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什么时候,路法斯的工作总是做得很完美。他督促着船木匠修好破损的地方,驱使着水手们给船舱消过了毒,等杰夫利回来的时候,「克罗利娅号」已经收拾得好像一条新船一样了。
「这样的话,就可以参加明天的训练了呢。」
杰夫利抚摩着船腹这样说着,但路法斯皱起了眉头来。
「我想‘她’是没问题了,可是我们这里的这些混蛋还不知道怎么样呢。这不刚刚大闹了一场,现在能站得稳的都没几个了。」
「那捷尔可不会赞同的哦。他肯定想,晕船只要喝点盐水吐一场就好了,所以宿醉这点问题洗个海水澡不就行了嘛。」
「嘿,不管怎么说,头儿你就是想出海了吧。也是,我能理解头儿的心情,我也差不多要怀念外海了呢。」
「撒谎。你不是根本就不想离开可爱的老婆吗?而且也不只你一个,尤安跟马西都是。看起来啊,我一不在,那种‘想娶老婆’的病就流行起来了呢。而且现在又是春小麦结穗的时候,你们正等着庆祝自已的收获庆典呢吧。」
被杰夫利一揶喻,路法斯的脸顿时红到了脖子。
「好、好丢脸。我在这种时候还……」
杰夫利拍了拍水手长的肩膀。
「笨蛋,你道什么歉啊。有小孩不是一件很大的事情吗?你要好好做个爱他的父亲啊。」
知道杰夫利的过去的路法斯,鼻子不由得一酸。
「头儿……」
「没问题的。是你的话,一定能做个好父亲,多半还是个和淘气的儿子打成一片,对可爱的女儿含在嘴里都怕化了的老爹呢。哎,说老实话,你想要男孩还是女孩?是不是跟你一模一样的男孩子?」
路法斯的脸一下子笑开了花。
「要是跟我一样的话,那不就不受女人欢迎了吗,太可怜了。所以还是像妈妈的女孩子好啊。」
「等她到了岁数啊,你肯定会担心她被人给抢了去,夜里都会睡不好哦。」
「那种事情到时候再说啦。总之只要健健康康的生下来,不管是男是女我都喜欢!」
说到这里,路法斯顿了一顿,犹豫了一下之后再开口道:
「那个……我,我有件事情想拜托头儿。」
「什么事?」
「能不能做我孩子的教父,给他施洗礼呢?」
杰夫利苦笑了起来。
「喂喂喂,你搞错人了吧。我对信仰到底是怎么看的,你不也知道得很清楚吗?」
路法斯点了点头。
「这我当然知道。可是,我也想不到头儿以外的后盾了啊。」
「如果是贺喜钱的话,那不用去教会我也会出的。」
「虽然很感谢,可这不只是钱的问题啊。」
路法斯以极度认真的眼光看向杰夫利。
「我这条命,是交到头儿手上的。所以,我想把就跟我的性命一样的家人也托给您。」
杰夫利皱起了眉头。
「这还真是责任重大呢。」
「我并不是怕死,所以碰上西班牙混蛋的话,我也绝对不会逃跑。一旦打起仗来,我也想无牵无挂。可是万一我死了呢?那家人该怎么办呢?一想到这些东西,我就……」
杰夫利一掌拍在水手长的肩膀上,握住了他强壮的肩头。
「别担心。像你这样结实的男人哪有那么简单就死了呢。」
「虽然是这样,可是就是不知道人生会发生什么啊。」
路法斯有些不好意思地微笑起来。
「刚才也说过,‘都这种时候了,我还做出这种事情来’,要不是一个大意弄出了孩子来,我现在不就只用考虑战斗就行了吗。」
杰夫利耸了耸肩。
「这还不好说呢。世人不是说吗,人就是有了要保护的东西才更强大。要是大家都跟我似的没有后顾之忧啊,早就胡闹得翻了天喽。」
路法斯看起来似乎被这句话激怒了。
「您说什么啊。所谓不能不担心的人,头儿您不早就有了吗?」
「你说凯特?」
「除了他还能有谁?到了这个时候,我也就明说了,明明知道会有危险,您还要带那孩子去吗?头儿您就不会觉得不安?」
「我当然会觉得不安啊。可是只要一想到我照看不到他的时候他万一出点事情怎么办,我就又没法把他留在陆地上了。」
说到这里,杰夫利抬起了头,仰望着克罗利娅号。
「只要在一起,我就会尽我所能地来保护他,不过,这也许是我太任性了,一分钟都不想和他分开吧。我说这种话,你一定又要露出厌恶的表情来了……」
「我已经不想再管了。」
「真的吗?」
看看难以掩饰惊愕表情的杰夫利,路法斯点了点头。
「是啊。凯特是我们的同伴,而且他已经非常努力地去做了。就算我不是头儿你,也还是觉得他很可爱。毕竟他都把那个难相处的大冰块航海长融化掉了嘛。所以我非常理解头儿你想把他留在身边的心情,只是……」
杰夫利苦笑起来。
「只是这毕竟是会下地狱的勾当,对不对?」
「如您所说。」
「就算这个世界变成地狱……」
杰夫利低声沉吟着,摇着头道,
「那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就算要被地狱里诅咒的业火焚烧,我也还是会选择抱紧凯特的。」
路法斯恐怕是早就预料到他会这么说,只是叹了口气而已。
「我也只祈祷主不会降罪给克罗利娅号而已。」
忍耐着说不通的焦躁感,杰夫利说道:
「我会遵守约定的。绝对不会在船上做你厌恶的事情。」
「我知道的,知道……!」
路法斯也判断再说下去只会越说越僵,便改换了话题。
「您要不要去广场那边?大家都在等着您。小伙子们可都难得去一趟‘白鹿旅店’,从一大早就闹得好厉害呢。」
「哼,可别喝多了啤酒让女士们失望哦。」
杰夫利打趣一句,和路法斯一起走出了码头。但已经弥漫在他心中的黑色雾霭却难以消散。
(你是个好人,路法斯。可是请你不要把你信仰的那个嫉妒心深重的神强加给我吧。)
杰夫利想起了今天早晨发生的事情。凯特缩在自己的臂弯里,困得睁不开眼睛,无比地引人怜爱。特别是自己微笑着与他交换着亲吻,他软绵绵的手抚摸着杰夫利的脊背,说着我喜欢你的时候。
「不要动……我觉得又安静……又温暖……又温柔……」
杰夫利也有同感。自从有生以来,他从来没有感受过如此的安稳与幸福。真想就这样一辈子拥抱下去,不去任何地方,不被任何人打扰,关闭在只有两个人的世界里。其他什么也不需要,只要能留在凯特身边就好。紧紧地拥抱着他,把嘴唇按在他那光滑的额头上,杰夫利觉得,自己似乎发现了自己所欠缺的东西。
(只有凯特能满足我的愿望。我想要爱上谁,又被谁所爱,想要无论身与心都与谁合为一体,而只有凯特能满足我这样的渴望。)
杰夫利一直在寻找着这样的人。
在码头遇到那捷尔的时候,他的心激动地跳了起来,以为自己也许是终于遇到期待的人了。可是事实是遗憾的,他马上就发现是自己搞错了,那捷尔所希望的,是做为朋友与自己并肩而立,而不是成为恋人与自己同心同体。那捷尔毫不吝惜地把他温暖的心奉献给了自己,假如杰夫利不是一个肉欲的人类,也许就会满足于这样的情况,不再要求什么吧。可是,杰夫利却想要感觉到他的体温。虽然抱住一脸「你很烦」样子的那捷尔,听他气呼呼的发牢骚也相当有趣,但杰夫利却无法不去想:如果那捷尔也能温柔的回抱自己,那该有多好啊。
孤独的童年时代曾给了他那样深重的折磨,他本来该根本不知道该与他人如何相处,把自己关闭在自己的壳里。可是杰夫利却没有变成那样,正相反,他像想要把那些欠缺都弥补回来一样,极度渴望着与他人的接触。
他想要找到自己的容身之处,而那是存在于某个人心中的。
(我一直认为,我是个碍事的人,我降生在这世上是一个错误,还不如早点死掉的好。所以我需要着一个对我说,事情并不是这样的人;一个对我说,我比什么都要重要的人……)
杰夫利握紧了拳头。他不断地寻找着,寻找着可以让他发自心底地爱上的人。就在他觉得说不定一辈子都不会遇到这样的对象而准备死心的时候,凯特出现了。既然是这样,他又怎么能放弃这样的幸福呢。如果两人的爱应该受到神的诅咒的话,那就任他去诅咒好了!
(我可不认识你是谁,而且对你也没有兴趣。所以能不能请你不要管我们的事情呢?)
基督一定很忙碌,所以他多半是不会小气巴拉地盯着自己不放的。可借助了他的威严的教会的人呢?恐怕他们与基督是不一样的吧。
杰夫利叹了一口气。如果能和凯特一起到一个不会被任何人干涉的世界里去的话,那该有多好啊……
「来了来了!」
「您来得也太慢了吧,船长!」
「我们抢先去享受了呢!」
市政厅门前的广场,如今被用来作为拉马斯——也就是庆祝小麦收获的庆典——的会场,已经是人山人海,沸沸扬扬。克罗利娅号的全体船员几乎都到齐了。
「那捷尔跑到哪里去了?」
回答杰夫利的操舵手威尔。
「航海长还没有来。」
「是吗。」
杰夫利皱起了眉头。那捷尔恐怕是知道昨天晚上凯特经历了什么事情吧。他一定受到了深深的伤害。如果自己处在他的立场上,又会采取什么样的态度呢,多半暂时不会想看到他的脸了吧。
(对不起,那捷尔……)
虽然早就知道会变成这样,但杰夫利的胸口还是传来一阵刺痛。伤害最好的朋友,这自然不会是他的本意。可是既然自己无法斩断与凯特的感情,也就无法清除这份痛苦。如今自己能够做的,也只有默默的守望着那捷尔而已——因为自己没有其他任何办法。
「那个……洛克福特船长……」
听到一个细细的声音叫着自己,杰夫利把头转了过去,然后看到了一个眼睛睁得大大地仰望自己的少年。他一定对与一个陌生的大人说话觉得很紧张,见到他红通通的脸颊,杰夫利的表情就松弛了下来。
「怎么了,小鬼?」
见杰夫利微笑了起来,少年似乎也安心了的样子,他用比刚才大了许多的声音说道:
「有、有个戴眼罩的男人托我到码头去,找一个船长,可是码头没有人了,所以我就到处找。」
「真是很抱歉啊。」
虽然回答时还在微笑,但杰夫利已经产生了异样的感觉。说到戴眼罩的男人,那就是那捷尔吧。他到底拜托这个孩子做什么事情呢?
「有什么事情?」
「嗯,那个人和凯特一起去球之丘了。」
「球之丘?」
这次杰夫利睁大了眼睛。凯特不是应该在白鹿旅店的吗?
「他和一个红头发的男孩子在一起?」
少年点了点头。
「我一直看着的。最开始他坐在一个好高的男人驾的马车上,后来在广场前的路上遇到了那个戴眼罩的人,就下了马车。然后他们就一起走了。」
「那个小骗子……」
杰夫利咬紧了嘴唇。看来凯特是破坏了约定自己跑来看庆典了。马车上的男人恐怕就是白鹿旅店的老板萨姆吧。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跑到球之丘去,可是这就是问那孩子估计也没用。这个家伙明明知道自己有多么担心他,那为什么还做出这种事情来?非得抓住他好好问清楚才行!
「谢谢,这是你的报酬。」
杰夫利掏出一先令来,但少年却摇了摇头。
「我已经拿到报酬了。」
「没关系,你就拿着吧。不管什么时候钱都不会碍事的。」
但正直的少年却不伸手来接,反而以认真的眼神盯着杰夫利看。
「那就让我上克罗利娅号吧,我,我想做水手。」
这是杰夫利早就听熟了的话,只要是普利茅斯的少年,没有一个人不想成为第二个德雷克。
「你几岁?」
「十一……马上就十二了。」
「好,等你到了十三岁就再来找我。」
恐怕是看穿他只是嘴上说说了吧,少年的目光变得很尖锐。
「那个时候就开始打仗了,你们根本不会理我这个小孩的吧。」
「所以我的意思是说,你要老实等到战争结束啊。」
「我也想去打西班牙人。」
「如果你不管怎样都要上船的话,那就找你妈妈来。只要你妈妈允许,我立刻雇用你。」
急躁起来的杰夫利毫不犹豫地说。他知道这根本不可能。到这个年纪还没有上船,说明他并不是出身于水手世家。而陆地上的人只要没有特殊的原因,也是绝对不会把自己可爱的孩子送到又危险又肮脏又严格的船上去的。何况还是在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与西班牙开战的现在。
「路法斯,带大家到白鹿旅店去。」
杰夫利把少年的事情甩在脑后,对水手长这样吩咐道。
「咦?那头儿呢?」
「我去球之丘接凯特。」
路法斯也吃了一惊。
「球之丘?他去那里干嘛?」
「我不知道。那捷尔似乎也和他在一起……」
这个时候,不知道从哪里跑出来的尤安开了口:
「那我们也去。这就跟在山上发现凯特那一天一样嘛。是吧?」
喝得醉醺醺的水手们一个个地发出赞同的声音:
「哦!」
「那时候可是我找到的!」
「撒谎,明明是我嘛!」
要拒绝他们也很麻烦,而且说不定还是带着大队人马一起去的好,至少能避免尴尬,这么想着,杰夫利说道:
「好,那就来比赛!哪个家伙最先抓到凯特,我就赏他一个金币!可以用这个去给可爱的恋人买发饰哟!」
尤安他们一齐高兴地叫了起来,争先恐后地跑了出去。
杰夫利看了看一个人剩下来的路法斯。
「你不跑吗?」
「反正又不会飞到天上去,干嘛还要浪费体力啊。」
「你真聪明。」
「多谢夸奖。可是您还是别让凯特太抛头露面的好。毕竟不管怎么小心他都不过分啊。」
杰夫利用力地点头。
「你说得太对了。我以后一定会小心再小心的。」
能够比谁都快的爬上横静索的尤安,也比谁都早地到了山丘。可是,他却找不到凯特那贵重的身影。
「凯特!你在哪里?」
也许是扯到悬赏就会特别认真吧。听着尤安焦急的叫声,杰夫利微笑了起来。但是……
「找不到。」
「是藏在哪儿了吧?」
「他干嘛要藏起来?」
「说不定是跟我们走岔了?」
「不可能的。要回白鹿旅店去也只有我们来的那一条道啊。」
追上了同伴的杰夫利听到了他们的对话,只觉得胸口一阵不安。
「我们到斜坡底下去看看。」
看到杰夫利的脸都绷紧了,尤安他们的态度也没了那份明朗。他们紧闭着嘴,一边严密地搜索着周围,一边走下了鲜花盛开的山丘。
「这个叫荆豆花。」
突然间,母亲的话在杰夫利的脑海中复苏了。那是为了让卧病在床的她多少开心一点,自己跑到这里,亲手摘来黄色花束送她的时候。
「你有没有伤到?它的茎上有锐利的尖刺吧?」
「我没事的。」
见儿子尽量地把满是伤痕的手藏在背后,母亲的嘴唇上绽开了一个微笑。
「谢谢你。你真是个体贴的孩子。走近一点,让我再好好看看你吧。」
她把面孔埋在杰夫利送给她的花束里,入神地闭上了眼睛。
「好香的味道……就好像在天国一样啊。」
杰夫利把花拿开了,但母亲还是闭着眼睛,好像在做梦一样地呢喃着:
「如果耶稣亡故的地方不在耶路撒冷,而在英格兰的话,也许他头上戴的就不是荆棘之冠,而是荆豆做成的头冠了吧。有这样的香气陪伴着他,走向格尔格达山丘的主也不会那么痛苦了吧。」
母亲是个狂热的天主教徒,从她口中说出的全是些救世主与天国之类的话,也就是死后的事情。多半,她是把自己的遭遇与被耶路撒冷的人们迫害屠杀的基督徒们重叠起来了吧。
「把花插在我的头发上。」
杰夫利满足了她的愿望,母亲头上装饰着荆豆花,静静的躺着,看起来就像是死了一样。
从那之后,杰夫利就讨厌这种不吉利的花了。
「啊!」
右手边发出的大喊,让沉耽于自己的思绪的杰夫利颤抖了一下。不祥的预感涌上他的心头。
「总……总管他……死了……」
一瞬间的空白后,杰夫利冲了出去,发疯般地叫着:
「那捷尔……!」
横倒在地面上的好友,颈项被X型交错着的两把剑锁在中间,身体一动也不动。无力地摊开的四肢被鲜血染得通红。
杰夫利的视线停留在他胸口上一朵枯萎的荆豆花上,颤抖着手,拔出了剑,就好像扔脏东西一样把剑扔了出去。只要看到剑柄,就会立刻知道是哪个国家的剑了,可是杰夫利却根本不用确认。能做出这么残酷的事情来的,只有西班牙人而已。
「到底发生什么事情了……?」
杰夫利跪了下去,去碰动也不动的那捷尔的脸。那苍白的脸颊上染着的,是他自己的血呢,还是溅上的敌人的血?当他这样想着,擦拭着那污垢的时候,手掌上感觉到了微弱的气息。
(他还活着……!)
杰夫利猛地抬起头来,对围着两个人的同伴们喊:
「谁带着嗅盐?!」
一知道那捷尔还没有死,水手们顿时恢复了力量。
「用这个!里面是葡萄酒!」
马西冲了过来,递出了带盖子的杯子。
杰夫利仔细的扶起那捷尔的头,把杯子贴在他的嘴唇上,小心翼翼地想把酒灌进去。可是,葡萄酒却全都从那捷尔的嘴角流了出来,杰夫利焦躁的怒吼:「混蛋!」
没有办法,杰夫利只得把葡萄酒含在口中,嘴对嘴地喂给那捷尔。如果他知道自己当着大家的面做出这种事情来,一定会愤怒得发狂吧,可是现在一切都以让他恢复意识为重。嘴唇重合了,酒流了进去,那捷尔的咽喉大大地起伏了一下。可是也许是头的角度不对,下一个瞬间他就剧烈地呛咳了起来。
「咳……咳……」
杰夫利紧紧地抱着他,抚摸着他的脊背帮他顺气,等他稍微好一点后,马上去看他的脸。
「那捷尔!你没事吧!」
左边的眼睑颤动着,从那缝隙之间,美丽的蓝灰色眼瞳微微地露了出来。
「杰……夫利……」
毫无疑问,他还活着。他的眼睛里还没有失去光辉。杰夫利拼命激励着一放下心来就差点失去力量的手臂,向那捷尔问出了一句话,虽然这个答案他早就知道了:
「是桑地亚纳?」
「是……的……」
那捷尔一边让马西给自己处理伤口,一边痛苦的喘息着,断断续续地把绑架的经过说了出来。港口有西班牙人的内奸,并且他们知道克罗利娅号会在拉马斯前夕回到普利茅斯,趁着庆典的混乱,他们混进了市里。而且,他们还特地派来了憎恨着凯特的小丑匹波。
「他们是从陆路上逃走的……是去其它港口出航吧。」
「到底是从哪里……你知道他们去哪里了吗?」
杰夫利焦躁地问,那捷尔点了点头。
「车轮的声音是在东方消失的……所以我想应该不会是康沃尔半岛的港口。」
「这样吗。」
普利茅斯以东的港口——这和凯特的预言完全一致。杰夫利回想着那个可恨的男人的面孔,咬紧了嘴唇。
(我绝对会夺回凯特!而且我要你没法活着离开英格兰……!)
杰夫利迅速的站起身来,这时候马西已经处理完那捷尔的伤口,对他说道:
「他们恐怕是想拖一段时间,让总管失血过多而死。总管身上的伤口并没有致命的,但是右腿的伤口比较深。」
杰夫利点了点头。
「是为了停止他的行动吧。真是肮脏的混蛋!」
「的确。我先用布缠上伤口做了止血,但是必须得赶快烧灼一下封住伤口……总之要马上送他去托马森大夫那里,让大夫好好看看才行。」
「好,你跟达尼送他过去。这段时间里我们来做出航的准备。」
「是,船长!」
但是,那捷尔却一把抓住了大步走起来的杰夫利的脚腕。
「我也要去……让我去……」
「你这样的身体撑不住的。现在如果不仔细处理的话,也许会不能走路……」
那捷尔打断了杰夫利的劝告,以呻吟般的声音说道:
「拜托了……会变成这样都是我的责任……我根本不该带他到这里来的……应该赶快带他回你哪里去……都是我大意的错,眼睁睁地让凯特被他们抢了去……」
「大意的不只是你一个,我也不该放着他不管。所以……」
杰夫利试图安慰那捷尔,但那捷尔激烈的摇着头。
「不是的!是我的错!凯特是为了救我牺牲了自己!他说只要他们不杀死我,他就会乖乖地听他们的话……!」
那捷尔以掺着泪水的眼睛望向愕然的杰夫利。
「拜托你,带我走,杰夫利……我受不了什么都不做的等那孩子回来……否则我一定会发狂的……」
杰夫利很理解他的心情。如果倒在地上的人是自己,也一定会说出同样的话来的。俯视着横躺在地的好友那染满鲜血的端正面庞,杰夫利心想:自己并不恨那捷尔。他是拼上了性命要保护凯特的,就算敌众我寡,他也坚持战斗到耗尽了最后的力量。这根本不是他的错。
(为了我,那捷尔放弃了凯特。不管怎么痛苦,他也只默默的隐忍在心里,依旧以朋友的态度来对待我、照顾我。如果再让他忍耐的话,我都要受不了了。)
杰夫利回过头去,望着马西。
「我们来送那捷尔,你去带托马森大夫过来。」
「是」
「请他带好医疗用具,说恐怕要麻烦他个两三天。」
马西露出担心的神色:
「要告诉大夫要上船吗?」
「你就说这是国家大事。他马上就会来的。」
「明白了。」
目送着跑出去的马西,杰夫利想着:这不是谎话,有着预言能力的凯特落到了敌人手上,这更增大了英格兰的危机。
(如果他没有那种力量该多好啊。)
事到如今,杰夫利开始这样想了。不能否认,一开始的时候自己的确是被他那预言未来的能力所吸引了,可是凯特的魅力远远不止如此而已。就算以后他的预言失灵了,杰夫利也是绝对不会离开他的。不可思议的预言能力只是凯特的一部分而已,失去了它,也不会对杰夫利对凯特的爱造成任何影响。
「路法斯,做出航准备。去找登记官,把克罗利娅号开出船坞。炮弹已经都装好了吗?」
「是!为了训练,炮弹准备了很多!」
「好。尤安和尔尼把那捷尔送到船长室去,其他的人去帮路法斯。现在一刻钟也不能浪费!」
麻利的下完命令之后,杰夫利在面带感谢表情的那捷尔身边蹲了下来,温柔地抱起了他。
「我带你去,可是你可不准勉强你自己。不然如果凯特回来的时候看到你还躺在床上的话,他一定会难过的。」
那捷尔握紧了杰夫利的手臂。
「谢谢。」
杰夫利耸了耸肩,把他交给了尤安他们。
「要道谢就去谢凯特。我也要向他道谢,正因为他,我才没有失去最好的朋友。」
「到底怎么回事啊。难得的庆典都泡汤了。」
市政建设官格伦兹的妻子、凯瑟琳明知故问地说着。看来她是为「克罗利娅号」突如其来的出航,破坏了自己为中心筹备的拉马斯的快乐气氛而生气了。
「这是为了陛下奔走啊,也没有办法是不是?就连洛克福特船长他自己也并不想走的啊。」
托马森医生夫人、艾塞尔温柔地宽慰着她。
「虽然话是这么说……」
凯瑟琳不悦的打量着为参观克罗利娅号出港而集中起来的人群。
「哼,又不是圣法兰西斯,还有这么多人来送,真够受欢迎的啊。」
艾塞尔摇了摇头。
「不,凯瑟琳。大家都在不安呢。」
「不安?」
「普利茅斯是德雷克大人的根据地——可是却有西班牙的间谍潜入了这里,还伤害了市民,绑架了孩子走。他们到底是从哪里来的?是怎么侵入的?如果他们能这么简单的就侵入这里的话,那西班牙的舰队说不定也会轻轻易易地登陆了吧。为了防止这种情况发生,那么现在就必须要找到危险的漏洞才行。洛克福特船长要做的,就是这样的事情。而大家会觉得动摇,是因为感觉到战争很快就要开始了。说不定,明年大家就会在这样的气氛里迎来那一年的拉马斯了……」
就算格伦兹夫人再怎么迟钝,听了这话也不由得恐惧了起来。
「别说这么不吉利的话吧!这里可有圣法兰西斯在啊!司祭大人不也向神请求‘请主与英格兰同在’了吗!」」嗯,是啊。」
艾塞尔说道。
「我们也要认真地祈祷.希望这句话能够实现。」
因为位置的关系,她们不知道,她们之间的对话已经传到了正要乘上克罗利娅号的杰夫利的耳中。
(聪明的艾塞尔是知道的。这是和奇袭加的斯有着相同意义的事情。)
让德雷克在领土上肆意破坏,菲利普二世大大地丢了一次面子与自尊。而桑地亚纳正是报了这个仇。杰夫利已经把事件的概况写成信件,让最快的马送去了伦敦。圣法兰西斯读了这封信后,一定会恨得咬牙切齿的吧。因为失去了精神上的优势是比什么都强烈的打击。
(不,现在还不一定就是一个打击。只要我夺回凯特,再抹杀掉桑地亚纳事情就解决了。)
杰夫利咬紧了嘴唇,向着罗盘台走了过去。那是平时那捷尔所站的位置。虽然他卧床不起是一个相当大的损失,但自己可不能示弱。如果自己不打起精神来的话,又怎么能指挥船和部下呢。
(艾克斯茅斯和威茅斯这些港口都下了令,各港的监督官对靠港的所有外国船只进行检查。还好现在是拉马斯期间,不管是哪个港口,只要没有特别的事情,应该都是一律不发给出航许可证的。如果风向没问题,我们走海路就可以比坐马车走陆路更早到达目的地。)
这就是船长这种人种的特性吧,在看到满身鲜血地倒在地上的那捷尔的瞬间,杰夫利的胸中愤怒地掀起了激烈的波涛,可是头脑却与之正相反,进行着极度冷静的思考。没错,发出哀叹的声音,愤怒得发狂,这些事情是谁都会做的。可是身为一船之长,杰夫利却必须要首先思考,要怎么才能追到桑地亚纳,要怎样才能救出凯特。直到达到目的地之前,事态是绝对不允许自己做出感情冲昏理智的事情来的。所以杰夫利隐藏起了浪涛汹涌的心,戴上了平静无波的假面具。
(从小时候起,我就很擅长装出没有任何感觉的样子来。)
杰夫利对自己说道。不露出自己的弱点,不表现出痛苦的表情,不做出任何会让敌人高兴的事情。这样的话,自己就能笑到最后。
「牵引船要动了。」
路法斯看着牵引船的样子,这样说道。
杰夫利点了点头。
「一出船坞,就张起全帆。只要抓到一点像样的风,我们就飞到波茨茅斯去。」
「是,船长!」
路法斯把最喜欢用的号角放进口中,吹山洪亮的声音。
「拉上去!拉上去!」
「别在那里发呆!喂!」
身轻如燕的了望员们威风凛凛地叫着,向横静索跳过去,踩着帆桁向前突进。他们犹如螃蟹一样爬上横向的绳网,一直跑到帆桁的末端,解开系帆索,扬开折叠起来的船帆。
「抓住网子!拉下帆脚索!」
「是!」
最后再拉下转桁索,帆就嘭的一声膨胀起来。然后,克罗利娅号借着西北方吹来的风做了一个旋回,在埠头上的人群的声援声中,向着韩普夏港口起航了。
「他的情况怎么样?」
出航的事情完毕后,杰夫利回到了船长室。
「在发烧。」
坐在榻边的托马森医生转过了头。
「他刚才处于极度兴奋状态,一个没看住就立刻要下床。所以我给他服了点鸦片。因为要想止住血,必须得让他安静下来才行。」
「这样吗。」
杰夫利俯视着发出平静的呼吸声的那捷尔。
「看来手腕上的伤门不深的样子。」
「但出血量很大。」
「他这家伙是马上就火气上冲的那一种,也许流点血出来反而对他比较好呢。」
托马森医生苦笑一声。
「就算是用来放血,用短剑也未免太大了一点吧。」
杰夫利抬起了头。
「短剑?」
「只有腿上的伤口最大。多半是隔着一定距离扔过去的,刺得很深。能够刺中在移动的人的腿,这个家伙的手段实在很不错。或者,也可能是碰运气凑巧扎到的。」
「不,那家伙就是瞄准了扔出去的。」
杰夫利的声音里混着一丝苦涩。
「手艺好的工匠是不会挑工具的。我也认识一个法国骑士,他对所有的剑法都无不精通。而且我和桑地亚纳交过一次手,他的剑术也相当惊人。」
「你跟他比过呢?」
「如果认真打起来的话,他比我强。我只是个商人,他可是贵族阶级出身的海军。」
「那你又要怎么赢他?」
杰夫利耸了耸肩。
「到时候就不择手段了,万一有个什么,就是飞刀也一样用。反正只要收拾掉一个桑地亚纳,其他的人就根本不足挂齿了。」
托马森医生皱起了眉头。
「你觉得他们有没有杀害凯特呢?」
「我认为他没事。因为桑地亚纳是被严命‘绝对要把他活着带回来’的。」
「被菲利普二世?」
「恐怕是。」
「原来如此啊。」
托马森医生感叹地点了点头。
「果然德雷克女士的话设错。凯特的占卜有那么准啊?」
杰夫利的脸色登时一沉。
「这位太太也太会给人添麻烦了吧,她到底要跟多少人说才满意啊?」
「您放心吧。在普利茅斯知道的人只有我而已。因为我是她的主治医生,她才说无论如何要告诉我的。凯特好像对她保证说,她会生下圣法兰西斯的孩子。」
德雷克夫人高兴的心情不是不能理解,可是也绝对不能再由着她的性子.再进一步泄露秘密。杰夫利表情严肃地说道:
「也都是因为德雷克女士写了一封信,凯特才会在伦敦被沃尔辛
厄姆阁下怀疑成异端,只差一点就被判了死刑。」
「这、这是真的吗?」
「是的。所以也请大夫您务必保守这个秘密。」
托马森医生焦急地连连点头。
「我知道了。我也会叮嘱我妻子不要说出去。我想,这毕竟关系到德雷克女士的私人生活,她应该不会对人到处乱说才对。」
「是啊。」
回想起了艾塞尔与格伦兹夫人的对话之后,杰夫利也点了点头。艾塞尔思虑周详,为人稳重,是她的话,就不会有问题才对。
「呜……」
低低的呻吟声传来,杰夫利蓦然惊觉。迅速地回过头去,只见额头上浮着大颗大颗的汗珠的那捷尔痛苦地扭着身体。
「怎么了,那捷尔?你疼吗?」
杰夫利在床边跪下,用手掌擦去他的汗水。
「……凯特……别走……不可以去……」
是因为发烧的缘故吧,那捷尔正做着恶梦。
「真可怜啊。就算睡着了,精神也还是难以安定啊。」
托马森医生问道:
「要不要再给他吃点药?」
杰夫利摇了摇头。
「如果睡得太深的话,恐怕他就要一直被恶梦缠着,想醒过来也没办法了。那样未免太可怜了。」
「也是啊。那就恕我能力有所不及,做到的只有这些了。」
托马森医生行了一礼,站了起来。
「我已经很久没有坐过船了,似乎有点晕船的样子。可以去外面吹吹风吗?」
「请您自便。如果有什么需要的,请尽管和路法斯说好了。我们出发太匆忙,没来得及准备水,但是葡萄酒和白兰地倒是有不少。」
托马森医生的脸上泛起了很开心的表情。
「真不错。大白天的就能喝酒,简直好像坐上了私掠船一样哟。」
目送医生的背影消失在了舱口,杰夫利苦笑了起来。在大天白日下就喝酒的男人们——在世间的一般人看来.自己这些人的形象就只有这样而已。
「如果真的是这样就好了,那我让工作中的水手喝酒也不会被你骂了啊。」
杰夫利轻轻地拨起了粘在那捷尔头上的几缕头发。那是他们从伦敦回来的路上发生的事情。那时候凯特还在自己身边,而那捷尔也还是健健康康的。
(现在想起来,那就好像发生在很遥远的过去一样。)
可是,它却就发生在昨天。
「实在是经历了太多事情啊,就好像去了你借我看的但丁的地狱走了一遭呢。」
在杰夫利抚摸着他的头发这样低语的时候,那捷尔睁开了眼睛。
「杰夫利……」
杰夫利吃了一惊。
「怎、怎么了?你很难受吗?」
那捷尔的声音是那么微弱。
「对不起……我……如果我能再多留心一点的话……」
杰夫利看向他的脸,却发现他的视线并没有焦点,似乎是还没有完全清醒的样子。
「你就别再责备自己了。」
杰夫利小心着不碰到那捷尔的伤口,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腕。
「你已经尽了全力了。」
那捷尔虚弱地把头向左右摆动了一下。
「我没有发现到那些家伙……都是我太入神了……注意力全集中在一个地方……如果我没有……做出那种事情的话……」
杰夫利疑惑地看向好友,自己也发觉到自己的身体紧张了起来。
「那种事情……是什么事情?」
但就算杰夫利追问,那捷尔也只是摇头而已。他是在说胡话,并不是要和杰夫利对话的吧。这之后,他也只再说了一句「原谅我……」就再次沉入了昏睡。
被一个人留下的杰夫利感觉到了强烈的不安。那捷尔是想要说些什么呢?他是对什么「入神」了呢?
(到底发生了什么啊?那捷尔?)
虽然一股冲动泛了上来,让他想要抓住那捷尔的肩膀,把他摇起来,但杰夫利还是压抑住了冲动,站起了身来,那捷尔和凯特当时是两人独处的,在自己的视线照看不到的地方,他都做了些什么呢?但那捷尔是个守约的男人,杰夫利并不认为他的态度会因为自己在不在身边而改变。
(那么,他又为什么会要求我原谅他呢?)
杰夫利俯视着因为失血过多而异常青白的那捷尔的脸孔,就这样一直凝立在那里,直到喝了个尽兴的托马森医生回来。
因为市里在举行庆典,港口方面的工作人员也都放了假,所以船不能停在埠头旁边。杰夫利让克罗利娅号在港湾内停留了一个小时,然后放下了小船,和挑选出来的精锐成员们一起先行出发了。
「这里的事情就交给你们了。绝不能让任何一条船驶出波茨茅斯。」
路法斯作为守船组的负责人点了点头。
「明白!但如果头儿您需要援助的时候怎么办?」
杰夫利微微颔首。这的确是个很现实的问题。
「我们带上圣乔治旗过去。如果埠头上有人挥旗的话,就赶快派五六个人过来。」
「是。那您多保重。」
「我心里有数。」
杰夫利拍了拍水手长的脊背,再回过头去看看准备好了的尤安他们。
「出发!」
「哦!」
一行人一齐发出雄壮的呼喊.飞身上了小船,操起长长的桨浸在水里,等担任小船船长的威尔一声令下,就齐心协力划了起来。不管是论力量,还是论整齐一致,他们都绝不会输给土耳其桨帆船上的桨手。
(果然,有很多来自佛兰德斯的船只啊。)
杰夫利坐在舢板的船头部,一边打量着港口,一边这样想着。会有那么多外国船只在港口里,正是因为港口监督官已经知道临时检查的事情了吧。
(如果我个人去请求的话只会遭到拒绝,所以必须要拜借圣法兰西斯的威名了。只要是政府的命令,他们是绝对不敢回绝的。)
只要多少能够查出一些东西,德雷克一定会原谅自己擅自用他的名义的行为。因为再没有什么是比夺回凯特来得更重要的了。在这种时期,了解英格兰海军内情的人被敌方带走,这是一件极端危险的事情。在西班牙舰队到来之前,还有许多许多的事情必须要占卜才行。比如决战地点到底是哪里,为了胜利到底要采取什么样的作战才好。万一让桑地亚纳成功地逃走了,德雷克说不定真的会用自己的手把杰夫利送上断头台的。因为保护来自ZIPANGU的少年的命令正是重大到了如此地步。
(凯特,你到底在哪里呢?难道已经进了波茨茅斯吗?)
杰夫利的手抓紧了自己的膝盖。自己只能坐在这里,打发着难挨的时间而已。但就在这段时间里,凯特正和该死的桑地亚纳,那个其他的男人,那个绝对无法饶恕的可恶敌人在一起。一想到这些,杰夫利的胸口就像海啸一般汹涌澎湃起来。
(今天就决出个胜负来!让你记住凯特是我的人,再送你到那个世界去!)
虽然杰夫利不想承认,但他实际上是在嫉妒那个绿眼睛的西班牙人,一瞬间也不想让恋人的身姿暴露在桑地亚纳的视线之下。因为,发现倒在山丘上昏过去的凯特的,并不是自己。事到如今,杰夫利对那件事更是悔恨无比。
「抓住系船索!」
小船船长威尔的叫声,终于让杰夫利回过了神、转过头去,看过一个似乎是正在埠头上玩的少年抓住了绳索。别看他瘦,但细细的手臂似乎有着相当的力量,船很快就接近了系船柱的石堤。
「嗨哟。」
身轻如燕的尤安跳上埠头,接过了少年手中的绳索,做了最后的一拉。船只伴着轻微的冲击靠岸了。
「谢谢你,小鬼。」
少年漂亮地接过杰夫利扔去的零钱,笑了一笑,和帮那捷尔传话的那个孩子一样,他也有着一张聪明的脸孔。杰夫利敏锐地察觉到这一点,问出了最在意的问题。
「你知道港口监督在哪里吗?」
果然,这个有眼力劲的少年是知道的。
「现在是拉马斯,他当然是在市长大人的府邸里啦。」
杰夫利微笑起来。
「是呀。那,如果你给我们带路的话,我给你一个银币……」
还没等他说完,少年就抓住了他的手腕。估计用出了比拉船的时候还大的力气。
「在这边!过来啦!」
于是,在这个充满干劲的孩子引导下,杰夫利他们向建在波茨茅斯中心地带的市长公邸跑去。
喘不过气来。好痛苦。海斗抓着自己的胸口,大大地张着嘴,可是,都设有任何空气通过咽喉。
(好……难过……救……我……)
肺像烧起来了一样疼,这样下去会死的。海斗扭着身体,扑打着双腿。
「冷静下来。」
就在这时,有谁安慰一样地按住了他的肩膀。
「不要着急……只是身体还没有清醒而已……用鼻子呼吸……对……再大些……」
在这平稳的声音引导下,海斗缓缓地用鼻子呼吸起来,胸腔似乎一下子撑了起来,喉头的紧固瞬间消失了。一下冲进来的空气,令肺泡嘭嘭胀了起来。
(舒……舒服了……)
海斗松了一口气,他从没想过,能够呼吸是如此美好的一件事情。但他安心了没多久,就因为吸新鲜空气吸得太过剧烈,把口水也吸进了气管,海斗顿时激烈地呛咳起来。
「呜……咳……咳!」
他团着身体,侧着身体咳嗽着。一只手伸了过来,温柔地抚摸着他的脊背。海斗用还不清醒的头脑想着,会对自己这么照顾的,是杰夫利,还是那捷尔呢?
(不是的。)
那不是两个人的声音。想到这一点的瞬间,头脑中的雾气一下子全部消散了,海斗睁开沉重的眼皮,扭过了脖子,然后,仰望着那一双想忘也忘不掉的绿色眼瞳。
「Vincent……(注:文森特的名字在英语和西班牙里的发音是不一样的,这里海斗是用英语发音称呼他的)」
美貌男人的嘴唇顿时松缓开来。
「会这么叫我的也只有你了。所以我真想一直这样听下去啊。」
海斗下了决心,再也不叫他Vincent,自己绝对不要再做任何让他称心如意的事情。
「这里是哪里?已经到西班牙了吗?」
文森特耸了耸肩。
「我可没有用那么强烈的药啊。地方我不能告诉你,但我们是在英格兰。」
海斗颤颤地撑起了身体,打量着周围。蜡烛微弱的光亮照出的是黑糊糊的石壁。从煤烟和裂缝来看,已经是相当古旧的房子了。天花板极高,没有窗子。房间里的空气带着潮湿感,有着微微的霉味。
(是地下室,而且还是大屋子的地下室……)
这里恐怕就是内奸住的地方吧。他们集中了像威尔那样隐藏起来的旧教徒,还捡走了被从王宫赶出来的匹波。也就是说,他们的据点不止这里,在伦敦也有。
在海斗那个时代,一个人有好几个住宅也是富裕的象征。何况在还是财富高度集中在少数人手中的时代。内奸的社会地位极高,这一点绝对不会有错,多半是能够出入宫廷,有着自己领地的贵族,或者是在纤维业之类方面获得成功的大商人之类的人物。
(那个人是什么样的家伙呢,不知道他的险,至少也要知道名字才行。)
知道之后,无论用什么手段都要传达给杰夫利,威尔说过「那是个尝尽了所有苦楚的人」,想庇护对方。可是自己是因为那个人才遇到这么过分的事情,海斗半点也没有同情对方的意思,杰夫利能赶快抓到他就好了。不捆绳子,绑上缎带,再打个蝴蝶结,直接送到沃尔辛厄姆阁下那里去,附带一张「这个是如假包换的间谍」的卡片。这样一来,就算秘书长官阁下再怎么疑心深重,也一定能洗清自己的嫌疑了。
「你在想什么?」
文森特一问,海斗才发现自己已经沉默了很久。
「没什么。」
「你肚子不饿吗?」
海斗摇了摇头。一想到倒在球之丘上流着血的那捷尔,担心就绞紧了他的胃,一点也提不起食欲来。但是,嗓子却渴了。
「我更想喝水。」
「好的。」
文森特走向门口附近的桌子,端起倒满水的杯子走了回来。
「里面没放安眠药吧?」
文森特看看挖苦自己的海斗,开口说道:
「我没放,只要你老老实实地遵守约定,以后我也不会再用那东西。」
海斗点了点头,那是鸦片,吃一次两次是不会成瘾的,但是还是小心一点的好。
「你到底要把我关到什么时候?」
喝了口水,海斗总算恢复了几分元气,也就问出了醒来之后一直萦绕于胸的问题。现在杰夫利一定已经发现自己被抓走了吧,他肯定已经像疯狂的狮子一样,开始了猛烈的追踪。而文森特也一定很清楚这一点。可是他却没有任何动作。时间拖得越长越难逃走,可他却为什么要施施然地留在这里?这实在很不可思议,也很可疑。
「我自己是非常想要出航的,可是不等人不行。」
「难道是帮助你的人?」
「那一位也很想和我一起走,可是却不可能。」
「为什么?」
文森特苦笑起来。
「你怎么这么多问题呢。」
海斗耸了耸肩膀。
「如果你叫我住嘴的话,我就会住嘴了啊。」
「不,和你说话很有趣,只不过有些问题我不能回答你而已。」
海斗把玩着喝完了的杯子,低声说道:
「在球之丘见面的时候,你还把我当疯子看不是吗?伦敦会把这样的人送进救护院去,当成现世物让人看。那如果去了西班牙,调查的人跟你得出了同样的结论,那我该怎么办?还是会被送进医院去吧?」
文森特摇头否认:
「说真的,我从来没有觉得你是疯子,虽然我有一瞬间怀疑下你,可那也是听到难以置信的东西的必然反应吧?就算去了西班牙,我也会保证你是正常的,你绝对不会被送到医院里去的。」
见海斗沉默了下来,文森特把手扶在了胸膛上。
「你要我以骑士的名誉发誓的话,那我发誓。」
「不用了,反正就算你发了誓,上头的人只要说句把我送进医院里,我也一样会进去的。」
海斗说着,面上泛起冷笑来。
「在伦敦,有女王陛下做我的后盾,沃尔辛厄拇大人想要杀了我,而她保护了我。因为她有能够击退沃尔辛厄姆的力量。可你就算是个贵族,也只是下级贵族而已吧?」
这话未免太过侮辱人了,但文森特只是面部的肌肉稍稍绷紧了一点而已,声音仍然保持着平静。
「的确如你所说,我的身份并不太高。并没有王公贵族的权力。但是,我却有着比谁都强的照顾你、让你不会有任何不便的心意。」
「可我认为排第一的应该是杰夫利才对。」
海斗一句话就否定了他。
「你是个让我遭到危险的家伙,却说什么我想保护你的话,你以为我会相信吗?如果你真的这么想的话,那现在就回普利茅斯去。」
这次换文森特沉默了。
「明明根本就做不到的……!」
海斗把杯子扔到地上,叫了起来。
「我最讨厌你!我会恨你一辈子!」
文森特的眉心皱了起来,就好像在忍耐着痛楚一样。
「如今你不原谅我,可是随着时间的经过,你一定会理解我的。」
「怎么可能!就算你对我再怎么亲切,犯人也不会喜欢上看守的!我是在英格兰长大的!也决心把这里当作自己的祖国!我才不想去什么西班牙呢!」
海斗用双手遮住了面孔,他不想让文森特看到涌上眼眶的眼泪。就算那并不是因为软弱,而是因为愤怒也是一样。
「我并不是看守的。请你把我想成是你的朋友,我想要成为你的守护者。」
「那不可能!」
「请你先看看吧。只要我一旦决定的事情,就一定要把它完成。总有一天,你会觉得,到西班牙来真是太好了的。」
不管海斗的态度多么冲动激昂,也丝毫无法动摇文森特的冷静,也许这就是他对球之丘事件的反省吧。面对海斗绝不动怒,不会怒吼,也绝对不会出手。
那我就当个让人讨厌到死的家伙,惹他生气,等他一忍不住打了我,我就好好地嘲笑他意志薄弱好了。
海斗想让文森特也尝一尝自己吃过的苦头;与所爱的人分离,被强行带到敌国去。这种愤怒一定要狠狠地回报在那张静如止水的脸上。想到这里,海斗胡乱地擦掉脸颊上的泪水,瞪着文森特。
「既然还要在这里多呆好一阵子,那能不能请你出去,跟你在一起我喘不过气来。反正门上也上着锁,你不用看着我也没关系吧?」
文森特想要反驳,可是看到海斗那顽固地拒绝自己的态度,还是放弃了。但在他捡起了掉在地上的杯子,转身向门口走去的时候,门外传来了一个声音:
「桑地亚纳大人.准备已经好了。主人在大厅等候着您。」
「知道了,你上去吧。」
文森特立刻答道,然后回过头来,面对着海斗。
「没有再等下去的必要了,和我一起来吧。」
既然那个人说主人在等候的话,也就是可以看到对方的脸了。海斗飞速地从床上跳了起来,可是药物残余的力量让他的脚下一晃。
「危险——」‘
文森特迅速地冲了过来,抱住了膝头无力地倒下去的海斗。
「谢……」
被救起的海斗差点就说出了「谢谢」两个字来,慌忙咬紧了嘴唇,不能感谢他,绝对不能。毕竟自己会差点摔倒,也都是文森特害的啊。
「你不用着急哦。」
文森特关心地抱住了海斗的肩膀,向前踏出了一步。
「别碰我。」
海斗粗鲁地打掉了他的手,站直了身体,只要自己不给他可乘之机,他就没法趁隙而入。不管怎么亲切,敌人就是敌人,绝对不可以和他再有任何亲近。
他的想法似乎是传到了文森特心中一样,文森特叹了口气,在海斗前面拉开了一步距离。偶尔,他像是在询问海斗「不要这样可不可以」一样,但海斗的视线一次都没有与他接触过。
穿过于阴暗的走廊,走上很容易滑倒的楼梯,视野忽地明亮起来。就好像德雷克住的巴格拉特庐一样,这个宅邸的墙壁上处处张设着烛台。在平时就使用蜡烛,这是富裕的象征,的确如海斗所推测的,这个主人不是个一般的人物。
「请往这边走。」
刚刚隔着门招呼的就是这个声音,海斗立刻转过头去。只见一位白发苍苍表情严肃的老人,正以冷冰冰的灰色眼睛注视着两个人。
「谢谢你,特兰德。」
老人只是微微地动了动嘴角而已。
「我从心底为您胜利凯旋而喜悦。因为出航之前比较繁忙,请恕我这就失陪了。」
「嗯,真是多得你照顾了。」
「谢谢,愧不敢当。」
「虽然能回国很是高兴,可是要丢下还没看完的书,实在是很遗憾呢。」
特兰德点了点头。
「我明白了,一定会送到您的船上去。反正已经得到了主人的许可。那就让它成为您旅途上的陪伴吧。」
「我实在是太佩服你的体贴了啊。」
文森特很愉快地说。
「感谢你的照顾,你要保重身体,等候着主人的归来啊。」
「是,我这把老骨头所能期望的,也就只有这一件事情而已了。」
海斗看到那双灰色的眼睛里孕含着强烈的光芒。他说等待着主人归来,那么内奸并不在这里吗?可准许下人把书赠给文森特的又是谁呢?这个谜团在被特兰德引导到大厅的时候终于揭开了。
「承蒙呼唤,我向您致以问候,女士。」
文森特优雅地深施一礼的对象,是一位身穿深红色长裙的美貌妇人。
对在宫廷里生活过一段时间的海斗来说,只要一看到她的服装就能了解:她绝对不会是商人的妻子,而是贵族,还是与女官长沃利克伯爵夫人同样高贵的贵族。
(到、到底是谁呢?)
那件用金线密密刺绣着精致玫瑰图案的长裙,奢华到伊莉沙白女王陛下来穿都不会显得寒酸的地步。但比起这个来,首先吸引了海斗目光的,是那天鹅一般的颈项下的装饰饰领,佩戴这个,是英国国教会的统治者女王陛下的宫廷中人才能有的特权。
「孩子们不在这里呢。」
也许是下意识的动作吧,这位女性握住了饰领下面的十字架。
「他们如今正在接受萨克斯维尔神父大人的祝福。」
这时,她注意到了愕然地打量着自己的海斗,将询问的视线投向了文森特,
「这个孩子就是你所说的ZIPANGU人?」
「是的。」
「真的有着一头不详的红发呢。」
海斗听了生起气来,他不假思索地反击道:
「难道您的服装就不是不祥的红色了吗?」
「哎呀。」
夫人吃了一惊。看来她是生来就习惯了别人服从的人,一旦面对露出反抗态度的对象,反而根本不知道怎么做才好了。她求援一样地瞥了文森特一眼,为自己辩护道:
「我,我的衣服才不会有任何的不祥。红色是基督的爱,也是表示着殉教者的颜色啊。」I
「那也正是犹大的发色吧?真是和叛徒正相符合的颜色啊。」
文森特厉声制止道:
「不要说了,凯特!」
夫人的眼光变得极为尖锐:
「叛徒?你是在说我吗?」
海斗轻蔑地抬起了下颚。
「不然的话,就是向着西班牙人摇尾巴的狗了。」
文森特抓住了海斗的肩头。
「请你收敛一点。对女士这样说话实在太失礼了。」
夫人举起一只手,打断了文森特。
「没关系,请他随便想怎么说就怎么说吧。说到底,异教徒,野蛮人或者信奉异端之神的愚者是不会理解的。总有一天,历史会证明我们所做的事情才是正确的。」
海斗摇着肩膀,从文森特的手中逃了出来。
「战争一旦开始,天主教信徒就会被政府严密监视起来,表面上虽然是保护你们免遭新教徒所害,实际上正是为了不让你们里应外合引起内乱。」
听了这句话,夫人的脸色顿时大变。
「是陛下这么说的?」
海斗摇了摇头。
「这是历史的必然。既然你不知道,那我就好心告诉你罢了。」
夫人看向文森特:
「刚才那是这孩子的预言吗?」
「是的。」
文森特点点头。他眼中也泛起了与方才特兰德一样的强烈光芒。
「实在是非常了不起的预言。」
夫人愤愤地道:
「哪里了不起?根本只是诅咒而已啊!」
「不,这是珍贵的情报。要在女王前面先发制人。」
「抢在女王前面?」
「是的。只要在政府出动前隐藏起来就可以逃过屈辱的逮捕了。要趁现在赶快确保潜藏的场所才行。」
夫人松了口气。
「这、这样啊。」
海斗后悔地咬住了嘴唇。都是自己说了多余的话,给了这个危险的女人逃生的机会。
「我明白为什么菲利普陛下会想得到他了。」
等夫人再次看向海斗的时候,她身上那种攻击性的感觉就已经完全消失了,她的眼光里充满了期待。这是海斗极其熟悉的光景。
「还有一件事也请你告诉我,如果你告诉了我,我就给你一枚金币。」
海斗冷笑一声。
「反正我也没法用。」
「那么你说想要什么?只要你发誓不说谎,我什么都会给你。」
海斗本想摇头,但转念一想,又停了下来。这是一段漫长而孤独的旅程,真正需要散心的,并不是文森特,而是自己。
「书,我只喜欢书。」
夫人点了点头。
「请和桑地亚纳阁下一起去图书室取吧。但是,你一定要满足我的要求。」
「想知道什么?」
「我丈夫的事。」
海斗在心里咕嘟地吞了口口水,终于要知道黑幕的真正面目了。
但在夫人开口之前,文森特就插了进来。
「挑明身份是很危险的。」
海斗惋惜地咋舌,但被打扰的夫人却不耐烦起来。
「反正这孩子马上就要到西班牙去,再也不回来了吧?那把我们的事情告诉他又有什么呢?」
的确她言之有理,所以文森特也放弃了。
「我明白了。请您随意吧。」
夫人向海斗走过去。伊莉沙白喷的是薄荷香水。这位女性则选择了与衣服刺绣同样的玫瑰香水。海斗又想起了留在白鹿旅店里的薰衣草香油。还有,最后一次使用它时发生的事情。但是海斗的回忆立时被夫人的炸弹发言击碎了。
「我的丈夫是亚兰迪尔伯爵菲利普?霍华德。他现在因为信仰天主教的罪名被监禁在伦敦塔里。既然你也在宫廷中呆过,应该听说过他的名字吧。」
这次海斗真的吞了一口口水,这个名字他的确听说过。那是对渥尔达?罗利大人的恋心一日增过一日,偷偷地向海斗挑明的爱尔莎?斯洛克摩顿女士边叹息边说出口的。
「我真想成为那位大人的妻子啊。但是陛下一定不会恩准的,只能像雷斯达伯爵一样秘密结婚了。」
海斗意味深长地问:
「你不觉得那样只会更糟糕吗?」
爱尔莎悲伤地点了点头。
「是啊,说不定会被送到伦敦塔去,慢慢地一点点饿死呢。」
「饿死?」
「不能主动杀死对方的时候,就会采取这种手段。我父亲说,亚兰迪尔伯爵就是遭到了这样的处置。你知道他的事吗?」
海斗摇了摇头:
「本来的话,他应该被称作诺福克公爵的。但他的父亲对陛下有叛逆之心,对从母方继承了诺福克家族血统的陛下来说.亲人的背叛是无法忍受的。」
「他到底做了什么?」
爱尔莎压低了声音。
「什么也设做。虽然表面上是因为他是天主教徒才遭到逮捕的,但这并不是真正的理由。」
海斗也压低了声音问回去:
「那就请告诉我真正的理由吧。」
爱尔莎把嘴腾靠近了海斗的耳朵,低声耳语道:
「是因为啊,他与亡故的苏格兰玛丽陛下一样,是陛下的亲戚哦。亚兰迪尔伯爵继承了王位的话,那英格兰就会恢复成天主教国家,有着这种梦想的人不就会去暗杀女王陛下了吗?也就是说,这并不是宗教的问题,而是政治的问题啦。不过话说回来,伯爵的确是信仰天主教没错,他从早到晚都在祈祷,监狱看守们似乎都把他当圣人看呢。」
在听到这番话的当时就已经背上一凉了,可是在见到了亚兰迪尔伯爵夫人的如今,全身的寒毛都竖了起来。伊莉沙白的担心并不是空穴来风的,伯爵夫人就对逮捕了丈夫的女王到了恨之入骨的地步。她一定会想只要杀了女王,就能让丈夫回来了吧。但是直接下手实在太难了,所以才借了西班牙人的手。伯爵夫人会这么做,是为了所爱的丈夫,也是为了信守天主教的缘故,毕竟在这个时候政治和信仰是根本不可能分开的。
「我丈夫会平安无事地回来吗?」
亚兰迪尔伯爵夫人以求救般的眼光望着海斗。
「如果他能回来,会是在什么时候?」
海斗考虑着。在自己所在的这个世界里,诺福克公爵名叫霍华德,而且还是个天主教徒。如果福克斯老师看到这些的话,绝对会说「这是英国王室的七大不可思议事件!」吧。诺福克公爵家族是代代担任皇室典仪长的家族。负责在加冕仪式前日保管存放了皇冠与权杖的宝物库钥匙。也就是说,率领英国国教会的国王的象征,要由天主教的公爵来保管了。
(霍华德家是天主教徒……不过只有这些的话,还不能判断就是亚兰迪尔伯爵的血统。名门的本家的血统断绝之后,也会由分家来继承的。)
海斗试着问伯爵夫人看看:
「您二位间有儿子……」
伯爵夫人用力地点头,她似乎以为海斗是占卜了出来,而不是在问问题。
「有的有的。」
海斗闭上了眼睛。在他的心里,随便说点什么混过去,和说出不得了的实情的两种思想在争斗着。
「诺福克公爵家会再度复兴的。」
最后胜利的是后者。
「亚兰迪尔伯爵被人们视为圣人,但是我并不知道他什么时候会回来。」
「哦哦……!」
伯爵夫人画了个十宇,低声地感谢着主,而后把湿润的眼睛转向海斗。
「谢谢你。请你去图书室吧。」
她向站在海斗身后的文森特点了点头。
「等您一回来,我就把孩子们带来,他们已经和家人们告别过了,马上就出发吧。」
「明白了。」
文森特以视线制止了为了带路而踏上一步的特兰德,轻轻拍了拍海斗的背:
「这边走。」
到了走廊上,海斗问文森特道:
「孩子们?」
「天主教的孩子们。因为在英格兰,孩子一到了十六岁就会被强制去参加国教会的礼拜了。」
「这样吗?」
文森特挑起一侧的眉毛。
「你在女王膝下都不知道这些吗?」
「没人和我提起过这些话啊。」
「你说你九年前就在伦敦,这果然是说谎的。你到底是什么时候来的?」
见海斗—下子闭上了嘴,文森特叹了口气。
「算了。麻烦的事情到船上再说吧。不说这些,你多大岁数?」
想想西班牙水手的习惯恐怕和英格兰一样.海斗撒了个谎。
「十五岁。」
「那即使不去教会也不会被判罚金了。伯爵夫人集中的孩子们都是再过两三个月就要到十六了。他们都是头脑聪明,又信仰坚定的孩子,可是家里都并不富裕,付不起不去国教会的罚金。反正我们的船顺路.就顺便把他们送到新建成立的多维神学院去。」
海斗的心脏激烈地跳了起来。
「多维?是法国的多维吗?」
「是的。」
这是最后的机会了。海斗想。如果他们直接开到比斯开湾去的话,一定不可能再逃出去,但既然他们要在法国靠港,自己就可以想办法逃下船到巴黎去。那里有能够保护海斗的人。亨利三世的使者,有着卓越剑术的贝尔南?阿尔德维奇。他很喜欢海斗,还问过他要不要做自己的仆人,而且还与杰夫利和那捷尔结下了友谊,所以他一定会帮助自己的。
(问题是怎么去巴黎呢?)
海斗皱起了眉。身无分文地到巴黎去估计是不可能的,这样想来的话,刚才自己真不该拒绝伯爵夫人的金币的。I
(真的什么都没有了吗?)I
海斗把手伸进裤子的隐兜里,为里面熟悉的感触而松了一口气。杰夫利还给自己的钱包还在那里。自己终于不用与和哉分离了。这给了海斗很大的安慰。不过话说回来,二十一世纪的货币在这里是不能使用的,问题还是无法解决。
(果然不行了吗…)
可是泄气地垂下眼睛去的时候,视线却捕捉到了一样东西。就是杰夫利为了显示海斗有强大的后盾,特意做给他的黑天鹅绒上衣。这件衣服的纽扣用的是真正的珍珠。
(真的呢,杰夫利,你的衣服真的保护了我。)
海斗把手从兜中抽出来,挺直了脊背。现在可不是发呆的时候,自己总有一天要逃出去,不好好观察周围是不行的,而为了能顺利逃脱,就要引开捕获者的视线。
「没什么时间了,快点选吧。」
海斗进了图书馆,听了文森特的话点了点头。然后装作热心地寻找着书的样子在书架前晃悠,随手抽了几本出来。反正是什么书并不重要,自己没有打发时间的功夫。虽然事情还不好说,但海斗坚信自己能够逃脱。他从心底这样相信着。
在波茨茅斯严阵以待了整整一天后,还是没有收到发现桑地亚纳的任何报告,站在埠头的杰夫利张望着海湾里,皱起了眉头。
(好慢啊……)
以前也发出过对桑地亚纳的通缉令,不管哪个港口的监督官一听到桑地亚纳的名字,都会积极地提供帮助。对住在海峡附近、一旦开战就会无可避免地成为交战最前线的人民来说,西班牙是无比憎恨的仇敌。他们都摩拳擦掌,发誓绝对不会放过这个夺走英格兰重要「机密」的敌人。
(必须要等在这里吗?实在太急人了!)
杰夫利一行人打算去艾克斯茅斯和威茅斯,处于波茨茅斯以东的地区则用快马报告。
也没有别的更好的办法了。就是一旦接到通知就全速向当地赶去,也会损失相当的时间。想到这个,杰夫利就急躁万分。
(就没有更快的联系方法了吗?)
「船长!」
杰夫利向发出声音的方向看过去,见尤安正向这里跑来。
「黑斯廷斯有快马来报了。」
杰夫利的胸口顿时激烈地鼓动起来。
「发现了吗?」
尤安摇了摇头。
「没有。是多佛的使者来了,那边说已经做好出船准备,可是没有见到那条船。」
「是的……」
杰夫利一下子泄了气,但他努力着不表现在表情上。
「我明白了,要他们继续严密监视……不,我直接去告诉他。」
在两个人一起向使者的集中场所港口局走去的途中,尤安泄气地嘟哝道:
「到底藏到哪里去了?他们不会一直潜伏下来,等到事情平静再走吧?」
「也许。」
杰夫利也不是没想到这个可能性。
桑地亚纳之前也曾经成功地躲过了沃尔辛厄姆的所有追兵,在英国国内停留了很长一段时间。恐怕就是藏在了内奸的秘密宅邸里吧,有一就有二,他多半还会这么做的。
如果他不出现在港口,必须要去寻找不知在哪里的隐藏地的话,那对杰夫利来说就是最糟糕的事态了。
(不,如果他还在国内就已经算好的了。)
杰夫利最害怕的,就是桑地亚纳已经使用什么手段成功地出航去了。
凯特说东南部港口很可疑,那捷尔也说马车向东去了。所以总之先来到了波茨茅斯,没有调查波茨茅斯以西的港口。现在想想这实在太大意了。不过康沃尔半岛上的港口都受到了德雷克的严格命令,对外国船只的监视很是严格。就算桑地亚纳再大胆,也是不太敢从这些地方逃走的吧……
「尤安,监督官的房间里有海图吗?」
杰夫利问,聪明的了望手耸了耸肩膀。
「有没有海图我不知道.但办公室墙上的确贴着沿岸的地图的。」
「小港口也有吗?」
「是,比例很细。」
「那很好。我要看看那张图。」
「您要调查什么?」
「这附近的渔港。那些地方和商业港不一样,监视很松,要侵入很简单。」
尤安皱起了眉头。
「监视松是因为只有当地的人才会使用那里啊。有外国船只的话,不是只会招来加倍的注意吗?」
「那让船停泊在海湾里,用舢板靠岸呢?如果是在夜里,谁也不会看到吧?」
「是,是啊。」
看着一下子苍白了脸的尤安,杰夫利喝道:
「快走!」
「是!」
两个人一齐奔了出去。
「洛克福特船长!」
见杰夫利他们喘息急促地冲进门来,港口监督官沙顿和黑斯廷斯来的使者都睁大了眼睛。
「发生什么事了?桑地亚纳出现了吗?」
「不,只是忽然想到了一件事。能不能让我看看这里的地图?」
在对方点头说好之前,杰夫利就绕过办公桌,站到使用了高级颜料画出的彩色地图前,把视线投向波茨茅斯以东的地域。
(博格纳利吉斯,瓦京格,约翰姆,还有普莱斯顿——帮助桑地亚纳的人,恐怕就是这一带附近的大人物没错了。)
那到底会是怎样的一个人呢。杰夫利用手指从那些港口上一个个地滑过去考虑着。自己出入宫廷还是最近的事情,所以就连这一带的领主是谁都不清楚。他看向沙顿问道:
「像韩普夏和沙塞克斯这样的地方,是不是有很多天主教的领主呢?」
港口监督官暂时想了一下,摇了摇头。
「并不太多吧。不是国教徒也就很难在宫廷里出头的。听说这一带的骚森德伯爵是,但是也并不确定。」
黑斯廷斯的使者插口进来。
「我知道有个毫无疑问是天主教徒的人哦。」
杰夫利迅速地向他回过头去。
「是谁?」
被那锐利的气势压倒了的使者一下子结巴了起来。
「呃、呃……那个……是亚、亚兰迪尔伯爵。」
一道电光顿时划过了脑海。就算是新进入宫廷的人,也听说过他的名字。因为宫廷中一直有这样一个评判,亚兰迪尔伯爵也许会继今年春天的玛丽?斯图亚特之后,成为第二个为天主教殉教的人。
「他居然在狱里祈祷西班牙得胜呢。听了这话之后,陛下非常愤怒,说:‘果然血缘是不争的事实,叛徒的儿子就是叛徒。’」
这是舞会上贵族们之间传说着的流言。
「那一位也太不知轻重了吧,这不是给了陛下处刑的理由吗?」
「说不定,他是希望陛下杀了他吧。」
「是啊。与其像那样在伦敦塔里被关到老死,还不如干脆利落地把脑袋砍下来,然后由罗马教皇来举办一个追悼会来得更名誉啊。」
既然是有着如此的胆量的人物,那么就有可能为天主教国家西班牙而行动了。
杰夫利重新看向地图,寻找着那个人的城堡。与爵位同名的亚兰迪尔城。
「这是桑地亚纳能使用的渔港啊。」
听了杰夫利的这句话,尤安也探过了身来。
「你来看,面对英格兰海峡的港口中,很多是设在河口附近的,普利斯河的入海口是普利茅斯。爱玟河的入海口就是波茨茅斯,哪一个都是沿着河流建起的城市,最适合小型船只运输。或者大型船在港口卸货,再由小型船运输到内陆部分。」
杰夫利的手指沿着水蓝色的线描画着。
「亚兰迪尔在内陆部,而亚兰河流经这块领地。」
「真的……」
「这条河不是泰晤士河那样的大河,但已经足够小型船通行的了。是河流就当然会流入海洋。它的入海口就在格那利斯和瓦京格的正中间。但那里并没有港口,自然也没有罗嗦的监督官,也不会刺激起渔民的好奇心。」
被摆了—道啊。杰夫利疑视着地图,咬紧了牙齿。桑地亚纳曾经多少次轻松地侵入了自己的国家,原来理由就在这里。杰夫利太拘泥于港口了,以致忘记了船只是只要有水,就哪里都能去的道理。
「沙顿先生。」
被叫到名字的监督官吓了一跳。
「什、什么事?」
「请借我二十个左右的人手,还有马匹。我要去亚兰迪尔。」
「人手马匹设问题……可真的就在那里吗?」
杰夫利点了点头。虽然并没有确实的证据,但就是觉得自己不会搞错。
见了他坚决的表情,沙顿也下了决心。
「明白了,我也一起去。」
「也请带我去吧!」
黑斯廷斯的使者也自告奋勇。只要是血气方刚的年轻人,谁都不会放过这个毫无顾忌地大闹一场的机会的。
「你的名字是?」
杰夫利一问,他挺起了胸膛。
「我叫斯丹。我最擅长骑快马,只要给我一匹精神的马,我一定第一个到达亚兰迪尔!」
「知道了。你要听从沙顿先生的指挥。」
「明白!谢谢!这可是最好的话题了。」
然后杰夫利望向尤安。
「你去港口,给克罗利娅号报个信。让他们在亚兰河口待命,用小船逆流而上到亚兰迪尔来。」
「也陆地上的我们两面夹击是吗?」
「没错,告诉他们一只船也别放过去,哪怕是快沉了的木板也一样。」
「是!」
尤安精神十足地叫道,然后就冲出了执务室。沙顿也叫来了部下,开始组建舰队。
(预言又准了。)
被一个人留在屋子里的杰夫利回过头去,看着地图。白色的墙壁上绵延着的东部海岸线,桑地亚纳就在这里的某个地方,他的预言又应验了。虽然不是时候,但他的预言实在令人说不出半点话来。
(对不起,凯特。你都已经告诉我了的……)
都是自己太大意的错。杰夫利握紧了拳头。自己被恋情冲昏了头脑,所以看漏了迫在眉睫的危险,现在无论怎么反省也都不为过。
「你等着我。」
杰夫利把额头贴在地图上,祈祷般地闭上了眼睛。
「我一定会去接你,你要平安啊……」
这时,杰夫利忽然觉得哪里传来了凯特的声音,他抬起头来。虽然自己也明白这是错觉,但脚却好像被什么操纵着一样动了起来,停在了窗边。在市政厅前广场召开的丰收庆典差不多快要迎来尾声了,就连喝淡啤酒喝得烂醉如泥的男人们的身影,也带上了一丝寂寞,但杰夫利看的并不是他们,他的目光投向了建筑物空隙间露出的大海。
(那翻着白沫的波浪是……)
从开着的窗子中吹进的风正面吹打着杰夫利的面孔。风很强,吹开了贴在他面颊上的头发。
杰夫利咬紧了嘴唇。西风即将变成南风了。如果再这样留下去,说不定又会变成东风。绝对没有再磨蹭的空闲了。从南方吹来的温暖空气会让英格兰海峡充满了雨水,而一旦下起雨来.视野就会受到极大的限制。桑地亚纳趁机逃走的概率也更加上升了。
(你是要告诉我这个吗?凯特?)
杰夫利在心中呼叫着。脑海中的红发少年点了点头。自然这些都是幻影而已,但杰夫利却坚信,这是凯特为了通知自己而特意前来的。正像自己这样想着他—样,凯特也在一直想着自己吧。
正如之前所保证的,斯丹马不停蹄地第一个冲到了亚兰迪尔。他向慌张的马夫大声叫道:
「这是国务长官的命令!要搜索府内!全都给我出来!」
马夫转身就向屋里跑去,带来了一位很有威严感的老人。多半是管家吧。
远远地望到了两人身影的杰夫利给马加上了最后一鞭。既然是原公爵家的管家,此人也一定有着骑士之类的称号。要和这种人打交道的话,身为平民的斯丹末免还是太嫩了一些。
果然,等杰夫利飞身下马的时候,刚才还气势如虹的斯丹已经萎缩了下来,在老人面前缩起了身子。
「请让我们面见伯爵夫人。」
杰夫利宣告道。老人抬起了瞪视着斯丹的眼睛。
「我已经对这一位申明过了,女主人谢绝会面,请您讲究一下礼仪。」
杰夫利回望着那双充满了侮蔑的灰色眼睛,以冷冷的声音道:
「我们并不是赶来讨夫人的好的。正如这个人所说,我们奉沃尔辛厄姆阁下的命令,来搜索这个宅邸。」
「嫌疑是?」
「窝藏敌人的间谍。」
管家从牙缝中挤出几个字来:
「那是中伤的谗言。你们已经诬陷了伯爵大人,难道这还不能让你们满意吗?」
「如果你们想洗清嫌疑,那么协助我们就是最好的做法。」
「能够做决定的人不是我。没有女主人的指示我无法同意,请把国务长官的命令书交给我。」
根本没有这种东西,杰夫利摇了摇头。
「我会直接给女主人。大家进去。」
「无礼之徒!」
管家伸开双手,阻挡着一干人的去路。在屋子里窥探着样子的人们看见管家的样子,顿时轰的一声都跑了过来。
「你敢抵抗吗!」
沙顿他们一起下了马,站到了杰夫利背后。
杀气腾腾的两组男人互相瞪视的时候,宅邸内部也骚动了起来。
「请您止步!」
「这太危险了啊!」
管家慌忙回过头去。杰夫利明白,自己和目标对手见面了。
「你退下,特兰德。」
那凛凛声音的主人出现在了正门门口。她有着一头严谨地编了起来、郑重地盘在头上的栗色头发,一双淡蓝色的眼睛。是个即使不穿华美的服装,也极其能吸引别人的视线的美女。
「是沃尔辛厄姆大人派来的使者吗。我前来与您会面。」
「初次见面,我是杰夫利?洛克福特。」
恐怕她听过这个名字吧,但她丝毫没有表现在表情上。
「我是安?迪卡?霍华德。请问您有什么贵干?」
「有人得知西班牙间谍文森特?德?桑地亚纳潜藏在这所宅子里。他诱拐了探受女王陛下宠爱的少年小丑,企图带到西班牙去。」
安夫人面上浮起冷笑。
「还是一贯的借口。既然霍华德家是天主教徒,就可以胡乱栽上任何罪名。我根本不知道那个西班牙人,也不知道那个小丑。」
「那么,即使我们搜查宅邸也没有问题吗?」
安夫人平静地接受了。
「请。但如果证明了我是无辜的,那么请向我道歉。我不是说您,
而是沃尔辛厄姆阁下。「
「没有问题。」
反正他本来就讨厌自己,那么就是再让他发点脾气自己也不疼不痒。杰夫利向沙顿使个眼色。
「你去调查房屋里面,我们去河那边找。」
「明白了。请多加小心。」
杰夫利点了点头,向尤安说句「走了」。
「哦!」
亚兰河边有伯爵家专用的码头。但系着的只有几只小舢板,而且没有最近使用过的迹象。
「是不是已经出航了啊?」
尤安急躁地道。
「还是说,他们并没藏在这里?」
「不,绝对不可能。」
话虽这样说,但杰夫利在内心思考着:
(也就是说,他还在城堡里了?但那个伯爵夫人为什么又如此镇定……)
这时,对岸的草丛唰啦啦地摇动了起来,一群肤色浅黑的孩子们钻了出来。
「啊。」
他们发现了杰夫利,惊讶地睁大了眼睛,连忙又要藏回草丛里去。
「等一下!等等!我有事要你们告诉我!」
孩子们对看了一眼。然后最年长的孩子向前一步问道:
「我们告诉你,就可以让我们在这里玩吗?」
听他们那带有异国腔调的口音,再看到包在他们黑发上颜色鲜艳的布,杰夫利立刻明白了,这些孩子是吉普赛人。不管走到哪里,他们总是遭到迫害,所以只是看到对岸有人就害怕了起来。
「当然了,我们不会打扰你们。你们是要捞鱼吧?」
杰夫利说,男孩们露出很开心的表情。
「嗯。我们要捞鳟鱼。我们很会捞鱼的,昨天也捞了好多呢。」
「是吗。你们到这个镇来有多久了?」
「三天,今天是最后一天。拉马斯要结束了,我们必须得马上走才行。不然城里就会有很可怕的人来赶我们,大哥哥你要问什么事?」
「昨天有船停在这里吗?比系在这里的小船要大一些的船?」
少年点子点头。
「有的。可我来打水的时候就不见了。」
「甲板上……船上有谁在吗?」
「嗯,有两三个人。他们在看船的样子。我们一走近他们就好凶的样子,摇着手轰我们走。」
尤安狠狠拍了一下自己的脸:
「畜生,来晚了一步!」
正如他所说的,包围河口太迟了一些,桑地亚纳他们一定已经出了外洋。虽然被剧烈的失望感袭击着,但杰夫利还是向少年道了谢。
「谢谢你,孩子。小心别被城里的家伙们看到了。」
「嗯!」
杰夫利再回头看向同伴们。丹田用力,一个个地打量着他们的面孔。现在自己绝对不能消沉。绝对不能这样简单就放弃。
「征用船只。伯爵夫人的那些。在我回来之前做好准备。」
「是,船长!」
听到这强有力的声音,水手们也恢复了失去的霸气。对,就算他们先走,也只抢先了半天时间而已。到了海上,只要天公作美,那就不是什么不可能追上的距离。
「哪一只好?」
「右数过来第二只。看来那只最新。」
转过身去,背对忙碌地动作起来的部下,杰夫利向着高台上的亚兰迪尔城堡走去。每一步都蕴含着震动地面的愤怒。
「洛克福特船长,我们跟蓖虱子一样查了一遍,里面谁也没有。
在马车那边等着的沙顿一见杰夫利就冲了过来。
「有线索了吗?」
杰夫利点了点头。
「似乎是趁着天还没亮的时候逃走了。」
「咦?真的?」
「有人看到有船停泊在这里‘我们要立刻追上去,实在很抱歉,我们必须在这里分开了,谢谢你们帮了我很多忙。」
「啊……没,没关系的……」
沙顿一定还有很多想问的问题,可现在已经没有详细说明的时间了。杰夫利向他行了礼,向和特兰德一起看着这里的安夫人走了过去。
「请把码头上系着的小船借给我们。」
安夫人轻蔑地说道:
「不用还也没关系的。只要能不用再见到您的脸。」
「这我可不能保证。」
杰夫利直盯着美丽的安夫人的面孔。
「您在说谎,凯特到过这里。」
伯爵夫人扬起了下颚。
「您还在说这样的话吗?沙顿先生可是什么也没找到啊?」
「河岸边野营的少年看到了,这里曾经停着一只不会说我们的语言的水手坐的船。」
「吉普赛人都很恨我,所以才说那种话陷害我的。是我命令他们庆典一结束了就立刻离开这里。与他们这些人打交道可是麻烦得很啊。」
安夫人露出冷冷的微笑。
「如果我有丈夫的话,就不会如此劳心了吧。以我一介弱女子之身保护领地就非常辛苦了,那么治理英国的女王陛下的辛苦一定比我更多加几倍吧。」
根本无懈可击。她没有说出任何东西。看来强大的女人并不只有伊莉沙白一个,英格兰的贵妇人都强得过头了。
杰夫利咀嚼着败北感,离开了那座该受诅咒的城堡,转身回到有尤安他们在等着的河口去。
在踏上只有一支桅杆的小艇时,文森特对海斗说道:
「到舵那边去吧。前面就是你的座位。」
海斗看了看船尾。
「已经有人坐在那里了……」
「是的,就在他的旁边。不会划桨的人只能坐那里的。」
海斗很不高兴,到现在都没有好好看过日出。还要跟别人挤在一起。坐在那个位置上的就是那个叫雷欧的仆人吧,在球之丘上,海斗央求文森特「请你救那捷尔的命」的时候,那个少年还曾经向文森特进言说没有必要。
(还是个小孩子,就这么无情无义的……)
海斗沉默地在硬梆梆的座位上坐下。雷欧也在往这边瞟着,而海斗脸直直地向前面看,根本无视他的视线,反正也没有亲密起来的必要。可是雷欧的态度比海斗还要恶劣。
「别到这边来,这里很窄的。」
伴着低低的一句,没有防备的肋腹上就吃了一记肘撞。
「……晤。」
一瞬间,呼吸都停止了。海斗扭歪了脸,身体都折成了两段,拼命地忍着疼痛。
(可恶,他把我当什么啊?)
海斗咬住了嘴唇。为什么我必须要受到这样的对待呢,又不是我自己希望才来这里的!这么想着,怒火就更是抑止不住地翻腾了上来。对方比自己小,跟他起冲突的话,自己也太没大人样了。可虽然心里这么说,忍耐毕竟也是有限度的。
「既然嫌挤,你往那边缩缩不就好了。」
海斗发出嘶哑的声音,用自己的手肘把雷欧的顶了回去。雷欧似乎也生了气,他故意装出坐直身体的样子,又撞了海斗的肩膀,而且还连撞了两三次。
「你给我差不多一点……!」
愤怒到了极点的海斗转向雷欧,双手一推,把他推了出去。
「哇啊……!」
因为这意想不到的攻击,雷欧失去了平衡,差点就仰面朝天地掉到海里去了,他好不容易才稳住身体,苍白着脸抓住海斗叫道:
「你这家伙……!」
因为这两个人在船尾激烈地推搡的缘故,小船剧烈地摇晃起来:
「你们干什么!想让船整个翻过来吗!」
正在船头和船长模样的男人商量事情的文森特慌忙扑过来。
被从雷欧身边拉开的海斗按着被抓出指甲印来的脸叫:
「别碰我!」
文森特望着头发乱七八糟,抖动着肩膀喘息着的雷欧,问道:
「你都干了什么?」
「没干什么……只不过用手肘碰了碰他而已。」
「故意的吧?」
「……」
「到底是不是?」
「……是的。」
「那就好好道歉,不然的话,我就送你回雷诺沙去。」
雷欧吓了一跳。
「文森特大人……!」
「我不需要连最低限度的礼貌都不懂的仆人。那只会让我蒙羞而已。」
主人的话就是绝对。雷欧很不甘心地咬住了嘴唇。终于还是向着海斗低下了头。
「对不起,先生。」
文森特看向海斗。
「你明白是什么意思吗?」
海斗甩开文森特的手。
「我才不想坐在他旁边。」
「知道了。如果你不介意窄一点的话,就到舵手的左边去好了。」
海斗照做了。
文森特在舵的右侧坐了下来,向艇长命令道:
「出发。」
「是!船长!」
哗啦,木桨插入水面,伴着这声音,小艇向着黎明前澄澈的蓝色水面滑了出去。像大理石雕像一样伫立在水边的白鹭目送着一行人。小鸟们似乎还在睡觉,没有听到它们快乐的鸣叫声。只有从远远的地方传来的夜莺的啼声,仿佛一首惋惜着夜晚结束的咏叹调。海斗转动着头,目送着灰色中模糊地浮现出来的亚兰迪尔城堡。
(我的话又改变了未来吧?)
西班牙舰队袭击之前,政府就把天主教徒们监视了起来,这是书上写着的事情。但如果有人逃过监视,为呼应西班牙而起义叛乱呢?那么会变成什么样?如果国内发生动乱,战力就不得不分散,那么就会给西班牙以可乘之机了。
(我真是个笨蛋啊……)
海斗在反省。刚才也是这样,自己必须得把这个马上就发脾气的毛病改掉才行。特别是以后,更要冷静地采取行动。海斗扭回头来,看着手放在舵柄上、将警戒的视线投向两岸的文森特。他是个谨慎小心的男人,但一定也还是会有松懈的时候。自己一定要睁大眼睛,不能看漏了那个瞬间。
「你在想什么?」
注意到他的视线,文森特问道。
海斗耸了耸肩。
「在想你们会不会游泳。」
「为什么会在意这种事情?」
「我听说过西班牙的水手几乎都不会游泳,所以如果我在这里跳下去的话,说不定就可以逃走了。」
文森特微笑起来:
「我会游泳的。所以你还是不要白费力气的好哟。」
「我想也是。」
海斗扭过头去。要胜过敌人,首先要知己知彼。文森特会游泳,这样在靠近法国海岸的时候跳进海里逃走的方案就行不通了。果然还是要靠岸之后,想办法逃走才行,一旦下到码头上,自己是有逃脱的自信的。海斗的脚力从小时候就很好,跑长跑也不会觉得辛苦。在船上呆久了的人因为运动不足肌肉会变弱,所以用最初的速度拉开距离就不会被追上了吧。接下来必须要知道的是要去哪个港口。海斗想了起来,坐别的船先行出发的那些少年们的目的地是……
「多维在法国的哪里啊?」
「你知道里尔吗?」
海斗想起了地理课上学过的东西。
「嗯,是个工业城市吧。」
「工业是什么?」
海斗这才想到,这个词是十九世纪才产生的,现在还是一家一户制造的小手工业时代呢。
「就是铁匠铺很多的镇子啦。」
「没听说那里有很多铁匠铺啊。」
「那就是我搞错了。总之,离里尔不远是吧?」
「是啊,往南20哩的地方。」
「哦。」
里尔在佛兰德地区,也就是接近比利时的地方,那么最近的港口就是敦刻尔克或者加莱了。海斗但愿他去的是加莱。前几天才刚把阿尔德维奇送到那里去,和杰夫利他们好好转了几圈,对港口内的情况基本都了解了。
「敦刻尔克不是海盗的巢穴吗?如果和上次似的打佛兰德斯的旗子的话,不是又会被袭击了吗?」
海斗旁敲侧击地问。
「没有打旗子的必要,因为我们不靠港。」
「咦?!」
海斗不禁大声叫了起来,慌忙又想办法打圆场。
「伯、伯爵夫人托给你的孩子们怎么办?你要把他们当人质,逼法国人服从你的命令吗?」
「你把我当成什么样的坏人了啊。」
文森特苦笑。
「根本没有必要劫持人质,我不会在法国登陆的。」
「那要怎么让孩子们登陆?」
「在路?阿尔海口换船。像现在这样被追捕着,根本没法去敦刻尔克的啊。」
海斗苦恼得直想抱头。这可是能动摇逃脱计划根基的问题,如果不在法国靠湾,结果和直接开向比斯开湾没什么两样了。
(果然必须得跳进海里了吗?)
但是,诺曼底的港口在涨退潮时水位相差很大,海流又激烈。每年都会有不知道这些情况的观光客发生海难。那么,还是趁着在英国沿岸的时候逃脱比较好吗?可英伦海峡即使在大夏天水温也在十五度以下,就算穿着衣服,也游不了多远就要冻死了。
(怎么办呢,要怎么逃走才好呢?)
海斗侧眼偷看一下文森特。当然,比起海上来,还是平稳的河流要好游多了。但如果在这里跳下去,也会被马上追上。
如果文森特的注意不能被其他事情引开的话,自己是拉不开能逃跑的距离的。
(出了海之后立即就……机会也只有在那时候了。)
想着想着,海斗得出了结论。首先要到岸上去,然后冲向最近的村子或城镇求援。就算文森特再怎么不惜命,也不可能一个人追到城里来的吧。
(神啊,佛啊,祖先大人啊!无抡是谁都好,请给我逃走的力量吧!让我回到杰夫利身边去!)
海斗向开始出现朝雾的空中祈祷着,手握紧了船舷。现在才发觉到,河水已经微微地泛起海水的味道了。已经接近了河口。而海斗头上也传来了海鸥高亢的叫声。在河道一点点变得宽广起来的瞬间,翻起白浪的海就在海斗眼前扩展开来。
「看到了吧。」
文森特指着的地方,有一艘三桅的帆船。那是看熟了的加雷翁船「圣地亚哥」号。海斗就要在完全意料不到的情况下,乘上「无敌舰队」的船只了。
英格兰政府正在制造的新的战舰,和德雷克一起成为顾问的沃尔达?罗利阁下写的报告上说:西班牙船只比我国的船大,但波涛汹涌的英格兰海峡对大的船只更加不利。
但在海斗看来,圣地亚哥号的大小和「克罗利娅号」差不了太多。
「那艘船是西班牙造的吗?」
海斗问。
「是啊。」
「和英国的船很像呢。」
文森特好像在说「观察得很好」一样微笑了一下。
「饱受英格兰与荷兰海益困扰的菲利普陛下命令造出能与对手的速度与灵活度相抗衡的船只来。而圣地亚哥号就是其中的一只。」
真是意外的话。不管看哪本历史书,都说菲利普二世是一个顽固、保守、不会通融的男人。这样的人物居然也会命令手下效仿敌人来制造船只吗?
(而且还不是只造了一艘作实验而已……)
海斗皱起了眉。德雷克奇袭加的斯,给了西班牙舰队很大的打击,但这也许是造成了负面影响。西班牙为了补充船只,就会更多地制造出与圣地亚哥一样的船,那么英格兰就会失去在海峡战斗中的优势。既然船只的性能是一样的,那么自然是数量多的一方获胜了。
(这也是差异吗?)
熟悉的不安又闪过了海斗的心头。这个世界的历史与自己所知道的是不同的。但到底不同到什么程度却并不知道。比如说,会不会出现「英西海战是西班牙获胜」这样完全不同的情况呢。
(如果这样的话,那杰夫利……克罗利娅号的大家会怎么样呢?)
海斗咬住了嘴唇,才不要有这种事情。只要想到重要的伙伴们会葬送性命,海斗就觉得不寒而栗。如果不是英格兰得胜的话,那就麻烦了。为了避免这种事态,必须要把西班牙在大量制造小型帆船的事情告诉给英国,尽早制订对策才行。
(绝对要逃走,我要逃出去!)
看着海上越来越大的船影,海斗对自己这样说着。向水面上看去,船舷显得那么的高,但现在也不是犯什么高处恐惧症的时候。反正都已经爬过一次樯楼了,跟那一次比起来,跳进海里算是轻松得多了。
「拉过去!」
在这样想着的时候,圣地亚哥号伸出了长长的钩爪抓住了小船。
文森特看绳梯放了下来,站起了身。
「好,我们走吧。」
海斗抓住舵柄,直起了腰。因为波浪摇晃着船只,他得注意自己的脚步,不要在文森特面前摔倒。注意起了作用,海斗平安地到达了船头,抓住了绳梯。看来论起登上甲板的方法来,还是西班牙来得比较方便。海斗想起了克罗利娅号舷侧放下的网子。不由露出了苦笑。不过那也能显示出英格兰船员的优秀吧。对一直使用绳梯的西班牙人来说,没有了绳梯一定会很困扰。但杰夫利他们只要随便换上一张网,就可以像以前一样上上下下了。所以说,不便会使人变得更坚强。
「看到您无事归来,我万分高兴。」
文森特跟在海斗后面上了船,一个看来是副官的青年走到了他面。
「谢谢你,佩雷斯。没有异常吧?」
「没有。等小船收好之后,我们马上就可以出发。」
「好,开始准备,我也马上过去。」
「是,船长。」
本来佩雷斯一脸不耐烦地打量着海斗,但在听到命令的时候,就立刻挺直了脊背,双脚一磕,转过了身去。
「山乔,做起航准备。不许磨蹭!」
这是个很高傲的男人,海斗想。不过话说回来,又有哪个西班牙人会对别人点头哈腰呢?就连还是孩子的雷欧也都那么傲慢。
「和我一起来。」
文森特向雷欧招呼道,然后看向海斗。
「虽然可能会不方便,但到西班牙之前,就请你委屈一下和我用一间船舱好了。有想要的东西就和我说,我不在的时候就告诉雷欧。」
海斗用鼻子冷哼一声。
「你不是要照顾我,而是要监视我吧。」
文森特平静地答道:
「只要你发誓不会逃走,那让你一个人也没关系。」
海斗拳起一只手来:
「我发誓。」
但悲哀的神色却在文森特的面上泛了开来。
「虽然我想要相信你,但这是谎言。一有机会,你就会不择手段地逃走的。」
海斗颇费了一番辛苦,才没有露出任何表情。看来文森特非常理解自己。说不定,就连自己在船上想的那些东西也全都被他看穿了。
「做蠢事可是会有生命危险的,所以我劝你还是住手吧。」
文森特把手放在了海斗肩上,无沦海斗怎么甩都甩不开他的手。
「我会照顾好你的,会比那个英国人更加珍重你。」
「既然这样的话,那你就给我我最想要的东西吧。」
「什么?」
海斗后退一步,冷冷地说道:
「不许靠近,只要看到你的脸,我就说不出地火大。」
文森特的拳头瞬间握紧了。愤怒使他身前的空气都在震动着。但他却叹了一口气,然后张开了拳头,向着担心地看着两人的雷欧说道:
「带他到船舱里去。到我回来前为止,绝对不要离开那里,绝对。」
「明白了。」
雷欧从气氛里明白海斗触怒了文森特,所以以听来似乎很开心的口气说道:
「跟我过来!JAPONE(注:西班牙语的「日本人」)!」
这就叫「八字不合」吧。雷欧所做的每件事情都让海斗火大。海斗跟在他的身后,下了决心:在冲出船舱的时候,有必要对雷欧下下狠手。之前还觉得他只是个少年,有些犹豫,但现在可没有手下留情的必要了。
「这里是船长室。」
从船尾一侧的梯口下来,进了一扇有着很精致的雕刻的门后,雷欧很得意地说道:
「跟你们那些海盗的船比,美太多了吧?」
海斗打量着这个房间,办公桌之类的家具都是黑檀木的,充满了厚重的质感。但船舱的大小与克罗利娅号差不太多,清洁度也一样。唯一这里有而克罗利娅号上没有的,就只有桌子上放着的地球仪而已。
(好东西啊。)
海斗向桌子走了过去,观察起地球仪来。
「别碰那个!」
雷欧发出神经质的声音,但海斗并不管他,把手放在了那大理石质地、用彩色画出地图的球体上。底座是固定在桌子上的,但球体看来能够取下来。海斗旋开固定两个极点的扳簧,双手接住了那个掉落下来的小小地球。
「你这笨蛋!我都说了不准碰它了,看你到底干了什么事!」
看到这一幕,雷欧愤怒得发狂地冲了上去。海斗迅速地旋转身来,把那个球体砸在冲到自己面前的少年头上。
「啊……」
见雷欧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海斗又给了他一下。如果他半途醒过来可就麻烦了。
「你……这个……」
雷欧执着地抓住了海斗的手腕,然后就这样丧失了意识。为了不发出声音,海斗抱住了少年的身体,让他静静地躺倒在地板上,呼地吐了口气。虽然也觉悟到为了逃走不能不使用暴力,但看着昏倒的少年,罪恶感还是止不住地涌了上来。
「虽然做完了才说对不起实在不好意思,可是,对不起。」
把地球仪放在雷欧旁边,海斗低声说道,然后向刚才才进来的门走了过去。船员们全都去做出航准备了吧。船长室的附近都没有人在。但还是多加小心为好。海斗蹑手蹑脚地走到通道边,爬上出入口。
真幸运,文森特并不在舵附近。
(走了……!)
海斗跳起身,一口气冲上剩下的台阶,然后跑向舷侧。
(不能看下面!)
要战胜自己的恐惧心,自己绝对不能逃避。海斗闭上眼睛,像在单杠上做前手翻一样,倒下上半身,接着让重力把自己拉向海面。
「喂……!」
就在身体浮在空中的瞬间,背后传来了惊愕的声音,海斗咬住了嘴唇。
(被发现丁……!)
但下一刻,海斗就溅起大大的水花落入了海里。他不小心睁开了眼,海水渗进了眼里,接着,贵重的空气又从张着的嘴里冒了出去。
(冷静下来……要冷静……)
陷入混乱状态的海斗拼命对自己这样说着。
(不要浪费体力,仰起身体,等着身体浮上去。)
在英格兰,很多学校会在游泳课里教授着衣游泳法。如果在和朋友嬉闹时不慎穿着衣服掉进河流或是湖泊的话,只要知道正确的求生方法就能把生存的概率提高许多倍。海斗看着水面,把身体交托给自然的浮力。但上浮的速度实在是太慢了,而即使身体不动,氧气也在确实地消耗着。
「噗……哈!」
在空气全部吐尽的时候,头部终于突破了水面。浮起来了,这样的话,就是自己赢了。恢复精神的海斗迅速地擦了擦眼睛,确认了陆地的方向,然后采取仰泳、手臂在身边小幅划动的泳式,拼命地打着水。
(快点……快点……)
海水没有得到阳光的温度,即使穿着衣服,也还是冷得刺骨。喜欢奢华的杰夫利做给自己的天鹅绒外衣,在吸收了大量的水后重得惊人,再加上波浪毫不留情地打在艰难地呼吸着的嘴上,简直好像世界上的一切都在妨碍着海斗逃亡一样。但是,即使苦痛也要忍耐下去,虽然也不知道还要忍耐多久。
「凯特!」
不知哪里传来文森特的声音。
海斗转动了身体,即使知道有也许会沉下去的危险.还是改成了速度比较快的自由泳。
(杰夫利!救我,救我啊!我不想被抓住!)
但文森特的声音却越来越近了。
「等一下!凯特!」
下一个瞬间,传来了船底划破水面的声音。
海斗反射性地回过头去,绝望感顿时笼罩了全身。文森特,应该说是文森特他们坐着小船追了上来,就是从亚兰迪尔城划来的那一只。
(还没有拉到甲板上去吗……!)
力量一下子从海斗身体里消失。自己太着急了,太早打昏雷欧了。不管多拼命地游泳,也是赶不上小船的速度的。而英格兰的海岸又是那么地遥远。
(不要……)
已经失去了最后的机会了。海斗用双手捂住了脸。听凭身体沉进了海里。与其要去西班牙,还不如就这样死了的好。反正再也见不到杰夫利的面了,那就这样沉下去吧。海斗发过誓要留在他的身边。现在没有了杰夫利,自己要怎么活下去呢。不能留在他的身边,就和死了没什么两样。
(杰夫利是大笨蛋。我等着你的,你为什么还不来?我都已经这么努力了……)
眼睛又开始刺痛了起来,但这次不是因为海水了。
头上传来谁跳下水来的水声。很快,海斗的手腕就被一双强有力的手抓住了。海斗挣扎着,想要甩开那个束缚,但那只手纹丝不动。
「拉上去。」
「好,拉!」
「船长,请到这边来!」
在混乱的西班牙语的漩涡中,海斗被拉上了小船。
「你还好吗?」
吐出海水之后,海斗就这样趴在了船尾,文森特把他抱了起来。
「别碰……我……」
海斗想把他推开,但手臂却一点也用不上力气。自己一个人就什么也做不来。这种无力感再次让海斗冒出了眼泪,是的,如今海斗能做的,只有这样而已——像个婴儿一样地哭叫,寻求那个比谁都爱的人。
「杰夫利!杰夫利!杰夫利……!」
紧抱着高声大叫的海斗,文森特向小船船长命令道:
「回去。」
只有一句话——但是,它却有着粉碎全部希望的力量。海斗用力地闭紧了双跟,就这样沉溺在了静静的痛苦之中。
一波波叠来的三角形浪涛,不断地把船头抬起又跌下,杰夫利无意识地在膝盖上贯注了力道,等候着这激烈的摇晃过去。从打在涂了油脂的斗篷上的雨声听来,雨下的比刚才更大了。就现在的情况,无论谁来看都只会得出天气在不断恶化的结论。
「可恶,什么都看不见!」
杰夫利愤愤地在花了大价钱才买到的意大利制望远镜上打了一巴掌,咋了咋舌。
「怎么样?有船影吗?」
这都不知道是他第几次向主桅了望台上的尤安叫喊了。
「看不到,船长!」
而这一次也还是一样,令人沮丧的回答伴着讨厌的雨水从上面飘了下来。
(现在他们到底在哪里呢?)
如果天气再进一步恶化的话,桑地亚纳他会怎么做呢?杰夫利拉著左舷的横静索,凝视着在白色的雾霭间时隐时现的布列塔尼半岛的影子。说起这附近能够避难的港口的话,就是布雷斯特了吧。但是这个港口在海角的深处,他恐怕会顾虑敌人埋伏在出入口附近,这样就会想逃也逃不了了。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么还是一时停泊在海上的好。)
换了是自己,一定会这么做,而那个男人多半也会采取这种做法的吧。现在对桑地亚纳来说,最重要的就是保护「货物」不被人抢回去。为此他绝对会认为,多少冒一些风险,只要能拉开与追兵之间的距离就好。所以杰夫利才就这样直接度过了比斯开湾。
「海角崖边有大浪,右转舵。」
回到船尾甲板后,杰夫利这样命令道。
「是是!」
操舵手威尔迅速的倾斜了舵柄。
强风下的海岸是很危险的。如果不保持充分的距离的话,一瞬间船只就会撞在悬崖或礁石上,特别是像这样刮风暴的日子里更是危险。
「这样一来,我们靠顺风争取的时间就全浪费了啊……」
路法斯听了杰夫利的话,点了点头。
「不过敌人也得停下来不是吗?也不光只是坏事啊。」
他会这么说,是想要为心情阴郁的船长打气吧。水手长这种从粗壮的外表难以想象的关心,杰夫利很感谢地接受了下来。
「是啊。反正也就是半天的差别。等天一放晴,视野好起来,我们说不定就能追上了。」
「就是说。比起这个,我们还是小心一点别让桅杆折了吧?」
「好,现在赶快缩帆。」
「是是!」
路法斯吹了号角,落汤鸡一样的部下们就立刻各自冲向工作岗位,动作像以往一样利索。
「快点爬上去,你们这些鹌鹑一样的胆小鬼!」
路法斯责骂着,但这责骂似乎有些多余了。这些男人们即使站在不安定的绳索上收帆,动作也机敏的无可挑剔。就好像从加的斯回来之后,一天都没有缺乏过训练一样。
看到他们的敏捷,杰夫利的心也热了起来。他们那真挚的态度,正表现出他们想要哪怕早一刻的追上桑地亚纳,夺回重要的战友的迫切心情。
「头儿,您也赶快趁这会儿去休息一下吧。」
路法斯说道。
「您从昨天就一直没睡过吧?如果有什么事情,我马上就去叫您就是了。」
其实说起来,杰夫利是从前天就没有合过眼了,但他现在一点也不觉得困倦,因为他心里急躁到了根本没法入睡的地步。但是考虑到追踪还要继续进行下去,那么还是按路法斯所说的,趁这段时间休息一下的好。
「我知道了。那么这里暂时拜托你了。」
「是!」
杰夫利轻轻拍了拍路法斯的肩头,向船长室走去。
「似乎变成风暴了啊。」
杰夫利回到船舱里,脱下斗篷后,拿起了倒了白兰地的酒杯,托马森医生很忧郁的打量着他的身影。
「是啊,雨越来越大了。」
「风也很强。」
「船都开始侧摇了,说起来大夫的晕船怎么样了?」
「虽然不想叫苦,可好像已经到了极限,用酒都混不过去了。」
杰夫利苦笑起来。
「您躺一会儿如何?这里有凯特用的吊床,如果您……」
「不不不,还是你用吧。你也是来休息的对吧?我去用水手长的床,他说什么时候都可以用的。」
托马森医生以缓慢的动作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俯视着在床上睡着的那捷尔。
「好在腿部的出血已经止住了。就这样让他静养的话,伤口很快就会合口的吧。如果他醒了,请给他吃些能够增加体力的食物。」
「我知道了。」
在做出航准备的时候,杰夫利向那捷尔的家派去了使者,本来是怕主人一直不回来,厨师乔会担心。但是听了消息之后,乔立刻背着装满了爱用的烹调用具的背囊冲上了「克罗利娅号」。
「我也要去!照顾格拉罕姆老爷是我的工作。」
乔原本是位优秀的了望手,但是在一次冲上敌船的时候,不幸踩到了生锈的钉子,伤口发生了坏疽,最后只得切断膝盖以下的部分。虽然装上了义肢之后能够走路,但是却再也恢复不了过去那敏捷的身手了。在大家一片惋惜中,他辞退了水手的工作,去做了那捷尔的家仆。
「我一开始拿出来的也都是最糟糕透顶的东西。可老爷是那样一副性格,所以总是什么都不说地把盘子里的东西吃个干净,我觉得真对不起他啊。于是我就忍着羞耻到镇上的女人们那里去,跟她们打听做饭的秘诀。老爷他把我的努力都看在眼里,我只是做得好了一点点,他也说‘这个很好,下次要再做哦’。所以为了他,我就好好的加了油呢。」
第一次吃到乔做的饭菜的时候,杰夫利很是欣赏,问他要不要来做自己的厨师。在那个时候,他就说了那些话委婉的拒绝了杰夫利。像这样的男人,听说主人受伤了,又怎么可能会一动不动呆在家里呢。
「要说最能恢复体力的,那就是肉了,可是现在你吃不下的吧。蘑菇没有装上来,吃些大麦糊怎么样?还是说,你更想喝乔拿手的牛尾汤?」
杰夫利在床边的椅子上坐了下来,轻轻的拨开那捷尔满是汗水的前额上湿漉漉的头发,静静地对他说道。
(这么说起来,好像只要过比斯开湾的时候,就总是在看护什么人啊。)
上次是晕船晕到站不起来的凯特。为了顽固的拒绝喝开始腐坏的水的他,杰夫利把珍藏的法国葡萄酒都拿了出来。用红酒沾湿手指,涂在凯特那干裂的嘴唇上,而凯特就像他养的小猫布拉其一样舔着。那柔软的小舌头舔在手上痒痒的。杰夫利俯视着他,不由得就想要尝一尝那舌头的味道了。如果没有之前的「我绝对不会对你出手」的誓言的话,恐怕马上就已经付诸实行了吧。
那个时候,我还为为什么发了那个誓而后悔了。)
杰夫利微笑了。如今他已经熟悉凯特的嘴唇与舌头了。还有抚摸着脸颊的手指的感触,皮肤的味道。那些比最好的葡萄酒还要让杰夫利沉醉,有着令血液为之沸腾的效果。可是现在他不在身边了,杰夫利就好像从沉醉中醒来的时候一样,感到万分寒冷。
(快点……快点回来吧。凯特。)
杰夫利咬紧了失去笑意的嘴唇,默默地念着。你的容身之处只有这双手臂里啊。如果你回来了的话,我就再也不让你离开了。
「呜……」
听到微微的呻吟声,杰夫利连忙向床上看去。只见那捷尔按着胸口,很痛苦似的皱起了眉头。
「怎么了?你这里疼吗?」
杰夫利握紧了那只簌簌地颤抖着的手。
「不行……不要走!」
下一个瞬间,那捷尔睁开了紧紧的闭合着的眼睑,尔后,当他发现了担心的望着自己的好友时,一下子睁大了那蓝灰色的眼睛。
「杰夫利……」
「你又做了恶梦了吧。」
那捷尔点点头,以嘶哑的声音问道:
「凯特他……这里是哪里?」
「快到布雷斯特了。」
「什么?」
那捷尔吃了一惊。他没想到船已经出海了吧。
「没能在港里抓到他?」
「他们没有走波茨茅斯。」
「那又是从哪里……」
「亚兰迪尔。」
「沙塞克斯的?」
「是啊。」
「可是那个镇并不临海的啊。」
那捷尔很是困惑,杰夫利就告诉了他到这里来的原委。狂热的天主教伯爵,以及想要救出被监禁在伦敦塔里的他的妻子。
「协助西班牙很明显是对陛下的反叛。不能立刻逮捕伯爵夫人吗?」
对着愤怒的那捷尔,杰夫利耸了耸肩。
「虽然我很想这么做,可是却找不到最重要的证据。」
「没有目击者吗?」
「佣人和领民都没有一点不利于她的证词。也没有任何确定的证据证明吉普赛孩子们看到的小船就是西班牙人的。虽然不是不能赌一把,可就算沃尔辛厄姆阁下用上他最得意的拷问,恐怕也撬不开她的嘴,得不到一点承认与西班牙有关系的话吧。那女人很有胆量。只要能让她丈夫的脑袋留在脖子上,她什么事情都会去做的。」
那捷尔咬紧了牙齿。
「我为了夺回凯特也什么事情都会去做。」
他似乎又兴奋起来了。杰夫利安慰他道:
「我知道的。我和你的心情也完全一样啊。」
但下一个瞬间,那捷尔就以迅猛的势头跳了起来。
「你说快到布雷斯特了是不是?」
「啊。」
「过了威珊岛了吧?那必须要去注意黑岩石礁啊……」
杰夫利把手放在了那捷尔的肩膀上。
「路法斯也知道怎么做的。」
「可是,风向……」
「不用担心。我们为了不触礁,和海岸线保持着充分的距离呢。」
「距离多少?我还是得亲眼去看看才行……」
「不许动,那捷尔。」
杰夫利呵斥了不管怎样也要从床上爬起来的朋友。
「你的出血才刚刚止住而已。如果你不给我安静的话,伤口又会裂开的。托马森大夫晕船晕得很厉害,你就不要再做些会给他添麻烦的事了。如果你还坚持要出去的话,我就用绳子把你捆在床上。」
这些话不就是平时那捷尔的说教吗。这么想着,杰夫利在内心苦笑起来。
「……抱歉。」
试图寻找反驳的言辞,但终于找不到而放弃的那捷尔垂下了头。
「我也知道自己成了这个样子,只会碍你的手脚而已。可是我受不了什么也不做,因为凯特会被抓走都是我的错。」
杰夫利摇了摇头。
「不,是我的错。是我回了普利茅斯就大意了……」
「不是的!」
那捷尔粗鲁的打断了他的话。他抓住了为他的样子而惊讶得睁圆了眼睛的杰夫利的手腕,端正的面容上浮现出深深的悔罪的神情。
「我是个叛徒。我背叛了你。」
杰夫利的后背上窜过一阵寒意。
「你说背叛……?」
「是的。在球之丘上。」
杰夫利回忆了起来。在沉溺在鸦片带来的梦中的时候,那捷尔在对自己道歉。他说他没有发现桑地亚纳的接近,因为对什么太过入神的缘故。而就杰夫利所知道的,能让那捷尔沉迷到这个地步的,只有一个而已。
「你对凯特做了什么?他又是为了什么才去山丘那里的?」
杰夫利死死的注视着那要羞愧的垂落下去的视线,那捷尔告白了:
「你把凯特带的东西还给了他,他想到山丘上可能还有他掉的东西,我就陪他一起去找了。我们分开来找,但是什么也没找到。后来终于放弃了,要休息一下,凯特打起了盹来。他睡眠不足,是昨天晚上一点也没睡吧。这么想着,我就突然觉得,胸口好紧。」
那捷尔握着杰夫利的手腕的手增加了力道。
「凯特成为你的人了。他成了即使在我身边,也永远触摸不到的存在。可是就算我明白这些,一旦面对现实的时候,我还是很狼狈,受到了很大的伤害。然后我就忽然想到,像这样子两个人在一起,说不定这就是最后一次了。在你不知道的地方见到凯特的机会再也不会到来了吧。就在这个瞬间,恶魔向我耳语了。你不在,而凯特也在睡着。现在的话,即使要去偷一点回忆……一点小小的回忆,谁也不会发觉到的吧。」
杰夫利叹道:
「你打破了誓言……?」
那捷尔缓缓的眨了眨眼睛。
「是的。我没法压抑对凯特的思慕。哪怕只有一次也好,我想要抱紧他,亲吻他。但是碰他的身体的话,凯特会醒的。所以,就只夺走一个吻就好。最初我真的想只一次就好的。但是在嘴唇分离的时候,比以前更强烈的欲望就涌了上来。就算三天三夜吃不到饭,也不会比那更饥饿。我输给了欲望,脑袋里除了凯特什么也没有,连你也都忘记了。但是当我想着再吻一次的时候,凯特醒了过来。他非常吃惊,这也是当然的……而且也受到了伤害的样子。」
「受到了伤害?」
「他似乎觉得是自己的存在让我们的关系破裂了。所以我就说,不是这样的。做出让我们的友情产生裂缝的事情的,是我自己。」
忍耐到了极限。杰夫利挥开那捷尔的手,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这是残酷的背叛。就好像被人从背后刺了一刀一样。杰夫利不想听这些话,为什么,为什么那捷尔就不能一直保持沉默呢。
「我假情假意地说只要他能忘记这件事,就能回到原本的关系——明明知道不可能忘记得了的。可是,我是真的很想要夺回失去的东西。而我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才没有察觉桑地亚纳的接近的。」
那捷尔翻下床边,摇摇晃晃的向杰夫利走了过去。而后,跪在了他的脚前,用双手按住了杰夫利紧紧握住的双拳。
「我背叛了你的信赖。所以请你惩罚我吧。」
杰夫利始终无言,又一次甩开了他的手。
「求你了……!」
那捷尔抱住了要转身出门的杰夫利的膝盖。
「你打我也好,踢我也好。你有这么做的权利。只要一想到凯特是为了我才做出牺牲的,我就痛苦,痛苦到难以忍受的地步。我没有这样的价值。凯特是个温柔的孩子,所以没办法丢下我……」
杰夫利俯视着那捷尔。那是完全失去了自尊心,沉浸在绝望里的样子。他恐怕想不到,不得不看着被自己的感情困住的他那悲惨的样子的人会有多么难过吧。
「如果我打你的话,你就会轻松了吧?如果我踢你,你的痛苦就能痊愈吗?」
杰夫利弯下身体,双手托住那捷尔的面颊,让他直视着自己。
「那么,我就全部拒绝。」
那捷尔睁大了眼睛。
「杰夫利……」
「只要是能让你轻松的事情,我一件也不会去做。这就是我给你的惩罚。」
杰夫利用手掌擦拭着那被眼泪弄脏的脸颊。
「恋情是激烈的,能够凌驾在沉稳的友情之上。如果要把对你的友情和凯特的爱情放在一个秤上衡量的话,我会选择凯特。而同样爱着凯特的你当然也会这样做的吧。多半,我的过错就是对你太过依赖了。你说你想要继续现在这样关系,我就原封不动地接受了下来啊。」
那捷尔握住杰夫利的手。
「我真的是这样想的,我不是撒谎。」
「我明白。只要不是两人独处的话,你就能一直律己下去吧。这也是我的过错。只让你一个人忍耐实在太不公平了。」
杰夫利扶了那捷尔一把,让他站了起来,抱也似的把他送回了床上。
「我让乔送吃的过来。你先好好睡吧。」
而坐在床上的那捷尔求救似的看向杰夫利:
「这一次……真的不行了吗?我们不能回到过去了吗?」
「是的。」
说出这句话的瞬间,心激烈的作痛起来。这样就结束了吧?自从在埠头相遇以来一直珍重地培养起来的友情,就像这样没有余地的崩溃了吧。杰夫利看着消沉的垂着肩膀的那捷尔。残酷的背叛——不,也许最初背叛对方的是自己才对,是自己夺去了那捷尔从心底爱着的人。所以自己并没有只责备他的意思,但是,也无法原谅。结果,剩在杰夫利眼前的道路也就只剩下冷冷的转身离开了。
「我还是下克罗利娅号的好吧?」
向着拿了雨天用的斗篷走到了门口的杰夫利,那捷尔出声道。
「你自己想吗?」
杰夫利头也不回地反问。是啊,他不说自己也没想到,与那捷尔决裂,就意味着说不定要失去身为总管的他了。
「如果可能的话,我希望这样。到夺回凯特之后就……」
看起来,能在一起的时间也不会太长了。杰夫利忍耐着寂寞,点了点头。
「随便你。」
他仍然头也不回地答者,披上斗篷走出了船长室。横飞的雨抽打在他无防备的脸颊。虽然是夏天,还是冷得想要冻结了一样。不,也许是自己已经连骨骼都被冻结了吧。杰夫利抓紧了斗篷的前襟,缩着身体走了起来。恋人被抓走是昨天的事情,而今天又失去了好友。这个世界上只有一个,无法替代的存在。能够愈合这种仿佛绞紧了胸口一样的痛苦与孤独的,只有凯特一个而已。现在,只有夺回他这件事,是如今杰夫利的支柱。
凯特一个人爬不上甲板。他在水温很低的海中游泳,耗尽了体力。他肯定也一点不想借助文森特的帮助,但他都已经不能再逞强了。看着那全身湿透、像得了热病的患者一样不断颤抖的样子,就知道不能等着他恢复了。文森特急忙让船上吊下担架,像搬运负载一样的用滑轮把他吊了上去。
「保持平衡!右边的绳子有点太偏外了!」
文森特为了不让凯特掉下来而发着指示,这时背后传来了一个声音:
「这个就是大家传说的那个ZIPANGU少年吗?」
文森特从心底懊悔地咋了下舌,回过头去。这男人真是专拣别人赶时间,或者根本没心思理他的时候才出现。多半他没有被人冷淡对待的经验吧,所以才一点都不会考虑别人的情况。
「如您所说,艾斯科巴尔神父。」
「名叫什么?」
「KAITO。」
这个身穿茶色粗布做成的佛朗西斯哥教会的修道袍的男人,捋着下颚上生着的混着白毛的胡子,不快地道:
「那是肮脏的异教徒的名字吧。我要听的是洗礼名。」
文森特耸了耸肩。
「他还没有受过洗礼。」
艾斯科巴尔神父瞪圆了眼睛。
「什么……!」
「伊丽莎白女王和德雷克是他的教母与教父,本来是让他做英格兰国教会的教徒的,可是我在这之前把他夺过来了。」
艾斯科巴尔神父夸张的颤动着身体,画了个十字。
「原来如此,我明白你的意思了。」
「您说什么?」
「这个少年一定是个巫师。」
文森特不由失笑了。
「一下子就把没受过洗礼的人看作是巫师,那是异端审问所里的各位才会毫不犹豫的做的事情。如果您这么说的话,那在西印度的陛下的臣民又要怎么算呢?」
艾斯科巴尔神父的眼神变得很凶。看来,他似乎并不对文森特抱有什么好感的样子。
「就像在航海上你是专家一样,而我在灵魂的问题上是专家。我并不只是因为他是外国人这一个理由就怀疑他的。」
「那么又是什么问题?」
以炫耀自己知识渊博的习惯,艾斯科巴尔神父挺起了胸膛。
「在判断魔女,或者是巫师的方法上,异端审问所推行把那个人沉到水里去。只要是心灵纯正的人,主就会接受他,让他这样沉下去。可是把灵魂出卖给恶魔的人就会拒绝主的慈悲,被神圣的水吐出来。」
艾斯科巴尔神父像是在夸耀胜利一样,指着刚刚放到甲板上的凯特。
「你也看见了吧?他没有沉下去,能够自己浮上来。这就是证实他是巫师的最好证据啊。」
文森特微微歪了歪头。
「神父,你会游泳吗?」
「不。」
「下过海吗?」
「没有。」
文森特微笑了。
「那么您会不知道也是自然的啊。比起河水来,海水更容易让身体浮起来。如果您怀疑的话,那么也下一次海就知道了。无论是多么信仰虔诚的人,也不会就这样沉下去的。所以光凭这一点,是不能判断凯特是巫师的。」
艾斯科巴尔神父愤怒的涨红了脸。本想炫耀自己的知识渊博,没想到却反而显露了自己的无知。
「那么现在马上就让他受洗礼。我的任务就是保护你的灵魂不受恶魔的诱惑。」
文森特礼貌的垂下了头。
「我对您的献身一直以来都很感谢。但是,在这里受洗礼并不是一件好事。」
「为什么?」
「凯特的待遇只能等待陛下的判断。如果陛下说想由自己完成英格兰女王都没有完成的洗礼式的话,那该怎么办?」
「唔……」
「坚信礼是一辈子只能行一次的。您也是知道的吧,陛下最讨厌NO这个词了。不过,如果您要负起这个责任来的话……」
「不,这样的事情对我来说是负担过重了。」
艾斯科巴尔神父慌忙打断了文森特的话。一听到可能会触怒国王的话,他就吓得不知所措了吧。说到底,不过就是这么点程度的「献身」而已。
「那么,恕我失礼了。我现在必须要进行出航准备才行。」
文森特背向着神父,招呼附近的水手们:
「送凯特到船长室去,我也很快会过去。」
「是,船长。」
文森特转身离去的时候,神父高声叫道:
「虽然这是陛下的命令也没有办法。可是和异教徒共同乘坐一条船的话,会带来灾祸的!」
是说不过文森特恼羞成怒了吧。他看着文森特的眼光里饱含着与神职人员不相合的憎恨。
「那么陛下的浆帆船又如何呢?那里可是有着数不胜数的土耳其奴隶啊。」
文森特带着轻蔑的神色告诉他。这个迷信凝结而成的男人——真正的修道士才不应该是这个样子。像这种人,根本就没有断言什么灵魂问题的资格。
「总之,我忠告过你了。」
这次艾斯科巴尔神父没有反驳,他打量着窥探着两人样子的水手们这样说道。
「你们看到那头发了吧?和犹大一样的红色——再没有什么比这更不吉利的象征了。如果不想招来灾祸的话,就不要接近那个少年!」
忍耐已经到了极限。文森特抓住神父的肩膀,把他转向自己这边。
「请您不要再做些多余的事情来引起他人的不安。」
在这么近的距离看到放着杀气的眼睛,艾斯科巴尔神父的脸颊抽搐了起来。
「我、我只是尽到自己的职责而已……」
「那么与其吐出诅咒的言语来,不是更该献上祈祷吗?因为很快天气就要变坏了。虽然这和您预言的一样,可是和凯特什么关系也没有。因为比斯开湾就是这样,一年里完全平静的日子反而比较难得。」
文森特放开神父,向水手长山乔?阿尔瓦雷斯说道:
「山桥,给我记下擅离职守的家伙的名字。以后好好地给他们些惩罚。」
「是,船长!」
在水手长回头之前,男人们就一窝蜂的逃窜了。艾斯科巴尔神父也慌不择路的追在了他们的后面。
「这样好吗?」
唯一一个剩在旁边的迭戈?佩雷斯说。
「和神父为敌会很麻烦的哟。就算他个人没有力量,后面还有佛朗西斯哥修道会做靠山呢。」
文森特不屑一顾。
「看到自己的弟兄耍这种无谓的威风,圣佛朗西斯哥修道会也一定会叹息的。」
佩雷斯点了点头。
「所以那个修道会不分裂是不可能的啊。不是谁都可能像圣佛朗西斯哥一样那样一生贯彻清贫的。」
1517年,阿西齐的圣佛朗西斯哥设立的「小小兄弟会」在罗马教皇雷欧十世的旨意下,分成了两个组织。一个是承认最小限度的私有财产,镇上的人为修道院捐款的「共同体派」,而另一个则是像初期会员一样,在山间修道庵里追求彻底的清贫的「改革派」。
在分割的当时,共同体派是占多数的,但现在则是改革派在会员数和势力上占了优势。而且,他们这些热情澎湃的人还学着多米尼哥修道会过问异端审问,也像耶稣会一样致力于海外布教。在西班牙,神职人员登上舰船尽到传教义务的,基本都是改革派的神父。没错,就像马洛?艾斯科巴尔神父一样。
权利和清贫是很难相容的,最近又有「下了山的改革派已经和共同体派没有区别了」的评判,因此产生了寻求更加严格的修行的第三派阀。
「在乘上这条船之前,艾斯科巴尔神父似乎一直在赛哥比亚做异端审问的工作。惹怒他的话,恐怕只会闹出无谓的怀疑来。还是小心一点的好吧。」
佩雷斯的话让文森特的面上浮出了淡淡的笑意。
「那样的话对你不是正好吗?我这个碍眼的人消失了,这条船就很可能成为你的了啊。」
「的确我曾经考虑过这样的事情……」
佩雷斯耸了耸肩。
「但是在对英格兰的战斗结束之后,陆军那边的大人物也会跑到船上来吧。这之后的海军士官也就都要看年功排名了。也就是说,只要活下去,那么就是什么都不说也会有好运掉下来,用不着着急。所以为了能活得长一点,还是该为你的幸运祈祷才对啊。」
文森特不由得笑了起来。
「你觉得我幸运?」
「是啊。能够侵入敌人阵地,还平安无事地回来的幸运。一定能完成任务的幸运。对于我们这些不是大贵族嫡子的人来说,在没什么比这更好的了。」
文森特看着佩雷斯。并不觉得他这个人口才很好,但是很意外的,他是个能看出形势的机敏男人。特别是他刚才那种以前从没显露出来的率直让文森特很是中意。只会阿谀奉承的部下是派不上用场的。有个什么的时候能拜托的,只有有着能代替文森特的气概的人而已。
「那么为了响应你的期待,我也要每天上进才行啊。」
这是提出休战协定了。佩雷斯微笑一下,接受了下来。
「不胜惶恐。」
他是不会背叛的。至少,在这段时间里是不会的——文森特信赖了佩雷斯,将重要的任务派给了他。
「你要一直盯着艾斯科巴尔神父。水手们是很迷信的。说不定就会有人被愚不可及的妄想欺骗,去伤害凯特。」
「我明白了,遵命。」
佩雷斯点头,然后难以压抑好奇心的问道:
「那个少年……的确头发的颜色是奇怪了些,但在我看来是个普通的孩子啊。但是陛下和你都一门心思的追逐着他,他到底是有什么特别的呢?能不能告诉我?」
文森特摇了摇头,要相信他到这个程度还是太早了一点。
「这是必须得到陛下的许可才能说的话。」
佩雷斯露出少许失望之色,但没有深问。
「那么我就期待着那一天的到来了。实在很抱歉。」
「嗯。」
在转身的时候,文森特忽然想了起来。
「对了,雷欧怎么样了?」
文森特对留下昏倒的他很是担心,但要去追凯特也没有办法,只得让身兼船医的艾斯科巴尔神父来看护他。但是事到如今,也不想去问他,便问佩雷斯。
「只是撞倒了而已。虽然肿了个大包,但骨头没有异常。给他贴上了神父给的药布,现在在自己的床上。」
「没什么大事就好啊。」
「是啊。为了凯特也是这样。如果雷欧死了的话,艾斯科巴尔神父也不会放过他了吧。」
「如你所说。谢谢你告诉我这些。」
「哪里。」
换件衣服,去看看雷欧吧。带上在拉罗舍尔买的糖渍橘子好了——文森特这样想着,向船长室走去。但在门打开的时候,他就知道不能不让雷欧再多等等了。
水手们把担架扔在了刚进船长室的地方。
就连为了防止掉进海里,固定凯特身体用的绳子都没有切断。
「他们到底是在干什么啊!」
文森特慌忙跑过去,手探向腰间,但是那里却没有他所找的短剑。是跳进海里前和长剑一起托给别人照管了吧。他咋着舌打量着旁边,发现两把剑都放在了办公桌上。
「马上就能动了。」
文森特拿来短剑,迅速的切断了绳子。
「对不起,你还好吗?」
但是,凯特却闭着眼睛,不说话,身体也一动不动的。一瞬间,文森特以为他是昏过去了,但仔细看看他的睫毛在颤抖。恐怕是失望过度,连起身的力气都没有了吧。
文森特站起身来,向放衣服的大箱走去。虽然知道他不希望自己管它,但这样放着会感冒的。
(用这个擦身体……衣服……啊,这个就好了。)
文森特取出棉质的白衬衫和细腿的黑裤子。虽然对凯特来说是太大了些,可是也没有办法。到了圣塞巴斯蒂安港口,必须要给他买点合适的东西来才行。要觐见国王的话,是一定要有相当的体面的。
「把湿衣服脱下来,凯特。」
文森特在旁边蹲下来,对他说道。
但是凯特还是不动弹。
「如果你自己做不了的话,那我就给你脱了。这样也可以吗?」
果然凯特还是没有一点反应。
文森特叹了口气,去解他上衣的扣子。这时,他发现被黑绢做成的网包住的扣子竟然是大颗的珍珠,不觉睁大了眼睛。这简直就是王侯的衣服啊。
(洛克福特很珍惜这孩子,这一点倒是确实的。)
文森特俯视着拿来给他换的衬衫和裤子,然后再叹了一口气。比起凯特的衣服来,这个实在寒酸太多了,他可能会不能忍受吧。对一个清廉、正直、遵守本国法律而生的人来说,是不可能有与那个罪孽深重的海盗船长相提并论的财力的。
(在谒见陛下的时候,就让他穿这身衣服好了。用清水好好洗洗,再整整布料,就会和原来一样的。)
虽然只要想到这是洛克福特买的衣服就觉得碍眼,但衣服本身是没有罪过的。要承认这一点虽然不甘心,但这真的很适合凯特。多半就是为了衬托他而专门定做的吧。文森特这样想着,解开他的上衣,再解开衬衫。而后,在把衣襟分开的瞬间,他又受到了比发现珍珠那时还巨大的冲击。
凯特从颈项到胸口上,都散乱着明显的淤血痕迹。
(那……个混蛋……!)
文森特的脑海顿时燃起了愤怒的火焰。如果不是热情的吻,用力的吸吮的话,是不可能变成这样的。自己居然还有一瞬间想他很珍惜凯特,真是大傻瓜!洛克福特做下了不敬天主的罪业,为了自己的快乐,利用了这个寻求保护的少年!
「多么肮脏……真是禽兽不如的混蛋!」
听到文森特的低语,凯特睁开了眼。
「不是说你。是说洛克福特。」
凯特的嘴角微微向上挑了挑。那看起来并不像是嘲讽的笑容。
「我也是同罪。虽然我不觉得那是罪过,因为我是同意了的。」
「不要说了……」
「我和杰夫利睡过了。因为我是他的恋人。」
「我说你不要说了!」
文森特用手按住凯特的嘴。
「如果被谁听到了可怎么办?」
特别是艾斯科巴尔神父——如果他听到刚才的话,绝对会把凯特推向破灭的道路的。
「同性爱者也会被处死刑的吧?」
凯特摇了摇头。拨开文森特的手,自暴自弃地说着。
「那也好啊。如果我死了,就不用非得帮助你们了。」
文森特抓住他的肩膀摇晃着。
「你别想做傻事!火刑可不是那么简单的东西!那可是痛苦到为了人能早点烧死而投掷柴禾都算是慈悲的事情啊!」
凯特推开文森特,坐了起来。
「我现在已经痛苦得像死掉一样了!为什么你就不能别再管我!对我来说,那才叫慈悲!」
「我不会让你死的。」
「不能和杰夫利在一起,那和死又有什么两样!」
凯特用双手遮住了自己的脸。
「孤单一人的话,我是活不下去的……」
文森特咬住了嘴唇。你不是孤单一人的,还有我在……但是,他也明白,就算这样说,凯特也不可能会认同的。对凯特来说,文森特就是个难以原谅的敌人,根本不可能成为心灵的支撑。能够拯救陷落在绝境里、失去活下去的力气的凯特的,这个世界上只有一个人,只有杰夫利?洛克福特而已。
「那么就随你吧。」
文森特站起身来,把为了擦拭身体而拿来的布扔在凯特脸上。
「可怜的人。你的恋人是个薄情的人,他不会来救你了。」
凯特一把抓起布来,以浮着泪水的眼睛瞪向文森特。
「才不是!」
「如果他真的会来救你的话,那为什么要说什么去死?等他好不容易来接你了,得到的却只有一具尸体而已,我想那也不是的他期望吧。」
「唔……」
凯特无语了。
「真是难堪啊,凯特。」
文森特向他报以一个微笑。
「在拉罗舍尔的时候,你对我充满了敌意,我虽然觉得生气,但同时也被你的勇敢行为所打动。可是那果然是假的吧。那是藏在洛克福特的影子的勇敢而已。」
凯特很不甘心的咬住嘴唇。但文森特并没有看他就转过了身体。
「我去看望雷欧。放心吧,刚才的话我不会对他讲。如果他知道是被个娘娘腔的家伙给打倒了的话,他一定会羞耻到无地自容的。」
然后,他一次都没回过头的就穿过了船舱,背着手关上了舱门。但文森特之后紧紧地闭上了眼睛。如果他真的很好胜的话,就应该为刚才的话而奋发起来了。只要一想到洛克福特可能会来救他,他就不会做出再放弃珍贵的性命的事情来了吧。
(虽然提到他的名字就让我心头火起,但是为了救凯特我还是要忍耐。)
只凭自己的力量,是不能让凯特精神起来的。承认这一点真的是很痛苦的事。可是如今,只要能够唤回凯特对活下去的执著,那么文森特的自尊心根本不算什么。
(这件事情就只藏在我一个人的心里。)
文森特下了决心。绝不能暴露这个秘密。直到淤血散尽,都不能让任何人看到凯特的身体。为了他不被送上火刑台,自己什么都会去做。
「要来就来吧,洛克福特。」
文森特低声道。
「来试试从我这里把凯特夺走啊。这一次可不会再让你得逞了。」
凯特虽然说喜欢他,但那一定是迷了心窍才会说的。他一定是把暴露在大人的欲望下,被强迫体会到的快乐与真正的爱搞混了。等他头脑冷静下来,就会察觉到自己被人当成了玩具,那么对洛克福特的思念也会变得淡薄了。文森特等着那一天的到来。虽然不知道那要用多长的时间,但是到那时的话,刻在他头脑里的该诅咒的淤血痕迹也该消失了吧。
把长得遮住了手指的袖子折起来,把衬衫的衣摆塞进腰围过大的裤子里去之后,海斗把擦身体用的亚麻布叠好放在了衣服箱上。然后再回到担架那边去,拿起了湿漉漉地堆在那里的衣服。
「不早点洗洗可不行啊。」
如果就这样放着的话,会出现白色的盐印的。但是要洗衣服的话,必须得是淡水才行,为此就不得不向文森特低头,而以后不管要做什么,也都必须取得他的许可。
「呼……」
海斗为这残酷的现实叹了口气。要向敌人求情是屈辱的,但那是满载着杰夫利的关怀的礼物,事到如今,也是唯一能称作自己的财产的东西了。为了珍惜这件衣服,也不是拘泥自尊心的时候。
(只要拿出去死的精神来,那么就什么都能做得到。)
海斗把衣服在担架上摊开。被文森特抓住的时候,真的觉得还不如死了的好。一想到从此就要被带到未知的国家去,身边没有一个能够打开心扉的对象,海斗就难以忍受。但现在,他原本被厌恶与不想去的思绪塞满了的头脑里,那捷尔那吐血一样说出的话语重新苏醒了。
「我以我的灵魂起誓,无论走到哪里,我都一定会找到你,绝对会把你救出来。」
他是不会说谎的。所以他一定会来。与杰夫利一起击败那些西班牙人。
海斗也相信那捷尔,所以才说了「我等着你」。
(我把这些都忘记了……)
之前,海斗因为彻底的绝望而放弃了活下去的可能,是文森特让他重新想起了杰夫利他们。他很清楚要怎样才能让海斗重新燃起希望,从他在小船上说的那些话来看,他比海斗自己想象的要远远了解海斗的心理。虽然以为西班牙人无一例外的都是傲慢的男人,但看来他并非只有这样而已。
「哼……」
海斗觉得很有趣似地哼了一声。对于自己按文森特的想法行动有些不甘心,但也不是没有一点感谢的心情。能够再次恢复正面与他抗衡的力量,这不是很好的事情吗。
「好,把衣服拧干吧。」
如果可以的话,想要到甲板上去,但海斗也知道,在忙碌之极的出航之前这是不可能被允许的行为。算了,就算弄脏了地板,再扫除不就好了吗。海斗把晾在担架上的衣服放在手掌上,轻轻地按压着,把布料里的水分挤出来。还好有照管杰夫利的衣服的经验。天鹅绒虽然很优雅,但是是比较难打理的布料。如果像绞抹布一样地拧的话,表面的绒就会被压坏,留下难看的痕迹。所以要小心轻轻地压,不把绒毛压坏。
「嗯……?」
拿到裤子的时候,感觉手掌碰到了什么东西,仔细一看,不由得睁大了眼睛。
「对了,照片!」
他才想起放进钱包里的和哉的照片来。那是一次成像照相机照出来的,比洗在普通相纸上的照片还要不耐久。而且又被海水泡了,会变成什么样呢。
「糟糕,会变色的啊。」
海斗焦急地拿出了两折的钱包。然后,有个东西发出当啷的声音掉在了担架上。
「啊……」
杰夫利的钥匙——放了贵重品的箱子的钥匙串。
海斗颤抖着手把它拾了起来,放到嘴唇边。不知为什么,海斗从那本应该是冰冷的金属上感觉到了不可思议的温暖。
「对不起……」
那是杰夫利不离身的——可以说是他的一部分的东西,自己却把它忘得精光。这串钥匙就是信赖的证明,他表示着杰夫利信任海斗,把自己的一切都委托给了他。
(那么我不更加相信他不行啊。)
海斗把钥匙串放进了刚换上的裤子里,隔着布料紧紧地按住了它。比起对文森特的反感来更能让海斗的鲜血沸腾的东西——那就是对杰夫利的思念了。
(我不是孤单一人的,就算看不见他的样子,他也与我同在。)
微笑重新爬上了海斗的嘴唇。似乎只是碰着钥匙串,就产生了无穷的力量。是的,在把这个还给杰夫利前自己绝对不能死,绝对不能放弃回到英国去的希望。不管用什么手段,都一定要再次回到杰夫利的臂弯里。因为只有那里才是海斗的容身之地。
恢复了精神后,海斗小心翼翼地从钱包里取出了和哉的照片。还好照片虽然湿了,但没有变色。
「怎么会这么简单就坏掉呢。我可是为了杰夫利,才放弃了回到你的身边去呢。」
以手指尖抚摸着好友那笨拙的笑容,海斗低声说道。不得不与和哉分离是很痛苦的,因为见不到他而产生的心灵的空洞,也许是无法填补的吧。所以自己再也不想失去最喜欢的人了。如果失去的话,心都会被撕碎的。
(如今你们都在做什么呢,和哉,杰夫利……)
海斗为了让照片快点干,把它在空中晃动着,心中想着所爱的人们。而他们也是在思念着自己的吧?
就在这个时候,上面的甲板传来男人们粗豪的叫声。然后船的纵向摇动增大了。海斗知道船已经起锚了。
(要开始了吗……)
文森特想要在天候恶化之前尽可能地拉开距离吧。他一定会撑开全部的帆,笔直地驶向西班牙的。而英国的国土将消失在海平面的那一头。
拿着照片的手颤抖了起来。海斗用另一只手按住了它,苦笑了。虽然已经做了觉悟,但毕竟还是会怕啊。
说到这个时代的西班牙人,几乎就是野蛮与残酷的代名词。他们在新大陆大量屠杀当地的印加土著,在国内也接连把稍稍违反一点规矩的人送上火刑台。
对身为异教徒的海斗来说,必须要注意的就是后者。一想到以后等待着自己的,几乎都是在甲板上与文森特辩论的神父那样无知又偏执的人,海斗就不寒而栗。文森特虽说要守护海斗,可是面对恶名昭彰的异端审问官时又怎么样呢。据说连国王也无法更改他们的决定啊。
(STOP!不能再往坏里想了!)
再次陷入了消沉的海斗对自己怒喝。是啊,就是担心以后的事情也是没用的。比起这个来,自己更该鼓起勇气,去做好如今自己能做的事情才对。
「到它干掉之前就先放在这里吧。」
海斗把照片放在了文森特的桌子上,再次整理起天鹅绒的衣服来。只要手里拼命地动着,就不会被多余的想法困扰了吧。
飛羽無痕2007-5-2602:56
即使在二十一世纪,比斯开湾也是航海中的难题之一,天候变化激烈,也没有岛或大陆的阻隔,大西洋的巨浪直接涌来。因此从南美洲来的油轮时常会发生触礁惨剧,给沿岸的渔业造成莫大的损失,酿成国际性的问题。
虽然海况最糟糕是在冬季。但英伦海峡是风暴多发地带,所以从夏到秋的时期里也不能大意。虽然这里海水的温度低。不至于发展到台风的程度,但足以让钢铁制造的船舶都举步惟艰。至于小规模的,比如能把木质的帆船打成碎片的风暴,那更是数不胜数。
(横摇也会很厉害吧。)
文森特为了换衣服回来了一次,海斗对他说「我想洗衣服」,但是当然地被他拒绝掉了。于是海斗闹着脾气趴在了床上。这两天里都没怎么好好睡过,结果刚一趴下,就立刻犯困了,很快就这样熟睡了过去。等再醒过来的时候,身边已经是一片黑暗。而且船摇晃到了快要让海斗从床上掉下去的程度。
「果然天气恶化了啊……」
海斗打个大哈欠,揉了揉眼睛,向船尾一侧的舷窗走了过去。恐怕这里是为了装设船尾炮而设计的吧,但是如今并没有放着那么可怕的火器,打开水制的盖子,从那小小的镶嵌着玻璃的四角窗户望出去,满眼皆是被《钻石旅行指南》上称为「海上白塔」的云彩。可是与指南上的不同,那全都是不吉利的黑色。
「绝对是风暴了啊。真糟糕……」
在不禁泄露出忧郁的叹息的时候,大滴的雨水就打在了沾着盐粒的玻璃上,像是在嘲笑这些没有能够与自然对抗的力量的人们一样。虽然知道天气本身是不可能有恶意的,可是这时机未免也太巧了点。海斗皱起了眉头。
「快点!」
「帕克,最后你来确认!」
「是。」
似乎水手们开始从甲板上跑到下面,开始梆梆地敲着什么东西。
(他们……到底在干什么啊?)
海斗为了看看情况向出口走去。但是在他握住了把手的瞬间,门就突然打开了,提着油灯的文森特走了进来。
「哇。」
他无视于吃了一惊的海斗,向船尾的舷窗走了过去。然后关上海
斗打开的木盖,用上面的铁片固定住。
海斗看到他的举动,就知道刚才的声音是怎么回事了。水手们为了不让风雨与波浪打进船舱里,正在关闭舷窗。
「我把油灯放在这里。你也坐过船,应该知道的吧,一定要小心照看火。」
这么说着,文森特马上又要出去,海斗连忙问他:
「多半会很厉害吧,不能到附近的港口避难吗?」
「被追踪的时候可没有这样的富裕。我已经不知道多少次度过比斯开湾了,早就习惯了这点风暴。这次也不会有问题的。」
海斗叹了口气。
「你和杰夫利一样感觉迟钝啊。虽然你轻轻松松地说‘这点风暴’,可我是很,不,是相当害怕呀。」
文森特苦笑了起来。
「你藏在船舱里就没问题了。这样的天气里只能先吃些冷的,你先吃了,稍微睡会儿吧。」
「都摇得这么厉害了,你觉得我能睡着吗?」
「不知道,不过只要躺下就可以让身体得到休息了吧。」
但这么说来,难道文森特不需要休息吗。在油灯的火焰照耀下,看到他绿色的眼睛下浮起黑眼圈来。他和自己是一样的,说不定缺乏睡眠缺得更厉害。而且他还身为船长,不一直撑过风暴不行。
(可是我一点也不同情他,是他自作自受。)
向着哼地把头扭了开去的海斗,文森特说道:
「如果你一个人害怕的话,我叫雷欧过来如何?」
「不!不需要!」
海斗慌忙拒绝。他还没面对被自己使用过暴力的人的心理准备。
「他……怎么样了?受伤了吗?」
海斗犹犹豫豫地问。文森特耸耸肩。
「头上起了个大包。因为很显眼,所以本人也很在意的样子。」
「这、这样啊。」
比看到雷欧倒下时还要强烈的罪恶感袭击了海斗。
「我想之后和他道歉。能请你先替我告诉他我已经反省了吗?」
「我告诉他。那么,再见。」
文森特留下一个微笑,回到了上面的甲板。
再次被一个人留下的海斗慢慢地走回了床边。只是窗子被关住了而已,却感觉到船舱似乎突然变狭窄了。多半是因为油灯照不到的房角变得更加阴暗的缘故吧。
(至少让布拉其跟我一起来啊……)
海斗把脸颊埋进了抱着的膝盖里。一旦意识到自己要变成一个人了,那种畏怯的感觉就苏醒了过来。像这种时候,能安慰海斗的只有布拉其而已了。抚摸着它那柔软的皮毛,听着它喉咙里咕噜噜的声音,不觉就自然地浮起了笑容,心情也安定了许多。
(等下次再见它的时候,它还会认得我吗?)
小猫的成长是很快的。现在还残留着一点幼小的感觉的布拉其,用不了一个月的时间就会长成和成猫一样的体格了。自己不能亲眼看到这个过程,实在是遗憾啊。
而海斗不在的时候,准又会来照顾布拉其呢?杰大利没有忘记把它带回「克罗利娅号」上去吧?还是说,它一直被留在「白鹿旅店」里了?不过这种时候也会有莉莉照顾它,只要她不怕被评论成魔女就好。
(莉莉也在担心我了吧。)
经历了那么长的时间,终于遇到了一个同伴,她一定也没有想到会就这样突然失去了吧。现在她说不定在为劝海斗「去球之丘上看看吧?」而后悔,为自责所苦。如果可能的话,海斗很想告诉莉莉「不要难过啊」。她什么责任也没有。是海斗自己明明知道会伴随着危险,却还决定到山岳上去的。
「呜哇……」
突然间,—种自下至上的冲击传了过来,失去了平衡的海斗骨碌地摔倒在了地上。不但横向晃动更厉害了,现在还加上了剧烈的上下摇动。也就是说,海真正地变得狰狞起来了。
「没、没问题吧……」
海斗不觉嘟囔了起来。去拉罗舍尔之前遇到的风暴就够厉害的了,给了克罗利娅号极大的损害,可是这次的风暴规模似乎比那个还远远高得多,雨量与风势先不说,浪绝对是这次的更大。
这时海斗想起了在法国与西班牙附近的海域失事的油轮来。它们都是遇到了预期不到的大浪而横向翻转了过来,就这样沉下去的。
如果那样的波浪袭击了「圣地亚哥号」的话,海斗他们就要在一瞬间里变成大海中的碎屑了吧。毕竟油轮上可是放着最新式的救命小艇,而这只帆船有的只有粗陋的本质小船而已。就是上了那玩意儿命运也不会有什么改变的。
「千万不要再比这更糟糕啊……」
好不容易恢复了活下去的力气,却丢了小命的话,那就连本带利都亏光光了。海斗握紧了吊床的边缘,不分对象地祈祷起来。虽然不想去西班牙,但冰冷的海底自己更不想去的啊。
恐怕是在亚兰迪尔买来的柔软的面包与乳酪,西班牙产的火腿与葡萄酒,而最后是文森特提供的粮渍橘子,享用完了这样的一餐之后,海斗久违地塞满了肚子。因为也没别的事情好做,就躺在了床上。虽然不是侧耳静听,但自然地也充满了船里的倾轧声、索具被风吹着发出的呜呜声之类的声音。横摇稍微减轻了一些,说不定是暂时停船了吧。震动实在太厉害了,几乎分不出船是不是在开了。
「呜啊啊……!」
躺着的时候,就感到了从船底传上来的海的波动。为了不让自己掉下去,海斗一直用四肢紧紧扒住床边,但是这太累了,海斗就坐起上半身来。把后背靠在了舱壁上。可是下一个瞬间,船忽然就急剧地倾斜了,措手不及的海斗扑通地摔到了地上。
「什么嘛!」
在一时站不起身,俯身趴着的海斗的头上,发出咔嚓咔嚓的什么断裂的声音,还有哗啦啦的水流的声音。多半是大浪扑过了船舷,流过甲板的声音吧。
(真、真的不得了了吧?)
海斗脸色苍白。在这种状态下,已经几乎不可能操纵船只了。如果被再大的海浪吞没的话,圣地亚哥号绝对要翻覆了。而海斗就将被关在船舱里溺死。
「开……开什么玩笑!」
海斗拼命地在舱板上蠕动着.爬到了出入口的门前。自己可不能就这样什么都不做地等死。一定要做些什么自己能做到的事情才行。比如去摇抽水唧筒,防止浸水的情况进一步恶化。总之先去拜托文森特,让他给自己什么活干吧。
(到了这个地步就不分敌我了,大家一起努力先撑过这场风暴才行……)
用把手支撑着自己的身体,海斗好不容易站了起来,他打开了门。然后,他看到了从台阶上流下来的水,不由又站住了脚。虽然知道是很槽糕的状态,没想到已经糟糕到了这种程度!
「凯特!」
这个时候,文森特的声音伴着从头上涌下来的大量的水降了下来。
「上来!那里很危险!」
一瞬间就湿了个透的海斗,不说二话地就向甲板上冲去。
「用这个卷住身体!」
文森特看着海斗,递出一卷绳子。
「目前由我抓着绳头。」
「目前?」
「如果真的不好了的话,就固定在桅杆上。」
文森特这么说着,抚摸着海斗的脸颊。
「抱歉让你留下恐怖的回忆了。因为太着急而忽视了你的安全,这是我的责任。虽然我会尽全力防止遇难,但对手毕竟是自然,人力有所不及。」
「我、我知道了。」
海斗颤抖着手用绳子卷住了身体,为了不会解开而打了个死结。然后仰视着文森特。
「我没关系的……我会在这里乖乖的,你回去指挥吧。」
「谢谢。」
文森特再一次紧紧地抱住了海斗,借助从船头拉到船尾的绳子,向前桅走去。
不对,应该说是前桅曾经存在的地方走去才对。
海斗追着文森特的身影看去,为那里的残酷光景而屏住了呼吸,在船舱里曾经听到过什么断裂的声音,原来那就是桅杆折断的时候发出来的。
(从根折断……这到底是什么波浪啊!)
虽然吹来的风是暖烘烘的,但眼前的光景却让人产生了牙齿打战的寒气。海斗用手臂抱住了自己的身体,紧紧地抱着。大自然是美丽的,可是,也是极端恐怖的。
「把斧子给我……不,不用了!」
从下风处的船舷探出身体,看着掉到海里的桅杆样子的文森特叫道。
「这东西对我们有用!可以利用这一手!」
这句话引起了海斗的兴趣。文森特是看到什么了呢。海斗小心着不滑倒,向着船缘走去,然后向下俯视着。
(这不是海锚吗!)
正下方映入眼帘的,是漂流着的索具。而索具的头都连在折断了的桅杆上,正好拉住了被风推着不断后退的船,起到了浮漂一样的效果。而且固定在船头上的话,即使被强风吹着也不会漂走,而且也可以减少受到的横浪。
「要抵抗水势的话,是越大越好。」
告诉海斗海锚的做法的,是制帆人马西。他会把用旧了的绳索切开来,做成海锚。
「可是如果做得太大了啊,就不好回收了。所以到底要到哪里是界限,这就是技术了呢。」
圣地亚哥上似乎没有像马西这样优秀的制帆人。但是大自然送来了风暴,同时也送来了拯救之手。这的确是一个该被称作幸运的偶然。
但是——
「有大浪来了!抓住附近的东西!」
操舵手吼叫道。海斗慌忙跪在甲板上,抓住船缘,固定住了身体。
带着震耳欲聋的呼啸声,推进的巨浪打上了船头,海斗看到抓着移动用绳索的男人们一齐摔倒,滚在了甲板上。而当巨浪从船底经过向后方滑去的时候,他们就这样抓着绳索,向着远在下面的水面方向往船头那里滑了过去。如果有人不小心放开了手,一定马上就会这样掉进海里去了。但是幸运的是,最终全体都平安无事了。
(太、太可怕了……)
吓坏了的海斗想要回到原来的地方去,可是,当他正要站起身来的时候,却看到了一个难以置信的东西。他瞬间冻结在了那里。
(那……那家伙……)
阴暗的海面上,漂起了一张苍白的脸孔。他注意到海斗在看着他,慢慢地接近了船。然后,抓住了代替海锚的索具,抬起了头来。
「咿……」
一张熟悉的面孔——那正是在「珍妮维芙号」上被炸死的法国少年,或者说,是对渔船和私掠船恶作剧的精灵,布卡布的面孔。
(什、什么,他追我过来了吗……!)
恐惧过度已经直不起腰来的海斗抓住了船舷。他到底有着什么目的呢。难道说,从加莱回来的路上,杰夫利拿出来、那捷尔扔下去的那枚金币还不够吗。
(不过,那个时候在金币沉进海里的瞬间,就吹起了期待的顺风。所以只要给他贡品就满足了吧。)
对克罗利娅号的账已经算完了——这次布卡布的目标又改成了圣地亚哥号。海斗的牙齿格格地捉对厮打着,看着与索具一起漂流着的那个「怪物」。没错,虽然不知道他是怎么知道的,但文森特的确得到了海斗这个猎物。那么,只要让他给布卡布些分成,这场风暴说不定就会停止了吧?
可问题就出在该怎么说文森特才会相信上。西班牙也会有类似布卡布的妖怪存在吗?如果有,那就好办了,如果没有,恐怕他只会耻笑自己「真是个傻瓜」吧。
(为了以防万一,我一点也不说布卡布的事情,只说有风暴的时候扔进金币就可以平息是英格兰的风俗好了。)
想了又想,海斗觉得这是最好的方法。保守的人对传统都是很没抵抗力的。那捷尔也说对迷信深重的水手们说布卡布的话很危险,那么只说这是古来留下来的习俗就不会惹来反感了吧。
「好……!」
海斗把视线从布卡布上转开,向移动用的绳子跑了过去。然后,挣扎着走到船头的文森特身边。
「你在干什么!」
看到不知摔了多少个跟头,摇摇晃晃地走过来的海斗,文森特不由得就粗了声音。
「你说你会乖乖的,那是撒谎吗!」
海斗拨开贴在脸颊上的头发,直直地打量着文森特。
「我是想这样。可是,我想到一件事情……你现在带着钱吗?」
这个时候,操舵手再次发出了惨叫一样的声音:
「大浪!又来了!」
「可恶。」
文森特咋着舌,抱着海斗的身体向主桅走去。
「你、你去哪里?」
「虽然还早了点,但趁现在把你捆在桅杆上好了。看你晃来晃去我会分心。」
「等、等一下!」
海斗大急。把自己捆在了桅杆上的话,文森特又要去哪里了吧。这样就不能把分成交给布卡布了。
「文森特,拜托了,请你把金子扔到海里去!要绑我这之后随你绑,但一定要扔进去!这样风暴说不定就会过去了。这是英格兰的风俗啊!」
海斗吊在他的身上,拼命地诉说着。但是他的愿望传不到文森特耳朵里。
「在这条船上不要说奇怪的话。否则对你的立场不好。」
这是为海斗着想的话。但虽然明白他的心情,海斗也还是一步不让。
「我不会说的。所以你偷偷地扔就可以。」
「如果有这个空闲的话。」
「你这个死木头!」
抗议遭到无视,文森特解起拴在腰上的绳索来。这个解下来的话,海斗的自由就会被剥夺了吧。
(没有时间丁……!)
海斗把绝望的视线投向了身边,然后,看到了正在打量着这边的副官佩雷斯。这个时候只要是圣地亚哥号的船员就好,顾不上是谁了。
「你!」
海斗瞅个文森特的空子,向佩雷斯冲了过来。
「有没有带着金子?」
看着狐疑地皱着眉头的佩雷斯,海斗啊地惊觉。对了,能说英语的只有文森特而已。
「有没有带钱?金币也好,银币也行,什么都成!」
佩雷斯惊讶地张大了嘴。看来是很难相信这个可疑的JAPONE会说自己的语言的样子。
「切!」
反应太迟钝了。海斗放弃佩雷斯,准备去找别的人。可是就在他转身的瞬间,发现他的脖子上戴着一段金链。
(没有带着数珠啊。)
那么也就是带挂坠的项链了吧。海斗一眼看透,揪断了项链。衣服下遮着的像章立刻飞了出来,掉在了甲板上。
「你这混蛋!要干什么!」
愤怒的佩雷斯动作加倍敏锐,他一把从海斗手里抢过金项链。
海斗放弃夺回项链,转而捡起了甲板上的像章。然后趁着他还没反应过来向着海里就扔过去。
「你这该遭天罚的!」
佩雷斯怒吼。
「那是圣尼可拉斯的圣像章啊!是祈祷航海安全的护身符!」
附近的水手听到他的话,慌忙画了个十字。
这时候解开绳索冲过来的文森特粗暴地抓住了海斗的肩膀。
「谁是死木头啊!我不是说让你住手了吗!」
海斗甩开他.向船舷靠过去。那抓着漂流的索具的手已经不见了。他——已经收下分成了。
「阿帕雷西德……」
刚才画十字的水手低声念着。虽然说能说点西班牙语,但毕竟只有能买买东西的地步,海斗不明白他的话是什么意思。但当水手回过头来的时候,海斗看到他的眼睛中的恐惧。他是知道布卡布的吧。
(说不定糟糕了啊……)
海斗的胸口闪过些微的不安,但是,他同时也发现雨势明显地弱了下去。
「你到底做了什么?」
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了背后的文森特叹道。
海斗回过头,看到一双染上了惊讶之意的眼睛,于是干脆地说道:
「所以就跟你说,这是英格兰的习俗啊。」
「门多萨大人,我有话务必要和你说。」
在风吹着的细雨中,艾斯科巴尔神父向着开始打扫起甲板的文森特走了过来。
「我很忙,能请您稍后再说吗。」
文森特头也不回地说。风暴的时候也不知道他藏到哪里去了。他本来应该向天求乞主的慈悲,为船员们的安全祈祷的。
「如果这样天气能够回复就好了,可是还有可能再度恶化,现在还不好说到底会怎么样。实在是很抱歉,可是您影响到作业了,能请您回去吗。」
「风暴还有可能会来吧,哦哦,我所要说的,就是这个问题。」
神父转到了文森特身前,看来不会简单就放弃的样子。
「水手们向我告发了。那个受诅咒的红发少年……」
「凯特,他的名字是凯特。」
文森特尖锐地打断了他。
「如果您不好好地叫他的名字的话,我不想和您把话说下去。」
艾斯科巴尔神父一瞬间害怕了一下,但是又鼓起勇气说了起来。
「叫胡里奥的水手说了,他看到凯特叫来了恶魔。他把圣尼可拉斯的像章扔进了大海里,不正是在诅咒这条船吗。」
文森特在内心叹了口气。正是因为不想遇到这样的事情,才要求凯特自重的。对于这个在鸡蛋里都能挑出骨头来的神父,这正是给了他攻击的口实。但现在再说也晚了。
「关于这个行动,我来说明一下,把像章扔进海里并不是什么诅咒。那是英格兰的风俗。」
艾斯科巴尔神父皱起了灰色的眉毛。
「风俗?」
「是的。为了让风暴离开,英格兰的水手会拿出自己的财宝,向大海乞求慈悲。凯特看身边的人这么做过,只是模仿他们而已。」
「多么肮脏的举止啊!」
艾斯科巴尔神父一字一顿地说道。
「向大海奉献供品?这不是异端才会做的罪业吗。心胸端正的基督教徒是绝对不会向天主以外的存在祈祷的!」
「但是这一点请您明白,我们水手是有从祖先起就辈辈相传的习俗的。比如说,您看那个帆柱。」
文森特指着主桅。
「您看到上面钉着一块马蹄铁了吗?」
「是的。」
「据说那能保佑航海无事结束,大家都能回到陆地上。这是与神没有任何关系的行为,但如果不那么做的话,水手们是不会同意的。凯特做的事情也和这一样。」
艾斯科巴尔神父瞪着文森特。
「不管你多么巧舌如簧,都是骗不了我的!」
文森特这回真的叹了口气。所谓一点都听不进去别人的话的人,就是在说这个家伙了吧。
「我并不是在欺骗您。我只是在陈述事实而已。」
「不,你是在给那个巫师说谎!」
不想再奉陪他了。文森特转过了身去。
「您还是没有叫他的名字呢。那么,我们的话也就此结束吧。」
艾斯科巴尔神父愤愤地叫道:
「你睁开眼睛吧,门多萨大人!对于顶着英格兰的风俗的名义平息风暴的事情,我很忧虑!诅咒是只有施诅咒者才能解开的东西。也就是说,刚才的风暴一定是想回英格兰的凯特掀起的没错。因为那超过了预想,危及到自己的生命了,所以他才一时解开诅咒而已。就像以前我忠告你的那样,只要让那个恶魔留在船上,我们的生命和灵魂就一直暴露在危险里。现在马上把他放逐到海里去!在下一次风暴还没有袭来之前!」
文森特忘记了愤怒,凝视着眼前的这个男人。说不定他已经疯了。由于对异端审问过度热心,所以就非得把所有的事物都与恶魔与巫师联系起来。他会辞掉官职,也是因为这个原因吧。
「请您冷静一点,神父。」
文森特强自忍耐着,再次试图说服他。
「以前我也与您说过了,比斯开湾起风暴根本是很常见的事情。即使是信仰坚定的人,也有很多难以免于沉船的命运。这么想来的话,能够免于遇难,一个死者都没有出现,这难道真的是诅咒吗?不呈更该称为神的祝福才对吗?」
但是艾斯科巴尔神父执迷不悟地继续强词夺理:
「主才不会把祝福降临在异端的头上!圣马太不是宣讲过了吗!‘地呢,是世界;好种子呢,是天国之子;毒麦呢,是那恶者之子。那撒毒麦的仇敌呢,是魔鬼。收割的时候呢,是今世之完结;收割的呢,是天使。所以毒麦怎样薅出来,用火烧掉,恶人在今世之完结,也必这样。’伟大的天主教双王设立了圣务局,在那里工作的异端审问官都是忠实地遵守着圣经中的教诲的人。即使辞掉了职务,我的心仍然与他们是一体的!」
渐渐放大的声音,让水手们一起停了正在工作的手,愕然地听着。似乎被那热情的演说渐渐迷惑了一样。
(不好了……)
文森特咬紧了嘴唇。这样下去部下们会混乱的。他们一定会迷惑着,不知道是该尊重对船长文森特的忠诚心,还是信仰心来对。
「心也许是一体的,但如今的您并不是异端审问官。没有正式的手续的话,您不能被允许夺走凯特的生命。如果您这么做了,那么您会被问罪的。」
艾斯科巴尔神父愤怒地踏着船板。
「扑灭恶怎么会是罪行呢!还需要什么手续!难道神的法律不是胜过人的法律的吗!虽然修道会的长老不相信我的话,但我听到了收割毒麦的天使的声音!再加火!燃起达到天国的神圣火焰!这样的声音!」
不会错了。艾斯科巴尔是个疯子。文森特从心底诅咒着把这个男人选为「圣地亚哥号」的从军神父的海军部。
「我的任务就是把凯特平安无事地送回国王陛下身边。我收到的命令是,如果有人敢阻挡这个工作的话.无论那是谁都会予以排除。」
文森特把手放在长剑的柄上,瞪着艾斯科巴尔神父。
「对军人来说,上司的命令就等同于神的声音。如果你敢对凯特做出什么事情来的话,那么我会立刻执行命令。」
是知道文森特是说真格的了吧。艾斯科巴尔神父刚才的兴奋一下不知道哪里去了,脸孔整个变青了。
「我是神父!你说你要杀死侍奉神的人吗?」
「我说过无论那是谁。」
文森特切断了对话。
「如果您有不满的话,请向陛下去抗议吧。」
「我、我这样身份的人,这实在太……」
神父缩回了脑袋。这是一贯的事情。
文森特对这个只对保护己身敏感的男人露出轻蔑的表情。
「那么就请您不要在我面前再提起这些话来。」
背向着不甘心地瞪着自己的艾斯科巴尔神父,文森特向水手长山乔走了过去。
「胡里奥在吗?」
山乔摇着头。
「他错乱得非常厉害,到下面去了。」
「错乱?」
「啊,这个是……」
山乔顾虑着旁边,压低了声音。
「那家伙是毕尔巴鄂出身的人,偶尔会说些很奇怪的话。」
也就是巴斯科人了吧。西班牙的水手总是不够用,就从巴斯科或者葡萄牙雇水手。圣地亚哥号的乘员里有三分之一都是外同人。因为水手里常有不会说西班牙语的人,经常会发生命令传达不下去的问题。特别是巴斯科人,他们用的不是和西班牙语很相似的葡萄牙语,而是发音完全不一样的别的语言,等到能够沟通意志,要花上很多时间。
「什么奇怪的话?」
「那个红发……」
山乔注意着文森特的视线,垂下了头。
「对不起……那个叫凯特的孩子把像章扔进海里,一定是有船幽灵在,神父说得对,这条船是被诅咒了。他就这么大喊大叫的。」
文森特挑起一边的眉毛。
「船幽灵?」
「是,那是巴斯科的渔夫们传说的事情,会跟着船,不分给宝物就一直作恶的妖怪。」
「那是骗小孩的迷信。」
「我也这么想。相信的只有胡里奥一个人而已。所以在骚动闹大之前,就必须要把那家伙从大家身边拉开。我就擅自这么做了,实在很抱歉……」
文森特摇了摇头。能得到山乔这样的水手长真是自己的幸运啊。
「不,你的判断非常正确。到胡里奥的心情平静之前,不要让任何人接近他。把他关在船舱里。
「是,船长。」
忠实的山乔为了迅速执行命令而跑了出去。
(船幽灵?别说傻话了!)
文森特为水手们的朴实而微微苦笑了起来。的确凯特把圣尼可拉斯的像章扔出去的时候,雨势就弱了,这很不可思议。文森特自己也很吃惊。但是现在冷静下来想想,那只是偶然,风暴刚好在那个时候转过了海角而已。
(不过不管怎样,再给大家造成刺激毕竟不是好事。不好好多留心凯特的话……)
文森特叹了口气。对方是凯特的话,就是不说话也足够显眼的了。那明显与西班牙人不同的容貌,还有那鲜艳的大红色头发,不吸引别人的视线是不可能的。
而「不普通」这一点,在西班牙是非常麻烦的事情。跟大家不同的人很容易招来怀疑。就是很善于赚钱又很善于隐藏的犹太人,在熟读圣经的加尔文教派看来,只要眼光稍微凶一点就会被评判成是魔女或巫师。如果要度过平安无事的人生的话,那么就只能不劣于也不忧于他人。做个平庸的人而活着是没办法的事,因为优秀的人会碍到别人的眼。
(直到到达西班牙都把他关在船舱里吗……)
如果可能的话,真想这么做。但是,让已经带着痛苦心情的凯特再体会到这么憋屈的感觉,那未免又太可怜了。文森特烦恼的结果,是让他上甲板的时候都与自己在一起。这样的话,即使凯特有什么不审慎的言行,自己也可以帮他掩护遮盖过去了。
「如果他是个再谨慎老实一点的孩子的话,就帮了我大忙啊……」
一边这么嘟囔着,文森特一边笑了起来。这不可能,对这个好奇心旺盛的孩子来说,不知道下次又会闹出什么来,这就是凯特的魅力之一啊。
「基部的扫除已经做好了,现在随时都可以设置预备的前桅了。」
监督船头的水手的佩雷斯走了过来。
「好,等天一亮就开始做。破损的前桅就这样丢弃了好了。我要稍微休息一下,等作业开始叫我起来。」
「明白了。晚安。」
他正要离开的时候,文森特忽然又叫住了他。
「那个像章我会赔给你的。对不起。」
佩雷斯苦笑。
「又不是你扔的。不过我感谢你的心意。」
「嗯。」
「只是有一点,我很在意的……」
「什么?」
「凯特会说西班牙语,这件事情为什么一直瞒着我们呢?他突然说起来我吓了一跳啊。」
文森特点点头。
「如果知道他会说我们的语言的话,一定会有人跑来问他很多问题麻烦他的。如果你也能保密的话,那我感激不尽。」
「这倒是没什么……」
佩雷斯耸了耸肩。
「越是多了解,越是觉得他是个充满谜团的少年哪。就是知道他其实也会说巴斯科语的话,我都不会再吃惊了呢。」
文森特微笑起来。
「跟你有同感。如果是他的话,就觉得能做得到。」
转过身去之后,文森特想。说不定,这种充满谜团的感觉正是凯特最大的魅力吧。
进了船长室,坐在床上的凯特受惊地抬起头来。然后知道进来的是文森特,又安心地松了口气。
看了那副样子,文森特体会到了小小的幸福感。虽然冷淡的态度还是没有改变,但他的心似乎并不是紧紧关闭着的了。凯特能够依靠自己的话,文森特会很高兴的。只要自己能做到的,什么都会帮他做。就像对亲生弟弟一样疼爱他。
「你在看什么?」
见凯特的膝盖上放着一本书,文森特问道。
「是你的书。霍林谢德的《年代记》。因为我不知道给我的书放到哪里去了。」
「啊,那个我过会儿给你找出来。」
凯特哗哗地翻着书页,开口问:
「你对英格兰的历史感兴趣?」
「如果要知道自己在与什么样的敌人战斗的话,调查那个国家的历史是最好的做法。」
「那么你知道的是?」
「英格兰人很善战,也经常被胜利女神垂青。但是他们对保护自己的领土做得很糟糕。这就是小国的悲哀吧。」
凯特抬起头来。
「为什么这么说?」
文森特脱下湿漉漉的上衣,坐在了凯特身边。
「原本人民的数量就很少,就算占领的地方增加了,也没法处置。他们在法国的领地也就是因为这个失去的。说到底,他们如果能只满足于那个岛屿,才是与他们最相称的做法。」
凯特想反驳他,但是还是欲言又止。
「你从刚才开始一直在干什么?」
文森特一边脱着长靴一边说:
「准备睡觉啊。」
「在这?」
「这里是我的寝床。」
「那我要睡到哪里去?地板上?」
「一起睡不就行了吗。反正有这么宽呢。」
凯特弹一样地跳了起来。
「要跟你一起睡觉?开什么玩笑!」
见他神经质地抱着自己的身体的样子,文森特不禁又想了起来,那些他根本不想想起来的东西。
「我和那个下流的英格兰人才不一样。只是睡觉而已,绝对不会做出威胁你的贞操的事情。就算你诱惑我也一样。」
凯特顿时红了脸。
「谁、谁会做那种事情啊!」
「那不就没有问题了。」
文森特微微笑笑,把双腿放上床来。
「是要起还是要睡都随便你,但是不准出这个船舱。我的眼睛照看不到的地方,说不定会有人正在打对你不利的主意。」
凯特的表情阴暗下来。
「是说艾斯科巴尔神父吗?」
「是啊。可别对他掉以轻心。」
凯特也觉得那个神父很危险了吧,他老实地点了点头。
「我知道。」
「只要你在我身边就能安心了。」
文森特微笑一下,然后闭上了眼睛。终于得到允许,可以合一下的眼睛一下子麻痹了。躺下来才实际感觉到,自己已经疲劳到了什么程度。虽然到天亮前只能休息两三个小时,但那对如今的文森特来说,是比什么都必要的东西。
床微微地倾轧了一下,凯特似乎在看着这边。
文森特只是稍稍地提了提眼皮,眯着眼睛看他。
(他终于不再耍脾气,要和我一起睡了吗?)
似乎不是这样。凯特在文森特的脚边坐了下来,再次开始看起书来。
(哎呀呀……)
文森特抬抬嘴角,再次闭上了眼睛。他还没有打开心扉。但是似乎也已经过了只要看到自己的脸就觉得讨厌的时期。这小小的胜利温暖了文森特的心。虽然还没有陷入睡梦中去,但他似乎已经在做很好的梦了。
敲门的声音让海斗一下跳了起来。看来是看着看着书就不知不觉地迷糊过去。他回过头,看看文森特。见他把脸埋在床单上,睡得正香。
(他果然是累坏了吧。)
如果为点小事就把他叫起来,有点太可怜了。海斗下了床,向舱口走过去。
「什么事?」
打开门的同时,海斗就僵硬了。只见额头悲惨地肿起老高的雷欧站在那里。
「对、对不起!」
看到雷欧那愤怒的表情,海斗忙不迭地道歉。
「虽然对你很抱歉,可我当时无论如何也要逃走。我不会说现在就请你原谅我这种厚脸皮的话。可是我确实在反省了,只有这点请你相信我吧。」
雷欧呆呆地盯着一口气说下来的海斗看。
「你……会说西班牙语啊。」
海斗点点头。
「一点点。」
雷欧又泛起了愤怒的表情。
「那你为什么装成不懂的样子?是要偷听文森特大人和我的对话吗?」
海斗慌了手脚。
「你误会了!文森特知道我会说西班牙语。我之所以一直都没说,是因为不想说必要以外的话而已……毕竟,我也不是自己想才和你见面的。」
海斗老实地交代了。他自己也在担心是不是老实过头了一点,但雷欧和他的心情似乎是一样的,听了他的话后,就没有那么激动了。
「算了。」
雷欧不情不愿地说道。
「我虽然不想跟你说话,但也不想每件事都打扰文森特大人。」
果然是个臭屁的家伙。海斗在心里握紧了拳头,但脸上的笑容纹丝不动。
「那是有什么贵干?文森特在……」
雷欧当即打断了他。
「是文森特大人。你仔细点你那张嘴。」
脸颊似乎噼地抽搐了一下,海斗重新说:
「文森特大人睡得很熟,所以如果没有大事的话,还是不要把他吵起来比较好吧。」
雷欧推开海斗,向船舱里望去。看到俯身熟睡的主人之后,眉头一下就皱了起来。
「佩雷斯大人命令我,到了立前桅的时候就来叫醒文森特大人的……」
「如果没有特殊问题的话,不用去看着也没关系吧?」
雷欧瞪着海斗。
「我才不想被你这么说。」
那还真是对不起了~在心里向着他吐着舌头,海斗垂下了眼睛。
忠心为主的雷欧迷惑了一阵子,决定还是以文森特的健康为最优先了。
「就让大人这样休息吧。就算是违反命令,只要我被骂一顿就能解决问题了!你也别把文森特大人吵醒了,给我老实点。」
海斗耸了耸肩:
「人醒着,可是却什么也不能干,太无聊了啊。」
「忍着不就完了。」
海斗微笑了。雷欧看样子是真的很喜欢文森特。虽然他是个让人很生气的家伙,不过也有点可爱的地方嘛。
「我有个好主意。能让我上去见习树桅杆吗?只要我不在房间里,就不会吵到他了吧?」
雷欧伸出手去,把海斗推进房间。
「不行。你说得那么好听,谁知道你会不会又逃走!」
「在比斯开湾正中间?我可不要,还不想自杀哪。」
海斗苦笑起来。但是雷欧笑也不笑地道:
「总之,绝对不准你出房间去。不许你出声,只许呼吸而已。」
在海斗面前细心地训教了一番之后,雷欧关上了门。
「小气!只是一小会儿而已,你让我看有什么不行的……」
海斗鼓着腮帮子念叨,回到了床边去。这个时候,感到门外又传来了悄悄的脚步声。
(怎么,回心转意了啊。我就说嘛,这是个好主意的。)
带着开朗的笑容,海斗转过头去,自己打开了门。然后,他又一次僵硬了。
站在那里的,是在甲板上画了个十字的男人,知道布卡布的水手。
「做……做什么?」
男人默默地看着自己的手掌,上面有个西班牙的铜币。
他是要把这个给自己吧。海斗踌躇了一下,还是把手伸了出去。
「……!」
但是,男人马上就抓住了海斗的手腕,用力地一拽,然后一拳间不容发地打在了海斗的小腹上。
「呜……」
一瞬间,海斗把肺里的所有空气都吐了出来,脚步蹒跚地倒在了男人的手臂里。
「干得好,胡里奥。」
在渐渐稀薄的意识里,一个熟悉的声音轻声道。
「像这样消灭恶魔的你,一定会受到主的祝福。他会原谅你过去犯下的所有罪行,迎接你到天国去的。」
是艾斯科巴尔神父。海斗绞出最后的力气,挣扎着张开了嘴唇。一声,只要叫一声,文森特就会醒过来的。但是一只准备充分的手伸过来,把带着油臭味的布遮在海斗嘴上。
(救……救我……要被……杀了……)
像行李一样被扛到了背上的海斗,无计可施地失去了意识,最后他想着,我就像这样结束掉了吧。
哗啦,哗啦,好像是棒子一样的东西拍打着水面的声音——这么想着的时候,海斗就被扔到了空中。就跟道路落差过大,车子一下掉下去的时候一样,有着灵魂从头顶飞出去似的感觉,然后冰冷的水就立刻包住了身体。
「咕噜……咕噜咕噜……!」
吐出大量气泡的海斗一下子清醒了过来。流进嘴里的咸水——是海。想到这点的时候,海斗就陷入了混乱之中。
(那些家伙,把我扔进海里了……!)
就在这浪涛汹涌的比斯开湾的正中间。不会错,艾斯科巴尔神父他们是想要杀死海斗的吧。
(可恶,以为我会如你们所愿吗!)
海斗本想游起来,可是头的旁边却有楔子一样的尖锐木片漂浮过来。他吓了一跳,立刻停止了动作,这时身体一轻,开始自然地向海面浮去了。对了,着衣游泳最重要的规则,就是要先浮起来。
(只差一点……只差一点……)
看着越来越白,越来越明亮的水面,海斗想着。至少天已经开始放亮了。文森特一发现海斗不在了,就会立刻追上来的吧。是白天的话,就可以从很远的地方看到,发现自己的可能比夜里要来得大得多。这是个安慰。
「噗……哈……!」
脸突破了水面。为了确定圣地亚哥号的位置,海斗转动着头看着,下一个瞬间他就睁大了眼睛,因为一块巨大的木材正以可怖的势头向他压了过来。
「哇啊啊啊!」
为了不让木材撞到自己,海斗伸出了双手,多半是偶然手放对了位置吧。木材没有撞向海斗,而是被他以环抱的形式紧紧地抓住了,就像是冲浪板一样地在海面上滑行起来。
(这、这个是桅杆啊……)
看着旁边漂浮着的索具,海斗发现了,这就是代替了海锚的前桅。风暴过去之后,也就没有再拖着的必要了,所以水手们把它切断了吧。而艾斯科巴尔神父就是趁了这个机会,在收拾甲板的混乱中把海斗扔进了漂满木片的海水里。
「喂——!」
海斗看到正在远去的圣地亚哥号的船尾楼,拼命地叫着。现在连这里是哪里都不知道,想来应该是在法国沿岸,可是连法国到底在哪个方向也搞不清楚。而且也不知道是不是游泳就能游到的距离。
「喂——!救我啊——!」
没有淡水,也不知道到底要漂流多久,文森特虽然确实会来找自己,可是也不保证一定能碰面。海斗在恐惧中簌簌地颤抖着,向越来越小的船影大喊:
「谁来啊!文森特!雷欧——!」
拍打在桅杆上的波浪打进了海斗大大张开的嘴巴里。海斗剧烈地呛咳起来,紧紧地抓住了折断的圆柱。
「救我……杰夫利……我不想死在这种地方啊……」
呜咽着抬起头来的眼睛里,映出了好像什么事情也没发生过一样优雅地离去的圣地亚哥号。已经够不到了,就是放弃这根桅杆往前游,也是追不上了吧。
「呜……啊……」
绝望压垮了他的心。海斗把额头贴在折断后满是木刺的桅杆表面,啜泣起来。死的恐怖渐渐逼近了。如果怎么都是死的话,还不如没有意识地死去好些。自己为什么要醒过来呢。溺死与干死还不都是一样痛苦的吗。
这个时候,有什么柔软的东西卷住下海斗的脚。
「呀——!」
说不定,那是布卡布的手。海斗甩动着脚,拼命地爬到了桅杆上去。然后战战兢兢地向海中望去,这才看到是断掉的绳索像海草一样随波摇摆着,脚碰到的就是绳索,那里并没有布卡布存在。
「太、太好了……」
海斗跨坐在桅杆上,檫着被潮水和眼泪弄得乱七八糟的脸。然后看着更加小了的圣地亚哥号,叹了口气。这样的话,也只有依赖文森特了。虽然不想依赖他,可是能来找到海斗的人除了他也没有别人。
(我现在能做的,就只有在这里等着——只有这样而已。)
没错,如果不想在这里就死掉的话,那么就必须相信文森特会回来,好好地等待着他。海斗咬紧了嘴唇,忍住了还要溢出来的眼泪。没有淡水,那么就不能浪费眼泪。哭叫只会让喉咙更渴,所以连声音也不能出。坐在桅杆上不用担心体温过低,但是晴天时恐怕会得日射病,所以把衬衫脱下来盖在头上。为了保存体力,老老实实地坐着一动不动。
(要忍耐……忍耐,绝对要忍耐。)
海斗想活下去。在这种说不定真的要死掉的状况下,他从心底想要活下去。才不想像这样被杀掉,在让艾斯科巴尔神父偿还罪孽之前,自己绝对不能死。海斗发自心底地发誓一定要再次见到杰夫利。到这个誓言成真之前,自己无论怎样都必须要活下去才行。这么想着,海斗就恢复了冷静。混乱对自己一点好处也设有。虽然怕得厉害,虽然等着不知道会不会来的救援很痛苦,但无论怎样也要忍耐,不加油不行。
「好……」
海斗脱下了文森特借给自己的衬衫,像雨衣似的披在头上。这个时候他才注意到,同样是文森特借给自己的裤子上出现了一个很大的口子。多半是爬上桅杆的时候被扯破的吧。他心想着算了,反正还能遮住屁股,也就别抱怨了吧。可是下一个瞬间,他想起了一件事情,不由得唰地苍白了脸。
「杰夫利的!」
慌忙把手探到裤子的隐兜里,没有——杰夫利的钥匙串不见。是被从船上扔下去的时候,或者是被剐开的时候,掉进海里了吧。
「不是真的……」
海斗失望地趴在了桅杆上。自己想不到别的隐藏处,就把和哉的照片夹在了《年代记》里。可是如果自己回不到圣地亚哥号上去的话,那个也就丢掉了。
(我最重要的东西都被一个个抢走了……)
明明决定不哭了的,但海斗的脸颊上还是落下了灼热的水滴。真正的杰夫利已经触摸不到了。那串钥匙本来是他的一部分,不,应该说是海斗的一部分。可是现在连钥匙也失去了。
(我们越来越遥远了……我们真的能再见面吗?)
留给自己的,就只剩下杰夫利的回忆而已吧。海斗把脸埋在了双手里。如果世上有命运之神的话,他一定是个极其残酷的家伙。在人类产生了希望的时候就把他捻碎,把海斗喜欢的人硬生生地与他分开。已经再也见不到和哉了,而现在,说不定也不会再见到杰夫利。这么想着,海斗就痛苦得好像身体被切裂了一样。
也许是被雨水淋了一晚上的缘故,突然袭来的剧痛打破了自己的安眠,文森特包住了右腿。
「……呜……」
抽筋了。揉着那绷得紧紧地痉挛起来的肌肉,文森特睁开了沉重的眼睑,寻找着凯特的身影。不想被他看到这么难看的样子,如果可能的话,希望他还在睡着。
(不在。)
文森特忘记了疼痛,跳起身来。凯特读的书掉在了床的下面。手伸过去摸了摸垫布,发现除了自己躺过的地方都是冷的。
「他到哪里去了……?」
文森特把落在额头上的头发拨了上去。看来他走出船舱是在这很久前的事情了。
(不对,现在到底几点了?)
不是命令佩雷斯,让他在天一亮树前桅的时候就把自己叫起来了呜。那么现在太阳还没升起来吧。文森特下了吊床,拖着疼痛的腿向舷窗走去。然后,打开栓子,推开木盖。
阿波罗的神箭顿时刺入了他朦胧的睡眼中。
「可恶!」
文森特立刻回过头,但视野已经染成了不快的暗绿色。
「雷欧……!」
隔着眼皮按住刺痛的眼睛,文森特怒吼。
「你在不在,雷欧!」
平时的话总是马上跑来的侍从.今天却不知道躲到哪里去了。文森特摇晃着回到床边,捡起床下的长靴,一下套在脚上。虽然小腿仍然残留着痉挛,但事到如今已经顾不上了。
「佩雷斯……!」
连从衣服箱里找干衣服的时间都省掉了,他直接披着湿衬衫就冲上了甲板,向着副手就是一句让身边的操舵手都颤抖起来的怒喝:
「为什么不把我叫起来?」
「因为说没有叫你的必要啊。」
「谁说的?」
「雷欧。」
文森特皱起了眉。
「为什么是雷欧?」
「我跟他说让他来叫你的啊。」
「他没来。」
「他去了的。多半是你睡得正熟,没有感觉到吧。不过雷欧说你命令他‘没有什么问题的话,就这样让我睡下去’,难道他是说谎吗?」
做这种多余的事情——文森特咬紧了嘴唇。雷欧是个最好的侍从,但是偶尔也会关心文森特过头,采取不必要的行动。
「那家伙在哪里?」
佩雷斯指着甲板。
「在厨房。差不多你也该起了,他正奋斗着要给你做美味的早餐呢。」
在大步走去文森特背后,传来佩雷斯的说情:
「请别太训斥他了吧。作业已经平安无事地完成了,你也是疲劳过了头,这都是事实嘛。」
文森特头都不回地叫:
「命令就是命令!绝对不允许擅自篡改与无视!」
那么凯特也在厨房了吧。以这个好奇心旺盛的人来说多半会这样做。说不定是跟着雷欧到船里冒险去了,从晃眼的甲板冲进阴暗的升降口里,文森特想着。设错,凯特绝对做得出来,可是雷欧就允许他这么做吗?他可是被凯特用地球仪打了头啊。平时总是礼貌端正又那么听话的雷欧,只有在面对凯特的时候会采取极其孩子气的态度。这也是文森特头疼的根源之一。恐怕,是对文森特只关心凯特而感到不满吧。凯特也不是个老老实实的性格,这之后这两个人也少不了吵闹的。
(然后我又不能不介入是不是?)
文森特不由就叹了口气。跟温柔的妹妹玛利亚不一样,没有血缘关系的弟弟们可是相当麻烦的。就算还残留着孩子气,男人也是男人——喜欢为了显示自己的力量优于他人而争个没完没了。
「雷欧。」
站在炉灶前面正搅拌着锅里的东西的少年,因为文森特的声音而差点跳了起来。
「您、您起来了啊?」
文森特也不回答,直接就说:
「你别自作主张。船长的命令就是绝对的。身为随从的你都不服从我的命令的话,水手们也会觉得没有必要听命。我绝对不会允许服从的行为。不听指挥的士兵是不可能打胜仗的。」
「对、对不起。」
雷欧缩着身体道着歉,一句也不辩解。他也知道自己做错了。
短短地打量了他—会儿之后,文森特说道:
「你以你的名誉起誓你不会再这样做了。」
雷欧点点头,把手放在胸口上。
「我发誓。」
「好。」
文森特扫视了一下周围。这里没有凯特的身影。但是雷欧来叫自己的时候应该见过他了吧。
「你看到凯特了吗?他不在船长室里。」
听了这句话,雷欧吊起了眼睛。
「那小子……我明明对他说过绝对不许出房间的!」
「你来的时候他在吗?」
「在的。他说他想来看树前桅,可是我怕他又做出什么来,就没答应他。」
那么他出去是在那之后吗。可是他到底是去哪里了呢——只是想着,文森特胸口的悸动就越来越强烈。
「艾斯科巴尔神父在哪里?」
「早课之后,就和平时一样回自己的船舱去了。」
「没错吗?」
「我看着他进去的。」
文森特冲了出去。必须要去确认才行。
雷欧慌忙追在他的身后。
「怎么了?」
「凯特说不定是出了什么事。如果有个万一,下手的除了那男人不会是别人。」
「可是,他是神父大人啊?」
文森特放慢脚步,向面露困惑表情的雷欧回过头去。
「神父也是人。也会犯下错误的。」
「艾斯科巴尔神父,你知道凯特在哪里吗?」
向着突然推开舱门的文森特回过头去,神父没有露出吃惊的表情,反而满脸笑意。
「他怎么了?」
「他不见了。」
艾斯科巴尔神父的笑意更深了。他在胸前画了一个十字架,说道:
「他会不在这条船上,正是神的恩典。恶魔啊,迅速离去吧。是我的祈祷生效了。又或者是他害怕我的追问,自己投身到那些污秽的同族栖息的海里去了。」
「开什么玩笑……!」
文森特一拳擂在船舱的板壁上,而后顿时惊觉。
「投身海里?」
神父点了点头,以没事一样的表情言道:
「是知道到了西班牙,就会被处以火刑吧?」
「你这个混蛋……!」
文森特向他扑过去,勒住了他的喉咙。
「请住手,文森特大人!」
不听雷欧拼命的制止,文森特叫道:
「根本不是自己跳下去的!是你扔下去的吧!」
「我?怎么会!」
艾斯科巴尔神父痛苦地皱着眉头.然后纵声笑了起来。
「我这把老骨头要怎么做到那样的事情啊。这是神的力量,伟大的天主降下的愤怒!」
文森特一把把他推开,出了船舱。就是再问下去,艾斯科巴尔神父也什么都不会说的。收拾他以后再说。自己没有和疯子打交道的时间。在自己磨蹭的时候,凯特说不定已经溺水了。
「佩雷斯!暂时停船!放下小艇!」
见了慌忙回来的文森特,副官也变了神情:
「怎么了?」
「艾斯科巴尔,他把凯特扔到海里了。」
佩雷斯差点闪了腰。
「什么?」
「你一直在甲板工作吧?有没有听到重物掉进水里的声音?」「没特别的啊……」
佩雷斯扭着头想着,忽然僵掉了。
「莫非那时候……」
文森特探出了身体。
「什么?」
「在立起前桅之前,为了确保作业的空间,我们把废木头和折断的桅杆扔掉了。说不定,就是在那时候一起……」
「那是什么时候?」
「天刚亮。现在差不多一个小时前。」
文森特咬住了嘴唇。他知道凯特会游泳。可是就算很会游泳的人在风暴刚过波浪还高的海里又能怎么样呢。
「不快点去找不行……没时间磨蹭了!快放下小艇!」
「还是让船只掉头比较好吧?」
「看那个。」
文森特指着在主桅顶上飘拂的军舰旗。
「那样是逆风。我们没有一次次走折线(注:逆风时通过不断转向与转帆来前进)回去的时间!」
「可是光是到那里桨手的体力就用光了吧。也会花时间的,还是让本船也一起去比较好。’’
的确佩雷斯说得对。一边对没有考虑回来的问题的自己感到羞耻,文森特一边点下了头。
「好,你跟来!」
听到指挥权交给了自己,佩雷斯的眼睛立刻亮了。他叫来水手长,
传达了命令:
「这是抢时间的时候。小艇的桨手全选最强壮的。」
在附近听到了事情始末的胡里奥迅速吹响了呼叫人手的哨子,以海风吹出的浑浊声音叫道:
「全体集合!」
文森特的脚底在震颤。是男人们争先恐后地向甲板跑来。
而后山乔对他说:
「天快亮的时候,胡里奥说肚子疼,就叫了神父过来。说不定,那个时候就是借了他的手,把凯特给……」
文森特点了点头。
「多半就是这样。可是没有证据。」
山乔的表情阴暗了下去。
「是啊。」
「一回港口,就把胡里奥赶下‘圣地亚哥号’,他估计也不会抗议。人手不足的船到处都是。关于神父,我会向海军部控告他。」
「是,船长!」
山乔磕脚跟敬了个礼,为了看小艇的情况跑了出去。
「请带我去。」
跟在文森特身后,一直老实地听着对话的雷欧开了口。
「这次都是我的责任。如果我能更多留心的话……如果我能按着命令把文森特大人叫起来的话,就不会发生这样的事情了。」
他的小脸苍白着。看着受到打击的雷欧,文森特觉得很可怜。
「那不是你的错。谁也不该为自己离开后的事情负责任。」
「可是……」
「和佩雷斯说的一样,这是抢时间的时候。雷欧,让不能划桨的人坐上来,只会降低速度而已。所以我不能带你去。」
文森特把手放在了雷欧的双肩上。
「长时间泡在海水里,身体一定冻透了。等一回来就立刻给凯特暖身体,你准备多余的毯子和火钵来。还有暖和的吃的。」
也知道这样的任务更能发挥自己的本领,雷欧点了点头。
「汤马上就好了。房间我也会给您弄暖,请早点回来啊。找到那家伙……凯特。」
文森特面上露出了坚强的笑容。
「是啊。你也为能找到他祈祷吧。」
山乔回来了。
「已经准备好了!随时都可以出发!」
文森特又啪地拍了拍雷欧的肩膀,向着舷门走去。
「没用的。」
在他刚要下绳梯的时候,艾斯科巴尔神父出现在甲板上。他的眼睛闪着异样的光芒,嘴角刻着冷笑。
「反正已经死了。只不过,因为他是巫师,所以尸体不会被水接受。说不定会浮在水面上哟。」
文森特对佩雷斯说:
「带神父到船舱里去。在门前设警卫,准也不能见他。」
佩雷斯点头,抓住了神父的手臂。
看着艾斯科巴尔神父被拖走后,文森特下了绳梯,跳到小艇上。
再早点把那男人关起来就好了。这样一来,凯特就不会遭到这么危险的事情了。
(是的,这不是你的错。雷欧。责任全在我啊。)
坐在船尾席上的文森特握住了舵柄,闭上眼睛。然后从心底向万能的神发出祈祷:
(主啊,请您帮助凯特吧。请您务必把您的慈悲赐给心灵端正的人吧!)
如果他就这样死去了的话,那么艾斯科巴尔神父的话就成为正确的了。这绝对不可能。在天上看着人的一切行为的神,是不可能会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的。文森特把一切赌在这个信念上,开始了追踪。
「开始划桨!」
艇长一声令下,船桨就像鸟儿伸展的翅膀一样划破空气,插入了水中,水波溅起闪闪发光的飞沫。小艇向前飞速地驶去,驶向波浪中漂浮着的凯特的方向。
(你要活着啊,凯特……千万别像玛利亚一样丢下我一个人!)
文森特望着广大的海洋,一直祈祷着。失去心中最重视的人,只一个玛利亚就让自己受够了。自己一定会用这双手把凯特夺回来。因为他与自己是被命运那坚固的缘分连结着的。
头好疼。想吐。这是典型的日射病的症状——海斗抱着桅杆,头脑朦胧地想着。喉咙的干渴达到了极限,唾液已经干涸了。什么都好,海水也好、真想喝啊。大口喝会死的话,那么小口小口地咽会如何呢。
「……呜……」
海斗含了含头上披着的衬衫的袖子,只是稍微吸了一下而已,猛烈的咸味就立刻在口腔中扩展开来。不行。海斗把布吐出来,为了忍耐更强烈的呕吐感,摇晃着肩膀。好痛苦。尝过了盐水的味道后,更激起了对淡水的渴望。清凉,柔和,甜美的水。真想喝个够啊。
「啊啊……」
将模糊了的眼睛向海上看去,看到了成群的海豚在跳跃。银色的影子,还有彩虹色的飞沫。那是梦想一样美丽的光景。
但是,这也许只不过是幻觉而已。
从头疼的时候开始,海斗就似乎看到了很多东西。现在他看到似乎是多佛的白色石壁边,有着「克罗利娅号」的船影。海斗拼命地凝目望去,结果却发现什么也没有,他似乎已经习惯一贯的失望了。心多半已经麻痹了吧,就好像那一直被盐水浸泡着的脚一样。有一次试着把它放到桅杆上来,结果被上面的木刺划伤,但却几乎没有痛感。
(杰夫利……)
海面上闪烁着的金色光辉,让海斗想起了杰夫利那美丽的头发。海斗伸出手臂,碰了碰水。虽然太阳中天了,水却还是那么冷。和杰夫利一点也不一样。把手指伸进那金色的头发中的时候,手指就能感到活生生的肌肤的热量,那是多么温暖而令人安心的感触啊。对,就像这样—直抱着杰夫利的头,时时以微笑的嘴唇交换着亲吻。
「凯特……!」
远处传来呼叫自己的声音。海斗闭着眼,面上浮出苦笑。这次是幻听了吗。看来,自己已经接近终点了。
「我马上过去!凯特!」
来了,天上来接自己的人到了。不过海斗不是基督徒,也许是哪位祖先大人吧。
以前曾经读过心灵方面的书,不过那时候看到的是,因为事故而彷徨在生死边缘的人大部分都看到广阔的河流对面有无尽的黄色花田,有朋友和亲戚在那里向自己招手。自然,他们都是先去世了的人。
(如果我现在睁开眼睛的话,也会看到花田的吧?)
海斗试了一下。他对是什么人来接自己很感兴趣。
「凯特!你振作一点!」
没有河,还是海。而且也没有黄色的花田。代替地跳进海斗的视野里的,是一个海豚一样激起银色的飞沫,正在向这边游来的男人。
(谁……杰夫利?)
海斗眯起了对不准焦点的眼睛。看到了头发的颜色。黑发——不是金发,失望感在迟钝的心里散播了开来。到了最后,还是想要见他。海斗闭合上了沉重的眼睑,叹了口气。
(黑发——是谁呢?祖父和祖母的头都全白了啊。)
海斗再一次缓缓地抬起了眼皮。而后,看到了一双正望着自己的绿色眼睛。
黑发——这么说起来,文森特是黑发的。而且也有着像美丽的绿宝石一样的眼睛。可是,他应该还没死的啊。
「你没事吧?」
温柔的声音降了下来。
才不是没事,看了不就知道了吗。虽然心里这么想着,但海斗还是点了点头。要把自己带到死者之国去的话,那就走吧。自己已经不想再等下去了,想早点轻松起来。但是……
「我马上带你回‘圣地亚哥号’上去。」
这句话把海斗正在远去的意识拉了回来。
(圣地亚哥号……他说圣地亚哥号?)
感到温暖的手指抚摸着自己的脸颊的海斗,振作起最后的力量睁开了眼睛。
「文……森特……」
那张端整得过了头,偶尔会看起来有些冷酷的面孔,在听到海斗发出的沙哑声音后,泛起了柔和的微笑。
「你真努力。虽然我一定会来找到你,但你等着我,你做得很好。」
黑发上滴落下来的水珠落在被太阳晒得发焦的脸颊上。好凉——可是这份凉意却告诉自己,这并不是幻觉。没错,俯视着自己,对自己微笑的,正是真正的文森特?德?桑地亚纳了。
(他来了……)
没看到黄色的花田。海斗获救了。安稳的感觉在心中蔓延开来,一直绷紧着的神经松弛了下来,海斗丧失了意识。但是与想要杀掉海斗的水手打了自己的肚子的时候不一样,这次没有任何痛苦,也没有任何不快的感觉。
「……也说不定……」
再次醒来时,是在熟悉的船舱里——回到圣地亚哥号的|船长室来了。
「湿疹很严重,伤口化脓了。似乎在海水里浸泡了很长的时间。」
文森特在和谁说话。
「胸口和腹部都有小的淤血。」
虽然眼睛还没睁开,但能判断那声音是谁的。是雷欧。那是带着担心色彩的声音,是为了让文森特知道自己也是个有着温柔的心的人吧。
「那是以前就有的。过一段时间就会消失。不用去管那个。」
那是杰夫利留下的吻痕——海斗以仍然麻痹着的头脑想着。纯纯粹粹地长大的雷欧似乎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还好他不知道。可疑的外国人,异教徒,连称呼文森特要加上「大人」的礼节都不知道。海斗已经充分地被雷欧讨厌了,就不要再给他提供攻击自己的材料了吧。
「不从艾斯科巴尔神父那里拿点药膏来好吗?」
「虽然我是很想要,可是现在别这么做的比较好。」
文森特苦笑道。
「现在只要去了,不用说名字他就知道是给凯特用的。要是他在里面下毒,那就真的完蛋了。登陆后立刻给他洗伤口,用清洁的绷带包扎好。这些从神父那里拿没关系。」
「我明白了。」
雷欧似乎离开了。
海斗缓缓地睁开眼睛,寻找着文森特的身影。
「你醒了吗?」
他在床边坐下来,捕捉到了海斗的视线,面上浮起了放心的笑容。
「又渴了吧。要喝水吗?」
海斗点点头。文森特拿起附近的杯子,扶住海斗的后头部,把杯口放到他的嘴唇边。甜美的水。海斗咽喉出声地牛饮着,连从嘴角流下来的水流到了脖子上也不在乎。
「脚上的伤马上给你处置。其他还有哪里疼吗?」
文森特用手掌擦去了海斗脖子上的水滴。那是一只冰冷的手。在海上的时候,明明觉得那么温暖的。
(难道是我发烧了?我着凉了吗?)
想到这一点的时候,后背就泛上了一阵寒气。
「好冷……
海斗诉说着,文森特把掉到胸口的毯子拉了上来。但是寒气还是止不住,身体已经打起了哆嗦,就是咬住牙关,也止不住上下牙咯咯地相互碰撞了。
「好……冷……」
意识又朦胧了。文森特问还有没有哪里疼,可是发热已经让身体到处都倾轧了起来。很疼,很难受,眼泪不觉就冒了出来。
「喂,凯特……怎么了?你设事吗?」
文森特的声音混进了动摇的音色。已经喝了水,还以为可以安心了的时候,却又要昏过去了。他一定很焦急吧。
海斗颤抖着伸出手,抓住了文森特的手腕。
「好冷……杰夫利……」
一直以来,一旦有什么情况都是向杰夫利求助的。海斗已经没有订正的力气了。文森特似乎也没有放在心里。他在海斗身边躺了下来,用手臂抱住了因为发热而寒战不断的身体。虽然寒意还是没有消失,但那怀抱却让自己微妙地放松了身体。
海斗松了一口气,把脸埋进了文森特的胸口,而后便像昏迷一样地睡着了。
海斗的意识真的是完全模糊了。被「好冷」这个单词占满了的脑袋,就跟坏掉了一段音轨的唱片一样,把自己紧紧地抓住了文森特的记忆完全地丢了出去。还不只如此,要不是文森特后来说起,他连自己起来过一次的事都完全地忘记了。
「……!!」
就在这样的情况下,清醒过来的海斗完全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在文森特的手臂里。
(什、什、什……什么?这是怎么回事?)
不,其实真正把他惊到快灵魂出窍的,倒不是被文森特紧紧地抱着,而是两边都没穿衣服的问题。
(多、多半、是因为衣服湿了才脱掉的吧……可、可是,为什么不给我换件新衣服啊?)
从贴在一起的胸口上,传来了文森特的体温。这强烈的感觉让海斗的心跳顿时飚升了上去。
(我和赤裸的男人睡在一起了!而且还是杰夫利以外的人!)
也许是从紧贴着的皮肤上感觉到了对方的动摇吧,文森特睁开了眼睛:
「你还觉得冷吗?」
他的手伸到了海斗的后脑勺,向自己这边揽了过来,然后把海斗的额头贴在自己的额头上。
「啊……似乎烧已经退了呢。」
在极其接近的地方吐出的话语,伴着呼吸一起吹拂在海斗的嘴唇上。
「放开……」
海斗再也难以忍耐那种过于亲密的感觉,把文森特一把推开了。但在下床的时候,视野就一阵摇晃,没有力量的膝盖打着颤,但海斗还是说什么都站了起来。在这里昏倒实在太不像样子了,马上就会回到文森特的臂弯里去。海斗颤抖着肩膀大大地呼吸着,把视线转回躺在那里看着自己的文森特身上。
(太……太好了。)
文森特还穿着裤子,并不是全裸的。本来正愁找不到任何借口向杰夫利解释,现在就多少轻松些了。
「怎么突然跳起来?」
文森特问,海斗咽了口唾液,润润喉咙答道:
「我、我在想。为什么会赤裸着身体……」
文森特苦笑:
「记起来了吗?」
「嗯。」
「因为你发高烧,所以寒战得很厉害,我只是想给你暖身体而已。」
「光、光着身子?」
「是啊。我听说这种时候,还是直接用皮肤去温暖对方最好的。」
文森特看看海斗的表情,挑了挑一侧的眉毛。
「我知道了。你怀疑我趁你没有意识的时候对你做了什么淫秽的事情对吧?」
海斗挺着胸膛回答:
「就算实际没做,说不定也有想。」
「说什么傻话……!」
文森特愤愤,海斗立刻后退了一步。而这似乎让文森特更生气了。
「我对你发过誓的吧。就算你诱惑我,我也不会做出这种事来。」
为了不输给对方的迫力,海斗瞪着文森特。
「杰夫利一开始也是这么说的。」
「我和那个下流的海盗才不一样!」
文森特一拳敲在自己的大腿上。然后他发现看着的海斗颤抖了一下,又深深地叹了口气。
「只是为了能让你的痛苦稍微轻一点而已。我没有别的意思。」
看到他那认真的眼神就明白了。他并不是说谎的。海斗难堪地低下了头。
「嗯……」
「我有个妹妹,叫玛利亚,她因为生病而亡故了。她原本身体就弱,因为感冒而发了高烧,就这样体力消耗殆尽死去了。看到你打着哆嗦的时候,我就想起了玛利亚。说不定,你也会就这样死掉了。这么想着,我就难过得好像自己的寿命都要缩短了一样。我不想失去你,不想让你走上和我可怜的妹妹一样的道路。相信我,真的只是这样而已。」
海斗抬起头来,点了点头。
「我相信你。我为刚才怀疑了你道歉。」
文森特也松弛了下来,这次他用手掌拍了拍毯子。
「你还是坐下来的好。现在烧还没全退呢。」
海斗老实地照做了。文森特把毯子卷在了海斗的身体上。
「基本上来说,你是个亲切的人呢。」
看着为了不让自己的脖子冻到,把毯子一直卷到咽喉的文森特,海斗苦笑了。
「风暴的时候也是,说不定连你也会被艾斯科巴尔神父怀疑成异端的,可还是拼命地保护着我。」
文森特定定地看着海斗。
「因为我会用我的生命来保护你。」
这句话多半也不是在撒谎吧。可是,他也会面对危险的状况的。
「真的吗?」
海斗侧了侧头。
「如果菲利普二世命令你处死我呢?」
一瞬间,文森特无语了。但是他马上又振作起来,张开了口:
「放心吧。你是难得一见的预言者,陛下是不会发出那种命令的。」
他也只能这么说了吧。海斗耸了耸肩。
「是那样就好了……」
为了消除海斗的不安,文森特拍着他的后背。
「看着吧。我会付诸行动的。无论你掉进海里多少次,我也都会去救你。而且我会击退艾斯科巴尔这样的家伙给你看。」
海斗把下巴埋在毯子里,低声嘟囔着:
「是吗……可是。如果是杰夫利的话,就是面时菲利普二世他也会保护我的。」
文森特又陷入了沉默,海斗打量着他。
「不过,今天是你救了我的。谢谢。」
文森特紧抿的嘴唇松弛了下来。
「你向我道谢,这可是最初在球之丘见面之后隔了多久的事情呢。」
海斗耸肩。
「我还以为以后一辈子也不会说了的。」
绿色的眼睛发出了光辉。
「是啊,人心是会改变的。所以说不定啊,有一天你也会觉得‘能来到西班牙真好’呢。」
如果要做到这一点,那么就必须要忘记杰夫利、那捷尔,以及「克罗利娅号」上所有的同伴们才行。而这是完全不可能的。但海斗并没有反驳文森特。好不容易他那么开心,就不要给他泼冷水了。他可是今天救了自己命的恩人啊。
「我想睡了。」
海斗骨碌地倒在了床上,闭上了眼睛。这是为了对话不再进行下去而撒的谎。一只手伸了过来,温柔地抚摸起了海斗的头发,就像杰夫利经常做的一样。但是,他并不是杰夫利。也无法成为杰夫利的代替。只是想着这一点,就觉得好悲哀。
「地狱的入口一定就在比斯开湾没错。」
杰夫利嘟囔。前两天还跟刚下水的新船没两样的「克罗利娅号」,在经受了剧烈的暴风雨的洗礼后,难得的一层化妆被彻底地扒了下去。帆破破烂烂的,切断的绳索耷拉着,就和寄生在大树上的苔藓一样。甲板的每个接缝都在滴水,船舱里都浸水了。
「对我们的人来说,船头升降口就是地狱的入口吧。」
换掉了破烂的帆,总算可以喘一口气的路法斯说道。
「不管用唧筒怎么抽,怎么抽,积水就是下不去。真是的,都到这份儿上了,也真亏她没沉下去啊。」
杰夫利怜爱地抚摸着船舷。
「因为她和我一样,都非常有毅力啊。她也觉得在打倒西班牙混球之前绝对不能倒下呢。」
这个时候,正在修理被落下的帆桁砸伤的船舷的船木匠托马斯,发出了高了八度的声音:
「头、头儿!」
杰夫利转过头去。
「怎么了?」
「桅杆……是桅杆的残骸,还有碎木片漂过来了。」
这句话让杰夫利心里一凛。「不可能」和「难道是」的想法同时闪现在心里。路法斯的想法看来也是一样的,他看着杰夫利的眼睛里充满了浓浓的不安。
「转帆。」
杰夫利命令托马斯。帆向瞬间变了,抵抗了风的势头,船顿时停了下来。
杰夫利对窘迫不安的托马斯说:
「放下小船,去看看情况。」
托马斯点点头。
「是,我一定好好调查。」
等他回来的这段时间对杰夫利来说简直就是拷问。
「为什么停船了?」
在像格斗场上的熊一样在甲板上走来走去的杰夫利面前,出现了那捷尔的身影。
杰夫利向着船舷的方向指了指。
「有似乎是桅杆的漂流物漂过来。托马斯正在调查。」
「是吗……」
本来就在贫血的那捷尔,听到这句话更是脸色苍白。他没有多问,是明白杰夫利想的是什么了吧。
「从粗细来看,是前桅吧。」
回来的托马斯脸色很糟。
「基本上是连根折断的,恐怕不是挨了一记巨大的横浪,就是被暴风吹折的。」
杰夫利问:
「如果被横浪打中的话,沉没的可能性很高吧?」
「是的。多半还有人抓着那根桅杆,漂流了一段时间。」
「为什么会这么说?」
托马斯把手伸进裤子的暗兜里,拿出了什么东西。
「桅杆的裂缝里夹着这个东西。我没见到人,恐怕是途中就没力气了吧。」
杰夫利直勾勾地盯着自己手掌里的那个东西看。这不可能,这根本不能相信。
「是假的……」
从有生以来第一次颤抖到支持不住的杰夫利的手里,那个遇难船的遗物掉了下来。
「怎么了?」
杰夫利那不寻常的样子,让那捷尔也拖着腿走了过来。然后,在他捡起掉在甲板上的那个东西的时候,也冻结住了。
「怎么会……!」
托马斯战战兢兢地看着两个人的脸:
「这、这这这串钥匙……怎么了?」
先镇静了一点的那捷尔发出嘶哑的声音:
「是衣箱的钥匙。杰夫利的。」
「啊!」
周围听到这句话的人一齐惊叫了起来。这个东西会挂在漂流着的桅杆残骸上,也就是说……
「不是的!」
杰夫利向着舷门冲过去,照着水上漂浮的小船就跳。
「等一下!我也去!」
连自己的伤势都忘记了,那捷尔也用升降网滑了下去。接着是路法斯和尤安,再接着是托马斯。
(搞错了,一定是哪里搞错了。)
杰夫利在心中低语着。他想相信这是一个错误。但是……
(可是,那钥匙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会在那种地方?)
那是在凯特被绑架的早上——迎来幸福的绝顶的早上,自己托付给他的东西。凯特是不会把它弄丢的。那么是谁把它夺走了吧?衣箱里虽然沉睡着杰夫利的宝物,但钥匙本身是没有价值的。不知道箱子在哪里,就是拿了也没有用的啊。
(可是,还是……)
杰夫利咬紧了嘴唇。只要他还活着,自己就绝对会把他找到。可是,如果他死了的话呢?如果他已经沉在这大海的哪里的话?
「就是那个。」
托马斯一边用力地摇着桨,一边叫。
杰夫利瞬间抬起脸来。
桅杆的残骸。还有破碎的甲板的残余。
(凯特!)
杰夫利迅速地立起身来,脱掉马甲,就跃入海里。他一心向着折断的桅杆游去。没有,哪里都没有凯特的痕迹。杰夫利屏住呼吸,潜到桅杆下面去看。可是还是找不到凯特的踪影。是桅杆流到这边之前就用尽了力气吧。
「这不可能的……这根本不可能的!怎么会在这里就结束啊!」
浮上水面的杰夫利捶打着桅杆叫着。绝对不能相信,就这样再也见不到他了。凯特还活着,他明明是在等着自己来救他的。可是,那串钥匙——在手掌中放着残酷光辉的钥匙串,却无情地粉碎了杰夫利的希望。
「在哪里!你在哪里啊!凯特!」
小船靠近了半疯狂的杰夫利。
「今天还是先回去的好。」
杰夫利一把打开了这么说着的那捷尔伸过来的手。
「我不回去!在找到他之前……」
「说不定,凯特坐的船已经到了目的地了。桅杆折断也许是个偶然,桑地亚纳可能是利用了这个偶然。」
这意想不到的话刺进了杰夫利空虚的意识里。
「利用?」
「是啊。如果这样想呢?他为了让我们放弃,故意把钥匙挂在桅杆上,让它漂流?」
那捷尔是冷静的。如今的他,已经一点也看不到跪在杰夫利身前要求宽恕的动摇了。
(这么说起来,从过去起就是这样。)
很不可思议的是:杰夫利冷静的时候,常常是那捷尔头脑充血的时候;而那捷尔沉着的时候,常常是杰夫利冲动的时候。说不定,两个人是在无意识地避免一起倒下的状况。因为他们是肩并着肩、彼此都决定不离不弃的两个人。
「如果凯特活着,桑地亚纳一定会把他带到菲利普二世那里去。」
那捷尔继续说明下去。
「如果他带去了,那么女王陛下或者圣法兰西斯送去西班牙的间谍绝对会有所报告。我们首先等着这个消息好了。」
杰夫利看着把手扶在小船边缘,探出身体的那捷尔。
「就算得到了消息,可是菲利普二世住的艾斯科利亚宫是整个西班牙警备最严密的地方。那么我们怎么把他救出来?」
那捷尔用没受伤的那只手抓住杰夫利的身体,一边拉他一边道:
「自然要制定一个周密的营救计划。凯特在哪个区域,有多少看守,要怎么走到那里。总之,调查宫廷对我们来说太困难了。还是需要圣法兰西斯的间谍的帮助。」
游累了的杰夫利总算上了小船。的确,光是去两班牙还算简单的,可是英国人要偷偷潜入两班牙国内是困难之极,更别提去调查隐蔽在王宫深处的凯特的住地了。
(原来我是这么无力啊,凯特……)
杰夫利咬紧了嘴唇,承认了这—点。现在还不能去西班牙。要夺回凯特的话,就要回英格兰去,必须要仰仗女王或德雷克的协助才行。
「你相信是吧。」
杰夫利撑起身体,看着那捷尔。
「凯特—定还活着。」
那捷尔点了点头。
「是的。那你呢?」
「我也相信。」
那捷尔把钥匙串递还给杰夫利。
「别把它当成死亡的象征,要把它看作凯特留下的道路。」
杰夫利握紧了那串钥匙。是的,也许就和那捷尔说的一样。这是贵重的道路——是凯特毫无疑问地平安度过了这片大海,去了西班牙的证据。
「路法斯!」
杰夫利拨拨湿漉漉的头发,高声道。
水手长挺直了脊背:
「是!」
「回克罗利娅号去。我们回普利茅斯。」
「是是!」
杰夫利向着半沉半浮的桅杆回过头去,在心中念道:
(别放弃啊,凯特。我也不会放弃,我一定会找到你。)
然后他把视线投向那捷尔。心中的结还残留在那里,如果说它已经解开了的话,那是谎言。但是,果然,自己还是可以与他共同奔跑下去的,而且能够让自己想这样做的人,也只有那捷尔一个而已。
「谢谢你。托你的福,我才清醒过来。」
听了杰夫利的话,那捷尔微笑起来。
「我则是因为凯特而清醒的。」
「是啊。现在可不是我们吵架的时候。」
那捷尔点点头,握紧了自己手中的船桨。
「走吧。」
「是。」
杰夫利看向了克罗利娅号。然后,再也没有回头张望——
第八部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