在就已经足够,赶快停止白费生命的举动!”

巴拉担任女王的船舶书记官,是个由于所属海军省而趾高气扬的商船出身的船长——面对着身为司令官的德雷克仍然采取高压而强权的态度,因为他认为自己位置在德雷克

之上。他根本不服从德雷克,本来没人要求他发表意见,他却把自己的意见强加于人。要不是有女王做后盾的话,肯定早就被以不服从上司的罪名处罚了。

(他用“陆地”上的规矩来弄脏了海上的规矩。连一点我真不想让凯特知道,我对他断言过,破坏海上指挥系统的人,就是公爵的儿子也不能放过。)

杰夫利愤愤而苦涩地咬着牙,在头脑里把巴拉拴住脖子吊起来。

海上只尊敬有实力的人。比如像术凯尔卡撒贾那样没有航海知识的船长,即使由于他的身份而让他拥有权力,却无法得到水手们从打心底的支持。杰夫利他们对这个除了会罗嗦之外什么也不会,昕到炮弹的声音就像雌鹿一样吓得发抖的副司令官,觉得他“毫无胆量”而轻蔑之极。明知有危险,却对再次攻击报以热烈支持,很大成分是因为对巴拉的反感,这点率领舰队的船长们谁都很明白。

(结果巴拉就屈服了,只能在肚子里偷偷憎恨这轻视自己的人们。)

真没办法,跟自己人吵架真是一件空虚的事情。杰夫利叹了口气。但是,今后还是会有巴拉一样带着陆地上权力的人,和在海上行使绝对指挥权的德雷克进行着争斗吧,不要为与西班牙之战投下阴影就好了。

“那个……”

突然一个犹豫着的声音传来,杰夫利回过头去。

“不冷吗?要不要把斗篷拿来?”

从船长室的门探出上半身来的凯特为难地微笑着。

(什么样子阿……!)

杰夫利不由爆笑出来。因为他下了“不许离开船舱一步”的命令,而凯特判断,只要下半身还在船舱里,就不算违反命令。

“呵,还真是周到……你是怎么都想看着圣克鲁斯的船被烧掉吧。”

无奈地说着的杰夫利的侧脸被那捷尔的视线狠狠刺了一下。

“你要让他看?”

“没关系么。做完了就要出港了,万一发生危险的话,那时再让他移动到甲板下面不迟。”

那捷尔皱起了眉。

“你也太纵容凯特了吧。”

“这么说来的话,就像你纵容我一样。”

杰夫利眨眨一只眼。

“没关系的,只要有我们跟着,那孩子就会和钻石一样毫发无伤。”

“是那样就好了……”

爱担心的那捷尔叹了口气。

杰夫利拍拍他的肩膀,向凯特转过头去:“斗篷就不用了,拿白兰地来吧,限你一分钟以内。”

“是,船长!”

嗖的一声,上半身从舱口消失了,然后是打开箱子盖子的吵杂声音。下一瞬间,紧抓着杯子的凯特就以猛烈的势头从门后飞了出来,“请……请用。”

从喘着粗气的凯特手里接过杯子,杰夫利说道“真是让我感叹,看来人这东西,只要有干劲就能以恐怖的速度动作的啊。”

“我、我怕过了时间就看不到了……”

“果然是这个目的吗。”

杰夫利敲了敲一脸“露馅了!”的凯特的额头。

“你这个家伙!只能看到阁下回来为止哦。”

“太好了——!”

凯特露出连黑暗都会被照亮的笑容,立刻扑到船舷去了,但是马上又想起什么来了似的,慌忙向杰夫利回过头来。

“这么说起来,通知圣法兰西斯了吗?一定要在天明之前出港?”

杰夫利含了一口酒,这是最好的让被夜风吹冷了的身体温暖起来的方法了。

“我派出了使者,一定会直接传达到本人的耳中的。”

凯特浮起了放心的表情。

“太好了,这样就没关系了。”

杰夫利又喝了一口,把杯子递给那捷尔。一直都与自己在一起,他也一样很冷了吧。但是,那捷尔并没有立刻喝起酒来,而是对杰夫利说:

“为什么必须要在天亮之前回来?”

“磨蹭下去西班牙军队会赶来。”

“是那个占卜?”

“是。”

“看到了什么光景?”

“大炮向着港口这边的沙滩上移动,这是为了炮击海上的船只吧。还有拿着火抢的西班牙士兵,正在狙击英国船只的甲板。”

“哦,能看到那么鲜明的东西啊。”那捷尔感叹道。虽然他听说了凯特有著看到未来的力量,却不知道可以预言如此实际的东西。

“什么时候发现这个能力的?”

那捷尔问,凯特有点困惑似的皱起眉头:“不记得了,可能是五六岁的时候吧。”

“你们代代都是占卜师吗?”

“是。”

“那么还有和你有着同样程度力量的人吗?”

凯特摇着头。

“我是特别的。”

那捷尔大大地点着头。

“的确如此,陛下的占星术师乔·迪也根本及不上你的力量啊。”

两人的对话让杰夫利微笑起来,不只是自己,那捷尔也在不知不觉之间被凯特吸引了。

(有点嫉妒呢。)

杰夫利的笑容变成了微微的苦笑,到底是什么样的嫉妒昵。是除了自己之外几乎不对任何人示以好意的那捷尔,开始把目光转向凯特,让自己觉得无趣呢?还是凯特与自己以

外的人亲近让自己不快呢?

(又不是小孩了……)

杰夫利轻摇头,把那些愚蠢的想法甩开。自己最重视的两个人关系变得好起来,这有什么可不满的呢。

这时港口忽然变得明亮起来。

“开始了……!”

凯特小声地叫起来,把身体探了出去。

杰夫利也将视线转向那凶猛燃烧的火焰。这火焰鲜明地照出了趁着黑暗接近了圣克鲁斯侯爵的加雷翁船的巴塔弗莱号。现在结束了掠夺的德雷克一定正在甲板上爽快地大笑

吧。让敌人潜入了自己国家的港口,又被烧掉了自己的座舰,这下西班牙海军司令官可谓是颜面无存了。

(对巴拉来说这也是个“耻辱”吧。)

杰夫利也抚着胸膛想着。果然赞成攻击是个正确选择,有着冒风险的价值。

(这个事件传回英国的话,国民也会欢欣雀跃,振作起精神来得。西班牙王并不是无敌的,只要有圣法兰西斯在,英格兰就绝对不会简单地输给敌人。)

这时,突然传出啪的一声,好像是什么东西弹出的声音,让杰夫利从沉思中回过神来。

“刚才的是……”

他的话尾被那捷尔接了过去。

“是枪声。”

两人对看一眼,然后将视线转移到缩起了身体的凯特身上,同时叫道:“阁下……!”

杰夫利翻身便向后部甲板冲去,向着站在舵柄附近的路法斯命令道:

“起锚!让所有闲着的人全部去摇锚索绞盘!”

冲向船头的那捷尔一个个地踢醒睡在甲板上的水手们。

“起来!张起船首和船尾帆来!快点!”

听着甲板上奔走的男人们发出的慌张的脚步声,杰夫利咬住了嘴唇。刚才的枪声一定是是狙击德雷克的。他的肖像画在西班牙也是广为流传,狙击手一定也认识他的脸。

(凯特的预言又应验了。)

但是这一次稍稍偏了一些,德雷克的攻击并没有拖到天明。

“给我拼命地摇!快点,只剩一卷了!那边抬着下巴的家伙!你敢偷懒的话,小心吃这家伙!”

将皮鞭用力抽在甲板上的路法斯的威吓,让施加在绞盘上的力道更加巨大。水手们转过一个圈后,锚索伴着喧响卷进了船内。

从后部甲板回来的那捷尔说着:

“看来其他船只还没有起锚。”

杰夫利点头。”他们以为是我方在攻击吧。这样比较好,如果大家都擅自行动的话会有撞到的危险。”

“巴塔弗莱号呢?”

“全速向着这边来了。”

那捷尔呻吟道。

“果然是发生了什么。就和那孩子说的一样……”

杰夫利霍然惊觉,凯特跑到哪里去了呢?慌忙回头去看,但是附近没有他的影子。瞬间,不安涌了上来,杰夫利的声音都变调了。

“凯特……!”

“我现在就去找!”

吧嗒一声,是衣裳箱关上盖子的声音。凯特从船舱里跳了出来,手里拿着洗得白白的布。

“这是……你要做什么?”

杰夫利问。但是答案不言自明。

“请让我去巴塔弗莱号上!”

果然凯特这样说。

“如果阁下身上真的发生了什么……”

杰夫利打断他的话。

“如果发生你担心的事情的话,也有医术很好的医生在。”

“所以请船长您让我过去,对医生说要用这块布啊!如果用了肮脏的绷带的话,伤口会化脓的,而且绝对要阻止医生放血!那样只会使身体变虚弱,还有……可恶,不实际看到伤口就不知道啊!”

凯特的情绪越来越激动,抱住了自己的头。

“啊啊,如果发生这样的事情的话怎么办……!”

杰夫利紧紧地抱住了他,凯特体会到的绝望也是自己现在的心情。

“两个人一起去怎么样?”

默默看着他们的那捷尔开了口。

“凯特虽然不会用药品,但至少处理伤口的本事比这里的医生高明得多。”

的确如此。杰夫利也在考虑者。

绝对不能因为败血症而失去英国的守护神,但是又不想把凯特带出“克罗利娅号”。西班牙的狙击手也许会寻找其他的猎物,这样的话,等巴塔弗莱号出港之后如何,是的,等离开火枪的射程范围的话……

“我知道了,你也一起来。”

听到杰夫利这句话的时候,凯特的眼睛里立刻恢复了光芒。

“谢、谢谢您,船长!”

看着凯特快乐的脸,杰夫利的胸口就灼热了起来。他和英格兰的人们一样,敬爱着德雷克。从一见面的时侯起就是这样了。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告诉凯特“恶魔之龙”的事情的佛朗西斯哥修道会的修道士也会觉得不可思议吧。

(理由之类的随他去吧。)

最重要的是,凯特想成为德雷克助力的心意。杰夫利刚才那好像沉入了海底的心情又缓缓地浮了上来。是的,现在可不是放弃的时候。

“那捷尔,攻击追踪着巴塔弗莱号的船。绝对不要让它们*近。”

那捷尔本来要去向操舵手传令,忽然又停住了。

“你们也要小心。”

“啊。”

“凯特,阁下就拜托你了,如果他还有气息的话……”

“是,只要我能做到的,我会尽全力!”

那捷尔点点头,随即旋转了身子。

杰夫利向着在卷锚索的路法斯叫道“先停一下,有紧急的事情要去巴塔弗莱号上。等小船离开之后,你们再开始作业。”

“是,马上准备小船。”

路法斯看着杰夫利背后的凯特,

很无奈似地耸了耸肩膀。所幸他现在什么也没有说。于是,还有体力的男人们集合起来,把克罗利娅号上最小的船放下海里去。

“准备完成,船长。”

对着以重浊的声音报告的路法斯,杰夫利颔首。

“你辛苦了。”

“起锚之后就展帆吗?目的是?”

“现在先原地待机——如果有什么事,就给巴塔弗莱号打暗号。我走了。”

杰夫利拉着凯特的手向舷门走去。

“什、什么时候……那些人们是怎么坐上去的?”

俯视着船舷下的凯特看着在渡浪间摇晃的小船上划桨的人们,呆然地感叹。

“就从这里跳到船上的啊。”

杰夫利的回答让凯特大吃一惊。

“跳、跳、跳下去……?”

计算着从自己站的甲板到小船的距离的凯特,下个瞬间就开始眩晕了,紧紧抓住了船舷。

“从、从这么高的地方跳下去,我做不到。”

杰夫利想起来了,说起来,凯特很怕高的地方,那么一定也很怕从高处往下跳的。如果能像在拉罗舍尔一样用吊装舰载的滑车就好了,可是现在没有那样做的时问。

“拿出勇气来,也许就在这段时间里阁下他……”

“我知道了!虽然知道可是……啊啊……还是不行!”

杰夫利拼命忍耐着说道:“那就一起来。首先坐在船舷上,然后像这样……”

杰夫利抬起脚,跨坐在船舷上,凯特也学着他做了。

“好,把手给我……”

一碰到凯特伸出的手,就明白他在微微地颤抖。

(真可怜,他确实是很害怕啊。)

虽然这样想,但也没有别的办法,杰夫利紧紧握住了凯特的手。

“数完一二三就行动。……”

“等一下!”

凯特慌忙打断他。

“跳出去是在三的同时?还是说在数三之后等一拍?”

“同时。”

“你中间不会放开手吧?”

杰夫利抱住了凯特的腰。

“这样就没关系了吧?这次走吧。一、二……”

下一个瞬间,杰夫利用力地推了凯特的背一把,那小小的臀部从船舷上滑了下去。

“呀啊啊啊啊啊——!”

在长长的惨叫之后,发出了碰的平安在小船上着陆的声音。杰夫利等到水手们让他移到安全的位置之后,自己也跳到了船上。

“骗子……!”

看到杰夫利的同时,抓着船员尔尼惊魂未定的凯特就大叫。

“你想杀了我吗!”

“你不是一样还活着吗?”

“是你说要一起去的!”

“如果同时跳下去的话,那种势头和重量会让小船沉下去的。要是没有哪里疼的话,就不要抱怨了。”

坐在船尾的船长席上,杰夫利封住了因为不满而撅得高高的凯特的嘴巴,对担任桨手长的莫甘下了命令:“向着那边的平内斯船巴塔弗莱号划过去。”

桨放进了海水中,小船离开了克罗利娅号。水手们喊着号子,按拍子划起船来。

“到我身边来吧,别再妨碍尔尼划船了。”

被这么一说,凯特蠕动似地爬到了杰夫利的脚边来,看起来是吓得腰都软了。

“真是拿你没办法的家伙啊。”

杰夫利苦笑,而后抱起了凯特,

让他坐在自己身边。

“骗了你是我不好,可是不这么做你也跳不下来吧?”

凯特很羞愧地做了告白。

“我,我很怕高的地方。”

“我知道了。一直都在一起,不知道才奇怪了呢。”

杰夫利抚摸着被冷汗打湿了的凯特的头发。

“从你的脚在发抖就知道了。不过你还是克服一下比较好,毕竟不是什么时候都有跳板的。”

凯特点点头,以带着悲伤的眼神看向杰夫利。

“我可以问一下吗?要怎么上巴塔弗莱号的甲板?”

杰夫利抱住了凯特的头。

“很简单。跳到船尾垂下的铁链七去,爬到船腹就可以了。”

手臂中发出一声叹息。杰夫利很想亲一亲那形状良好的头,对一个新水手来说,每天都是连续的试炼和冒险啊。

“那边的小船!所属哪里?”

从船尾方向接近巴塔弗莱号时,传来了尖锐的质问声。

“克罗利娅号。我是船长洛克福特,听到枪声前来探视情况,请让我们上船。”

报上名字的同时,对方的声音就带上了放心的声调。

“哦,是洛克福特船长啊……!”

“你是谁?”

“操舵手琼斯。请您上船吧。”

平内斯上伸出了钩爪,抓住了小船船缘,然后拉到巴塔弗莱号旁边。

杰夫利对凯特说:“你先走吧。

如果你抓不住铁链掉下来的话,我会抱住你的。”

“绝对?绝对不会掉到海里吗?”

其实并不能完全保证,但是杰夫利微笑了。

“没问题的。”

“我知道了……我试试看。”

凯特做了觉悟,站起身来,瞪着从巴塔弗莱号上垂下的铁链,做了两三次深呼吸之后就跳了过去。

“呜……!”

成功地抓住了铁链的凯特,笨拙地动作着四肢,慢慢地向着甲板爬去,不敢看下面。

莫甘呵呵地笑了起来。

“那小鬼也也满努力的么,虽然吓得直哭。”

“是啊,你们也别输给他哟。”

杰夫利说着站起身来。

“在这里待命。”

“是,船长。我们会淘干从船边流进来的海水。”

杰夫利点点头,敏捷地跳上铁链,凯特已经成功地被甲板上的人拉了上去,所以自己也必须做得漂亮一点才行。必须要时时显示自己权威的船长,是个非常需要谨慎的职业啊。

上了甲板的时候,操舵手琼斯站在眼前。

“欢迎来到巴塔弗莱号。”

确认在视野的一角中看到了坐倒在地、抖动肩膀喘息着的凯特,杰夫利问道:“阁下呢?”

琼斯的嘴唇抖动着。

“在船舱里。真没办法,只一声枪响就让本船混乱之极。西班牙人这些把戏……”

杰夫利明白了事情,向他点头。

“航海长是福克斯吧,他在哪里?”

“和阁下在一起。”

“是吗,请带我们去。”

杰夫利回头看向凯特。

“走吧。”

“是、是!”

凯特摇晃着身体站起来。和那捷尔一样,杰夫利也感到了敬佩,就算是腰都软了,也不会忘记自己的任务,这是很坚强的毅力啊。

“失礼了!”

在琼斯的大声中,船长室的门打开了。

杰夫利屏住了呼吸,下了无论看到什么都不动摇的决心,但是……

“阁下……?”

看到凛凛立在船舱正中央的德雷克,杰夫利还是忍不住张大了嘴。

慌张地四下漂浮的视线,看清了横倒在简陋的床上的人,那是福克斯。

“太好了……!”

虽然很对不住福克斯,但是杰夫利还是不禁说出了口。由于放心感,就像刚才的凯特一样脱了力。

“是别人……“

站在他背后的凯特也从紧张状态里松弛了下来,又软绵绵地瘫回了地上。

德雷克见了二人,皱起了眉头。

“怎么了?你们为什么会在这里?”

杰夫利重振精神,回答道:

“听到枪声想起了凯特的预言。于是就来确认一下阁下的安危。”

德雷克摊开双手。

“如你所见,我活蹦乱跳的。是狙击手的本事太差了。”

“那是我们的幸运。”

“可福克斯太不幸了。他偶然站在我旁边,结果被这一枪击中了。要郑重地把他下葬才行啊……”

德雷克的话中断了,向着呆呆地看着自己的凯特露出一个微笑。

“又说准了呢,可离预告的时间还有一点距离啊。”

凯特一下把额头叩在了地上。

“请原谅我……!”

“说什么啊。”

德雷克单膝跪下,温柔地抚摸着凯特的后背。

“抬起头来吧。这没有什么原谅的问题,是你提醒了我注意的啊。”

“可是,却无法防御住!”

抬起头来,凯特的脸上有着无法消除的恐怖表情。

“如果狙击手的本领好一些的话……如果阁下是站在两三步之外的话,那么在这里躺着的就不是福克斯先生了。”

德雷克颔首。

“的确如此。今后我会多加小心。如果你说‘有暗杀的危险’的话,我一天之内都不会放松警戒。所以你就不要再这样自责了。”

“不可能的。”

凯特垂下头。

“也许是我的能力变弱了也说不定。我没有自信了。”

杰夫利困惑起来。的确他能够理解凯特的心情。如果因为自己的过错让敬爱的德雷克遭到危险,那一定会陷于难以忍受的痛苦中。但是,这件事情并不是凯特占卜的问题。正如德雷克所说,这种程度的差异要称为“差错”未免太严格了一些,凯特没有必要失去自信。

“阁下是相信着你的,你也要相信自己啊。”

杰夫利的话让德雷克深深地点着头:“没错。你是值得信赖的,所以希望以后你也能把镜子中映出的东西告诉我。”

“可是……”

打断了凯特的反论,德雷克站起身来。

“好,此地不宜久留。做好出航的准备,快点离开加的斯吧。”

‘那么我们就回克罗利娅号上去了。”

在杰夫利离开之前,说了一句含混不清的话。

“总之,平安无事就比什么都好。”

“谢谢。”

德雷克微笑起来。

“多谢你们的友情,我该怎么报答你们的厚意呢?”

“那就请您长寿百岁,多把几个西班牙人做血祭吧。”

“我明白了。这就作为送给你的礼物好了。”

德雷克看看凯特。

“那我该给你什么好呢?侯爵那里的东西随你喜欢挑好不好?”

凯特仍旧垂着脸摇着头。

“我没有什么想要的东西。”

“别说这么泄气的话啊。”

德雷克叹了口气,但是马上眼睛就一亮。

“哦,对了!来人,拿那个笼子来!”

“是是,船长!”

是琼斯的声音。看来他在给杰夫利他们带路到船长室之后,就一直在门外待命。

“失礼了!”

两只手郑重地捧着笼子的琼斯回来了。

“好,凯特,这个就给你好了,总能派得上用场的,看着也会觉得是个安慰。”

德雷克从琼斯手中接过那个笼子,把它放在凯特面前。

“把笼子打开吧。”

稍稍地踌躇了一下。凯特揭开了笼子的盖子,然后,在向里看的同时就吞了一口气。

“是小猫……!”

杰夫利感到自己的脸抽搐了一下,怎么是这个——

德雷克看到成功地引起了凯特的兴趣,愉快地微笑起来。

“是圣克鲁斯船上为了捕鼠养的猫生的小猫。因为被我们踩到,受惊的母猫跳进海里去了。不忍心看到剩下的这个孩子和船一起被烧掉,就抱起它来,没想到它抓住我不放。因为它很温顺爱亲近人,水手们都很喜欢它。”

“真的好可爱……雪白雪白的毛……”

小猫在睡觉,但是当凯特把手伸进笼子里。将那温暖的身体抱出来的时候,它睁开了眼睛仰头看着抱自己的人,因为刚睡醒还迷迷糊糊的。这个瞬间,凯特忍俊不禁地笑出声来:“那捷尔……!”

杰夫利也忍不住露出了笑意。小猫咪的蓝色右眼旁边围着一团圆圆的黑色毛,的确和那捷尔一模一样。

“你喜欢吗?”

凯特对德雷克连连点头。

“我真的可以要它吗?”

“那当然,我们船上已经有了。”

“谢谢您!我太高兴了!”

凯特紧紧抱着小猫,把自己的脸贴在那小小的脸上,还想睡的小猫好像觉得很吵,用它的小爪子推着凯特的脸颊。真是一付令人想要微笑的光景呢……

“名字叫什么好呢?当然叫那捷尔最好,可是人那一边会生气的吧……”

杰夫利咳嗽了一声,要阻止他只能趁现在了。

“在那之前,他就会因为你带猫来而生气了。”

凯特和德雷克同时发出惊愕的声音。

“怎么会?”

“为什么?”

杰夫利为难地笑着。

“过去克罗利娅号上也养过捕鼠用的猫,可是里面的一只和那捷尔不知怎么八字不合到绝望的地步。只要见了他的面就扑上去,不是抓就是咬,因此他对猫是讨厌到极点。”

凯特战战兢兢地问:“莫、莫非,那捷尔的右眼是被那只猫抓瞎的……?”

杰夫利耸耸肩膀。

“那倒不是。不过那真是只会若无其事地做出这种事来的猫。抓老鼠的本事是一流的,可是脾气就是粗暴得设有办法。如果是马还好,去了势也就驯服了。后来在普茨茅斯停泊的时候,那猫一去不回,全体都松了一口气,因为这一下就不会被航海长迁怒了。那捷尔也感谢上天,然后下了决心,只要自己还在克罗利娅号上一天,就再也不让第二只猫上船。”

德雷克难以置信地问:“可是,没有猫你们是怎么除掉老鼠的?”

“小的船舱就做熏蒸,停泊的时候投毒饵来灭老鼠。”

紧紧抱着小猫的凯特垂下了头。

“……那,就是不能养了吗。”

德雷克瞪着杰夫利。好不容易才让他打起精神的,那眼神里满是责备的意思。

(那捷尔和凯特——到底要尊重哪一边呢,这真是个难题啊。)

看着抱着小猫不放手,怎样也不愿离开它的凯特,杰夫利只好叹了口气,看来只能让大人的那一边忍耐一下了。

“好吧,带它回去。“

杰夫利说。

“如果那捷尔要发脾气的话,那就由我来担着好了。”

“真的吗?太感谢了!”

凯特顿时又恢复了精神,高兴地亲着小猫。

“它现在还不能吃老鼠吧?既然没了妈妈,那就得找些代替母乳的东西了。先生认为什么比较好呢?”

“哦,燕麦片粥怎么样?”

德雷克也一付满足的样子。

杰夫利抚着胸口长出一口气,(阁下平安无事,凯特也收回了再也不占卜的话,又可以除掉船舱里的老鼠。算了,这不是很好吗。)

看到凯特愉快的样子,那捷尔也不会生气了吧。一定会是这样的——

杰夫利乐天地盘算起来。

“话说回来,加的斯之后的预定是怎样的?”

看着少年把又打起盹来的小猫放回笼子里,杰夫利问道。

“里斯本。”

德雷克的话语中毫无一丝犹豫。

“我的猎物是无敌舰队。商船只是打发时间的‘添头’而已。”

杰夫利点头。

“那么就去里斯本吧。不过要把舰队从那个港口中引出来可是要花很大工夫啊。”

“已经早就觉悟要打长期战了,不得到满意的结果我就不回来。”

这时,德雷克的脸上泛起骄傲的笑容,“当然,我们会凯旋回普利茅斯,杰夫利,神意在我们身上,今夜我更确认了这一点。”

“您的意思是?”

“我是受到神的加护的。直到完成从西班牙恶魔手中拯救英格兰的使命之前,绝对不会死去。在危机迫近的时候,凯特会将它告知我。所以,我只要毫无后顾之忧地战斗就好了,丝毫不惧怕什么危险,大胆地冲进敌人的阵地……”

多么强大的自信。但是,它的基盘却只是叫做神意的暖昧的概念。杰夫利的背上窜过一阵寒气。德雷克是个热心的国教徒这一点自己很清楚,但是最近却有变为狂信的倾向。而那个原因就是——

(凯特……)

杰夫利看着抱着笼子的船舱侍者。如果头发的颜色换掉的话,就和普通的少年没有两样,是好像笼子中的小猫一样可爱、无力的存在。但是,当他手中拿着银镜的时候,就变成了谁都渴望的预言者。

(也许对阁下来说,你是一个危险的存在。你的能力与常人相差太远了,很容易就会想成“神的恩宠”。然后酒会认为神站在自己这边,所以自己所做的事全部都是正确的……)

在这样的想法下,如果不会招来不幸就是好的。杰夫利这样认为。有着强烈的自负心是成为英雄的条件之一,但是,当它变成傲慢的时候,人就会从光荣的宝座上跌落下来。所幸有着天赐予的力量的凯特并不认为自己是万能的人类,不然的话,他也不会如此害怕着失败了。

“阁下过分独断专行了,要追求充分的战果现在就已经足够了,赶快停止白费生命的举动!”

巴拉的话浮现在脑海中,杰夫利叹了口气。也许,他的意见也是值得去认真倾听的吧。

“半途放弃的话,就等于什么也没有!做得慎重一点,不过也要赶快,不做完补修工作不行,接下来还有山一样的工作要做!”

“是。”

海斗按着尤安教的,在做接绳的工作。这是用叫做马林斯派奇的补网针穿上撕开了的绳索,与别的绳索捻在一起,进行增加强度的作业。

帆船其实是很精密的交通工具,如果不时常进行整顿的话,就无法顺利地航行的。所以不只是像今天这样大战之后,平时有空的时候也要经常点检索具,看看有没有更换的必要。

(还以为海盗除了战斗的时候以外都是很悠闲的,实际上都是重劳动者啊。)

生在苏格兰的国境,却在贝里克·阿旁·退特遭到了战火,在纽卡斯尔被双亲抛弃,然后被往佛兰德斯地方运送羊毛的船拾到,在东南部港口经过锻炼,终于来到最有用武之地的普利茅斯。有着这样的经历的尤安的手指,就好像他那艰难的人生一样的坚硬。由于不断地使用的关系,手指关节粗大隆起,手指甲也被硬硬的帆布磨掉了,看起来就像根本没有长着指甲一样。但是,那粗糙的指尖却能够无比灵活地动作,一会儿就编好了一条绳子。

(真是厉害!)

海斗不能不发出感叹。尤安的裁缝手艺简直不输给制帆人马西。这之前他还用帆布的碎布做了一个放绷带之类东西的背包送给海斗,那上面还用针线绣出了布拉其的像,实在是令人吃惊,当然,海斗是大喜过望。

布拉其——德雷克送给海斗的雄性小猫,刚才一直追着抓因为尤安的动作而摇晃着的绳子,高兴得低低地叫,现在累坏了,跑到海斗的膝盖上团成了一个毛团。

给布拉其起名字的是休和马克。

“‘黑眼圈’(BlackEye)?喂,你还是个小鬼头啦,不觉得跟人打架还太早了吗?”

休取笑它,马克很想不透地问:

“它明明是个纯白的小猫,为什么叫它‘黑色野兽’(布拉其)?”

马克因为长期都在大炮旁边,耳朵有点重听,就因为这次听错,小猫就得了一个与它的外表完全不符的名字。算了,这就和矮个子的人在开玩笑时被人叫“高佬”一样啦。

(结果,它还是连名字都和那捷尔差不多啊。)

海斗微笑起来。听杰夫利说,那捷尔的名字也是从意味着“黑”的拉丁语单词来的。

“可是为什么?因为那捷尔头发的颜色很黑吗?”

杰夫利对海斗的问题耸耸肩。“不知道。不过我从认识的水手那里听来的,那在爱尔兰语里是‘拥护者’的意思。我总是受他的帮助,所以也更相信这个说法了。”

“嗯,我也是觉得这样更符合他。”海斗从心底里这样认为。黑这种颜色并不给人以好的印像,它会令人想到黑暗与不吉,死亡等等,被给予了带着这种印像的名字,那捷尔的诞生是不是关系到复杂的事情呢。

(多半杰夫利知道这件事……但就是知道也绝对不会说出口。)

自己不能深想这件事,海斗想。

心上的伤是不能轻易去碰触的,直到本人原谅了造成伤口的对方为止。

(杰夫利虽然说“总是受他的帮助”,但那捷尔也一定受到了不少帮助吧。)

什么也不用说就能心灵相通的两个人——就和平时一样,海斗的心里又泛起了羡慕和哀伤。现在,和哉又在做什么呢……

“喂,不要偷懒,快点干活啦。”

尤安一拍手,把海斗从沉思中唤了回来。由于身体一震,趴在腿上睡觉的布拉其也吃惊地抬起了头。

“对、对不起。”

对两方面道了歉,然后摸摸布拉其小小的头,海斗又开始工作了。看到没有什么事情,布拉其也就立刻闭上了眼。

尤安微笑起来。

“看到小猫就想抱啊,小小的,又软绵绵的。“

海斗拼命点头。

“是吧是吧?居然有人会讨厌这么可爱的生物,真是不敢相信!”

但是,这种世上难得一见的超级讨厌猫的家伙,就在这条“克罗利娅号”上确实地存在着。

“阁下奖励凯特的东西,请给这小家伙也配给些食物吧。”

对着因为听到德雷克平安无事而心情大好的那捷尔,杰夫利说。

“这小家伙?”

那捷尔皱起眉头,海斗打开手中笼子的盖子让他看。

“以后多照顾它啊。”

那捷尔变成了化石,然后,下一个瞬间就劈手夺过笼子,冲向甲板。

“站住!快住手啊!”

要不是杰夫利眼明手快一把抓住他,布拉其一定已经和笼子一起消失在滚滚浪涛之间了。

“恶魔!你这没血没泪的家伙!”

夺回了笼子的海斗破口大骂,那捷尔也大叫:“哪边才是恶魔啊!我只要见到这东西就……”

那捷尔的话说到一半就断了,取而代之的是三个喷嚏。

“可恶!你要杀了我吗?刚才灵魂都要从嗓子里飞出来了!”

杰夫利叹了口气,无奈地道:

“多多保重。”

民间相信打喷嚏会让恶魔把灵魂带走,这点海斗也知道。真意外,原来那捷尔也有这么单纯的一面。

“会打喷嚏是不是因为对猫过敏啊?”

杰夫利表示出了兴趣。

“过敏是什么东西?”

“因为猫的毛和毛上的虫子什么的而不停打喷嚏、身体发痒的一种症状。也就是说,会丢掉灵魂什么的问题并不在猫,而在本人的体质。”

那捷尔愤愤然。

“你在批评我?难道是打喷嚏的人不好吗!如果我死了要怎么办?”

海斗从鼻子里哼出一声。

“才不会死呢。一把年纪的大人了,怎么说的还是这些小孩吵架一样的话?”

“呜……你、你真敢说……!”

为了安抚血冲上头来的那捷尔,杰夫利问海斗。

“这个叫过敏什么的东西要怎么治好呢?”

“没法做完全的治疗。不过只要不吸进猫毛就没问题了。”

杰夫利点点头,对那捷尔说:

“这是阁下的赠品。我们不能退回,更不能杀掉它。要对你说的只有一件事,那就是凯特带着小猫的时候不要接近,就是这样了。”

“我是什么人?航海长吧?尽管如此,却不能在甲板上自由走动……”

那捷尔恨恨地念着,悄然出了船舱。从这之后,海斗周围就再也不见他的影子了。

(虽然很可怜,可是谁让他要把你扔到海里去的,这不能原谅。)

海斗看着布拉其微笑了。如此地安详,如此地温暖,德雷克送了自己最好的礼物啊。

“做好了。”

海斗把接好了的绳子递出去,尤安在修补过的部分包上薄布,再在上面一圈圈地卷上叫做马林的细绳子,再用敲钉子的木槌固定。这样就很难解开了。

“好,完成,那下面来做这个。”

看到递过来的网,海斗皱起了脸。

“一天里总做同样的事情会发疯的。啊,登陆组的那些人真好哪。”

“那边也有他们的辛苦的。”

尤安把自己的绳子夹在框子的沟里说着,

“你觉得为什么我们的国家会失去在大陆上的领地,就是因为它远离英国。一旦被攻击无法迅速前去支援。而阁下所在的海角比法国还远,为了确保阵地就很花工夫了。在陆地上的确不用担心风暴什么的,但是也许会遭到西班牙大军的袭击啊。”

“的确是这样。”

海斗叹了口气。

和杰夫利担心的一样,无敌舰队一直停泊在里斯本,根本就没有出来的样子。焦躁的德雷克为了确保长期战斗的基地,在葡萄牙最南部的撒格雷斯角登陆。然后攻下了遥望大西洋的美丽城市,掠夺了坚固的圣文森特修道院,将西班牙与葡萄牙的要冲之地收归囊中。

(与沃的预言一样……也就是和我所知道的历史一样。)

海斗从上次的失败中吸取了教训。如果为了给德雷克创造有利状况而说出不是史实的话来,反而可能陷入无法预测的状况。

海斗读过的书里说德雷克烧掉圣克鲁斯侯爵的船是在天亮之后,掠夺完毕出港时,忽然遇到静风,舰队只能原地不动。而这时以加的斯为领地的梅地纳-西德涅公爵,这个日后成为无敌舰队总督的男人率领军队赶来。他在沙滩上摆下大炮进行激烈的攻击,并派出了加雷翁船和火船,德雷克巧妙地逃掉,基本没有受到损失。后来在下午二时左右掌握了风吹起的时机,悠然地离开了加的斯。

(我只是想避开战斗,没想到这里也许会有着“两个历史之间的差距”。所以才说出了“如果不在天亮之前出港就会被西班牙军队包围,再拖下去德雷克也许会受到狙击”的

谎言,想赶在静风之前出海。)

却因此发生了这样的事情——

只差一点预言就变成真的了。德雷克遭到了狙击,身边的航海长死去了。

(并没有德雷克在那时遭到狙击的记录啊。换言之,也许这就是“差异”了。但是德雷克会在那时侯存在于那个场所都是因为我的谎言。

说不定,正是因为要避开这一点的我造成了这个“差异”。)

听到深夜中在港口响起的枪声那时的战栗,至今仍让海斗发着寒战。对事情违反自己意志的惊愕与失望,还有恐惧与罪恶感都深深刻在脑海里,以后也无法消失。

(虽然对杰夫利他们说了“占卜师无法正确占卜自己的未来”的话,可是其实又如何呢。)

海斗也无法预测自己的谎言会导致什么样的结果,更不知道该怎么处理书上没有写过的事态,只有狼狈不安而已。在“巴塔弗莱号”的船舱里和活着的德雷克见面时,由于安心而险些昏了过去,海斗再也不想体会那种感觉了。

(要把“差异”控制在最小限度,就必须极力把不确定因素也计算在内。也就是说,我不能做任何多余的事情。)

海斗如今明白了自己的无力。是啊,就像无法过着一切称心的人生一样,是不能制作出完全按着有利于自己方向发展的历史的。海斗能够做的,只是利用自己所知有限的情报,不加任何润色地转达给杰夫利与德雷克,祈祷这会对他们有益而已。

“风吹起来了。”

尤安说。抬头看看天空,还有主桅尖端飘拂的旗帜,风的方向转了。

“向南啊,这样船速一下就加快丁,唰的一下就能到里斯本。”

海斗苦笑了起来。

“都已经是第多少个来回了啊?”

杰夫利的请愿,是让克罗利娅号埋伏起率袭击从马迪拉群岛驶来的船只。如果看到无敌舰队从提约河耶边漏出头来,就向德雷克汇报。

“看来这一次又不会出来了。”

“是啊,那就去找其他猎物吧。“

尤安快活地说着,把网从框子上拿下来。唰地站起身。

“我去了望了。你也快点把活干完吧。”

“是。”

尤安好像猴子一样噌噌地爬上桅杆,海斗用感叹的眼神看着他。和自己不同,最喜欢高处的他身轻如燕,一点也不会失脚地爬上了前樯楼前面的第二接樯处的横静索。自己是

绝对做不来这样的事的,海斗目送着尤安直到他的身影消失,才把注意力转回到手上的绳子上来。而后,考虑着无敌舰队的事情。

(他们不出来其实也是不想出耒吧。万一与德雷克撞上的话,就无法避免全面的开战了……)

很明向现在还没有集合起全部舰队、也没有完成补给的海军提督圣克鲁斯侯爵,是不能不忍耐德雷克的挑战的。一直要等到那个“可厌的海盗”回归到狭窄的海峡那一边为止。

忽然海斗想起一件事。正像德雷克在部下们前面宣言的一样,恐怕这次体会到的耻辱正是扎在心里的一把匕首,会加快老侯爵的死期。

(的确是明年的二月,是因为热病……)

海斗的胸中蠢动着不安。到了现在的话,也不知道这到底会不会发生了。但是前几天德雷克收到了他患上疾病的情报,那么看来他的身体确实很虚弱了。不,应该说请一定要变得虚弱。他的生死对西班牙士兵的士气有着重大的影响。

“背叛者!撒谎的恶魔!装做是要帮助我!其实已经把心卖给异教徒了吧!和英格兰的畜生们一起下地狱吧!即使我不行了,圣克鲁斯大人一定会给你们教训的……!”

是的,他也相信着侯爵的荣光——想起了那个到最后的最后还把一切都交给他人的卡撒贾破口骂出的台词,海斗苦笑着。是他自己擅自相信海斗是自己的战友,擅自认为

海斗背叛了自己而愤怒的。他被和葡萄牙水手们一起在里斯本的海滩上释放了,杰夫利按照约定,给他提供了小船。

(本来把他们扔在加的斯就行了的,但水手们未免太可怜了,也许会被以不服从命令的罪过而杀死,就算以扣薪水做惩罚就完事,但身无一文地回葡萄牙也太辛苦了。)

对能够直接回家的水手们来说这确实是个幸运,但对马迪拉群岛的商人米凯尔-卡撒贾来说可是更大的幸运。后来他以“遭到了德雷克的袭击,被他的部下‘金发的恶魔’关在船舱里,强逼改宗,因为断然拒绝他耍被处刑,却在神的慈悲下成功地逃亡了的勇敢的人”的身份,一跃成为里斯本社交界的人气人物了。

(还听说他直接向圣克鲁斯侯爵求见,这一点可奇怪了。)

海斗嘲笑地挑起嘴角。

“该改叫那家伙大骗子才台适吧。”

据说西班牙人最重视名誉。但是,如果那样的话就不该撒谎,如果是用谎言守住的名誉,那就根本不是真正的名誉。

不止卡撒贾,为了避免回国后因为丧失了贵重品而遭到非难,被德雷克与手下掠夺过的西班牙人们,都有着拼命夸大德雷克他们是多么冷血无情的家伙的癖好。什么与恶魔定下誓约能够自由地呼唤风暴啦,为了取乐把俘虏投进火里啦、为了增强魔力抓小孩来吃啦,等等等等。

苦笑在海斗的脸上扩散开来。

(还真有着相信这傻话的人。根本就不了解法兰西斯·德雷克是个什么样的男人就和他战斗,这样怎么可能不输呢。)

德雷克是个很讨厌多费事的人,虽然不会对俘虏们慈悲,但也不会做必要以上的残酷的行为。成功地进行了世界环航,又成为伊莉沙白女王亲自叙爵的骑士,背负着不倒的威望,他是不会以无聊的行动来显示自己的优势的。

(他才是知道什么是真正的名誉,并为了守护它拼死战斗的人。}

德雷克从不说谎,只要说出了口就会实行。西班牙人恐惧于他坚强的意志,才归结出了什么不可能存在的“魔法之镜”。

“凯特……!”

这时头上传来尤安呼唤自己的声音,海斗仰头向樯楼看去。

“怎么了——?”

“叫船长来——!有条碰见过的船向这边来了——!”

声音十分急迫,这对一向大胆无畏的尤安来说是十分少见的。海斗的背上流过了冷汗。

“碰见过的船是什么意思?”

海斗不禁问出了口。

“是那条应该在拉罗舍尔触礁了的船!”

海斗啊地站起身来。趴在他膝盖上的布拉其滚落到了甲板上,突然被从梦中惊醒的它被那种紧迫的气氛吓坏了,拼命地动着短短的四肢,一溜烟地不知跑到哪里去了。

“不行!布拉其!快回来!”

海斗慌忙叫着,虽然想马上追上去,但在这之前有不得不做的事情。

“杰夫利!”

转过身去,海斗呼叫着享用船长的特权在船舱午睡的杰夫利。

“是桑地亚纳!文森特回来了!”

从前樯楼下来的杰夫利,那双鲜蓝色的眼睛放着热烈的光芒。

“怎么样?”

海斗问,他回以大大的点头。

“是那家伙没错。居然从那种情况下平安地把船救出来了,做为敌人真是个不错的家伙啊。”

“他到底是怎么逃出来的?”

杰夫利皱起了眉毛。

“这么想来的话,可能他搁浅的海底是沙地。这样一来就与岩石不同,不会让舵和龙骨破损。如果换了是我的话,为了让船恢复到吃水线以上会扔掉荷载,等到满潮时就驾

船逃脱。但是这需要相当的幸运啊。”

海斗叹了口气。

“他多半是比常人幸运—倍的人吧?他毕竟是逃脱了沃尔辛厄姆警察长官天罗地网般追踪的人啊。”

“说幸运的话,我们这边也不输给他啊。”杰夫温柔地抚摸着海斗的脸颊。

“而且就在手边。”

海斗仰望着那双蓝色的眼睛。

“这之后要怎么办?”

“当然是战斗了。”

杰夫利轻轻地拍了拍海斗的脸,拉起他的手。

“就让阁下占领了的那个圣文森特修道院去祭祀那个同名家伙的首级吧。”

海斗咽了一口口水,因为紧张喉咙都干了。

“要、要打接舷战吗?”

“如果炮击不能让他沉下去的话。不过就不知道是他们过来还是我们过去了。”

“可别大意啊。”

海斗紧紧盯着杰夫利。

“看起来他的剑术非常好。”

杰夫利报以—个自信的微笑。

“我知道。但是说到在船上战斗的话,我这边比较有经验。”

“是这样就好,可是……”

“藏进船舱里去吧。这次也要等到我去接你。”

点着头,海斗忽然想到,如果露出很不安的样子的话,也许会给杰夫利的干劲泼冷水的,必须要做出有精神的表情才行。

“是是,船长!”

努力地让自己振作起来,海斗也做出了笑容。

“这一次你要早点来接我啊。”

“我会妥善处理。“

杰夫利自然而然地点头,以洪钟般的声音号令起水手们来。自从听到尤安的警告以来,他们就一直等待着船长的命令,远远围在杰夫利身边。

“看来西班牙的各位一直在找我们呢。”

被卡撒贾评论为”金发的恶魔”的杰夫利,让那灿烂的金发在风中飞扬着,恶作剧似的歪了歪头。虽然明知道不是想这些的场台,海斗还是看他看得出了神。如果和传说是女王的情人的美貌海盗、圣渥尔达·罗利比起来,一定是不输给他的美男子吧。

“怎么能不好好招待一下不请自来的客人呢?”

那捷尔从鼻子里哼出一声。

“好不容易才活下来的,真是够蠢的家伙。”

路法斯轻蔑地一笑:

“这么想死的话,我们就成全他。对吧,小混蛋们?”

“哦!”

水手们一齐表示着赞同。

“好,让他们看看我们的本事吧。”

杰夫利举起一只手臂,“让他们沉进祖国的海里去,全员就位!”

随着粗重的吼叫声,男人们奔跑了出去。

海斗也在跑。真是可惜,这一回连“只看最初的一发”的机会也没有了。不找到那只被吓坏了的小猫,紧紧抱住它可不行。

(也许我希望自其实是自己被抱紧的啊……)

海斗咬住嘴唇,回望着背后迅捷地发出指示的杰夫利。自己并不知道这场战斗的结果,所以只有拼命地析祷。祈祷他不要死,祈祷他一定要平安,然后,带着笑容来迎接自己。

咚——炮弹发射的声音,震得“克罗利娅号”都瑟瑟地抖动着。水手们随意使用的船舱的木板墙壁发出咯吱的声音,油灯为了防止火灾而撤下了不少,现在仅剩的几盏摇动

着,就像刚睡醒的人一样眨眼睛一样忽明忽灭。

“布拉其?”

海斗趴在地上,在水手们的箱子和从“圣乔治号”上移过来的桶子之间寻找着。

“出来啊,给你羊奶喝哟——”

登陆撒格雷斯角的德雷克说“你们也该吃些新鲜的肉了”,把修道院中饲养的五头猪让给了杰夫利,还送了一头给布拉其挤奶的的雌山羊。剩下的羊奶就由厨子马修拿去,

做成了奶油一样可以涂在饼干上的乳酪,受到了大家的热烈欢迎。猪肉也好,乳酪也好,吃到这样新鲜的食物的机会实在是少得可怜。所以,能喝到刚挤出来的羊奶的布拉其简直是这船上最奢侈的家伙。

又是啪啦啪啦的声音,船体随之大大地晃动起来。

“呜哇……!”

失去了平衡的海斗一手撑在地板上。看来是中弹了,而且是打了个正着。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就听到了水手们的怒吼声。最近没有激烈的战斗,又吃到有营养的东西,克罗利娅号上的病人数目减少了很多,但是如今又换成伤员的数目要增加了吧。

“布拉……”

这时,忽然传来一声剧响,海斗被吓得几乎跳了起来。还以为是炮弹飞进了船舱里,但是看来并非如此。

慌忙地四下张望着,看到曾经笑着卡撒贾的木材舱的门在一开一合,是门栓开了吧。如果在如此剧烈的摇晃下让门就这么开着的话,里面的术材和工具说不定会散出来的,海斗连忙去关门,但是却听到布拉其的叫声从里面要拆散的空桶里传出来。是闻到了海斗的味道。在拼命地求救吧。

“你怎么会在这里啊?”

海斗慌忙把手臂伸进桶里,把布拉其救了出来。从这个位置来看,它是从托马斯的工作台上摔下来的吗?

不对,以小猫的跳跃能力是爬不上工作台的。

(多半是因为晃得走都走不动,才躲进了这里来吧。找到了就好,只要在一起我就放心了。)

海斗伸出一根手指,轻轻弹了弹布拉其的鼻头。

“是我先找到你的哦,所以羊奶就没有了。等这场战斗结束之后我和你才有饭吃呢。”

刚才还自己跑出去,但现在布拉其却紧紧甩爪子抓着海斗,把自己的胸脯直贴到海斗身上来。这多半是在撒娇吧。海斗把术材舱的门闩弄好,坐在托马斯经常使用的椅子上,然后抚摩着那柔软的毛团,仰头望着上面的舱板。

(现在情况怎么样了?看起来好像还是在互相炮击啊……)

与挂名船长卡撒贾不同,文森特可是对海对船都非常熟悉的人,想要在短时间内攻下一定是非常困难的。

“还有啊,他的执念也真够恐怖的呢……”

海斗悻悻地叹道。西班牙那边也有着意志坚强的人在,只要说过的话无论如何也会兑现。而现在正攻击过来的文森特·德·桑地亚纳,恐怕正是其中的翘楚吧。

(也就是说,他是一个不得不去留神的存在。)

文森特说一定要把海斗带回西班牙去,而且显示出了为此不择手段的态度。想起他挥向杰夫利的锐利剑刃上闪着的光,海斗就不由得颤抖起来。没错,论剑术是文森特比较高,这一点连外行人都可以看得出来。只是他那端正而华丽的剑术并不适合在船上战斗。甲板总是在摇晃的,而且被水打湿很容易滑倒,能够挥剑的空间比地上来得狭窄得多。

(会是谁能……)

得到胜利呢?海斗想着,大大地摇了摇头。比都不用比,那个胜利者一定是杰夫利。自己并不是在恨着文森特,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喜欢,可是一直被追踪着毕竟不是什么值得高兴的事,只会让人觉得郁闷。

(拜托你赶快知道这是不可能的,放弃回去吧?这样的话就不会发生战斗了。)

海斗看着抬头望向自己的布拉其,对它说:“真的不想有这样的战斗。我对西班牙并没什么个人怨恨,如果可能的话,还想去那里旅行。而且,那里更是你出生的祖国呢。”

布拉其那双在黑暗之中发着光的眼睛,在静静地凝视着海斗。

海斗叹了口气。喜欢英格兰,却又不讨厌西班牙——这个世界是不允许如此和平的观点存在的。既然已经选择成为“英格兰队“的一员,就无法置身事外,就是再不情不愿,也无法拒绝与西班牙人战斗。

(文森特不放弃的话,杰夫利就会杀死他……如果不能阻止,这就等于是我直接下的手啊。)

无论是什么宗教,杀人也是一种重大的罪行。

可是,夺走敌人的性命的话,很多时候却会得到原谅,而且根据场合还会获得称赞。发生这种事的舞台就是战场。“即使你在战场上杀死他人,那也是为了祖国,也就是为了神而做的,所以会得到原谅”,圣职者们如此粉饰着;“上司的命令就是绝对的,吩咐杀死敌人,那么只要毫不犹豫地杀死他们就好”,军规也如此规定着。在这样的情况下,士兵们不断地战斗着,相信自己才是正义。

(这种正义是由力量来决定的。双方都有参加战争的理由,但又有最终获胜那一方的主张辉流传下去。也就是说,如果没有力量,那么就可能无论多么正确也无法获得承认。)

寒意笼住了全身,海斗不禁把布拉其抱得更紧。上一代君王为了与情妇结婚而改信异教,对新大陆来的满载宝物的船只进行海盗行为来充实国库,这是英格兰的作为。而西班牙则迫害新教徒,不承认伊莉沙白是正统的女王。以从死去的苏格兰女王玛丽那里得到了王位继承权这种理由行侵略之实——英格兰与西班牙各有各的主张,而无论哪一方都相信自己的正义,绝不退让。

(胜利的一方就是正确的,这种结论未免太过不公平。但输了的一方不管说什么也不会有人去听的吧。)

这里是“力量就是全部”的世界。弱者只会成为饵食被悲惨地消夏。如果没有杰夫利的照顾的话,无论是身为从边境漂流进来的外国人、没有任何谋生手段的海斗,还是还没

有断奶的布拉其,都只会面临着消失得无影无踪的命运。这样想着,海斗全身丧失了力量,站都站不起来了。

“无论有什么理由,杀人都是罪,可是……”

海斗把布拉其的鼻子贴到自己的鼻子上。

“恐怕,我也只能眼看着文森特死去了。“

因为自己希望杰夫利能活下去,而且也是为了保护自己的安全。海斗咬住了嘴唇。绝对不要,不要看到必须做出这种决断的时候,时时与死亡为邻、要目睹人的死亡,那实在是太痛苦了,一想起来全身就冷得好像坠入了冰窟一样。

乖乖地让海斗抱着的布拉其忽然抖动了一下胡子。

下一个瞬间,就传来了好像雷打中主桅那时的巨大声音,船体剧烈地倾斜了。

海斗一下从椅子上摔下来,和布拉其一起滚倒在地上。激动的小猫龇出了牙威吓地叫着,吊在墙壁上的托马斯的工具互相碰撞着,发出吵杂的声音。

“这、刚才这是怎么了……?”

慌忙爬起来,海斗发现细细的通道那边有着一道白光。是文森特的炮弹打破了克罗利娅号的船腹吧。

“托马斯!你在哪里,托马斯?!”

海斗呼喊着木匠的名字飞奔过去,这时,升降口上唰地露出托马斯苍白的脸,他跳了下来。

“啊,太好了!开了个大洞啊!”

托马斯点着头:

“我知道。虽然上面也很麻烦,还是先解决这里,万一海水流进来可就出大事了。”

向着冲向破损处的他的背影,海斗追问:“上面也很麻烦?”

“大炮被敌人的炮弹打中了。运气不好,是正要发射的一门炮。”

海斗睁圆了眼睛。”那、那刚才的炮声就是……?”

“是啊。被打个正着,舷侧和那里开了个大窟窿。大炮也因为发射的势头从台座上落下来掉到了海里。算了,总比爆炸来得好点啊。”

海斗点着头。如果炮身真的在甲板上炸裂开来,那么不仅以马克为首的炮手们,连杰夫利他们都一定会出现死伤。如果炮弹落在火药上,现在一定连海斗也炸飞了,没有变成那样真是万幸啊。现在文森特估计也是长出了一口气,如果海斗死了,那么也就意味着他的任务以彻底失败告终。

“那西班牙船呢?”

“正在接近。恐怕是要跳到我们船上来。”

看着被破坏的墙壁,托马斯破口大骂:“可恶!那群西班牙猪!还真敢干啊!”

“我也来帮你,要运木板来吧?”

但是托马斯谢绝了海斗的好意。

“如果让你也受了伤,船长肯定大发牌气的。你别留在这里,快去木材舱藏起来吧。”

“可是……”

“快去,我没有闲空跟你纠缠。”

被赶出去的海斗只得抚摸着布拉其的头,拖着脚向木材舱的方向走回去。但是在途中和一个来势匆匆地从升降口跳下来的人撞了个满怀。

“呜哇!”

“凯特……!”

一把抓住睑些跌倒的海斗的手腕的,是最近好久不见了的那捷尔。

“太好了,省了我找你的工夫。”

那捷尔握着海斗的手,大步流星地走起来,根本就顾不上布拉其的存在了。想到这肯定是非常事态,海斗也乖乖地跟上他。

“你去哪里?”

那捷尔转过头来看着他。

“去船底。我和杰夫利商量过,把你藏在那里比较好。作为护卫我也和你一起去。”

海斗皱起了一张脸。船底,也就是说船舱的再下面了。这么说来的话……

“难道要我泡在脏水里吗!”

想像着那个据说污秽之极的场所,海斗怕了起来。

那捷尔宽慰着他:

“放心吧,按说不会让你进污水槽的。不过杰夫利说‘万一有什么事就把他推进去’。”

海斗快要哭出来了。

“太、太过分了。我又没做什么坏事,为什么要被推进那种地方去啊?”

停了一拍,像在考虑着怎么让海斗接受一样,那捷尔说道:“因为桑地亚纳来了。“

这确实是必须接受的理由。虽然已经知道了,但海斗的心脏还是跳得像敲鼓一样剧烈。

“真、真的吗?”

那捷尔点着头。

“他的目标是你。这一次他是下定了决心要夺回你,但是,只要我还有这条命在,就不会让那个西班牙混蛋碰你一指头。”

海斗凝视着那只灰蓝色的眼睛。

“我可以带布拉其一起去吗?不和它在一起,我就不下去。”

那捷尔那张端整的睑孔扭歪了,但是,他还是没有半点犹豫。

“带它来吧。我就想着它不是只猫,只是你的附属物忍耐好了。”

头上忽然传来同伴们的吼声。

“混蛋……!”

“以为我们会让你们活着回去吗!”

“罗夫,用斧头砍断跳板!”

看来文森特的船已经与克罗利娅号接舷了。

杰夫利精力充沛的声音响了起来,一定是在为开战而兴奋吧。

“所有人脱掉鞋子!血泊很容易让人滑倒!”

那捷尔轻拉海斗的手臂。

海斗为了不拖慢速度加快了脚步,既然要藏起来,那不赶快可不行。

船底舱在船体的中央稍后的部分。从船底渗上来的海水和船内产生的生活污水混杂在一起蓄积在这里。

海斗他们就躲进了在这上面的污水通道会聚的小房阃里。

“虽然盖着盖子,还是臭死了。”

把布拉其抱在膝上,海斗呻吟。

“好像整个身体都要被熏臭了,喘不过气来……”

站在出入口的那捷尔小声说道:

“那你就闭上嘴好好呆着。”

海斗只好叹了口气,屏着呼吸安静了下来。文森特是真的已经上了这条船吧,在这里根本就感觉不到上面的动静,听到的只有水压着船底发出的吱畦声。

“那我在这里安安静静地不动,你去帮杰夫利呢?”

那捷尔摇着头,油灯昏暗的光芒摇动着,照出他仍然平静的脸。

“我要保护你,这是船长的命令。”

“可是如果航海长也在一起的话,杰夫利也会放心。”

那捷尔微微地笑了起来。

“你担心吗?”

海斗点头。

“文森特也是相当好的剑手,在拉罗舍尔战斗的时候我见识过的。”

“不会有问题。”

那捷尔的语气中充满了自信。

“是杰夫利更强。我设见过比他更强的男人,在各种意味上都是。“

这时,哪里传来了人的惨叫,恐怖袭上海斗的心头,他猛地站起身来,不过这次抱好了布拉其。

“刚、刚才是不是托马斯?他、他应该在船舱里的,在修理、修理船的啊……”

“嘘——”

那捷尔抚着海斗颤抖的背。

“不是,不是他的声音。”

“那,那样就好……”

海斗抬起头来看着个子与杰夫利不相上下的那捷尔。看向这边的那灰蓝色的眼瞳里,蕴涵着与平时不同的温柔的光。

(生气时就够英俊的了,可是不生气的时候还要更英俊一倍吧。)

海斗不由感叹着,昔利茅斯难道是美形的产地吗?

那捷尔见他出神,便问道:“怎么了?还有什么在意的吗?”

海斗的脸顿时变红了,怎么能说自已是看他看得出神呢。

“没没什么……只是觉得今天你没有打喷嚏?”

“这么说来的确是啊。”

那捷尔也吃了一惊。

“太概是因为有其他要担心的,就把这个给忘了吧。”

海斗担心了起来。

“被我一提醒,不会又要开始了吧?”

那捷尔稍等了一下,然后露出一个微笑。

“现在好像没有这种感觉。”

“太好了。”

海斗也泛起了笑意。

邢捷尔迟疑着伸出一根食指,虽然犹豫着,还是在布拉其那柔柔软软的小额头上摸了—下,看起来一付战战兢兢的样子。

“看来它的脾气并不很坏?”

“是个很乖的孩子呢。而且也不怕生。”

“的确有猫在的话、就可以轻松地除掉老鼠了。”

布拉其眯细了眼睛,喉咙里发出咕瞎咕噜的叫声。

那捷尔慌忙把手指收回来。

“怎,怎么了?”

海斗不由笑出了声来。从没有和猫有过良好关系的那捷尔,怎么会知道这是猫咪“心情很好”的表示呢。

“它是很喜欢总管你呢,如果你搔搔它下巴的话,它会更高兴的。”

那捷尔再一次犹犹豫豫地伸出了手指,摸了摸布拉其的脖子。看到小猫没有讨厌的样子,也没有咬他,泛起了很高兴的表情。

“虽然我讨厌猫,但看来能够忍耐这个小东西的样子……”

话刚说到这里,那捷尔就打了一个喷嚏。

海斗吃吃地笺了:“真的吗?”

那捷尔也苦笑了起来。

“是啊。就和晕船一样,用意志力来克服吧。”

我想,用意志来治疗过敏是不太可能的,海斗想。但是他好不容易这么说了,海斗也不能给他泼冷水。

“呀啊啊啊——!”

又是一声惨叫。

海斗向着那捷尔*了过去,“这、这到底是、是从哪里传来的……?”

那捷尔抱住了海斗的肩膀。

“是甲板吧。”

“啊,是吗……”对什么都会吓一跳的自己感到羞耻,海斗为了隐藏自己的害羞只好继续说下去。

“呐,船长的命令是绝对的吗?”

“啊。”

“那,到了万一的时候,真的会把我推进污水舱里去吗?”

那捷尔耸耸肩膀。

“有这个必要。”

“那里不是漂着老鼠的尸体,虫子成群涌上来?杰夫利这么说的。”

“安心吧。下面很暗,什幺也看不到。”

“不是这个问题啊……!”

这让人怎么安得下心来呀,海斗深深地叹了口气。不止是杰夫利,连那捷尔的标准也这么低啊。

“我,我讨厌弄脏身体,那对健康不好。基本上,水手会得伤寒,主要都是因为处在不干净的环境里。说得再清楚一点……”

“啊,我知道。”

那捷尔打断了海斗的话,“等打退了西班牙混蛋,你就洗个澡好了。不管进不进污水舱都可以去洗。”

海斗睁大了眼睛。

“太棒了!节水第一主义的总管也会这么慷慨的啊?”

“特例而已。”

接着发生了更让人吃惊的事情,那捷尔把脸埋在了海斗的头发中,

“你总是散发着很好闻的气味。这样闻着,就连我们是在污水舱的跗近都忘了呢。”

海斗虽然为这突如其来的亲密态度感到迷惑,但一点也不觉得讨厌。就算总是对自己碎碎念地发着脾气,但那捷尔其实并不嫌弃自己,这海斗非常明白。

“是薰衣草香油的功效。”

带着挑战的心情,海斗向着近在咫尺的那捷尔的脸报以一个微笑。

“杰夫利给我买的,你会为他浪费钱发脾气吗?”

那捷尔扬起一侧的眉毛,这是杰夫利经常做出的表情。

“不会。托这个的福,我的鼻子也受到了帮助。这也算杰夫利对我做的为数很少的善行之一吧。”

“不会吧,他做的全都是很过分的事啊?”

“我到底是怎么忍到今天的,连我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呢。”

海斗笑了。能像这样和那捷尔轻轻地开着玩笑真是很快乐的事呢。

(两人独处,不用在意别人的眼光真好啊。)

确信自己已经被那捷尔接受了,海斗的胆子更加大了起来。现在可以问他自己一直在意着的问题了吧。

“布拉其的这个是天生的,可那捷尔的右眼呢?西班牙人干的吗?”

“啊,这个啊。”

那捷尔以修长的手指指向自己的眼带,“是被异母弟弟刺的。”

海斗倒吸一口冷气。不好,非常不好,看来自己是触及到不该碰触的部分了。还是趁着现在赶快撒退吧。

“对不起。我问了多余的话……”

那捷尔对慌张的海斗报以一个苦笑:“没关系,已经是过去的事了。

是很无趣的话,想听吗?”

“当、当然。”

海斗迅速地点着头,根本装不出不感兴趣的样子来啊,

那捷尔让海斗坐在地上,自己也坐了下来,

“父亲是普利茅斯的富农——而我是他的私生子。”

海斗拼命控制着自己不作出什么表情,心里暗暗感到悲伤。被赋予了“那捷尔“这个名字,就是因为这个原因吧。

“直到我长得很大,都没有和他见过面。记事的时候起,我就和母亲两个人在镇上买来的房子里住着。母亲是小手工匠的女儿,在他的宅邸里做女仆的时候被他看上了。”

“一定是位美丽的人吧。”

毫无炫耀地,那捷尔对海斗的话点了头——他是非常爱自己母亲的吧。

“是啊,是普利茅斯第一美人。父亲也是真的对她一见钟情,才生下了我。因为正妻并没有子嗣,他曾想过要收我做养子的。”

“可后来正妻也生了孩子吗?”

“是的。父亲很忌惮她,只能把母亲从宅邸里赶出去,安置在镇上的家里。”

那捷尔耸了耸肩,“虽然被就这样丢下,但我们很幸福。可是,正妻死了,再也不用顾忌谁了的父亲要把母亲接回那所宅邸里,而把并不亲近他的我赶到远远的大学里去。”

“那你母亲怎幺样了?”

因为海斗的问题,那捷尔的表情僵硬了。

“为了我的生活费和学费,母亲接受了。母亲比起自己来,更在意我的前途。但我不想用父亲的钱来学习,那是建筑在母亲的牺牲上的。”

“是吗……”

一点也不难想像,他对自私自利的父亲会有怎样的反感——海斗想着,如果自己站在那捷尔的立场上的话……

(根本不能比。我并不喜欢母亲,估计只会有“随便你”之类的想法吧。)

海斗在心中苦笑一声。来到这个世界之后,一直觉得“我是孤独的,只有一个人孤零零”。但是,这也许就和自己在原来的世界里一样孤独,就是和家人与和哉等等朋友在一起,也一点都没有打开心扉。

“反对父亲的计划的不只是我。异母弟弟也激烈地反抗着。他不要与让自己的母亲痛苦的情妇住在一起吧。所以,他杀了我的母亲。”

“唉?!”

海斗登时愕然。

“在去那个宅邸之前,杀了我的母亲,趁着我不在的时候。我连她的最后一面都没有见到……”

那捷尔沉痛地闭上了左眼。

“只要考虑一下,就明白犯人是我的异母弟弟。我发誓要复仇,要杀死他。但是……”

那捷尔的话在途中中断了,海斗气都喘不过来地问:

“怎么了……?”

“最后的最后我犹豫了,反而中了他一剑。”

又碰了碰眼带,那捷尔说。

“这就是被本来要刺他的短剑刺的。呵……你一定觉得我是个很蠢的家伙吧?”

海斗难以置信。

“为什么?他是杀害了你最重要的母亲的人,为什么要犹豫?”

那捷尔叹了口气。

“看着他,觉得很可怜。他从生下来就很虚弱,又因为恐惧会被我夺走继承人的位置而发了狂,本来就是无法与我战斗的男人。我陷入了好像杀死无力的婴儿一样的感觉里,于是杀意就迟钝了。而无论如何也要活下去的异母弟弟,看出了我的空隙。然后,从我手中夺下短剑,毫无同情也没有犹豫地刺了过来,嘲笑着我。”

这是多么悲惨的话啊,海斗一时失去了说话的能力。果然,自己不应该触及他心灵的伤口的,

似乎想到了什么,那捷尔拿下了眼带。而后,转向惊讶的诲斗,那只平时隐藏在绢带下的眼睛,虹彩部分是一片白浊。

“幸而没有到要摘除眼球的程度。我最初还为此而高兴,但是,看向镜子的时候就会想起来。受伤时的痛楚,知道失去视力的瞬间的失望。为了封住它,我戴上了眼带。”

那捷尔寂寞地微笑了。

“这就是心的软弱吧。到头来,我的苦恼也无法消失。就像大家都会将注意力集中在这个眼带一样,我也可以不去看它。罢了,不给他人带来不快感、就是它唯一的功效了。”

海斗反射地按住了那只又要系回眼带的手。而后,将嘴唇落在惊讶地看着自己的那捷尔的脸上,接着,是覆盖住了那只有眼的、抽搐了下的眼睑。就像那捷尔为了安慰恐惧的自己,亲吻了自己的头发一样。从心中祈祷着,希望能让那捷尔心中的痛苦得到减轻。

“我喜欢这只眼睛,因为它很温柔。”

海斗向着愕然的那捷尔说道。

“当然,藏上眼带后也很酷。”

“我常常会因为你那奇怪的话觉得困惑……”

那捷尔碰碰右眼,面上浮起柔和的笑容,“不过这好像是夸奖,那我就该道谢了吧。”

“不用谢。”

虽然也许只是一点,但知道自己已经安慰了他,海斗也高兴了起来。

(我知道这很丢脸啦,可是就是冷静不下来么。)

现在才开始害羞的海斗对自己说着,没错,那就像足球比赛时去亲进了决胜一球的同伴面颊一样,都是一时头脑充血的缘故。

“对了,那你弟弟又怎么样了?”

等那捷尔重新系好眼带后,海斗问道,“他伤了你的眼睛,你就杀了他?”

“不,他没有下手的价值。”

“你原谅了他?”

那捷尔耸耸肩膀。

“也许那正是我的软弱。不去杀了他就可以忘怀,就像最初就不是兄弟一样。这和我的右眼不一样,我忘得很快。我真正的亲人只有死去的母亲而已,还有代之的海上的弟兄们。这就够了。因为战友们是不会背叛我,伤害我的。”

海斗能够理解。对那捷尔来说。

克罗利娅号上的人们都是最重要的家人——他能够称作“亲人”的存在,也只有战友们了。

“我也和弟弟处不太好,被他讨厌了。”

“是因为嫉妒你的才能吗?”

“不知道……不过我喜欢他。”

“单相思很辛苦的啊。”

“嗯。”

海斗很明朗地笑了起来。

“所以我也为有了新的兄弟而高兴。能够上克罗利娅号,和大家在一起,真的很幸福。”

那捷尔那形状优美的嘴唇也装饰上了笑意,而后,他探出身体,在海斗的颊上还以一个吻。

“我也是,弟弟啊。”

温柔的一吻——知道那捷尔是真正地欢迎自己之后,海斗的幸福感更加膨胀起来。

(不止笨拙,而且不和悦的那捷尔。其实有比谁都深的爱情,只是很难看到罢了。从积极的方面想,大家也对他报以不输给杰夫利的爱啊。)

海斗想着。不过另一方面,知道真正的那捷尔的只有自己和杰夫利而已,这种感觉可真不错。

忽然想起一件事,海斗忙问:

“对了,你和杰夫利是怎么认识的?”

“我在港口转的时候,他来向我搭话。”

“是搭讪啊?”

“搭讪是什么?”

“就是去主动接近自己想接近的人。你为什么在港口转呢?”

“我想做船员,就像圣法兰西斯一样。”

海斗不禁莞尔,大家的想法都是一样的么:“想在海上冒险是吧。”

那捷尔歪着头。

“比起这个来,更想变得有钱。”

海斗一下泄了气。

“什么啊,没有梦想么……”

“梦想又不能填饱肚子。”

“人还应该有些吃面包以外的事情要做吧。”

“那是能吃得上的时候。如果连面包也吃不上的话就什么也别提。”

海斗只好放弃这个问题。

“那你为什么想变得有钱呢?”

“为了让母亲幸福。如果自己有了财产,就不用依赖父亲了。”

原来是因为家庭的问题,带着后悔的表情的海斗,为了不让那捷尔发觉而点着头。

“而且,我还有一个梦想,那就是改掉乱花钱的杰夫利的性情,让他成为不输给圣法兰西斯的大富豪,让所有认识他的普利茅斯的人都这么想:‘那捷尔·格拉罕姆真是个了不起的家伙,我原来还想把我的全部财产都赌在杰夫利会身无一文地死掉上呢。’”

海斗苦笑着。

“真是个小小的梦想呢。”

“啊。大的梦想就不止我一个人,而是大家都想看到的……”

说到这里,那捷尔眨了眨眼,多半是想挤挤眼睛吧。

“那就是杰夫利的梦想了。”

海斗简直为他的想法迷住了。是啊,杰夫利与那捷尔他们为了实现梦想而不知退缩,永远燃烧着热情。

“我也想看到。”

那捷尔点着头。

“一起来吧。”

“不知怎的,我现在心就跳得好快……”

突然,那捷尔伸手弄熄了油灯的火,海斗吃了一惊。

“怎……”

“嘘!”

那捷尔示意噤声,阻止了海斗的话,才听到急促的足音向这边跑来。

“拿着这个。”

在黑暗中,那捷尔抓住海斗的手,让他握住一个坚硬的东西。是短匕首。

之后。他就像脚边的一道影子一样无声无息地出了房间。

(文森特……是文森特吗?)

握着匕首的海斗的手渗出冷汗来。如果他真的突入到了这里,那克罗利娅号一定遭受了相当的损失,杰夫利和水手们都没事吗,不安感绞紧了海斗的胸膛。

“是西班牙人。”

这时那捷尔回来了,“正在搜查船舱。果然他们的目标就是你。很快就会找到这里了吧。”

海斗吸了口凉气。

“那……?”

那捷尔拉着海斗的手向污水舱方向指去,而后小声地说。

“到下面去,墙边有台阶。也许会溺水也说不定,猫就留在这里。”

海斗紧抓住那捷尔的手腕。

“必、必须去啊?”

“是。如果你觉得受不了自己下去,我就推你下去。”

“你果然是恶魔……”

那捷尔打开通向污水舱的盖子。

“如果你有怨言的话,就向桑地亚纳说吧。”

海斗哭兮兮地踏上壁边的台阶。

“为什么我要落到这种地步啊……为了那家伙要来淘污水!”

“就这样。”

等到海斗的身影完全隐没在舱口之中,那捷尔静静地关上了盖子。

在完全关闭之前小声对他说道:

“无论发生了什么,都不要从这里出来。”

海斗也小声地回他:

“你要平安啊……!”

但是这时盖子已经完全地关闭上了,自己的话一定没有传达到那捷尔的耳朵里。

“请一定要平安……”

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海斗祈祷着。因为除了这个,自己什么也做不到了。

到底经过了多少时间呢?海斗已经无法分清了。

(谁也好,快来啊!请早点来这里……!)

这时,上面的船舱门发出啪的一响,海斗一惊,急忙看着头上。

“可恶,是猫……!”

一个曾经听过的声音,接着是布拉其的惨叫。海斗咬紧了嘴唇,是文森特。文森特在上面。而且他对海斗的小猫做出了什么过分的行为。

(不能原谅……如果布拉其有什么的话,我绝对,绝对不会原谅!)

文森特在小船舱中来回走动着。

是觉得哪里会有暗门吧,传来拳头敲在墙壁上的声音。

(快出去……快点从这里出去吧……)

海斗屏住了呼吸,仰头望着。

但是,就像在嘲笑这个愿望一样,文森特的脚步声停在了舱盖上。

(他发现……!)

在海斗陷人绝望的瞬间,门外传来了那捷尔的叫声:

“喂!这里也有个西班牙混蛋!”

呼应着他的声音,复数的脚步声向这边跑来。

文森特迅速地冲出了小船舱。留在这里会有被关在里面的危险。

“麦斯特莱……!”

是西班牙语的叫声。看来文森特这边也不止一个人。

“凯特在哪里?”

文森特的问题得到那捷尔的回答:“他不在。你就是桑地亚纳吧。”

“你是?”

“要像骑士一样报上名吗?好啊,我是格拉罕姆。”

铛!是剑锋相撞的声音。海斗知道两个人已经在交战了。

(到底哪一边占优势呢?)

什么也看不见,海斗只能拼命地伸长了耳朵,想掌握上面的情况。

“你就给我死心吧!凯特是我们的同伴!”

那捷尔愤怒的喊声。

“先找到他的是我!”

文森特也不输给他地吼回去。这时——

“呀——!”

一声惨叫。海斗倒抽了一口气。

一定是谁负了致命的重伤。

(到底是谁?虽然好像不是那捷尔……)

无论是谁,自己都不想让他死。

一想到因为自己而使别人受到伤害,海斗就觉得无地自容。

(不做些什么不行……)

海斗爬上台阶,手碰到了舱顶的盖子。

(可是,我又该做些什么?)

不知道。混乱至极的海斗脑海里,响起了那捷尔的声音。

“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要从这里出来。”

命令是不能违抗的。海斗紧紧地握住梯子,如果现在出去,那捷尔的努力就都白费了。

“你这个……!”

突然,文森特发出愤怒的声音。

那捷尔揶揄道:

“你躲得好啊。从我的右边出手,居然能只挂这点彩就了事。”

海斗不禁微笑起来。和杰夫利说的一样。但是,下一刻海斗的面部就僵硬了。敢从那捷尔右边攻击的敌人没有一个活着回去的。回忆起这句话的同时,这次传来了文森特的冷笑。

“多谢你的夸奖,你虽然是个海盗,不过手腕也相当不错了。”

没有听到那捷尔的回答。海斗的心脏跳得像在敲钟,那捷尔到底出了什么事呢。

一瞬之后,又有新的脚步声迫近,有人在用西班牙语叫着。

“阿利瓦,麦斯特莱!艾·多拉贡!”

海斗都感觉到自己的眼睛闪出光辉来。他们在叫的是这个意思:船长,上来、是恶魔之龙——

“米艾路达——!”

文森特发出焦急的声音,里面也包含着无法掩饰的失望。但是,他是不屈的男人,压制住了动摇,用以前一样的不带一丝口音的漂亮的英语说道:“你在这附近吧?海斗?我是不会放弃的!你是我的人!下次……”

那捷尔激动地打断了他:“没有什么下次!”

再一次,脚步声和剑锷撞击的声音交错在一起,海斗脱了力。

“别想逃走!杀啊!”

伴着那捷尔的叫声,感到西班牙人已经跑远了。是明白自己的失败,已经撤退了吧。

(法兰西斯-德雷克来救援了。不快点跑掉的话,也许会连自己的船都被击沉的。)

海斗的胸口掠过一阵爽快。为什么德雷克会在这里?也许是在地上工作干烦了,就在里斯本巡回散心吧。

(理由什么的随他去,真的很感谢他救了我们啊。)

海斗微笑起来。这时头上的盖子忽地开了,露出拿着油灯的那捷尔的脸来:“凯特,你没事吧?”

“你才是,没事吧?”

海斗快步爬上梯子,检查那捷尔的身体,忽然发现他的上臂正在流着血,不由大惊失色:“你受伤了啊!”

那捷尔若无其事地说:

“被刺到一点而已。”

但是,经历过吉姆的临终的海斗却不能像他一样不在意。

“快点一起过来!”

海斗拖起那捷尔没有受伤的那只手,飞奔出黑暗的船底,而后一口气跑到甲板上,迅速地脱掉外衣,站在那个汲取海水的抽水筒下面。

“休,在我身上泼水!”

西班牙人撤退后,迅速开始扫除甲板的休被叫住,露出一脸困惑的表情。海斗立刻向他重复一次:

“我要给那捷尔治伤,可是必须要把我身体上的脏东西洗掉才行。””原来是这样,我知道了。”

休握住抽水筒的把手,用力地摇起来。

还是一样寒冷的悔水浇在悔斗身上。但是,这一次他没有发出惨叫声,只是紧紧地咬住牙齿忍耐着。

休对他说:“差不多可以了吧。”

“谢、谢谢你……”

海斗以颤抖着的声音回了个礼,再次抓住呆了一样看着自己的那捷尔的手,向船舱跑去。

“怎么了?为什么赤裸着身体?”

看到在后部甲板上奔跑的海斗,杰夫利向他叫道。

“要给我处理伤口,他进了污水舱,说要把身体洗干净。”

代替因为寒冷而张不开口的海斗,那捷尔答道。

“处理伤口?是桑地亚纳吗?”

那捷尔对杰夫利的问题点点头。

“我也给了他一剑,打个平手。”

“做得好。我这就要去向阁下道谢。现在不走不行。过会再去看你。”

然后杰夫利转头看着海斗。

“你也很努力了。帮别人处理伤口很好,自己也别忘穿上衣服啊。”

海斗一边点头,一边推开总算到了的船舱舱门。

“总之先擦擦身体,万一你感冒了那可就麻烦了。”

那捷尔说。

“知道了。”

海斗从杰夫利的衣箱里取出送给自己的衬衫,披在肩膀上。然后打开放杂物的带锁箱子、从里面拿出葡萄酒酒瓶。

那捷尔皱起眉来。

“如果是让我喝的话就没这个必要,也不觉得怎么疼……”

海斗拨开栓子,托起那捷尔负伤的手臂:“不是,要洗伤口。”

那捷尔大吃一惊。

“那是法国红酒啊!太浪费了!”

“比起酒来,不是自己的手臂更重要吗!”

“还有水在啊!”

“那是多久前的东西,现在不能用了,还是酒精对消毒比较好!”

海斗干脆地说着,倾斜瓶子,流出来的红葡萄酒混着血液滴到地上。

“之后我会扫除,所以现在别发脾气啊。”

向着呆呆看着酒与血的水渍的那捷尔叫了一声,他苦笑起来。

“我不会生气的。”

海斗点头,继续处理下去,用清洁的绷带包住洗干净了的伤口,自己能做到的也只有这样而已了。

(看来真的只是刺到一点……)

太好了,海斗在内心安心地长出了一口气。伤口不大,这样做了之后一定会痊愈的。但是绝对不能大意。

因为吉姆也是,最初的时候看起来好像好转了一样。

想起了吉姆悲哀的临终,海斗忍不住流出了眼泪。看来是因为从紧张中断了线的缘故,没有办法,一直在黑暗中什么也看不到,体会着恐惧,无论怎么粗的神经也会发出哀号的。

“你怎么了?为什么哭起来了?”

注意到海斗样子的那捷尔顿时慌了手脚。

“拜托你,有什么事就快说出来?是身体不舒服了吗?”

海斗摇着头,以颤抖着的声音说“我、我已经不想再看到任何人死了……那,那捷尔也是……不要死啊……”

那捷尔不禁苦笑:“笨蛋,谁会因为这点小伤就死掉啊。”

“绝对?绝对不会死吗?”

简直像撒娇的小孩子一样,海斗也有这种自觉。但是,就是这样问着的时候眼泪仍然在大颗大颗地掉下来。自己也知道很难看,可就是止也止不住。

“没关系了。”就像在船底一样,那捷尔用没受伤的那只手抱住了海斗,安慰着他。只有两个人在一起的时候,他就非常地温柔。

“不会做出让你痛苦悲伤的事情的。如果有人那么做了的话,就算那个人是我自己我也不会原谅。”

海斗也紧紧地回抱着那捷尔的背。从身体上传来的体温缓缓地安抚了心中的波浪。等到克制住呜咽后,海斗才放开了那捷尔,然后浮起一个害羞的微笑,静静地继续包扎伤口,两个人彼此都沉默着,却不会觉得压抑沉闷。海斗不可思议地看向那捷尔,发现他也在用灰蓝色的眼睛看向自己,而后,两个人都微笑了起来。在这个瞬间,理由变得无所谓了。只要在一起很愉快,就不需要语言。

“怎么样了?包扎好了吗?”

这时杰夫利回来了。仔细看看,他的身体上也有着擦伤,不消毒可不行:恢复了精神的海斗,抓起了桌子上的酒瓶。

“疼疼疼疼……!做什么啊!”

突然就被酒浇到的杰夫利发出惨叫声,

那真是好狼狈的声音,海斗和那捷尔一起失笑了出来。

(没关系……没关系的。)

海斗一边给杰夫利包扎一边想,这次也击退了文森特,无论他来多少次也是一样。只要与杰夫利与那捷尔,还有克罗利娅号上的所有战友在一起,自己就是安全的,是的,自己如此确信。

“哦呀?怎么了,小猫咪它……”

杰夫利一说,海斗才醒过神来,对啊,忘记了重要的事了。

“布拉其——!”

小猫摇摇晃晃地跑进船舱,在海斗的脚边乖乖地坐下。

“对不起!我把你忘在那里!”

被海斗抱了起来,布拉其满足地低哼着,好像什么事也没有地撒着娇,看来文森特没对它做出过分的事情:路都走不稳的它,是从船底拼命地爬到了这里来吧。

“喂,你没事吧?”

杰夫利问那捷尔,怕他打喷嚏。

“啊。”

那捷尔向海斗微笑,认真地说。

“用精神力量就克服了……”

但是,话还没说完就大大地打出的一个喷嚏,彻底地击溃了那捷尔的面子。

“啊,请多加油吧,用精神力量。”杰夫利戏弄地呵呵笑着说。

海斗也笑得抱起了肚子。这么愉快的心情,还是来这个世界后的第一次呢。

(看起来,是对凯特动心了。)

摊开航海日志,杰夫利叹了口气。不是在说自己。而是那捷尔。

(紧抱着哭泣得凯特,还对他微笑……没办法,那家伙居然也有那么温柔的表情啊。)

其实,在进船舱之前杰夫利就看到两个人了。由于他们之间那种气氛的气压,没法进到里头去,是啊,那捷尔脸上浮出的表情自己不会看错,他对凯特动了心。

(那付表情之前也曾经见过,吉坶死的时侯,他把满身鲜血的凯特抱到这里来的时侯……)

这么说起来,也许他从那个时候就已经陷入恋情中去了——杰夫利不由咬紧了嘴唇。那个有名的木头人好朋友的春天终于到来了,本来的话,自己应该第一个为他高兴的。但

是自己就是无法打起这种心情。

(目为对方是凯特。那个孩子是掌握着英格兰命运的存在。是不允许被轻率地当成恋爱对像的,凯特不能被任何人所有。)

但是,在脑海中不断重复着否定的思想的时候,杰夫利忽然发现到,刚才的那些话简直就像是专门对自己说的。

(是啊……凯特是英格兰的人,说什么都只是假仁假义,我根本就是在嫉妒那捷尔而已。)

杰夫利啪地一声折弯了手中的羽毛笔。因为这个动作飞散开来的墨水糟蹋掉了自己喜欢的衬衫,杰夫利焦躁地叫起来:

“可恶……!”

恼怒得抱着头的杰夫利,忽地转头看看睡在墙壁上挂着的网绳吊床上的凯特。这个吊床是从原来的“拉·斯蒂拉·玛丽斯号”,如今的“圣乔治号”上弄来的。英国式的吊床是帆布做的,而这个则是用粗绳子编成网状。原本是比利时原住民用的东西,后来传到了葡萄牙。即使在得不到杰夫利的“温暖”的时候,也不用睡在冰冷坚硬的舱板上,凯特感激死了这个能够温和地包裹住身体的吊床。

(哼,难道比我温暖的手臂还好吗?)

杰夫利仍在愤愤。不会原谅去接触丢下自己的凯特的东西,无论那是比利时的吊床,还是无论什幺都可以分享的好朋友。

(我真是个心胸狭窄的男人啊……)

杰夫利苦笑起来。唯一的救赎就是凯特并没有“那个意思”。还有,与自己不同、信仰坚定的那捷尔,除了热情的拥抱之外多半什么也想不到。

(所以我可不要把事情弄糟。在两个人面前要装作什么也没发觉的样子……可是,只有一个人的时侯,还是忍不住满脑子都是这些啊。)

杰夫利站起身来,向吊床走了过去,看着肚子上睡着白白的小猫、发出平静的呼吸声的少年的面孔。对那捷尔的秘密的嫉妒,引出了杰夫利藏在心底的对凯特的爱情,激烈地在心中翻搅着。

(你不该成为任何人的东西。我也发誓绝对不会侵犯你的肉体。)

脸上带着苦笑,杰夫利暗自想道。可是,真没想到要遵守这个誓约是多么辛苦的事情,特别是在这样的夜里。

这时,恐怕是感到了杰夫利强烈的视线,凯特忽地睁开了眼睛。

“……怎么了?”

杰夫利抚摸着他的脸颊。既然不能拥抱,至少可以碰触一下吧。

“要不要到床上来?这是对你乖乖藏在污水舱里的奖励。”

凯特点点头。

“我去我去。”

比起那个很棒的吊床来,凯特也更喜欢和自己睡在一起。听到他的回答,杰夫利的心情好转了—些。

“好啊,我来抱你吧。”

按住要起身的凯特,杰夫利将手臂伸到他的肋下和膝盖下,连同他肚子上的小猫一起抱了起来。然后,把凯特运到了他每天都整理得很干净的床。

“软软的,好舒服……”

把脸颊贴在絮着羊毛的床垫上,凯特伸头望着杰夫利微笑着。

“在进过污水舱之后,这简直就像天国一样啊。”

“那就让你更有天国的感觉吧。”

杰夫利说着在凯特身边躺下来。

然后把小猫放到床下,抱住了那纤细的身体。

“啊,好暖和……感觉真好……”

凯特慢慢地闭上了眼睛,满足地呼出一口气。然后,又再次沉入了睡眠的世界。

“那,这样又如何呢?”

杰夫利向那微张的嘴唇吻了下去。这有点违反了约定,但是,睡着了的凯特并没有发觉。

(对我来说则是天国与地狱啊……)

将凯特更深地抱入怀中,杰夫利苦笑了。在欲求不满和舒适感觉的中间,他闭上了眼睛。这个少年不是任何人的,他无法成为谁的东西。但是,却可以温柔地将他抱在怀里,而且能这样做的,只有自己——但愿以后也只有自己而已,杰夫利这样想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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