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荣光的谒见 一卷全

门似乎微微地开了。

蜡烛的火焰大大地晃动着,发出咝咝的声音,是雷欧又来看自己了吧。他不出声招呼,正是为了不打扰到自己。这个勤恳又可怜的少年。他如此为主人着想是件该感谢的事情,不该换来任何冷酷的对待——这些文森特都明白,也觉得对他很抱歉,但现在实在是没有顾虑他的时间与心情。

“……这之后,到达里斯本的我在圣克鲁斯侯爵的善意下,得以与被‘克罗利娅号’俘虏的‘拉·斯蒂拉·玛丽斯’号的船长米凯尔·卡撒贾会面,打听出了敌船的构造。卡撒贾之所以以一介俘虏之身获得如此详细的情报,是因为在船上受到洛克福特意外的招待。这可谓过度自信产生破绽的一个好例子吧……”一心—意地动着笔杆写下去的文森特,到这里停了笔。然后,用力地以横线把最后一行涂掉了。

(可是最后也无法接近,结果就和没有破绽一样啊)

文森特深吸一口气,等待着涌上胸口的焦躁消失,再继续静静地写下去。“……从这件事中,可以看到那个英格兰人的大胆与轻浮的个性。之后,我将准备攻击的水手分为两组。一组佯装积极攻击以引开敌人的注意,另一组则由少数精锐组成,准备侵入船内夺取凯特。率领前者的是副船长迭戈·佩雷斯,后者由我直接指挥,也就是同时进行两面作战。接下来的一周我们在里斯本海域不断地重复着演习,直到成功地捕捉到‘克罗利娅号’的踪影……”

田为纸上有不少灰尘,墨水洇开了,文森特慌忙把纸拿起来在空中抖着,再放在革制的垫纸上。只要改变脚放的位置,就会传来长靴靴底碾压沙尘的声音,听来令人十分不快。这里与雷欧打扫得干干净净的船长室毕竟有极大的不同。

(真想回海上去。不对,只要能离开这个该诅咒的房间,去其他哪里都好。)

自己真的已经烦透了,寄身于里斯本中央大街上的“枞木旅店”里,不眠不休地对着书桌用功,可到现在连个草稿都没有完成、为什么会花了这么多时间呢,文森特的嘴角浮起自嘲的微笑。

(一想到不得不把自己的失态明明白白地记载在纸上,拿笔的手就变得迟钝起来。特别是接受报告书的一方还是位以严格而出名的人物啊。)

的确,要承认自己在拉罗舍尔的失败后,又在里斯本海域打输了凯特争夺战。这是件很痛苦的事。将手覆在被那个叫格拉罕姆的独眼男子刺伤的前臂上,文森特咬紧了牙关。

(这种程度的伤很快就会不留痕迹地消失的,可是屈辱的记忆也会与之一起彻底地消散吗……)

当然这是不可能的。对于已经发生的事情,不去现实地接受它是不行的。就算想让自己的立场变得有利一些,也不能做出粉饰事实的勾当来。因为有佩雷斯这个监视者在,被人揭穿就只能一生背着“卑怯者”的污名度过了,身为一个西班牙军人,绝不能再给自己加上更不名誉的烙印。

“打扰您了。”

这时候,伴着雷欧顾虑重重的声音,门开了。

“我把您的晚餐又热了一下。您一直没吃什么东西,我想您的肚子一定饿了。”

他手上的托盘里放着冒着热气的汤盆和烛台。刚才他来探望的时候就注意到自己的蜡烛快烧完了吧。

(他真的是很细心。对他这一点,我有时甚至会觉得他烦……)

比如现在就是这样。但是正想说“我不想吃东西,只把蜡烛放下就好,出去吧”时,文森特却发现汤盆旁边还有一封信在。

“谁来的?”

“圣克鲁斯侯爵大人。”

雷欧将汤盆放在兼作餐桌的书桌上,将那封折叠得很整齐、用麻绳系住,还郑重地以蜜蜡封口的信递了过来。

“使者呢?”文森特一边打开信封一边问。

“送来信后就回去了。”

“也就是说没有必要回答是吗……”

看着纸上的字迹,文森特眯细了眼睛:“您怎么了?”

连主人的细微反应都没有看漏的雷欧问:“没什么……后天到海军总部报到的通知。”

“您不想去吗?”

文森特蓦然抬头虽然雷欧的确很可爱,有什么问题也会多对他宽容一些,话虽如此,他也应该知道有着一条不能跨过的界线。

(迎合主人的意思之类的事情没有什么,但是擅自推论主人的心思进行判断,这种行径是绝对不能允许的。)即使处在冒着大雨一般的炮火、部下们一个个被炸碎的这种状况下,船长也必须眉头都不动一动地下达作战命令-他们必须具有的是无论付出什么牺牲都要完成任务、获得成功的强烈意志,而不是人情化的举动。就算有着丰富的感性,也必须把它隐藏在心底深处,有着纤细心灵的人是无法忍受这个职业的。自从文森特有了船长这一称号以来,他就极力避免把自己的好恶和喜怒哀乐表现在外,让人觉得冷酷的人比较容易让部下们老实地服从。

(如果这番努力白费了的话那就麻烦了。)

但是,正想要责备雷欧“不要做这种多余的事”的文森特,看到他脸上担心的神色就改变了心意-他会有此一问也是因为看到了主人的变化。如果文森特的表情没有变化的话,雷欧是绝对不会多说什么话的。

(也就是说,是我露出了破绽……还是我的道行不够啊。)

文森特反省着,在心里对自己对他采取冷漠的态度表示道歉,然后温和地对雷欧说道:“不是这样。能够与尊敬的阁下会面是我的荣耀。”

“尊敬,是这样吗?”

文森特苦笑了,雷欧对自己的遣词用句也很敏感。

“说敬爱也可以。轻率地将喜欢这个词语说出口来,对一位伟大的人物未免太不尊重了。”

“他是‘西班牙海军之父’啊。”

“是啊。就连对我这个阁下所信赖的路易斯提督的部下,他都青睐有加。虽然我能够直接受到他的熏陶的机会不多,但只要留在他身边就能学到许多东西。所以对于要与阁下辞别我感到很难过。”

雷欧接受了这个说明。

“我明白您感到惋惜的心情,可是,很快您就又能见到阁下了啊。”

“是啊。”

文森特将信再次折起来,从少年那里转开视线。自然,雷欧是不会知道的。再见是不可能的了——因为英格兰任务的拖延,这一次的会见就应该是与圣克鲁斯侯爵的永别了。

(如果事情的发展如海斗的预言的话……)

文森特也认为会变成这样。所以要与当事者侯爵本人会面会令他感到沉重而悲哀。普通来说,为了自己抱着好意的对象,自然会希望不祥的预言不会成真。文森特当然也为侯爵的平安而祈祷着,但这就与在海洋上遭遇风暴时一样,是无法避免的命运。

“既然要晋见侯爵大人的话,那您不多少吃一些可不行。”

雷欧不放过这个机会,迅速地拉起文森特的手,带到餐桌旁边。

“是鳕鱼汤,这一次请您趁着还没有冷赶快吃下去吧。”

“我讨厌鱼,太腥了。”

“这一点也不腥,非常美味呢。”

“如果是牡蛎或者蚝的话我就吃。”

装出的过分的任性让雷欧愤然了。

“如果水手挑这挑那的话,是要被处罚不准吃饭的……”

“这又不是在船上,就是在船上,也没有谁会对身为船长的我絮叨。”

“常常说‘上司是部下的模范’的人是谁啊!”

文森特皱起了脸:“我可是不输给英国女王的美食家呢。”

“您怎么这样……!”

“忍不下去了吗?那要不要我替你写推荐信,换到其他船长那里去?是你的话,无论去哪里都会受到欢迎的。”

“不劳您费心!我怎么能把—个人的时候就连饭都不吃的人丢下不管。真是的,脸颊都陷下去了,这不是糟蹋了难得的美貌吗。”

文森特特意装作郑重其事地说:“西班牙军人不应拘泥于容姿的美丑;那是穿着华丽的军服、戴着耀眼的勋章的人才说的话,宫廷那一边可是比什么都在乎‘面子’的。”

“可你又没上过宫廷。”

雷欧以鼻音笑出一声。

“那种地方不用去也知道。比方说,据说是国工陛下最欣赏的安东尼奥·德·利瓦大人,的确他是位优秀的军人,但如果他不是连雷诺沙这种乡下地方都如雷贯耳的美男子的话,也很难说是否会被国王留意了。西班牙陆军中有许许多多身经百战的强者,而剑法不错的人更是像山一样多。”

你这一番话还真敢说——文森特苦笑。

“你的意思是说,可以凭着脸孔得到荣华的不只是女人而已了?”

“请您看一看近卫兵,不是连一个丑男也没有吗。”

“他们的话更要看家世吧。”

“当然,所以说这就是理想了。血统与容姿,文森特大人兼具这两样,剩下的只有出头了,无论升到哪里都是应当的。所谓主人的荣誉也就是随从的荣誉,所以请您坐下来!我要在这里监视着直到您吃完为止。”

“哎呀呀……”

在输给了他而乖乖坐下来的文森特面前,雷欧不满地放下汤盆和把手弯了的勺子。看来这家旅店的老板很有观察人的能力,能够确实把握客人钱包的饱满程度。

(雷欧,要想让别人过目不忘,还有一个必要的因素,那就是财力!)

那就是只要领地和领民还在,就绝对不会枯竭的世袭的财产。利瓦有这一点,而文森特没有。何况两个人之间的差别还远不止如此。同样身为门多萨一族,如果文森特不是生为远亲而是桑地亚纳侯爵的儿子的话,那么他的人生一定会有很大的不同。至少,即使不用在敌人阵地上出生人死也能达到出人头地的目的。

(能够只为了名誉而挥剑,那是一件很幸福的事情。)

但是,像文森特这样只凭自己—身活下去的人,偶尔也不能不为了身为武人的自尊难以忍受的目的而战斗。如果没有成果就不可能出头,如果不能出头就无法得到财富,无法得到财富就不能做一个气派的骑士,世间就是这个样子。

(如果这就是命运的话,除了接受也没有其他的办法,反正也不算什么完全的不幸,就屈服一点算了。)

文森特苦笑着拿起汤匙,虽然冷了一点,但的确如雷欧说的,这汤味道很鲜美,被忘记的食欲复苏了,不知不觉间就喝完了全部的汤。

“再来一点吧。”

雷欧无奈地耸了耸肩,默默地又去盛了一盆来,还拿来了如果不是泡在汤里就实在吃不下去的坚硬的面包和一杯红葡萄酒。

“佩雷斯为什么会在这里?”

久违地填满了肚子,心情也放松了下来,于是文森特从容地自己提起了一直避讳到现在的话题:“我才不知道,那种人……!”

换上新蜡烛的雷欧愤愤地说;“虽然我大致能想象得到,不过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把报告书送到艾尔·艾斯科利亚宫之后,就去跟驻留在里斯本的同伙吹牛去了。说什么说不定‘圣地亚哥’号会成为我的东西哦之类的话……”

雷欧不安地看向文森特。

“真的是这样吗?”

“不知道。一切全凭陛下御心裁断了!”

“是……这样啊。”

“不过,如果你说的是真的的话,陛下已经读过了佩雷斯的报告书了。但到现在还设有斥责我的言语或者召还命令到来,也就是说,继续这样执行任务就好,所以不需要召回。”

“太好了!”

雷欧欣喜地画了一个十字。

(是的……多半是这样吧。)

文森特确信。菲利普二世如今正是授予了可怜的臣子又一次的、也是最后一次的恩宠。绝对不能再让这个机会逃走了,这一次绝对要夺得海斗,让那个天罚的金发英格兰人露出满面的懊悔。

(现在可不是忧郁的场合,快点准备好去英格兰吧。)

总算,积极的态度又回到了他的身上。这是因为好好地吃了一顿之后身体恢复了活力吧,所以一定要感谢雷欧才行。

“谢谢你拿来的汤,你真是侍从的模范。我以你为豪。”

天空色的眼睛因为喜悦而闪耀着光芒。

“我会以此为目标继续努力的。”

“你先去睡吧。到早上的时候,再给我送早饭过来。”

“明白了,晚安。”

目送着少年以弹跳般的步伐消失在门的那一边后,文森特重新转向书桌,迅速地写起报告书来。

(如今思考方法已经改变了呢。)

检讨自己的失败是令人很不舒服的作业,但也无法避免。那么就要找出它的原因,避免再犯下同样的失误。文森特如此发誓道。苦恼也只会浪费时间,如果从过失中学到了教训,那么它必将导向成功。

“我去通报,请在这里稍等一下。”

来到面向里斯本港口的海军本部后,文森特与以往一样被带到了等待室。和每次来的时候一样,这个小小的房间里全是要求和圣克鲁斯侯爵会面的人,不对,今天看起来比平时还要混杂。

(都是因为德雷克。)

因为那些英格兰海盗在葡萄牙沿岸大闹了一场,远征计划不得不做出大幅度的变更。这些人应该都是为了商量这个问题而来的吧。

“还没轮到我吗?我已经在这里等了快两个小时了。”

从服装看来是个富裕商人的男人,抓住从执务室走出来的侯爵的秘书,毫不掩饰自己的火气地问道。

“如果您有什么不满的话,请直接向阁下说好了。”

秘书扫了那男人—眼,冷冰冰地说。

“迭戈·达·席尔瓦先生,让您久等了。”

自然,面对伟大的侯爵是不可能去发泄心中的不满的。眺望着碰了一鼻子灰退下的商人,文森特脸上露出冷笑。

(从模样还真看不出这家伙这么小气,趁着说话的工夫偷偷地往他袖子里塞点东西的话,早就代替达·席尔瓦进去了。)

做官僚其实也是个美差。就拿做侯爵秘书来说,为人优先安排接见顺序便能得到好处费。在西班牙行贿受贿可以使事情进展得更方便。文森特虽然本身没有这么做的意思,但像出航前这种紧张的场合也是会“用金钱来换时间”的。“您是乘船的人吧。”

在众人环视中,文森特正考虑着如何才能把好处递给秘书,这时有人和他搭话了!那是个瘦弱的身体上穿着过时的衣服,占据了为数不多的椅子之一的男子,年龄大约是四十岁左右,长着褐色的头发的额头表现出了向后退去的迹象。眼睛下垂,鼻子微钩,虽然不算端正,也是一副和蔼的面孔。

“不,我是桑地亚纳侯爵的从人。”

文森特撒了个谎,对方那被长长的胡须遮掩了一半的嘴再歪了一下,似乎是在笑的样子。

“陆地上的人会站到执务室的附近,他们的兴趣不会离开这个房间。而海上的人则有着随时注意天气与海浪状态的习惯,所以会在窗户附近看着外面的样子。而且正因为已经成了习惯,所以不会注定到自己正在这样做。”

的确文森特是站在窗边,他是无意识地这样做的。

(虽然看起来很不起眼,但他的观察能力似乎很优秀。)

好胜的文森特回敬似的想要看穿他的身份。从他的遣词用语上看,他并不是商人,也设有官僚那种柔弱感,虽然看来很和善,却不是没有防备,身形上甚至带着一些杀气的残余般的东西。腰中没有别着剑,但他恐怕是个军人。对海上的事情很熟悉,本人却没有海的味道,应该是有过不少次搭船的经验吧。那么他可能是步兵——而且是退役已久的步兵。以他如今的细瘦的身体,已经无法再挥剑了吧。

(不……)

下一个瞬间,文森特注意到了男人放在腿上的左手,那上面有一道严重的伤痕,以那只手要握住剑都很困难了吧。果然是位退役军人。但是无论再怎么看,都看不出他现在是做什么生计。

“真是失礼,让您看到了难看的东西……”

注意到文森特的视线,男子遮住了伤痕。

文森特慌张了起来。

“哪有,我才要为我的失礼而道歉。”

“如果没有让您感到不快就好了。我很少意识到它……啊,结果碍了您的眼实在是很对不起!”

“不,没有的事……!”

两个人见彼此都越说越客气,不由破颜一笑。初次见面的紧张感一解除,都觉得两个人的样子实在太滑稽了。

“我能请问一下您这是怎么来的吗?”

难以抑制自己的好奇心,文森特问道:“我想我炫耀它也会得到原谅吧。”

他将伤手在文森特眼前摇了摇,见那僵直不动的样子,应该是手腕的筋也伤到了吧。

“它是为了右手获得更高的荣誉,自己交给了敌人。最初只连着一层皮,可它却和主人一样命贱,不知什么时候又在原来的位置长合了。只是如您所见,不能弯曲手指,也用不上力气,很不自由。就连在井里打个水也有点困难呢。”这样说着豪快地笑着的男人,不可能有人会不喜欢。真是无论什么样的苦难都不放在眼中的胆量与气魄,无论到了什么时候都不会忘记的坚强姿态,这就是西班牙的男人。文森特端正了自己的坐姿,郑重地行了个礼。

“得以拜见您真是光荣的事情,我恭悦至极。我是‘圣地亚哥号’的船长,名叫文森特·德·桑地亚纳。”

男人睁圆了眼睛。

“门多萨!那么,您是桑地亚纳侯爵一族的人是真的了?”

“我是末流……”

“多么令人称羡!我国比什么都重视血统,没有被异教污染的天主教徒的纯血,再加上贵族的蓝血,真是纯正无比啊!”

如果真是这样那该多好啊。文森特在心中苦笑着,说道:“您也是位出身端正的基督徒了。不然的话,是无法加入西班牙军队的,特别是有着悠久传统的步兵部队。”

“您观察得非常正确!”

男人的脸上染上兴奋的颜色,从椅子上碰一声立起来:“在下,是曾经在如今已经亡故的王弟殿下堂·胡安·德·敖斯特利亚大人,以及圣克鲁斯侯爵阁下指挥下战斗的米盖尔·德·塞万提斯。能够与您认识是我的光荣!”

看到如古代骑士一般朗朗报上自己名姓的他,周围的人都浮起冷笑。他们对牺牲自己身体为国尽忠的男人并没有尊敬之心。

(这里的全是只享受着祖国的安全,根本没有体验过战场的人,这样的家伙是不可能理解军人的心情的。对塞万提斯先生来说,与堂·胡安大人并肩作战的日子虽然艰苦,却能够鲜明地感觉到自己的生活意义。只有那辉煌的记忆支撑着他的心,让他忍受着不自由的生活,谁也没有嘲笑这样的他的权利。)

身为同样从危险的战场上幸存归来的人,文森特将共鸣的视线投向塞万提斯。

“您与这二位大人一起……也就是说‘勒班多’海战了?”

塞万提斯大大地点了头。

“是的,如您所知,是无敌舰队闻名于世的战斗。”

“您负伤之后立刻就回到西班牙了吗?”

“不,在梅西那疗养之后,又在非洲各地转战。之后得到了堂·胡安大人的推荐信,正在愉悦地准备回国的途中,却遭遇到柏柏尔族人海盔的袭击,在阿尔及尔作了俘虏。”

“有多久?”

“五年左右。途中我三次试图越狱都失败了,成了土耳其桨帆船上的桨手。这时救济天主教徒俘虏的‘三位一体会’司祭大人出现了,为我支付了赎身钱。如果那位大人再晚到一天的话,我就要被锁在土耳其人那恶臭的船上直到死去了。”

多么恐怖的波澜起伏的人生啊——文森特以感慨的视线看着塞万提斯,遭到了这样的艰苦与挫折,却仍然没有失去那份高洁与坚强,他一定是一位有着非常强韧的精神的人。

“您真是受苦了。”

“没有,想起那些死在残忍的敌人手下的战友,我是很幸运的一个了。既然能够回到怀念的祖国,那么哪怕是贫穷也好,我也会长寿地活下去的。”文森特探出了身体:“失礼了,请问您现在的身份是?”

“右手的光荣——剑已经换成了羽毛笔,勉强以此糊口。”

这意想不到的回答让文森特大吃一惊。

“也就是说,您是一位作家了?”

“算是吧。”

“从战神阿瑞斯的末裔到缪斯的爱子,多么大胆的转变啊。”

“我只是个虚荣的家伙,不值您一笑的。”塞万提斯谦虚地说,“我无论如何都希望成名。在我国,没有有力的家世的人要得到荣光的话,能够走的路只有两条——一是建立累累军功,一是成为伟大的艺术家,而被名誉欲驱使着的我对两方的道路都进行了尝试,也许您会轻蔑我是没有节操的人吧……”

文森特摇着头,想成为出入头地的人物。这种心情他很能理解。因为文森特自己也是功名心的俘虏。

(如果我站在他的立场上的话,会怎么做呢?)

文森特在内心苦笑了。首先,成为作家这条路就不可能,光是写个报告书就让自己想要惨叫了,要无中生有地编出故事来更是不可能的事。

“请问您写的是什么样的文章呢?”

“有几首诗歌,一部小说,也写过戏剧的剧本。”

“您真是万能的人啊。”

塞万提斯耸了耸肩;“其实我很不擅长写剧本,但为了生活也无法挑三拣四。啊,辛苦多年,也算多少得到了一点评判,才能像这样前来觐见侯爵阁下。”

文森特点头。的确,如果无名的原士兵提出会面申请的话,只会吃闭门羹。“您看过我的戏吗?”塞万提斯忽然问道。

“不……请原谅我的孤陋寡闻。”

看了文森特惭愧的样子,塞万提斯苦笑丁—下。

“也是啊。我在做军人的时候也没有看过戏,至于自己会来写剧本的事情更是做梦也没有想过。没办法,命运是无从知晓的啊。”

文森特也有同感。所以人才会想要知道未来的吧。如果知道有困难在等待着自己,就可以考虑回避它的方法,如果知道会有好事情发生,就不会悄悄不安地过日子了。

(之后他又会过着什么样的日子呢,真想让海斗占卜看看啊。)

多么少见的一生啊。文森特至今对虚构的世界都没有产生过兴趣,但自从与塞万提斯见面后,他的看法改变了。

“下次回港的时候,我一定会去拜见您的戏剧。如果是您这样经历过充满刺激体验的人写出来的戏剧,一定会是非常有趣的。”

塞万提斯以双手按在胸前。

“多么温柔的话语啊……!有着端丽容姿的人连心底都是美丽的,那是灵魂的美丽无法隐藏地表现在了外表上的缘故。”

文森特不禁笑了起来。由于撰写剧本的缘故,自然口吻和举止也都像剧中人物一样了。

“我这种人去了也只能是看热闹的。”

“只要您去看我就欢迎不尽。如果之后您能觉得‘还不错’,那就是我无上的喜悦了。”

“请问作者推荐的作品是?”

塞万提斯立刻回答:“下周开始将在阿尔忒剧院上演《努万西亚》——在城池被重重包围的绝望情况下,一对热恋的男女情侣的故事。”

“赌上生死的爱吗,真是让人动心不已呢……”

“不过等您航悔归来的话,公演恐怕已经结束了。”

没有想到这一点,文森特不由泄气。

“不能在任何时候只要想看就能看到吗。”

“戏剧就是偶尔到访的美梦,就好像只有当场的人物才能看到的海市蜃楼一样。所以大家才会喜欢戏剧,乐此不疲地来到戏院的。”

“我明白了。非常遗憾,我真心期待着您的下一部作品。”

可是,塞万提斯接下来却说出了意外的话。

“看来我无法满足您的期望了。”

“为什么?”

“我已经折笔不写了。”

文森特呆住了。

“这个又是……大胆的决断……”

总算收敛了一下心神,文森特嘟哝道,塞万提斯脸上露出了“我明白您的心情”的苦笑。

“我的家人都怀疑我是不是疯了。我自己也这么觉得。自己似乎有那里与别人不一样,而正是这一点驱使着我采取极端的行动。”

文森特觉得自己不能不问。

“好不容易得到成功,却要将之抛弃,到底是为什么呢?”

“因为这对西班牙人没有用处。”

他那褐色的眼睛中带着热度。

“我想要获得侯爵阁下的恩准,同行参加对英格兰的远征。如今的步兵部队中很少有海战经验的人,我想我一定能派上用场的。”

“塞万提斯先生……”

文森特觉得胸口一紧。对他而言,作为作家扬名只是次要的成功而已,他仍然将勇猛果敢作战获得的剑之荣誉当作是无上的荣光,文森特也是男人,而且是个军人,对他的心情十分理解。但是,文森特也知道现实并不是那么简单的。他已经不再年轻,并且残废了一只手,以这样的身体是不可能得到进入军队的允许的。

“我也明白这是很困难的事情。”

塞万提斯发现对方对自己报以同情的眼神。

“但是,我是‘比起无所作为来还不如去死’的那种人。总之,前来哀求侯爵阁下为我破例就是我的希望。我想再一次与这位大人共同战斗。我想把袭击西班牙船只,蹂躏加的斯与里斯本的德雷克一伙血祭。然后,当那群卑劣的海盗的女主人的头颅被砍下来的时候,我希望我也能在场。为此我无论如何也不会放弃……!”

他的意志简直比艾尔罕布拉宫殿更加坚定。谁也无法阻止他,至少,文森特就不想这么做。所以他只说了一句话。

“我为您祈祷,希望您得到幸运。”

塞万提斯的脸上露出开怀的笑容,似乎已经读到了文森特的言外之意。

“我也为您祈祷航海顺利。”

“谢谢您。”

“希望我们还会在哪里相遇。可能的话,希望是在航向英格兰的船上。”

“欢迎之至。”

文森特也微笑起来。虽然相遇只有一瞬——但自己不会忘怀他的坚强与毅力,还有无论发生什么都积极向前的精神。

“下次见面就喝着葡萄酒,慢慢地好好谈一谈。比如您在阿尔及尔的牢房中是怎样越狱的。”

“一定奉陪。那么您的船名是……”

“我军战斗时的呐喊声。”

两人同时说道:“圣雅各布(圣地亚哥)……!’他们志同道合地互相对视着。这是西班牙守护圣人的名字。战士们以此激励起自己的勇气,在突入敌阵的时候高声唱着它做最后的祈祷。

这时,执务室的门开了,那位秘书露出脸来。

“文森特·德·桑地亚纳大人,请您进来!”

没有给他好处费的必要了,侯爵似乎在等着自己的到来。文森特以目光与塞万提斯道别,沐浴在比自己先来的人们的不快视线下进了执务室。

***

圣克鲁斯侯爵堂·阿卢巴洛·德·巴森,将鹰鹫一般的侧脸转向窗口的方向。秃了的额头,眼下的松弛眼袋,带着老人斑的皮肤,全白的唇髭与颊髯,这衰老的征候自从初次拜见的时候就存在了。但是,文森特却从来没认为过他是老人。

(连今天这个时候也是如此……)

他一定身患重病。那已经不能再称为健康的肉体异常地枯瘦衰弱,仿佛圣人的光环一般的围绕着他的霸气如今也不知消散到了哪里。时时咳嗽得蜷起身体的样子有如风中之烛,只是看着就觉得心痛。

“一直看着这条河。”

突然,沙哑的声音打破了沉默:“那家伙神出鬼没,说不定会沿特茹河而上,来掠夺这个城市。我不能继加的斯之后再让里斯本也蒙受屈辱,担心得连夜里也睡不安稳。就算我再怎么说服自己这里地理有利也没有用。”

侯爵转向文森特。

“我并不觉得土耳其人有多可怕,因为我对他们的战法很是了解。但是,德雷克却不能以常识来猜度。无论怎么思考,都看不出他的下一手会在哪里。这一点令人难以忍受。”

“请不要说泄气话!这一点也不像阁下您!”

文森特知道自己这么说很狂妄,但还是说出了口。因为侯爵生起气来的时候会更有活力。

但是,侯爵只是寂寞地笑了笑而已。然后他走到桌边,像一棵从根部腐坏的树一样颓然倒在椅子上。如今对他来说,只是站着就足以造成他的负担了。

(这真的就是被称为“西班牙海军之父”的人的样子吗……)

蜷曲着身体,拼命地压抑着又涌上来的咳嗽,文森特悲伤地目睹着他的样子。曾经看过他精神矍铄的姿态,所以如今这个状态更令人对侯爵抱以同情。“报告书写完了吗?”侯爵用手巾擦了擦嘴角,以嘶哑的声音问道。

“是,如果赶得上的话,我就把它交给去王宫的定期邮政马车。”

“不用了,如果你带来了的话,交给我就好。”

一瞬间的踌躇之后,文森特把文件放在桌子上递过去。

“拜托您了。”

侯爵把手放在封面上问道:“有誊写本吗?”

“不,我只写了这一篇。”

“下次一定要再抄一篇。恐怕有人在送到陛下手边之前会先行篡改。”

文森特不禁睁大了眼睛,侯爵阴郁地笑笑。

“宫廷里的大臣这种东西,就是为了实现自己的野心、为了得到利益、或者掩蔽自己的失败而不惜去构陷他人的生物。”

文森特愤愤地吊起了眼角。

“改篡报告这种事不是无法饶恕的背信吗,陛下对这种事情……”

“如你所见。”

圣克鲁斯侯爵的眼睛蒙上了一层阴影。

“我们的陛下是位孤独的人啊。母后早早过世,和在战场上驰骋的先王也很少能够见面,陛下长久以来都很内向,想的又多,除了自己以外不相信任何人。即使是异母兄弟堂·胡安大人。亲生嫡子卡洛斯殿下,他也在他们身边安插了无数的间谍。令人难过的是,这个做法并不是错误的。那二位确实都抱着野心。过大的野心……”

文森特的背上掠过寒意。菲利普二世,在遥远的荷兰苦闷地病故的党·胡安,还有据说以疯狂为理由软禁起来,就这样去世的卡洛斯王子,他们之间的不和是国内外都知情的。两人是被国王“抹杀”的谣言秘密地、顽强地在流传着。“对流着相同血液的人陛下都不会打开心扉,又怎么可能会信任臣下呢。”

“不错。所以无论多么小的问题陛下也要亲自留意,对多数的意见沉吟再三,结果还是把自己想的贯彻下去,而且必须为了落实而提出非常详细的指示,如果发生了什么命令不能贯彻的事情,又会进一步增加陛下的怀疑的。”多么的恶性循环——想到自己的国家实行的是如此粗疏的政治,文森特就不能不悚然。

“贪婪、懒惰、肉欲、暴食、傲慢、嫉妒、愤怒——宫廷已经被兴高采烈地犯下圣经里记载的‘七宗罪’的魔鬼们占据了。”

侯爵长叹了一口气。

“陛下明明那么热心地祈求神的救赎的。西班牙女性的嫉妒是世所周知的,但真正恐怖的还是西班牙男人的嫉妒。就连拿波里出身的我,也被说‘元帅出去得太多了’拉过好几次后腿。被国王注目是值得欣喜的事,但也有着它的苦楚。你也要多多留意才好。我不是说谁也不能相信,只是要选择相信的对像。”文森特垂手肃立地点了点头。

“是。”

“报告书的封缄在这里做吧,我会直接把它递交给国王陛下。”

侯爵拉开书桌的抽屉,取出了红色的蜜蜡和刻着自己家徽的印章。

“关于英格兰远征的通信是机密中的机密。在到达陛下的手边之前,敢破坏这个封印的人会被严厉地处罚。这样无论经过了谁的手,都不用担心会遭到奇怪的篡改了。”

文森特再次表示了感谢:“我衷心感谢您为我的着想。”

“代替的,我的条件是……”侯爵展开报告书的封面微笑着,“在封印之前让我‘部分地’读上一读如何,只看德雷克登场那一部分就可以了。”

受了别人的好意,之后要谢绝这个请求是很困难的事情。文森特迅速地回忆了一下内容。所幸,这里面应该没有写什么被侯爵知道了就不好的内容的。“请,在这里。”

文森特把身体探向桌子一侧,从纸卷中抽出那—部分。

“嗯……德雷克率舰三艘,还有‘克罗利娅号’吗。”

报告书、请愿书、命令书——如常年处理大批文件的人那样,侯爵迅速地就结束了阅读。

“撤退的时候很困难吧?”

将文件整理好,文森特脸上露出苦笑来。

“在甲板战斗的人发现德雷克接近,立即报告给我,不然的话就危险了。”

“对你来说是不幸,对克罗利娅号来说是幸运啊。”

“如您所说,一瞬间,血都冲上了我的头脑。我接到报告说德雷克的舰队一直驻留在撒格雷斯海角。”

侯爵耸耸肩。

“他们在那里埋伏着等西班牙船只靠近,为了获取猎物才出击吧。话说回来,如果你被捕获了的话那事情就大了。一定会被交给沃尔辛厄姆,严加刑求让你吐出秘密,再将你公开处刑,这样我方潜入英格兰的间谍也一定会被威慑得心惊胆战的。”

“我也想到了这一点,所以为了家丑不外扬而拼命地逃走。传说受到沃尔辛厄姆的拷问的人没有不招供的。我也不能保证自己会是那个唯一的例外。”侯爵微笑了。

“这并不羞耻。有的时候比起体面来还有更重要的东西,西班牙人却总是忘记这一点。”

“听了您说的话,我心里的一块大石好像消失了一样。”

“我也是一样。耽误了你的时间,可以封上了。”

“是。”

文森特用别的纸把报告书包住,细致地用麻绳系住。

这之间侯爵一个人低声念着,考证起文森特的逃亡来。

“嗯……果然停船位置是不错的。要不是和德雷克之间有克罗利娅号挡着,就会受到炮击了。而且也拉开了船间距离,不会被绊住脚无法逃走——对吧,是这样吧?”

—边活动着手,文森特一边回答道:”如您所见。那个时候,德雷克的‘伊莉沙白·波那文察号’在上风,如果再接近的话,‘圣地亚哥号’的帆就会吃到逆风而只能垂下,当场就被消灭了。”

“克罗利娅号没有能够迅速行动真是很幸运。”

“是。他们的船腹开了个大洞,为了补修设有追上来。如果就这样开下去的话,有进水的可能性。”

“在和克罗利娅号的战斗里抽身而退,也受到了一定的损失吧?”

文森特熔化蜜蜡,点点头。

“个人有一点。人数上来说的损失我想是相同程度的。”

“正确的数字是?”

“我方死者十人。几乎都是撤退时被杀死的。那边也有七八个人的样子。”文森特把蜜蜡滴在麻绳上,要最后按下印章,但是,在这个时候……

“等一下……!”

侯爵制止了他,好像在忍耐疼痛一样,紧紧地闭住了眼睑。

“您怎么了?”

似乎是突然身体不适的样子,文森特一惊,慌了起来。

“多么的诱惑啊……什么也不说,就这样让你回去,可是……”

侯爵呻吟似地说道,接着探出身去,一把抓住了文森特的手腕。

“我有不确定不行的事情。如果你不说的话,我不能让你就这样封印。”

“阁下,到底您想问什么……”

“你和克罗利娅号交手又败退已经是第二次了,这是真的吗?”

尖锐的指摘——文森特感到自己的脸颊在抽搐。

“是谁说的……”

“米凯尔·卡撒贾。他是从你的副官,佩雷斯那里听来的。”

多嘴的人——文森特在内心叹了口气。

“真的吗?”

侯爵的手上加了力量,那燃烧似的眼神直直地凝视着文森特。

“偶然在里斯本海域遭遇是伪装的吧?为什么必须追逐克罗利娅号,你不是为了陛下直接下令的任务而航向英格兰的吗?真正的目的到底是什么?与远征有没有关系?如果有的话,请告诉我。我想为这场战斗期一个完全之策。无论多少,我都需要正确的情报。如果还有总司令官我不知道的事,那就麻烦了。”话是正确的,文森特一时无语。到底要怎么做才好呢。把凯特的事情说明的话,那么就必须要说明自己为什么相信他的预言。问题就在这里。

(当着本人的面说起“腐朽的十字架”,我怎么能做得出来这种悲哀的事情……!)

文森特的视线落在报告书上。如果自己不开口的话,侯爵就会读那个了。之后他当然会看到凯特的名字,不可能注意不到这才是“真正的目的”。

(可恶……!)

文森特憎恨着佩雷斯。都是他为了拖文森特的后腿,说出了“第二次的失败”,对卡撒贾说了的话,说不定就会传到圣克鲁斯侯爵的耳朵里,然后侯爵就会向国王上奏文森特的无能,如果国王有更换掉他的意思,圣地亚哥号就是自己的东西了——多半他正描画着这样的梦想吧,不,一定没错。

(但是,你违反了“绝不能泄露任务内容”的王命,这你要怎么辩解?浅薄的家伙。陛下和讨厌无能的人一样,也讨厌管不住自己嘴巴的人,这一点你也不知道吗?)

但是,佩雷斯的事情先往后搁。如今不得不考虑的是要怎么搪塞侯爵严厉的追问。为什么要追踪克罗利娅号,必须要编造出一个适当的理由来才行。“已经够了,你的犹豫已经给了我回答。”

侯爵放开文森特的手,叹着气道:“那么,那件事是真的了。英格兰有预言了我的死的人在。而且这个人还知道只存在于陛下御心中的接任者的名字。我们警戒心强的陛下要将这一位召到自己的身边。”

文森特愕然了。除了国王陛下和自己之外,还知情到这个地步的人只有一个——会见的时候同席的桑地亚纳侯爵。真是和佩雷斯同样浅薄的人啊,想到他是自己的亲属,文森特就觉得很无地自容。

“放心吧。”侯爵微笑了,“知道的人是听我命令行动的人,干脆再说得清楚一点,是服侍在你的尊伯父枕畔的女间谍。看来和陛下分享秘密的喜悦令尊伯父的嘴也松了起来,不过如果不是女人的话,相信明白陛下性格的他是不会再泄露给其他人的。”

文森特嘲讽地说:“互相在对方的家中秘密安插间谍,这也是做廷臣的心得之一吗?”

侯爵丝毫不为所动地点头。

“是的,大家都这样做。我不是说过吗,平日的注意是很重要的。门多萨家是西班牙有名的大贵族,有时常了解其动向的必要啊。”

文森特陷入阴郁的心情。自己到底是踏入了一个什么样的场所啊。根本不知道那里有多么危险,就单纯地为被许可出入王宫,直接晋见陛下而欢欣雀跃的自己,现在想起来真是滑稽以极。

“看来我不合适宫廷。”

文森特的话让侯爵再次露出笑意:“现在开始习惯吧。社交和武略是相同的,收集情报,读出敌人的思考,趁隙而入。对军人来说是个很熟悉的世界吧。不一样的只是,在战斗的时候也要戴着笑容的假面具而已。”

“或者说,是像阁下一样的毫不关心的假面具?明明什么都知道,却还装出一点也不知情的样子,窥伺着对方的动作?”

“对,这也是一着。”

侯爵靠在椅子的背上,很瘫软,似乎是一下子就疲倦了下来。

“本来想到你回去之前都不把假面具卸下来的,但是,我抗拒不住诱惑。”文森特不禁追问:“诱惑,您刚才也说过这样的话……”

侯爵闭起了眼睛。

“与你和陛下一样,想知道之后会发生什么样的事情,可是又为得知它感到恐惧。所以我在迷惑。因为我知道那不会是什么愉快的话。”

“阁下……”

文森特真想当场逃走,可是,侯爵却不容许他的怯懦。

“在你按下印章的时候,我下定决心。现在不问的话,预言也会被封印起来。现在不问的话,就永远也不会知道了。反正那是我死后才会发生的事情。”瞬时睁开的双眼直视着文森特。

“虽然是非常不愉快的话,但也不管了,我要问你。远征英格兰是我策划的,这个计划的成功胜过我的生命。谁……到底谁会是我的后继者?”

文森特死了心,他也没有隐瞒的必要了。

“堂·阿隆索·佩雷斯·德·古斯曼……第七代梅迪纳·西德涅公爵阁下。”侯爵的脸因为失望而歪斜了。

“不能是其他的人……不,陛下也是详细地考虑了许多才选那一位的吧。”文森特点头。

“如您所见。陛下御心认为‘只能限在侯爵以上身份的人中’。”

“又是‘体面’!”侯爵粗着声音叫道,“总是这样,总是这样,这就是问题!即使面对比自己更善于作战的人,也叫嚣什么无法忍耐对地位位于自己之下的人折腰的混蛋,就是因为有这种人在的缘故!妒心深重,又傲慢无比。这就是我们最大的弱点,到底什么时候西班牙人才会发现这一点?”

好似飞石一般的詈骂让文森特的身体僵硬了。他无法反驳。的确西班牙人太固执于面子。如果德雷克是生在这个国家的话,那么能不能当得上这次远征的总司令官呢?

(多半……不,是绝对不可能吧。)

和圣克鲁斯侯爵所指摘的—样,德雷克是不会得到贵族们拥戴的。因为他是平民。要受生来就比自己低贱的人的命令,贵族的自尊心绝不能允许。就拿文森持自己来说,要说面对平民上司一点不觉得抵抗也是说谎。是的,与英格兰不同,在保守的西班牙要超越身份的障碍是接近于不可能的事情。出人头地的界限不在于能力,而在于生在什么样的家里。即使是想要作为军人而得到荣誉的塞万提斯,也不可能想过去做将军。

(的确,比起高贵而无能的人率领的军队来,出身不好但是有能力的人率领的军队才更加强大。可是明白这一点的西班牙人太少了,而意识到这就是自己缺点的人……)

看着兴奋的波浪退去,再次倚靠在椅子上的侯爵,文森特说道:“阁下能认识到西班牙人最大的缺点,也是因为有过‘不过是外人’而被侮辱的经验吧。”侯爵寂寞地微笑着:“是啊。为了保守‘西班牙海军之父’的立场,我必须不停地战斗。西班牙士兵们会高兴地听从拿波里出身的我的命令,是因为在他们看来我是无敌的。勒班多、科雷塔、圣米凯尔,我全都获得了胜利—只要是听说有战斗,无论哪里我都会去。现在我还在想,我会劝陛下远征英格兰也许正是为了自己。对我来说,战场是必要的。而以后会在宫廷中获得地位的你也是一样。”文森特微微地苦笑起来。

“要像阁下您一样连战连胜是不可能的啊。”

“的确,这样想着的我才是太勉强了吧。胜利女神会来到最贪婪地寻求自己的人身边,如果怠慢她她就会到其他男人那里去。”

侯爵放弃一样地说着。

“西班牙,英格兰。女神会把手伸向哪一方呢,是啊,将公爵任命为司令谁也不会非议的。可是,也许会导致远征以失败告终。公爵是陆军军官,对海,对船都是一无所知。唉,一无所知……”

文森特从他的声音中感觉出了绝望的声响:“阁下——”

“向遥远的国家进军是一件非常困难的事情。即使是亚历山大大帝和汉尼拔都壮志未酬身先去了。也许英格兰的确是个弱小的国家,但住在那里的人民的勇猛却是从古传说至今的。绝对不能小视。听到了吗?不能忘记这一点。”

“我一定不会忘记。”

而从这席话中,文森特又重新认识到了自己要失去的东西有多么地重要,他咬紧了嘴唇。对西班牙海军来说,失去了圣克鲁斯侯爵是个巨大的弱点。而他本人也有此自觉,才会如此消沉。

(看到了死神眼睛的人就会失去对未来的希望。杀死侯爵的,正是凯特的预言啊——)

有如看穿了文森特的心思一样,侯爵说道:“陛下的命令一定是让你把那个预言者带到西班牙来吧。但是,我并不认为陛下会利用他来为自己服务。这是恶魔之术——除了被神选上的预言者外,其他人预言明日就是为圣经所严命禁止的,这你应该知道吧?”

文森特点头:“申命记中的记载。‘能够得知未来的只有神与神选出的先知’。”

“对。异教徒的话绝对不能置信。也许他可以说出一个或两个真实,那也是为了混过我们的眼目的策略。人是对未来一无所知才能生存的。如果知道了,就会失去心中的平安。这不是恶魔的所为还能是什么呢?”

侯爵将那筋骨毕露的手向文森特伸了过来。

“门多萨哟,请听我最后的请求吧。”

文森特握住侯爵的手,把嘴唇吻了上去。

“只要是我能做得到的……”

“如果你从心底为陛下、为西班牙的将来着想的话,那就把那个异教徒抹消。”

文森特蓦然抬头,侯爵看着他郑重地说道。

“只要看到他,就将他抹消,装作是事故,陛下也不会来责怪你。他是不应当存在的,是会招来这个世界的混乱的恶之人。我的这个请求你能够听从吗?”文森特静静地离开一步,说道:“请止我……考虑一下。”

侯爵为这个回答露出了失望的神色,但是点了点头。

“嗯,好好考虑吧。”

“是。”

“你可以退下了。”

侯爵筋疲力尽似地闭上了眼睛。

“别忘了按印章。封好了之后就交给秘书。今天我就会将它和我的书信一起递交给陛下。”

“我明白了。多谢您的种种恩德。能够看到您,我就非常荣幸了。”

没有回答。文森特安静地为报告书盖上了封印,带着它,还有激烈地动摇着的心出了执务室。

(阁下说的话是有道理的。如果预言都是对陛下不利的呢?)

比如,死亡的预言。文森特看到侯爵充满苦恼的样子后,就不能对凯特的能力只是赞不绝口了。但另一方面,他也不认为那是如侯爵所说的该诅咒的力量。

(我做不到,不能杀了凯特,只有这个我绝对不要。)

文森特叹了口气。多么嘲讽的话啊,就算怎么想帮助凯特,不想伤害他。可将自己卷入其中的一切都不允许自己这样做,反而还强迫他采取相反的举动。

(怎么办?我要怎么办才好?)

自己觉得凯特来到西班牙后就万事好说了,但事情看起来却没有这么单纯。现在事态的发展已经到了文森特无法控制的地步。

摇摇晃晃地回了旅店,以疲劳为理由躺上了了床,而后拼命地思考着,但也找不到答案。多半明天、后天也都不会明白吧。即使如此,自己仍不能不去英格兰,如果不能按预定的日期出航的话。是一定会掉脑袋的事情。

(啊,好像才刚刚走上出人头地的台阶,就已经难看地摔了一跤了呢。)真是难看,文森特苦笑着想。但就连这么滑稽的样子,也不会让那个讨厌的佩雷斯开心的:他只有看到文森特悲惨地滚落在地才会大喜,而自己又必须要出航了。那么怎么办呢,再次陷入深思的文森特,一夜辗转到快天亮才得出了一个结论。

(不可以违背王命。总之先把凯特带过来。之后的处理看陛下的御章再考虑吧。)

这只是把问题拖后了而已,这一点文森特也明白。但是,对现在的他来说这已经是如今唯一能做得到的了。

***

“发现陆地……!”

如往常一样站在了望台上的尤安叫道,甲板上的男人们发出欢呼声,轰地一齐杀到左舷。

“啊呀,这不是利撒德海角嘛!”

“好怀念的风景!”

“多半是偏离子航线吧,是风的缘故吗?”

“航海长夜里的时候变更了航线。”

“那个人不是想在哀的斯顿靠岸吧。”

“那不是都一样的事吗,谁都不想在故乡就在眼前的时候沉没掉啊。”

在难以掩饰兴奋的他们的背后,飞来水手长的骂声。

“这群混蛋家伙!船要翻了!还不快回去工作!”

啪的一声,鞭子敲在甲板上,水手们扭转头,慌忙向四方散去,只留下后面的四个男人。路法斯与那捷尔,还有凯特和杰夫利。

“真没办法!既然是熟练的水手,怎么能看到陆地就像小孩一样哇哇地叫个不停!”

路法斯发着牢骚,杰失利偏着头问他。

“那这么说,你又为什么嘻嘻地笑个不停?”

“只是嘴里忽然很痒痒而已。”

“老实一点吧。平安天事地回来了,很高兴吧,”

“还没到普利茅斯呢。万一龙骨触了海里的礁石,我们的航海可就这么完蛋了。”

那捷尔大大地点头。

“是的,只要稍不注意就是事故的根源。”

杰夫利耸耸肩。

“悲观的家伙们啊。是不是,凯特?”

“唉?”

背对着大家,看着海面的凯特慌忙回过头来。

“对、对不起,我没有在听。”

是看到特别引起他兴趣的东西了吧,杰夫利越过凯特的头顶向海上望去。“你有什么在意的地方吗?”

“我在想哪边是利撤德晦角。左手边的吗?”

“不,右手的。左边是兰斯恩得。康沃尔半岛的最西边的尽头。”

“兰斯恩得……”

杰夫利发现凯特放在船舷上的手用力地抓紧了木板。

“怎么了?”

“我想去那里。”

“那里什么也没有哦。是片风又强,又只有岩石的荒凉土地,很少有人去那里,有也只有羊罢了。”

凯特露出微微的苦笑。

“是、是这样呀。就是去了也不会有任何人在,只有寂寞的一个人而已……”像是要转换想法一样,他忽然把视线转向利撤德海角的方向。

“为什么用蜥蜴命名这个海角?”

那捷尔为他说明道:“不是蜥蜴,传说这个海角是被魔法师马林变成石头的龙。”

凯特点头。

“这一带是亚瑟王的地方吧。”

“你知道亚瑟王吗?”

那捷尔吃了一惊,凯特的表情有点狼狈。

“是、是神父大人告诉我的……因为西班牙人很喜欢骑士故事。”

“啊,这样啊。”

那捷尔接受了这个解释,凯特很明显地放下心来。

看了这两人的样子,杰夫利微笑起来。就算是爱怀疑的那捷尔现在也已经不认为凯特是西班牙的间谍了。

“这样下去中午稍过就能进普利茅斯了。要不要去重新化妆一下?”

路法斯真是个聪明的男人,杰夫利拍了拍他健壮的肩膀。

“好,全舰装饰。大家一起来做。作为圣法兰西斯的先头部队可不能丢脸。”

“是,船长!”

“你也去换身衣服,路法斯。‘克罗利娅号’的水手长穿着开了洞的上衣,如果传出了这样的流言我立刻解雇你。我可是给了你能够买衣服的薪水,绝不能允许你做出给我面子上抹灰的行为。”

“是是,船长!”

路法斯嫌麻烦似的回答了一声,给了旁边没干劲的部下屁股一下子,向船舱中走去。

“我们也要去换装,接下来拜托了。”

那捷尔点头目送他们,杰夫利转过身,凯特追在他身后。

“今天要穿哪件衣服,”

“这种时候圣法兰西斯会穿黑色,我们是随从,所以穿蓝的。”

“可以衬托出眼睛的颜色呢。”

“斗篷也是里子是蓝色的比较好。”

“嗯。可是,如果是那一件衣服的话,还是丢在拉罗舍尔的那件天鹅绒的斗篷更合适呢……”

“的确。我会到裁缝店去做一件同样的,还有你的也是。”

“真的吗?”

“想要的话,两件也没问题。”

杰夫利回过头去看着凯特,对他挤了挤一只眼睛。

“从卡撒贾那里抢来的胭脂红卖掉的钱,就算要分给出资者一部分,剩下的也足够把整个普利茅斯的天鹅绒都买下来了。而且圣法兰西斯那边对航海的分配金也给得很不少。”

想起回到英格兰之前,在阿索雷斯群岛海域袭击的葡萄牙的大型运输船“圣菲利普号”上的货物,杰夫利就不由暗笑。从印度果阿开来的这艘船上,满载着小山一样多的从马六甲群岛采来的丁香和胡椒等香辛料,中国的绢织物和陶瓷器,印度的黄金和钻石。

(阁下这回的收益恐怕有十四五万金镑。如果这是真的,那么可是仅次“黄金雄鹿号”环游世界后的重大成果。所以分给我的份儿也是仅仅次于那一次的丰厚吧。)

到现在杰夫利看起来都是个还不错的船长,以后就可以叫做很富裕的船长了吧。如果不是太奢侈的话,吃一辈子都不是什么难事。不过对杰夫利来说,简朴度日可是非常困难的事情,他也还没有做够这份活计,不想金盆洗手。

(只是一次航海就可以积累一次财富,而且还是从敌人手中彻底地抢夺过来的,这有多么痛快。这种工作怎么还会有第二份?)

再加上国家鼓励这种明显的强盗行为,把它合法化。毕竟君主可以要求得到自己的一份么。就算被敌人俘虏会丢掉性命,也有一睹的价值。收入和危险的程度是成比例的,而且事情成功时的充实感也是难以言喻。人生只有一次,杰夫利自然希望尽情欢娱,就算明天死了也不会后悔。在不知道什么时候西班牙人就会攻击过来的这个时世,慎重未必就是长久活下去的方法。班杰明·摩尔悠闲地守着他的羊群,到死的时候还是要死的。所以应该像个男人那样去战斗,即使多拖一个敌人去死也好。多半大部分英格兰人也都有着同样的心情吧。如果要让他们去舔西班牙人的靴子,他们宁愿咬断自己的舌头。

“一件就够了。这么乱花钱,航海长又会生气了。”凯特说道。

“也是。那么,就做一件非常好的衣服吧。什么颜色好呢,要衬托红色的头发自然还是黑色了。”

“旧的就可以了。比起这个来,如果能给我一些肥皂的话我会更感谢的。”

“已经用完了吗?”

“还没有,不过还是有预备的才会安心。”

“好。随你喜欢去买吧。就算戴维斯托克没有,专门从伦敦送来也无所谓。”

“我们的船长最棒了!”

两人笑闹着进了船长室。趴在杰夫利的床上团成一个毛团的布拉其把睡得迷迷糊糊的眼睛转向他们,打了一个好像嘴要裂开一样的大哈欠后,晃悠悠地站起来,算是摆出了在迎接他们回来的样子。

“KA、KAWAII……!”(注:日语“好可爱”。)

凯特用他祖国的语言叫着什么,向爱猫扑过去,紧紧地抱住了它。然后不顾它反抗地去蹭它的脸蛋,作为回报,脸上啪地挨了那柔软的肉球的一记殴打。“动作很快么,将来一定很会抓老鼠。”

凯特皱起了脸。

“虽然是夸奖的话,可是我心情很复杂。”

“为什么?”

“如果这孩子叼着满身是血的猎物的话,我说不定会晕倒。以后也不敢随便去亲它了。”

杰夫利伸出食指,挑起凯特的下颚,看着他的面孔。

“如果嘴巴寂寞的话,我什么时候都可以给你吻的哦。”

“不劳您费心。”

凯特不搭理他,把杰夫利的手推了回去。

“比起说这些来,下了克罗利娅号后我和布拉其要去哪里好,圣法兰西斯的宅邸吗?”

“不,巴格拉特庐出入的人太多,恐怕另一位圣法兰西斯也要来探视情况,还是去我家的好。”

“是在镇外的那个?”

杰夫利点了点头。

“是的。你记得很清楚。买是买了,却没有打理它的时间,就任它荒凉着。谁也想不到那里会有人在。所以要去参观艾克赛塔或者康塔贝里大教堂的话,就藏在那里……”

“请、请等一下!”凯特慌忙制止了他,“要住那个随它去荒凉的家里吗?”

杰夫利在内心奸笑一下。

“房顶也没落下来,总能遮风挡雨。有水井在不用担心水,我的话也总能生个火的嘛。”

“饭怎么办?”

“把船上载的咸肉拿过去的话……”

“别开玩笑了!上了陆地还要吃那个吗!我和你们英国人不—样,舌头和胃袋都很纤细!现在都已经到了极限了,再忍下去不可能,绝对不可能!我不要再吃垃圾!”

气得颤抖起来的凯特无法掩饰内心的动摇。正因为这样杰夫利才忍不住总是要捉弄捉弄凯特的。杰夫利喜欢看他困惑的表情,不,应该说他那样的表情自己“也”很喜欢看才对。

“假的。食物的调配是那捷尔的管辖范围内的事情,所以每天他都会送新鲜的食物过来。你喜欢吃烤羊排吗,黑布丁呢?”

凯特再次用ZIPANGU的语言嘟哝起来:“IISO,ANDOUSURUYONE。YONHYAKUNENIJYOMOTATTRUNONI,ZE-NZEN,RYURINISHINPOGANAINDAKARA。”(注:“好啊,我很感动。虽然是四百多年前,但料理方面也算没有简单感呢。”)

“感觉不好哦。如果你有意见的话,那就换成我能理解的语言说出来。”凯特放弃似的叹了口气:“我说只要是热乎乎的饭菜我就很高兴了。”

“这是当然的啦。”

杰夫利搔乱他大红色的头发,把他拉到衣服箱那边去。

“好了,来帮我换衣服吧。”

“是,船长。”

把布拉其放到地板上,他把亚麻的皱领衬衫、锦缎的紧身上衣和裤子、绢的袜子一起放在床上。然后拿了代替火钵的放葡萄酒瓶子的陶质桶子过来,又去船上的厨房取了木炭,把烤肉时用的铁串烧热,将皱领整出漂亮的形状来。这是个不但麻烦还有可能烫伤的作业,但灵巧的凯特很迅速地就把工作做完了。

(以这个孩子的手腕的话,到皇室的服装部去都会很出众的。而且这还不是在陆地上,在船上都能受到这么仔细的服侍,真是预想外的欣喜啊。)

如平时一样漂亮地结束了杰失利的换装工作,凯特开始给自己打扮了。为了减少麻烦,他的衬衫改成了短短的立领式,似乎是在制帆人马西的指导下自己苦心地缝制出来的。黑色天鹅绒的外衣比较长,收紧的衣裾上以鲜艳的绢绳作为装饰。同样布地制作的马甲上,肩膀和衣裾的部分以银线刺绣着月桂树的叶子。在杰夫利的衣服中,这是过于朴素的了,不过对凯特来说却是正好。他的头发那么鲜艳,装饰再多会显得累赘。

“怎么样?”

看着在自己眼前转了一个圈的少年,杰失利点头微笑。

“完美。”

“不及船长您啊。”凯特服里闪着恶作剧的光芒,“我听马西说了哦。法律规定平民的衣服是不可以使用金线的,可是船长却特意支付罚金也要穿着。”

“没错。如果花了钱就可以穿自己喜欢的东西的话,多少钱我也出。”

“被差人看到了的话,会不会连我的份也征收啊?”

“也不错啊,那是因为他们认为我们是‘显眼的主仆’么。”

“我们今天不是要担任衬托圣法兰西斯的角色吗?”

杰夫利耸耸肩。

“你也不用操心。就算我们在身边,阁下也会充分沐浴在注目之下。阁下可是一位有着磁石一般的魅力和辉煌威光的大人呢。”

凯特感叹似的摇了摇头。

“心情好是很好啦……可是,你为什么这么想要显眼呢?”

“我想我以前也说过,我无法忍受与别人相同这一点。像我这样的人全世界只有一个。所以,我希望大家认同这个个性。”

“用服装吗?”

杰夫利点头。

“首先从这里,从初次相遇的人会第一眼看的地方开始。初次见面的时候不知道对方的性格,自然要先从外表来判断。所以服装就是表现出自己,积极为对方提供情报的东西。看了我的样子的人,很快就连我的性格也明白了。”凯特苦笑起来。

“的确呢。至少不会以为你是个老实的人。”

杰夫利也把话挑明了:“我看到你的时候也觉得很受冲击呢。”

“因为我和这个国家的人们不同,穿着看起来很奇妙的衣服吧。”

“是的,是初次得见的新种类的人。我当时就觉得‘很有意思’,这个印象现在也没有被打破。”

杰夫利走到凯特身边,以双手包住他的脸颊,就像刚才凯特抱小猫那样。“你之所以有趣,是因为还有很多谜—样的部分存在。”

凯特以断断续续的声音问,身体被碰触到的地方很是紧张。

“你想……把那些挖掘出来吗?”

杰夫利歪着头。

“好像是想,又好像不想……”

“那就请不要这么做。”凯特干脆地说,“我不希望你厌烦我。我没有多少人生经验,是个比你想的更根底浅薄的人。我不想破坏你的梦。”

这—下,之前还揣摩着他是不是有绝对不能说明的秘密的杰夫利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像这样给我超乎预期的回答也很有趣。这么说起来,你的人生才刚开始没多久,不是已经遭遇了别人难得经历的事情了嘛。什么根底浅薄的人,这又从何说起呢。”

凯特微笑着,如平时一样嘴角抬了起来。

“谢谢。你这么说我,我真的很高兴。”

那是看到的人都会觉得幸福的表情——但是,杰夫利不知为何却觉得他是想哭的。是想起了来到英格兰的艰苦旅程了吧。眺望着为了把用过的木炭扔到海里,抱着陶桶走出舱去的少年的背影,杰夫利想着。果然还是个谜啊,自己对凯特的兴趣是不会完结的。”是迪威尔斯海角!”

甲板上发出巨大的欢呼声。

“我们回到故乡了!”

如路法斯预告的一样,太阳正当天顶的时候,克罗利娅号进入了普利茅斯湾。通过一五四九年天主教徒发起大叛乱的时候,国教教徒纷纷逃生于此的圣尼可拉斯岛,看到有人影集结在球之丘上。是港口监视人发现了船影,在镇上传播开了吧。人数相当不少。

“圣法兰西斯的船呢?”

杰夫利问,那捷尔回答:“我们似乎超过去了。现在该在海湾的入口附近。”

“那么让阁下先行。在等待那一位的人会很高兴的。路法斯,卷帆!”

“是,船长!”

港口城市的人们对从船体大小和桅杆数目上来猜是谁的船很是得意。认出在外港锚地上停留的克罗利娅号背后逐渐接近的船影后,他们在山丘上一起发出欢声。

“是‘伊莉沙白·波那文察号’啊!”

“德雷克回来了!”

恐怕是在叫着这样的话,高兴地跳着脚吧。

追过杰夫利他们的时候,德雷克敲响了大鼓。

“那一般是在什么时候敲的?”

身边的凯特问。

“阁下上船与下船的时候,也是炮击开始的号令。还有在有什么特殊命令的时候。现在这个是对我方让路先行的礼节。”

“回礼呢?”

杰夫利大声呼喊:“为了我们的德雷克,三呼万岁……!”

就像等着这句话一样,全员大声高呼起来。各水手班的班长指挥着部下用力地吹着哨子。最初还吓了一跳的凯特很快也跟了上去,双手伸向天空高叫着;为英雄祝福。

“万岁!万岁!”

德雷克的大鼓又敲响了。伊莉沙白·波那文察号的甲板上忽然冒出烟来,是向普利茅斯市民致意的礼炮。

知道这是“胜利的宣言”的市民们,像兔子一样在山丘上欢呼雀跃。在西印度群岛及环航世界之后,德雷克一定又带回了财宝之山吧。

<又会带动景气上升了吧,所以他们这么兴奋。)

杰夫利微笑了。今天晚上无论哪里的酒店都肯定满员,娼妓们也一定能挣到很多的钱吧。

“好,到我们了。”看着伊莉沙白·波那文察号在埠头靠了岸,杰夫利问道:“导航船呢?”

路法斯回答:“就在旁边。他们说要上来一下。”

“是吗。”杰夫利有点不耐地皱起眉头,“怎么还要多事。”

“这个么,的确是啊。”

觉得奇怪的两人向舷门那边回过头去,看到滚也似的翻上甲板的男人,眼睛都睁圆了。装饰着雄鸡羽毛的帽子和斗篷,打扮成这个样子的导航人可是从来没有见过。

“渥多大人!”

跑到舷门旁边,扶起男人的那捷尔发出吃惊的声音。

“为什么您会在这里?”

杰夫利咬住了嘴唇。

(不好了……!)

托马斯·渥多是秘书长的属下,换言之,杰夫利被沃尔辛厄姆抢先将了一军。

(他从什么时候等在这里的?)

杰失利看着没事一样的渥多的脸,后悔莫及。这真是过于疼痛的突然袭击。他已经到了这里,根本无从隐藏凯特了。自然,这就是使者的用意了。在被杰夫利和德雷克带走之前确保凯特。

(这样一来把他带到避人眼目的家里去的计划也只能放弃了,可恶!)

凯特坠在愤怒的杰夫利的手腕上,就算什么也不说,那死人一样苍白的脸,也足以表达他的心情了。凯特哪里也不想去,他不要离开杰夫利身边。当然,杰夫利也是一样。

“让您担心了,洛克福特大人。”

向着冲击过头还张不开嘴巴的杰夫利,渥多送来优雅的问候。

“恭悦至极地听闻您航海获得成功。主人也托我带来问候。”

“多谢您专程前来。”

这是多么虚伪的对话……杰夫利在内心咬住了嘴唇。

“根据先行归国的副司令官巴拉大人的报告,德雷克阁下在加的斯的大活跃已经在宫廷中尽所周知了……”

杰夫利打断了渥多的话。

“巴拉并不是归国,而是擅自逃走。圣法兰西斯已经以反叛罪对他宣判了死刑。”顶着伊莉沙白女王派来的监视人的名头,公然一直反抗德雷克,这位副司令官巴拉在航向阿索雷斯群岛的时候被作为不稳分子监禁在“黄金狮子号”上。但是对德雷克对自己的态度极度不满的他以言语巧妙地煽动该舰上的船员,趁着途中遭遇风暴的机会离脱了队列,悄悄跑回了英国。

(巴拉这混蛋,净做些碍眼的事情……!都是这小子抢先回去,沃尔辛厄姆阁下才会发现我们已经快要回国了,所以才让渥多先在这里埋伏吧!)

杰夫利咬紧了牙齿。如果可能的话,真希望德雷克把死刑执行人这个任务交给自己,用自己的手把巴拉干掉。

“总是有正义存在的。”渥多以完全没有兴趣的口吻说道,“对巴拉大人在本人缺席的情况下下达的不公平的判决这个问题,已经上诉皇室厅申请撤回处分了。这样一来的话,一切仰赖英明的女王陛下的判断。这一点先不说,陛下想要亲自祝福各位,同时我家主人也希望向各位详细求教西班牙的现状。因此,请克罗利娅号和伊莉沙白·波那文察号航向伦敦,各位一同前往白厅接受诣见。”渥多那圆滑的口气丝毫不给杰夫利以插口的空隙,但是,就算他让自己开口,又能说什么呢。发出到伦敦去的命令的又不是沃尔辛厄姆,而是国家的首脑,女王陛下。

“另外,贵方一行人出行之际……”

渥多将没有任何感情的眼睛转向凯特。

“洛克福特大人保护下的这位ZIPANGU少年也请务必同行。以上全部,请您谨记。那么,我要去拜访德雷克阁下,传达同样的请求了。”

杰夫利终于恢复了常态,对他说道:“您辛苦了。”

“我也与您同道返回伦敦,日后再见。”

“我明白了。”

不冷静下来不行。目送着渥多再次笨拙地翻过舱门,杰夫利对自己这样说着。然后,把紧紧抓住自己的凯特强行剥下来,直视着他的面孔。

“就像你听到的,不去伦敦不行了。”

凯特激烈地摇着头。

“我不要!去了的话说不定再也无法回来了!我不想见什么沃尔辛厄姆!!”那捷尔站在杰夫利身边,他的脸色和杰夫利的一样苍白。

“桑地亚纳的事情吗?”

“是啊。那家伙是沃尔辛厄姆大人的天敌,想要他的情报吧。”

“只是渥多的报告还不行吗。”

“看来如此。”

“凯特说得对,去了说不定就回不来了啊?”

杰夫利叹了口气。

“沃尔辛厄姆大人还不知道‘那种力量’的事情。而且我们也完全不知道他得知之后要怎么对应。总之,我们做得到的只有守住秘密而已。”

是觉得杰夫利不会保护自己了吧,凯特嗖地跳到了那捷尔怀里。

“绝对不要!我不要去!!”

那捷尔抱着凯特,无奈地看看杰夫利。

“要怎么做才好?”

周围的水手们也都担心地看着状况。因为大家都很喜欢凯特。

(怎么办?我还想问呢!)

杰夫利咬紧了嘴唇,德雷克也是无法违反女王的命令的。如果抗命的话,凯特会被强行带到伦敦去。所以自己必须老老实实地到宫殿去,在对方置疑之前,就承认德雷克和自己在照看凯特比较好吧。

“凯特……”

杰夫利把手放在抓着那捷尔不放的少年的肩膀上。

“没有办法啊,去伦敦吧。”

凯特激烈地摇晃着肩膀,像要把杰夫利的手甩下来一样。

“这无法逃避。不遵从陛下的命令的话,连我们也会和巴拉一样被问以反叛罪。这样一来,就真的身败名裂了。”

“我知道……可是,我很害怕……”把脸埋在那捷尔的胸前,凯特小声嘟哝,“会被怎么样……会变成什么样……都完全不知道,所以……”

“是啊。谁也看不到自己的未来,所以才会不安的。”

杰夫利抚摸着那大红的头发。

“虽然不知道这之后会有什么等待着,但我们永远会在一起。我绝对不会舍弃你,不会把你交给沃尔辛厄姆大人。我一定把你带回这里……带回克罗利娅号上来。”

凯特慢慢地抬起头来,大大的眼睛里全是眼泪。

“真……的吗?”

杰夫利挑起一侧的眉毛。

“我曾经撒过谎吗?”

一摇头,眼泪就从凯特的眼角掉了出来。

“不用这么动摇的啦。”

杰夫利以大拇指擦掉了凯特的眼泪,说道:“沃尔辛厄姆大人的兴趣也许都在桑地亚纳身上。如果不冷静下来的话,他会追问你到底隐藏什么事情的。”

“我知道……”凯特伸直了背,很害羞地向那捷尔说,“我像个撒娇的小孩一样抓着你,对不起。”

“别在意。”那捷尔温柔地拍了一下凯特纤细的肩膀,然后转向杰夫利,“也带我去吧。光是等着不合我的性格。”

杰夫利点头。

“是啊,战友还是越多越好吧。”

凯特顾虑重重地问:“也带布拉其去可以吗?”

“可以啊,当然可以了。”

杰夫利总算看他浮起了笑容,不能再让凯特更加不安了。为了让他多少能够放心一点,自己无论什么都会帮他做到。

***

在北海海域里等待着满潮的“伊莉沙白·波那文察号”,在合适的时机顺着泰晤士河逆流而上。穿过夹在肯特郡的骚森德和艾塞克斯郡的西亚内斯之间的宽广河口,经过罗瓦·霍普的大拐弯,再经过格林威治、提尔贝里,便看到了亨利八世最爱的格里尼治宫殿。

“已经来到这个地方了呢。”

从船长室出来的渥多向集中在后甲板的船长们出声招呼。

“是的,再过不到一小时就会到城边了。”

杰夫利这样说着,转向德雷克。

“我去看着舵,太阳西斜之后就不容易看到陆地上的航标了。”

“多谢,拜托了。”

虽然走向操舵手的方向,杰夫利还是为听到两人的谈话而竖起了耳朵。

“能否请您停泊在这,伦敦的话,也请您暂时住在居尔特厅那一带……”

“我也在如此考虑。”德雷克说道,“如你所说,以加的斯事件的评判来说,如果就这样进城的话并不是好选择。虽然也许会觉得我自恋,但是从以前的经验来看,我来伦敦的消息一传开,恐怕市民们会闹起来的。”

渥多点头。

“虽然不至于会有不利的人,但的确……”

“我这方面也希望在向陛下报告完毕、与巴拉的争执定案之前,尽置避免这样的事态。”

“我能理解您的心情。”

“那么,就在我监督的提特福德造船所停泊吧。那里的话是很安全的。如果有觊觎献给陛下财宝的家伙在船边窥伺就不好了。”

渥多很明显地是不甚满意的样于。

“这一点能否请您重新考虑。换乘船只很耗费时间,现在改走陆路的话,在保安上也并不安全。从提特福德到沙撒克,一定有很多不审之徒在盘桓的。”德雷克耸了耸肩。

“今晚就停泊在这里,明天早上整理出适合谒见的风采再出发的好,这样一来走陆路也安全了。趁着黑夜徘徊的恶人们一定早上爬不起来吧。”

“但是……”

“陛下哪里也不会去,我们也一样。”

德雷克不悦地直视着渥多。

“长期航海后,必须报告的事情像山一样多。就是现在去王宫侍候的话,报告完毕也要到第二天了。这对从早晨就处理公务而十分疲劳的陛下来说是多么不体谅的一件事啊。我也不想以这种一直在摇晃的头脑去进行谒见。请给我一点休息的时间。把我们会在这里停泊是因为我强烈要求的事情报告给沃尔辛厄姆大人的话,相信大人一定不会斥责你的。”

“是……”

渥多不情不愿地低下了头。

“您已经决定了要住宿的场所吗?”

“叫‘牡牛亭’的旅店。虽然很难说是上等品,但也是提供酒的地方。我们也来小酌几杯,愉快地聊聊世间闲话吧。”

“我明白了。谢谢您的邀请。”

背对着他们听着谈话的杰夫利,谁都注意不到地小声叹了口气。这就有了一晚的时间。可以背着渥多,来决定越过沃尔辛厄姆和伊莉沙白女王的会见难关的作战了。

(要怎么样说才不会被识破呢。)

杰夫利下定了决心,绝对不会打破与凯特的约定。总之,无论陷入什么状况,也都要把他带回普利茅斯。凯特是“克罗利娅号”的船舱侍者,也就是从属于自己的人,所以自己要负起责任来守护着他。

(为此我什么都会去做,不择手段也要做到,不管对方是谁。)

绝对不能把他交给沃尔辛厄姆这种人,想着想着,连杰夫利也心情沉重起来。这个西班牙人称之为“女王的黑暗之手”的男人,既冷静又执着,是个有着伊甸园之蛇的狡猾和圣人一般的信念的家伙。不能与之为敌,祈祷不要变成这种情况。

“老板娘,我又来叨扰了哦。”

牡牛亭的老板娘——寡妇爱利诺亚·布鲁见了德雷克,立即像一阵风—样跑到了他身边。

“您回来了!我们听说了呢!你又将西班牙人好好地教训了一顿!这是真的吗,”

“差不多啦。”

“给你好看!善变的菲利普!”

爱利诺亚高兴得跳脚。

“而我们的老爷是受到神的祝福的!快,快,快请到这边来。马上就给您拿淡啤酒来。还是说甜白酒比较好?有徒弟从法国运来的极好的酒呢。”

德雷克在桌边坐下,叫住了女主人。

“很抱歉,我想在房间里休息一下。能不能把酒和简单的饭菜送去,也包括这位绅土的份。”

本想听德雷克一边喝酒一边讲述武勇经历的爱利诺亚有一点泄气,但是很快就又欣喜地点了点头。

“好的,老爷!”

“也请让我的从人们好好地吃一顿。”

“刚做出来的热乎乎的饭菜吧。好啊,刚上了陆地的船员想要什么我知道得很清楚呢。”

说到这里,爱利诺亚婀娜地微笑起来。

“我们这里可爱的使女们会照顾他们的一切哦,请放心吧。”

德雷克挑起一侧的眉毛。

“真是心思灵巧啊。这样生意不愁不繁盛,亡故的店主也能安心了吧。”

“我比他还能挣钱,他躺在地底下不是反而会不甘心嘛。那个人就和想把女王陛下当玩物的那个臭男人一样,口头禅是‘因为女人是愚蠢的生物,所以只要按男人说的去做就好’。”

爱利诺亚褐色的眼睛闪出了恶作剧的光芒。

“狗肚子中生出来的就是小狗,那么从愚蠢的人肚子里生出来的不也是笨蛋了吗?不过这么说起来,大人您看起来倒像是不借任何人的力量就生出来,靠自己一个人长大的呢。”

德雷克皱了皱脸。

“我只是装着忘记了过去。想起喝着母亲的奶哇哇大哭的那个时候,就丢脸得想找个地缝钻下去,连平常心都做不到了。换句请说,这就是说我连撒娇的毛病都还没去掉呢吧。”

“说起来啊,我们女人家也会很娇惯男孩子呢。如此制造出人类来的上帝也真是全知全能。不过上帝太忙了,所以作品就有做得好的,也有做坏的。”

“真聪明啊,爱利诺亚,你绝对是做得最好的那一类的。”

“您真是温柔呢,老爷。我简直像被求爱了一样,心儿乱跳呢。”

把德雷克和渥多引领到二楼的客间后,老板娘向着厨房嘁:“艾德蒙!快点把餐点拿上来!也别忘了酒哦!”

厨子点点头,拍了偷看样子的侍女们的屁股一巴掌。就像暗号一样,牡牛亭的食堂兼酒场像蜜蜂炸了窝一样喧嚣起来。身穿酥胸半露的裙子、送来淡啤酒的侍女们的娇声,兴奋的男人们的口哨声,餐具相撞的声音,此起彼伏的干杯之歌——与将平安结束航海的欣喜一口气爆发出来的伊莉沙白·波那文察号的水手们形成鲜明对比,来自克罗利娅号、仍然要面对难关的三个人静静地坐在角落的一张桌子旁边、连凯特脚边放着的笼子中的那一只也是,它睡得沉沉的,喵都不喵一声。

“我们也快点吃完,赶紧到房间里去吧。”

杰夫利说,那捷尔点头。

“这里太吵了,不是说话的地方。这样的话,快点把饭菜……”

这个时候,那捷尔背后忽然多了一个高挑的男子。围绕着白皙的额头的丰茂头发,形状漂亮的眉毛与双眼皮的眼睛,还有装饰在嘴上与颚下的髭须——这些全都是浓茶褐色。那双闪耀着理智的光芒的眸子和丰厚的官能的嘴唇,将他的内在鲜明地表现了出来。可以说是优雅得近乎冷淡吧,他即使身处嘈杂之中,也绝对不会被卷进去,可以保持着平静地在旁边观察。

但是,如此超然的人却也有着让人惊到灵魂出窍的举动。这个男人突然用双手抱住了那捷尔的头,强迫地把它向上扳去,向那张惊愕地张开的嘴上落下了热烈的一吻。然后,感动之极地宣告道:“我的阿波罗德洛斯……!没想到能在这里与你再会啊!”

那捷尔激烈地挣扎着从男人的手臂中逃出来,一脚踢开椅子站起身,厌恶地向地上吐着唾沫。

“谁是你的赞美者(阿波罗德洛斯)啊……!”

男人微笑着。

“那么,就叫我的阿尔基维亚迪斯(美青年)好了。但是,请你放心好了,我和那死脑筋的苏格拉底不一样,绝不会拒绝你的诱惑的。”

面对着满不在乎的对手,那捷尔的忍耐似乎也达到了极限。

“你要我用拳头封住你那肮脏的嘴吗……!”

杰夫利抓住马上就要挥拳相向的好友的肩膀,想办法宽慰他道:“你就别计较了。这家伙最爱开差到底的玩笑,每次不都是这样吗。”

“所以,我才没有每回每回都要忍耐的必要啊!”

“当然是这样没错,可是请你再忍耐一次,一次就好。没时间了啊。”

“可恶!你这个狗运超好的混蛋!”

那捷尔甩开杰夫利的手,在为突然的事态惊得呆掉了的凯特身边坐下,叫住了过路的侍女。

“给这孩子一杯啤酒,给我拿白兰地来。”

“是啦,其他几位呢?”

“随便拿什么都行,我不管!”

侍女耸耸肩膀,向着厨房里的同伴怒吼:“这边要一杯啤酒,—杯白兰地,还有总之先要两杯淡啤酒!看起来肚子饿得要发火了,再拿点火腿和面包来!”

看起来总算先过了这一关,杰夫利和男人打起招呼来:“好久不见了哪,基德。看来你的新工作很顺利的样子,我们也想为你庆贺啊。”

“你还不是跟着圣法兰西斯一起好好地大闹了一番么。”

“你听谁说的?”

“另外一位圣法兰西斯。我稍微拜托了一下,才能来见你们。”

说起来,这位坐在无法拒绝的那捷尔对面的基德——克里斯托佛·马洛,是作为剑桥大学出身的才子、自由自在地书写着无韵诗的诗人、剧作家而知名的男人。而且还是个公然宣称无神论,身为同性爱者并大肆标榜的异端之徒。正因为这些被向教区司祭告发了,他才跑到迪特福德这种地方来。

(真是有着复杂的面孔的男人呢。)

但在这其中杰夫利最熟悉的,还是他身为沃尔辛厄姆率领的间谍组织成员之一,是个手段了得的间谍这一面。

“到底是什么请求?”

“康巴斯·库里斯蒂那块石头,说我行为不良加上缺席太多,居然开玩笑说什么‘不能给你修士学位’的话。”

基德嘲笑地歪了歪嘴角。

“权力掌握在比自己愚蠢的家伙手里,不是很让人生气吗。这个就先不说,就算我一个人去抗议也没法洗脱冤屈。态度恶劣的事情不好说,缺席可呈因为去为阁下的工作尽心,所以就去拜托阁下帮我说服了。”

“然后呢?”

“真不愧是天下第—的沃尔辛厄姆阁下,一句‘为国家做出了巨大的贡献’,我就顺利地拿到了学位。而且还被授予了在女王陛下御前上演我的最新剧作的荣誉!”

“那不是太好了吗,恭喜。”

杰夫利的祝福让基德微笑了起来。

“谢谢。这次的戏剧可不是合作的,是我初次—个人写出的作品哦。所以真的非常高兴,巡回公演的时候得到了相当的好评,不知道在宫廷会怎么样呢。”

“会成功的吧。到现在你都没有失败的前例呢。”

“如果失败了,我现在也不会在这里了。好,我就这样相信着向前进吧。”基德由于讨厌国教会强制改宗的事情亡命到了法国,在耶稣会设立在兰斯的神学校里学习,附带背负着监视意图颠覆英格兰政府的旧教徒的任务。自从克罗利娅号航行到诺曼底海岸以来,两个人就持续着交情。

(多半是因为有很多共通点,从而有了亲近感吧。)

杰夫利也是和信仰无缘,对和男人同寝也没有任何抵抗感,再加上也不想隐瞒。两个人的工作都与沃尔辛厄姆有关,于是就常凑在一起以说难伺候的上司的坏话为乐。没错,两个人其实相当臭味相投,不过这一点是瞒着航海长的。“这是神造就的御业,使奇迹出现在我们的眼中……”

出神地看着这位航海长——满脸不甘与愤怒地呷着酒的那捷尔,基德歌唱一样地说。

“啊啊,真是无论如何观望都不会看够的面容啊。可是专程与你相会却离普利茅斯如此遥远,至少在肯特郡边比较好吧。”

杰夫利不由苦笑。

“你还在追击这家伙啊?”

“那当然。我见了兼备美貌与伶俐的男子就难以忍耐自己的欲情呢。”

“那么你为什么一次也没对我搭过话?”

“恋爱有如狩猎。最愉快的部分就是获得猎物,这个过程越困难,得到的瞬间所感到的喜悦就会越大。所以我对那种说着‘好啊,请吃吧’地把身体送上来的家伙并没有兴趣。”

杰夫利哼了一声。

“送上来的话你不还是一样会吃。”

“已经摆在那里了么。精力旺盛的男人食欲也很旺盛,肚子很快就饿了。所以该吃的时候就是要吃的。”

基德向杰夫利笑着,把茶褐色的眼睛转向凯特。好像到现在才注意到一样——自然,这是不可能的。

“对了,这个可爱的孩子是?”

呆呆地看着基德的凯特为突然丢过来的话吓了一跳,身体向那捷尔靠了过去。看着他们,杰文利的胸中生出了一丝嫉妒。量近凯特比起自己来似乎更为依赖那捷尔,这让他很是不快。

“我是克里斯托佛·马洛。”

杰夫利桩嫉妒的火焰燃烧着的时候,凯特已经迅速地开始了自我介绍。

“我、我叫凯特。初次见面,马洛大师。”

“‘大师’就不用了。叫我基德就好。你是在哪里出生的,从皮肤颜色来看是东方人。从土耳其的船上被掠夺过来的吗?”

“这个……”

凯特把视线投向杰夫利。

(怎么办?)

杰夫利也迅速地思考了一遍。基德为沃尔辛厄姆工作的时间比自己为德雷克工作的时间都长,气质也受到了传染。

(这么做的话,说不定是能够打破这个状况的。)

杰夫利下了决心。把凯特的来历公开,并和他商量不把凯特交给沃尔辛厄姆也能过关的方法。

“这孩子是从ZIPANGU来的。”

扭着头的那捷尔慌忙转过来打断了杰夫利的话。

“喂,为什么对这种家伙……”

杰夫利看着那捷尔示意他不用说话,自己继续把凯特奇异的经历介绍了下去,还有秘书长官对他执着的理由。

“……结果受到了那个可厌的渥多的监视,到了这个地方来。”

杰夫利闭了口,基德发出感叹的叹息声。

“原来如此,真的是比戏剧更戏剧化的人生啊。”

那捷尔尖锐地指摘他:“并不是凯特自己希望如此。”

“人也无法如自己所愿度过一生啊。我的话,就觉得如果能安稳地迎来最终时刻的话,这也是很难得的经验呢。”

杰夫利探出身子。

“问题就在这里。凯特能不能像这样活下去享受生活的乐趣,就全看沃尔辛厄姆阁下的意思了。但我们不想去赌这个危险。那一位大人意志非常强,并且只执着于自己的思考。如果发现凯特身上有什么他不中意的东西,当场就会把他排除掉了。”

基德皱起了眉头。

“的确,阁下是‘怀疑既惩罚’的那一类人。”

“所以能不能告诉我让阁下放弃的手段?你的话,应该能想到什么的吧。”

“学位的事情他照顾了我,我并不想背叛阁下……不过,既然是朋友拜托就没办法啦。”

基德有点困惑似的笑了笑,看着缩起了身体的凯特。

“这孩子要去谒见女王吗?”

杰夫利点头。

“恐怕是。”

“那么,就要煽起她的对抗心。”

“陛下的?”

“是的。这是从本人那里听来的话,高傲的女王陛下经常对阁下干扰自己的意见很是不满,虽然给阁下以重臣的待遇,但绝不对大人抱以好意。阁下还感叹过,陛下给予同样服侍已久的巴里卿以征取土地和酒的税金的权利,却连自己为谍报活动投入的私财都不予返还。还有阁下的爱女弗朗西丝本来要与陛下中意、现在已经亡故的圣非利普·西德尼结婚,可勇敢的阁下为了可爱的女儿去寻求婚姻的许可时,却被愤怒的陛下彻底地叱骂了回去。”

基德耸耸肩。

“女人是绝对不会原谅夺走自己男人的人的。所以不想把凯特交出去的话,首先要让沃尔辛厄姆阁下主张‘所有权’,那么女王绝对会从他的鼻子底下把小鬼抢过去,不给其他人的。不过我不保证还会不会还给你们了。”

“没关系,只要不去阁下那里什么都可以,我们什么都做。”

杰夫利握住了基德的手。

“谢谢,能够在这里见到你,真的太好了。”

“如果他也能这么想我就高兴了。”

沐浴在基德捉弄的视线下的那捷尔,以怃然的表情说:“感谢你的忠告。”凯特也郑重地低下头去。

“听了您的话,我又有了希望。真的多谢您了。”

基德微笑了。

“为了可爱的男孩子这根本没什么啦。如果厌倦了杰夫利就到我这来吧。”

“啊……不,这个……”

凯特红了脸支支吾吾起来。杰夫利私下苦笑。他做什么自己都觉得好可爱,看来恋爱的病越发沉重了啊。

“对、对了!”凯特突然改变了话题,“刚才听到了您的话,您要在女王陛下面前上演作品真是太了不起了。我发自内心地祈祷您的成功。”

“谢谢。”

ZIPANGU也有戏剧吗。而且看起来凯特一定是个热心的爱好者。他看着基德的眼睛像发热一样闪着光辉。杰夫利发现自己又产生了轻微的嫉妒,费了些工夫才压了下去。

“能请教您作品的名字吗?”

少年的问题让新锐剧作家自豪地挺起了胸。

“亚细亚的大帝,‘帖木儿’。”

凯特倒吸了一口气:“MITEMlTEE!HONTOUNOELISABEISUCHUENGEKIDA!IMAJA,MALO-UNOSAKUHINWA,MEETANIJUENSARENAIKARANA!(注:海斗太过激动说起了日语:“我要看我要看,来到伊莉沙白时代真是太好了!现在的话,马洛的作品可是很难得上演的呢!”)

基德皱起了眉。

“是ZIPANGU的语言吗,是什么意思?”

“啊,呃,我也很想看……”

“那就去看不就好了?”

“唉?”

不只凯特吃惊,杰夫利也睁圆了眼睛。

“说的倒轻巧,是在王宫上演吧?只有女王招待的客人才能进去不是吗?”

“装作是剧团的成员混进去就成了啊。”

基德恶作剧地说着,从椅子上站起身来。

“附带一提,上演是在后天。解决了阁下的问题后我们再神轻气爽地再会好了。那么今晚我还要再重审剧本,先失陪了。”

为了送他,杰夫利也站了起来。

“再一次从心底感谢你。”

“如果你真这么想的话,就帮忙撮合撮合我和那捷尔吧?”

“很遗憾,我对他人的恋情不予干涉。其他还有什么我能做到的?”

“那么帮我付消遣费好了。前阵子和老板娘的男人为酒钱大闹了一场呢。”

“你又来了!”基德苦笑。

“卖掉剧本也只得了十个镑,这可真是又辛苦又得不到相应回报的生计啊。如果能做剧院老板又另说。”

“那就去做不就好了。要我出资也可以的。”

“我可不适合,而且也没有做那个的闲工夫,和阁下打交道的时间一长,写剧本的时间就少了很多,不赶紧补回来可不行。”

基德以宫廷风的礼仪优雅地弯下身去行了一礼。

“那么,请多保重啊,我所爱的那捷尔。其他各位也祝好梦。”

目送他上了二楼后,凯特对杰夫利说:“那个人还是不要再来这里的好。”

“为什么?”

“我也不是很清楚……可是听他说‘老板娘的男人’的时候,我有不好的感觉。基德很爱和人吵架吗?”

那捷尔冷笑一声。

“他在修地奇的旅店杀了那里的儿子。虽然表面上是作为事故处理的。”凯特屏住了呼吸:“那他还这么冷静……”

“这种家伙才是激情型的人。”

“真遗憾。如果他能平安无事地生活下去的话,一定一定能写出更多了不起的作品的。”

杰夫利皱起了眉头。很不可思议,有的时候,凯特不用镜子也能说出预言一样的话来。

(多半是他有看人的眼光吧。的确基德总是卷进麻烦里,根本原因在于他那从外表上很难想象的激烈性格。)

又发现了凯特的一个优点,杰夫利很是满足。

“那个,如果不把我交给沃尔辛厄姆的话,女王陛下会让我回克罗利娅号上去吗?”

用过了餐,回到房间的时候,凯特问杰夫利。他抱着一脸很困样子的布拉其,忧郁地说着。

“你真的想回来吗?”杰夫利故意捉弄地说道,“回克罗利娅号,就不能不回到又不方便又危险的大海上了。比起这样来,还是服侍好女王,得到个好位子,就能在伦敦过舒服的生活。新鲜的火腿,美味的葡萄酒,你最喜欢的肥皂什么的,想买多少就买多少。”

“这虽然是不坏,可是……我还是要和大家在一起。”

凯特啪嗒啪嗒地向床边走去,卷着稻草被子,似乎想睡了的样子。

(当然啊。)

杰夫利静静地跟在他后面,问他道:“为什么?”

“大家都又温柔又有趣……”

“特别是我吧?”

凯特回过头去,脸上露出恶作剧的笑容。

“这—点就很难说了。”

杰夫利推了他后背一把,把他压倒在床上。

“真是嘴硬的小孩,你该说‘没错’才对哦。”

凯特高声地笑了起来,赶快把自己身子底下要压扁了的爱猫救了出来。

“这就是你的温柔吗?”

他的表情松弛下来,让杰失利也随之松了一口气。已经商量出了明天的对策,紧张感总算是消失了。

(这样的话即使受到沃尔辛厄姆的盘问,也能够在不过分狼狈的情况下解决了。)

杰夫利把不耐烦地挥动着四爪的小猫放到地板上去,在凯特身边躺下来,然后抱住那纤细的肩膀,温柔地对他耳语:“有我在身边,你安心地睡吧。”

“嗯。”

凯特微笑着闭上了眼睛。

不满地在地板上转来转去的小猫最后也钻进了自己的笼子去,缩成了一团。但是,在这之中真的睡熟了的,也只有布拉其一个罢了。

***

一行人乘坐的小型船抵达了王宫的栈桥。等在那里的卫兵们在下船的人群中认出了德雷克的样子,整张脸都放出了光芒来。英雄无论在哪里都会受到欢迎,德雷克完成世界环航的时候,就连英格兰的敌人罗马教皇都会想要一张他的肖像画。

“诸位大臣在哪里?”

渥多向看起来是队长的男人问道。

“都已经集合在‘谒见之间’了。”

“什么?那不快点可不行了!圣法兰西斯,我来为您引路!”

在急匆匆走起来的渥多身后,一干人按德雷克、海斗、杰夫利的顺序走着。

(这就是白厅了……)

海斗把眼睛睁得大大的。当然,这个时代还没筑起维多利亚大堤来,因此建筑物都直面河岸,距离看起来很近。

(比伊莉沙白最喜欢的哈特菲尔德宫还要大,真是壮观啊。)

这是她的父亲,亨利八世的趣味吧。文艺复兴风格的建筑物全部被白色石灰石的外壁包覆着,与用精致的大理石造就的哈特菲尔德比起来,更带有硬质的男性的印象。这个宫殿在1698年遭到火灾,除了叫做“Banqueting

House”的国宴厅之外,其他部分全部毁于大火。

(但是,建筑起BanquetingHouse的是伊莉沙白的后继者詹姆斯一世。结果就是如今白厅的痕迹已经一点不剩了。)

1649年克伦威尔领导的清教徒革命,及1666年发生的伦敦大火灾,都将以前的历史化做了一堆灰烬。海斗参观伦敦塔时看到的王冠和权杖,都是王政复古后才做出的东西。这之前的王冠被克伦威尔率领的共和制议会废弃掉了。在以朴素与贞洁为美的清教徒们看来,伊莉沙白与詹姆斯一世时代那纯熟的文化是比什么都污秽、应当被破坏的东西吧。然后,已经奄奄一息的英格兰黄金时代的记忆又被毫不容情的大火最终抹消掉了。

(被烧毁的不只是建筑物,除了少数被抢救出来外,几乎全部记录都这样付之一炬。包括书写着历史的文件与信件,还有告诉后世其人面容的肖像画……)

而这些现在却存在于这里。能够看到自己所在的时代中没有任何人能看到的东西了,一想到这一点,海斗就难以抑制自己的兴奋。

“那位是圣法兰西斯吧?”

“是啊,刚刚从西班牙回来呢。”

在入口处闲谈着的男人们一看到德雷克的样子,立刻就交头接耳了起来。“在一起的那几位是谁啊?”

“不知道。金发的是副官吧。可那个红头发的是……”

海斗对他们的话不在意,也设有继续听下去。英格兰人的体格很高大,当然步幅也很大,所以海斗要拼命动着两只脚才能不被他们拉下。自然,比较起来个子小些的德雷克走在自己前面,所以海斗也是加倍地认真。

(到了宫殿内部了)

海斗首先为规模之大吃了一惊。庄严的柱廊,连接着立柱的都铎式拱顶,优雅的扇形天井。照在大理石的地板上的,是透过数都数不过来的玻璃窗射下来的阳光。

“在那个时代,玻璃就是豪富的象征。”

海斗想起了教英国史的福克斯老师说过的话。

“就连男女间的情话也有‘你的眼睛有如玻璃一般美丽’的表现。要制造玻璃必须将材料熔化,但当时的燃料以柴薪为主,所以很费时间,无法大量制造,因此价格也非常高昂。由于燃料和技术的不足,不能生产出大块的玻璃板束,教会和宫殿的窗子都是以无数巴掌大小的玻璃片用铅做的框子连接固定住,一点点镶嵌出来的。”

建筑史也是历史的一部分。重视传统的英格兰人比起新建的家宅来,更憧憬有着年头的房子,对建筑式样也是固执不已。在对此特别多口的福克斯老师的教导下,海斗也把哥特、文艺复兴、都铎、巴罗克、新古典主义等等建筑风格的特征牢牢记在了脑子里。

(原本还觉得这些知识能有什么用处,但面对着实物就会有各种各样的发现,真的是很有趣。)

想着想着,一行人已经通过了看来像是朝臣的人们聚集的大厅前,来到了谒见之间。分立在门口左右的卫兵将手中的长枪在地板上一顿,这应该就是到来的通知吧,房间中传出声音来:“圣法兰西斯·德雷克求见!”

渥多避到一侧,让三个人先行。

“请。”

来了。海斗咕嘟吞了口唾沫,突如其来的恐怖让他的脚都发起抖来。

这时杰夫利迅速地探过身子,在海斗耳边小声说:“抬起头来,挺直脊背。卑屈的态度只会遭到嘲笑与轻蔑而已。”

海斗点点头,端正了姿势。说得对,如果畏畏缩缩的只会更加让沃尔辛厄姆起疑。

(紧张也没关系,在这种情况下会紧张也是当然的。可是我没有吓到腿软的必要,因为我并不是在孤军奋战的。)

是啊,自己身边还有英国首屈一指的两位勇士在。海斗握紧了拳头,鼓起了斗志:“哟,法兰西斯。”

谒见之间有五个男人在。身穿松垮的黑色斗篷的肥胖老人率先来招呼,他和自己的肖像画简直一模一样,是巴里男爵威廉·塞悉尔。

“阁下。”

德雷克站住脚,郑重地还了一礼。

杰夫利捅捅海斗的屁股,看塞悉尔的脸看得入神的海斗慌忙地低下头。

“首先祝贺你航海成功,做得太好了啊。”

“不胜惶恐之至。”

“听说巴拉向星室厅起诉的事情了吗?”

“多么地厚颜无耻!这种人就应该被拴着脖子吊起来!”

“好了,这得以后听取各方面的说辞才行。明天威斯敏斯特那边的人也要过来。”

然后塞悉尔打量着海斗。

“是那个少年吧。”

“是,他叫凯特。”

“多大了?”以为这还是在问德雷克,海斗便沉默着,塞悉尔又问:“你会说英语吗?”

德雷克转头看着海斗。

“请你自己回答吧。”

海斗心脏乱跳地开了口:“我、我十五岁。”

塞悉尔眯细了眼睛。

“还是个孩子啊。但是已经不是年幼到无法判断事物的道理了。正是为了审问你才把你召唤到这里来。一定要不隐瞒也不多嘴地回答我们的问题,明白了吗?”

“是,先生……不对,是,阁下。”

“你对礼仪还是有心得的啊。”

塞悉尔笑了,接着又看了看杰夫利。

“这是你的部下吗?”

德雷克介绍了行礼的杰夫利。

“普利茅斯的船长,名叫杰失利·洛克福特。”

“哦,早有耳闻。”

杰夫利微微一笑:“不知是怎样的传言?真有些惶恐呢。”

“经常做出很大胆的言行,实际上是个不知恐惧的男人。总之,能够见到你我非常高兴。”

“能够见到阁下才是我的光荣。”

“那么来见过诸位大臣吧,彼此都知道了身份就比较容易说话了。”

塞悉尔首先示意离自己最远处的一个男人。

“雷斯达伯爵阁下。女王陛下的辅佐,陆军总司令官。”

低头行礼的海斗感到了轻微的失望。罗伯特·丹德利,伊莉沙白爱过的“罗宾”到底也敌不过岁月的流逝。虽然模样与杰夫利有些相似,但浅黑的皮肤上已经刻下了皱纹,眼下也有了松弛的眼袋。不过现在也还是个美男子,而且还是相当自恋的那种类型。

“宫廷大臣白金汉卿。”

接着是女王的表兄亨利·凯利。瘦脸,凹陷的眼窝,意志坚强的眼睛,和肖像画上的伊莉莎白很是相似。虽然外貌看起来很是沉稳,但论起说别人坏话来可是天下第一。

“秘书长官沃尔辛厄姆大人。”

另一个圣法兰西斯。海斗抬起头来,在再—次行礼的空隙中迅速地观察了对手。呈M形褪上去的额头,鬓边已经都是白发,笼罩在浓密的眉毛投下的阴影中的褐色眼睛,正目不斜视地盯着海斗看。由于这种视线实在是太强烈了,让海斗很不舒服。到底他是对眼前的东西看不顺眼呢,还是为胆结石而痛苦呢,被埋没在上下唇髭中的嘴唇弯成了一个折线形。海斗想到,女王为他取了一个“摩尔”的诨名,这指的恐怕不是一般意义上的“阿拉伯人”,而是指“荒地”吧。的确沃尔辛厄姆就是这样阴郁的男人。

“近卫队长罗利大人。”

海斗像见德雷克的时候一样心脏狂跳着,抬头去看最后介绍的人物。看到肖像画的时候就觉得他很英俊了,但真人的圣渥尔达更是美貌到会发光的程度。梅斗看着他就感到目眩,不由垂下了头去,但是马上又输给了诱惑把眼睛抬了起来。没办法,毕竟对方是自己仅次于德雷克的憧憬对象啊。

(果然迪文西亚盛产帅哥啊。)

近乎金色的淡褐色头发,比那捷尔的眼睛更蓝一些的蓝灰色眼睛,鼻梁很细很高,整体风貌给人以贵族的印象。在五位审问宫中,他是最年轻,最高傲的。恐怕这是因为初期的宠臣们如今已经上了年纪,现在他是集女王宠爱于一身的缘故吧。海斗在内心苦笑一下,伊莉莎白的喜好还真是容易判别。

(眼里只有高个子、模样好、看来很傲慢的男人,让这样的男人给自己下跪,让他们的自尊心作痛,这便能给她最大的快感吧。)

就好像站在自己身后的青年——海斗忽然想到。杰夫利说不定也能借着今天的机会得到与罗利相同的地位。要让白厅给予厚待的话,不只需要才能,让王人看得入神的外貌也是必要条件。

“众卿聚齐了呢。”

这个时候,从海斗他们进来的门的对面的小一些的出入口中,一位女性以轻巧而从容的步伐走了进来。(……!)

海斗屏住了呼吸。滑也似地横穿过大厅,在缀满装饰的天盖下的椅子上落座的,正是伊莉莎白·都铎,青史留名的英格兰女王陛下。

(好、好厉害!)

虽然已经有了觉悟,还是遭到了预想以上的冲击。缝缀着无数珍珠的纯白长裙是如此之壮丽,让海斗的眼睛都睁圆了。就是伊莉沙白二世(注:现英国女王。)喜欢这个设计,想照着样子做一条都是很难的事情,或者说根本不可能。首先收集这种数量的珍珠就非常困难。只从这条长裙就可以看出,十六世纪的王侯可比二十一世纪的有权威得多,过着当时的平民难以想象的奢华生活。

(如果与平民相同的话,是无法得到尊敬的吧。)

王位是神授予的——或者说被选为王的人是神圣而不可侵犯的存在。这种“王权神授说”如今的人都是相信的吧,如果对伊莉沙白说什么“开放的王室”之类的话,多半不是会被一笑置之就是会遭到狠狠的叱骂吧。她听来一定会觉得“为什么王家的人还必须要看平民的脸色行事?”

(拘泥身价与地位,爱好奢华,认为世界就是围绕着自己转动的。简直像我家的老太婆一样。)

不对,友惠之类的人都算是可爱的人了。如今眼前坐着的可是真正的“红心女王”,违逆了她是真的会掉脑袋的。

(也不对,斩首是针对身份高的人用的,我这样的无名小卒是会被栓着脖子吊起来,在只剩一口气的时候再被剁成四块。)

带着这种毛骨悚然的想法,海斗重新审视了伊莉莎白。和母亲安·波琳一样,她绝对不能算是美女。冷漠如冰的眼神,过大而弯曲的鼻子,表现出她是个秘密主义者的薄而小的嘴唇。无论哪个部分都感不到女性的气息,但是集合在那张涂上了白垩一样的化妆品的脸上,却又不可思议地保持了平衡,散发着难以言喻的魅力。

(她和谁也不相似,也就是相当个性化。)

是的,想要了解什么是“女王”的话,那就来看看伊莉莎白的脸好了。傲然,高贵,而且带着孤独的影子。海斗想象着,多半那些有自信的男人们会想着“如果是我的话,就能填补她的孤独吧”,但是至今为止,成功做到这一点的男子可是一个都没有……

“看起来,你比外表要成熟啊。”

伊莉莎白对看自己看得恍惚的海斗说。

“面对女王,你的腰和膝盖是不是太硬了一点,丝毫不会弯曲的么。”

她在责备自己的失礼了。海斗慌忙弓下腰去。

“实在很失礼。我的眼睛为了仰望陛下华丽的身姿,连行礼的时间都舍不得抽出来了。”

多么厚脸皮的马屁啊,连海斗都对自己的话觉得很恶心。但是从根底上就喜欢听赞美话的伊莉沙白却因为这句话缓和了表情。

“现在看够了吗?”

“不。就像无法停止呼吸一样,我也无法做到不将视线投向女王陛下。”

“的确是很老成,和这张可爱的面孔一点也不合啊。”

伊莉莎白出声地笑了出来,这时男人们也一起张嘴露齿。就好像即使上司的笑话不好笑也—定要笑的部下一样。

“名字是凯特吧?再靠近一些。这红发是天生的吗?”

“是染出来的。”

“用胭脂红吗?”

“类似的东西。我想多半是只产在ZIPANGD的虫子吧……”

说到这里,海斗也是前不久才刚知道胭脂红是什么东西。真没想到从仙人掌上的小小的虫子身上能够取得那么高价的红色染料啊。

(不知道是用什么方法染色的,但用天然的染料绝对是染不出这样的大红来的。)

伊莉沙白伸出手来,温和地揉乱了海斗的头发,确认着根部的颜色。

“原本是黑发吗?”

“ZIPANGU的人全都是这样的。”

“全部都是黑发?男人女人都是?”

“是。”

“女人不想变成金发吗?至少英格兰的女性都是如此。”

伊莉莎白捉弄地扫视着在场的男人们。

“先生们对金发都没有抵抗力。所以女性们一连忍耐好几个小时,把头发在阳光下曝晒,至少让颜色变得淡一点。”

“陛下也是?”

对海斗的问题,伊莉莎白嗤之以鼻。

“我没有为他人而装扮的必要。”

“的确如此。”

“所以按自己的心情随意选择染成各种颜色的假发。”

“现在陛下所佩戴的这一顶与您非常地合衬呢。”

海斗故意迎合以赚取好感。

“最近ZIPANGU也有很多女性染头发,或者使用假发了。但是稍早之前大家还是认为黑发是最美丽的。男人也是这样。”

“那么,你又为什么弄成了红头发呢?”

“因为想显眼。而且学校……不对,是我的教师禁止这么做的缘故。”

“你很老实么。”

伊莉沙白女王挑起唇梢。

“被佛朗西斯哥教会的人叱骂了吧,居然去染头发,为什么不剃掉头顶的头发来表示虔诚之类的?”

“只叹了口气,还给我增加了作业,就这样原谅我了……”

“还好他不是严格的耶稣会的修道士。对了,你的国家里像他们这样的人大概有多少?”

“并不很多,十个人左右。”

话说到这里,海斗也打起了全副的精神来注意。自己和渥多说的话全都传到了伊莉沙白女王耳朵里,绝对不能露出什么破绽来。

“其中的一人就成了你的家庭教师,你的主人是位很有权力的人啊。”

这时,沃尔辛厄姆突然夺过了质问的话头:“你主人的名字是?”

“田中大人。”

“那么,做你教师的修道士的名字是?”

“戈麦斯……佩特罗·戈麦斯大人。”

“他是出身于什么地方的人氏?”

“亚维利亚。”

可恶,问的全是自己不想让他问到的问题。海斗虽然心脏都快停止了,但还是勉力至少回答点什么。编个常见的名字也许还有说中的可能性。虽然不可能跑到日本去调查真伪,但以沃尔辛厄姆的本事,说不定连佛朗西斯哥修道会里都偷偷派进了间谍,一想到这个,海斗就觉得如坐针毡。

“你的主人是天主教徒吧。”

审问继续着。

“那么你为什么没有接受洗礼?”

“在我的国家承认信仰的自由。”

“自由……!”

沃尔辛厄姆吊起眉毛。

主人和仆从信奉不同的神,丈夫与妻子信奉不同的神,双亲和孩子信奉不同的神,这样人心不就完全分散了吗。他们的精神要在哪里得到统一,你国家的君主要怎样统治如此散漫的臣民?”

“尊重彼此的信仰,遵从法律,生活就不会发生问题。ZIPANGU认为政治与宗教是分开的。”

雷斯达伯爵嘲笑似的说道:“根本就是不知信仰者的集合罢了。不知道真实的神的人,结果也根本不会知道什么才是真正的信仰。”

海斗擦掉额头上浮起的汗水。

“也许是这样。基督教传人ZIPANGU还是不久前的事情,在全国普及开来还需要一些时间。”

沃尔辛厄姆看着海斗,忽然转变了话题。球之丘的事件。他又一次向海斗问起当时的状况,表情严峻地说道:“还是不能理解。为什么我追捕的桑地亚纳会不杀掉你这个目击者,而把你就这样放在当地呢。虽然杰夫利的部下们接近了,也不会到了用匕首刺一刀都来不及的地步。那家伙是用剑的名人,深知刺哪里可以让你一刀毙命。我手下被他就这样杀掉的部下多得数不胜数。”

这时德雷克从旁相助。

“他是觉得杀掉小孩子太可怜,才踌躇了吧?”

“不可能。”

沃尔辛厄姆立刻干脆地反驳,瞪着海斗。

“那家伙是为了达到目的无论多么冷酷的事情都做得出的男人。这里果然有问题。为什么他要让你活下来?是不是他饶你性命,代替的你要与他做个交易之类的吧?”

海斗激动地摇着头。

“我才没有!”

“那么,就是用桑地亚纳的话吸引我们的注意力,争取这种面谈的机会,尽量从我们这里套出情报来?”

“这种事情我从来没有想过!”

杰夫利补上一句:“凯特虽然没有被桑地亚纳杀害,但是遭到了他的毒打因为凯特不站在他那一边。”

德雷克也点着头:“恐怕是因为这个缘故吧,凯特从一开始就对我们抱有好意。”

“这就更奇怪了。难道不可能是让您麻痹大意才这么表现的吗?”

沃尔辛厄姆就像过去的那捷尔一样根本连两人的话都不相信。而后,他又改变了质问的话题。”

“你是说你已经说出了全部的秘密,再没有隐瞒的了吗?”

“是。”

凯特点头的瞬间,他的眼睛中闪出光来,露出了夸耀胜利一样的微笑。

“撒谎。你果然不能相信。”

杰夫利愤愤地问:“他撒了什么谎?”

“我的妻子与德雷克大人的夫人甚为交好。”

沃尔辛厄姆冷笑着,望着海斗。

“是这位夫人说的。你有用魔法的镜子看到未来这种古怪的特技。”

“这、这是……”

海斗唔地没了下文。身边的德雷克的脸色也变得一片苍白。他根本没想到情报是从自己家里泄露出去的吧。

“德雷克夫人问了你什么?这次航海的成果,还是说,之后夫君能够升进到什么地位?”

罗利恶意地问道。

海斗明白了。对同样身为海上男儿的他来说,德雷克是竞争对手。所以他才会说出这么辛辣的嘲讽来。海斗顿时感到自己对罗利的憧憬萎缩了下去。的确自己也很喜欢他,但对自己来说他就是NO.2,而德雷克船长才是雷打不动的NO.1。

“是圣法兰西斯的子息何时能够诞生。”

海斗瞪着罗利说道。

“德雷克女士真是位洋溢着爱情的人呢。”从宝座上传来了嘲弄的声音,“可以说是女性中的女性啊,连嘴巴不牢这一点也是一样。”

除了受到审问的三个人以外,其他人轰地发出了笑声。

海斗咬紧了嘴唇,沃尔辛厄姆趁势追击。

“你得以保命的理由到底是什么,为桑地亚纳做了什么占卜?”

这样一来已经没有办法了,海斗只能告白了之前发生的事情。连航海中在拉罗舍尔和里斯本不期而遇的事情也都老实地说了。

“……文森特没有杀我,是想让我为西班牙来使用力量。在拉罗舍尔他也这么说过。但是,我绝对不会帮助他的。我只想对救了我的德雷克阁下和杰夫利,还有英格兰有所帮助。”

但是这真心的话却似乎只让沃尔辛厄姆感到了嫌恶感,他歪了歪嘴。

“说出这种异教徒的话……”

然后,他向兴味深长地看着状况的伊莉沙白上奏道:“陛下,这种可疑的异端占卜师说出的话是不可相信的。这个人一定是桑地亚纳的手下,是为了惑乱英格兰国民的心神而送到这里来的。身为司掌国政之人,我有阻止这种肮脏阴谋的责任。请务必把这个人交给臣下,必定让他将真情全部吐露出来。”杰夫利叫道:“为什么如此顽固地认定凯特是间谍?”

“因为这个人是这个国家与桑地亚纳有关系而活下来的唯一一人。”

沃尔辛厄姆盯着海斗。

“既然能够保住性命,就是他的同伴。我的部下们全部都被杀害了,而留下他就是为了让他活生生地回去西班牙。”

德雷克发出愤怒的声音:“愚顽的人!把凯特带回西班牙是桑地亚纳打的主意,根本不是凯特自己的希望!”

沃尔辛厄姆从鼻子中哼出一声。

“是吗,要知道他的真心还是拷问最好了,将他放到纽肯特去……”

杰夫利当即打断了他:“怎么可以做到这种程度!”

但是,要去抓沃尔辛厄姆衣领的他,喉咙被罗利的剑尖压住了。

“无礼之徒,忘记了这里是宫廷了吗?”

“唔……!”

杰夫利只得止步,无奈地看向海斗。

(已经……不行了……)

海斗已经像被冰冻了一样,连回望杰夫利都做不到了。已经不会再有人来救自己。会被就这样带到哪里去,受到拷问吧。

(不要……不要!太可怕了——!)

但是,已经笼罩在绝望中的海斗的耳朵中,却传来了可以用开朗来形容的女王的笑声。

“未免认真过头了吧,沃尔辛厄姆。”

伊莉沙白从皇座上起身,向海斗的方向走过来。

“我召见天文学者乔·迪的时候,嘲笑他说‘占星之类不过是女孩子的游戏罢了’的事情你忘记了吗,渥尔达,迷信深厚,蒙昧无知的西班牙人也就罢了,如你这般智慧洋溢的英格兰的重臣,自当是收集大量缜密的情报进行分析展望将来的吧?”

罗利深深地垂下头。

“如您所见。”

“那么,对小孩子所说的话,不用去一一挑剔也就可以了吧。”

伊莉沙自在海斗面前站定,温柔地抚摸着他的脸颊。

“离别亲人,失去主人,没有人可以依靠的凯特只是想引起照顾他的大人们的注意罢了。他比其他的孩子都要聪明,很长时间里都在看他人的脸色,所以他故意引起桑地亚纳的关心,成功地活了下来。”

而后她向着白金汉大臣转过头去。”表兄殿下,如此可爱可怜的孩子可以作为女王的小丑了。以后就在我的保护下住在宫廷里。他可以用黄金之国的故事让我开心,这也是黄金故事呢。”在廷臣们一同的笑声中,沃尔辛厄姆激烈地抗议着:“太危险了,陛下!怎能将不知秉性的人放在身边呢!”

“不必再多说了!”伊莉沙白吊起眉梢,声音尖锐地说道,“谨慎你的口,沃尔辛厄姆。能够命令国王的人只有神而已。”

“是……”

沃尔辛厄姆垂下肩膀,他已经觉悟了自己的失败,他触到了女王的逆鳞。“审问就到此为止吧。”

伊莉沙白抱住了海斗,向他露出母亲一般充满慈爱的微笑。

“来吧,我的小丑。我给你美味的点心哦。”

“多谢陛下。”海斗目视女王,呆然地道,“话说回来,小丑……到底要做些什么才好呢?”

***

跟在伊莉沙白身后不远处的海斗,注意着不被发觉地放缓了步调,接近了杰夫利和德雷克,然后迅速地插进两人之间,小声拼命地说着:“怎么变成这样了……!到底我要怎么做才好?”

做女王的小丑,一直留在宫廷——也就是说,要离开海与“克罗利娅号”,与杰夫利告别的意思了。

(怎么会这样,开什么玩笑……!)

海斗缒住杰夫利。

“我不要住在这里,也做不来什么小丑啊……!”

“我知道的。至少目前已经好不容易避过了沃尔辛厄姆阁下的盘问,在他再次刁难之前迅速逃走了。”

杰夫利宽慰似地对海斗说,然后转向德雷克。

“求您了,阁下。能否请您向陛下请求,让凯特回到克罗利娅号上呢?”

“我是非常想这么做的,可是……”

德雷克难以启齿的样子。

“如果违逆了陛下的意志扫了兴致,只会让事态更加恶化而已。看到刚才的沃尔辛厄姆阁下了吗?陛下虽然常常自己推翻自己的意见,但对他人反对自己的意见可是无法忍受的。”

杰夫利悻悻然。

“那么凯特的意志又怎么办?”

“虽然很可怜,但也没有办法。”

德雷克叹了口气。

“陛下的命令就是一切——这就是所谓的宫廷。虽然想为自己的无力而叹息,但到了这个地步,我能做的也就是祈祷凯特幸运,成功地做一个小丑了。”

“什么……!”

海斗愕然了。连德雷克都不得不放弃,那么真的就毫无希望了。

(和基德说的一样。伊莉沙白从沃尔辛厄姆的鼻尖下把我抢去了,但那是建立在我再也不能回到杰夫利那里去的前提上的。)

海斗垂着肩膀。原以为只要过了审问这一关,就什么都能顺利了。可是,这只不过是自己的错觉而已,其实什么都不顺利。解决了这个问题,马上又会浮出别的苦恼来,但是……

“我不会放弃的。”杰夫利紧紧地握住了海斗的手,“在你留在宫廷服侍的期间,我留在伦敦。”

海斗啊地抬起头来。

“真的吗?”

“是啊,我怎么能做得出把你一个丢在陌生土地上的事情来呢。不管要花多少时间,我都会继续说服陛下让你回到普利茅斯。所以,你也不要泄气。”坚定的决心和手的温暖,让海斗那枯萎的心得到了新的力量。杰夫利不会离开自己的身旁。一直困在在这里分别后就再也无法相见的想法中的海斗,听到这句话终于恢复了镇定。

“你能忍耐吗?”

杰夫利问,海斗点头。

“我会努力。”

这个时候。

“凯特!”

伊莉沙白叫道。海斗不得不慌忙跑到队列最前面去。

“请,请问有什么吩咐,”

“你是我的小丑,没有许可,不可以离开我的身边。”

伊莉沙白不快地看着杰夫利他们的方向。

“即使是为了接近熟人也不可以。”

“对、对不起。以后我一定多加注意。”

海斗畏缩着,伊莉沙白的表情变得和悦了。

“你一定要记住,你所要在意的只有我。如果你能让我愉悦的话,那么做什么都可以被原谅。就算对贵族们做出不敬举动,嘲弄他们,也不用担心除我以外的人的处罚。这就是专属女王的小丑了。”

海斗睁圆了眼睛。

“那、那比方说,嘲笑沃尔辛厄姆阁下也可以被原谅了?”

伊莉沙白那浓褐色的眼睛中闪出恶作剧的光辉。

“不会有惩罚就是为了褒奖你的勇气。”

也就是说,只要做小丑就可以得到身家安全的保证了。海斗理解后,对女王那圆熟的判断力深为感叹。伊莉沙白不只没有将海斗交给沃尔辛厄姆,更使他日后无法对海斗出手。海斗的胸中射入了希望的光芒。虽然这不知道是出于对秘书长官的厌恶还是其他的理由,总之她是在真心地庇护着海斗。除了不能不在伦敦住下来外,这真是不能再好的优越照顾了。

“小丑好像是个比我想象的要好得多的身份呢。”

海斗高兴地说着,伊莉沙白耸了耸肩。

“之所以原谅这些,也是因为要让他人发笑是件很难的事情。直率地说,我是个很容易厌烦的人,很少会有心情愉快的时候,对小丑来说是个难以服侍的主人。你不多努力可不行呢,不然的话……”

“请、请等一下!“海斗慌忙打断了她的话。对了,现在最基本的问题还没有解决呢。

“陛下说要努力,在下也不知道要怎么做才好。虽然有着种种经历,但做小丑的经验却一点也没有……”

伊莉沙白点着头:“我也知道世界上没有生下来就是小丑的人。无论是什么职业,都要从身为样板的人那里学习工作经验开始。所以你也去从师积累经验好了。我除了你之外还有其他四个小丑,你从其中找有着合适自己能力的人去请教吧。”

“可是,我……”

伊莉沙白冷冷地看着似乎要抗议的海斗。

“这是命令。即使是半路出家的小丑,也会被期待着献上从没有人见过的本领。如果你被按上了无能的烙印,那是雇佣你的我的耻辱。屈辱可并不是身为王者的人喜欢的东西。喜欢发笑,却无法忍耐被他人所笑。我平日都有着宽容的心,但这也是有限度的,这一点你要记住。明白了吗?”

“是、是。”

海斗为了逃避那冰一般的视线把脸垂了下去。虽然声音很柔和,但话的内容却和胁迫根本没什么两样。

(也就是说,对不听话的孩子要给与惩处,这个意思吧。)

结果也许伊莉沙白的残忍和秘书长官没有什么区别。这么想着,海斗忧郁起来。自己的命运被他人左右实在是令人愤懑的事情,可是自己也明白无论如何也无法从她们那里脱身。

(我想要力量。至少能够保护自己的力量……!)

按照杰夫利说的,多学习一些剑法就好了吗。海斗摇着头,并不是这样。这并不是只靠腕力就能解决的问题。束缚住海斗,剥夺了他的自由的,是比这强得大多的东西——眼睛看不到,也无法切断的“权力”。

走在长长的走廊上的一行人,来到了女王的私室。

“直到‘次室’为止,凯特都可以自由出入。这个旨意向卫兵们传达下去。”

“遵旨。”

偷听着伊莉沙白和罗利的对话,海斗一边打量着旁边。居室是两间连续的,外面是为了与入内的朝臣们会面,共同进餐的房间吧。而海斗他们被引导到的“里之室”,应该在本来的意思上就是女王自己的私室。

“好运气的家伙。”

罗利向要走进门的海斗说道。

“你要感谢陛下的好意。就连枢密官也不是那么容易就能踏进这里的呢。”海斗猛地向他看去,只见他背转了身体,立在了门口,女王在室内的时候,他都会在这里守卫的吧。

(哼,虽然身份高些,可做的事情和卫兵没有区别嘛。)

海斗恶意地想着。守护君主的身体与隐私是护卫队长的主要任务。由于常常随侍在女王身边,与女王对话的机会也多,所以在宫廷中是个很抢手的职位,但是——

(换了是我的话,就算女王陛下请求我出任这个职务,我也一定要用各种理由来辞退。)

也许确实是很荣耀很醒目,但这的确并不是一个轻松的工作。不能不长时间地站立着,没有时间休息,完全要按照主人的方便来安排自己的生活。而且,还要击退意图夺取这个位置的朝臣们,无论如何疲劳也要在女王面前保持完美的外表,讨她的欢心,自然根本没有放松的空闲。罗利的言行总是夹枪带棒,某种程度上来说也是不得以的。

“布兰切!”

伊莉沙白叫道。排成—横列的侍女们中,走出了一位蓝色眼睛快要被皱纹遮挡住的老妇人。

“陛下。”

“我雇佣了新的小丑。名字叫凯特。是经历了奇特的命运,从ZIPANGU来到我们这里的迷路的孩子。”

“哎呀,哎呀,从那么遥远的地方……”

布兰切为了把海斗打晕清楚,把埋没在皱纹中的眼睛眯得更细了。

“真少见的长相呢……像婴儿一样头围大,鼻子低……可是倒并不觉得丑。而且那被长长的睫毛装饰看的眼睛像小鹿一样可爱呢。”

为这个评价感到满足的女王微笑起来:“不然的话,我也不会赐予他俸禄,把他留在身旁了。”

海斗怔住。虽然知道伊莉沙白很挑长相,但没想到居然彻底到这个地步。“这么说起来,以前曾有从ZIPANGU来到西班牙的少年使节团。莫非你是参加在第二队中的人吗?”

布兰切问,伊莉沙白点头。

“似乎如此。不过这次的使节都是大人,凯特是以侍从的身份乘上船来的。他想不到自己的船遭到了胡格诺海盗的袭击。”

“多么可怕的事……!”

布兰切倒抽了一口气。她把自己的主人奖励海盗行为的事情忘了个干净。“凯特的父母也不会想到自己的孩子会遭到如此悲惨的境遇吧。航海真是赌上性命的事情啊。到了现在,能不能回到故乡去都很难说。”

伊莉沙白伸出手来,抚摸着海斗的脸颊。

“彻底地被和亲人和朋友分开,又成了想要加害自己之辈的虏囚……简直就如同被带到伦敦塔去那时的我一样。这么一想,我就觉得不能放着不管,要留在自己身边好好照顾才行。”

与伊莉沙白共同经历了痛苦的过去的布兰切,为这段话而湿了眼睛。

“您的心情我非常能够理解。”

“如果你也觉得他可怜的话,就请疼爱他吧。”

布兰切大大地点着头,看向海斗。

“我是侍女长布兰切·帕里。有什么为难的事就向我说吧,我会帮助你的。”

“谢谢您,女士。”

海斗微笑着。自从来到这个宫殿后,第一次遇到了一个可以让自己松一口气的人。

见介绍结束后,伊莉沙白言道:“把点心和葡萄酒送到‘等候间’去。再给凯特来些‘侍女派’。听说航海当中食物很贫乏,一点也吃不上点心的吧。”

“明白了。”布兰切向兴趣昂然地打量着这边的年轻侍女们命令道,“迅速去准备来!”

女孩子们表示明白似的轻轻行了个屈膝礼,吃吃地笑着通过杰夫利和德雷克身边,走出了房间。

“我也去帮忙。”

海斗自告奋勇,布兰切苦笑起来。

“除非陛下下令,否则没有这样做的必要。因为你的任务是宽慰陛下。”

问题就在这里。海斗便问布兰切,如果是她的话,也许会给自己明确的回答吧。

“宽慰的话,具体要怎么做才好?”

“这个么,讲笑话,捉弄人,唱歌,跳舞——只要能让陛下开心做什么都好。”

“这、这么说我也……”

海斗黔驴技穷。

“我也算是喜欢唱歌跳舞,可说起来都只是平常人的地步罢了。我并不认为这些就能让见多识广的陛下得到快乐。”

伊莉莎白嘴角微抬。

“虽然为你的志向之高而感叹,但最初并不用像这样紧张的。前面也说过了,我首先想听你说话。你能想到的ZIPANGU的事情,桑地亚纳的事情,还有……”她刻意地停了一拍,“亲切的金发船长的事情。”

知道自己引起了女王的注意的杰夫利,浮起那惯例的魅惑的笑容,以昨晚对基德表现出来的那种优雅的言辞答道:“到底及不上陛下思虑的深沉。”

伊莉莎白将手向他伸了过去。

“你可以靠近,洛克福特。”

杰夫利飒爽地走上前去,托起伊莉莎白的手,在那白皙的手指上落下一吻,有些大胆地直视着她的眼睛。

“坏男人呢。”伊莉莎白的眼睛中闪出光辉,以普通市民那种很愉快的口气说道,“即使不用问任何人,从那张漂亮的脸孔上就能看出来了。一定是一开始挑逗女人,等到对方完全成了自己的东西,就无慈悲地彻底抛弃的那一类吧。”

“这可真是没有的事呢。”

还握着那只手,杰夫利露出无邪的笑容。

“我是被挑逗的那一方。之所以从一朵花飞到另一朵花,也都是因为我太过软弱,无法拒绝邀请的缘故。”

“原来如此,和塞悉尔说的一样,是个态度高傲内里厚颜无耻的自信家呢。”

杰夫利歪过了头。

“陛下讨厌自信家吗?”

伊莉莎白没有回答。但是,她是绝对不会讨厌的。这一点只要看到她的脸孔就不言自明。

(花心!你都有了罗利和雷斯达还……!)

海斗在内心吐着舌头。重外表的女王是不会放过杰夫利的。他又英俊,又魁梧,加上散漫,又能正中对方喜欢的下怀。但是就算觉悟了这一点,看到女王实际在眼前对他表示兴趣还是难以言表的不快。

(这样下去,真的要担心他被抢走了,女王是有这个力量的……)

杰夫利之所以毫无顾忌地散发魅力,正是为了夺回自己,这一点海斗也明白,要让伊莉莎白听从自己的请求,就有再接近她的必要。即使如此,海斗还是不禁生起气来。看着那双蓝色的眼睛中映出的只有自己的影子,希望他只在意着自己。

(换句话说,就是小鬼一样的独占欲了。我这样下去好吗?)

海斗轻轻地叹了一口气。不振作起来不行,这可不是二十四小时都和杰夫利在一起的时候了,不把自己依赖他的毛病改掉可不行。

“大胆,无畏,而且是毫无瑕疵的迪翁人——”

向着静静站在—边的德雷克,伊莉莎白言道。

“与渥尔达年轻的时候一模一样呢。为什么到如今才把洛克福特带到宫廷中来,恐怕会夺走你的宠爱吗?”

德雷克苦笑。

“没有的事。只是本人希望如此。”

伊莉莎白的视线转移到杰夫利身上。

“理由呢?”

杰夫利耸了耸肩。

“因为觉得宫廷是没有什么特别的事情便不该踏足的地方。”

伊莉莎白挑起一侧的眉毛。

“真是不诚实的人。明明有很多潜入宫廷、在各处露脸、为找到留在这里的机会而拼命钻营的人在的。”

伊莉莎白表示亲密和爱情似的,在杰夫利绷紧的脸颊上轻轻一拍。

“我总会为你找到你的容身之处的。所以登陆的时候一定要来拜访的哦。”

“感谢陛下的好意。”

杰夫利再度优雅地弯下腰去,但是,看不到一丝热情。

“如果没有急事的话,可以暂时留在这里吗?我想听你的故事。”

伊莉莎白发出了要求。看来似乎那没这么容易上钩的样子反而引起了她的兴趣。

杰夫利微笑:“这是陛下的更求,怎么能不遵从呢。但是,此前有一事相求。”

伊莉莎白皱起了眉:“什么请求?”

“很失礼的,能否借用凯特一天呢?”

海斗为这个大胆的要求屏住了呼吸,杰夫利的脸色却丝毫不变。

“为什么?”

“想让他看看世界上最有活力的城市伦敦。原本与他约定上了陆地要给他做导游的。并且我想告诉他在陛下治理下的国家有多么的伟大而美好。”

“准许你。好好地告诉他吧。”

伊莉莎白干脆地同意了。也许是想向杰夫利显示自己的宽大也说不定。

“不过,到了明天中午便要回来。明天有克里斯托弗·马洛的戏上演。这也是我治理的英格兰美好的一部分。你们的座位也都准备了,不要错过啊。”

“真是无比荣幸。”

仿照着杰夫利,海斗也深深地鞠躬下去。

“请移步到等候间去吧。侍女们差不多该回来了。我也有些话要和德雷克说。”伊莉莎白对两人说着,转向侍女长说道,“接着交给你了。如果女孩子们兴奋过头做出什么失礼的举动的话,代替我管教她们。”

布兰切点头。

“明白,洛克福特大人,请到这边来,凯特也一起来。”

“是。”

在走出房间前,海斗偷偷地看了看剩下的两人的样子。伊莉莎白坐在覆着绸缎椅罩的椅子上,德雷克跪在她面前。他轻握住那白皙的手,比杰夫利还热情地将嘴唇覆了上去。

(真的是非常敬爱女王陛下呢。)

海斗的嘴唇松弛了。但是,将视线转移到伊莉莎白身上的时候,又赫然惊觉一件事。俯视着男人的女性的面孔上毫无可称之为表情的东西。没有半点对浪漫的问候动心的样子,也没有对臣下的亲切,只是冷静地观察着自己面前的男人而已。适才对杰夫利的那种婀娜的笑容消失得不见踪影。

(因为面对的是德雷克吗?似乎是对他有什么意见一样。还是说这才是她本来的面目,刚才看着杰夫利的只是伪装出来的假面具?)

双面性——这个词在海斗的脑海中闪过。是的,眼睛看到的东西,不一定就是全部。说不定从表情上判断伊莉莎白的思想的事情还是不要做为好。

(那能够判断的只有语言了吗,可她说话表里不一也是很有名的……)

想到只能接受这样一个复杂的人类做自己的主人,海斗的心情就十分沉重。主君与臣下的感情是有着温差的。就连德雷克,伊莉莎白对他也几乎不打开自己的心扉。

(不……)

海斗重新想道。

(不只德雷克,多半她对谁都不会打开心扉。就算面对恋人也是如此。)

在成为女王前走过的危险道路,让伊莉莎白成了一个疑心深重的人吧。砍下母亲头颅的父亲,激烈地憎恶着自己的姐姐,初恋的男人只是为了实现自己的野心而利用她而已,爱到想要与他结婚的男人有着妻室。实在是坎坷苦难的人生。

(就是这样变得不相信他人的吧。)

海斗对伊莉莎白感到了近乎哀怜的亲切。虽然理由不同,但绝对不会表现出真正的自己的她,和自己是非常相似的。

(我也有绝对不能说明的秘密。)

为了隐瞒自己是从别的世界来的人这个事实,海斗不得不一个又一个地撒着谎。

对,即使是面对杰夫利也是如此。

(我们之间是有着隔闽的。尽管我喜欢着杰夫利,却不能填平这个隔阂,真的很痛苦。而担心着谎言被拆穿、吓得发抖的自己是那么悲惨而寂寞……)

伊莉莎白忍耐着孤独,这锻炼了她的精神吧。那么,自己要保守自己的秘密也应该有和她同等的坚强才行——出神地想着这些的海斗鼻端掠过一阵甜美的味道,他呼地抬起头来,看到一位金发的美少女把一个美丽的螺钿箱子递到自己面前。

“是威哈斯。你吃过吗?”

海斗看看箱子里面,摇了摇头。自然自己是吃过威哈斯的,但这个的形状和硬度完全不同。这里的世界是把面团压得薄薄的,卷起来做成雪茄杖的饼干般的东西。

(算啦,只要好吃,管它名字叫什么。)

想吃甜的东西,想吃到梦里都梦见的海斗,以碎片飞散的势头把一个威哈斯塞进了胃里,马上又一口咬住另一个,接着又抓了一块。然后,满足地说道:“这个箱子真是美丽,简直像首饰盒一样。”

“是啊,因为装的也是宝石一样的东西么。”

美少女关上箱子的盖,微笑着说。

“威哈斯用了很多砂糖,是非常高价的东西。一块一块都要由专门的厨师来烤制,不能做很多。我们也只是在宫中晚餐会上才能尝到。在亨利陛下的时代里,偷吃了这个的仆人要被立刻处以死刑呢。”

海斗的脸刷一下青了。

“我、我贪婪地吃了这么多贵重的东西……”

侍女明朗地笑了起来。

“你又不是偷吃,所以没有关系的。陛下也说‘吃多少都可以’呢。

“太、太好了……”

海斗抚着胸口长出一口气,侍女问他道:“你是叫凯特的吧?”

“是。女士……不,小姐您的芳名是?”

“和陛下一样是伊莉莎白。公称是斯洛克摩顿女士。不过这里都叫我‘爱尔莎’,你也这么叫我好了。”

海斗睁圆了眼。伊莉莎白·斯洛克摩顿,就是后来秘密与渥尔达·罗利结婚,被嫉妒和愤怒得发狂的女王送进伦敦塔里去了的女性。但是,如今的她像天使一般无邪,一点也看不出为了恋情不惜生命的热情。

“怎么了,我的脸上有什么吗?”

爱尔莎问,海斗慌忙摇头。

“我、我是觉得你的脸好可爱啊。”

爱尔莎快乐地说着:“今天真是幸运的一天。刚才我去取点心的时候,圣渥尔达也对我说了同样的话。呐,你不觉得那位大人的模样真的很端正吗?”

前言撤回。海斗在心中苦笑。女孩子的成长是很快的。爱尔莎爱上罗利已经不是遥远的事情了。

“要吃侍女派吗?”

代替被布兰切叫走的爱尔莎,被其他侍女包围着谈笑的杰夫利手中端着银质的盘子。

“嗯。”

海斗很高兴地不客气了。这个形状与其说是派,不如说是一口大小的夹心饼。

“为什么这叫做侍女派呢?”海斗问。杰夫利得意地答道:“亨利八世看到从法国归来的安·波琳等侍女们在吃这种派,就问‘这是什么点心’,不知为什么她们没有告诉他。于是,亨利王就先叫它‘侍女们的派’,到如今便正式成为名叫‘侍女’的派了。”

“你知道得真清楚啊。”

“是安夫人告诉我的。”杰夫利向一位脸颊丰满的中年侍女轻施一礼,小声说道,“是渥里克伯爵夫人。照顾那位女王的事情,你可以多拜托她。这里的全是善解人意的女性,而且又都是美女。最初还不知会怎么样,但这里真是个不坏的工作场所,我都想进来工作了呢。”

“是啊。”

海斗咬着派,不冷不热地说。是的,只要不吃掉真正的侍女,那么到什么时候都会快乐平安地度过吧。但这对饥饿的圣渥尔达和杰夫利来说,说不定是件很难做到的事情呢。

海斗他们去王宫的同时,那捷尔也搬到了位于沙撒克的“钥匙旅店”去住。

位于泰晤士南岸的这个地域是威斯敏斯特大主教的直辖地,直到亨利八世解散修道院之前,伦敦市的法律都管不到这里。现在也还残留着当时那种自由的风气,在城里犯了罪的人们逃到这里,要找地方藏身是件很容易的事。

“就是说,是率领着警察的沃尔辛厄姆阁下也感到棘手的地方。只要在这里多留意一点,就不太可能发生被带到其他陌生场所的事态了。”

在兼做用餐室、酒场和宴会厅的大厅中,迎接两人的那捷尔听了这句话后面带笑容。

“但是这种担心也是多余的吧。既然能和杰夫利一起回来,不是就说明阁下对你的怀疑已经洗清了吗?”

海斗耸耸肩:“没有洗清。和基德说的一样,是伊莉莎白女王陛下让我跟随身旁才换来他的不追问的。”

那捷尔蹙起了眉头。

“跟随身旁——也就是陛下亲自担任你的监护人吗?”

“应该说是雇主。我现在是女王专属的小丑了。”

“什……”

那捷尔哑然。好不容易镇定下来,就把尖锐的视线投向了杰夫利。

“到底是怎么了才会出现这么愚蠢的事情?你都干了什么?圣法兰西斯没有提出抗议吗?”

杰夫利叹了口气。

“对方是女王,即使是无敌的德雷克也是爱莫能助了。不过同样的,沃尔辛厄姆阁下也无法对君主的人出手了。虽然我也觉得这愚蠢透顶,但现在也只能接受这个提案而已。”

“但是宫廷可是沃尔辛厄姆阁下的地盘啊。”

“我也得到了自由出入的许可。”

“你要留在伦敦吗?”

“我不放心留下凯特一个人。那你……”

“我也陪着你们。等我回到普利茅斯处理好战利品的分配,船的整备之类的事情后,就立刻回到这里来。”

那捷尔看着海斗,热心地说道。

“还好航海刚结束,下一个计划也没有确定,所以有足够的时间安抚女王陛下。除非你已经看我的脸看到烦了。”

海斗摇着头:“怎么可能,有那捷尔在我放心多了。”

听了这句话,杰夫利闹起别扭来。

“反正只有我这个人不可信赖。”

海斗苦笑起来。有的时候杰夫利会耍小孩子脾气到让人吃惊的程度呢。

“说同伴哪怕多一个也好的是哪一位啊?”

杰夫利正要反驳的时候,入口的门突然被粗暴地推开了,兴奋的叫声传来。

“您回来了,船长先生!”

看到这个不速之客的脸的时候,海斗那愉快的心情顿时不翼而飞。是西理尔·莫里斯,在各地巡回演出,到过普利茅斯的“雷斯达伯爵剧团”中演女角的演员,曾经是杰夫利情人的少年。

“好久没见这张英俊的面孔了!嗯~”

长长的褐色头发摇晃着,扑向杰夫利怀中的西理尔,扳过那强健的脖子,献上热烈的一吻。丝毫不顾旁边有人在看着。

(不是。他是刻意要让我看的……!)

看着一离开就将夸耀一般的脸朝向自己的西理尔,海斗肚子里顿时升起了怒火。就连让他这么做了的杰夫利都连带变得可恶起来。可是,比起羡慕两人的亲密关系来,海斗更憎恶自己的心。毕竟自己还拘泥着抗拒与杰夫利结下性方面的关系。

“你回伦敦来了啊。”

杰夫利问,西理尔点头。

“有刚开张的剧院要进行第一次公演,就是这里的‘玫瑰剧院’。本来是‘海军卿剧团’的根据地,但他们的团员忽然流行热病,没办法演戏了。”

“对他们来说真是个灾难啊。”

“是吧?结果大做了一番宣传,拼命想把建设费用收回来的剧场主人汉斯洛先生哭着来求我们了呢。”

杰夫利很意外的样子:“班吉贝也够心胸宽大的,居然会去帮助长年来的对手。”

西理尔耸了耸肩。

“我们的老板是冲着钱去的啦。为了填补巡回演出的赤字才不情不愿地答应的。这次的演出大受好评,他现在鼻子都快翘上天去了呢。”

“难不成是‘帖木儿’?”

“你怎么知道的?”

杰夫利苦笑。

“因为你来了这里啊。马洛知道我们来伦敦的事情,那么就能找到我们会下脚的旅店了。”

很快。第二个闯入者就高叫道:“明见!”

一众人慌忙回过头去,映入眼帘的是基德的高挑身材。

“比起对船员们来说太死板了的城里来,还是轻松的沙撒克好得多。而喜欢奢华的杰夫利会觉得满足的住宿处的话,除了这里的‘钥匙旅店’没有别处了。”

基德向那捷尔走去,微微一笑。

“之所以在提特福德没有道别,就是知道我们还会像这样相见。”

那捷尔冷冷地顶回去。

“如果那就是最后的见面的话,我不知会有多感动呢。”

看着这样的两人,海斗觉得自己好悲惨。

(大家都把我的存在忘掉了……)

海斗把涌上来的寂寞努力地吞了下去,可是,仿佛像在火上浇油一样,西理尔又开始对杰夫利展开攻势了。

“我演帖木儿大帝的妃子,塞诺格雷特,可是大受欢迎哦。果然还是伦敦好,客人们都有眼力会识货。可我还是最想让船长看的。呐,离开我的这段期间没有偷情吧?”

“即使是对贞操罗嗦非常的清教徒也无法对我有任何指摘。”

“好高兴!那我一定好好地弥补这些天来的份儿哦~”

“多谢你的关心。”

看着毫无拒绝之意的杰夫利,海斗悲从中来。

(杰夫利并不是我的东西。所以,我也没有把西理尔赶走的权利。)

想回到海上去。在那里的话,杰夫利就会只看着海斗,沃尔辛厄姆的手也伸不到身边,而且也不会有讨厌的少年演员来抢自己最喜欢的位置了。看来这个世界的伦敦和海斗根本不合,只要踏上这块土地就会发生不好的事情。

“一直这么紧张很疲劳吧,到房间里休息一下如何?”

忽然,一只温柔的手抚上了海斗无力地垂着的肩膀。海斗抬起头来。是亲切的那捷尔,他没有忘记自己。海斗很是感谢他的关心,老实地听从了他的劝告。

“是啊。我似乎已经没有参观伦敦的心思了呢。”

“那我带你到房间里去吧。”

那捷尔陪在海斗身边,正要向二楼的客间走去,但基德却叫住了两人。

“不要啊,那捷尔。你可没有再进一步让嫉妒的火焰折磨我的心的必要了,因为我已经是如此地倾心于你。丢下杰夫利的心上人,到我这里来吧。我为你朗诵我的新诗,是我为你而作的哦。”

“不用,我对读那些没意义的句子一点也没有兴趣。”

被那捷尔无情地拒绝掉的基德苦笑着,把视线转向海斗。

“似乎是暂时撤退的时候了呢。你也不要再捉弄杰夫利的好,那小子是个海盗,可不会如我一样知道何时该优雅地抽身而退。”

海斗虚弱地笑笑:“看起来您搞错了呢。我不是杰夫利的心上人,也没有捉弄他的意思。”

马洛吊起了一侧的形状良好的眉毛。

“那么说,他又为什么用那副表情看着你呢?”

海斗反射性的看向杰夫利,为那端正的面孔上露出的愤怒表情大吃一惊。

(真的。为什么他会做出那种表情?明明有了可爱的西理尔在身边……)

基德觉得很有趣似的对愕然的海斗说道:“到底搞错了的是我们中的谁呢?”

海斗的胸口激烈的。比西理尔来,杰夫利更喜欢自己。那么会对此觉得高兴的自己,是不是也像西理尔一样爱上了他呢。

(我会想被杰夫利拥抱,被他亲吻吗?还有,在这之上的事情也……)

可是一想到“被男人抱”这个问题,海斗就不能不怯起阵来。是啊,虽然想要和杰夫利在一起,但自己可没有喜欢他到想要和他做爱那种程度的确信。

(可恶,我不懂了!我的心情,杰夫利的心情,我都搞不懂……!)

心绪混乱的海斗旋转身来,飞跑上楼梯,同时听到那捷尔和基德的争论声传来。

“多此一举……!”

“因为你太冷淡了么。”

“总有一天我会让你变成一具冰冷的尸体!”

在海斗向上跑去时,那捷尔的手抓住了海斗的手腕。

“那家伙说的话根本就不要听,反正都是些不入流的废话,如果你都当了真就太傻了。”

海斗点头,等着那捷尔走到自己身边,而后两人静静的走上去。

“这里是你和杰夫利的房间。”

那捷尔在一扇房门前站住。

海斗看着房门,寂寂地说道:“说不定西理尔会来。我……讨厌他,不想看到他的脸。”

“那你住我的房间也可以的。”

那捷尔理解海斗的心情,把他带到了自己的房间。

“多半杰夫利会来追你的吧。到你们互相头脑都冷静下来为止,不让他进来可以吗?”

在铺着稻草褥子的床上坐下来,海斗抬头仰望着那捷尔。

“能做得到吗?”

“你希望吗?”

短短地考虑了一下,海斗摇着头。

“我不想因为我让你们吵架。可是,你这么说我真的很高兴,谢谢。”

那捷尔坐在海斗身旁,将他散在脸颊上的大红色头发拨到耳后去。这个温柔的举止令海斗的眼中止不住地溢出了眼泪。

“你喜欢杰夫利吗?”

“我也喜欢那捷尔。”

“我不是这个意思。”

“嗯……”

“你想把西理尔赶出去吗?”

海斗再次摇了摇头。

“我想和杰夫利在一起,不希望有人打扰。但是我还没有完全弄清楚自己的心意。如果我也像西理尔那样想和杰夫利睡在一起的话……”

苦笑浮现在他的嘴唇上。

“这种事情被水手长听到了的话,一定马上把我撕成碎块吧。”

那捷尔抚摸着海斗的脸颊。

“我会保护你的。”

“你真温柔。”

“可不是对谁都这样的哦。”

海斗抬起脸来,看着那捷尔。他虽然一脸不快的样子,却并不是发怒了,只是害羞了而已。

“我知道的,兄弟。谢谢你,很多事情都谢谢你。”

“现在还不是道谢的时候呢。”

“你在我身边我就很高兴了。”

“这种事情的话,我什么时候都会为你做的。”

那捷尔温柔地抱住了海斗。

“只要你希望,无论什么事情都……”

这个瞬间,门被粗暴地踢开了,表情险峻的杰夫利冲进房间来。他看到海斗他们抱在一起的时候,立刻发出尖锐的声音:“凯特,过来!”

仍然紧抱着那捷尔的海斗瞪着杰夫利。

(他也好,伊莉莎白也好,都相信只要叫一声我就全像狗一样摇着尾巴跟过去,气死人了……!)

海斗倔强地不理睬他。

“你那是什么表情……!”

大步走过来的杰夫利要强行把海斗从那捷尔怀里拖开。

“虽然不知道你在闹什么别扭,但跟我出去。好不容易让陛下给了外出许可,浪费时间在这里就太可惜了。”

“不要,我不要走……!”

那捷尔庇护着海斗。

“你别这样拽着他,关节要被拉脱臼了!”

“那你放开手不就没事了!”

“凯特说他不想去,你不要强迫他到外面去!”

“别命令我!这小子的监护人是我!”

杰夫利向那捷尔怒吼着,拉海斗拉得更用力了。

“疼!好疼!放手啊……!”

在三个人激烈地进行着拔河大赛的时候,开着的门里又忽然冲进了几个酥胸半露的妓女来。

“叫人家来的大哥是哪一位啊~?”

“小少爷,你要不要变成大人啊?”

“人家我要金发的!”

“那眼罩大哥让给我!”

一时看呆了的海斗几个顿时被一群眼睛冒光的饥饿雌狼们包围了。而在她们的身后,基德忽然也冒出脸来。

“可以捉弄的只限那个眼罩大哥哦,其他的两人就放过他们吧。”

妓女们发出娇声浪语,一起向那捷尔伸出手去。

“你、你们做什么……!”

那捷尔跳起来飞一样地逃到了房间角落。

“不要碰我!敢碰我就让你们付出代价!”

他拼命地做着抵抗。基德笑道:“没关系的哦,小姐们。他是就算自己怎么样了也不会对你们粗暴的人。由于深爱着年轻轻就过世了的母亲,他可是连中世纪的骑士见了都会自愧不如的女性崇拜者呢。”

一个妓女叫道:“人家比起被你崇拜来,还是更喜欢被你抱呢!”

基德点头。

“对对,请尽量地多教教他灵与肉的欢娱吧。这样一来,总有一天他会对我所给予他的快乐显示出兴趣的。好,夜之女士们,突击!”

女性们再次一起发出欢声,向可怜的祭品突进过去。

“你这个混蛋!下次我真的杀了你……!”

满足地听着那捷尔的悲鸣,基德向抓着海斗的杰夫利说道:“对自己有威胁的家伙,要趁着还在萌芽的时候就摘掉——这是沃尔辛厄姆阁下教给我的。快点把小鬼带走吧。你欠我一个人情喽。”

杰夫利点头,将抵抗着不愿离开的海斗夹在腋下,出了这个吵杂喧闹的房间,向着比这里更加猥杂的泰晤士南岸的城镇中走去……

出了旅店,凯特还是在挣扎。即使像拧着鸡脖子一样抓着他的手脚,他也会去咬杰夫利的手腕,要按住他真是辛苦极了。

“HANASEYO,KONOYARO!TEMENANGASHINE!IMASUGU

JIGOUKUNIOCHIYAGARE……!(注:放开我,你这混蛋!你这种人去死吧!现在就绐我死到地狱去……!)”

用异国的语言大叫着的他让过路的行人都吓了一跳。这是当然的,即使是见怪不怪很少吓到的沙撒克的居民,对吵闹着的ZIPANGU人也是初次得见。

“那什么啊?”

“红头发的小鬼。”

“那种长相是中国人吧。倒是见葡萄牙人带来过。”

“那也就是说,是奴隶了?”

“啊,从那位大哥的船上逃出来的吧。”

“哟,老爷!给我一先令,我帮你用绳子把他绑起来!”

这些话让凯特打起哆嗦来。杰夫利抱住他,背转身子向着那个多事的男人。

然后,脸上堆起笑容说道:“您的好意我非常感谢。”

在这片粗暴的土地上,光是态度不好就足以引起麻烦的事情来了。但是这似乎是多余的担心了。走了十码不到,就明白了只要带着凯特就没法避免麻烦这个道理。梅顿小道是通向恶名昭彰的库林监狱的道路,一直在斥责沙撒克之堕落的新教布道师见到凯特,立刻发出兴奋的声音。

“看啊!那个异教徒!这个不畏神的巴比伦人!身为思想端正的基督教徒怎能与那种该诅咒之人为伍!诸位,将恶魔赶到与他相应的地方去。将他们打入地狱,让异端者在那里承受永远的责问之苦!”

都说到这个程度了,听了他的话的人一起向着杰夫利他们转过头来。这群渴望着余兴节目的人们接近了,从四面八方一起向着凯特伸出手来,去抓他的皮肤,揪他的头发。

“皮肤是黄色的!”

“不是有着什么怪病吧?”

“恐怖的红头发!”

“揪下来!揪到一根也不剩!”

杰夫利一只只地拨开或者打掉那些无礼的手,但是数量实在太多了,难以忍耐痛苦的凯特发出惨叫。

“住手……请住手……啊!”

被逼入绝境的少年的样子,让人们沸腾起来。

“他在说着不知所云的话了!”

“是不是脑袋坏掉了?”

“那么丢到维多拉姆的精神医院去好了!”

“是啊,真是个好现世物啊!”

轻薄地说着笑到打滚的他们,让杰夫利的愤怒燃烧到了极点。

(臭和尚说几句话就把你们煽动成这样!你们是成群地跳进大海里的老鼠吗!)

杰夫利最讨厌没有自己的思想,被人一煽动就冲动起来发疯的人群。比如说在玛丽女王的治理下迫害国教徒的天主教徒们,还有在伊莉莎白的治理下排除天主教徒的国教徒们。对于不加入自己的人,他们会攻击他,排除他,毫无半点犹豫。

杰夫利的母亲也因为后者而落到生命垂危的地步。隐藏在床下的幼小的少年,听到激烈的殴打声和尖锐的悲鸣时,心里在想,会让柔弱的女人和孩子遭到如此痛苦的神根本是没有慈悲的,会崇拜如此的神的人则是愚不可及。

(信仰什么的根本不会拯救人。能够帮助我的,无论到什么时候都只有人类而已。)

那就是无论别人说什么都贯彻自己的意志到底的人们。卧床不起的母亲最终死去,救了快要饿死的杰夫利的是托马森医师。由于他同情天主教徒的孩子,也有遭到占多数派的普利茅斯的国教徒的白眼的可能性吧。

“如果不想受伤的话,就给我退下。”

从腰中拔出长剑来,杰夫利说道。就算除了自己以外的所有人都要与凯特为敌,就算只有自己一个人,也要站在凯特这一边。

“不准用你们肮脏的手碰我的同伴。”

大笑着的男人们的脸僵硬了。

“真敢说啊。”

“你想和我们干一架吗,帅哥老兄?”

杰夫利迅速地一振手腕,在面前的男人的上衣上留下一长道裂痕,静静地说道:“就是这样,下次我会把你的心脏切成两半的。”

见杰夫利又挥起了剑来,他们慌慌张张地从凯特身边逃开。

“咿……!”

“卑劣的人!突然就用剑砍人!”

男人们死鸭子嘴硬地叫喊着,向地面上吐了口唾沫,就急匆匆地跑掉了。杰夫利视线扫去,其他的起哄的人立刻低下头不敢与他对抗,这其中也有那个很了不起地诽谤凯特的那个布道师在。

“你没受伤吧?”

凯特垂着头,微微地点了点头。杰夫利脱下斗篷,紧紧地裹住了凯特,把他惹眼的红发遮了起来。而后,他抱紧那在颤抖的肩膀,再次走了起来。避开了原本的目的地港口,沿着背静的路走去,就没有再碰到人影了。

(如果是这里的话,凯特也会平静下来的吧。)

杰夫利站住脚,举目望着对岸。在这里正好能看到圣波尔大教堂的正面。

“那里就是城市——大伦敦的中心地了。”

应该已经听到了这句话,但是凯特什么反应也没有,只是眺望着河面。

一时失去了话头的杰夫利也仿照着他,反刍着今天发生的事情。

(是啊,带着一个皮肤颜色不同的少年在街上走,只全引人注目而已。那太过明显的好奇视线伤害了凯特吧……)

既然自己清楚,又为什么把毫无防备的凯特带了出来呢。杰夫利咬紧嘴唇,答案不言自明。

(我在嫉妒,不能原谅与那捷尔抱在一起的凯特。我想要惩罚让我如此痛苦的他,才故意做出这种把他扔到街上一样的举动。)

杰夫利为自己居然如此气量狭窄而震惊。说不定,自己比刚才那些男人们更加恶劣。他们的攻击是因为愚蠢才受人煽动的,而自己则是有意而为。没有任何人有责备凯特的权利。杰夫利承认了自己的过错,便向身旁的少年道歉:“对不起。”

凯特缓缓地转过头来,将充满伤心的眼睛朝向自己。

“为什么?”

“都是我硬把你带出来……”

话一时说不下去了,杰夫利在内心叹了口气。对人低头的经验少得很,导致他不知道该怎么做才好。

“我向陛下要求的时候,真的是想让你高兴的。但是实际上却只给了你恐惧而不快的回忆而已。”

凯特以毫无起伏的声音说:“那么到底问题又在哪里?”

杰夫利踌躇着,他不想说。但是不老实地交待的话,凯特是不会接受的吧。所以他最后还是张开了沉重的口。

“是钥匙旅店的二楼。不,也许实在‘克罗利娅号’上的时候也说不定。我喜欢你,却看到你和我以外的男人亲近,这一点也不有趣。”

凯特愕然。

“其他男人……你说那捷尔吗?”

“也是其中之一。”

杰夫利轻轻拉下头巾一样遮住了凯特的头的斗篷,然后,怜爱地抚摸着那张脸孔。

“我不想让你到我看不到的地方去,我希望你能只看着我一个人。”

凯特脸上浮起愤怒的表情,甩开了杰夫利的手。

“你不是有了西理尔了吗?被他抱着亲着你不是很开心的吗!”

“没有,那只是问候一样的东西罢了。”

“那么,如果我和那捷尔接吻了,你怎么想?代替问候的那种。”

“那个……”

杰夫利一时语塞。凯特叹了口气。

“只有你能想做什么就做什么,这太不公平了。我只能看着你一个人,而你却无论看谁都可以……”

杰夫利噌地抬起头来,从刚才的话里,他读出了一丝的希望。

“也就是说,如果我有了其他的人,你会无法忍耐吗?”

没有回答,凯特只是把他那显出了各种感情在冲撞的眼睛朝向了杰夫利而已。

“你,喜欢我吗?”

杰夫利抱住了沉默着的少年。

“是这样吧?”

抬起弓起了背垂下头的凯特的下颚,杰夫利咬也似的吻了上去。原以为他会挣扎的,但凯特温顺地任他揽在怀中。不止如此,还在舌头舔上他的嘴唇时自动张开了口。他回应了,杰夫利一阵狂喜,但是。

“你能和我约定吗?”放开嘴唇,凯特发出颤抖的声音。

“无论什么时候……就是你对我厌倦了的时候,也不要抛弃我……”

杰夫利愕然了。自己搞错了,他从顺的态度并不是对自己的好意。是的,站在优势立场上的杰夫利问起“你是否喜欢我?”凯特为了保护自己只能回答“喜欢”而已,就算强行吻他也只能悄然地回应。如果惹得杰夫利生气了,不知道会有什么样的灾厄降临。

(比如被抛弃在排他又凶暴人群里。)

杰夫利悟到了自己的过失。这真是一个极大的失败。

(多半他是不恨我的吧。但,也不会想把自己的全部都交托给我。因为映在他眼中的我是多情,随便而冷淡的男人。)

自己无视凯特的心情,造成了这样的情况,杰夫利在最差的时机做了最糟糕的事情,再要挽回就很困难了。

“我绝对不会舍弃你。”

说出这句话来是很简单的。语言这种东西随时可以说出一大串来。即使在说出口的时候还是真心的,将来也有变心的可能。而且杰夫利已经打破“绝不威胁做出威胁你的贞操”的誓言了。凯特似乎也注意到了这一点,那黑曜石一般的眼睛中有着放弃的神色。

“你真的做得到吗?”

那双眼睛似乎在无言地这样问着,凯特以强烈的意图进行着挑战。于是——

“我和你约定。”

杰夫利接受了挑战。他从那刚刚把细长的剑收进去的剑吊中,抽出银质的匕首,严肃地宣言道:“只要这条生命还在延续,无论发生什么,我都……我都绝对不会抛弃你。”

对没有信仰的杰夫利来说,不能以神的名义来发誓。所以代之以起誓的,是比什么都信赖的“自己”。这样才不会有错,如果连自己都不相信的话,这个人就完了。杰夫利在确信后,以匕首向自己的左臂刺去。

“杰夫利……!”

凯特吓得停止了呼吸。

“为了你,我不惜流血,哪怕流尽最后一滴也都要奉献给你,我如此起誓。”

这不只是说说,而是真的会做到。因为凯特是比自己的生命更重要的人。

(啊,原来如此。)

在这个时候,杰夫利明白了。自己还犯了一个其他的错误。

(我认为凯特是属于我自己的人。但是这种想法是大错特错了。)

两个人互相都不能失去彼此。失去了凯特,就等于自己的一部分被夺走了一样,并且是最重要的部分。杰夫利的魂灵已经在不知不觉间属于凯特了。

(多么可怕又甜美的体验啊……!)

杰夫利为泉水般涌上的情动而迷醉了。无论是谁——包括好朋友那捷尔在内,都没有使自己的心这样地动摇过。

(为什么是凯特呢?)

杰夫利苦苦地想着,然后苦笑了。不明白。也许是因为两个人都是“异端者”,也许是因为凯特完全不会与其他任何人混同,或者是因为那为了寻求安心生活的场所而努力奋斗的样子,看来就象过去的自己吧。

“笨……笨蛋!”

凯特慌忙抓住杰夫利的手腕,确认他的伤势。知道没有伤到大的血管后,长出了一口气。

“我认为像刚才那个样子,什么事情都通过流血来解决,是野蛮之极的表现。”

“因为我想以这个身体感觉一下你心中的伤痛。”

“那么你让我打你不就好了吗。”

“原来如此,还有这一手啊。”

“总之先回旅店去,在这里没法包扎!”

杰夫利看着为流血而变得神经质的少年的脸孔。

“要回我的房间吗?”

凯特点着头。

“嗯。”

杰夫利接着追问:“到我的床上来吗?老实说,一起睡的话,我可能不只要碰你吻你,但是我绝对不会做出让你讨厌的事情来。”

凯特意味深长地看着杰夫利。

“我的心意是不会简简单单就变化的。在这种状态下,你能忍耐到什么时候呢。”

杰夫利微笑了。

“想想拉罗舍尔。你不是看到了我的自制心了吗。”

轻微的踌躇后,凯特开口道:“我相信你,船长。”

杰夫利抱紧了那纤细的身体。凯特和自己不同,是一个宽容的人,这真是值得庆幸呢。

“谢谢。”

凯特装作不在意似的说:“比起说这个来,可别让血弄脏海斗篷,还有我的衣服也是。”

是害羞了吧。虽然依依不舍,杰夫利还是退开了一步。

“放心吧,无论哪一边都没事的。”

凯特的表情非常认真。

“如果是真心想要保护我的话,首先希望你珍重自己的身体。有个万一的时候却一起倒下,那可就糟糕了。”

多少有些辛辣,却是温柔的忠告。杰夫利也表情微妙的点头。

“我会为了你锻炼身体,在留在伦敦的期间磨练自己的剑法。有个叫做‘血腥之剑’的向导也是件很有趣的事情吧。”

“什么嘛,一点也不帅气。”

“我可是兴奋不已呢。这种苦行僧一样的生活多少需要一定的刺激啊。”

而后,两个人一改出门时的样子,和和乐乐地一起回到钥匙旅店去了。

前来迎接二人的人们表情各不相同。表情满足的基德,因为嫉妒而苍白着脸的西理尔,而好朋友那端正的面孔上则同时带着理解与苦恼。

(对不起,那捷尔。)

他是从心底爱着杰夫利与凯特两个人的,所以他的心也被撕成了两半吧。那捷尔如此的样子让杰夫利的胸口也作痛了起来。他是对自己来说无可替代的人,只要是自己的东西无论什么都可以给他。但是,如今却有了唯一的一个例外。

“血止住了。”

用钥匙旅店保证“刚刚才买来”的水清洗了伤口后,凯特松了一口气地说道。

“可是被衣服摩擦着的话,说不定伤口又会裂开的。还是包上绷带吧?”

“用不着,会碍事的。”

坐在床上接受治疗的杰夫利拿起衬衫,不在意手臂就穿上了。果然动起来的时候还是有点疼,不由微微皱起了脸,凯特忙问:“没事吗?”

“啊,喝点淡啤酒就过去了。”

“不行。这么做会刺激血液流动,会更疼的。”

杰夫利仰望着站在自己面前的凯特。

“那,就请帮我止痛吧。”

凯特蹙着眉毛。

“哪里有卖药的?旅店的人会有吗?”

杰夫利用没受伤的那只手环住凯特的腰,把他向自己的方向拉过来,然后顺势倒在床上。

“吻我吧,那就是比什么都有用的良药。”

凯特从自己的胸口抬起头来,只稍稍犹豫了一下,就隔着衣服亲上了杰夫利的伤口。

“不是这里。不过,这样也不坏。”

杰夫利苦笑着。真没有想到他会这样做。

“我想要的是恋人的吻。”

凯特困惑地望着杰夫利。

“你不要吗?如果害羞的话,我先闭起眼来也可以的。”

看着迅速闭上眼睛的杰夫利,凯特叹了口气。

“我明白了。”

那因为泡在水中而变得冰凉的手指落在额头上,温暖的肌肤接近了。但是杰夫利所期待着的灼热的嘴唇不知为什么却落在了额头上。

“你也闭着眼睛吧?偏离了攻击目标哦。”

凯特没有回答,嘴唇顾着鼻梁滑了下来,那是羽毛一般温柔的爱抚。

(这样来的啊。)

杰夫利脸上浮起微笑,为了不打扰他而静静地等待着。终于,那颤抖着的呼吸吹拂在嘴上了。下一个瞬间,轻如蜻蜓点水的吻覆在杰夫利的嘴唇上。

“哦……!”

以两手包住马上就要离开的凯特的后头部,杰夫利低声地笑起来。

“刚才那个作为恋人之吻未免太轻了一点哦。”

凯特的声音断断续续的。

“我……我不像西理尔那么熟练所以……”

真是不能不过问的话。杰夫利马上睁开眼睛,看着浮出哀伤般的表情的凯特。他还在嫉妒的样子。想到这是喜欢自己的一种体现,感觉很是不坏。但是让他觉得难过可就不是自己的本意了。杰夫利慢慢将手掌滑下来,夹住了凯特的双颊。

“就算不熟练,我也想要你的吻。不断练习的话很快就能进步的,我的话,随时都可以奉陪做你的练习对象哟。”

轻轻地将他拉过来,让凯特的嘴唇碰在了自己的唇角上。杰夫利就这样呢喃着:“自然真正上场的对手也只能有我一个。就算只是一次,我也不会放过偷走这个权利的家伙。”

“我也不会允许的……”

凯特被压住的嘴唇中发出闷闷的声音,他的手指滑进杰夫利的头发,而后,两人疯狂地交叠着四唇。

(真的是才能丰富呢。)

杰夫利将舌头深深送入凯特的口腔中,心中微笑着。这份热情,这份专注,只要再积累一些经验,一定会有着了不得的技巧的。现在杰夫利已经把伤口的疼痛忘到了九霄云外。不,其实还是在疼的,但是怎么能为此停止呢。淡啤酒自然不用说,就是再上等的法国葡萄酒也无法如此让杰夫利沉醉的吧。由于感觉实在太好了,下腹已经坚硬了起来。

(我真想问一问那些发誓保持贞洁的圣堂骑士们。要怎么才能抑制自然的欲望呢,尤其是可爱的恋人像这样压在自己身体上的时候?)

杰夫利苦笑着抱住了凯特,翻了个身让两人横躺下,然后撑起自己的上半身俯视着横倒在自己身下的少年。西理尔是个漂亮的孩子,也不否认他的肉体能够激起自己的欲望。但是,却无法像脸颊飞起红云,眼睛湿润着,嘴唇濡湿着的凯特这般令自己疯狂。弯下身子,再次吸吮着他柔软的嘴唇,杰夫利想:

(是的,我已经沉迷下去了。)

只要是中意的对像,哪怕是修女也一定马上压倒的男人,却将充满了全身的欲求藏在心里,等待着不知何时才会给予的恩宠。这完全可以称得上是个大异变。杰夫利也不是没有感觉到狼变成驯养的家犬那种的难堪,但是像忠狗一样守护着恋人的身体似乎也不坏的样子。是啊,要满足欲望是简单的,但如今杰夫利得到的却是远来得难得的东西。纤细的、容易受伤的、易碎的凯特的心。也正是为此,杰夫利才忍耐至今。

(我不努力可不行。也许是兴奋起来的东西吓到他了吧,他的腰向后错了些。算了,再这样下去,我可就没有压抑住自己的自信了……)

的确等待是辛苦的,但之所以会等待,就是因为相信会有得到回报的一天的到来。把嘴唇滑到凯特的脸颊上,杰夫利问了他,是在泰晤士河边问过后没有得到回答的那个问题。

“你,喜欢我吗?”

凯特闭着眼睛,还将两只手盖在了脸上,才小声呢喃道:“喜欢,虽然我不知道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杰夫利笑了。

“那我们两情相悦了。我也是。”

“打扰了,二位……!”

海斗他们的睡眠被基德的闯入打破了。

“我来借个东西,把凯特借我吧。”

在木门梆一声打开的瞬间就从毯子中跳出来抓起剑站在床前的杰夫利,一脸不悦地低吼:“到底是什么事?”

“因为你的错,害我落到了什么地步。幸福的恋人们对他人的辛苦是冷淡的,可是,只有你绝对不能给我摆出一副不关己事的样子来!”

还以为是沃尔辛厄姆的部下闯进来抓人,狼狈得滚到了地板上的海斗在床边呆呆地看着来人。身穿用银线刺绣着树叶模样的豪华外套的基德,以不输给杰夫利的气势咄咄进逼。

“被你甩了的西理尔自暴自弃地喝酒,就这样趴在桌子上了。你觉得今天早上醒过来会变成什么样?感了冒连声音都发不出来了。虽然本人逞强就是死了也要去,可我说他开什么玩笑把他骂了回去。今天是什么日子?”

“御前公演的日子吧。”

“没错!这就是阿贾格尔战役、博斯旺斯平原之战这种定天下的大决战啊!这么重要的时候,会有忘了带刀去的家伙在吗?!“

之前一直老实地听着的海斗,忽然想到了基德长篇大论的目的,慌了手脚地站了起来。

“难、难道是,是让我替西理尔演戏?”

基德扬起嘴角。

“你这么快就明白过来真是帮了大忙。‘海军卿剧团’的少年演员现在还没治好热病,‘雷斯达伯爵剧团’里代替西理尔的孩子前不久刚刚被‘彭布鲁克伯爵剧团’挖了墙角去。”

“不可能!我从来没做过演员!”

“什么事情都有开头嘛,对你来说这次御前公演就是最初的舞台。真拿你没办法,好羡慕你啊!这可是别人怎么梦想也得不来的名誉!”

基德的话里隐藏着难以反抗的强迫,海斗拼命地反抗。

“西理尔的角色是女主人公。也就是说,台词很多。不知道离开幕还有几小时,但是在这么短的时间里要记住台词……”

“没问题!我会在舞台边上教你,或者你把台词卷在手腕上也行,我的戏里长台词很多,大家都是这么做的。”

“可是,语气,还有感情表现什么的……”

“谁也没要求你到这个程度嘛。主人公帖木儿是蒙古养羊的,妻子塞诺格雷特是埃及总督的女儿,英语多少有点生硬反而更合适。今天开始我想应该没有问题。”

基德向海斗走去,用力地抓住了他的肩膀。

“这对你来说也是个非常好的机会。不,我真的不是在和你开玩笑。女王陛下专属的小丑除了你之外还有其他四个,而他们都是真正的艺人。现在虽然你很希奇,但光凭这个还不能抓住我们喜新厌旧的女王陛下的心。如果在这个时候显示出了你的多才多艺,就可以确立你在宫廷中的地位了。”

基德说的话确实有道理。伊莉莎白本人也说自己要去磨练技能才行的。即使如此,海斗还是踌躇着,做得不好的话,只会让自己出丑而已,一想到这一点海斗就没有去做的愿望了。这时。

“做做试试看吧。凯特。”

杰夫利说。

“在拉罗舍尔的时候,对方拒绝我们进港口,那时你不是演了一出非常漂亮的戏把他们说服了吗?”

海斗苦笑起来。

“那时候根本就没自觉……人都生病了,再得不到新鲜的水的话,真的要变成糟糕透顶的情况,所以就拼了命。”

“但是既然已经做了一次,再做一次也不是什么困难的事情了。就像骗过法国人让我们佩服的那次一样,再去迷惑宫廷的那些家伙们吧。我们也很想再看到你的那个样子呢。”

海斗咬住了嘴唇。害怕失败的感情并没有消失,但是杰夫利的话已经强烈地打动了自己的心。

(我要怎么做?说老实话,我真的不想演,可是……)

也想做做看。的确这是一个想找也找不到的机会,海斗也觉得让它逃走太可惜了,所以他鼓起了勇气。

“我知道了。能做到什么程度我不保证,但我会尽最大努力去做做看。”

基德现出无敌的微笑。

“这对你我互相来说都是—场大赌博呢。啊,我也不讨厌赌博啦。”

然后,他把视线转向杰夫利。

“因为要准备,所以我们必须马上出发。如果你不想被拉下的话,就赶快换好衣服。”

杰夫利表情微妙地点头,向着海斗一笑。

“这也是我为什么一定要把你要回来的理由之一。能够安心地把帮我换衣服的事情交托出去的,也只有你了。”

穿过查理十字路口和威斯敏斯特中的某个门。看到了包围着美丽的意大利式庭院的各色各样的建筑物。从马车的车夫台上看去,圣菲利普·西德尼他们进行华丽交战的骑枪竞技场、伊莉莎白平时使用的礼拜堂、巨大的会议场等等光景尽收眼底,海斗眺望着这些,对都铎王朝的权力更有了实际的感觉。

“我会住在哪边啊?”

海斗问旁边握着马车缰绳的基德。

“不是佣人住所吗?迪尔尼应该告诉你了吧?”

“那是谁?”

“王室宴乐局长。负责像今天这样的御前公演、迎接各国大使的宴会、宫廷的各种娱乐的男人。多半你也会归在他的管理下吧。“

海斗不安起来。

“如果他是个温柔的人就好了……”

基德用鼻子哼了一声。

“真遗憾,是位很难打交道的仁兄。如果你不想让他发怒的话,还是不要接近他的比较好。坚实城池里的大人们都一样,讨厌靠表现自己做买卖的那种下贱的艺人风情。”

海斗想了起来。这个时代的演员没有贵族的保护的话,就会被和“流浪者”同样对待,甚至有被送进监狱的危险。

(所以基德出入的这些剧团都叫什么“雷斯达伯爵剧团”,“海军卿剧团”之类的,以贵族保护者的名字来命名。)

而给予使用称号的许可这件事,就是贵族们的保护的全部了。所以即使疾病流行封锁剧场,断绝了收入的来源,也无法冀望得到金钱上的援助。

(歌舞伎也是这样吧,最初是被人轻贱的职业。但到了后世却变得地位崇高受人憧憬了。)

如果说自己的世界里演员不只被称为先生,甚至有人有lord这个称号的话来,基德会露出什么样的表情呢。也许会发怒说那是建筑在我们的辛苦上的吧。海斗做着这样的想象,不禁微笑起来。没办法,价值观这种东西就是在不断变化着的啊。

“好了,到了。”

基德勒紧了缰绳,立刻,伴着巨大的声响,和小道具一起被载在行李架上的杰夫利发出一声惨叫:“你小心点!要把我刺个对穿吗……!”

海斗忙回头去看,只见他被埋在了演戏要用的剑和斧子底下。当然那些道具是没有刃的,可是撞到金属制的东西上还是很疼的吧。

“你没事吧?”

从驾驶台上跳下来的海斗正要去把剑拿开,这时从出入口似的地方迅速地冲出了一个男人,似乎在此久等了。

“基德,是这孩子啊!”

他不等回答就把海斗的身体扳回自己的方向,把他仔仔细细地从头打量到脚尖。

“可得救了。个子和西理尔也差不多,连衣服都不用改了。大声说声‘啊——’看看。”

海斗拼命的张开嘴叫道:“啊~”

“啊,声音也不错。这样的话够传到最后的座位上去了。”

男人擦掉额头上带着的汗水,那恐怕是冷汗吧。

“能赶上真是太好了,这样我们剧团的风评就不会降低了。”

“这一点还不能确定哦。”

“是啊。那么谢礼再落幕之后再说吧。”

“只要你不要忘了就好。”

基德耸耸肩,向海斗转过头去。

“这是陛下的最新小丑凯特。这一位是当代名优,雷斯达伯爵剧团的座长,位于修亚蒂奇的‘帷幕剧院’的老板,理查德·班贝吉。”

海斗咽了一口唾沫。这简直就是《亨利五世》里的古斯塔夫么,或者说他真的很适合演这个角色,有着不起眼的长相和突出的大肚子。

“您,您好……”

海斗把手伸过去握手,班贝吉却直接将他抱住,在脸的两边一边亲了一下。

“今天就拜托了,我期待你噢!”

“是、是。”

这个时代还没有握手的习惯呢,海斗刚想起来。的确如杰夫利说的一样,此时的人们以亲吻代替问候。

(不过也是不会吻到嘴唇的吧。)

似乎自己现在还在为西理尔的事情耿耿于怀——海斗想着。唉,要是完全不在意反而奇怪了吧。他们其实处得不错,要不是有自己出现的话,现在仍然会保持着关系。

(杰夫利喜欢西理尔。即使是和我不一样的意味,总之也是喜欢的。这种心情到现在也没改变,所以我才不安。)

并不是怀疑杰夫利对自己的心意。只是——海斗苦笑着,真不知道自己是如此妒忌心深重的人类。喜欢杰夫利喜欢到一下子就憎恨西理尔的地步,这也真的很不可思议啊。第一次见面的时候,还想着绝对不会让他有机可趁的。但是,相处中却从处处防备变成了自然而然。

(果然是有点糟糕啊,喜欢男人这种事。)

自己没有这个意思的时候是这样想的。但是如今杰夫利的性别已经不是问题了,或者说,如果杰夫利不是男人,自己也不会这样喜欢他。海斗正是被他强大、可靠的那种男性优点深深吸引住的。

(也许是因为我太娘娘腔才全这么想?)

海斗歪着头。说起来似乎也还是不一样。的确自己是很弱,一有什么难受的事情就马上叫苦。可是自己并不想事事都依赖杰夫利,也许这是太想不开也说不定,但这毕竟会刺痛自己的自尊心。

(现在我虽然是不被保护着就活不下去,但我想有一天变成可以保护杰夫利的那种人,我要变成那样。果然还是双方对等才理想呢。)

基德说恋爱就是狩猎一样的东西,对很难抓到手的猎物就会燃烧起斗志。

海斗也似乎能够理解那种感觉。要得到理想的对像是很难的。就算杰夫利在海斗身旁,海斗也明白他不能留上一辈子。只是发誓保护而在一起是很空虚的,恋爱在只有一头热的情况下也不会成立。海斗不做出吸引杰夫利的努力是不行的,哪怕只有一点也……

向着行李架附近的海斗,一脸不愉快表情的杰夫利小声嘟哝:“如果一开始就拒绝,我也不会落到这个地步了。”

“对班贝吉真是件幸事呢。”

杰夫利抓起砸在自己肚子上的斧子,看也不看就往背后扔去。刚好经过附近的仆人见了慌忙跳出去。

“挨上的话,个子就要变矮喽。”

海斗脸上浮起痉挛的笑。斧子缩短身高——也就是说切掉脑袋了吧。这个血腥的时代连威胁的话都带着血的味道。要与如此荒暴的人谈五五开的恋爱,真是一个冒险呢。会要求自己付出相当的努力吧。

“哎呀呀,没有想到的大人物出迎了呢。”

踏入宫廷的时候,基德忽然说着,站住了脚。见他和班贝吉深深地折腰下去,海斗也赶快低头。

“迪尔尼阁下。”

是传说的那位王室宴乐局长。

“准备没有延误吧?席位的设置……”迪尔尼忽然中断了自己的话,很怀疑地问,“后面那两个人是什么人物?”

基德站直身体,回答道:“是德雷克阁下麾下,陛下的客人洛克福特大人,和专属小丑凯特。凯特的事情我想阁下已经听说了。”

“哦,陛下已经告知了我。小鬼,抬起头来。”

听从了他的命令,迪尔尼像刚才的班贝吉一样详详细细地把海斗观察了一个遍。然后嘲弄似的哼道:“ZIPANGU的人有着猴子一样的脸啊。恐怕智慧也和猴子也差不多吧,所以才有令人开心的本事吗。”

海斗为了不让自己露出愤怒的表情而勉力忍耐着。如果在这里表现出反抗的态度的话,这以后一定会一直被虐待下去了。

“可是为什么陛下的小丑会和你们在一起?”

迪尔尼向基德问道。

“这说来话长……”

“简短的说。”

“因为女主角病了。”

“什么?”

迪尔尼睁圆了眼睛。

“有、有替补的了吗?”

“这个……”

基德故意的叹了口气。

“没有!神啊,请赐给我您哀怜的拯救吧!陛下可是非常期待着今天的公演啊……!”

看他慌了手脚,海斗稍稍平了口气。如果不可能上演的话,一定会扫了女王的兴致,这样一来自己就肯定会被追究责任了。迪尔尼不慌张才怪呢。

“能度过这个危机的方法只有一个。”

看对方的脸都吓青了,基德才开口说下去。

“但是,这就不得不借助阁下您的协力了。”

“你、你快说!”

“如果能够得到陛下和阁下的允许的话,自己可以代替来演这个角色,凯特是如此申告的。他多少有些戏剧的心得……”

脑子里现在只有总之得让戏剧上演的迪尔尼立刻抓住了救命稻草。

“准许!陛下那边我去请求!你们快去做准备!”

说着,他转过身就向着宫殿深处跑去了。

基德挑挑一侧的眉毛。

“就连平时对给个许可都要罗嗦许久的阁下,今天也没有那份从容了啊。”

海斗问:“如果陛下说‘不行’怎么办?”

“不可能的。”

基德微笑着。

“那一位只对新东西有兴趣,所以一定对我们的挑战非常高兴的。”

班贝吉也点头称是:“我也这么想。我还要去做其他的工作,照顾凯特的事情就交给你了。服装和化装的事情去问古德威尔就好。”

“明白了。那么再会。”

基德带着海斗他们走向后台。那是舞台“谒见之间”到走廊里隔出来的一个小房间。

“是谁啊!谁偷了我的袜子!”

“再把裙角抬上来一点,这样踩着了要摔倒的。”

“剧本!剧本没了……!”

“就在你屁股底下!笨蛋!”

上场之前的这里有如战场。人们跑来跑去,互相怒吼着,不然就是苦恼地抱着头,一个人嘀嘀咕咕不知说着什么。乱七八糟的不只是演员们,地板上也散乱着种种的服装与小道具,连下脚的地方都没有。

“你在担心‘这样真的能开幕吗’,是吧?”

因为委实太过混乱而呆掉的海斗,肩膀被基德重重一拍。

“没问题啦。圣经上也写着‘一切的一切全由混沌而生’的话么。我虽然是没有信仰的男人,但那本书还真是相当有意思。杀人、强奸、盗窃、不伦加上男色,近亲相奸,罪人们的故事可是写得满满的。好了,到这边来,给你介绍西理尔的师傅。”

“啊、哦。”

海斗就这样踏入了演剧界本初的混沌中。

“古德威尔,我找来了希望之星哦。”

穿着意大利风的长衣的男人回过头来。柔软的茶色头发,在基本没有什么特征的面庞上,那双比头发颜色还深的褐色眼睛中闪耀着的光辉却给人以深刻的印象。

“都是我教养不力的错,让您费了这么大的心。真的很对不起您。”

“被你和我骂了一顿,西理尔也会得到教训吧。再也不会做这种事了。”

基德推了推海斗的背。

“他叫凯特。帮他做出场的所有准备吧,我只在路上草草地给他讲个大概而已,台词一句没背,也要准备提词书。”

古德威尔点头。

“第一幕的已经写好了。出场时间不重的时候由我来,以外的时间让托尼或者普龙普达来做。”

“好。二幕的我来写。杰夫利,你也来帮忙。”

“字很丑哦。”

目送着两人快步离去的背影,海斗没底气地把视线转回了古德威尔身上。

“您好,老师。”

“你是公演的人,没有必要用敬称的。”

古德威尔微笑着。

“快点做好准备吧,至少可以多一点读剧本的时间。虽然有提词书,还是自己记住来说台词比较好的。”

“是。”

听着他平稳的话语,海斗也觉得心情放松多了。

(看来是个好人。没架子到难以想象是那个傲慢的西理尔的师傅的地步。)

和他的话一定能相处好的吧。这么想着,海斗脱起衣服来,就在这时候女王的使者到了。

“哎呀……”

爱尔莎兴致勃勃的打量着赤裸着上半身的海斗。

“你有着费拉拉的大理石一样光滑的皮肤呢。”

海斗闹了个大红脸,慌忙和上披着的衬衫。

“女士勿见……!”

“说得好呢。”

爱尔莎恶作剧地笑着,把手中拿着的小箱递了过来。

“陛下并附上御言,‘为总督的女儿送去符合身份的首饰,表演出成功的戏剧来吧’。”

那皮面的箱子打开的时候,海斗屏住了呼吸。那是用一颗颗有如葡萄一般大的珍珠串成的项链。而且如果单圈挂在脖子上的话,会一直垂到大腿的那么长一串。就连对宝石的价值毫无心得的海斗,也立刻就能知道那会是多么多么高价的首饰。

(不对,比起这个来……!)

海斗终于意识到自己忘了最重要的一件事情。要演总督的女儿、大帝的王妃,那也就是说,不穿女装不行?

“你怎么啦?”

发现海斗突然僵硬,爱尔莎担心的问道。

“我、我……果然,还是不行……”

海斗真想马上拔腿逃出准备室去。但是,他的手腕被古德威尔抓住了。

“什么不行?”

“裙子啊。像西理尔那样漂亮的孩子还好,我就是穿上裙子也一点不像女人,一定会丑的吓人,客席上的人都会大笑出来,这可不行!”

古德威尔与爱尔莎对看一眼,平静的安慰他道:“以我的经验来说,你是很适合化妆的面孔。虽然会与华丽的西理尔不太一样,但是绝对不会是什么丑得吓人啊。”

爱尔莎也表示同意。

“就是啊。那么光滑细嫩的皮肤的话,都没有必要涂白粉了。首先用黛墨重描,烘托出黑色的眼睛,然后用胭脂红把嘴唇涂成大红色。再戴上漆黑的假发,就是活脱脱的一个埃及美女塞诺格雷特了。是吧,师傅?”

古德威尔点头,向海斗微笑着。

“放心吧。你是绝对不会被任何人嘲笑的。”

“你可不能怯场哦。可别浪费了连最喜欢的珍珠都借给你的陛下的御心期待。”

结果被二人说服了。爱尔莎回到女王的居室去后,古德威尔让海斗坐在椅子上,熟练地化起妆来,一会儿工夫就结束,开始更换起服装。这娴熟的技巧简直连服装展示会的化妆师都要自叹不如吧。

“不知道你听了会不会安心一些,塞诺格雷特的角色真正难的只有第一幕的前半而已,后一半台词就很短了。到第二幕只要露个面就可以。”

古德威尔在不情不愿地穿戏服的海斗腰间卷上“裙衬”——女王肖像画中也画到的,让裙子大大地膨胀起来的器具。

“和这个角色比起来,帖木儿大帝可是饶舌到不能比的地步。一句句脱口而出的华丽而强力的台词让观众的耳朵为此迷醉,留下鲜明的印象。只要让他的记忆残留下来,那共演者多多少少的失败观众们是不会在意到的。所以你就放松些,按你所想的去演吧。”

穿上和塑身内衣类似的包紧身体的白色紧腰衣,深红色绢质马甲,再在前面系上一块叫做前衬的东西。然后,在裙衬上套上同样是深红色的裙子。

(这样啊,就算因为腿的动作裙子的前面开了,也因为有前衬在看不到内衣?)

海斗像第一次服侍杰夫利更衣的时候一样,为这个时代的裙子结构而感叹,虽然现在有点不是干这个的场合。

“马洛大师想写的是英雄的悲剧。”

古德威尔检视着海斗的身体,继续说着。

“因为苛烈过头,或者说非凡过头,不容易得到他人的同情与理解,也不去寻求这些的人们——就像马洛先生这样的人。如果我是帖木儿的作者的话,就会变成伟大的英雄也是凡人,无法逃过细微琐碎的小事所苦的故事吧。啊,我是觉得这样更好理解所以不坏啦。”

为压迫着肋骨的紧腰衣而皱起了脸的海斗问:“您也写剧本吗?”

“其实刚刚才试着开始写而已。完全是看着马洛大师来模仿而已。”

“哦?那是什么故事呢?”

“古代罗马将军与埃及女王无止境的复仇剧。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完成。虽然我是很想努力写下去,可就是进展不顺利……”

海斗忘了胸口的禁锢,直勾勾地盯着古德威尔看。然后,想着“不会真是吧”的开口问道:“能请问您的全名吗?”

“莎士比亚。威廉·莎士比亚。今后多指教了。”

海斗的心激动的快要飞出来了。这可是与德雷克一样喜欢,一心想哪怕能拜见一次也好的人物,真不敢相信自己能像这样与他对话!

(古德威尔……善人威尔。是了,莎士比亚也有着这样的称呼,马克多加尔老师这么讲过。)

海斗想起了那位说话好像小鸟啼叫一样的爱尔兰英语老师的口头禅。

“对我来说,英格兰没有伟大的作家,除了莎士比亚以外。”

虽然觉得这是在太极端了,但莎士比亚是最高的作家这个意见海斗也很赞同。读狄更斯的书不会像读很多遍,但他的剧本却可以让人一读再读,每次开卷都会有新的发现。

“好,做完了。”

古德威尔整理好长裙的褶皱,满足地点点头。本想问问海斗感觉怎么样而抬起头来的他,见了海斗的表情便皱了皱眉。

“为什么把眼睛睁得这么大?我说了什么不可思议的话吗?”

海斗拼命摇头,然后神情无比认真的告诉他:“请您务必继续写下去。如果是您的话,一定会得到成功的。我就是这样觉得。”

“谢谢。”

意想不到的鼓励让古德威尔笑了起来。

“但是现在比起我来,你的成功才是大事。请集中精力于舞台上,不要看漏了共演者的暗号和观众席上的反应。这样的话,一定能够成为喝彩的对象。好了,请看看变了样子的自己吧。”

向着递过来的小镜子看去的海斗,发现那打磨光滑的铜的表面上模糊的映出一个女性的影子。

(这是……我?)

身穿一袭大红长裙的自己意外的美丽。不由心脏扑通扑通的大跳了起来。真不愧是将来要写出《安东尼与克娄巴特拉》的人啊,他甚至还有着让少年演员变身为妖艳美女的化妆特技。

“这、这是……!”

“干得好啊,威尔。”

写好了提词书回来的杰夫利和基德见了海斗,一起发出感叹的声音。特别是杰夫利,他把双手放在海斗的双肩上,目不转睛地打量着他。

“这到底是哪里来的公主啊?不是连陛下的侍女们都要相形失色了么。”

虽然被夸奖了是很高兴,但海斗还是有些许的不安。

“难不成,你喜欢这样的我?你中意西理尔是因为他穿裙子吗?”

杰夫利读出了海斗的心情,笑出声来。

“虽然你穿什么我都喜欢,但最喜欢的还是什么也不穿的时候。”

他促狭地说着,还迅速地偷了一个吻去,海斗安心了。

(太好了。如果他说出一直穿着裙子吧之类的话来,我真是不知道该怎么办好呢。)

缓解了的神经,在冷静的威尔的一句话下又绷紧了。

“那么开始读剧本吧。基德,你来演帖木儿大帝。我做其他角色。凯特你要一面看着我,要说台词的时候,我就给你打个暗号。”

海斗打开基德递过来的剧本,理解了威尔说这些话的意思。这里写的只有自己的台词,也就是塞诺格雷特的台词而已。看起来在这个时代,演员要到一起读剧本的时候才能知道戏剧的整体了。

(真的不能不去在意共演者。万一错过了说台词的暗号,整出戏的步调就要被打乱了。)

海斗小小地、激昂地颤抖着。不知道自己能做到什么地步,但是事到如今也只能尽最大努力去拼了。海斗把最初的台词在口中默念着,等待着威尔的暗号。

说起来,被莎士比亚和马洛夹在中间读着剧本,这是多么奢华的经验啊……

全场满席——站在舞台侧边,由于恐惧而膝盖打战的海斗观察着“谒见之间”中聚集着的人们。坐在宝座上的伊莉莎白,今天她身着半露胸口的绿色塔夫绸长裙。右手边坐着罗利,他也像商量好了一样穿着翠绿色的紧身上衣。得到了坐在左手边荣誉的是德雷克,多半是因为加的斯的功劳吧。比他们稍后一些的位置上是塞悉尔、汉斯顿等枢密院成员,还有海斗不认识的青年贵族们。但是没有看到沃尔辛厄姆的样子。也许对一位狂热的新教徒来说,看堕落之极的戏剧是会脏了眼睛的吧。不管怎样,这个情况海斗是欢迎之至。

(真的松一口气,有那家伙在眼前的话,根本没法集中精力演戏啊。)

枢密院后面是英格兰的花坛。贵族、还有新兴势力的绅士阶级的夫人与小姐们坐在那里。里面又以伊莉莎白的侍女们最为美丽出众。

(会受到宫廷中男人的憧憬那是自然的,侍女们跟随在女王身边,很难轻易地搭上话,这就更激起了他们的挑战精神……对了,杰夫利在哪里?)

海斗的眼睛向着更后的地方看过去。即使知道他一定在这里,但不确认他的样子还是会不安到难以忍受的地步。

(有了!)

直到快迟到了还留在准备间里,进大厅也很晚,所以就得不到座椅了吧,杰夫利靠在最后面墙壁上凸出的装饰柱子上,眺望着舞台。而且那捷尔居然也和他在一起,海斗离开旅店的时候他似乎还在休息,应该是随后追来了。

(也许是基德让他偷偷进来的?昨天发生了那样的事,今天不来赎些罪过的话真的要被讨厌了。)

比起宝座旁边的青年贵族们来,还是我的兄弟们要远帅得多——出神地想着这些的时候,背后忽然有人招呼:

“差不多要上场了。”

“是、是……!”

是饰演主角帖木儿大帝的奈特——有“伊莉莎白王朝的理查德·巴顿”之称的爱德华·亚连。“海军卿剧团”的明星,专擅演出国王与英雄等等男性主人公的他,的确有着正牌贵族也远远及不上的风格与威严。

(是啊,这不是发呆的场合。连经历过数不清的舞台的他都如此紧张……!)

海斗看到奈特那绷紧的表情,坚定了自己的干劲。然后,把视线落在卷在左手手镯上的纸张上,又一次确认了最初的台词。这种提词书可以像卫生纸一样撕开,说完了的部分就可以扔掉,是很方便的东西,可是由于字样太小读起来有些困难。如果为了看清楚把脸凑上去,自己不记得台词的事情就露馅了,会让客人扫兴,所以不能不看又不能太明显地看是最大的难点。

“小鬼。”

奈特忽然伸过手来,抓住海斗的下颚,用力向上抬去。

“怎、怎么了?”

“说台词什么的就是糟糕也没关系,可是要符合你的角色。塞诺格雷特是总督的女儿,既勇敢又高贵。这样的人可是不会叹气也不会弓着腰缩成一团的。”

“我、我明白了。”

奈特放开海斗,自豪地笑道:“客人是为了看我而来的。你的台词说得好不好,谁也不会去留意的。”

抓起点着头的海斗的手,奈特向舞台走去。第一场要出场的演员们都已经集中到舞台边上来了。

“总之,如果发生什么问题,就给我打个信号,我会想办法。好,上场了。”

下一个瞬间,海斗就置身于众目睽睽之下了。为了更好地看清演员们,即使白天舞台的两端也点着巨大的烛台,海斗将精神集中在那摇动的火焰上,不去看观众席。因为自己也知道一旦看了就完蛋了。

“公主,我并不想惊吓到你,将夺来的宝石与财宝都献上给你。”

奈特宏大的声音立刻充满了整个谒见之间。多么可观的音量啊,简直有如雷霆一般。在他身边的海斗在受惊的同时也为此感叹起来。

“比起去几内亚来,还是留在这里更能保证您的安全。正如在您的父亲,万能的埃及总督臂弯中一样。”

海斗吸了口气,甩开奈特的手,尖声叫道:“牧羊人……!”

不对,刚说出口海斗就明白不对了。塞诺格雷特并不是傻瓜,不会做出触怒帖木儿,让自己身处更加危险的状态的事情来。

(是啊,应该像伊莉莎白一样超然才对。对方的身份远远低于自己,在他面前表现出狼狈的样子来是一种莫大的屈辱。)

在由此而生的微妙的空隙内,客席上传来了交头接耳的声音。海斗重振精神,向着在担心自己是不是一上来就把台词忘记了的奈特轻轻地屈膝下去,而后静静地宣告着。用的是比平时更高亢、刻意显示出冷漠的声音。

“……首领大人,如果您哀怜妾身的苦境,那么应当明白,从一个微不足道的女子那里强夺来的东西是无法使您丰足的。”

然后,海斗示意身后的贵族们。

“除了在这里的诸卿会陪同妾身,从度过幼年时分的叔父的国度梅迪亚到孟斐斯去,更有伟大的土耳其军队保护和皇帝陛下御手亲书的许可证,自然能够保证到非洲之行的安全。”

闭上口的海斗,为了掩饰自然而然地浮上来的难以压抑的笑意而咬紧了嘴唇。

(好耶!出了轨的只有开头而已,接着一点都没有问题了!)

这还只是最初的台词,难的才刚刚开始,虽然明白这一点,但登场的成功给了海斗自信,而且还产生了想要再多演一些,想让别人看到自己的演技的想法。海斗看看左腕,确认下一句台词,这个时候才第一次去打量观众席,为的是要看到靠着柱子的男人的表情。

(怎么样?我干得不坏吧?)

注意到他的视线的杰夫利把右手放在胸口上。这是“对心脏不好”的意思呢,还是“我很佩服”的意思呢?不知道是哪一个,但希望是后者。再没有比他的赞同更让海斗觉得得意的了。

“……这么说来,您已经结下婚约了吗?”

与饰演梅迪亚贵族的演员交谈过后,奈特转身重新面对海斗。

“是的,阁下,如您所闻。”

海斗稳重地垂下跟帘。

“我虽身为一介牧羊人,但将成为支配者。而公主您是如此美丽,那女神般的身姿只能装饰在征服亚细亚者的寝床上。凡太阳神所巡行的道路,从西方直至东方皆是宽广无垠的领土,成为世界之胁威者的……”

长台词接着又是长台词,海斗在内心苦笑起来。直到写出根据当时场景的机巧微妙的会话的莎土比亚登场为止,英格兰的戏剧比起演绎故事来更是长诗朗诵会那样的东西。还有……

(和威尔告诉我的一样,基德想写的是英雄,不是女人。所以我的台词还不到帖木儿的十分之一。)

有着诗人之心的暴虐英雄发挥着他的美声,向他所倾心的女子求爱。海斗也觉得奈特那抑扬顿挫的台词真的很棒,但是他也未免太沉醉于自己的才能了,根本忘记了自己是在说服塞诺格雷特,脸一直都朝着观众席。

“塞诺格雷特夫人,是什么妨碍了您的安眠?”

戏顺利地演下去。(帖木儿大帝)是由两部构成的,第一部讲述契丹的牧羊人、曾经做过盗贼的主人公在野心的驱使下,征服了土耳其和埃及,然后还强行得到了掠夺来的总督的女儿。

“您那美丽的面容笼罩着阴影和苍白的伤悲,这是多么悲哀的事情啊。您的忧郁,正是由于帖木儿罔顾您尊荣的过去,对您施加野蛮的凌辱所致吧。”

到了第三幕才再次出场的塞诺格雷特,自从被帖木儿强行侵犯以来便陷入了忧愁的深渊。海斗为了表现这样的她,怔怔地以手抚弄着女王借给自己的珍珠首饰,听着梅迪亚贵族阿及塔斯的话,而后等他说完之后,自己开口道:

“他那令人意外的求爱连天界的女王朱诺也会感到满足,使我所对他抱着的侮蔑之心也发生了改变。那之后,不绝涌上的情念就驱策着我的想像力,让我的脸色不停变幻,令您看到了阴郁。”

塞诺格雷特哀伤地诉说着对掠夺并强行占有了自己的男人的爱意,如今她所想的是无论生死都要和帖木儿在一起。

(真是了不得的心境变化!是在明白无法逃走的时候,知道抵抗也是没用的吧。然后长期在一起产生了感情,就觉得“难道这就是爱?”搞错掉了吧。)

这点自己也很理解,海斗正想着,忽然阿及塔斯问:“公主,帖木儿的求爱到底是怎样的东西?”

这是陌生的台词。海斗慌忙看看提词书,但是,下一节并不是针对这个问题的回答。也就是说,阿及塔斯的话是即兴台词了。

“啊啊,公主您不用担心。微臣毕竟身为贵族,并无意打听闺阁间的秘密的。”

向着不由自主地露出狼狈神情的海斗,阿及塔斯说。观众席上轰地一声沸腾起来。

“您的爱人身为武人,同时也是一位诗人,这众所周知。他一定为讴歌美丽的公主做了无数诗篇,请您务必让我闻听。帖木儿是否是不仅适合天界的女王,也适合为艺术女神所爱的男人。请让我阿及塔斯来判断一下吧。”

见他对自己报以一个恶意的微笑,海斗逐渐搞清了事态。这一场阿及塔斯和塞诺格雷特对话的戏相当长,换言之,他和西理尔在一起的时间也相当长了。而且,他们在这当中一定是发展出了亲密的关系。

(是因为不能和西理尔共演而生气呢,还是西理尔拜托他这么做的呢,反正不管怎样,这小子是想让我出乖露丑。)

海斗因为恐惧和愤怒颤抖了起来,做出这种事情来把戏弄糟了的话,他到底要怎么负起这个责任。来。怎么都会降低这对手剧团的评价吧。

(真是一个正牌的大笨蛋……!)

无论如何,先得把这一关过了才行。海斗寻找着奈特的身影,但是在舞台侧边的他也绝望地摇着头。是啊,不可能向他求助,观众席上对塞诺格雷特的回答抱着极大的期待,自然不能让这段对话进行到一半就让帖木儿登场的。

(要怎么做才好啊……!)

海斗看向杰夫利。他也探出了身体,可是毕竟还是帮不上忙,舞台是只属于演员们的地方。

“怎么了,女士!快披露一下你所爱的大帝的牧歌吧!”

向着呆然地站在原地的海斗,观众们发出无情的哄声。

“即使顶上了大帝的名字,原本也不过是亚细亚的放羊的罢了。”

这个熟悉的声音是傲慢的罗利。因为这辛辣的发言,笑声更大了。海斗的血呼一声冲到头上,这样下去真的要成了喜剧了,不做点什么不行啊。

(救救我……谁来……)

拼命求救的眼神捕捉到了伊莉莎白,可是她平然地默杀掉了那无言的诉说。女王只是看着事态怎么发展罢了。她婉然地微笑着,冷彻地测量着新的小丑的器量。发现到这一点的宫廷的人们把灼热的视线投向海斗,但那不是在为他祈祷成功,而是期待着他凄惨的失败。

这点燃了海斗不服输的性格。

(畜生,你们以为我会和你们想的一样吗……!)

今后是否会有好过的生活就看现在这个时候了,绝对不能就此认输。海斗拼命地敲着记忆的大门,叫出了从马克多加尔老师的课上学到的一首诗篇。是不是牧歌不知道,却是很朴素的诗歌。即使及不上基德笔下的台词的堂皇富丽,朗诵起来韵脚的优美却绝对不会劣上一筹。海斗拾起头,直视着阿及塔斯。

“虽然不知您是否也具备争夺缪斯宠爱的诗心,但既然您如此热切,我便告诉您其中的一篇吧。”

做了个深呼吸,海斗暗诵起来:

我的恋人是鲜红的玫瑰。

(myloveislikeared,redrose)

六月中刚刚绽放的花朵。

(that'snewlysprunginJune.)

啊,我的恋人是美妙的旋律。

(O,myloveislikeamelody,)

和谐地奏响出的甜美的音色。

(that'ssweetlyplay'dintune.)

你有多么美貌,我美丽的恋人,我便爱你多深。

(Asfairthouart,mybonnielass,sodeepinloveamI,)

我将永远爱你,我亲爱的恋人,直到大海干涸。

(AndIwilllovethee,still,mydear,tilla'theseasgangdry.)

以后的就记不得了,海斗夸示胜利地微笑起来,把这段诗一字一句地宣读出来。

“请停止吧!听您说出这些真是令人不忍。那背德之君赠给您的言语!”

被海斗的气魄压倒的阿及塔斯也没有再把即兴台词继续下去的心情了。戏剧终于回归征途,奈特再度出现在舞台上。眺望着将客人们的注目再次取回自己身上、发挥着白热演技的他。海斗在双膝中灌注了力量,不然的话,就要伴着松出的那一口气瘫到地板上去了。

“干得好!”

演出结束后,基德一把抱住了在盛大的喝彩声中回到后台的海斗。

“真是做的没话说的好啊!一点也不象是第一次演出的舞台风度!”

早一步溜出了会场的杰夫利和那捷尔也都送上了祝贺。

“大成功啊。虽然没有你出场的第二幕真是无聊。”

“恭喜你。真的太好了。”

海斗向两人跳过去,被他们紧紧地抱住,总算心中恢复了安稳。结束了。结束了。一时还不知道要怎么办,但自己没有被涂上失败的屈辱,平安地走下了舞台。这种快乐真的无法自抑。成功的喜悦似乎连肉体的疲劳一并消除了,而对演阿及塔斯的男人的愤怒也消失得无影无踪。

(之后那小子会怎么样我才不管!自己做的事情,责任就要自己负!)

海斗放开杰夫利他们时恢复了平静,于是就说:“我肚子饿了~!”

杰夫利故意地皱起了脸孔。

“哎呀呀,说出这么没魅力的话来,好好一个美女都被糟蹋了哦。”

“可是我从早上起就什么都没吃吧?而且还演了这么长时间的戏。”

那捷尔宽慰他说:“马上就到晚餐时间了。”

“是啊。还不知道要到哪里吃才好呢……”

这时入口处传来一阵骚动,海斗想看看发生了什么事情,把头转了过去。

“女王陛下……!”

“各位平身。”

好像摩西分红海一样,人潮分做两边,伊莉莎白悠然地走在中央,与平时一样,罗利跟随在她身后。

“陛下。”

海斗向着在自己面前站定的女王弯下腰去。伊莉莎白兴致盎然地看着。

“这不是贵妇的礼仪么。虽然还穿着女装,但扮女角到此结束了是吗?”

“是。”

海斗莞尔一笑。

“虽然说这话很失礼,可是惟恐汗水会把妆弄花,都放不下心来,假发箍得头疼,裙子也很重,连活动都不方便。”

“我们女性每天都要忍耐这些事情的。”

“那真值得称赞。多么坚强的毅力啊。”

伊莉莎白心情很好地笑了,向罗利示意了一下。

“今天的你也很值得称赞,好,收下这个吧。”

罗利递过一个鹿皮的小袋子,见海斗有点犹豫地接了过去,他微笑着:“看看里面吧,立刻就会明白陛下对你的破格的宠爱了。”

海斗打开皮袋,然后立刻圆睁双眼。

“是金币……!”

而且装得满满的直到袋口。

看了这个光景,跟随着伊莉莎白的人们也一同发出惊呼的声音来。

“至少有十镑啊。”

“多么的幸运……!”

“看起来新的宠臣诞生了呢。”

罗利提醒呆住了的海斗道:“快向陛下致礼。”

“多……多谢陛下的厚意。”

伊莉莎白点点头,而后问:“你所朗诵的诗歌不是马洛的作品吧?感觉与风格完全不一样。”

“是,是我当场想到的。”

海斗说了谎,这就和唱“WeWillRockYou”那个时候一样,可以省掉如此这般说明的麻烦。

“什么……!”

罗利端正的面孔上显出惊讶的神色,随即又变成了叹服的表情。这也许并不值得意外,他也是和帖木儿一样,同时有着诗人之魂的军人。

“你受到了缪斯的宠爱啊。我对你刮目相看。那真是与牧歌的名称相应的诗句,仿佛微风轻拂过脸颊般柔和的韵律。‘我的恋人是鲜红的玫瑰,六月中刚刚绽放的花朵’……后面还有吗?”

海斗耸耸肩:“没有了,那是为了让戏进行才做的,所以也不用再继续做下去了。”

罗利大大地点头。

“真是聪明啊。但是就结束在这里未免太过可惜了,请务必把它继续做下去。如果想到了后面的诗句请告诉我,那一定会成为脍炙人口的作品。”

“多谢您的夸奖。”

海斗向罗利行了一个礼,暗自感谢感动了他的十八世纪诗人罗伯特·伯恩斯(注:《我的恋人是鲜红的玫瑰》的作者,代表作品还有《友谊地久天长》等),以及二十一世纪的英语教师。

看到自己喜欢的人们要好的样子,伊莉莎白也非常喜悦。她抚摸着海斗的脸颊,温柔地说道:“晚餐时再会吧。”

“是,陛下。”

虽然觉得到现在还要服侍下去很累人,但海斗顺从地低下了头,反正去了那里就能吃到东西了。

“渥尔达,也给马洛一份嘉奖吧。”

伊莉莎白将手伸过去说着,意思是允许基德吻自己的手。

“你也做得很不错,作出了既强大又危险的作品。‘我以锁链束缚住命运的女神,以自己的手转动宿命之轮’。这句话着实给人以印像。虽然也是对信仰的一种冒渎。”

基德握住她的手,轻轻地低下了头。

“对于陛下不拘泥这一点,仍然允许我上演该作的恩典,我十分感谢。”

“期待你的下一部作品,剧团的人们也该一并受到表彰。”

报以温和的笑容,伊莉莎白环视着在场的人们,确定了演员们都在以不胜感激的表情注视着自己之后,和来的时候一样带着大批的臣下与侍从们一同离开了。

“那是能够刺激起我创作欲望的唯一的女性,那位陛下……”

马洛叹息着,向海斗回过头来。

“而你则是唯一的男孩,你有着满溢的机智和迅捷的机变。杰夫利,这个孩子到底是从哪里捡来的?这样沃尔辛厄姆会觉得他是一个威胁也不是没有道理。能够说英语的外国人像山一样多,可是能自由地运用着韵律做出诗句来的人又有几个?而且才仅仅这个岁数而已!”

那双冷彻的眼睛直直地望着海斗。

“的确可以确定你不是个普通的人。似乎还隐藏着我们难以推测的秘密。”

“这……不是您说的那样啊。”

海斗抽筋似的笑着。为了度过危机自己拼了小命,可是看来又做得过头了。

“我会这么迷他也是很有道理的吧?”

但杰夫利一点也不在意的样子。

“不单纯只是个见习水手,能够演戏的船舱侍者。和他在一起,就一点也不会无聊了啊。”

马洛点着头。

“如果向这方面努力的话,一定能成为一个成功的演员。可恶,被陛下抢了去真是可惜。如果能和西理尔站在同一个舞台上的话,肯定会造成很好的刺激的。”

“可是要不是他感冒了,凯特也没必要去代他演戏了,所以这话有点不可能啦。”

“是啊。那家伙很有才能,但就是杂念太多了。唆使丹尼来给凯特找麻烦的人多半就是西理尔了。”

“既然有打扰他人的闲空,那么去磨练自己不是更好吗。”

“真拿他没办法。”

海斗为话题转开而松了一口气,这时马洛又看向了他。

“真的多谢你,你发挥了比我期待的更好的演技。还有我会惩罚丹尼,放心吧,我会连你的份一起好好地让他吃些苦头的。”

行了一礼后,他为了向那个差点破坏了整出戏的阿及塔斯复仇而飒爽地走出了后台。

“我来帮你换衣服吧。”

和他错身而过进来的,是已经卸掉了化装的威尔。

“谢谢您,拜托您了。”

海斗向他一笑,对杰夫利和那捷尔说:“你们能在这里等一会儿吗?马上就换好衣服了。”

二人点头。海斗跟在威尔身后,拖着那快站不起来的浮肿的脚走去。

“疼不疼?如果力量太大了你就说一声。”

用沾湿了的棉布擦拭着脸上的白粉,威尔对海斗说。

“没关系的。”

身为法国产高级化妆品的俘虏,母亲友惠看到这个时代的化妆法一定会惊呆的吧。打底的是蜜蜡,白粉是用雪花石膏的粉,定妆就涂上蛋白,彩妆只有木炭做的眼影,和用胭脂红做的口红而已,睫毛的长度只能随它去,这对友惠来说肯定无法忍耐。

(而且卸妆就是用蘸了水的布擦。全让皮肤变粗糙的啊。)

海斗想起那些美丽到发光的伊莉莎白的侍女们、还有为了用白粉填平深深的皱纹而做着无用的努力的贵妇人们的面孔。这样化妆下去皮肤也会很早就老化的。想到这里海斗不禁后悔起自己对科学没有心得来。如果有这方面的知识的话,就能给好心的爱尔莎做出效果超群的化妆品来了,而且宫廷中的人们

一定会将自己视为‘不可缺少的人物’来重视的。

(说到底,学文科的我不管多么努力,能做到的也只刭小丑为止。多么空虚的人生啊。啊啊,为什么我拿手的不是理科和数学呢?)

就像无论什么科目都很优秀的和哉一样——如果来了这里的不是自己而是他的话,又会走上什么样的人生呢。海斗试着去想像。至少他是不会落到要扮女装的地步的吧。

(虽然我也是觉得满有意思的啦。)

海斗微笑起来,威尔停了手。

“是不是弄痒你了?”

“不是的。我是想到平安地结束了演出真好。”

“啊,我也很高兴呢。”

威尔也挑起了嘴角。

“能够遇到你这么优秀的少年演员。不是照读台词,而是理解了塞诺格雷特这个女性的性格,并表现了出来,真是太好了。”

“谢谢您。”

海斗的胸口泛起一阵喜悦,他很仔细地看了呢。

“说真的,成为宫廷小丑实在是很可惜。能够表现出你这样的演技的孩子太少了,这也就是女性角色变得很单调的理由之一。”

威尔向着化妆箱伸出手去,拿起一个小小的陶壶。不在意地看着他的动作的海斗忽然发现箱子盖上刻着什么文字,那是“谁也无法侍奉两个主人”的字样。

(虽然只是这么几个字,但真是他的风格……)

突然脸颊上感到了什么凉凉湿湿的东西。吃了一惊的海斗把视线转回威尔身上,见他把手指伸到壶里,挑了一团软膏出来。刚才那清凉的感触就是他在帮自己涂这个吧。从软膏抹在皮肤上又润泽又舒适的感觉来看,应该是保湿乳脂之类的东西。看不出是用什么原料做的,但散发着清爽的花香气味。海斗发现自己该怎么用伊莉莎白赠与自己的金币了。

(我一定要问问这个东西哪里有卖的。)

威尔再把软膏敷在海斗的脸上,轻柔地涂开,继续说着:“如果你在‘雷斯达伯爵剧团’的话,我就可以写以女性为主角的戏剧了。对,就写你的人生的故事吧。被海盗袭击……”

海斗眼睛一下睁得溜圆。

“您、您怎么会知道的?”

“对我很照顾的伯爵夫人告诉我的。而她似乎是从陛下的侍女那听来的。”

威尔忽然露出很担心的表情:“难不成,这是秘密?”

海斗只得苦笑:“女人们真的能很快地掌握情报呢。”

威尔也嘲讽地说着:“而且是传播起来就像瘟疫一样快,不说出去就会死掉的生物。所以剧中的女性也是,不让她们多说些话可不行。这个先不说,你被海盗袭击……不对,如果女性遭到这样的遭遇未免太过悲惨了。好,是在海上遇难,独自一个漂流到陌生土地上的贵族小姐好了。她因为某种理由,不得不隐藏自己的身份,由此而产生的大骚动的故事。”

“到底是什么理由呢?”

“不知道,不过以后慢慢再想就是了。”

他很干脆地没有再说下去,海斗在内心松了一口气。是的,威尔是在指自己的秘密,“因为有某种理由,不得不隐藏自己的身份”的秘密。自己已经暴露在他那锐利的观察人的眼光下了吗?还是说只是个偶然呢?海斗一时无法判别。

“是不是觉得我连最初的作品都没有写好,却还在说这些傻话呢?”

“没关系,能写出来的。”

“为什么你会知道呢?我听过说你能够做不可思议的占卜的话……”

海斗都已经不会吃惊了。人的,不,女人的嘴真的没有看门的啊。

“虽然我没有为您占卜的时间,但我能感觉得到。总有一天,您会写出了不起的杰作。和您谈话的时间不多,可我已经从中觉察出没有人会比您更热爱舞台,没有人会比您更能打动人们的心灵。您能够带走现众的心,让他们无法忘记一瞬间被带到其他世界去的感动……”

威尔静静地看着海斗,而后开了口:“谢谢。说实话,没有学问的我对能否写出戏剧来,能否入他人的眼很是不安。但是听了你刚才的话,我鼓起了勇气。我是写不出像马洛大师那样的剧作来的,但是,我会写只属于我自己的作品。”

“就是这样。”

“啊,人比起说什么来,还是先去做的好。如果不做的话,只会被种种思虑与烦恼困扰,事态是不会好转的……嗯,用这样的人做主人公会怎么样呢?只善于动头脑的男人不得不采取大胆的行动的故事。结果他成为了一个不光只会说,也会将说出的话付诸现实的男人,看着他一定能打动观众的心的吧。你有兴趣吗?凯特?”

“非常非常有趣。”

说着,海斗自己想,这样一定会有《第十二夜》和《哈姆雷特》诞生在世界上了。可是刚才的对话会不会改变这个世界的历史呢?海斗觉得没关系,自己只是激励了威尔而已。以思想丰富的他来说,总有一天肯定会想到这些题材的吧。

“你在这里啊,一直在找你。”

和威尔行了一礼道别后,海斗正要回到杰夫利他们那里,面前却出现了一个陌生的男人。

“提尔尼阁下命令,带你到小丑的房间去。”

就觉得他态度恶劣,果然是那男人的部下。海斗在内心觉得很不耐烦,就说:“这之前能不能让我见一下朋友们?他们在等着我,我想就在走廊上……”

男人很憎恶地开口道:“那么让我等就没有关系吗?”

“不、不是这样!”

“不行!不过是演了个戏得到一点评价而已,就如此张狂!”

“我、我不是这个意思……”

旁边的威尔拉了拉海斗的上衣衣角。

“还是不要违逆他的好。杰夫利那边我去和他说,你就服从他和他走吧。”

他说得对。提尔尼的部下想显示自己的权威已经想到难以忍耐的地步,如果不按他说的话去做的话,恐怕会变得很麻烦。

“我明白了,我与您一同前去。”

“哼,一开始就这么说不就好了吗。”

男人抓住海斗的肩膀,把他向门的方向推过去。

“以后再见啊,凯特。”

海斗向威尔转过头去,对他举起手来:“威尔你也要保重!请替我向剧团的各位问好!”

被那个沉不住气的男人推搡着走到走廊上,海斗想找杰夫利和那捷尔,可他们却不见踪影。

(不是说了要他们等我的嘛……!)

又跑到哪里去了呢。要与杰夫利他们分离,一个人住在宫殿的事情,忽然带上了现实的味道,海斗畏缩起来。这里宽广得过头了,很容易陷入似乎一度错过,就再也不会相见的错觉中。

“快点走。”

男人无情地催着海斗韵进。

(没关系,到晚餐的时候就又能见面了。威尔会告诉他我在哪里的。)

海斗驱策着沉重的脚,对自己这样说道。为这个别离而难过的不只是自己而已,杰夫利的心也是一样在作痛的吧。

“新来的。”

走到了别馆,穿过了似乎没个尽头的整条走廊后,海斗终于到了小丑的房间。

“给他件差不多的衣服,告诉他寝床在哪里。”

男人只丢下了这么一句话,就迅速转身回去了。被一个人留下了的海斗战战兢兢地伸着脖子,打量着房间的样子。

(……!)

简直像个地洞一样。这里是脏乱到难以想像同在白厅之内的地方。

(真过分……和航海中的帆船差不多啊。)

海斗目光涣散,看起来,自己有着没法生活在舒适的环境中的宿命啊。

“你在做什么?快点进来。”

里面出声招呼道。是啊,又不能站在这里站一辈子,海斗咽了口唾沫,踏了进去。

“那个……初次见面,我叫凯特。”

一团衣服啪地被扔到自己的胸口来。海斗慌忙抱住,定睛去看。白黑相间的菱形图案紧身上衣和黄色的裤子。而且弄得很旧,到处都是磨出来的小洞。

(要、要穿这种东西……?)

不觉皱起了眉头的海斗,耳朵里刺进了前辈小丑的嘲笑声。

“你有不满吗?那就自己去做一件新的好了,不是有那么多陛下赐给你的金币吗?”

迅速就遭到了嫉妒的洗礼。和重视体面的贵族们不一样,这个小丑压根不掩饰自己丑陋而带刺的感情,整个人都表现出鲜明的恶意。

(哎呀呀……)

连生气的精力都没有,海斗已经精疲力竭了。本来都不想张嘴的,但是从今天开始,这里有一段时间会是自己的家了。如果不整理得让自己好过一些,将来只会吃辛受苦罢了。

(要怎么收拾这个情况才好?)

那就是要讨前辈们的欢心了。海斗在房间的一角,仔细地确认过没有跳蚤后,换上那身趣味很差的衣服,向看着这边的小丑们说:“作为应尽的礼节,我想请各位喝酒,请问要在哪里买呢?”

刚才说话的男人奸笑一声。

“我去给你买,把钱给我就好。”

海斗踌躇着,就算给了他钱,他也可能不去买酒,就这样把钱揣进自己怀里吧。这种可能性不能否认。

“怎么了?你信不过我吗?”

男人小气地纠缠不休,在海斗已经走投无路的时候,房间的最里面走出了一位有着砂色头发的老人,他笑着说道:“对啊,匹波,你根本就是不可相信的男人这一点,就连刚出生的婴儿都知道得一清二楚啊。”

“过分……!”

从匹波虽然不满,但是也改变了态度的情况来看,这位老人是小丑房间中最有权力的人。

“和我一起去吧,孩子。拜托厨房的汉克的话,他会便宜些让给我们的。”

看着这位比自己还要矮小的老人,海斗问:“请同您是?”

“理查德·丹顿,叫我查德就好。我是托陛下的情面,长年住在这里的人。”

也就是说是很有才能的小丑了。海斗微微笑着,向他鞠了一躬。自己真的很幸运,这么快就找到了能够跟从学习的人了。

“请您帮我带路吧,师傅。”

查德点了点头,迅速地开步走了起来。

“一起到城堡里去探险好了,来吧。”

在走向厨房的路上,查德告诉了海斗在宫殿生活的心得。

“我们用餐的场所在这里。汤、面包、乳酪,一天还配给五磅的淡啤酒。早晨八点,中午两点,晚上随意,在服侍陛下的空隙里迅速点用完。对了,你看起来是空着手来的,行李怎么了?”

“没有,只有身上这身衣服而已。”

海斗说。这么说起来,能够叫做自己的东西的只有刚才脱下来的衣服,还有伊莉莎白赐予的金币袋子而已了。杰夫利给的衣服几乎都留在了“克罗利娅号”的船长室,连可爱的布拉其都放在“钥匙旅店”了。

(拜托杰夫利带到这里来吧……可是在此之首,这里允许养宠物吗?)

海斗问查德:“我把小猫放在朋友那里了,可以把它带到这里养吗?”

“好啊。正希望它抓老鼠呢。我们的房间离厨房很近,总是有很多不速之客贼头贼脑地来拜访。”

海斗不由笑了起来:“谢谢您。”

“还有,托你的朋友帮你买些必要的东西吧。自己用的裁纸刀,喝淡啤酒用的杯子,还有换洗的衣服。去沙撒克的旧衣店买好了,我总是去那里的。这件衣服未免太破旧了些,也过时了。没办法,有传说说,慈悲深重的伊莉莎白陛下用的小丑装都是从亨利国王时代就用到现在的,也是没有办法啊。”

海斗啊地张大了嘴:

“SUGEKECHI……!JIBUNWA

ANNAGOUKANADORESUWOKITERUKUSENI。(注:真够小气的!自己明明穿着那么豪华的衣服。)”

查德呵呵地笑:“虽然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但是是发牢骚吧?能够用除了自己以外其他谁都不明白的语言真是很方便啊。好,厨房从这里右转就到,这样直走下去可以找到庭院中的水井。要洗衣服或者身体就到那里洗。不过那里的水还是不要喝的好,会坏肚子的!”

海斗点头。还好寒冷的季节已经结束了。到了夏天洗凉水澡也不坏吧。

“哟,汉克!你卖不卖白兰地啊?”

“看来您收成不坏呢,师傅。”

“收成不坏的是我们这里来的新人。陛下亲自褒奖了他,我们也跟着沾光了。凯特,和汉克打个招呼吧。他是英格兰第一的烤肉师傅,烤出来的羊排是世界第一哦。”

是今天晚餐要用的吧,用来做菜的暖炉中炙烤着巨大的牛肉和羊肉块。

“真的……这味道闻起来香极了!”

海斗闭上眼睛,出神地说着。嗅觉一受到刺激,空空的肚子就响了起来。

“肚子咕咕叫了呢,来,把这个也拿去吧。”

开朗地笑着的汉克拿起旁边桌子上盛着糠子的袋子,递给海斗。然后盛了配给的淡啤酒,又到酒库里去取了一坛白兰地来。

“一先令。”

海斗递过去一个金币,汉克吹了声口哨。

“好大一笔钱,找不开啊。”

“那剩下的就先存在这里好了,留着以后给师傅买酒。”

“真是让人掉眼泪的台词啊,查德,你这弟子真不错。”

查德抱住海斗的肩膀,微笑着:“那是因为有个好师傅,抱歉在你这么忙的时候来打扰啊。”

两个人向汉克道过谢,离开了还在为准备晚餐而奔忙的厨房。

“凯特是什么样的小丑?”

白兰地受到了比海斗受到的更盛大的欢迎。有了酒精的刺激,刚才闭口不言的两个人安利和乔也开心地说起话来了。

“什么样的……”

见海斗对安利的问题露出困惑的表情,查德过来帮了他的忙。

“小丑也分很多种类。安利和乔是‘丑角(CLOWN)’,让客人看自己愚蠢的样子,安慰他们。匹波和我是‘愚者(F00L)’,插科打诨,偶尔还会说出讽刺的话来,以此取悦女王。”

“陛下说过我是‘愚者’。”

“欢迎你,对手!”

一直默默地喝到现在的匹波忽然发出浑浊的声音来。

“拿陛下取乐子她会打折你的骨头,讨厌下流话,宗教关系的笑话更是不行。原本就是辛辣的人,普通的讽刺根本不会让她的脸颊动上一动。而且,如果让她认为你是个无趣的家伙,立刻就不让你出场。连吃的东西都少而又少到活不下去的地步,可恶!”

匹波神情激动地跳了起来,直奔出了房间去。海斗呆呆地看着他的背影直到消失,查德告诉他:“最近这一段匹波一直引不起女王陛下的兴趣。他是怕你夺走了女王的宠爱,自己会被赶出宫廷去吧。他会对你出气也是没办法的事。如果你也觉得他是个可怜的家伙的话,就稍稍忍一忍吧。”

海斗很明白。宫廷这种地方真的完全是一个赛马一样你争我抢的竞争社会,谁都为了求得女王的爱顾而与别人拼杀着。

(那么如今女王最宠爱的又是谁呢?)

这是个有点,不,是非常有兴趣的话题,海斗便马上问出了口。

“只能在这里说哦。”

查德回答道。

“过去是父亲,如今是儿子。听女官们说,陛下很是中意雷斯达伯爵的义子艾赛克斯。”

“不是圣渥尔达吗?”

“那个人太喜欢女人了,盯别人盯得太明显。陛下直觉那么敏锐,马上就会发现他在偷情。”

海斗其实还有一个非常非常在意的问题,但因为这个问题实在太过微妙了,所以他顾虑了半天才开了口。

“那个……陛下不是……那个……”

查德立刻理解他要说什么地点了点头。

“处女女王是吗?不知道。有传说说和雷斯达有染,可是确实的事情谁也不知道。多半和艾赛克斯是清白的关系吧。”

“为什么?”

“肖像画上的陛下是永远不会增加年岁,但实际的陛下已经比艾赛克斯的母亲还要年长了。不过也有人说真正喜欢的话年龄的差别根本不成问题。”

“是啊……”

艾赛克斯是伊莉莎白治世后期的宠臣,海斗想。可怜的圣握尔达,好不容易才把雷斯达伯爵赶了下去,自己却很快又要被别人赶下去了呢。

“我、我讨厌艾赛克斯大、大人。”

乔突然扭歪了脸,这么说道。

“我不过走、走过他身边,他、他就对我吐口水。”

查德叹了口气。

“这是受女王宠爱的人一定会得上的叫‘傲慢’的病呢。我也被雷斯达伯爵用剑指着过。”

海斗吃了一惊。

“在宫中吗?”

“是啊。本来除了近卫队长和卫兵以外都是不准拔剑的,但因为得女王的宠所以受到了原谅。伯爵对我和陛下在一起的时间太长颇有微词,所以我就反驳他说如果长度上胜不过,增加次数不就好了吗。他以为我侮辱他的男性能力,就当场拔出了剑来。要不是陛下阻止,我已经被一剑刺穿了。”

“怎么这样……不过是个玩笑……”

查德耸耸肩。

“傲慢会让人的心变得顽固。和顽固的人是开不得玩笑的。会对这种家伙说笑话是我的失败。谢谢你告诉我,乔,我不会接近艾赛克斯伯爵了。小鬼,你也不要接近的好哦。”

海斗点头。即使不说自己也会这么做,只是听了刚才的话,就知道他不是什么好亲近的人了,如今已经有了沃尔辛厄姆这个宿敌,可没有再给自己添新麻烦的闲工夫。

“来吧,凯特。到这边坐下。”

但是命运真是捉弄人的东西啊。被叫到晚餐席上的海斗得到了伊莉莎白脚边的“席位”。查德曰,这对小丑来说是最高的荣誉,可是这里对海斗来说根本就是霉运之席,原因全在坐在女王身边的那个青年。

“啊,介绍一下。这一位是艾赛克斯伯爵罗伯特·迪威尔。罗伯特,这孩子是我新的专属小丑凯特。”

有着光亮的茶褐色头发、乌黑的眼睛的伯爵,没有对海斗吐口水,但一样是非常碍眼的样子。他从自己的盘子里叉起一块肉,扔向海斗面前。

“哪,随便吃吧。白痴。”

掉在地板上的食物,对海斗来说就等同于宣战的白手套。

“多么可叹啊……!”

冰冻了一样的空气,被查德的大大的叹息切裂了。

“羊都已经挤到宫廷来了。”

伊莉莎白问:“什么意思?”

“正像把养羊的农民从田地上赶出去一样,小丑们彼此争夺工作的严格时代也到来了。在我们的世界里,演‘白痴’的不是愚者,而是丑角。是吧,安利?”

稍远处的安利小步跑过来,在伊莉莎白面前低下头,看着掉在地上的肉,很不可思议似地问查德:“头儿,女王陛下的盘子哪里去了?”

那无知又迷惑的表情有着绝妙的效果,让侍女们都笑了出来。伊莉莎白也嘴角一抿,递给安利一只银盘子。

“在这里,要不要吃块羊排呢?”

“愿神保佑温柔的陛下!”

安利毫不顾虑地伸出手去,幸福地抓起了那块粉红色的肉,塞进嘴里嚼了起来。

(可得救了……)

绷得紧紧的空气,在查德和安利的帮助下一下缓和了下来。如果海斗在愤怒下和罗伯特吵了起来的话,晚餐就彻底被毁掉了。而且这样一来伊莉莎白一定大为扫兴,说不定反而会狠狠地责怪海斗侮辱了她最为宠爱的伯爵。当然,伊莉莎白也很喜欢海斗,但毕竟是比不上恋人的。海斗恢复了平静,打量了一下四周,发现德雷克和杰夫利就坐在不远的位子上。两个人都很担心地看着这里,海斗也对他们露出微笑,表示“没关系”一样轻轻地摇了摇手。但是。

“提尔尼说你有着一张猴子一样的脸,原来是真的啊。”

危机还是没有过去。不知道什么理由,罗伯特一直在侮辱海斗。像这种事情就叫“八字不合”吧。正像海斗听了乔说的话就觉得他是“讨厌的人”一样,恐怕他见自己第一眼的瞬间也就把自己归进“看不顺眼的家伙”里头去了。

“比起这里来,还是伦敦塔更像动物园些,不是和你更适合吗。”

伊莉莎白冷冷地说道:“对女王的小丑无礼的人才会被送到伦敦塔里去。”

伯爵一下子膨胀起来,不对,应诙说是脸颊一下子鼓了起来才对。

“庇护那小子吗!这种野蛮人到底有哪里好?”

海斗哑然。

(这个人和一个劲撒娇偏要母亲说“你才是最可爱”的小鬼没两样么!)

真没办法,对伊莉莎白来说这种家伙又有哪里好了。是脸吗,还是他的年轻呢,或者是对他这种让人恶心的撒娇抵挡不住吗。海斗不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

“还是个黄毛小鬼。皮肤的颜色那么阴暗,头发的颜色更是可厌之极。还有那身衣服!小丑穿衣服本是要表现滑稽的,现在却是在露穷酸……!”

罗伯特小气八拉地纠缠不休。这一下不只查德和安利,连乔都忍不住了。但是,代替他们的,杰夫利挺身面出庇护海斗来了:“可是阁下,今天白天无论谁都探信凯特是‘绝世的埃及美女’呢。”

德雷克也发出赞同的声音。

“是啊,真是最好的塞诺格雷特。”

罗伯特不快地说着:“我可是一点也没去看……就算看了,我也绝对不会看那种家伙看得出神。”

他委实是太过吵闹了,伊莉莎白也插了进来。

“这个世界上是没有叫做‘绝对’的东西的。罗伯特,比起说这个来,你推掉了我的招待的这个下午都到哪里去了?”

“去见沃尔辛厄姆阁下。有些事情相商。”

听到这个名字,海斗就是一凛。这个男人和沃尔辛厄姆关系亲密吗?如果是这样,那还真是没有比这更糟糕的噩梦了。

“有事相商?什么事情呢?”

伊莉莎白也很在意的样子,但是执拗的罗伯特就是顽固地不告诉她。对女王的公然反抗,他是确信即使自己如此做也不会失去伊莉莎白的宠爱吧。

(啊——!给这小子个教训!让他知道自己会有个什么样的末路好了!)

海斗一气之下打起了这种阴险的念头。不是真心要这么做,可是会出一口气吧。海斗转动着脸,看着杰夫利。

(谢谢你帮了我。)

杰夫利也微笑着,用下巴指指罗伯特的方向,把蓝色的眼睛骨碌转了一圈。

海斗点点头,真的是,这世界上就是有自大愚蠢到这种程度的人啊。

“来跳餐后的舞蹈吧!”

用完晚餐,伊莉莎白离席,走到大理石的大厅中。

“哈顿,我的小羊(注:羊肉是mutton,和哈顿发音近似),一起来跳舞。”

“不胜荣幸,陛下。”

舞蹈名手哈顿卿走出队列,他是德雷克环航世界时的赞助人。

“跳什么好呢?”

面带少女一般的笑容,伊莉莎白说:“快的曲子比较好,跳格兰特吧!”

人们一对对地追随在了她身后,德雷克也受到不知哪位贵妇人的邀请,加入了跳舞的圈子里。查德他们到乐团旁边去,高兴地摇着铃铛。英格兰的人无论现在还是过去都是喜爱舞蹈喜爱到有如生命的。

“你不去吗?”

海斗靠近留在桌子旁边的杰夫利问道。总算有个机会接近到可以碰触他的地步了。

“如果两个男人跳舞也没关系的话。”

杰夫利促狭地说着,海斗开朗地笑了。

“真那么做了,沃尔辛厄姆一定会让我马上消失掉。”

忽然,海斗的背后遭到尖锐的声音的突刺。’

“身为一个小丑却敢擅自去掉尊称,真是无礼之致!”

他到底要讨厌自己到什么地步才满意啊。海斗强自忍耐着回过头去,瞪着罗伯特。绝对不能原谅打扰自己和杰夫利在一起的时间的家伙。

“你那是什么眼神?”

罗伯特大步走近,他想把海斗推出去。但是,在此之前杰夫利的手就按住了他的手腕。

“你是什么人?”

“普利茅斯的冒险商人,名叫洛克福特。”

“哼,海盗吗!”

罗伯特厌憎地吐出这几个字。

“你也是,那个傻瓜也是,多少考虑一下自己的身份好不好?要料理你们这种平民人渣是再简单不过的事。”

“如果我们有什么失礼,请您务必原谅。”

杰夫利很郑重地低下头去。

“的确,以阁下的力量要使我们这样的人破灭是很容易的。但是一旦与西班牙发生战争的话,守护阁下您的背后的,正是我们这些平民人渣,这一点请您不要忘记。”

“你敢胁迫我吗!”

“要怎么想是阁下的自由。”

杰夫利的声音冰冷彻骨。

“我们也是有心的。请您把己身置换在这个情况下进行考虑,您会想保护一个轻蔑自己,侮辱自己的人吗?”

呜地闭了嘴的罗伯特因为愤怒而颤抖着,最后愤然离去了。

“抱歉,让你的立场不利了。”

杰夫利转向海斗,以歉意的表情看着他。

“那家伙实在是个让人生气的混蛋,不觉就顶了嘴。”

海斗摇着头。

“我很高兴的。现在是,刚才也是……”

杰夫利摸了摸海斗的脸颊。

“宫廷不是什么轻松的地方,充满了除了把别人踢下去什么也不想的家伙。我却不能一直留在你身旁保护着你。”

而比起其他任何东西来,这才是自己最想要的东西。哪怕是一秒钟也不想分离。海斗拉起杰夫利的大手,把它贴在自己的脸颊上。真希望时间就这样停止,不要再流逝下去。

但是,这自然是个不可能实现的愿望。

“凯特,陛下叫你。”

还因为舞蹈的余韵而紊乱着呼吸的爱尔莎说。

“洛克福特大人也请一同过去。”

不禁叹了口气。海斗明白了,只要身在宫廷,就没有自己的时间。就像现在廷臣们跳着的优美的舞一样,海斗会有别的舞伴,会被带到别的场所去的。无论怎么想在一起,也不能留在杰夫利身边。

(为什么呢,因为这里是伊莉莎白的世界——是围绕着她运转的世界。)

坐在大厅附近的椅子上的伊莉莎白,发现了不情不愿地按命令走过来的海斗与杰夫利。她的眼光真是锐利。

“洛克福特,到这里来。餐点还满意吗?”

“是,陛下。我还是生平第一次吃到天鹅呢。”

“那是父王的喜好。我认为孔雀比较好。”

她让杰夫利坐在自己身边的座位上,向海斗微笑着:“我可爱的愚者,为我吟咏一首诗吧。给你甜甜的点心做奖赏哦。”

又来了。海斗咬住了嘴唇。又要拼命地活动头脑,想出过去记住的诗歌才行了。

(不行啊……做不到。)

接踵而来的挑战让自己丧失了力气。海斗想要逃避而扫视着周围,却发现在大厅对面的墙壁下,有冷冷地眺望这里的沃尔辛厄姆和罗伯特的身影。

(什么时候都在看。他们到底要监视我到什么地步……)

愤怒涌了上来,海斗大大地做了个深呼吸。真是碍眼的家伙们。让自己这么火大,真想让他们也尝尝同样的滋味啊。

(对了……!)

又打了一阵子阴险的念头后,海斗想到了什么。那是优稚的复仇法……

“那么,虽然不是什么值得挂齿的东西……”

海斗看向女王,突然唱了起来。

“我向你发誓,我被你深深迷住了。只要看到你一眼,就会变得全身无力。为什么会如此我也无法说明。为什么只是一次的碰触而已,就让我如此疯狂呢。你让我陷入了莫大的混乱。这是真的,我爱的人啊。我已经非常明白如今自己的心情。啊啊,在胸口画个十字,我想要去死。如果这是谎言的话,就让天上的雷落下来。我向你发誓,全部的一切都是真实的。我爱着你,再也不会喜欢上其他的人。向着神明,我宜誓。”

海斗微微一笑,清楚地说道:“在胸口画个十字。”

不知道什么时候,周围已经变得一片安静。海斗的视野中,沃尔辛厄姆愤然地拔足便走,罗伯特慌忙追在他身后。

(一定气得要命吧?在胸口画个十字,会这样祈祷的只有你最讨厌的教徒们而已。)

自己是女王的小丑,只要取悦伊莉莎白,别人谁也无法出手。抓住了这一点反而成功地捉弄了沃尔辛厄姆,海斗久违了地打从心跟里感到了爽快。看看杰夫利,他也在坏坏地笑着。

“怎么,你连歌曲都会做吗……而且还是与点心一样甜美的恋歌。”

听得发呆了的伊莉莎白低声叹着,然后,兴奋地提高了音量。

“我很喜欢!再唱一遍吧!”

“为了陛下我不胜喜悦。”

其实是为了杰夫利——海斗看着他,劲头十足地唱起来。自己也很喜欢的八十年代的名曲,艾斯·旺达的“CrossMy

Heart”。如果知道受到了英格兰为之自豪的伟大女王喜爱的话,可爱的帕茨·肯吉特肯定会大喜若狂的吧。

从那一天以后,白厅宫中无论谁都在唱着“CrossMy

Heart”了,这让沃尔辛厄姆为首的严格的国教徒们很是不爽。但是自己的抗议也只会遭到伊莉莎白的—笑置之吧。怎么说她都是这支曲子的头号FANS。

“就放松一点吧。教凯特英语的是佛朗西斯哥修道会的修道士,所以他以为我们向神祈祷的时候也是画十字的么。”

海斗在女王身边微笑,沃尔辛厄姆以要掐死他似的眼神盯着他。

“如果容许了那支歌,就会有认为天主教的信仰也有原谅的余地的人在了。而且对异教徒的宠爱会招来国内外的非难。陛下毕竟身为国教会的首长。如果要把凯特放在身边的话,那么最好让他改宗。”

伊莉莎白很快便首肯。

“是的,这一点我也在考虑。我希望凯特也能开眼觉察到神之爱。”她抚摸着海斗的头发说着,“改宗的事情我知道了。不过歌的事情就算了吧。别像个为弟弟的恶作剧就跑来向母亲告状的小孩子一样,也不是什么值得骚动的大事,不过是游戏的歌,听听就过了不就好了吗。”

沃尔辛厄姆咬牙切齿地说:“会损伤陛下的品位。”

“谁会在意?”

伊莉莎白高声笑起来。海斗也明白,她以看顽固不化的秘书长官跳脚为乐。

“恶魔之女,红毛大淫妇,海盗女王,让天主教的家伙们随便去说吧。现在再多听到几句新的坏话也根本不疼不痒。”

“可是……!”

“改宗的事情就交给威斯敏斯特的马宁主教。你没有问题了吧?”

“是,这个……可是,歌的事情……陛下,请您稍等……!”

沃尔辛厄姆还是一副不依不饶的样子,但女王带着海斗,转过身就走了出去。

“我,真的不改宗不可以吗?”

回到女王的居室的时候,海斗问伊莉莎白。

“还是改宗的好,这也是为了你打算的结果。”

伊莉莎白像对自己的孩子一样,向海斗进行说明。

“这是个异教徒很难生存的世界。成为国教徒的话,沃尔辛厄姆也不会再那样罗嗦了。而且为你做洗礼的马宁主教是个品格很好的人,又富于进取性。他一定会喜欢你,而你也会喜欢他的。如果你接受改宗的话,我来做你的教母,教父的职责就交给德雷克吧。”

也就是说,伊莉莎白和德雷克要正式成为自己的监护人了。这个想法着实富有极大的魅力。

(杰夫利会说什么呢?)

他和在伦敦的基德一样,在普利茅斯是恶名昭彰的无神论者。听到海斗要改宗的话,说不定会冷笑说这是毫无意义的事情吧。或者……

(如果能击退沃尔辛厄姆的话,那么成为国教徒也是件现实的做法。)

而海斗对“保护己身之安全”这一点,也是不下于杰夫利的现实。就算算是佛教徒,也一句佛号都没唱过。自己也不是信仰基督教,只是装个样子罢了。是的,如果这样比较方便的话,改宗多少次都没问题。

“那么万事都凭陛下做主了。”

海斗向伊莉莎白深施一礼,于是就这样决定了。就算杰夫利什么都不说,那捷尔和德雷克一定会很高兴的吧。看到这两个人的样子,恐怕海斗还是会感到惶恐,觉得自己的行为对从心底信仰基督的人们采说是一种冒渎。

然后,马宁主教被送到海斗这里来了。果然如女王所说的那样,虽然他的年纪非常大了,但他不顾自己的年龄,充满了探索心,是一位有着明晰而柔软的头脑的人。

“国教会的优点就在于宽容。”

马宁主教坐在泰晤士河边,宣讲着基督的教导。

“但是,天主教和清教徒却说这是懦弱。并且以残酷的宗教裁判将人们烧死,强行进入教会,把从心底赞颂着神而创作出的美丽的宗教画付之一炬。”

马宁主教无法置信地摇着头,美丽的银发闪闪发亮。

“多么偏狭,无益,野蛮的行为啊!他们轻蔑人世,只追求天国的美丽,简直像真正的生是从死后才开始的一样。但是这是错误的。耶稣为了将神的爱传播给世人而生为肉身,那么我们会被给予肉体也一定是有意味的。各自都被赋予了必须要在这个世界上完成的使命,不去寻找它,却只想着死后的事情,这除了怠惰之外毫无他物。生命是神的恩宠,在被给予的人生中做出宽容、有益、充满爱的行为使它添彩。这不正是神的意旨吗?”

海斗从心底对马宁主教的话感到了共鸣。觉得如果是在他的教导之下的话,那么自己也可以皈依了。

但是,就在洗礼仪式要进行的前一天晚上,发生了那件事件。

在宫廷中与伊莉莎白共进晚餐的马宁主教忽然痛苦地抓着自己的胸口,然后就停止了呼吸。而且,是在坐在旁边座位上的海斗怀中死去的。

“主教大人!为什么……怎么会变成这样……!”

但是,震惊与悲痛的海斗耳中,却听到了难以置信的声音。

“是这家伙!我亲眼见到的!凯特在主教的饮料中投了毒!一定是因为不想抛弃他那污秽的宗教,才杀了温柔的主教大人!”

声音的主人是匹波。

“撒谎!”

海斗目毗俱裂地叫着,扑过去要去抓他。匹波为什么要说这种话他明白,为了工作不被夺走,他不惜构陷对手吧。

可是海斗的手在够到匹波之前,沃尔辛厄姆就对卫兵下了冷酷的命令。

“捉住杀人犯!”

一瞬间,就已经被手拿出鞘长剑的一团人包围住了,海斗愕然地看着四下。在钢铁色的栅栏那一边,有苍白着脸的伊莉莎白,也有因为震惊而睁大了眼睛的德雷克。还有被罗利的长剑顶住了咽喉的杰夫利。

(这是,曾经见过的光景……!)

是接受枢密院的审问那天吧。海斗怔怔地想着。结果还是回到了这里,还是没能逃出他在自己身边布下的这张千丝万缕的蜘蛛网。

“带到纽盖特去。”

这个他——沃尔辛厄姆,立在海斗面前傲然地宣告着。

“我来直接调查他!”

海斗想,自己还是像马宁主教一样,现在就马上死在这里的好。不然的话,还是谁来立刻杀了自己。比起在阴暗的牢狱中受到无休止的拷问来,还是这样来得好些。可是。

(杰夫利!杰夫利!圣法兰西斯!啊啊,那捷尔……!)

没有一个人能听到他的请求了!

——第四部·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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