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破损褴褛的帆布迎着海风,摇摇晃晃的总算进入罗卡角。圣地牙哥号就像被满潮的海水推挤般,溯洄被乳白色的雾霭所笼罩的太加斯河。
"还真是莫名奇妙的天气啊。"维森特叹了一大口气。
"晴天的里斯本可是很美的呢。映照在河面上纯白的高塔,还有教人看一眼就舍不得移开视线的大教堂。我本来也想让你看看那美丽的景色……"
"你说的教堂,是指杰洛尼摩斯修道院吗?"
海斗将维森特借给自己的披风拽在胸前。对才刚能下床还残留着些许热度的身体来说,就连拂过河面的微风也略嫌冰凉,现在明明还是盛夏的气候呢。
"你怎么会知道修道院的事?"
维森特惊讶得回过头来,海斗却只是耸了耸肩。
"我是从被我们捉拿的船只上那些船员口中听来的。就是'拉斯特拉马利斯号'的……"
"啊啊,是米格尔?卡萨佐吧。"
维森特理解似的点了点头,这下反倒换成海斗讶异了。
"你认识他啊?"
"我们曾在山塔?克鲁兹侯爵家见过,为了得到关于你们的情报。"
"我们的情报?"
"在里斯本外海的攻击中,我能在'荣耀号'上头没有半点犹疑的到处走动,你以为是托了谁的福?"
"原来如此……"海斗喃喃自语着,脸上忽而浮现一抹苦笑。
"这么说来,侯爵很喜欢那个人的传言,也是事实啰?"
"没有错。"
"船上的货品都被杰弗瑞给抢了,他难道没有愤怒到抓狂吗?"
"还可以啦。"
"如果我得被当作异数徒接受审问的话,他应该会很乐意成为证人吧,我就是他口中专司背叛的日本人。光是异教徒就难以得到原谅了,我甚至还是'海上恶龙'的部下呢。"
"海斗,别说了。"
维森特那张端正的脸孔变得僵直。
"说这种不吉利的话,是会招来恶运的。"
"可是,我说的是事实啊。"
维森特的视线飞快地往四周瞄了一眼,忌惮他人似地压低了声音。
"别再有这种近似愚者的举动了。要是你懂得现在所处的微妙立场,就更该对自己的一举一动谨言慎行,别做自掘坟墓的蠢行来。"
海斗粗喘了一声。
"我也知道该怎么做才会比较好,可是有时候就会不由得感到厌烦啊。被你带离英格兰之后,想说什么都不能说、想做什么也都不能做。光是眼不能视这一点,不就跟被关进监牢里没什么两样了嘛!"
"我懂你的焦躁,但只要再忍耐一会儿就可以了。"
海斗冷冷地回视那双绿色的眼瞳。
"你说的一会儿是指多久?"
"直到决定你的处置方式为止。将你带来西班牙是陛下的希望,所以你一定会平安无事的。"
也就是说,不只是言行举止,接下来连生存方式和思想都得受到他人的左右了。严峻的现实压得海斗不由得垂下肩膀,虽然明白,但在敌人的包围下过日子并不如想像中的容易。他们只会一味的要求顺从,要是敢反抗,就得做好任其宰割的觉悟。为了活下去,势必得蒙蔽思想、泯灭良心才行。
"你用不着担心卡萨佐。"
维森特伸出手来摸了摸海斗低垂的头。
"一文不值的他,现在已经被收作山塔?克鲁兹候爵的个人秘书了。这么一来,他大概有很长一段日子都无法离开里斯本了吧。等你进入西班牙之后,彼此应该不会再有见面的机会才是。"
"想把我烧死的又不只卡萨佐一个人,你难道忘了艾斯古巴神父吗?"
那个男人已经在维森特的命令下被押入船舱,可只要一想起他因自己而愤怒疯狂的模样,海斗就忍不住全身发颤。
"那家伙对我的执念很深哪。除非把我送上火刑台,否则他是绝对不会善罢甘休的。"
"应该是吧,所以我会负责解决他的。"
"你想怎么做?"
维森特对着总算抬起头来的海斗微微一笑。
"在艾斯古巴神父向上头告发你是个异教徒之前,我会先向海军总部要求罢免他的权力。"
"可是对方是个神父耶?在西班牙要是一个不小心,你很有可能会遭到报复吧?"
维森特加深了笑容的弧度。
"真是个温柔的孩子,你是在担心我吗?"
维森特的回应让海斗全身不自在,遂以称不上和善的生硬语气答道:
"我、我才不是担心你呢……只是觉得,要是没了照顾我的人会很困扰而已啦……"
"就算如此,我还是很高兴。"
维森特伸出手来轻触海斗撇向一边的脸颊,将他扳正面对自己。
"严苛的航海曾让不少人发狂崩溃。可怜的艾斯古巴神父在遭遇到比斯克湾的暴风雨之后,也因恐惧而精神错乱。他甚至想将国王陛下下令带回的你丢进海里,由此可见艾斯古巴神父已经发疯了——到达里斯本后,我打算直接向海军总部通报。裴雷斯副官和阿尔巴雷斯水手长就是最佳证人。我手中握有陛下的命令书,艾斯古巴神父好像也曾进过塞维亚的异教审问所,海军总部应该不会怀疑我的说法吧。"
"那事态会有怎样的发展?"
虽然在意贴在脸颊上的那只手,海斗还是开口询问。那是海上男儿强而有力的手,温暖又厚实的掌心。虽然相似,但仍与杰弗瑞或奈吉尔的指尖触感有些许不同——
"为了疗养,艾斯古巴神父应该会被送到医院吧,要不就是和卡萨佐一样。只要你踏上西班牙的土地,就不会再和他们见到面了。"
"这样的话是再好不过了……"
为了舒缓海斗的紧绷情绪,维森特恶作剧似的捏了捏他柔软的脸颊。
"看来你还是没有办法相信我啊。就算赌上性命,我也会保护你的,我绝不会违背自己的诺言。"
"嗯……"
海斗暧昧地点点头,视线转向冒出白烟的河畔边。就如维森特所说的,艾斯古巴神父的威胁或许就到此告一段落了吧,但海斗还是无法完全抹去心里的不安。原因就在于,接下来他们将要行向的最终目的地,就是教人惧怕的异教徒审问地——牙城。
"与染血的玛丽女王的婚姻生活糊里糊涂地结束后,从英格兰返回西班牙的腓力二世为了庆祝归国,而在马德里广场上举办了火刑。比起在天空中绽放的烟火,当时的西班牙人似乎更喜欢烟雾弥漫的样子呢。"
充满爱国情操的历史老师福克斯曾以讥诮的口语说过的那句话,突然在海斗的脑海中复醒。
和他一起生活的那段日子里,玛丽女王为了让年轻的腓力二世爱上自己,也经常在英格兰点燃火刑的炎焰,次数多到连腓力二世都希望她能停止这种行为。虽说腓力二世素有'慎重王'之名,但其实他所厌恶的是玛丽女王做得太过火这一点,而并非火刑本身。知道这点的英格兰人为了巩固国土,不再被无数舰队侵掠而起身反抗也是理所当然的吧?在腓力二世离去后,英格兰的人们再也不想让好不容易变得清净的空气再度染上焚烧人体的恶臭了。"
海斗咬紧了嘴唇心想。
(被带到这么恐怖的国家,我真的还有活命的机会吗……)
维森特好像对腓力二世会保护海斗这点深信不疑,但海斗实在没办法信任一个连见都还没见过的人物。如果福克斯老师所言不虚,那对讨厌"过火"的腓力二世而言,把信仰异教的占卜师留在身边,不就跟脱离常轨没什么两样吗,对宗教狂热的人可不只限于艾斯古巴神父一个人。海斗肯定会成为天主教徒们的眼中钉,受到怀疑与攻击。一想到这里,海斗就慌得不知该如何是好。
"你看,雾终于散去了呢。"维森特开朗的声音唤起了海斗的注意力。
当太阳升高,耀眼的夏季阳光切断了原本横亘眼前的白色雾霭,终于能看清太加斯河两岸的明媚风光。河堤边紧临着好几户捕鱼师的茅草屋、羊群正在地势不高的丘陆上吃草、从教会的塔尖可以往望见小小的村落——与人口密集、显得混杂的伦敦不同,浮现在眼前的是一片悠闲宁静的风景。
"到里斯本还有多久的时间?"
"看得见DESANVICENTE的高塔,就表示快到了。"
海斗环视着周围。
"翻译成西班牙语,就是'圣维森特'吧?"
"是啊。"
"为什么葡萄牙人那么喜欢把高塔或海角取跟你一样的名字呢?"
"因为那是里斯本,也就是这个国家最重要的守护圣人的名字吧。"
"也就是说,你也有葡萄牙人的血统吗?"
"不,我的父母都是纯西班牙人。"
"那你是跟那个圣人同一天生日啰?"
维森特颔首。
"大概就是这么回事吧。其实我是在圣人生日的前天出生的,但我的父亲说这个名字很适合武夫,所以就帮我取了这个名字。"
"适合武夫?"
"维森特的拉丁语念法是Vincentius,也就是'胜利者'的意思。"
"这样啊……"
海斗可有可无地应了一声,恍恍惚惚地想起杰弗瑞曾经告诉自己奈吉尔的名字有"守护者"的意思。但当时海斗却忘了问杰弗瑞的名字是否包含了什么意义。
(这种事不管什么时候都能问吧——当时的我应该是这么认为的,却忘了没有任何人能保证我们能永远在一起啊。)
海斗不由得憎恨起自己的散漫。杰弗瑞是我最喜欢的人,但我却对他的事情一无所知,只是漫不经心地过日子,如此迟钝的个性令海斗厌恶到无以复加。这半年以来,我到底了解杰弗瑞什么了,刻画在脑海里的记忆少得可怜,海斗不禁愕然。就算现在还能鲜明的记得杰弗瑞的声音和长相,但总有一天也会被无情流逝的时间渐渐冲淡、一点一滴慢慢的遗忘,直到再也无法清晰的记起有关他的一切吧。
(不要!我不想忘记他啊……)
失去所爱之人的记忆,就如同重复上演着辛酸的别离。不管再怎么渴望能将他的一举一动牢记在心底,脑子也会逐步削除有关杰弗瑞存在的记忆。就算还记得托马斯医生的家是两人第一次见面的地方,也会慢慢难以忆起当时的他脸上究竟带着怎么样的表情。如果能像和哉那样留下照片,或许就能用来弥补想象力的不足吧,但想拍下杰弗瑞的照片却是绝不可能成真的妄想。
(你也不希望我忘了你吧?那就快点来把我抢回去啊!)
加重握住侧弦的手劲,海斗心里满是不安与后悔。杰弗瑞一定会来接自己的——只能这么相信着,虽然也知道救援行动不一定真能成功。
以维森特为首的西班牙人一定会尽最大的努力,来阻碍杰弗瑞的救援行动吧。与其冒险再次踏上英格兰的土地夺回海斗,还不如在利用完了后直接杀了海斗来得干脆。
(我真是个大笨蛋,为什么要跑到霍伊之丘去呢。如果我能乖乖听杰弗瑞的话,现在也不会遭遇到这种难堪的局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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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斗开始自怨自艾起来。和哉也曾指摘过这一点,不问后果、冲动行事就是海斗的一大缺点,就连跨越时空来到现在这个世界,也是因为没有深思清楚就把手伸向"九柱戏"的关系。
(我也该从错误中学习成长了。)
海斗下定决心。虽然有些忌惮,但正如维森特所说的,以后的日子可得更加谨言慎行才行……
"海斗,你怎么了吗?"
维森特的声音打破了海斗的深思,连忙端正姿势。
"没、没有啊……刚刚在说什么啊?"
纵森特苦笑答道:
"你的心是飘到哪去了?我是在问你,你的名字有什么含义啦。"
"含、含义?"
海斗下意识的歪着头。从不曾跟父母问过自己名字的由来,海斗自然也不曾深思过关于名字的问题。
"我也不知道有什么含义,不过'海'指的应该就是大海吧。"
"是吗,那'斗'呢?"
"大概是北斗七星的意思吧。"
从未听过的名词令维森特不由得蹙起了眉头。
"北斗……"
"就是找寻北极星时对照的那个星座啦。英格兰叫做BigDipper,西班牙是叫什么呢?"
"你是说Osamajor啊……"维森特低喃着,温柔的目光望向海斗。
"大熊星座是在乘船时最值得信赖的星座。只要能在夜半看见它的踪影,就能确认船该航向什么方向。你的父母一定是希望你能成为一个大人物,才帮你取了这样的名字吧。"
海斗不置可否的耸耸肩。
"真是这样的话,我大概没办法达成他们的期许了吧。"
"没有这种事。你还年轻,还是有改变的可能啊。"
"怎么改变才是问题的所在啊。如果是变好就算了,要是变得比现在更糟,那不就完蛋了吗。"
这时,维森特像是忽然想起似的开口问道:
"你不占卜自己的未来吗?"
"不占卜。"海斗平心静气地撒谎。这是几天来,海斗躺在维森特的吊床上反复思考所理出的答案。
"我看不见关于自己的未来。比如说,我能预言没搭乘的船只会遭到海啸吞没,但现在我人在圣地亚哥号上,就没办法预知这艘船将会遇上何种灾难。"
"原来如此……"
维森特锐利的视线扫向海斗。
"从阿伦德尔伯爵夫人那里得来的情报,说你生在代代皆为占卜师的家族中,在随着方济各会航向西所牙的途中,遭到新教徒海贼袭击,才被卖给英格兰人。你不愿被剥夺自由所以逃跑,才会在霍伊之丘上撞见我,你是这么对女皇说的吧。"
海斗抬起视线,回视维森特的质询。
"我想你应该知道了,那是谎言啦。"
维森特忍不住叹了一口气。
"总比说是'从十世纪跨越时空来到这里'的戏言好多了。"
"因为我不想再被别人当作疯子看待嘛。"
"那事实究竟为何?"
海斗一表现出踌躇的态度,维森特立刻开口斥责。
"这次你可得跟我说真话,谎言只会把你逼入绝境,若是有个万一,你真的被送去接受异教徒审问时,我要是对你一知半解,根本就无法替你辩护啊。"
"你说的是没错……"
海斗嘴上这么说,心里却讽刺的做出反向思考。曾经有那么一次对维森特说出了真正的事实,但他又对自己做了些什么。
(当时他不也是大喊我在说谎,还用力掐住了我的脖子吗。我不会再说实话了,反正就算说了也没人会相信。)
但海斗知道,在杰弗瑞他们赶来之前,势必得有个说法让维森特相信自己。只要向方济各会查证,马上就能知道实际上并没有海斗口中所搭乘的那艘船,于是海斗决定再架构另一段假经历。虽然要脱去已经戴习惯的假面具是有点可惜,但现在也没有其它办法可想了。从今而后,海斗所需要的是如同变色龙般配合周围状况而改变自己的柔软态度。
迅速在脑子里构思起与事实没有半点关系的"设定",为了不让谎言被戳破,势必得小心翼翼地注意到生活上的每个小细节,但在杰弗瑞前来救援自己的这段时间内,想要平安无事的度过,也只能这么做了。
(唯一能让自己得救的方法,就像欺骗杰弗瑞那时一样,千万不能有半分罪恶感。)
海斗冷静地回视维森特观察自己的锐利目光,同时在心里盘算着。没有错,要是对每件事都会有罪恶感的话,我这条小命可就不保了,必须谨慎面对的,不只有维森特或异教审问官。接下来每个得接触到的西班牙人,一定都会对一个日本少年为什么会出现在尚未有交流往来的英格兰国土上、甚至能说得一口流利的英语感到存疑,这些事无可避免的一定都会被问及吧。
(想要获得他们的认可是很困难的事,但在这种情况下,已经不容许失败了。)
一旦失败,就得面临被送上火刑台的绝境。海斗忍不住发抖,但他并不想让维森特知道。不管是谁都会惧怕死亡,可是绝对不能在这里退缩,怯懦的态度只会招来敌人的怀疑而已。
"我在英格兰住了九年是事实。"
海斗静静地开口。就算是谎言,也得多少掺点真实才不容易被看穿——这是杰弗瑞曾经说过的话,所以海斗决定实行这个论点。
"自我有记忆开始,就已经生活在费尔茅斯了。"
维森特微微蹙起眉头。
"费尔茅斯?是康瓦尔半岛吗?"
"嗯,当我还在妈妈的肚子里时,她就被葡萄牙的奴隶商人抓走,离开了日本。除了妈妈跟我说过的事情之外,我对祖国根本一无所知。"
维森特惊愕得瞠大了双眼。
"你是在航海中出生的吗!"
海斗点点头。这个时代都是利用季风气候来航海,从日本到达欧洲至少得花上两年以上的时间。
"你的母亲呢?"
"在我六岁的时候,她就因病去世了。"
"是吗……听说从非洲到新西班牙王国(elReinodeEspana,简称Espana,此为NuevaEspana)的奴隶船上也有怀孕的妇女,但多半都耐不住航海的艰辛而造成一尸两命的结果。和那些人相比,你们还算是幸运的。"
维森特的说法充份表现出他跟这个时代的一般人无异,一点也不觉得买卖奴隶有什么值得非议的地方,但听在海斗耳里就是觉得不舒服。在对有色人种不该有差别对待的观念尚未提倡之前,维森特会有这种想法也是无可厚非,可海斗就是无法接受。
"是葡萄牙人把你们带到费尔茅斯的吗?"
海斗对维森特的问题耸了耸肩。
"也不是他们所愿的吧。"
"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听我妈妈说,好像是葡萄牙的奴隶船在航经喜望峰海域时遭到荷兰的海盗袭击,我们这些奴隶和船上的东西都被抢走,也改变航道行往阿姆斯特丹。不过好死不死又在费尔茅斯遇到暴风雨,船就触礁啦。"
"嗯,还真是适合那艘奴隶船的可悲下场啊。"
海斗抬起眼来窥探维森特的表情,他似乎对到此为止的说法没有质疑,海斗总算能稍微松了口气。
"在英格兰,直到女王的侍者到来之的,那些被冲上岸的物品都是属于拾获者所有。所以当暴风雨袭来的日子他们就会在悬崖边烧火,为了让寻求避难的船只以为找到港口,可以导致触礁的状况发生。"
"真是太愚蠢了……"
维森特不自觉板起那张端正的脸孔,不屑的吐出一句。
"那些披着羊皮的恶魔!"
"英格兰人称他们为'失事船流氓',说不定荷兰的海盗也是被他们骗了才触礁的呢。"
维森特也同意这种说法般点了点头,接着开口。
"你加道那些海盗后来怎么样了吗?"
"嗯,那些跳下海的水手们在游到岸边之前就几乎全部溺毙了。我妈妈虽然没说得那么仔细,不过运气好一点游上岸的那些人,大概也都被杀掉了才对。要是有生还者的话,一定会吵着要抢回那些货物吧。"
海斗悲哀的垂下头。
"我们之所以免除了杀身之祸,正因为是连话都不会说的外国人的关系。在英格兰,东方来的奴隶可是很稀有的。我妈妈立刻就成了有钱人的奴隶,而我只要稍微养大一点,也能卖出很好的价钱。当时那些英格兰人应该是这么想的吧,如果不是为了钱,也不会对我们伸出援手啊。"
维森特的眼中微可窥见同情,但声音还是维持了一贯的冷静。
"骚动发生的期间,你们又是躲在哪里?"
"就只能待在触礁的船上啊,我妈妈不会游泳,就算会游泳,带着我大概也逃不过淹死的下场,把我们从船上带出来的,就是那些失事船流氓。夺取船上的货物虽然违反法律,但只要不被女王的侍者发现就不会有什么问题。所以他们就像平常一样,把战利品带回头目的屋子去了。"
"头目?"
"就是费尔茅斯的名人,约翰?基利格鲁爵土啊。"
"基利格鲁不就是……"
海斗刻意装出惊讶的模样。
"你知道他吗?"
"当然,那个下三滥的该死海盗!"
维森特咬牙切齿的咒骂了一声。
"真是下流无耻的家伙!居然连这种偷鸡摸狗的事也做得出来……"
海斗忍不住在内心偷笑。翻开英格兰的海盗史,担任康瓦尔半岛副总督一职的名将基利格鲁所从事的"营业"可说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海斗猜测大概就跟这个世界里的约翰爵士从事差不多的勾当,没想到还真蒙中了。
"没错,只要是为了钱,那个男人不管什么事都肯做。为了网罗有能力的帮手,对部下的犯罪行为全部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甚至收取贿赂,将罪证转嫁到无辜人们的身上呢。"
"女王难道没有听说过基利格鲁的不法勾当吗?"
"就是所谓的附带关系嘛。要是约翰爵士被逮捕的话,说不准下个就轮到自己了,所以没有人敢多说什么。他原本的做法才更残暴呢,若不是几年前他的夫人被捕,约翰爵士也不会学乖。他所从事的不法行动范围也已经脱离陆地了。"
"也就是说,他现在是专司海盗的生计啰?"
重头戏现在才要上场呢——海斗抬起头来,直视维森特的双眼。
"就是利用我啊。"
预料得没错,绿色的瞳眸果然在瞬间瞠大。
"利用你?"
"嗯,只要能占卜出运送财宝的船什么时候会经过费尔茅斯海域,就能提升捕获猎物的准确率,也能有效压低航海经费了。"
"等一下……"
维森特抬起手来,意示海斗先暂缓解释。
"你是什么时候开始拥有预言能力的。"
"是妈妈教我的。"
"但她不是在你六岁时去世了吗?那个年纪,应该还学不了太多占卜的技术吧?"
"我的占卜应该不能归在技术那一类吧。"
海斗慢条斯理的继续说明,刻意营造出自己其实也不是很了解的暧昧态度。
"只要集中意识我就能渐渐看清楚……大概就像这种感觉吧。"
"你所预言的事情会像真实的场景出现在眼前一样,看得很清楚吗?"
"应该说,是脑海里浮现出模糊的情景吧。有时候感觉就像做了场梦似的,虚虚实实的。"
似乎是理解了海斗的表现手法,维森特颌首道:
"你从一开始就可以看得很清楚吗?"
海斗摇摇头。
"能像现在看得这么清楚,是从妈妈去世之后。那时是为了找出约翰爵士的女儿不晓得丢到哪去的一只戒指,她坚称一定是被哪个下人偷走了,所以要我们排成一列任她鞭打,听到大家的哀号声,还是个小孩子的我吓得差点哭了出来。就在我不想再看到那么恐怖的画面而闭上眼睛时,脑海中就莫名其妙浮现出掉在桌子底下的戒指景象……当我把这件事说出来之后,几个佣人连忙拉开桌子确认,戒指果然就在那里。"
维森特脸上浮现一抹微笑。
"那个蠢女孩一定是吓到了吧?"
"嗯,听她提起这件事的约翰爵士起初还半信半疑的,但试了几次后,他也知道我不是碰运气随口胡诌的。从那时候开始,我所受到的待遇就不同于其它奴仆了。"
"他是怎么对待你的?"
"我本来就是件'商品'啊,要不就帮忙其它的下人一起做事、要不就是被关进地下室。可是当我开始为约翰爵上占卜之后,他就把我带进一间有窗户的阁楼房间。因为他说人如果不晒太阳很容易生病,就连吃的饭菜也变好了呢,他还从那艘触礁的船上所抢来的衣柜里选了件颇有东方味道的衣服赏给我。一开始我还很开心,以为自己不用再被当作奴隶对待了。可是……"
"怎么了?"
海斗伤感的承下视线。
"我这才发现,我比以前更寂寞了。阁楼的房间一直都是上锁的,会进来的人就只有约翰爵士和他的太太,还有名叫克里斯多福的老师。"
"老师……克里斯多福老师?"
维森特没一会儿就想到了。
"我知道了,就是那个教你说话的男人吧?"
"嗯,约翰爵士要我占卜的内容一天比一天还要复杂,但我会的只有那些奴隶们教我的简单对话而已。就算心里有谱,但不晓得该怎么说才好,所以约翰爵士才找来克里斯多福老师教我说话。"
"法语和西班牙语也是那个男人教你的吗?"
海斗又再点点头。
"克里斯多福原是个会计书记,为了了解船舶上用不同语言写成的装载货物的明细,他必须学会很多国家的语言才可以。"
"原来是这样啊……"
维森特没有多说什么,双眼却牢牢地锁住海斗。
"你自小就是孤伶伶的一个人,不记得怎么来到英格兰也是无可厚非,但你曾待在基利格鲁的身边确是不争的事实。当时你为什么没有把这件事告诉女王?不对,原本应该被小心翼翼锁在阁楼房间的你,为什么又会出现在普利茅斯呢?"
果然还是逃不过这个问题啊——海斗缩了缩脖子,开口说出已经拟好的说法。
"我是从约翰爵士的手中逃出来的。"
维森特惊讶的睁大双眼。
"你是逃出来的?但他给你的待遇还不坏不是吗?"
"平常是还不错啦,可是只要我的预言失误了,约翰爵士立刻就会想起我原本是个奴隶的身分。"
"你曾经预言失误过吗?"
"当然有啊,我又不是神。像是身体不舒服的时候,就没有办法集中精神占卜啊。没有预言到夫人会被逮捕那时也是,我一直为感冒所苦……"
海斗的视线落在脚上,久久都没有抬起头来,装出像是被迫回想起那些悲惨过往的可怜模样。
"只要发生了不如约翰爵士所预期的事,我就会受到波及。被打、被踢……加诸在我身上的暴力,让我好几次都以为会被杀了,所以我才拼死逃了出来。我又不是奴隶,要不是被葡萄牙人绑架,我和妈妈应该都能像普通的日本人一样过着平凡的生活才对,可是却……"话已至此,海斗忍不住哽咽。
眼前的维森特悄悄伸出手,温柔的拍了拍海斗的头。
"你一定很难过吧。"
海斗没有漏听了维森特声音中混杂的同情。
(成功了!他相信我了!)
总算突破了第一道关卡,海斗忍不住在心里大喊好几声万岁。躺在病床上翻来复去那么多天,思前想后缜密的计划了那么久,这一刻总算有了代价。可是为了获得完全的胜利,海斗还是不能有一丝大意。假装拭去眼角的泪水,海斗拼命压抑着不受控制频频扬起的嘴角。
"你到底是怎么逃出基利格鲁的屋子的?房间不是被上锁了吗?"
海斗淡淡响应着维森特的问题。
"在约翰爵士进宫觐见时,锁着我的房间钥匙就交给克里斯多福来保管。所以我就唆使他啰,只要对他说'约翰爵士已经得到够多的财富了,接下来也该轮到你跟我了吧',利益熏心的他当然拒绝不了我的诱惑。"
维森特不由得苦笑。
"真是的,他还真是学不乖啊。"
"他也很挣扎吧。为了我,必须舍弃安定的工作,还得背上这么大的风险,我也觉得这么对他似乎有点残忍,可是为了活命,我已经没有其它退路可以选择了。"
"没有其它退路可以选择吗,平常总是那么天直无邪的你,没想到竟会有这么成熟的想法。"
维森特的发言,让海斗的心跳惊得漏跳了一拍。
(小心一点,可别又犯了相同的错误了。)
没错,进展顺利当然没话说,但谎要是扯得太过火可就完蛋了。回想起奈吉尔曾指责过自己"年纪轻轻却满脑子狡猾的想法",海斗连忙在心里自我告诫。
"没人把我当孩子,我会有这种想法也是理所当然的呀。就算发生了棘手的麻烦,我也只能想办法自己解决……到头来,会对我伸出援手的,也只有杰弗瑞一个人而已。只有他会把我当作孩子看待。"
维森特那张端正的容貌不由得僵直。因为说出了杰弗瑞的名字,才让他感到不快吧。
"从此以后,你的身边有我。"
海斗对他报以微笑。
"嗯,你说的对。"
维森特应该知道海斗并没有打从心里相信这句话,脸上表情也变得更加晦暗。但当他恢复精神后,又再度对海斗展开质询。
"关于逃脱的方法,你可以再说的详尽一点吗?"
海斗颔首。
"我的计划很简单,在半夜逃出约翰爵士的宅邸,然后乘上克里斯多福派来的马车,一路飞奔到普利姆河。接着坐船渡河,进入戴文州。在这场风波平静下来之前一直躲着——到此为止,计划都还算成功……"
维森特扬起一边的眉毛。
"发生问题了吗?"
"就如你所说的,我们在普利茅斯租了一间还算不错的房子藏身,不过也几乎花光了手上全部的钱。为了赚取生活费,克里斯多福不得不外出工作。他找了份早已做惯的工作——就是贸易公司的会计,但这份工作却有个大问题。贸易商的事务所几乎都聚集在海港附近,有许多来自不同城市的旅客都会在那附近留连徘徊。"
还没把话说完前,维森特已经早一步察觉到了。
"基利格鲁的手下也到那间事务所去了吗?"
"没错。那天晚上,我们家就遭到袭击,趁着克里斯多福和其它追兵对峙时,我匆忙地逃出了那幢屋子,可是一直被关在房子里的我,实在不晓得该住哪里去才好,只能不停的跑、不停的跑,当我回过神时,已经跑到那个山丘了。"
海斗抬高视线瞥了维森特一眼。
"之后的事情,说真的我也记不太清楚了。大概是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幽暗天色中,摸索着回到那个藏身之处的途中,不小心在哪里摔倒了吧……"
"我想也是,接着隔天就被我给发现了吧。"
维森特深深吁了一口气,应该是回想起当时气急攻心,一时失控差点掐死海斗的往事吧。
"那时候你会敌视我也是无可厚非。好不容易才逃出基利格鲁的魔爪,却又被陌生的外国人给抓住,你一定很担心会不会又被绑架吧。更何况,你还拥有预言的能力呢。"
海斗附和的点点头。
"以为又会恢复被关着被迫占卜未来的事情,只要一出错就逃不过拳打脚踢的毒打生活,恐惧的你已经不想再经历那种生活了吧。"
"现在就算知道这些事……也已经为时已晚了。"
痛苦的喃喃自语过后,维森特又问:
"在我离开之后,发现你的就是洛克福的部下吗?"
"嗯,他们把我带到医生那里去疗伤。常我恢复意识后,猜想要是说出实话,很可能会被送回约翰爵士身边,所以才假装自己丧失了记忆。不过马上就被洞悉力过人的杰弗瑞发现了,说到底,拥有预言的能力对我而言,根本一点好处也没有。"
海斗挺直了背脊,迎视那双一刻都没有从自己身上移开的绿眸目光。
"好了,这些就是我全部的秘密了,还有其它什么想知道的吗?"
维森特摇了摇头。
"已经够了,谢谢你对我说了这么多。"
海斗讽刺地牵动嘴角的笑意。
"现在能帮助我的西班牙人,除了你之外我也想不到其它人了。不过说不定接下来还会有什么变数呢。"
"我永远都会保护你的。"
海斗没有讲明的暗示,让维森特有些不是滋味。
"真是这样就……"
笑着回头望向河面时,海斗不由得僵直了身体,只因白茫茫的雾霭中,浮现了巨大障碍物的形体。
"危险,前面的岩石……"
海斗慌得伸手抓住身旁的健壮手臂,维森特垂下目光,露出一抹淡淡笑意。
"那是圣维森特塔,为了突显这条河而建造的。"
仔细一看,那的确是座相当雄伟的美丽高塔。堆垒而成的渐层纯白石材、装饰在尖塔顶端的十字架、平整的壁画空隙间雕饰着美丽的刻纹。精致细腻,一看就知道是出自名匠之手。
(虽然只是用来看守的高塔,但其豪华的程度一点也不输给女皇陛下的宫殿哪。)
被称为是大航海时代先驱的葡萄牙,因海外贸易的恩惠而建立国家,不过之后就衰败凋蔽了,这个时代的英格兰还靠着私掠货轮,用强收豪夺得来的财宝填补国库赤字,两国之间的经济关系毕竟是无法相提而论哪。
"用不着担心。舵手已经很习惯了,不会发生危险的。"
海斗吓得偎在自己身边,为了安抚他的情绪,维森特也伸出手来也他背上拍了几下。
"是、是吗?"
好不容易从惊愕中回神,海斗连忙站立了身体。动不动就心惊胆颤的自己真是有够丢脸,每到这种时候,海斗就万分渴望拥有杰弗瑞那种不管遇上了多艰难的困境,仍能哼着歌从容以对的刚毅气魄。
(就算我们的个性原本就不同,但我还是想变得更坚强一点。老是动不动就被吓到,这样的生活实在太累了……)
海斗偷瞥了身旁的维森特一眼。他是否也像杰弗瑞一样,曾经遭遇过连心脏都为之停止的恐怖体险呢。
"领航人来了,你先回船舱里去吧。"
维森特这么说,他是不想让太多人看到自己吧。
海斗既没有反抗的气力,也冷得不住发抖,索性顺从他所要求的。
"我知道了。上岸后,就直接往西班牙的方向走吗?"
维森特点了点头。
"不过得找个船坞安置圣地牙哥号才行。对了,你会骑马吗?"
"不会。"
"那就只能雇辆马车慢慢走了。不晓得会不会让陛下久等……"
海斗忍不住开口问了。
"腓力二世是个怎样的人啊?"
维森特轻睨了海斗一眼。
"要叫陛下。你在伊丽莎白身边时,也是这么不懂礼貌吗?"
"可是,我又不晓得西班牙话该怎么说。"
"是'SuMajestad'。直接对话时,要说'WestlaMajestad'。要是有什么不懂的,一定要先问过我。"
"知道了啦。那个Su…………"
"关于陛下的为人,不是我可以随便乱说的。当我们进入艾尔?艾斯各里亚宫后,你就可以自己去判断了。好了,快点回船舱里去吧。"
看来是问不出个所以然了,维森特已经朝副官所在的方向走去。
"什么嘛,真是个小器鬼。叫我不懂的要问,问了又不告诉我……"
海斗嘟哝着旋踵转身,目光不经意地再度被圣维森特塔所掳获。
(那个是……)
海斗注意到站在通往高塔平台上的一抹人影。那应该是僧袍吧,站在纯白的教堂前,可以清楚看见对方被黑布所包覆住的头部。
"不管到那里都看得见修道士的踪迹啊。"
海斗苦笑着,终于踏进了船舱里。
2
将兜帽压低到眼前,遮掩住一头红发的海斗就站在圣地牙哥号所停泊的码头。
(这就是里斯本的船坞啊,真是够大了。)
海斗侧着头,环视着周围的环境。有加装装备中的船、正在替换船桅的船、为了防止蛀虫一面正焚烧船底的船——工地到处都吵吵闹闹的。
但吸引海斗注意力的却是停放在整座船坞最深处的那艘船。那是艘还在建造中,连骨架都还没组装完成的半成品。
(真奇怪,这里又不是造船厂……)
海斗快速地翻开脑海中的记忆。这个时代用来与新大陆做买卖交易而必须长距离航行的帆船建造,应该那是由西班牙北部的王立造船厂一手包办的才对啊。就连被德瑞克焚烧、那些归属于山塔?克鲁兹侯爵所拥有的船只,也都是在桑坦德省登记后,才在卡地斯出售。
(是因为战争在即,光靠西班牙的造船厂怕时间赶不及的关系吗?)
就算如此,也用不着放在船坞偷偷摸摸的制造吧。里斯本可是美名为海洋王国葡萄牙的首都耶,应该还有其它有名的造船厂才对。之所以没有利用造船厂,应该是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理由吧。为了探究这一点,海斗正准备往那艘建造中的船体接近时,
"你想到哪里去?"
手腕却被牢牢抓住,硬是被一股蛮力拉回原本的位置——也就是维森特的身边。海斗只能无奈的在心底偷偷叹气,然后开口解释。
"只是想在陆地上练习一下走路嘛……"
"没什么事就别到处乱晃。"
这种不分青红皂白的说法,让海斗不禁气结。
"那就别让我像个呆子一样杵在这种地方啦。"
"再稍微忍耐一下。"
"这句话我已经听好几遍了。"
"要是不想听的话,就别做些会让我念你的事来。"
"你这个烦人的家伙,真是气死我了!"
维森特耐着性子再一次重申。
"要是有什么不满,就用我听得懂的语言说出来。不过看你的表情,我大概也知道你是在说些什么。"
海斗扬起一抹笑意。
"这样的话,就请你快点住嘴,你这个超级大笨蛋。"
"真拿你没办法……"
维森特无奈的摇摇头,一发现朝自己走来的副船长和水手长,立刻从正对自己摆出鬼脸的海斗面前转过身去。
'裴雷斯,在我回来之前,你要负责把船完全修好。如果有多出来的材料,就把它收好。'
副船长裴雷斯耸了耸肩。
'了解……我是很想这么说啦,不过第二个命令,恐怕得跟这里的厂长交涉看看吧。您也很清楚,造船的材料可是缺得紧啊……'
'给你一个忠告。'打断裴雷斯未尽的话,维森特微笑道:'现在属于舰队的船只,八成以上都是国王向商人们借来的。等战争结束后,当然也得物归原主。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吗?我们海军所拥有的船舶,远比你所想象的还要更少。就算与英格兰的对战能平安生还,但如果没办法抓住每一个机会表现出自己的实力,还是没办法坐上船长的位置的。'
裴雷斯报以苦笑道:
'您是想告诉我,人生并没有这么轻松吗?知道了,我会尽力一试就是。船舱里的白兰地酒可以通融一些吗?'
'只能用在贿赂上头喔。'
接着,维森特转向水手长桑秋叮嘱道:
'之前那名水手……是叫福利欧吧,别忘了把那个专司惹麻烦的家伙赶走。'
'请您不用担心,我已经把他丢到即将要出航的船上去了。倒是那个艾斯古巴神父,该怎么处置他才好呢?'
'到海军总部的人来之前,都别把他从船舱里放出来。关于补给方面……'
海斗就站在一旁偷听那三个人说话,看来他们的话题一时三刻也不会结束,海斗于是放轻脚步从维森特身边偷偷溜开。心里不知为何就是挂念着那艘还没完工的半成船。
(从这个地方看来,龙骨的长度就跟圣地牙哥号差不多呢,船身的幅度也差不多宽,这该不会是最新型吧。)
海斗蹙紧了眉头。不管怎么看,眼前的这艘半成品和英格兰的帆船实在太像了。到底是什么人设计的呢。
(开发西班牙大帆船的就是山塔?克鲁兹侯爵,这艘船难道也是出自于他的构思吗?)
只要再靠近一点,说不定就能弄清楚了。海斗偏过头,窥探着维森特所在的方向,所幸他们的话题似乎还没有结束。
(再继续说下去吧……)
但是就在偷笑着转回头的那一瞬间,海斗却一不小心撞上了如铜墙铁壁般坚硬的物体,连鼻子都被压扁了。
"唔啊……"
下意识地伸出双手覆住脸部蹲下身。好痛!不,光是痛已经不足以形容了。眼前好似有火花迸散般,连眼泪都不受控制夺眶而出。
(鼻、鼻骨该不会断了吧?)
等痛楚好不容易逐渐褪去,海斗这才怯怯地伸出手来摸了摸自己的鼻梁。
"好痛……"
真不是普通的痛,但好在鼻梁还是成一直线,看来应该没有骨折才对。就在海斗松了一口气的同时,也为自己的莽撞行为感到羞耻。
(笨死了,我居然看着旁边看到不小心撞墙了……)
但终于睁开双眼的海斗,却被跃进视线中的景物给吓了一跳。本以为该是墙壁的地方,竟是穿着高至膝上的长筒靴的两条长腿。
(原来是人啊。搞什么嘛,那就不要挡在我面前,赶快让开不就好了。)
海斗在心里叨念着抬高了视线,连头都跟着抬高了,终于看清楚挡在面前的人物时,连嘴巴也不受控制的张了开来。
(好……好高……唔……)
对方的身高——至少接近两百公分的男人脸上正绽开一朵微笑,同样瞬也不瞬地望着海斗。
'小小修道士,你可得小心一点才行啊。把头巾拉得这么低,不就连视线都遮住了吗。'
对方微弯下腰,伸出双手来撑住海斗的腋下。连句"我没事,不劳费心了"都还来不及说出口,海斗已经被轻轻松松的抱了起来。
"哇啊……"
担心头巾会翻飞开来,海斗连忙压下自己的头部。看到这一幕画面,男人似乎被挑起了兴趣。一看到他那闪动着好奇的眼光,海斗就忍不住全身僵直。在这里要是太惹人注目就糟糕了。
"啊,谢……GraciasSeigneur。"
海斗又急又慌的随口道了声谢,就准备转身离去,但男人搂住海斗的手腕却加重了桎梏的力道,阻碍他想抽身的动作。
"你刚才说的是英语吧。"
海斗惊讶得回头望向男人,惊讶的原因在于搂抱着自己的男人,同样也以英文回应的关系。
"这身风衣不是僧袍而是旅行的装扮呀……你是搭乘才刚驶进船坞的圣地牙号来的吧?"
海斗挤出吃奶的力气推开男人挡在自己身前的手腕,往后跳开一大步警戒地观察这个高佻的男人。
(这家伙到底是什么人啊?)
眼前的男人有着惹人注目的金发与碧眼,但不管是发色还是眼珠的颜色都比杰弗瑞更淡一些。秀气的前额、高挺的鼻梁、给人冷峻印象的薄唇——不管怎么看,他都比较像是属于北欧民族。
(而且他也和维森特一样能用再标准不过的英语沟通,似乎也很了解船的事……这么说来,他是军人啰?)
如此说来,西班牙海军不都得学会敌人的语言才可以了吗——这是不可能的,海斗立刻摇了摇头否定这种可能性。想学会外国的语言,必须投注相当多的时间与心力。因为工作需要而说得一口流利英语的维森特是个例外,生长在日不落帝国的西班牙人,应该不会有学习位处边境小小岛国语言的兴趣才对。反正只要在战争中赢得胜利,英格兰人就必须学习西班牙语……一般人应该都是这么想的吧。
"真是的,那头的'海上恶龙'肯定气极了吧。居然这么简单就让重要的'魔镜'给偷走了。"男人凝视着不发一语的海斗,自言自语似地低喃道:"看来那个叫桑蒂亚纳的家伙也挺有两把刷子的嘛。"
海斗不由得出声回应。
"为什么你会知道我的事……你到底是什么人?"
就在男人正准备答话时,海斗的身后却突然传来维森特的怒吼声,看来他们那边的讨论应该已经结束了。
"海斗!我不是一再叮嘱你不要乱……"
赶过来的维森特一见到站在海斗面前的男人,那双美丽的绿眸不由得眯了起来。
'你是谁?'
男人弯起嘴角浮现淡淡一抹微笑,对着较自己年轻的维森特礼貌的弯腰行礼。
'能够引起您的注意,真是我无上的光荣啊,大人。'
'你是在这间船坞工作的人吗?'
'现在算是吧。'
'少跟我打马虎眼,到底是什么意思?'
就在维森特警戒的往不再回答问题的男人靠近时,身后却突如其来的响起陌生的冷淡声音。
'如果有不得体的地方,还请您多加包涵。这一位是坊恩?古里斯夫,是我向山塔?克鲁兹侯爵借来的助手。'
一见到出现在男人身后的人物,海斗立刻厌烦的别过头去。
(怎么又是神父啊。)
不晓得是圣道明教(译注:由西班牙的圣道明?古斯曼/DominicusdeGuzman修道士所创之教会)还是基督教,他的身上裹着全黑的僧衣和附有帽子的披风。如果说助手身分的坊恩大约是四十岁左右的岁数,那这个男人看起来差不多是三十五岁上下吧。优雅的外貌、在阳光照射下闪烁着金黄色泽的淡褐色双瞳、纤细的鼻型和柔和的嘴唇,再加上看似瘦弱的体型,不管从哪一点看来,都是比较偏向女性化的外表。
'你又是谁?'
而对维森特的问题,神父微弯下腰,开口自我介绍。
'我是劳尔?迪?多雷特,是侯爵专属的顾问。'
'顾问?不是听闻僧(译注:听闻他人烦恼、给予意见的僧侣)吗?'
劳尔摊开双手。
'我身上的确穿着僧袍,但在上级的准许下,我已经是还俗之身了。'
'是因为侯爵的命令吗?'
'不,因为兄长病死,我于是成为家里的继承者。虽然我并没有这个意愿,但能够继承的只剩下我一个人了。父母不愿家族就此没落、才哭着求我还俗回家。'
听到这里,维森特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开口。
'迪?多雷特……恕我冒昧,你该不会是艾尔巴公爵一门吧?'
'是的,和您一样,我也是出于旁系。'
'你认识我?可是我不记得曾经在哪里见过你啊……'
看着维森特的表情变化,劳尔的嘴角仅是微微上扬了一点弧度。
'我听说过关于您的传言,身为军人,您的能力无庸置疑,而且还拥有一双会让女性为之倾倒的祖母绿眼眸。侯爵说只要一碰到面马上就能认出来了,正因为如此,我才能顺利完成迎接的使命哪。'
'阁下要召见我吗?'
'是的,请您务必与我一同前往。'
海斗注意到维森特忽然变得紧张。扰乱维森特情绪的理由,应该就在刚才两个人的对话之中吧。
(遇到这种事还真是麻烦哪。)
复杂的对话内容中,还夹带了不少搞不懂意思的单字。组织前后的对话大概可以猜得出是什么意思,但其中还是有些暧昧不清的地方,这令海斗无法不感到不安。
(等稳定下来后,还是拜托维森特多教我一点西班牙语吧。)
海斗偷偷下定了决心。反正在杰弗瑞到来之前,也没什么其它的事好做嘛,若每天都只是混吃等死的话,我肯定会受不了的。再加上如果听不懂敌人的语言,很可能会陷入更加不利的状况,一定得想办法避免这种事发生才行。
'阁下的召唤是有什么要事吗?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能立刻出发,陛下还在宫里等着我呢……'
看得出维森特还想拒绝,劳尔于是回道:
'陛下是如此慈悲又德高望重,只稍微延迟几个小时,相信他是不会怪罪的。倒是可怜的侯爵阁下,现在正躺在病床上等着您的到来呢。'
'病床?'
维森特脸色一变,克制不住地往前一步。
'阁下还好吗?'
'虽还不至于造成旗下的士气低落,现在却也缠绵病榻无法起身。阁下也说了,若是错失了这一次的机会,或许就天人永隔再也见不到面了。'
'是吗……'
维森特咬紧下唇。都已经说成这样了,他也没办法拒绝吧。
'我知道了,那就请你带路吧。'
劳尔微一颔首,视线从维森特移到海斗身上。
'将这名少年也一起带着吧。'
'海斗也要一起去吗?'
'是的,阁下好像有些事想问问他。'
惧于劳尔略嫌执拗的凝视,海斗下意识地靠向维森特身边。
(我有不好的预感……)
劳尔的态度从容稳重,并不像艾斯古巴神父那样对自己充满憎恶,却也无法从他身上感觉出善意。硬要说的话,大概就是对珍奇的"东西"产生兴趣的态度吧。他的眼神就像出自于有趣而残忍折断昆虫翅膀的小孩子一样,笼罩在那露骨的视线底下,海斗忍不住全身发颤。
'我已经准备好马车了,这边请。'
劳尔优雅的转身,也对一旁的坊恩开口。
'你也一起过来吧。'
坊恩看似无奈的耸了耸肩,但还是相当顺从。不过——
(啊……)
就在他转过身的瞬间,海斗不禁愕然。因为看见坊恩右侧的脖颈上有块受到烧灼的印记。离烙印应该经过一段时日了吧,早已愈合而不太容易辨认的印记是两个罗马字母。就算是在西班牙,会遭到这种烙印惩罚的,应该也是犯罪的人吧——那他到底是做了什么呢。伤害、窃盗、亦或是诈欺罪?总而言之,他现在还好好的活着,应该不是什么太严重的大事吧。
(不过也有什么都没做,却受到处罚的案例啊。)
海斗的视线不经意地望向烙印在自己右掌上的"T"字。杰弗瑞、还有奈吉尔手上都有相同的印记。那是在英格兰实行圣职这特权藉以减轻罪行的印记——但是对三个人而言,这个"T"字却是一辈子生死与共的誓约之证。
(没错,虽然遗失了锁柜的钥匙,但我还有这个烙印啊。)
海斗握紧拳头抵在唇边。我深爱的杰弗瑞、最最喜欢的奈吉尔,分隔遥远的只有肉体罢了,我的灵魂永远都在你们两人身边。谁都无法左右我的思绪,我也绝不允许他人来破坏。
"手怎么了吗?"
维森特的询问,换来海斗的摇头。
"那我们走吧。"催促着海斗迈开步伐,维森特压低声音轻声说:"拜托你,绝对不要再从我身边离开半步了。要是一个不小心,可能会危及到你的性命啊。"
海斗仰起头来望向维森特。
"怎么了吗?山塔?克鲁兹侯爵他不是……"
"只怕有个万一。可能是被预言了即将死亡的关系,侯爵对你的能力抱有相当的戒心。明知道陛下已经下令要将你带回西班牙,他仍执意要取你的性命哪。"
海斗只觉得全身上下的血液似乎都在瞬间被抽干。
"取、取我的性命是指……要杀了我吗?"
"在我最后一次谒见他时,侯爵是这么想的。"
"侯爵是那种动不动就改变想法的人吗?"
"不是。"
"那他现在不也正处心积虑的想杀掉我吗!"
"但他也难以下手啊。在你踏上西班牙的土地后,如果遭到杀害,就是违背了陛下的命令。只不过……"
维森特那郁闷的目光凝视着海斗。
"如果真如多雷特所说的阁下已病入膏肓。他或许会用来日无多的生命来交换人生中最后的希望吧。"
也就是说,山塔?克鲁兹侯爵是抱着"要死一起死"的想法吧。海斗下意识的咽下一口唾沫,真要避免危险的话,唯一的办法就紧紧黏着维森特了。
"知道了,我和你约定,绝对不会离开你身边的。"
说完,海斗也更贴近维森特身边,这时劳尔突然回过头来。
'那个少年会说西班牙语吗?'
维森特谨慎的回答。
'只到打招呼问候的程度。'
'那么,就由您来帮忙翻译阁下的询问吧,而他的答复就由坊恩来翻译。他也和您一样,能说一口流利的英文呢。'
虽然没有明说,但劳尔的作法摆明了就是告诉维森特就算想蒙混过去也是不可能的。
这个时候,维森特终于问出同样存在于海斗心里的疑问。
'他是哪国的人啊?'
劳尔微笑着,向高个子的男人命令道:
'你自己回答。'
'我来自安提渥普。'
安提渥普在二十一世纪就是比利时的安特维普市。但在这个时代,南部十州还是天主教徒的天下,荷兰也还是西班牙的领地。
'你的英语是在哪里学的?'
'在英格兰学的。在故乡发生内战的时期,我是在英格兰工作的。'
'工作?你做的是什么工作。'
'我是造船师。'
坊恩回过头来。
'您所驾乘的船也是由我设计的。'
海斗终于释怀了。如果不是精通英格兰的帆船构造,圣地牙哥号根本无法诞生。而坊恩之所以会待在船坞,也是为了监督那艘还在建造中的船。
'是吗,原来圣地牙哥号就是你……'
听完坊恩的回答后,维森特的态度比较之前软化了许多。
'谢谢你建造了那么棒的船。'
坊恩微一行礼,又转过头去了。海斗这才发现坊恩若非必要不太开口说话,跟对自己出声时的态度差了很多。
(为什么呢?他好像对维森特很戒备……这么说起来,他和劳尔说话的态度也有点怪怪的。与其说是说话,还不如说是听从命令来的恰当。是因为对方是主人,他才会这么小心翼翼的吗?不过他的态度好像又挺傲慢的……)
海斗想来想去还是理不出个头绪来,存在于心里的疑问依旧找不到解答。怀抱着乱糟糟的思绪,四个人一起搭乘劳尔所准备的马车。
坐在不可能加装悬吊装置的摇晃车体上,必须咬紧牙关小心别咬断了舌头,眺望着从身边流逝而去的风景,海斗的注意力也渐渐从坊恩身上抽离了。朦胧的朝霭褪去后,呈现在南国太阳照耀下的里斯本,正如维森特所说的是个值得用心去欣赏的美丽城市。
如雪般以亮白的石灰岩所造出的杰洛尼摩斯修道院。一看见装饰在南门的圣母子与圣人们的精致雕刻石像时,海斗情不自禁地发出赞叹。
(真是太美了,这样的艺术真的是出自于人类之手吗。)
只可惜就连能创造出如此美丽城市的葡萄牙。也已经被西班牙合并了——海斗的兴奋情绪,瞬间像被浇了盆冷水般清醒过来。
(看到这样的景象还真让人担心哪。如果改变做法,或计就会变成西班牙战胜英格兰了……)
海斗偷窥着与劳尔一同坐在对面位置上的坊恩。没错,如果用他所制造的帆船当作无敌舰队的主轴,英格兰在海上战争的优势就消失了。西班牙之所以会败北,最大的原因就在于他们在波涛汹涌的海域上,使用了笨重又难以操纵的帆船所致。
(坊恩要是一直待在英格兰就好了。)
彷佛读取了海斗的心思般,坊恩忽而抬高了视线。注意到海斗望着自己的目光。他的唇角也微微上扬了几分。那是客套的笑容吧,应该是吧。海斗反射性地回应了微笑,表情立刻又变得僵硬。现在可不是和敌人套交情的时候啊,接下来所要面对的敌人可是赫赫有名的山塔?克鲁兹侯爵耶。
(我得集中意识才行,可千万别忘了那些"设定"。)
海斗低下头,在心里向自己喊话。绝不容许失败,这就像没绑上救命绳就要挑战高空走钢索一样,只要走错一步这条小命就不保了。想到得一直保持这种紧绷的情绪过生活,就教人深感不耐,但是——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啊。在回到英格兰之前,我得努力撑住才行……)
海斗用左手包覆住握拳的右手,思绪再度浸溶于掌心那相同的烙痕。随海风飞扬的美丽金发、散发出华丽光泽的黑色眼罩——他们现在又在做什么呢?会不会像自己不停思念着他们一般,他们也正想起我呢……
3
山塔?克鲁兹侯爵的宅邸,就位于海军总部的不远处。
"现在这里就像办公室一样,不过以前好像是某个靠采集珊瑚而发财的意大利人所建造的屋子呢。"
走上用来当作起居空间的二楼,走在延续到别馆的长廊上,劳尔?迪?多雷特转过头来仰望身旁的维森特。
"侯爵阁下已经有一个多月没见客了——总部那些人正为了模拟侵略作战忙得焦头烂额,侯爵这边的说法是为了严守秘密才把自己关在屋子里。"
"他们相信吗?"维森特反问。
"谁知道呢……或许有些人会心生疑窦吧。"
"这么一来,公务上的往来不就停摆了?"
"算是吧。所幸造船方面的委托都已经办好了,食物之类的物资征收也都拟好命令书送出去了。众人并没有因为阁下的消失而手忙脚乱,大概也是因为这个原因吧。"
"可是也不能永远瞒骗下去啊。"
"是的。最好的方法就是阁下能快点恢复健康,不过现在仍看不出有半点康复的征兆啊。"
"阁下的病名究竟是什么?"
说起这一点,劳尔就忍不住叹息。
"这就是教人最头痛的地方。每个医生都有不同的说法,有的人说是疟疾,也有的人说是着了风寒。不过就我看来,比起肉体上的不舒服,阁下心里的忧虑反倒更严重吧……"
之前与山塔?克鲁兹侯爵见面那时,世有同样感慨的维森特微微颔首。
"我有同感,若是无法宽心,身体上的病痛也无法消除吧。像阁下那种拥有钢铁意志的大人物,也无法逃避败北所带来的痛苦吗……"
"应该还要加上年纪带来的挫败感吧。要是被德瑞克知道了,肯定会暗自窃笑吧。号称无敌的西班牙海军提督,居然因为他而受到那么大的打击啊。"
维森特不自觉地板起脸孔。
"虽说上了年纪,但阁下所创下的丰功伟业却是不容质疑的。败北或许让他失意,但最大的问题还是在于受伤的自尊吧。"
"还真像武夫会讲的话啊。"
讥诮似的语气,让维森特下意识挺直了身子。
"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看在男人眼中,阁下确实是个值得敬佩的了不起武将,但他同时也从新大陆贸易中获得了莫大的利益啊。除了武将的身分之外,阁下也是个不容小觑的经营者喔。"
劳尔这突来的说法令维森特感到困惑。
"经营者?"
只见对方脸上浮现淡淡笑意。
"可不能说是'商人'哪。我国的人民,特别是守旧派的贵族直到现在都还很轻蔑那些从事金钱交易的商人,觉得只有身分低贱的家伙才会这么做。就算是我,只要听到有人说'艾尔巴公爵家是因为经商才发迹',也会觉得受到侮辱啊。"
觉得自己心里的想法好似完全被面前的男人摸透了,维森特略嫌焦躁的也讽刺应酬道:
"就算心里这么想,也不会说出口——能将真正的想法和主张清楚的做好分际表达出来,是因为你是圣职者的关系吗?"
"我所隶属的基督教也常被这么说呢,方济各会的那些人甚至还批评我们是'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家伙'。我们不过是和只会一味皈依传统的那些人不同,觉得不该固执于不知变通的思考罢了。"
毫不扭捏的直爽态度,让维森特只能苦笑以对。
"看来你们之间的感情还真是不睦啊。"
与说出口的话不同,劳尔展露出犹如天使般纯美的笑容回应道:
"就跟兄弟吵架差不多吧。而且就我多知,阁下也是个能将自己真正的心声和主张巧妙表达出来的人物啊。骑士首重的虽是名誉,但为了保有体面,还是需要金钱来打点不是吗,阁下也已经默认了这一点吧。"
维森特茫然地喃喃出声。
"如果真是如此,那我所认识的,大概是单纯为名誉而战的阁下吧。"
"那应该也是阁下的愿望啊。无敌的提督、不拘泥于肮脏金钱的骑士——但在卡地斯事件之后,想保有那样高洁的姿态实在太困难了。失去财产、赔上了健康,还不晓得能不能再次踏上唯一能挽回武将名誉的战场。在这样的情况下,没有人会不感到焦虑不安吧。"
捕捉到维森特的视线,劳尔接着说:
"即使伟大如阁下,毕竟不是神,而是个普通人哪。您刚才说'败北或许让他失意',但如果今天立场交换,您会想听到别人这么说吗?听了您的说法,我真的觉得军人把面子看得比什么都重,但现在的阁下最需要的却是发自真心的安慰啊……"
"你说的的确没错。"
维森特叹了一口气。
劳尔确实很有看人的眼光,同时也具备了圣职者的慈悲心肠。
"我为自己的无能感到羞耻。没有察觉到阁下的苦衷,还自以为是的乱说话。"
维森特直率的反省反倒让劳尔面露惊惶之色。
"不不不,我已经是个还俗之人了,实在不该对您说出这种话来。等进了宫廷,我就是个名不见经传的无名小辈——为了不招致他人的厌恶,可得谨慎一点别胡乱对其他人说教才行哪。"
听到劳尔这么说,维森特颇感讶异。
"你也要进宫吗?"
"是的。之所以能还俗,也是因为陛下的关说,所以我得进宫去直接同陛下表达谢意啊。"
"那当你不在时,顾问一职是要由谁代替呢?"
"阁下的儿子已经从拿坡里赶回来探病了。"
"这样啊……"
总算……不对,应该说是终于轮到儿子出头了吧。一想到这代表了什么意义,维森特就觉得失望。下一代的山塔?克鲁兹侯爵若同样拥有军事才能,国王陛下也会直接授命他接替父亲的地位吧。在西班牙宫廷中,海军提督或拿波里总督这些重要的地位多半都是采取世袭制度。
(这么说起来,多雷特的家族在陆军里也算是有头有脸的人物……)
维森特不假思索地问出浮上心头的疑问。
"以武将之家为名的艾尔巴家族,似乎没什么人选择僧侣之道吧?"
劳尔苦笑着回答。
"您说的没错。我小时候也曾梦想追随被世人称作'大将军'的叔父脚步,只可惜我这孱弱的身体实在不允许。"
维森特的视线跟着落到劳尔的身体上。与海斗同样纤细的体型——的确无法负荷严苛的军队生活,但他的脸色看起来还不差。
"现在看起来应该挺健康的呀。"
"是啊,遁入修道院后,总算把我的身体调养得跟一般人差不多了。只不过……命运还真是爱捉弄人哪,自小体弱多病的我能活到现在,但身强体健的哥哥却这么死了……"
劳尔怃然的说着,视线突然往身后望去。
"谁都无法预测到的命运,这个孩子却能看得一清二楚。听说他预言了阁下的死亡,这件事是真的吗?"
"是的。"
维森特也跟着点头,视线捕捉到与坊恩并肩而行的海斗身影。刚才只顾着和劳尔说话没注意到,不知何时他们竟与走在后头的两人拉开了那么远的距离。看到海斗正仰着头热切地对那个高个子男人说话的模样,维森特忍不住发出锐利的声音。
'你在做什么!快点跟过来啊!'
吓了一跳的海斗连忙转过头,慌张的赶到身边来。维森特往维持着与刚才同样步调往这里走来的坊恩轻睨了一眼。
(在船坞时也看到他们在说话……真是个放肆的家伙。海斗也真是的,居然这么随便就亲近除了我以外的人。)
维森特无意识咬紧了嘴唇。海斗似乎和坊恩聊得很开心,真是无聊。和自己说话时,他却总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就连视线也不愿多停留在自己身上一会儿。
'你和那家伙说了些什么?'
维森特把海斗拉到自己身边后,又往坊恩的方向瞪了一眼。
'就……就船的事嘛,问他的船跟英格兰的船有什么不同之类的呀……'
海斗伸手覆上维森特紧抓着自己手腕的那只手。
'可不可以请你放开,你抓得我好痛喔。'
维森特这才把视线放回海斗脸上,看见他略显痛苦的表情后才惊讶的松开手。
'对不起,只要一想到你明明已经答应不离开我的身边了却还这么做,我就忍不住觉得焦躁。'
听到维森特的说法,海斗也没好气的板起脸孔。
'是我太粗心了,以后会更注意的。'
维森特以最大限度的温柔力气,轻抚着海斗被握疼的纤细手腕。
'真的没事吗?看来是没有留下伤痕……'
'你又不是真的那么用力……'
这个时候,站在不远处的劳尔示意般地轻咳了一声。
'阁下的房间就快到了,你们还要很久吗?'
维森特完全忘了现在可不是两个人独处的时间。用最短的时间恢复冷静后,这才转头看向劳尔。
"不,抱歉让你们久等了。"
劳尔微笑道:"您对他还真是宝贝啊。"
"这是当然。在将他平安送到陛下面前之前,可是不容许出半点差错的。等会不管阁下对海斗说些什么,希望你们都不要泄露出去……"
"请您放心吧。我们从事这种工作,早就习惯保守秘密了。除了我之外,阁下应该也没有对其他人提过关于这个少年的事。"
"那他呢?"
目光凝向终于赶上来的坊恩,维森特毫不掩饰苦涩的开口问道:
"如果要我跟他同时为阁下进行翻译的工作,那他也会知道海斗的真面目不是吗。"
"这点您也不用担心。在我的命令下,坊恩绝对会守口如瓶的,就算要他以性命起誓都无所谓。"
自信满满的说法,让维森特不由自主地转过头去看向坊恩。
"为什么你这么有自信呢?"
劳尔露出了深沉的微笑答道:
"这就说来话长了。不过现在也只能请您相信我,更重要的是,不能让阁下再继续枯等下去了。"
他走近最靠近的一扇门,没有半点迟疑地将门板推开。
"到了,就是这里。"
注意到海斗突然仰起头望向自己,为了让他安心维森特扯开了淡淡的微笑。
'马上就会结束了。这段时间雷欧应该已经把我们的行李全部搬上马车,下午就能出发了。'
海斗轻轻点了点头,又躲进了维森特的身后。
'阁下不喜欢软弱的家伙,要抬头挺胸。'
维森特拉住海斗,将手掌抵在他的腰上。
'我就在你身边,不管发生什么事,我都会保护你的,不用担心。'
海斗再次颔首,在维森特的敦促下踏出脚步。
待两个人走进房间后,劳尔和坊恩也跟在身后。
房门阖上的声音在身后静静响起,维森特随即挺直了背脊,连脸上表情都为之一凛。是因为能再次见到尊敬的山塔?克鲁兹侯爵而感到开心吧。希望离开这栋宅邸时,也能抱着同样的心情。
"阁下,曼多沙大人和那名少年已经为您带到了。"劳尔走向在锦帐底下的睡床边,静静开口道。
"把锦帐……拉起来吧。"
干咳了好一会儿后,床上才传出沙哑的声音。劳尔将看似厚重的锦帐往左右两边拉开卷起,躺在灰色毛毯底下的山塔?克鲁兹侯爵终于出现在众人眼前。
"请到这里来,阁下没办法大声的说话。"
劳尔招了招手,示意维森特和海斗站到床边来。
(怎么会如此悲惨……)
维森特拼命压抑着心中的动摇情感。之前会面时,确实感觉到侯爵的老态,但那时的他并不像现在这样衰弱啊。岁月毫不留情地在他脸上刻画出年老的痕迹,连两颊的颊肉都已经失去弹性往下垂落了,裹在毛毯底下的身躯也像枯木般瘦弱衰竭。唯一能让维森特认出不负侯爵之名的,只有蕴含在那双灰色瞳眸中的锐利目光。
"曼多沙,看来你已成功完成任务了呀。"
山塔?克鲁兹侯爵抬起视线,对着维森特微微一笑。
"我早就知道,你一定能办到的。"
维森特连忙低下头。
"不敢当。"
"在你身边的,就是从吉潘古……日本国来的少年吧。"
"是的。"
"把头巾拿下来。"
全身僵直的海斗看到维森特对自己点了点头后,才缓缓拉下几乎遮覆住半张脸的头巾。一见到失去头巾的遮掩,长至肩颈的艳丽红发时,侯爵不由得瞠大了双眼。
"我是听说过他有一头红发……没想到竟像火焰般绯红啊。之前听闻日本人多半是黑发,看来传言并不真实哪。"
"不,海斗的发色是染发所致。"
"为了什么?"
"只是单纯想追求流行吧,就跟英格兰女王经常戴上不同颜色的假发一样。"
侯爵抬高了犹如皮包骨般的手,对海斗招了招。
"靠过来一点,让我看看我的死神长得是怎生的模样。"
海斗转过头瞥了维森特一眼。
'过去吧,不会有事的。'
侯爵不愿错过任何一点细节般地,执拗的观察着海斗的脸孔。
"看起来还很青涩啊……你几岁了?"
维森特代替海斗回答。
"已经十五岁了。"
"已经是懂得人情世故的年纪了呀……坊恩在吗?"
站在房门口的坊恩走近了几步。
"我就在这里。"
"这个少年接下来说的话,你可得没有半点误差的翻译出来啊。"
坊恩颔首,站到了劳尔身边。知道自己该扮演什么角色的维森特,也走到海斗身侧。
山塔?克鲁兹侯爵的第一个问题,就跟维森特所预测的一模一样。
'阁下问你,除了他的死亡之外,西班牙海军将会败北的预言是真的吗?'
海斗谨慎地等维森特全部翻译完后,才点了点头。
'是的。'
'败北的原因呢?你知道是为什么吗?'
'因为指挥官并不称职。西班牙并没有像法兰西斯?德瑞克爵士那样懂得大海的男人。'
维森特在心里颔首。与之前自己曾经听过的预言并没有什么不同。那是不管听了几次,都会令耳膜为之发疼的恐怖预言。
侯爵也在坊恩的翻译传话下,一脸阴沉的对海斗的说法点头表示认同。
"虽教人忌讳,但这孩子的说法也有他的道理……可是梅迪那?西都尼亚公爵阁下究竟做了什么,才导致了失败的下场呢?"
听完维森特所传达的质询后,海斗只是耸了耸肩。
'他什么也没做啊,问题就出在这里。正因为他明白自己的无知,所以才会受到幕僚的意见左右,真的发生事情时,又无法立刻做出判断。'
维森特惊讶的在心中发出感叹。真是了不起的发言,海斗的预言好像从很久之前他就认识梅迪那?西都尼亚公爵本人一样。
(公爵的确是个优柔寡断的人……海斗刚才所说的话,就算真的发生了也不足为奇啊。)
维森特顿时感到强烈的不安。没有比在缺乏判断能力的指挥官麾下战斗更让人难过的悲剧了。一旦失去了攻击的机会,忠心期望的胜利就会从指缝间溜走,再加上慢半拍的撤退判断,极有可能令部队面临全灭瓦解的命运。
而这样的不安,似乎也笼罩了山塔?克鲁兹侯爵的内心。他立刻接着发问。
'你说他会被幕僚的意见左右,那又是由谁担任辅佐呢?是否直接接收侯爵阁下的军队,继续以他们为幕僚?侯爵阁下是这么问的。'
海斗摇摇头表示否定
"我不知道,而且我也不晓得现在的幕僚有哪些人。'
等不及侯爵发问,维森特已经忍不住先开了口。
'要是说了名字就能知道吗?会不会是法恩?玛尔蒂尼斯?雷凯鲁德大人?还是米格尔?欧坎特大人呢?'
海斗低头思索了一会儿,又再次摇摇头。
'我不知道。之前我也说过了,不是每件事我都能看得很清楚。'
听完维森特的响应,山塔?克鲁兹侯爵脸上明显浮现出失望的表情。
"是吗……雷凯鲁德和欧坎特都是曾和我一起参加'勒潘多海战'的战友,他们的战斗能力也不在我之下……就算在我死后,他们也很可能会发誓效忠公爵阁下。但是如果公爵选择的是他们之外的其它人……"
年老体衰的侯爵压抑着溃堤的痛苦般紧紧闭上双眼。过了许久,当他再次睁开双眼,只能无奈地以苦笑面对维森特。
"这个少年说的到底是实话、还是从头到尾都在撒谎,我现在还没有办法判定……但是听到越多预言,就越是感到无力与气愤,说不定他也只是说出再理所当然不过的发展罢了。"D(q1?8A7`F
维森特颌首以对。
"这么说是很僭越,但其实我也是这么想的。"
"可是如果这个少年说的是事实,还是有解决的对策。只要不让梅迪那?西都尼斯公爵成为海军司令官,就再没有能动摇西班牙赢得胜利的因素了。为了这一点……"
山塔?克鲁兹侯爵抱着最后一丝希望,将目光放在维森特身上。
"国王陛下想让公爵接替我的想法,到现在还是没有改变吗?"
维森特蹙起了眉头。他当然想做出让山塔?克鲁兹侯爵满意的回答,但却没办法响应他的期望。
"像我这种人,实在无法猜透陛下伟大的想法,不过我想,陛下的心意现在应该还是没有改变才对。毕竟那是陛下深思熟滤后做出的决定啊。"
"啊啊,是啊……的确是这样没错……果然很符合他慎重之王之名哪……"
山塔?克鲁兹侯爵怅惘的喃喃自语,忽而注意到海斗凝视自己的视线。
"怎么了?你是第一次看见受到失意摧残的人吗?"
海斗被吓得瞬间僵直了身子,下意识地贴向维森特身边。接着以颤抖的声音开口道:
'我知道不让西班牙打败仗的方法。'
维森特倏地回过头。
'真的吗?'
'只要停止战争就可以了。'
太过理所当然的说法,让维森特一时间不晓得该怎么回应才好,但一旁的坊恩却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你在笑什么!"
听不懂英语的劳尔出声斥责坊恩的无理。
'快点翻译啊!'
坊恩立刻收敛了笑意,面向一脸焦急的山塔?克鲁兹侯爵转达海斗的说法。
"这名少年是说:想要赢得胜利,就是别与英格兰开战。"
老人原本如槁木般死灰的脸上,瞬间血气上冲。
"这……这是在愚弄我吗,该死的小鬼!"
侯爵费尽力气撑起了上半身,一旁的劳尔连忙伸出手来支撑衰弱的老人。
"阁下,您可不能太激动啊。不然又会……"
"无所谓!"
山塔?克鲁兹侯爵怒气腾腾地对着像跟木棒般呆呆杵在原地的海斗出声咆哮。
"战争是无法避免的!不能让英格兰的那些家伙继续跋扈妄为下去了!那些偷袭我们的船只,夺取新大陆所运来的财宝的走狗们,一定要让他们葬身在这片大海才行!这么一来,那些受到英格兰援助而傲慢的荷兰新教徒也会无力再继续内战下去!"
海斗求救似地抬起头来望向维森特,用快哭出来的声音道:
'为什么西班牙人要这么拘泥于荷兰呢?'
维森特轻抚他的背部,轻声道:
'因为那是西班牙的领地,安提渥普是与北欧进行贸易往来的重镇。'
'安提渥普的战乱不是已经停止了吗?'
'没有错。'
'这样的话,就别去管那些有新教徒在的州不就好了。'
'这可不行,那里可是腓力陛下的领地啊。'
'就只是为了收复那一小块领地,得投注多大的财力,你们到底有没有仔细想过啊?'
'你说什么?'
'就算拿从新大陆得来的利益来填补也绝对会不敷使用的。'
漆黑的眼瞳直视着维森特的双眼。
'我刚才说的绝不是在开玩笑。西班牙想成为欧洲第一大国的唯一办法,就是停止战争。或许你会说所有的准备都已经上轨道了,但那些为了对英格兰开战而制造的船只也不会浪费的。只要让坊恩所制造的新型帆船改变航向安插在往安特维普或新大陆的商船之中,不管遭到哪里的海盗袭击都能与之对应。弃守北部的荷兰所多出来的战费,就能分摊西班牙的商船进入新大陆时所需的费用。这么一来,西班牙一定会变成比现在更丰饶富裕的国家。就算不去并吞周围的小国,也能让国家往更好的方向发展哪。'
意想不到的发言——不,应该说是彻底颠覆众人思想的发言。维森特好一会儿都只能愣愣地呆望着海斗。包括自己在内的西班牙人,一定都没有考虑到这一点吧。
'这些……也是你的预言吗?'
海斗犹豫了一会儿之后,还是点了点头。受到英格兰照顾的他居然会指出对西班牙有利的途径,现在海斗可能已经在心里偷偷为此感到后悔了吧。但维森特并不认为海斗是在说谎,因为他所说的的确很有道理。
'我可以把刚才这些话翻译给阁下知道吗?'
坊恩特意使用英语开口询问。
'还是要当作你们私下的谈话呢?'
维森特轻睨了坊恩一眼。
'为什么问?'
'如果说出来的话,阁下想必会很愤怒吧。'
维森特无意识地咬紧下唇,这个男人说的的确没错。但不管再怎么愤怒咆哮。山塔?克鲁兹侯爵应该还是能做出最正确的判断吧。他是名军人,同时也拥有与新大陆进行贸易往来的经营者身分。
'翻译吧,现在只能看阁下怎么判断了。'
坊恩叹了一口气,重新面向床榻。
"他是这么说的……"
猜想的没错,海斗的说法果然刺激了山塔?克鲁兹侯爵的痛处。
"事、事到如今,难道想叫我放弃荷兰北部吗?绝不可能!他说的没错,陛下要收复那个国家的确得投注大量的金钱,几乎会令国家破产的大笔金钱。但如果不这么做的话……"
维森特试着想为海斗辩护。
"今后的征战费用会越来越高,趁着还能收手的时候快点收手,才能让损失程度降到最低,这种想法并没有错啊。"
"说不定真是如此!但这些事跟我一点关系也没有,这个该死的恶魔使者……"
由劳尔在身后支撑着,山塔?克鲁兹侯爵痛苦的张嘴喘息,双眼还是死瞪着海斗。
"我到底做了什么?你为什么要把属于我的一切全部夺走?"
"阁下,海斗并没有……"
"你给我闭嘴!"
维森特还想说些什么,却被侯爵粗声阻断了未尽的话。
"这种诅咒般的预言,是没有办法夺走我的猎物的!"
眨眼瞬间,山塔?克鲁兹侯爵突然将瘦如枯木的手探入枕下抽出一把短剑,使尽最后的力气从劳尔支撑着自己的双手中钻了出来,往海斗所站的方向扑去。对一名病人而言,这已经算是极快的速度了——但看在维森特的眼中,却是再迟钝不过的动作。
"阁下,请您快点住手!"
维森特眼明手快的抱起海斗,往后跳开一大步。因恐惧而颤抖不已的海斗下意识地将脸埋进维森特的胸口,伸出双手用力环住了他的背部。
(别担心,我不会让任何人伤害你的。)
就算是我所尊敬的山塔?克鲁兹侯爵,也不容许伤害我最心爱的宝贝。维森特以相同的力道紧紧回抱着海斗,在心底偷偷起誓。海斗就由我来守护,这是我的命运,命运的齿轮从在普利茅斯的山丘上与他邂逅的那一刻,就已经开始转动了。
"呜喔……"
失去攻击目标的侯爵狼狈的从床榻上跌了下来,痛苦的蹲在地上。之前所拼命压抑的不适在此时突然一口气爆发般,侯爵难以隐忍的用力咳了起来。
"阁、阁下!您没事吧?"
站在床榻旁的劳尔和坊恩急忙赶了过来。而维森特也退开几步,好让他们查视侯爵的状况。
"还不行……我还不能……还不能死……"
被坊恩抱回床上的侯爵喘着大气,无力的低喃出声。
"我……我不能……接受这么悲惨……的死法……我是山塔?克鲁兹……是不败的提督啊……不能在最后染上了污名……"
维森特看着劳尔,劳尔也回应着维森特的注视。山塔?克鲁兹是个军人也是个经营者,但最后战胜的却是属于军人的精神。这也没有办法,谁叫他是西班牙贵族呢。劳尔垂下视线,无声地承认了自己的失策,然后对山塔?克鲁兹侯爵温柔地出声道:
"阁下,请您稍微休息一下吧,身体会撑不住的。"
就在这个时候,仍咳个不停的山塔?克鲁兹侯爵嘴角流出了艳红的液体。那不正是鲜红刺眼的血液吗!
"咕……唔……"
维森特惊愕得瞠大双眼,意识到这代表了什么时,身体不由得窜起一阵颤栗。
"多雷特大人,阁下该不会是得了肺……"
维森特话还没说完,已经被山塔?克鲁兹侯爵出声截断。
"不是的……海……海上男儿怎么可能会得肺病……"
这么说的确没错。在船上,鲜少会有原因不明的病情,但这里并不是海上,而是陆地啊。
看着用颤抖的手来回抹去嘴角艳红的侯爵,维森特的胸口就像被刺了一刀般疼得发慌。
(其实阁下早就知道了,他明明知道,却不愿医生们将这件事传扬出去,将他已得了不治之症的事给……)
将僵着脸怔怔望着侯爵的海斗留在原地,维森特向前走近床榻旁。劳尔似乎还不知道阁下得的是肺病,松了一口气后便把最靠近侯爵的位置让给维森特。
"叫医生来,但别张扬。"
维森特说完后,劳尔点点头便悄悄退出了寝室。不知是不喜欢单独行动还是怎么,离开时也一并带走了坊恩,真是对奇怪的主从啊,不过现在可不是追问这种事的时候。维森特拿起放在床榻旁茶几上的干净白布,本想交到侯爵手上,但又想到他已经连拿东西的力气都失去,便弯下身亲自为侯爵拭去嘴角的污血。
"曼多沙啊……"
被血沾污的手叠上维森特的。
"我、我真的不想死啊……"
"阁下……"
"我不想死……不是因为舍不得这条命……而是我……"
维森特将白布放在枕边,握紧了侯爵包覆住自己的那只手。
"我知道,我不会说出去的。阁下的名誉,就由我们西班牙的海军来守护!"
"喔喔……"
灰色的眼瞳浮上一层泪雾,但山塔?克鲁兹侯爵直到最后都忍着没让泪水落下。
"你愿意听听我最后的愿望吗?"
维森特坚毅的点点头。
"您有什么愿望?"
那个少年所说的关于从荷兰撤退的预言……只有这件事,绝对不要传进陛下耳里……"
思索了一会儿,维森特颔首道:
"我不会说出去的,要不要也让多雷特大人封口呢?"
说完,只见山塔?克鲁兹侯爵虚弱一笑。
"应该没那个必要吧……"
"您这么说是什么意思?"
"那么,就听听我最后的忠告吧。"
那只叠在维森特手腕上的枯掌又再稍稍加重了力道。
"你知道他的名字吗?"
"是的,他说自己叫芳尔?迪?多雷特。"
"还省略了真多啊,其实他的全名是劳尔?艾尔巴雷斯?迪?多雷特?伊?法尔奈吉。"
维森特不由得倒抽了一口气。
"法尔奈吉……难道是那个?"
侯爵点点头。
"虽然都是旁系,但他的母亲那边与帕鲁玛公爵、父亲那边与艾尔巴公爵家族都有关系……正因为如此,他与荷兰那边也有解不开的羁绊哪。"
维森特想起来了。担任荷兰总督的三位公爵中——艾尔巴公爵费鲁纳德和王弟顿?枋?戴?奥斯多利亚公爵两个人都已经不存在于这个世界上了,而剩下的最后一人,就是现任总督帕鲁玛公爵亚力山大?戴?法尔奈吉。
"多雷特会来到我身边并不是偶然。"
山塔?克鲁兹侯爵接着说。咳嗽的症状总算稍缓了些,声音也恢复了原本的沉稳。
他说回来西班牙是为了到设立基督教的圣罗克小教堂去拜访,但事实上应该是到帕鲁玛公爵那里去了吧。"
"也就是说,他是个间谍吗?"
"没错,他之所以接近我,应该就是为了探查战争的准备进行到什么阶段了。对英格兰的侵掠不仅仅是海军,帕鲁玛公爵所率领的陆军也有参加,对方应该也很在意我们这边的作战进度吧。"
"那坊恩?古里斯夫呢?多雷特大人说他是阁下您这边的人啊……"
山塔?克鲁兹侯爵轻点了点头。
"坊恩确实是我借给他的人才。约莫十年前吧,当时我们谈到要造出与荷兰船有相同性能的船,便开始到处寻找优秀的造船师,他是帕鲁玛公爵向我推荐的。不过直到最近,我才知道开始发掘坊恩的人,其实就是劳尔?迪?多雷特……"
侯爵脸上闪过一抹苦涩的笑意。
"也就是说,早在十年前帕鲁玛公爵就安排了眼线在我身边了。"
维森特不解反问:
"明知道他是间谍,为什么又要让多雷特成为顾问呢?"
"那是因为,我也想知道帕鲁玛公爵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啊。之前我也跟你说过了吧,朝中的臣子必须加道彼此之间的动向才行,少了好马的骑士立刻就会败下阵来。想要延续家族的繁盛,就必须得和他人连手,谁都不想错失机会啊……"
那是张严峻的军人面孔,配上狡黠的商人目光——维森特不由得想起劳尔那张皮笑肉不笑的讽刺笑脸。的确,他并没有错,存在他眼中的只有朝廷重臣山塔?克鲁兹侯爵善于心计的那一面罢了。
"那么,您已经从多雷特大人口中得到情报了吗?"
侯爵轻轻摇了摇头。
"到头来,我都没有捉到他的狐狸尾巴。虽然长得一副娘儿模样,但城府之深可不容小觑啊。不过从跟他的对话中,我也知道了帕鲁玛公爵并没有参与这次战争的意思。"
"这又是为什么呢?"
维森特蹙起眉头。
"虽然不如艾尔巴公爵那般强硬,但帕鲁玛公爵应该也是个主战派的人吧?"
"公爵并非那种不分对象,一心只想发动战争的人。在他心里,最重要的就是平定荷兰的战乱。英格兰确实会给他带来麻烦,但他并不想把贵重的兵力和财力花费在这些事上头。尤其是在不晓得陛下何时才会拨款援助的情况下。"
"可是,收复荷兰不是现在最重要的国家大事吗?"
"曼多沙,你还太年轻。"
侯爵苦笑着回应。
"荷兰是如此遥远。远在天边的人民,也不一定会服从本国的所有决定哪。只要百姓的不满没有传进陛下耳里,倒也能相安无事。不管如何,只要海军展开行动,帕鲁码公爵势必也得率兵出征。如果他坚持不出兵,就是犯抗命之罪了。"
"这么说……是没错……"
看到维森特还是一脸不谅解的模样,山塔?克鲁兹侯爵又接着说:
"在勒潘多海战时,我也曾为此事深感焦虑。为了守住西班牙舰队,陛下也曾说过非到万不得已,实则不愿开战这种话。但事实上,正因为西班牙没有参战,联合国才会落得败退的下场。到头来,也只派了已经去世的王弟殿下顿?枋大人这一支舰队参战,当时我们并没有在那场战争中得胜,而战败的原因也被归咎于王弟殿下的失败。一想到这里,似乎连那场战役的光荣也都为之褪色了呀……"
怀抱着惊讶与失望交织的心情,维森特痛心颔首。
"我从不知道……居然还有这种不为人知的内情。"
知道这件事的也只有陛下与殿下的使者、当时的提督安东雷亚?多利亚、还有我而已。但当时彼此之间对我国与远征地区的作战考虑各持己见,现在要与英格兰开战恐怕也会面临到相同的问题。你最好从现在开始就要有所觉悟。"
维森特全身上下的神经都在瞬间绷紧。
"是的!"
"你的个性就是太直率了,这对你来说或许有点困难,但还是要尽可能的搜集情报、利用所有可行的手段、巧妙的与众人周旋。就像劳尔?迪?多雷特一样……接下来你所要接近的宫廷,只有像那一型的男人才能获得最后的成功。不仅是宫廷,就连在海军司令部也是一样。"
山塔?克鲁兹侯爵在维森特的手上拍了一下后,才把自己的手从维森特的掌中抽出。
"再过不久多雷特就会对我断念,然后进入宫廷吧。我就把他交给你了,好好利用吧。"
维森特感到困惑,侯爵似乎猜透了劳尔的想法。但是……
"利用……是什么意思?"
侯爵抬起下颚,指向站在远处的海斗。
"听完我说的话之后,多雷特也对那个少年产生了兴趣。"
"对海斗产生兴趣?"
"没有错。接下来他应该会想尽办法接近身为监护人的你吧。要是发生了什么问题,你大可以找多雷特商量。这么一来,或许也能证明那家伙真正的实力。"
山塔?克鲁兹侯爵再一次迎向维森特的视线,千头万绪总归一句话。
"永别了,曼多沙。你可千万别忘了我们之间的约定哪。"
维森特深深地朝躺在床榻上的侯爵行了一礼。两个人都知道,今日一别就是今生的诀别。
"我绝不会忘了阁下的大恩大德。"
"好了,你去吧。带着那红发的死神一同去吧……"
山塔?克鲁兹侯爵很是疲惫的合上眼睑。
"无法亲手了结将是我一生的遗憾……和死神共舞者必将丧命……那个少年将会为西班牙带来恶兆,你可得小心一点哪……"
维森特无法反驳。不管哪一方,都固执的不愿改变自己的想法。
"那我就先失礼了,阁下。"
旋踵回过身的维森特走向了海斗身边。
'走吧。'
海斗点点头,跟上维森特的脚步。突然若有所思的开口。
'也许我真的是恶魔。'
维森特一把搂住海斗纤弱的肩膀,轻声道:
'才不是,你是守护天使才对。'
对上海斗抬也头来望向自己的视线,维森特露出淡淡的微笑。
'你懂得尊重生命,为渴求救赎的人感到哀怜。在普利茅斯的山丘上以命相抵救了葛雷姆,还有在比斯克湾时从恶灵手中拯救了我们。后者也许是因为裴雷斯的徽章所带来的效应,但想到要把徽章扔进海里的人是你啊。这么说起来,我都还没为那件事向你道谢呢。'
海斗羞涩得连忙低下头。
'不、不用了啦,那又没什么……'
维森特的手悄悄抚上那头艳丽的红发。
'谢谢你。我能站在这里,都是因为有你的帮忙。'd
Etn(\x7F
没再多说什么,两个人一起走出敞开的寝室房门。与山塔?克鲁兹侯爵那阴暗且不通风的房间成反比,面向中庭的玻璃窗所洒下的温暖阳光让走廊显得格外明亮。刚来的时候,两人都没有注意到这么美丽的景象。
'还是把头遮起来吧,难得碰上这样的好天气,真是太可惜了。'
维森特停下脚步,拉起连在斗篷上的帽兜。
'刚才……谢谢你救了我。'海斗抬起头来面对维森特,笨拙的出声道谢。
'我只是做了我本该做的事罢了。'
回答的同时,维森特也觉得自己的双眼就像今天的天空一样光辉闪耀着。就连海斗的道谢,都是如此悦耳动人。
'好了,我们就直接从海军本部回到船坞吧,马车应该已经准备好了才对。'
再次踏出步伐的海斗忽而想起似的问道:
'多雷特大人也要跟我们一起同行吗?'
'没有啊,为什么问?'
海斗耸了耸肩。
'没有啦……只是我不太会应付多雷特大人那种人。'
山塔?克鲁兹侯爵才说过,那个男人对海斗很有兴趣,想必海斗自己也很在意这点吧。为了让海斗放心,维森特轻声安慰。
'要是没事,就别太接近他。我会帮忙注意的,你别担心。'
'嗯。'
'那另一个人你就知道该怎么应付吗?'
'你说坊恩啊?反正他又不会来,而且那艘船也还没完成啊。'
原来是这样啊,维森特终于放下心中的一块大石。
'以一个造船师傅而言,他好像还挺优秀的。你有问他是在英格兰的哪里工作吗?'
海斗点点头,答道:
'他说是在普利斯顿。'
如果记得没错,那应该是威尔斯半岛对岸的海港吧。假设他从十年前就为山塔?克鲁兹侯爵所用,说不定和德瑞克他们也有挂勾呢——想到这里,维森特不由得苦笑。虽然是没办法的事,但只要一牵扯上海斗,自己就会变得异常神经质。但只要进了艾尔?艾斯各里亚宫,那些教人忌惮的海盗也无从出手了吧。
(真想快一点进宫啊。)
维森特打从心底这么希望着。洛克福那家伙绝不可能眼睁睁任自己带走海斗,但在他追上来之前,维森特还是希望能找个安全的地方把海斗藏起来——只为了能心无旁骛地迎击敌人。
4
鲁法响彻海面的笛声压过了掠过耳边的狂风。
"你们这些家伙,皮给我绷紧一点!这次要是没有缩短时间的话,我一定要把你们每个人的屁股打到肿起来为止!"
粗哑叫声的尾音尚未落下前,水手们皆已冲了出来,各自站定在自己的位置上。
"越来越灵敏了呢。"
杰弗瑞话一出口,奈吉尔也同意似地点点头。
"还能再继续下去吧。平时虽然老被'复仇号'摆道,不过今天我们可是第一名呢。"
到主帆完全展开为止能尽可能缩短多少时间,这种船上训练确实能刺激男人们的竞争心。想出这种竞赛方式的就是德瑞克,他比任何人都还要清楚,当美味的猎物出现在眼前时,非得将所有的好康拆吃入腹才行。
(训练的第一天可真是惨不忍睹啊。)
回想起那天的惨况,杰弗瑞就不由得苦笑。
天性孤独的狼哪能习惯群体生活。在德瑞克的一声令下,几名船长根本顾不得什么阵形,只一味的扬起帆与邻近的其他船只相互追撞,海面上充斥着愤怒的叫嚣与咆哮。德瑞克只好把众人召集到自己的复仇号上,重新说明为了同时对敌人发射炮击,全体舰队必须整肃阵形才行的练习意义。
(骄傲自大的我们,虽能理解被分配到的是如同猎犬般的任务,但体内仍残留着野狼的气概啊。)
上级所要求的水准很高,比平时的训练更为严酷。从清晨到深夜,男人们不断攀着船桅爬上爬下、张收船帆、充填清理大炮火药。就连坚韧熟练的水手们都忍不住要出声抱怨,更遑论那些看准战争即将发动而抢着分杯羹的菜鸟。就算是在"荣誉号"上,也陆续出现了还没走回卧榻就累到昏厥过去的家伙。负责斥责、激励、安抚水手们日渐升高的不满情绪,好让大家都能继续进步下去,就是船长的职责,这也比一般的航海更加劳心劳力。如果不是对西班牙强烈的敌对意识相对德瑞克的信赖与敬重,大概有不少船只都私下偷跑了吧。
"鲁法,枪准备好了吗?"看工程都已经完成得差不多后,杰弗瑞出声询问。
"是的,全都准备好了,没有半点失误。"
为了将滑膛枪点上火,鲁法深吸了一口气吹向导火线。
"可恶,那些家伙也挺行的嘛。"
奈吉尔走向前,一看到"无畏战舰"的船帆,就忍不住开口咒骂。没错,敌人可不只法兰西斯爵士而已,每艘船都想证明最优秀的船就是自己所搭乘的这一艘,而拼命想杀出一条血路来。
"快点走啊!真是个没用的家伙!"
"脚可得小心,别踩空了啊!"
"只差一点了!"
船桅上传来的叫声同样也焦躁又尖锐,但期间,水手们的双手也都确实且迅速的完成自己的任务。
"完成了!"
最后一面船帆迎风张开的瞬间,鲁法忍不住发出兴奋的欢呼,导火线也成功烧到了滑膛枪的弹匣。下一秒,砰的一声偌大声响与子弹同时在夏季有积雨云飘浮的天空中炸开。最初的枪声——代表了荣誉号是第一支达成任务的队伍。
"很好!"
奈吉尔弯起嘴角露牙微笑。像鸟儿般伫足在船桁的水手们也都跟着开心大叫。但是——
"大家都辛苦了。"
面带笑意这么说的杰弗瑞心里并不像他们一样为成就感而高兴。相互竞争时的确能暂时忘却烦恼,但在赢得胜利的同时也会不由得再度想起。
(训练当然很重要,但是……)
杰弗瑞望向南方的天空。
(我还有其他更想做的事。)
做这些训练的同时,海斗一定正等着自己去接他吧。就连在漂流的船桅残骸上发现本该放在海斗身上的钥匙而几近疯狂的杰弗瑞,也坚信海斗一定还存活在这个世界上。问题在于"他到底在哪里",会不会从桑坦德那附近上岸了呢?还是在西班牙舰队的严密看守下被带往里斯本了?更说不定,他们已经上了陆路,正往腓力二世所居住的艾尔?艾斯各里亚宫去了——德瑞克所雇用的间谍到现在都还没有传来消息。
(只是等待,实在不符合我的本性哪。)
杰弗瑞烦躁的咬紧下唇。真想现在就立刻追上去,查出海斗的所在之处,将他从万死不足惜的可恨桑蒂亚纳手中夺回来,将那纤细瘦弱的身体紧紧搂进怀里。只要能用这双手、这张嘴好好感受他的体温,现在这种难以忍受的焦躁一定也会立刻烟消云散吧……
"怎么了?干嘛露出一脸凝重的表情啊?"
直到奈吉尔出声,才把沉溺于幻想中的杰弗瑞给唤回了神。
"没什么啦……只是觉得天空好像有点怪怪的。"
奈吉尔跟着抬起头,往杰弗瑞所注视的方向看去。
"云量的确有增多的趋势……不过训练到今天总算告一段落了,应该不会有什么影响吧,说不定风向还会更快把我们送回普利茅斯去呢。"
"是啊,若有这种恩惠倒也不坏,直至目前为止的风向实在是太差了。"
"杰弗瑞……"
"怎么了?"
好友转过来望向自己的那张俊脸上,是出乎意料的认真表情。
"要是知道今天的成果,法兰西斯爵士对你的怒气也会为之消弭吧?"
这句安慰却只让杰弗瑞感到无比空虚。
"你啊……难道一直在想着这种事吗?"
"什么叫这种事……这不是很重要吗!海斗会遭到绑架并不是你一个人的责任,我不愿看到你和法兰西斯爵士再继续这么下去了。阁下总是对你满怀期待,而你也没有让阁下失望过啊。如果你们之间的隔阂没办法消除,就没办法再继续为他效命了。现在正是准备对西班牙开战的重要时刻,大家都得团结一心才行哪!"
"奈吉尔……"
鲁法的高声斥责是希望能让船上的水手们独当一面,而奈吉尔也亲自站在前线带领训练课程!深知他们这么做都是为了自己,杰弗瑞的胸口突地一阵抽痛。
(一点也没变……不管发生了什么,你仍然一点也没有改变。)
如同自太古时代以来就耸立的白色多佛陡岸般从不动摇的态度,让杰弗瑞不禁瞠目。奈吉尔为什么会如此坚强——那是多么柔软的坚强。比起因愤怒而失去理智、只会想到自身利益的自己全然不同。
(奈吉尔不仅仅是温柔。因为他是如此坚强,才能待人温柔。)
不管身处在多么惨淡的处境中,杰弗瑞从不觉得自己会被打败。
只有在面对奈吉尔时,才尝到了无论如何我都赢不了他而深感挫败的滋味。没错,就像现在一样。
当奈吉尔说出只差一点就要摧毁两人多年友情的残酷告白开始,杰弗瑞就不晓得该怎么面对他才好。不能像以前一样向他撒娇,就连到嘴边的抱怨也在不自觉中变得踌躇不定。自己笨拙且露骨的态度当然瞒不过奈吉尔的眼睛,除非必要,否则奈吉尔也尽可能地不靠近自己身边。彼此之间明明有着比亲生兄弟还要深厚的情感,现在却只剩下船长与航海长的身分连系着两人的关系。
就算重修旧好,也不可能恢复以往的亲匿了。一想到这里,就让人更加郁郁不乐。
明明是自己先松开了原本紧握着奈吉尔的手。不,就是因为先松开手的人是自己,才会落得不晓得该怎么面对他的下场。
(但你却愿意再对这样的我伸出友谊之手……)
凝视着奈吉尔那张端正帅气的脸孔,不苟言笑的表情底下,潜藏着教人不禁叹息的深深爱意。他虽然害羞又内向,但只要是被他放在心里的对象,奈吉尔就会无条件的对他好。就算生气、厌烦,也绝不会讨厌所喜欢的人。不,是无法讨厌才对。
与在认识海斗之前,从未真正懂得失去的痛苦的杰弗瑞不同,背负着母亲遭到杀害这种悲惨过去的奈吉尔,打从心底了解失去所爱之人的悲哀究竟有多么深厚。比起那种身心皆受创的苦痛,大概不管什么事都值得原谅吧。他比谁都还深爱着海斗,却也无法破坏与杰弗瑞之间的友情,只能不断压抑着自己的真心。一直以来,杰弗瑞都理所当然地接受奈吉尔的善意,现在却无法再放任自己接近他身边了。
(我得变强,变得比现在更强。)
杰弗瑞在心底偷偷对自己起誓。如果以后还想以"对等的朋友关系"让友情持续下去,就不能只让奈吉尔一个人牺牲奉献。以对方的好意为盾,只是一味接受的自己实在太卑鄙了。当务之急,就是得改正这一点。
(就算重修旧好,我们也不可能再恢复到以前那种亲密的关系了。但只要我更努力一点,一定能让彼此之间变得比现在更好吧。)
杰弗瑞就是想赌赌这种可能性。没错,只要能让奈吉尔留在身边,不管要杰弗瑞做什么都无所谓。杰弗瑞很清楚,如果奈吉尔离开荣誉号,一想到他从眼前消失的那种绝望——那种痛苦,我已经不想再承受第二次了。
"我也想要重修旧好啊。"
杰弗瑞轻抚着左颊到下颚的脸部线条,回应道:
"可是平时那么温厚沉稳的爵士,一见面劈头就是一拳,他应该不会这么轻易原谅我吧。"
奈吉尔也垂下肩膀。
"这么说也是……"
"只能尽可能把我的心情传达给他知道了。不只今天,从今以后也得继续这么下去。"
如果想让德瑞克消气,也只能这么做了。
"若想让阁下重拾对我的信任,就得快点把海斗带回来。要是一回到普利茅斯,就能收到间谍传来的连络就好了。"
奈吉尔也点点头。
"是啊,差不多也该是传来连络的时候了。只要能知道海斗身在何处,就能马上去迎……"话未竟,脸上却浮现忧虑的表情。
"可是阁下会答应让我们去吗?"
"没问题,这件事我已经跟阁下提过了。"杰弗瑞保证似的答道。
"真是这样就好了……"
"不管他再怎么生气,似乎还没有完全失去对我们的信赖。为了报答阁下的美意,我们一定要成功把海斗救回来才行。"
说着这些话时,杰弗瑞的思绪也飘回了当时与德瑞克交谈的情景。
从杰弗瑞的信上得知海斗被西班牙夺走的消息后,德瑞克马上向伊莉莎白女王说明状况,又连忙快马加鞭赶回普利茅斯。
"居然会发生这种事!"
把放弃探索归来的杰弗瑞唤进市政厅的办公室后,德瑞克不由分说地就以强而有力的拳头代替了再会的寒暄。
"还记得我的命令吗?"
踉跄了两、三步后,杰弗瑞总算是踏稳了脚步,迎面而来的是更加愤怒的吼叫。
"那个时候你是怎么回答我的,你还记得吗?"
"记得。"
在口腔中敞开的铁锈血味让杰弗瑞不禁扭曲了脸孔,拂开贴在脸颊边的金发,再一次挺直了背脊。虽然下颚挨了一拳,现在整个脑子都还昏沉沉的,但无论如何绝不能在爵士面前倒下去,那实在太难看了。只要站直了身子,很可能还会再挨他一拳,不过杰弗瑞就是希望他能严厉的惩罚自己。希望爵士能让犯下这种失误的自己尝到更强烈的痛楚。只为了……能稍稍遗忘海斗被夺走的揪心痛楚。
"回答我啊,洛克福!你当时是怎么回答我的?"
"我愿赌上自己的性命,守护海斗!"
"还记得很清楚嘛,所以这就是你守护他的方法吗!"
"全都是我的责任,我没什么好辩解的。"
"这是当然!我没杀了你,你就该感到万幸了!"
就像经过了一季冬眠的熊刚睁开眼的暴躁脾气,在办公室中来回跺步的德瑞克一直等到满腔的怒火稍微平息下来后,才深深叹了一口气。
"这下大事不好了。"
"是的。"
"海斗知道太多关于我军的情报了,在枢密院肯定会酿成极大的风波。就连华星汉大人也当着我的面说'都是你和你的部下太轻虑浅谋,才会招致这样的惨况,所以我才坚决主张该杀了他嘛',真是头疼哪。"
真像是那个没血没泪的秘书长官会说的话。杰弗瑞边压抑着心里翻腾的情绪,开口问道:
"那女王陛下怎么说呢?"
"虽然可怜海斗,但女王陛下也很担心我们这边的情报会被泄露到西班牙去。看来今年内那些家伙是不会攻过来了,就算要开战也得等到明年,在那之前还有相当充裕的时间。也就是说,他们大可以利用从海斗口中得知的情报,思考对付我军的对策。"
杰弗瑞以再认真不过的目光直视德瑞克,正声道:
"海斗绝对不会背叛我们。"
"是啊,或许他并不愿意背叛我们。但如果遭到严刑拷问又会如何?连大人都会为之屈膝的恐怖痛苦,你以为那孩子真有办法忍受?就连刚见面那当口,你只需稍微加重口气威迫一下,他就立刻表明自己真正的身分了不是吗。"
确实如德瑞克所说。如果遭到残忍的痛苦刑罚,就算是海斗也会无法守住秘密而全盘托出吧。他或许不会立刻屈服,但愈是耐住拷问,他的身体一定也会留下永远无法挽回的重度创伤。就算运气好一点留下了小命,也极有可能会失去手指、或一辈子不利于行。
(别开玩笑了!)
脑海中浮现的想像让杰弗瑞忍不住背脊发麻。心爱的人遭到严刑拷打,可不是忍忍就能算了的啊。
"那么女王陛下想怎么做?"
德瑞克无奈的耸了耸肩。
"就跟平时一样。陛下说这种事得经过深思熟虑后才能做出决定,到头来还是没有下达命令。"
"那枢密院的高层又持怎样的意见呢?"
"这个嘛……"
杰弗瑞耐不住性子催促道:
"请告诉我!"
"派出刺客,在秘密尚未泄露之前,先消灭海斗以除心头之患。"
"怎么可以……"
强烈的愤怒,让杰弗瑞觉得全身的血液都为之逆流了。气恼之下,也顾不得该有的礼节。
"会说出这种话的人肯定是华星汉那可恶的家伙,他从一开始就怀疑海斗是对方派来的间谍了。"
"不过,这个疑点似乎已经厘清了。"
"怎么说?"
"虽然我也知道的不多,但听说海斗并没有倾向西班牙人。就如你的报告里所说的,是海斗挺身救了葛雷姆一命,而诬告海斗是杀人犯的比伯其实是桑蒂亚纳的手下,或许是这些事抹除了华星汉对海斗的怀疑吧。"
杰弗瑞紧紧握住拳头。
"没有错,海斗是赌上自己救了奈吉尔的命。现在海斗一定也深信我们会去救回他,但你们却说要弃他于不顾?"
杰弗瑞的谴责,让德瑞克再一次低吼着驳斥。
"我当然是坚决反对啊!"
"那么是不是您的声音太小了呢?"
"他们人多势众,我又能有什么办法!"
德瑞克焦躁的扒了扒头发。
"我也很喜欢海斗,不想失去他啊。可是就现在的情势而论,也只能遵照枢密院的决定了。"
杰弗瑞咬着牙挤出愤恨的声音道:
"我不能接受……"
"我了解你的心情,但我们必须在战争中求得胜利才行哪。不管再怎么喜欢,也不能拿海斗一个人交换英格兰这整个国家啊。你或许会觉得无情,但这就是所谓的现实。"
"唔……"
彼此瞪视的两个人,终于都无力的松缓了肩膀的力气。只是在这里互相啃咬也无法解决什么,杰弗瑞收敛了怒火,开始思索起下一步该怎么做才好。没错,想要突破眼前的困境,就得采取行动才行。
"陛下应该还没有允诺枢密院的决定吧?"
杰弗瑞的询问得到了肯定的答案。
"没错。"
"那么,请准我休假吧。"
"你想做什么?"
"我要到西班牙去。在陛下尚未做出决定之前,就算帮助海斗也不算犯罪吧。"
"这么做太危险了!比起惩不惩罚,这么做能不能活着回来还是个未知数呢!"
"这一点我很清楚。一切都是我的独断独行——请阁下就当作什么都不知道吧。"
说完,杰弗瑞便转身准备离去,却被德瑞克唤住脚步。
"唉,你等等。"
"就算想劝我打消念头也只是白费功夫而已。"
"这种事我也知道!"
德瑞克再次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如果你无论如何都非去不可的话,那我也拿你没辙,让我来助你一臂之力吧。和华星汉阁下不同,这种时候没办法狠下心肠来,就是我最大的弱点了。"
"阁下……"
因德瑞克的这句话而感到安心的杰弗瑞,瞬间连双腿都差点失去站立的力气。不管再怎么逞强,只靠自己一个人终究是有无法跨越的障碍存在。
"谢谢您,这份恩情我一定……"
杰弗瑞的话还没说完,已经被德瑞克不悦的出声打断。
"你可别会错意了,我这么做那是为了海斗。"
"是的,我心里明白。"
"我现在就试着与被送进西班牙的间谍进行交涉。想要夺回海斗,就必须有一定的人数做好里应外合的工作。该怎么做,才能把你们一票人偷偷送上西班牙的土地、该怎么做,才能瞒过桑蒂亚纳的眼睛接近海斗。如果真能成功夺回海斗,又该循哪条路才能平安离开西班牙的土地,非得顾虑不可的事实在是多到不胜枚举啊。"
杰弗瑞点点头。
"再加上我们的时间实在不多了。阁下的间谍现在在哪里活动呢?"
"在里斯本,我派他去注意山塔?克鲁兹侯爵的动向。"
"如果方便的话,可以告诉我,他是个怎么样的人吗?"
"是个出生于荷兰的男人,通称为'蛇',正如他的名字一样,那个男人总是能静静地偷偷潜入每个地方。"
杰弗瑞不禁蹙起眉头。
"这名字也让人联想到狡猾呢,不过和他的职业倒挺适合的……出生于荷兰,那表示他是个新教徒啰?"
"本人虽然这么说,但就我看来,他所信仰的应该是钱才对。当向他提起要救出海斗需要协助的时候,你就等着被他索求莫大的金额吧。"
"如果他真有那种能力,不管得花上多少钱,我都不会在乎的。"
杰弗瑞果断坚决的表明了自己的态度。
"好,那就等我一个月。"
"需要等上一个月吗?"
杰弗瑞体内焦躁的情绪再度被挑起。
"如果这段期间内,陛下下达了许可又该怎么办才好?"
"这点用不着担心。既是关系到人命,陛下也会比平时更加优柔寡断。当初在判决苏格兰的玛丽女王死刑之前,陛下也考虑了好几年啊。海斗如此受陛下喜爱,应该不会这么快就决定了他的生死吧。"
德瑞克说的没错。不管是使用海路或陆路与里斯本取得连系,都得花上一个多月的时间。但对现在的杰弗瑞而言,等上一个月就等于是接受了整整一个月的拷问刑求般难受,可是当下也只能咬着牙撑过这难挨的日子……
"在得到回应之前,无法成眠的夜晚应该会持续下去吧。"
"我会利用共同训练让你累到失神,用不着担心失眠的问题。"
一听到杰弗瑞克制不住所吐出的软弱心声,德瑞克接着说:
"除了救出海斗,你还背负着保卫英格兰的重大义务,这一点你可千万别忘记了。"
"是的。"
"好了,你走吧。"
恭敬的行了一礼,背过身去后,德瑞克的声音又再次从身后传来。
"比起救援,暗杀的方式要来得简单多了,这件事你最好放在心里面。和你不同,华星汉阁下没必要亲自远赴西班牙。只要找出海斗被收容在哪座城里的监牢,再买通看管牢狱的狱卒,把毒药混入食物中是再简单不过了。"
杰弗瑞头也不回地回话道:
"我知道这是场跟时间赛跑的比赛。只能打从心底祈祷阁下优秀的间谍能抢先在秘书长官的间谍之前,找出海斗的所在之处。"
德瑞克没有再多说什么,或许他也不晓得该说些什么才好吧。
行往普利茅斯的航海相当顺利。为了展示训练的成果,以编队的阵形入港的多数船只正接受聚集在码头上市民们热烈的欢呼。
待在依序准备上岸的小艇上,杰弗瑞若有所感的开口道:
"这股欢欣鼓舞的气氛,仿佛我们已经赢得胜利似的。"
奈吉尔也从鼻子呼出一气。
"大家都太急了。"
"哎,气势高昂倒也不是什么坏事啊。"
杰弗瑞随口应了一句,视线又再转往岸边。只要一有时间,脑海里唯一能想到的就只有那一件事。不晓得里斯本那边有没有消息传来,是不是已经知道海斗在什么地方了。
(海斗,你到底在什么地方?如果能在梦里见面该有多好,但我却从来没有梦到你呀。)
如果不是在荣誉号上,至少也希望你能在码头边等着我……如此不切实际的幻想,却在杰弗瑞的脑海里不受控制的逐渐成型。一手抱着满脸不悦的小黑,另一只手正努力挥动着对自己露出灿笑的海斗身影……
"唉……"
但实际倒映在自己眼中的,却是一张又一张陌生的脸——杰弗瑞的嘴角装饰性的扬起一抹苦笑,那有着一头鲜艳红发的少年怎么可能会出现在这里呢。不管经过了多久,难以习惯的寂寥又再度侵袭自己,杰弗瑞只能压抑着痛苦咬紧嘴唇。胸口好痛,痛得让杰弗瑞几乎怀疑自己是不是病了,如此难以忍受的揪心之痛。
"那家伙……到这里来做什么啊?"
就在这时候,身旁的奈吉尔不知为何发出了焦躁的不悦声音。
"那家伙?谁啊?"
原本沉浸在悲伤中的杰弗瑞也被挑起了兴趣,视线跟着往港口的方向张望。没一会儿,就在与人群相隔一段距离的不远处,发现一个头戴华丽羽毛帽的男子。覆住白皙前额的深褐色发丝、同样绽放出知性光芒的茶色双眼,还有性感的丰满嘴唇——同时拥有优雅与冷漠两种截然不同的美貌,不就是正在伦敦的戏剧界刮起旋风的创作家,同时也是秘书长官华星汉麾下间谍的克里斯多福?马娄吗。
"真夸张的帽子。就连号称'孔雀'的我,都没有那么浮夸的东西呢。"
仿佛听见了杰弗瑞的声音般,远处的马娄摘下羽毛帽子,朝着这边高雅的行了一礼露出浅浅微笑。
"可能是来讨你欢心的吧?"
杰弗瑞一说完,奈吉尔立刻愤恨的握紧拳头。
"说的也是……要是能朝那家伙那张老是一副皮笑肉不笑的脸上打一拳的话,心情应该会轻松不少吧。不,应该要狠狠往他的屁股踹下去,好好端正他的思想也不错。"
杰弗瑞只能苦笑。喜爱美少年和美青年的马娄,对绝不会屈服于他的奈吉尔深深着迷。不管再怎么被严词拒绝,他也从不退缩,真是个坚强又学不会教训的男人哪。
"可别太勉强了,你的腿伤才刚结疤没多久呢。"
杰弗瑞说出这句话时,正好码头边伸长的钩棒也将搭乘的小艇拉向岸边。两个人分别和几个有过数面之缘的点头之交简短的招呼几句,边往埠头的一角走去,终于站定在一副神色自若的马娄面前。
"奈吉尔,不管你想做什么,总之还是先听听他有什么事吧。"
制止了正露出一双杀人目光瞪视着来客的好友后,杰弗瑞转而面向马娄开口。
"该不会是鼠疫又流行起来,害得剧场被迫关闭了吧?"
马娄微笑着回应。
"才不呢,巴贝吉团长老追着我催写新剧本,我才想来会会我心爱的夏金多斯(译注:阿波罗养的小白脸),好激发一下体内的浪漫细胞啊。"
阻止了奈吉尔准备踏向前的脚步,杰弗瑞微笑道:
"那真正的目的呢?"
"只是想来告诉你们,那个被西班牙人抓走的盖尼梅尔斯(译注:特洛伊的王子,因为是个美少年,所以被宙斯掳去倒酒,为水瓶座的化身)的行踪啦。"
下一秒,换成杰弗瑞按捺不住地一把扯住马娄的衣服襟口。
"要是敢寻开心的话,我就杀了你!"
马娄只是稍微挑动了右边的嘴角。
"情报来源出自于我的主子,汤玛士?华星汉。正确说来,是他的父亲法兰西斯爵士所雇用的间谍传回来的消息。"
早已没了杀气的奈吉尔也耐不住性子探出上半身追问。
"在哪里……海斗究竟在哪里?"
马娄耸了耸肩,回应道:
"站了那么久,我也口渴了,不如先找间酒吧,我会和你们说清楚的。"
奈吉尔下意识地咋了下舌。
"不如到我家来吧。我家离这里很近,也不用担心会被其他人知道。"
马娄脸上绽开一朵灿烂的微笑。
"那可以顺便住一晚吗?诗人的心灵虽然丰富,但缺少软玉温香的怀抱可是寂寞得紧哪。"
"无所谓。不过要是你敢逾矩的话,小心我家的看门狗会咬死你。"
丢出这句话后,奈吉尔转向杰弗瑞,一脸歉疚地说:
"抱歉我擅自决定了,可是……"
杰弗瑞点点头,拍了下奈吉尔的肩膀。
"就算你不这么说,我也会自己开口拜托的。好了,我们快点走吧。"
三个人没再多说什么,就这么并肩离开埠头,往镇上的方向去了。身后那些熟面孔也知趣的没去打扰跟着不认识的男人离开的杰弗瑞与奈吉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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喀、喀、喀义肢的声音在地板上敲打着,比平时更加忙碌的脚步声传了过来,葛雷姆家的厨师乔?菲林正把手中的葡萄酒瓶放上餐桌,粗哑的开口——
"请慢慢享用!"
嘲讽似的说完后,乔往奈吉尔的方向瞥了一眼。奈吉尔的无动于衷让他从鼻子不满的呼出一口气,用比来时更吵人的脚步回到属于他的堡垒,也就是厨房去了。
"我该不会是被讨厌了吧?"立刻伸出手来取过酒瓶,边往自己的酒杯中注满酒液,马娄不解的说。
杰弗瑞耸了耸肩。
"大概是从他主人口中听说过有个'喜好男色、让人忌惮的拙劣诗人'的事吧?"
"拙劣就免了。我的确是常被人讨厌,也会和男人睡,不过我的作品可是深受大众的热爱呢。"
"乔又不读诗,大概是不太了解你的为人吧。说真的,其实我也不太懂什么诗词,虽然觉得你是个有趣的家伙。"
马娄扯出一抹笑,将酒杯倾向嘴边。
"还是个粗野卑鄙的男人呢。"
"要是把你干得好事告诉乔,你在他心中一辈子可都得与粗野卑鄙之名为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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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家伙没看到我的帽子吗?那可是极致的奢华呢。"
听到马娄这么说,杰弗瑞只能苦笑以对。
"问题不在外表,而是因为你是个会威胁他家主人贞操的危险男人哪。"
马娄凝视着沉默喝酒的奈吉尔,扬起了一边的眉毛反问:
"不过就一两个吻嘛,这就会酿成贞操危机了吗?"
奈吉尔射来如冰柱般冷峻的视线,杰弗瑞接着代替他说明。
"关于是什么样的危机都是个人的主观问题。先不说乔本人的意见为何,奈吉尔就认为你是个该注意防范的人物。而生性忠实的乔,当然不会容许有人胁迫到他重要的主子,所以才会摆脸色给你看嘛。"
马娄再次望向奈吉尔。
"你说的看门狗,指的就是他啊?"
奈吉尔忽然转向厨房的方向叫了一声。
"库儿!"
奈吉尔一出声,一只与看守地狱之门的恶犬赛伯拉斯(译注:看守地狱之门的三头恶犬)相差无几,有着凶猛模样和体格的黑色大狗立刻流着口水冲了进来。
"哇啊啊啊!"
一向优雅的马娄也顾不得形象,惊慌失措的把双脚抬高到椅子上,一脸恐惧的瞪大眼看着冲到奈吉尔身边的大黑狗。
"这是乔养的狗,只会听乔一个人的命令。"
奈吉尔轻抚蹲在脚边的黑狗,边向马娄介绍。
"仔细看看它那锐利的尖牙,只要被库儿扑倒,再高人的男人也会在一瞬间被撕裂,吃得连骨头都不剩了。"
感觉到不善视线的马娄一回过头,就看到乔正站在通往厨房的门前对自己露出夸耀似的笑容。
"是那家伙唆使的吧?"
一旁的杰弗瑞点了点头回答马娄的问题。
"你刚才也听到奈吉尔说的话吧?库儿只会听乔的命令,而乔也只会听奈吉尔一个人的话而已。"
"说到底,还不就是狗吗……"
用只让杰弗瑞听得见的音量抱怨完后,马娄换上尴尬的表情转向奈吉尔。
"差不多也该谈谈正事了。为了不造成麻烦,可以把这只狗带到外头去吗?"
奈吉尔脸上闪过一抹淡淡促狭的微笑,看向站在门边的乔。和忠犬一样有着一张严肃脸孔的厨师,立刻以哄小孩子似的声音开口。
"库儿,到这边来,我还有些剩下的腿肉唷。"
巨大的黑狗不断喷吐出紊乱的呼吸声,张着那口森白的獠牙跟在乔身后离开了。
一直等到完全看不见乔和库儿的身影后,马娄才终于把双脚放回地面上。
"不晓得他会端出怎么样的料理来……"
杰弗瑞安慰似的开口道:
"放心吧,不管是什么菜色,乔都是个优秀的厨师。在知道海斗所在处之前,有件事你得先回答我。为什么要把情报泄露给我们?如果被秘书长官知道了,你的立场也会变得不利吧?"
马娄点了点头,正色回答。
"是啊……可是,如果我的季娜葵特就这么被杀了,就太教人气愤了。海斗能理解我所写的剧本,也揣摩得相当得宜,世界上可没多少像他一样的演员啊。所以我才希望他能活着回来,再一次接演我的作品。"
杰弗瑞回忆起当时为伊莉莎白女王所安排的御前公演,马娄的史诗剧作"帖木儿大帝"中由海斗所饰演的女主角风采。就算遭到同剧演员的妨碍,他也能以即兴的表演来抓住观众们的心,那感动万分的瞬间让众人目睹了海斗的另一面风貌,而再度为他心神荡漾的那一天……
"所以你才想借机伸出援手,趁现在做个人情给他是吧?"
杰弗瑞直率的说法让马娄笑了。
"没错,为了让他没法儿拒绝我的戏剧演出。"
"你还真是善于心计啊。"
"我自己也这么认为呢,唉唉唉……"
注意到杰弗瑞脸上的表情变化,马娄连忙将双手举高到胸前。
"放心吧,我对他可没有半点欲望色心。御前公演结束后,我不由得重新审视起'帖木儿大帝'的脚本。其实是因为威廉?莎士比亚偷偷告诉我,海斗在休息室里和他聊到的事情啦。"
只要是有关海斗的事,无论什么都想知道的杰弗瑞忍不住开口问了。
"海斗说了什么吗?"
"海斗说他无法理解,一个被才认识不久、也没多喜欢的家伙侵犯的女人,为什么会打从心底深爱着他呢。"
说到这里,马娄无意识地耸了耸肩。
"身为作者的我,真是感到羞耻啊。我完全没去注意到季娜葵特的心情,但以她的观点看来,确实比较容易能理解帖木儿这个男人。所以应该是在征服了季娜葵特的父亲所统治的埃及为止,都一直让她维持着处女之身,将她当作宝贝般对待,甚至是由季娜葵特自己为'帖木儿为什么不对我出手'感到不解才对。比起肉体,征服女性的心可是更重要的事啊,帖木儿可不只是个骁勇善战的男人而已。"
话说到此,马娄脸上忽然闪过促狭的奸笑。
"你曾经注意过这一点吗?"
"没有。"
杰弗瑞有些失望的回答。其实他早就注意到了,只是不想承认罢了。
"帖木儿他们两夫妻,也可以说是你与海斗的投影。不同的是,你还没让海斗成为你的人,还是说你已经尝过他的滋味啦?"
杰弗瑞如同受蛀牙所苦般痛皱了一张俊脸,答道:
"还没啦。"
这下换成奈吉尔深感惊讶了。
"你、你们没做吗?"
"只有到互相调情的程度而已,因为那家伙好像很怕痛……"
这对杰弗瑞而言,无疑是曝露自己丑态的自白。
"不管是男是女,我从没对处子出手过。如果会痛的话,还不如等习惯了之后再做……"
马娄不赞同似的挑高了一边的眉毛。
"也就是说,就连号称色男的杰弗瑞?洛克福也没有自信能在第一次就把海斗带上肉体欢愉的天堂吗?"
杰弗瑞烦闷的拿起酒杯送到嘴边。
"随便你怎么说。"
"呵呵呵,都老大不小了,还耍脾气呢。"
马娄笑说:
"比起满足自己的欲望,你把海斗看得更重要吗?"
"没错。"
"你们的个性还真像啊,就连这一点心境转折也和奈吉尔一样呢。"
马娄的视线飘到因被提起自己的名字而倏地僵直了身体的奈吉尔脸上。
"与圣洁无缘的我实在无法理解,不过你们好像都对所爱之人特别重视呢。"
奈吉尔立刻出声反驳。
"如果那是比谁都还珍爱的人,会这么做也是理所当然的吧?"
"迷恋是好事,可是如果过度崇拜可是会变成问题的。在你的母亲死后,母亲在你心目中就成了圣母般的存在。当怀里能拥着理想化身的女性,对那些路过的女人不屑一顾也是理所当然。但所谓的圣母也只是你的幻想罢了,你的母亲并不像你所认为的那般清纯、无欲啊。"
"可恶……玩弄我还不够,你连我的母亲都想愚弄吗!"
奈吉尔握紧拳头,眼看就要飞扑到马娄身上狠狠给他一拳了。
"等等!"
杰弗瑞适时出声制止了好友的暴行,以严峻的目光凝向马娄。
"把话说完。"
马娄纤长的手指在酒杯杯缘轻画了一圈,再度开口道:
"海斗虽然拥有预言的才能,但再怎么说,他也只是个普通的少年。他的确是守住了童贞,但也是你自己任机会溜走的吧。那孩子不是自己决定跟你上床的吗?"
"是啊。"
"既然如此,就算身体会感到疼痛,他也是真心想成为你的人。尤其在现在这种状况下更是……"
马娄惯性地耸了耸肩。
"他虽然不是季娜葵特,但顾虑东顾虑西的恋人还是会让人感到不耐啊,甚至还会不安的怀疑自己是不是被需要的。面对真正喜欢的人,就算被以疯狂的方式渴求,也不会感到厌恶的。这一点不管是男是女都一样……你说呢?"
杰弗瑞深深叹了一口气。"我是真的想和你做啊……"海斗说出这句话时的可爱模样又再度浮现在脑海。那个时候,海斗确实说了"为什么要在中途停下来呢"来责备杰弗瑞。只是心疼,说不定却是轻蔑了他的真心的行为,让杰弗瑞一想起来就忍不住胸口泛疼。
"你说的没错。也许我就是太珍爱海斗了,才会在紧要关头变得软弱。一站在纯真如天使的海斗面前,自己的欲望就显得如此龌龊淫秽……"
马娄舔去指尖所沾染的红酒汁液。
"这世上有不淫秽的欲望吗?海斗再纯洁也并非圣人,他可是做好了觉悟,才会躺上你的床耶。就算身体因撕裂而疼痛,只要事后你好好疼他、宠他,一定会被原谅的。"
"是啊……说不定真是这样呢。"
情绪愈渐低落的杰弗瑞点了点头。
"但事到如今,我也只能诅咒自己的踌躇不前了。海斗在临别之时也对奈吉尔这么说过,我们还有很充足的时间,只是没想到才刚心意相通,他就随即遭到诱拐,我真的想都没想到……"
奈吉尔似乎也认为马娄说的话很有道理,重新坐回椅子上的他也是一脸寂寥的开口。
"我也从没想过会有失去海斗的一天,明明知道桑蒂亚纳始终都在暗处伺机狙击着……"
马娄一反平时吊儿郎当的态度,真挚的说道:
"海斗也无法预测他自己的未来啊。赐予他占卜能力的神是公平的,如果神真的存在的话……"
马娄拿起酒瓶,再往自己的杯子里倒了一杯。
"关于海斗的行踪,从间谍寄来的信上说他已经在里斯本上陆了,现在正准备前往艾尔?艾斯各里亚宫。"
杰弗瑞和奈吉尔互看了一眼。
"虽然是预料之中的事……"
"是啊,实际听到后,心情还是不免变得沉重。"
马娄伸手探进深红色的短上衣中,拿出一张折叠起来的纸张。
"这是我到华星汉大人的府邸时,汤玛士让我看过的宫殿配置图。我没办法直接在现场记录下来,可能有些地方会不太准确,不过还是能让你们参考一下。"
看到马娄拿出的纸张,杰弗瑞的双眼不由得闪动起兴奋的光芒。
"还真是再好不过的礼物了,谢谢你。"
"我真是个值得信赖的男人,对吧?"
马娄自满的夸赞完自己后,立刻把艾斯各里亚宫的地图摊了开来。
"我大略解释一下。艾尔?艾斯各里亚宫建造在西班牙人称为'瓜达拉马'山脉的山麓,三年前才终于落成。"
凝神盯着配置图的奈吉尔低声道:\gr&ayi
"就跟一般的城镇差不多大小呢……"
"说的没错。十九座中庭、八十六座喷水池、四十八座祭坛,东西南北各有高塔,而中央这座有着圆屋顶的就是大圣堂。宫殿内的右边是耶柔米(译注:EusebiusSophroniusHieronymus/教会史上最伟大的圣经学者,译经家耶柔米(St.Jerome,SophroniusEusebiusHieronymus,c.342-420)是早期拉丁教父中最博学的人,精通古典文学,圣经语文和基督教传统,也是提倡修道院和守身最尽力的人。是耶柔米从希腊文七十士译本旧约和新约,译成通俗拉丁的Valgate圣经,被罗马教会接受为标准译本,在民间通行。)派的圣?罗伦索修道院、教会学校、为了贵族子弟而设置的教育机构、还有异教审问所,皇宫的左边光是伺候贵族专用的房间就有三百间之多。"
目光追着马娄在配置图上游移的手指,杰弗瑞的表情越发沉重。
"想从这里找出收容海斗的房间,实在是太困难了。"
"没有错,间谍的信上也提到,腓力二世为了不引起骚动,很可能会私下召见海斗,若真如此,受到召唤的海斗应该就会被直接带进国王私人的休息室才对。只要没有发生其他问题,腓力二世也承认海斗的居留权的话,他就会留在修道院里生活吧。"
"这是为什么?"
"因为腓力二世是个相当热心于让异教徒改变宗教信仰的国王啊。"
"那么,我们只要把注意力放在狙击修道院就可以了吗?"
"照理来说应是如此,但修道院里的房间数量可也不少。如果想迅速夺回海斗,就必须事前调查清楚才行。"
奈吉尔焦躁的开口。
"那该怎么做才好?不管再怎么说,那里可是西班牙国王所居住的皇宫啊。像我们这种外国人,根本不可能混得进去吧?"
早料想到奈吉尔会有这种反应的马娄牵起一抹微笑,回道:
"如果是一般的外国人,当然不可能混得进去。"
杰弗瑞马上接着发问:
"你有什么好办法吗?"
"虽不确定能不能成功,还是有值得一试的可能性。你们也知道我受华星汉大人所托,曾到法国的汉斯去上专收英格兰人的天主教学校吧?"
"是有这么一回事。"
"那里的神父不只有法国人,还有几名西班牙籍的老师,大概是因为援助教会学校的人就是腓力二世的关系吧。当时带领我的西班牙神父,每到了以美味闻名的伊比利亚猪所制成的火腿上市的晚秋时分,经常会进贡到国王跟前,而且还是带着他所喜爱的学生一起参见呢。"
马娄若有深意的眨了眨眼睛。
"漫长的旅行还挺能放松身心的,其实我也曾受过一次邀约。但因为有任务在身,我没办法离开汉斯,只好忍痛拒绝了当时的神父。不过呢,那些进贡到国王跟前的教徒们,也因为身上那袭僧袍的关系,可以自由的进出皇宫,也能在修道院接受盛情的款待喔。"
"可定你那时是因为有西班牙神父的带领……"
才说到一半,杰弗瑞突然明白了马娄话里隐含的意思,不由得瞠大双眼。
"你的意思是说,要我们假扮成西班牙人吗?"
"没错,就由你们之中的某人来扮演西班牙人的角色。就说神父因为生病的关系,才代理神父之职前来献贡。"
杰弗瑞突然转向奈吉尔。
"这样的话,那就由你来吧,我根本不会说西班牙话。"
奈吉尔也慌张的表明自己的立场。
"不行啦,我会的也只有日常生活中的简单对话而已啊!要是对方一提起艰难的神学用语,一定马上就会被拆穿了!"
"这种事只要学一下就会了啦。"
"你别说的这么简单!为了假扮教会学校的学生,你不也学习了拉丁语吗。"
"以前你学的那些难道不够吗?'invinoveritas'。"
马娄呵呵笑着拿高酒杯。
"'酒后吐真言'吗,还得再加强一点才行哪。"
奈吉尔绝望的摇了摇头。
"只记得几句格言是派不上用场的,至少也得学会用拉丁语来祈福才行……"
这下连杰弗瑞也无力的垂下肩膀。
"就算偷偷做上记号,也得花上不少时间哪。"
"就是说啊,而且修道士进行弥撒的次数也很多……"
听到这句话时,杰弗瑞像突然想到什么似的倏地抬起头来。
"沉默之行!修道士也会进行沉默之行吧?"
马娄点点头。
"要是被院长或上级惩罚的话,是可以这么做没错。但他们是用班尼提克教派的手语来互相传达心意。拉丁语的话,我是可以尽一份力,不过手语就没办法了。"
杰弗瑞扬起嘴角淡淡一笑。
"用不着担心,我有个好人选。"
这下连奈吉尔也惊讶的瞠大眼,探出身子问道。
"是谁?退职的修道士吗?"
"是萨姆,你也见过他吧,就是'白鹿亭'的老板啊。"
"啊啊,那个老板着脸孔的……"
杰弗瑞不由得苦笑。
"你也说了和海斗一样的话呢。他不是爱板着脸孔,而是因为无法开口说话的关系。我听他老婆莉莉说,萨姆还是个孩子时,有个很照顾他的修女,为了沟通心意,她才教会萨姆手语,莉莉好像也能用手语沟通呢。"
奈吉尔的脸颊这才恢复血色。
"真是如此的话,手语应该比拉丁语要简单的多吧?"
"是啊,连我都一下子就学会了。"
向奈吉尔拍胸脯保证后,杰弗瑞又转向马娄。
"我还得向德瑞克阁下报备请命,到时就把你的提案呈上去。"
马娄挑起了嘴角。
"我也说过了,不能保证一定能成功喔。"
"无所谓,反正也没有其他办法了。不管什么方式,都有值得一试的价值。"
"既然这样的话,就把这东西带着吧。"
马娄再一次伸手探进怀里,拿出一串看来已经使用多年的玫瑰念珠。
"为了纪念某一夜,这是之前那个神父送给我的。西班牙人只要看到锁头的部份,应该马上就能知道这是由特雷多所制。用来掩饰你们的身分,应该再适合不过了。"
杰弗瑞握紧了掌中那串玫瑰念珠,打从心底认为今天能与马娄详谈实在是太好了。
"谢谢你……我真的打从心底感谢你。"
"先别急着道谢。不只是海斗,我也算是做了份人情给你们唷。"
话才说完,马娄就转向凝视奈吉尔。
"不如今晚就让我得到应有的报酬吧,在你的床上。"
奈吉尔冷冷开口。
"你想尝尝被库儿去势的滋味吗?"
"当然不想,不过人们不是常说吗,'Nunquampericulumsinepericulovincemus'啊。"
杰弗瑞不解的蹙起眉头,向奈吉尔问道:
"什么意思啊?"
奈吉尔一脸不悦的回道:
"是'不入虎穴,焉得虎子'的意思。就算能赢得了库儿,你以为我就会乖乖就范吗?"
马娄加深了脸上的笑意,再次张唇流泄出流利的拉丁语。
"'AmorOmniaVincit'——爱能征服一切,你懂吧?只要和我睡过一次,你一定也会成为性爱的俘虏喔。"
真不愧是剑桥大学毕业的硕士啊。思及此,一个念头霎时如闪电般窜过杰弗瑞的脑袋。
"我今天一定要打烂你那张吐不出象牙的嘴!"
已经超出忍耐界限的奈吉尔眼看就要往马娄那张俊脸上一拳挥过去,杰弗瑞赶忙出声制止。
"等一下!"
"别阻止我!今天我一定饶不了他!"
挡在因愤怒而颤抖的奈吉尔身前,杰弗瑞安抚着说:
"这样的话,我有个比痛揍他一顿更好的方法。"
"你说什么?"
"让他跟我们一起到西班牙去。除了带个能说得一口流利拉丁语、又能通晓天主教习惯的男人一同前往之外,也没有其他办法可想了。"
奈吉尔先是顿了一下,才发出与平时无异的平静声音。
"原来如此,这的确是个好办法。"
显得手忙脚乱的只有当事者马娄一个人。
"别开玩笑了!我只是到这里来找些浪漫的灵感而已,可没打算接触那么危险的……"
搭上奈吉尔的肩,杰弗瑞微笑道:
"总比无聊来得好吧?"
"这么说是没错……"
"而且还可以每天和奈吉尔在一起,这对你而言是可遇不可求的机会喔,不管是想借机侵犯还是什么的。"
马娄的双眼明显透露出动摇。
"可、可是如果被秘书长官知道了……"
"他不是不知道你到普利茅斯来吗?那就更想不到你会跑到西班牙去了。对不对啊,奈吉尔?"
"就是啊。"
总是像冰块般冷漠的奈吉尔也对马娄露出一朵春光灿烂般的微笑。
"如果你愿意跟我们一起前去搭救海斗,就证明了你是有着侠义心肠的男人,今后我也会对你改观的。"
爱能征服一切——这句话说的果然没错。
马娄皱起一张俊脸将酒杯里残留的液体一口气仰首饮尽,白暴自弃的嚷道:
"我去总行了吧,去就是了嘛。"
杰弗瑞好久没笑得这么愉快了。回头一看,多日来笼罩在奈吉尔脸上的阴霾似乎也被抹去了般。没错,只能等待的痛苦日子终于结束了。
"酒瓶空了喔?"马娄叨念着。似乎不把自己灌得大醉,就没办法继续下去一样。
"你一个人喝太多了吧。"
嘴上这么说,但看着为了自己和杰弗瑞而舍身坠入深渊的马娄,奈吉尔似乎非常高兴,扯开喉咙用明亮的声音往厨房的方向大喊。
"乔,客人还想喝酒!多拿几瓶红酒出来吧!"
没一会儿,马娄手上又接过刚送上桌的酒瓶,这时杰弗瑞又开口了。
"对了,华星汉大人所雇用的间谍是个怎么样的人啊?"
马娄皮笑肉不笑的只有嘴角稍微往上扬了扬。
"可以确定他绝对不是个剧作家。"
"认真一点,克里斯多福。"
"我并不知道他的本名,不过汤玛士都叫他'蝎子'。是个时常进出宫廷的贵族秘书,也能说是个不惜为金钱卖命的亡命之徒。"
杰弗瑞从鼻间哼气。
"哼,阁下们的嗜好还真是相投啊。我们这边的法兰西斯爵士所雇用的间谍代号也叫做'蛇'呢。眼中只有钱这一点,倒是和你们那边的'蝎子'挺相配的。"
马娄耸了耸肩。
"这不是常有的事吗,若不是想快一点累积财富,谁会愿意沾手这种龌龊事呢。"
"那你又怎么说?"
"我是为了赚取学费啊。"
"我记得你不是有领取奖学金吗?"
"光是奖学金还不够啊。我这个人哪,就是人大心大。"
"只要看那顶帽子就能猜得出来了。"
马娄微笑道:
"这是靠'帖木儿大帝'一剧所赚来的钱,买来犒赏我自己的战利品。"
"那么,等我们平安把海斗从西班牙带回来后,到你的下场戏剧开演之前,就由我来当你的赞助者吧。和汤玛士?华星汉不同,我对艺术可生疏的很。"
马娄用力握紧杰弗瑞伸到眼前来的手,交易成立了。
"汤玛士也是啊,其他的贵族也都半斤八两吧。只是为了让周围的人认为自己是个很有教养的绅士才会出钱赞助,至于到底有没有看过我的作品可就……"
"奈吉尔会读诗喔,他还有一本菲力普?圣德尼爵士的杰作集呢。"
"这样啊。"
沭浴在马娄的视线下,奈吉尔有些尴尬的回应。
"因为听说那是本名作嘛,我也只是看看而已。"
"这样的话,可得送本我的诗集给你才行哪,我的名声可是比那家伙还响亮喔。""有自信不是坏事,但太过火可是会让人感到厌烦喔。"
"事实如此嘛,又不是我自愿吹嘘来的。我可是百年难得一见的天才呢。不,可能是千年才出一个的天才也说不一定呢。"
奈吉尔深深叹了一口气,望向杰弗瑞。
"我们非得和这个讨人厌的男人一起长途旅行不可吗?"
"忍忍吧。"
杰弗瑞无奈的微笑以对,用只有奈吉尔能听见的音量低喃。夹在只要一接近或接触就会闹得不可开交的这两个人之间,这趟长途旅行对自己而言才是真正的灾难。
"一切都是为了夺回海斗。只要海斗能够回来,不管想怎么做都随便你。"
6
马车和船不同,一路上的摇晃与颠簸都更加激烈,而且从不间断。在缺少避震器的情况下,从车轮传来的振动直接传到座位上。除了双脚和屁股之外,连内脏也为之麻痹,实在是太疲累了。若不是维森特每隔两、三个小时就会停下来休息一下,海斗大概会受不了而尖声咆哮吧。
不管要把我带到哪里都无所谓了……真想快点到达目的地……)
在这个年代,附有车蓬或箱型的马车似乎还不普及。维森特所雇用的马车,就海斗看来还比较像是用来承载收成小麦的载货车。没有半点遮蔽的夏季艳阳毫不留情的照射在海斗所披的黑色帽兜上,这几乎令他晕眩。当疲累的一天结束后,就会在不知名的贫瘠村庄随便找间旅社,才躺上麦杆铺成的睡床,根本什么也无法思考,一闭上眼就贪眠的立刻沉入了梦乡。其实本该把堆积在心里的事一件件拿出来自我检讨才行呀。
"你也差不多该喝点水了吧。"
车轮发出的行进声音实在太刺耳,就算说话对方也听不太清楚,所以海斗始终保持沉默,还好有维森特会不时把名为"保冷瓶"的水壶递到他面前。才刚离开里斯本没多久,海斗就出现了轻微的脱水症状,拖着沉重的身体,勉强忍住想呕吐的不适,海斗仍坚持向维森特说明适时补充水份的重要性。从那件事之后,就算没有主动要求,认真的维森特也会时常拿着水壶要海斗喝水。
"……唔……"
保冷瓶是由烧陶所制成的壶,在气化原理下让水不易变得温热。前不久在树荫底下停车休息时,从一旁的小河所汲来的清水现在仍保持着冰凉,顺着海斗的喉咙缓缓咽下。
(冰冰凉凉的好舒服啊……)
将保冷瓶的瓶面贴在额际,海斗轻叹了一声。
"还在发烧吗?"
看到海斗的动作,维森特大喊道。他并不是在生气,而是若不大声喊,声音就无法传进海斗耳里的关系。
连想回应维森特大叫的力气都没有,海斗只能摇摇头当作回应。事实上,连海斗自己也搞不清楚是还没有退烧、还是曝晒在灼热的太阳底下,让身上的僧袍吸收了太多热气而导致体温升高。沿途可见的火红太阳,或许就是让自己神智不清的罪魁祸首吧。
"吃下这个……"
把保冷瓶交还后,维森特拿出一颗橘黄色的块状砂糖递到又开始恍神的海斗嘴边。虽然完全提不起食欲,但受到掠过鼻前的清爽香气所诱惑,海斗还是忍不住张开了嘴。维森特修长的手指温柔的将砂糖塞进海斗嘴中,平时可能是会让人全身发抖的过度甜腻,但对疲累的身体而言却是恰到好处。
"还要再吃一块吗?"
"嗯。"
海斗又再张开了嘴,就像等待喂食的雏鸟一般。
(就跟那个时候一样……)
海斗不禁回想起第一次晕船的那个夜晚——杰弗瑞悉心照料自己的点点滴滴。因为不想喝下已经变质又有怪味的水,杰弗瑞特地开了瓶高价的红酒,让自己品尝那甜美芳醇的滋味。那纤细修长的指尖温柔地把酒液抹在自己干裂的嘴唇上,当时的海斗也提不起想喝东西的欲望。因为身体和心都处在极度脆弱的状态下,所以才会为了有个如此照顾自己的人陪在身边感到窝心吧。
(不过也是因为照顾我的人是杰弗瑞的关系吧?只要有人愿意照顾我,不管是谁都无所谓吗?)
身体中的另一个自己所提出的疑问,让海斗不由得一怔。当然不是谁都好啊,可是……
"好吃吗?"
看着喂自己吃下第二颗砂糖,微笑询问的维森特,海斗觉得自己真是个没有节操可言的家伙。他可是敌人耶,是绝对无法原谅的敌人呀。
(不要被他的温柔迷惑了。都是因为你意志不坚,才会让维森特有机可乘。)
海斗在心底斥责自己。一开始连看到他的脸都会感到厌烦,甚至连话都不想跟他多说一句。要不是因为没有其他人可以照顾自己,现在大概也不会有任何交流吧。不管他再怎么亲切,还是无法掩饰维森特绑架了自己的事实。没错,他可是残酷地把自己和杰弗瑞拆散的敌人哪,光是这一点就不值得原谅了。
(是他硬把我抓到西班牙来,对我亲切也是理所当然的。根本用不着每件事都对他心存感谢!)
用苦涩的心情咬碎口中甜美的橘色糖果,海斗思索着。不管再怎么软弱,也不该太依赖维森特了。他是敌人——接下来所要面对的人清一色全都是敌人,绝不能因为一时半刻的温柔而被迷惑了心智,唯一能相信的人就只有自己。
"再来一块?"
海斗对维森特摇了摇头。没想到下一秒维森特竟把被砂糖沾得黏腻的手指含进嘴中。
"怎么了?"发现海斗正满脸惊讶的凝视自己,维森特不解的开口询问。
"没有……没什么啦。"
海斗轻喃了一声,为了隐藏逐渐羞红的脸颊而慌忙低下头去。看来维森特应该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动作吧。维森特含进嘴里的那只手指——不就是刚刚才触碰过海斗嘴唇的手指吗。
(大笨蛋,你胡思乱想什么啊!)
海斗忍不住在心底怒骂。一整天都处在恍恍惚惚的精神状态,却在这时候变得异常敏感,除了错愕之外也不晓得该说些什么才好了。没错,维森特和杰弗瑞不同,他只是把海斗当作弟弟般看待。刚才喂糖的动作,就维森特而言,应该也只是哄小孩吃糖的动作而已吧。就像……就像在照顾他那个缠绵病榻的妹妹一样。
'维森特大人,前面有人来了!'
就在这个时候,坐在御夫座上的两人同时听见后头的雷欧传来叫声。自从逃出艾斯古巴神父的魔掌,半死不活的回到圣地牙哥号后,雷欧就不再对海斗恶言相向。感觉上好像已经有好一段时间没听见他的声音了。
'有五、六骑人马!'
海斗跟着抬起头观望,映入眼底的是扬起尘烟朝这里飞奔而来的一队骑兵团。
'到底是什么人?'
维森特摆出了备战姿势,或许是担心来者是为了夺回海斗的杰弗瑞一行人吧。
海斗当然也是这么祈望,所以才更凝神注视着,只是没一会儿,过于强烈的冀望换来的只有教人无力承担的失望。骑马奔走在最前头的男子有一头短而俐落的黑发,还有长满胡渣的下颚,怎么看都是标准的西班牙人长相。
'停下马车!'队五前头的男人扬声道。
看出对方并非是身分卑下的地痞流氓,维森特才稍微缓下紧张的情绪,但还是不能大意。
'握好缰绳。'
停下马车的维森特将驭马绳交给雷欧,接着悄悄抽出藏在腰际的短刀。
'在此见过维森特?迪?曼多沙大人。'
马上的男人同样也拉紧了缰绳,停在马车旁出声招呼。
'你是谁?'
男人将手搭在帽缘,简略的一礼后才报上了自己的名字。
'初次见面,我是禁卫队的佩德罗?迪?帕伽克。受陛下的命令,特来迎接曼多沙大人一行。'
维森特不让对方察觉的缓缓松缓了原本紧绷的身体,以同样的方式回礼道:
'辛苦了。想不到各位会这么清楚我们的所在位置。'
佩德罗微笑回应。
'您快马加鞭送交至陛下手中的密函里也清楚写明了从里斯本离开的日期,我们计算过大约抵达的时间,才出宫来迎接的。'
'原来如此。'
'为了不让各位太过引人注目,陛下是希望能别在殿堂上出现。我们将会带领各位从另一个入口进入,请跟我来吧。'
'我知道了,那就烦请带路吧。'
调转马头的方向,佩德罗和其他几名伙伴以眼神交换信号后,再一次整合了队形开始为马车领导方向。
"我们已经快到艾斯各里亚宫了吗?"怀抱着难以言喻的失望情绪,海斗出声问。
维森特将短剑收回腰间,执着长鞭往马背上一抽。
"没有错。最晚黄昏时分就能到达了,早上吃饭时我不就说过了吗?"
"我没听到啊……"
"你大概还在半梦半醒之间吧。"
"好像是这样吧。"
海斗叹了一口气,再度环顾四周。这么说来,浮现在平稳坡道另一头的高耸山岭就是瓜达拉马山脉了吧,艾尔各里亚宫就建造在山麓边。
(就快了……我就快能见到腓力二世本尊了。)
前一刻还深感难耐的酷热气温与倦怠感逐渐消失。没错,不能再继续这么恍恍惚惚下去了,谒见国王后,等着自己的肯定是一连串的质问。之前说给维森特听的设定可得小心别弄错了,为此一定得绷紧神经才可以。腓力二世可是被称为"慎重王"的大人物啊,一定也比普通人更多疑吧。海斗暗自告诫自己可得小心注意,谨慎地演出每一场表演才行。
(尽量不说话,只要回答对方所询问的问题就好了。还要小心别说出自己并没有受到国教会洗礼的事。)
海斗不禁回想起来。当初告诉自己该用什么态度接受盘查的人,就是在里斯本认识的坊恩?古里斯夫。他定个出生于荷兰的造船师,也是多雷特神父的随从。
"我的脸上有什么东西吗?"
走在山塔?克鲁兹侯爵宅邸的长廊上时,海斗曾趁维森特不注意时和他聊过几句。
"不、不是脸啦,是你的脖子……那是烙印吗?"
有些顾忌、却又忍不住不问的海斗所提出的问题,让坊恩不由得苦笑。
"你说的没错。"
"写的是什么啊?"
海斗并没有问出"你犯的是什么罪啊"这种失礼的话来,而是以迂回的问法想一探究竟。
"是罗马文字的'S'与'I'。"
"Si——是西班牙语的'yes'的意思吗?"
坊恩摇了摇头。
"这算是语言游戏的一种。'S'就直接念成es,但'I'并不是文字,而是象征钉子钉住某样东西的意思。在西班牙话中叫做'clavo',合起来念成什么你知道吗?"
"esclavo?"
"就是奴隶的意思。"
海斗不禁怔然。
"奴……奴隶?可、可、可是你不是荷兰人吗,怎么会……"
"嘘——你的看守者会注意到这边来的。"
坊恩将手指抵在嘴唇上,规戒满脸惊惶的海斗。
"对外的身分,我是个自由人。但受到的待遇却跟奴隶差不了多少。"
"是多雷特大人……对你这么做的吗?"
坊恩微一颔首,大大的手掌抚上了颈项,他所抚摸的应该就是那块烙印的伤痕吧。
"是那家伙将铁钳抵上我的脖子的。只要烙上这个印记,我就能多活几年。"
会被处以火刑的,大抵都是以信仰异教之名问罪。这么说来……
"你该不会是新教徒吧?"
坊恩边注意走在前方的维森特与多雷特,将声音压得更低了点。
"你绝对不能像刚才那样叫出来喔,知道吗?"
"嗯。"
"就如同你所说的,我所搭乘的的确是新教徒的私掠船。当时我的名字叫扬恩?古力弗斯,根据地是普利茅斯。"
"唔……"
差点喊出"不是吧"之前,坊恩的大掌已经迅速地覆住海斗的嘴巴。
"不是叫你别出声了吗!"
海斗用力点了点头,拼命用眼神示意后,坊恩才总算松开了手。
"你、你是说真的吗?"
"是啊。在安提渥普因内战而被烧毁之后,我一直都栖身在普利茅斯,为了夺回那些被可恶的西班人抢走的东西。你知道威尔?华兹船长吗?"
海斗蹙起眉头。
"好像有听过,又好像没听过……"
"那么,当时也在同艘船上见习的水手长杰弗瑞?洛克福呢?"
"……唔!"
在坊恩的大手伸过来之前,海斗已经先伸手遮住了自己的嘴。要不这么做的话,恐怕激烈跳动的心脏会因为太过刺激而从嘴巴里蹦出来。
"杰弗……你是杰弗瑞的朋友吗?"拼命按捺住心里的冲击,海斗发出沙哑的声音反问。
"没错,从他还是个身无分文的臭小鬼时我就认识他了。他是个孤儿,趴在路旁几乎都快饿死时,还好有远房亲戚的华兹船长对他伸出援手。"
不会有错的!这跟杰弗瑞告诉自己的过往回忆完全吻合,海斗又是兴奋又是不安,睁着大眼睛望向坊恩。
"那现在……现在你们……还是朋友吗?"
坊恩重重的点了下头。
"就算落到这步田地,我的想法也从没改变过。"
"可是,你不是不能拂逆多雷特大人吗?"
"那是因为他掌控了我的性命啊。"
"为什么只有你一个人被捕?你应该是和杰弗瑞他们一起乘船出海的吧?"
"说起来还真是丢脸。"
坊恩叹了口气后才接着说:
"当时我们正在袭击西班牙的商船,没想到后头居然还跟着护卫船队。当时我已经潜入敌船里,逃得太慢了。"
"居然没被当场杀掉啊。"
"因为受到袭击的对象也都惊慌失措啊。我解决掉几个比较难缠的敌人后,就趁着混乱躲进船舱中另一个秘密房间里。心想他们反正会急忙逃进附近的港口,所以我打算等到那场风波平静后再逃下船。"
海斗忍不住全身发颤。飞溅的鲜血、撕心裂肺的死亡尖叫、充满憎恨的怒吼——坊恩虽然轻描淡写的带过,但当时的景象应该有如人间炼狱一般吧。
"你怎么会知道船舱里还有可以藏身的房间?"
"因为那是我父亲亲手建造的船,当时我也有帮忙设计。会袭击那艘船一开始就不只是因为被莫大的财宝所魅惑,而是因为船上坐的都是让我深恶痛绝的西班牙人,就是这一点让我气愤难忍。没想到到头来,我的能力还是不够,没办法取回我重要的船……"
海斗可以感受到坊恩声音中隐含的寂寞情绪,不只是亲手造的船,所有的一切都被夺走的坊恩实在是太可怜了。
"你是在藏身的房间被找到的吗?"
坊恩报以苦笑。
"不,在我之前已经有其他客人了,一开始我还以为是个女人呢。"
听到这句话,海斗才恍然大悟。
"是多雷特大人吧?"
"没有错,他装出一副害怕极了的摸样,趁我松懈心防时立刻从怀里抽出短剑狠狠插入我的后背。再回过神来时,我的人已经在安提渥普的总督宅邸中了。
坊恩耸了耸肩。
"当时我还以为自己马上就会被判处死刑,但那些西班牙人却开始对我进行拷问。和你一样,他们也很想知道为什么我会知悉有关秘密房间的事。"
光是听到拷问两个字,海斗的身体就不由自主地窜起鸡皮疙瘩。不晓得西班牙的狱吏和伦敦塔的狱吏雷宾相比,哪边会比较恐怖。想到这里,海斗急着追问:
"你说了吗?"
"是啊,他们要是能干脆一点杀了我,也只需要经历一瞬间的痛苦就可以解脱了。如果直接判死刑我还能接受,但再三将我推向死亡的深渊又不让我死,却是再痛苦不过的事了。我只想死得轻轻松松,以为只要解开了他们对我的疑问,这一次他们一定会将我送上死亡的国土。"
"可是他们并没有杀了你,这又是为什么?"
"因为我继承了被称为名师的父亲所拥有的造船才能。长年在英格兰海峡受到跋扈海盗侵犯的西班牙,为了与之对抗而决定开发可以快速行进的荷兰帆船,但拥有好手艺的船匠全都是新教徒一派,所以上层才决定善用我的才能。当时出现在因拷问而要死不活的我面前的,就是劳尔?迪?多雷特。他对我说'想活命的话,就用你的造船才能来交换吧'。"
"所以你就出卖了你的才能吗?"
责难的语气不自觉地脱口而出。注意到坊恩眼中的伤痛,海斗连忙尴尬的低声说:
"对、对不起……如果遭遇到和你一样的情况,我或许也会这么做……"
坊恩轻拍了拍海斗的背,就像在对他说"别在意了"一般。
"我也曾试着抵抗,但发生了很多事,到头来我也只能接受对方的要求。"
"你脖子上的烙痕就像契约的证明一样啰?"
"没错,就类似是契约的证明。"
坊恩暧昧的回答后,跟着改变了话题。
"当我从山塔?克鲁兹侯爵口中听闻了你的事情后,真的觉得缘份实在很不可思议。照顾你的人是杰弗瑞,而现在的他也已经是德瑞克重要的左右手了。不过曼多沙既然能躲过他的视线将你掳走,这样的名号还挺值得怀疑的。"
海斗轻睨了坊恩一眼。
"他是真的很厉害啦。桑……维森特之所以能成功掳走我,是因为我没听杰弗瑞的劝告,随便在外走动的关系。"
"呼……看来你很迷恋那个金发小鬼嘛。"
看着坊恩闪过一丝苦笑的表情,海斗不禁感到窝心。果然是因为年纪的关系,海斗从没听过其他人喊杰弗瑞"小鬼"呢。
"我也觉得很可惜。实在不想让那个有着一双绿眼的西班牙人这么快活,只能祈祷过去的好友能痛宰他一顿了。"
海斗依赖似地凝视着坊恩。
"不能只是祈祷,难道没有什么能让我逃脱的方法吗?"
"绝对不可能。就算能逃出这里,追兵也会立刻追上你的。"
言简意赅的回答,让海斗失望的垂下肩头。
"是喔……"
"现在我唯一能给你的,就只有忠告而已。"
坊恩再次摸上海斗的背脊,唤起他的注意力。
"你是从英格兰被抓来的,一定得接受异教审问。"
海斗下意识地吞了口唾沫。
"一、一定得要吗?"
"没有错,你已经接受过教会的洗礼了吗?"
"没有。当时是已经找好要替我洗礼的祭司,一切也都准备就续了。"
"这件事你绝对不能说。"
淡蓝色的眼瞳里载满了严肃。
"异教审判官欲除之而后快的是新教徒与犹太教徒,还有伊斯兰教徒。如果是信仰这些以外的宗教,就会以宽容的态度审查能否接受天主教的感化。"
"你说的宽容态度……是怎么样的程度啊?"
"如果是你的话,因为还有占卜未来之罪,就算能逃得过火刑,大概也会被终身监禁吧。"
听到这句话,海斗只觉得眼前一黑。
"如果一辈子都要被关在又黑又脏的牢房里,那跟处死又有什么两样啊。"
"只要活下去,杰弗瑞一定会来救你的。那家伙绝不会舍弃同伴,为了救回朋友,就算要他赔上自己的性命,他也不会有半句怨言。"
坊恩加重语气接着说:
"他们是以为我战死了,所以才没来救我,可是你不一样。没有人会知道接下来的人生还会发生什么变化,所以无论如何,你都得坚强的活下去才行。"
迎视着坊恩恢复温和的视线,海斗拼命忍住就快落下的眼泪。
"我知道……可是我真的很害怕啊……那可是拷问耶,如果……如果在杰弗瑞赶不及的话……"
"要坚信你们一定能再相见!别舍弃希望,心里一定要随时抱着化不可能为可能的正面想法。"
坊恩将手探进西班牙式长型壶状的容器里,拿出一架掌心大小的模型帆船。
"送给你,这是我制造的新模型。"
抹了抹泪湿的双眼,海斗定眼一瞧,忍不住为模型帆船的精细而赞叹。
"好棒喔……"
"就算把它弄散了,也可以再重新组合。要小心别被前面的两个人发现了,快点收起来。"
"嗯,我知道了。"
海斗小心翼翼地接过容器,把模型帆船塞了回去。
"全长、幅度的比例都跟实物一样,你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吗?"
海斗这才听懂了坊恩话里的暗示,不由得倒抽了一口气。只要看到这架模型,就能清楚知道坊恩所造的新型船构造,连从外观也无法一窥究竟的骨干构造也将明明白白的摊在英格兰眼前。
"把这架模型船交给杰弗瑞。"
坊恩温柔的轻拍了拍海斗的背脊。
"这是只有你才能达成的使命,拜托你了。"
海斗拼命忍住又快落下的泪水,深深凝视着坊恩的脸孔。虽然还是很害怕,惶惶不安的心情也仍旧存在。
"我会加油的!"
"很好。"
"你也一起回去嘛。只要跟杰弗瑞说的话,他一定……"
但坊恩却摇了摇头。
"别顾虑我了,我有不能离开这里的理由。"
"什么理由?"
就在这个时候,走在前方的维森特突然转过头来。
"你在做什么!快点跟过来啊!"
海斗差点跳了起来,慌张地从坊恩身边退开。那是最后一次直接与坊恩交谈了。
(我还有好多事想问他啊,如果能再有多一点时间就好了……)
海斗心里最在意的,还是坊恩不能离开西班牙的"理由"。除了性命之外,劳尔?迪?多雷特还握有坊恩的什么弱点吗?如果这样的话,那是……
(就算想得再多,也不可能知道真正的答案哪。)
叹了一口气,海斗摇摇头甩掉脑中的想法。接着转向维森特,以最大限度的力气出声喊道:
"到了国王面前,我首先该怎么做?向他打招呼吗?"
维森特点头。
"没有错。只要能表现出崇敬对方的心情,就不用太拘泥于形式,还有就是在陛下出声前,都得保持安静。直到陛下对你出声,才可以开口。"
"用西班牙语吗?"
"我会帮你翻译,就用英文说吧。你从外国、而且还是商人那里所学来的西班牙语欠缺高雅,实在不适合在陛下面前现丑。"
海斗很是错愕,本以为自己的西班牙语还算流利呢。
"真的那么严重吗?"
"就像把英语的'早安,女士'说成'唷,大姐'般低俗。虽然大概知道你是在说些什么,但偶尔也会出现某些让人搞不懂意思的单字辞汇,而且句法也是错误百出。"
维森特回过头,征询那忠实随从的意见。
'雷欧,就我听来,总觉得海斗所说的西班牙语有点乡土,你觉得呢?'
被征求意见的少年也频频点头,他会露出一脸开心的表情,大概是觉得这么一来终于可以对不合的海斗报上一箭之仇了吧。
'我也是这么想的,而且还是最偏远的乡村来的乡下土包子。'
海斗不由得憎恨起同班同学的卡尔查理斯。他所玩乐的地方确实算不上是多高尚的场合,所使用的西班牙语也差不多是这种程度吧。
(不行,现在可不是感到丧气的时候啊。)
这也算是个好机会。还来不及深思,海斗已经先将脑子里的想法一股脑说了出来。
"既然这样的话,就让我学习高尚的西班牙语吧。每句话都要透过你来翻译实在太麻烦了,而且你也不能随时陪在我身边呀。"
"这么说也对……"
思索了一会儿后,维森特再次转过头看向雷欧。
'雷欧,你的礼仪与遣辞用句都很正确,你愿意成为海斗的西班牙语老师吗?'
雷欧瞄了眼同样回过头来望着自己的海斗。那一副"别开玩笑了,我才不想照顾这么麻烦的家伙呢"的明显态度,让海斗以为他会干脆的拒绝。
'可以啊,要是能让他懂得羞耻,也不会让维森特大人这么难做人了。'
看来为主人着想的忠诚之心,还是赢过对自己的厌恶之情,真不愧是忠实仆人的最佳典范哪。
'那好,以后你就找时间多教海斗几句西班牙话吧。'
为雷欧的承诺而心情太好的维森特满脸笑意的转向海斗。
"你也听到了吧?以后就多注意雷欧的说话方式,要好好相处喔。"
"嗯……"
虽然满心不愿,海斗也只能顺从地答应。总比跟随完全不认识的陌生人来的好吧,现在自己所处的状况,极有可能会被披着教师狼皮的间谍给抓走也说不定。想到这里,一心只对维森特忠诚的雷欧反而值得信赖。
'那就请你多指教了。'
海斗再次转向雷欧的方向,低下头朝他行了一礼。这么说还可以吧,还是要装得更笨拙一点比较好?海斗没想到的是,雷欧竟对自己露出了从认识以来的第一抹微笑。看到那张近在咫尺的笑容,海斗这才发现雷欧原来也是个让人眼睛一亮的美少年。
(老天爷也太不公平了吧。他看起来好像比我还要小,不仅坚强,而且工作也很有效率……)
在这个平均寿命偏短的年代,多数的男性都被迫接触严苛的战争环境。这个时代的人成熟得很早,如果是自己长到杰弗瑞或奈吉尔,甚至是维森特这种年纪时,是否也会有他们的成熟稳重呢,海斗侧头深思——应该是没有办法吧。
(我大概连雷欧都赢不了。)
一想到向来都只会依赖他人的自己将要面对残酷的命运,海斗就忍不住叹气。以前从来都不知道,要成为可以独当一面的男人,居然是这么困难的事……
(杰弗瑞,我好希望自己能变得更坚强喔。)
盯着不断扬起风沙的上坡道路,海斗在心里默默低语。真希望现在就能立刻拥有耐得住这种不安、还有忍受孤独的力量。
"看哪,海斗!"
这时,维森特的声音又窜进了耳里。
"那就是艾尔?艾斯各里亚宫了。"
海斗不由得抬高了身体。从缓坡上所能望见的景色——是以深绿色的山林为背景浮现在视线中的黑色宫殿。明明还有段不算短的距离,却连尖塔的细部雕刻都能看得一清二楚,就代表建筑物本身有多么巨大了。
(杰弗瑞,我终于来到艾斯各里亚宫了……我会加油的,你也一定要守护着我啊。)
隔着布料,海斗的手指轻抚着容器里的模型船。没错,直到把这艘模型船交到杰弗瑞手上,不管使用什么手段,我都一定要努力活下去。
7
禁卫队员佩德罗?迪?帕伽克在离宫殿还有两、三公里距离的途中放慢了马儿的速度,将海斗等人所乘的马车引导向城镇外的某间旅社。
'接下来请换乘我们所准备的代步工具。'
旅舍的中庭里除了有两只毛色光亮的黑马和褐色的马儿之外,还有一只混合了乳白与灰色斑点的驴子。
'曼多沙大人和随从请骑马,见习的修道士大人就请使用那边的驴子。'
海斗忍不住嘟起藏在兜帽底下的脸颊,不满的小声抱怨。
"为什么我非得骑驴子不可啊,而且还是那么奇怪的颜色……"
一旁的维森特苦笑着解释。
"你不是不会骑马吗?"
"这么说是没错,可是我……"
海斗瞥了眼正受到雷欧安抚的褐色马儿。
"那只马帅多了,而且也比较高啊。"
"不过要是从马背上摔下来,可是会受伤的喔。驴子比较温驯,不用担心会从驴子背上掉下来,就算真的摔下来了,也不会造成太大的伤害啊。"
协助满心不愿的海斗骑上驴子,握住缰绳后,维森特接着说:
"帕伽克大人就算知道你不会骑马,也没有因此对你有差别待遇啊。会为你准备驴子,是因为在写给陛下的密函中,我说已经把你打扮成见习修道士的关系。投身于教会的僧侣们为了不被冠上傲慢之罪,通常都不会使用王侯们所骑乘的马匹,而是习惯以驴子代步。"
"喔,原来是这么回事啊。"
听完维森特的解释,海斗总算是释怀了。既然知道没有其他选择,也只能重新振作精神,轻抚着毛皮修剪整齐的驴子。
"接下来就麻烦你啰。"
驴子轻颤了下大大的耳朵代替回答,感觉上的确是比马儿要来得温驯多了。
"那我们出发吧。"
佩德罗一看海斗等人都准备妥当后,也重回自己的马上。接着,一行人配合着驴子的速度,慢慢地继续往宫殿的方向行进。
近看艾尔?艾斯各里亚宫并非是灰中带白的色调,而是类似海斗所骑乘的驴子那乳白毛色。跟维森特提起这样的疑问后,得到石头的颜色会因为季节或气候的关系而有所改变的答案。
"这里因为是山麓,所以经常会起雾。每当起雾的时候,从远处眺望的宫殿就像块巨大的黑色岩石一样喔。"
"也常会下雨吗?"
"会下是会下,不过都下不久。跟马德里比起来凉快多了,也更适合居住。所以这里也被称做是夏宫。"
正当海斗专心听着维森特的解说时,头顶上突然落下庄严肃穆的钟声。胆小的驴子猛地一颤,海斗也在同时拉紧了手中的缰绳,让驴子停下脚步。
"这是黄昏的祷告钟声。"
维森特特地掉过马头靠了过来,接过海斗手中的缰绳,大概是不想让佩德罗他们久等吧,海斗当然也没有异议。与其提心吊胆地担心会不会走错岔路,而时缓时紧的拉扯缰绳,倒不如由维森特引导自己前进还比较轻松。
(不过这还真是座煞风景的宫殿哪……大概是仿照文艺复兴时期的建筑所建的吧,看起来就像个四角型的大箱子。)
如果要将这种印象用一句形容词来表示,大概就是"朴实"吧。装饰在宫殿四角的尖塔虽然是一大特征,但比起海斗曾暂住过一阵子的白洞或威斯特敏斯宫的壮丽根本无法拿来相提并论。就算知道这是腓力二世所居住的地方,但对没有看过艾斯各里亚宫照片的海斗而言,还是忍不住对它平实无奇的外观感到无力。不管怎么说,腓力二世都是"日不落帝国"的国王啊,就算住在更富丽堂皇的宫殿也绝不为过。但这里同时也是圣?罗伦索修道院和哈布斯堡家族的墓园,会如此朴实或许就是为了想表现出庄严肃穆的氛围吧。
(也或许是因为高额的战费已令国家破产,才没办法拿出多余的金钱来多加缀饰吧。)
思索着这些有的没的,海斗的视线同时迅速地扫过王宫前的广场。铺在脚下的是与建筑物相同的石块,明明是祈祷的时间却不见多少人影,维森特等人所驾驭的马匹发出的马蹄声会清晰地回荡在空气里也是因为这个缘故。这里虽是西班牙的首都,却显得毫无生气。
'请往这里走。'
佩罗德领着海斗一行人往宫殿左手边的小门走去,这里是专门让进宫办理公务的商人或工人通行的专用入口。佩德罗遣退了部下后,便率先走进王宫之中。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洗衣场,沸腾的大锅里正在清洗的是床单和贴身衣物。大概是因为非洗不可的东西实在太多,才会搞到这种时候吧。
食物料理场的炉灶上正烤着用粗铁棒串起的猪肉和山猪肉,每当料理的主厨挥汗翻动火焰中的肉串时,肉片上的油脂就会滴落,散发出令人口水直流的香气。经常被端上伊莉莎白女王餐桌的馅饼料理,大概也不会出现在这种地方吧。但是最让海斗深刻感觉与英格兰相距遥远的,却是放在料理台一角的满箱橘子。自从与西班牙的关系变得险恶以来,进口到伦敦的水果就变得稀少了——海斗想起杰弗瑞曾经告诉过自己的那些话。
(我真的来到了很遥远的地方呢……)
突然涌上心头的真实感,让海斗只能咬着嘴唇拼命压抑。不行,千万不能在这时候哭出来。现在可不是忆起思乡情怀的时候啊。眼泪会让心灵变得脆弱,抱着这种濒临崩溃的心情与腓力二世对决,无疑是自杀般的行为。
(要小心一点才行。这一次的对手可比山塔?克鲁兹侯爵还更难缠哪。)
海斗在心里告诫自己,为了转移情绪别被浮上心头的寂寞影响,而目不转睛盯着不远处那个正努力剥大蒜皮的少年瞧。没有错,我得像他一样热衷于被指定的工作才行。大部份的失败,都是因为欠缺集中力所导致的结果。
黄昏里拂来的凉爽微风,海斗一行人走过如几何图样的美丽中庭,终于来到王宫的正面。走进隐蔽式的宫门,接着踏上通往上层的楼梯,在眼前扩展开来的是狭长的走廊。附近完全感觉不到人气,说不定这里是在发生紧急事态时,专门给王公贵族逃命的避难通道。
"请在这里稍等一下。"
第二扇隐藏式的房门后头,出现了宽敞的空间。大理石地板、墙上挂着壁毯,看起来应该是谁的房间,一张看起来颇有份量的靠背椅子、长方型的小桌子和一把附属的小圆椅,除此之外并没有其他家俱。别说是窗帘,就连玻璃窗也还不普及的这个时代,所谓的窗子只是切割成四角型的木制百叶窗。太阳明明还没西落,室内却是一片昏暗。如果没有房间四个角落点燃的大烛台,大概连站在身边的维森特脸上表情都看不真切吧。
'曼多沙大人的随从请随我一起退下。'
一听见佩德罗的声音,海斗慌张转身,正好与一脸不安地望向自己这边的雷欧视线在半空中碰个正着。
'就听帕伽克大人的指示吧。'
维森特平静地开口。
'没有被召见的人是不允许出现在陛下眼前的,我晚点会去找你,用不着担心。'
'我知道了。'
听到维森特的安慰,雷欧这才松了一口气,顺从地跟在佩德罗身后离开房间。
(唔唔……开始紧张起来了……)
只剩下自己和维森特两个人后,海斗压抑着心中激昂的鼓动,在房间里漫无目的的徘徊走动。但还是没办法稳定慌乱不已的情绪。越是走动,心脏的鼓动似乎也跟着越加高昂。
"陛下就快来了,你可得沉住气啊。"看到海斗心神不宁的模样,维森特出声安慰道。
"怎么搞的,总觉得很不安稳,说不定我是想上厕所……"
"厕所是什么?"
想起这个时代要不就使用便壶、要不就在外头的草地上随便解决,海斗忍不住深深叹了一口气。
"我想尿尿啦。"
维森特的表情瞬间明显露出慌张的神色。
"大概是因为喝了太多水了,你能忍忍吗?"
"我也不知道,也不晓得是不是真的想尿……"
"这可真糟糕……"
维森特走向来时的入口,拉开被合上的门扉。大概是想确认佩德罗走了没有吧。但是——
"……"
才刚探出头,维森特立刻就一脸惊愕地缩了回来,连忙走回海斗身边。
"怎、怎么了吗?"
"我看到陛下了。"
"什么!"
"没办法了。既然这样的话,你只能拼命忍住了。"
"怎么可以这样——"
就在这个时候,没有半点前兆,大门应声从外头被推开,站在最前头的佩德罗又领了一队人马进来。
"陛下驾到。"
维森特像个称职的军人般立刻挺直了背脊,恭敬的将腰身弯成九十度角。
海斗也有样学样的弯腰行礼。下腹的尿意虽然暂时缓下了,但手掌却不受控制的直冒汗。?
(没想到居然这么快就来了……我还以为腓力二世会更有排场的出现呢。)
海斗深吸了一口气,总而言之现在可得先冷静下来才行。
'维森特,你做得很好。'
虽然沉静,但响亮的声音仍然充满了整个房间。
'没想到这么快就能再见到你,朕实在太高兴了。'
海斗始终低垂着头,全身僵直地一动也不动。这就是腓力二世的声音啊,虽然他被解读成是个阴险狡诈的男人,但声音并不低沉哪。虽称不上活泼开朗,从语调中却也感觉不出忧郁。伊莉莎白女王活泼的说话语气虽然饱含了知性,但面前这位国王的说话方式却比她更加优雅。
'能够再次谒见陛下,臣也深感欢喜。'
维森特打完招呼后,接着打直了腰杆。
'在下已完成陛下所下达命令,带回海斗?东乡。'
'唔。'
直到被维森特用手肘顶了下侧腹,海斗这才抬起弯曲的身体。
(该做些什么才好……对了,要打招呼。)
海斗正准备开口,才注意到自己头上还披着用来遮住相貌的帽兜。用这模样对一国之主说话应该很失礼吧,于是慌慌张张的扯下头上的黑布,用颤抖的声音开口。
"初、初次见面……Su……不对不对,westlaMajestad。"
在维森特还没来得及翻译之前,腓力二世已经扬起了笑声。
'诸卿,你们听见了吗?没想到这孩子居然这么有礼貌呢。'
和国王一起进到屋里来的臣子们也都笑开了。不过应该不是发自内心,而是顺应着腓力二世的喜好吧。
'维森特,是你教他这么说的吗?'腓力二世边坐上附有靠背的椅子,边开口询问。
'是的。'
维森特又再挺直了脊梁,看来他也很紧张吧。
'除此之外,他还会哪些西班牙语吗?'
'就只有早晚的招呼用语而已。'P
q"rV&w9AfD
'会拉丁语吗?'
'他不会看也不会说,只会英语还有一些法语。'
'这样的话,就得靠你翻译不可了。我的父亲虽然能说得一口流利的拉丁语和法语,但朕从没满足过那些教语文的老师。不过就算不会那些外语,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海斗仍是低垂着头,只能用眼角的余光瞥见腓力二世伸展了下手腕的模样。
'让他把脸抬起来给我瞧瞧。'
待维森特翻译完了后,海斗才怯怯地抬起头来。
(哇……)
义大利文艺复兴时期着名的画家提香(TizianoVecellio)根本就把腓力二世的容貌真实呈现在他的肖像画作里了嘛。明明是第一次见面,却有种似曾相识的亲切感,或许就是因为这个缘故吧。不过眼前的国王可比肖像画来得阴沉许多。头上的银发清晰可见,眼皮和眼角的皱纹也相当明显。不过残留在海斗记忆中那艳丽且散发出官能情欲的嘴唇并没有因岁月而产生多大变化。或许是喜好的问题也说不定,不过比起伊莉莎白女王所宠爱的雷斯特伯爵或艾塞克斯伯爵,腓力二世应该算是更好的男人吧。
(福克斯老师也说过了,这就是所谓的"情人眼里出西施"啊。)
明知道不该是胡思乱想这种事的时候,但海斗就是无法控制自己的思想。原以为他是一整天都锁在艾尔?艾斯各里亚宫中不停挥笔批公文的男人,但真实的腓力二世并非如此。百闻不如一见,这句话说的还真是贴切啊。
'是伟登(RogiervanderWeyden,荷兰画家)的红啊,真像那个画家会使用的颜色。'
仔细地凝视海斗过后,腓力二世开口道:
'澄净的、没有半点杂质的绯红……虽说是染出来的,不过那个染发师的手艺还真不错。虽然布料也能染出这种颜色,但要让发色红得这么漂亮,可得费一番工夫啊。'
海斗不由得讶异。看到海斗这头红发而没表示出嫌恶的西班牙人,眼前这位国王还是第一个。
'从肌肤的颜色看来,的确是日本人哪。'
站在腓力身后的僧侣突然插话道:
'跟以前曾经远渡重洋而来的少年使节们一样呢。'
'是啊,发型虽然不同,但脸孔倒是挺相似的。'
僧侣从宽大的衣袖中掏出薄薄一本簿子。
'还是确认一下比较好,请国王下令让他说出祖国的语言。'
腓力二世微一颔首,向维森特示意。
"陛下要你用日语说几句话。"
海斗满脸疑惑的抬头望向维森特。
"我该说些什么才好?"
"随便几句招呼就可以了。"
海斗低下头思索。十六世纪的日本人一般是怎么打招呼的啊?
"Ko、Konichiha……?"
僧侣翻了翻手中的簿子,摇摇头。
"hajimemashite。"
看到对方再次摇头的反应,海斗不由得蹙起眉头。看来应该是措词有误吧,海斗焦急的绞尽脑汁回想,曾经从父亲的书架上拿下来读过的日本古代小说,脑子里突然灵光一闪。
"Ka、Katajikenai。"
发出唰唰唰翻动簿子声音的僧侣倏地停下手指动作,轻轻点了点头。
'Katajikenai——这应该是"谢谢"的意思,看来他的确是日本人没错。'
腓力二世脸上浮现淡淡的微笑。
'日本虽不是我国的领地,但也是友好的盟国。只要你释出善意,我国当然也会诚挚地欢迎你的到来。'
待维森特翻译完后,海斗才点了点头。
'用不着害怕。'
看到海斗一脸僵硬的表情,腓力二世又再开口道:
'你只需要诚实回答朕的问题就可以了。维森特曾向朕报告,说你还是个孩子时就遭到海上盗贼的袭击,所以才辗转漂流到英格兰。英格兰算是你长久生活的国家,会对它产生情感也无可厚非,但只要你愿意从今而后效忠于朕,西班牙也不会亏待你的。"
听到腓力二世的保证,维森特总算能放下心中的一块大石了,吁了一口气后,开心的转过头对海斗说道:
"就跟我说的一样吧?陛下可不是那种无情无义的人。只要你真心诚意,一定也会得到合适的待遇。"
海斗警戒地反问:
"合适的待遇是什么意思?具体而言到底会怎么处置我?"
海斗尖锐的说法让维森特困扰的蹙起眉头。
"大概就是要你住在宫里吧……"
"是住在王宫的监狱里吧?"
"不,应该不会是这样的……"
"那也得看国王是怎么想的吧,你根本什么也不知道不是吗?"
看着两个人你一言我一句的模样,腓力二世开口询问道:
'好像突然热闹起来了呢,他说了些什么吗?'
维森特惶恐的缩起身体答道:
'是的,因为不晓得会受到怎么样的处置,所以他很不安。'
腓力似觉有趣的将目光移向海斗。
'看来你的慎重也不输给朕哪。好吧,说说看你有什么希望。'
虽然踌躇犹豫,海斗还是把心里的话全说出来了。如果能成真的话就真的是万万岁,如果不能成真,那也只是多浪费了几滴口水罢了。
"总而言之,我不想被关起来、也不想见不到任何人。还有就是如果什么事都没得做,闲得发慌也是很痛苦的事,请赐给我工作。"
听完维森特的翻译后,腓力二世点了点头。
'虽然不能让你离开宫殿,但也不会把你幽禁起来。至于工作嘛,你会做些什么吗?'
海斗愣了一下不晓得该怎么回答才好。仔细想想,自己似乎没有特别擅长什么技能。艾尔?艾斯各里亚宫里通用的语言是西班牙语或拉丁语——既然擅长的英语派不上用场,能够做的工作就更加有限了。
(不会开玩笑的话,就没办法担任丑角来取悦腓力二世……就刚才一路行来所见的,洗衣服似乎是专属于女人的工作,我也不会煮饭,其他还有什么呢……)
海斗沮丧的低声道:
"我、我会扫除……"
听到这个答案后,维森特也没回禀就直接反问。光是会打扫,大概成不了什么气候吧。
"你是怎么让英格兰的女王感到开心的?当时你应该是她专属的弄臣吧?"
"逗她发笑是由其他人负责的,我的工作是念念诗、唱唱歌之类的。如果是库兰特舞曲或华尔滋的话,我还会跳呢。"
"乐器呢?你会演奏鲁特琴或维金纳琴吗?"
海斗这才恍然回神。维金纳琴——不就是钢琴的前身吗。当初因为不想增加工作量所以没对伊莉莎白坦承,不过她所拥有的义大利制维金纳琴跟现代钢琴的琴键位置几乎一模一样。如果是那种琴的话,我应该能弹吧。
"如果是跟英格兰一样的话,我会弹维金纳琴。不过我是到了伦敦以后才学会的,所以并不是很专精。"
维森特脸上立刻绽放出兴奋的光辉。
"太好了,我国就是缺少音乐家呢。"
传达了海斗的说法后,腓力二世同样也面露惊喜之色。
'不是只在宫廷里待了半年不到的时间吗,这么短的时间就能学会演奏维金纳琴了?'
'天资聪颖的人,不管什么都学得很快吧。'
'那么,就弹来听听吧。'
腓力二世稍稍抬高了手。
'这是我那早逝亡妻的陪嫁品维金纳琴。已经多年未经使用,音律大概都乱了吧,不过只要看看手指的动作就能看得出他是不是真的会弹琴。'
海斗转头看向腓力二世所指的方向,原来是一进门就看见的那张桌子。
(那就是维金纳琴吗……)
比伊莉莎白所拥有的还要小很多呢。海斗边走近乐器,边在心底默祷。
(拜托拜托,让它们只是外表长得不太一样……)
一靠近桌子,就能看出桌面原来就是"琴盖"。掀开琴盖后,出现在眼前的是覆上一层灰白尘埃的键盘。吸引海斗目光的是左端的一个置物架,以高级天鹅绒铺成的盒子内部,还残留了微泛青色的人造假花。
(死去的王妃在演奏时,都会凝视着这朵花吗……)
她一定做梦都没想过会无法再次弹奏这架维金纳琴吧——悲凄的想像揪痛了海斗的心。谁都不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事,这就是人类的悲哀,但何尝不也是种幸福呢。山塔?克鲁兹侯爵紧抓着维森特,崩溃似的嘶吼着说他不愿死去……每当回忆起当时的情景,海斗就不由得为自己所犯下的罪过感到后悔。他会叫海斗为"死神"也不为过,就是因为海斗预言了他的寿命将尽,才会剥夺了侯爵想继续活下去的最后气力。
(我根本一点都不想占卜,如果能成为真正的音乐家就好了……)
海斗弯腰坐上圆椅,手指摆上琴键的位置。发出了比钢琴更微弱的小小声响。就算同样是钢琴的前身,也不像大键琴的音色般明亮。而是让人感到悲凉的低沉音色,这样的音色窜进耳膜后,海斗也在心里选好了弹奏的曲目。那是很久以前曾看过的某部电影结尾所播放的悲怆旋律,当时的伴奏是吉他与小提琴,不过海斗还是以维金纳琴试着弹出当时感动的旋律。虽然没办法像真正的音乐家那么厉害,但加上歌声多少还是能弥补这一点缺憾吧。
"追寻天空中的天狼星。"
省略了前奏,海斗开口低低吟唱起来。
"海那头的故乡,有我心爱的人儿在等着。捆绑南风,套住星辰,驾驭月光。如此船便能平安绕过合恩角到达维尔帕瑞索(Valparaiso,又各天堂谷市)。"
歌咏的同时,海斗也情不自禁忆起远方的杰弗瑞。如果灰姑娘故事中的那个魔女能出现在眼前的话,请为坊恩所制作的模型帆船施予魔法吧。如此我就能乘着船出海去了。就算船上只有自己一个人,也能好好的升起船帆、拉动船桁的方向绳。啊啊,如果真能成真,那该有多好啊……
"如果死亡终将到来,海水即为墓场,我心爱的情人将永远不知我的安危。我会坠入地狱亦或上得了天堂呢?来吧,看着那些飘过大海的孤魂。月光下,我们的船仍平稳的行进,绕过合恩角到达维尔帕瑞索。"
手指离开了琴键,海斗回过头,却注意到正茫然凝视着自己的维森特。他该不会以为这是首讽刺思乡的歌吧。
"不好听吗?"
维森特连忙摇摇头,露出真心的微笑。
"不,实在太棒了,这首歌真的很好听呢。不只是我,西班牙所有的水手一定都会被这首歌打动吧。在麦哲伦海峡发生船难是时有所闻,英格兰把那里叫做合恩角吗?"
"唔,是啊。"
海斗在心里偷抹了把冷汗。直到后代,那块地区才被统称为"合恩角",但只要说是英格兰自己取的叫法,想必维森特也不会知情吧。
"这是谁做的曲子啊?"
"是高登?沙曼那。"
海斗没有半点欺瞒的说出作曲者的本名。要是直接说出"史汀"这种艺名,想必又会被他们问东问西了吧。
"歌名呢?"
"维尔帕瑞索。"
"为什么会取个西班牙的地名呢?"
"大概是很喜欢它响亮的叫法吧。"
"这样啊……就算不是个水手,应该也是个很熟悉航海的人物吧。"
心有戚戚焉地喃喃自语完后,维森特再度转向国王,开始解释起歌词中的意思。
才为海斗的演奏而感动不已的腓力二世,在听完维森特解释完歌词的含义后,更是为那优美的诗句用力颔首。
'旋律很不错,曲名也取得相当含蓄。那名水手应该还来不及做最后的告解就死去了吧。但他的信仰并没有为此而有半点动摇,慈悲为怀的神一定会将他的灵魂引导向维尔帕瑞索,也就是天堂之谷吧。"
海斗掩饰不住心中的惊讶,就这么怔怔地望着腓力二世。他从没以这种观点审视过这首歌的意思。
'这么一来,也证明你是真的会弹琴了。'
腓力二世对呆呆伫立在维金纳琴旁的海斗露出一丝淡淡的浅笑。
'等结束眼前的事之后,你就以音乐家的身分在宫里生活吧。来,你们两个都过来朕身边。'
在国王的召唤下,维森特偕海斗一同走向腓力跟前。
'海斗的事——知道他拥有不可思议的能力的,就只有山塔?克鲁兹和聚集在这里的诸卿而已。'
维森特则对腓力二世的说法抱持相反的意见。
'禀报陛下,山塔?克鲁兹侯爵阁下恐怕已经将海斗的秘密泄露给他的秘书劳尔?迪?多雷特与其随从的坊恩?古里斯夫知道了。'
腓力仍一派安稳地点点头。
'用不着担心,他们都是我向帕鲁玛借来的人,是不会向外泄露秘密的。'
海斗不由得偷偷地在内心咋舌。山塔?克鲁兹侯爵一直以为劳尔他们是帕鲁玛公爵派来的间谍,没想到背后竟是由国王亲手牵的线。
(间谍果然俯拾皆是啊。就像蜘蛛结网捕捉猎物般,只为探究挖掘出彼此的秘密。)
而待在蜘蛛网中央等待的猎人,就是眼前的腓力二世。
(百闻不如一见,可就算真的见到面了,也是会有让人猜不透的人存在哪。)
海斗的视线胶着在眼前这个优雅的国王身上。这个如同蛛网般拥有复杂而缜密内在的男人——具有纤细的感性,却投身于污秽骗局中的男人。伊莉莎白绝不是个容易接近相处的人,但腓力二世比起她却有过之而无不及。黑暗的预感猛地袭上心头,海斗忍不住全身发颤。
'海斗当然不认识,不过你应该也是第一次见到这几个人吧。'
腓力二世对维森特说完后,才开始介绍起他所带来的四个男人。
'在身边的是我的告解神父,也是兼任图书室室长的豪星?迪?辛格沙。'
海斗对刚刚才确认过自己是不是日本人的僧侣轻点了下头示意。刚才焦慌得没多余的心力看清楚,他原来是个年纪相当大的老人,连下巴的胡子都是一片花白。
'再过去点的是我的秘书,玛迪欧?瓦斯卡。'
中庸平凡,是个没有半点容貌特征可言的男人。说起来,就像是华星汉那种适合在暗地里活动的人。
'下一个就不用我说了,你自己向海斗介绍吧。'
维森特点点头,转向海斗。
'这位是与我同门的桑蒂亚纳侯爵,他的父亲是西班牙创国以来爵位最高的因昉达德公爵。其实事情并没有那么简单,但要跟你一一说明实在太麻烦了,总而言之,这座宫廷里地位最高的爵士就是我的伯父了。'
就算流着相同的血缘,桑蒂亚纳侯爵的长相却与维森特没有半点相似之处。就跟他那尖锐的下巴与修剪过的胡子一样,是个看起来不太和善的男人。
'最后介绍的这一位是陆军中最亮眼的辰星——以勇猛善战驰名的米拉诺守备队长之子,拉里奥哈的领主,安东尼?戴?雷巴。'
一听到戴?雷巴,海斗忍不住发出"啊"的一声轻叫。不只因为他是最受腓力宠爱的臣子,更是全西班牙人所敬爱的骑士,听说当他战死沙场的讣报传回国内时,全国人民都为这个大英雄流下了惋惜之泪。
(这个人……)
海斗曾读过的书中所附的肖像画,也就是西班牙着名画家艾尔?葛瑞科(ElGreco)的作品中所出现的人物与眼前的男子根本一点都不相似。不晓得是艾葛画得并不用心、或者是被谁给搞错了。可以确定的是,出现在艾尔肖像画中的那个男人应该是别人才对。画里的男人是黑发,但眼前的安东尼?戴?雷巴却拥有一头近乎褐色的金发。
(是个与维森特不同型的美男子呢。真要比较的话,大概比较接近杰弗瑞那种型吧?)
不过也许只是发色的关系,才会让人产生这种感觉也说不一定。就额头的高度和鼻梁的骨骼构造的确一点都不像。但那双绽放出明亮光彩的褐色眼眸和总是噙着笑意的嘴唇,还是让海斗不由自主的想起杰弗瑞。这时候,发现到海斗一直放在自己脸上的视线,安东尼像是询问着'有什么问题吗'般抬高了一边的眉毛。
(就连这种小动作也和杰弗瑞很像呢。)
海斗慌张的垂下视线,嘴角却不由自主扬起了微笑的弧度。他当然不是杰弗瑞,但类似所爱之人的容貌,多少还是缓和了海斗萎靡沉重的心情。
"你在笑什么啊?"眼尖的维森特压低声音质问。
没什么啦……本想这么回答,但心念突然一转。没错,又没什么好顾虑的,老是忍住真心话不说,也只会增加自己的压力而已。
"只是觉得雷巴大人和杰弗瑞长得挺像的而已啦。"
一提到杰弗瑞的名字,立刻就可以感觉到维森特的不悦。但他只能忍住不满的情绪,谁叫这个国家里,海斗能说出真心话的对象也只有维森特一个人而已呢。
"哪里像啊?"
果然没错,维森特随即蹙起眉头,满不高兴的低声反讽。
平淡而寂静的介绍结束后,腓力二世又再开口。
'海斗,介绍已经告一段落了。现在就告诉我们曾发生在你身上的那些故事吧,还有关于与英格兰之间战争,你所做的预言。'
维森特翻译完国王的话后,又多加了一句。
"冷静一点,好好说。如果需要帮忙的话,只要看我一眼,我就知道了。"
山塔?克鲁兹侯爵也曾经说过,维森特是个再单纯不过的男人,不管再怎么别扭,他想保护海斗的心意也不会有一丝一毫的改变。海斗点点头,心想着如果他是朋友就好了。如果不是敌人,他就能像杰弗瑞或奈吉尔那样,成为值得信赖的好友。
(笨蛋,现在是想这种事的时候吗!)
就在这个时候,注意到腓力二世那双泛着青蓝色的眼瞳正瞬也不瞬地凝视自己,海斗于是用力撑住膝头。得集中一点才行,横亘在眼前的可是赌上性命的真正对决啊。
"我的名字叫海斗?东乡,是个日本人,不过并没有关于祖国的记忆。当我还在母亲的肚子里时,就受到葡萄牙海贼的袭击……"
接着,海斗开始如演员般流畅的说出早已滚瓜烂熟背在脑海中的那些台词。
8
"还真是曲折离奇的命运哪。诸卿怎么想呢?"
听完海斗自编自导的生平后,腓力二世开始与他所带来的四名心腹展开协商。除了维森特以外,所有人都以为海斗听不懂招呼语之外的西班牙话,倒也说得明白了当。
(早知如此,说不定说出实情会比较好一点。本来以为由我当中间人为他们翻译,选择的词句用语可以减少彼此之间的误会,但是……)
倾听协定内容的同时,维森特也暗自反省。世界上有些人以为对方听不懂自己所说的语言,就会放心的口不择言,而桑蒂亚纳侯爵无可厚非就是这种典型的最佳代表。
"该怎么说呢,还真是对命运坎坷的母子啊。"
侯爵轻捻下颚的短须发表自己的想法。
"在怀孕时遭到诱拐就已经够不幸了,在航行的船上平安被生下也是种不幸哪。如果生产时,能因难产让母子干脆的撒手人寰,也就能免除之后的那些苦难了吧。"
一想到不经思索就说出这种失礼的话来的男人竟是自己的血亲,维森特就深感惭愧。
(如果能拥有与他相同的身分权势,我一定会马上出声要他"闭嘴"……)
维森特紧紧咬住下唇。"反正活着也不会有什么好处,倒不如早点死了干脆",海斗是以什么样的心情来接受这种残酷的批评呢。那张近乎沉静的侧脸,读不出感到愤恨或悲苦的情绪。但是他不可能会没有任何感觉的,应该是正拼命压抑着自己吧。
(也许他是不愿将真正的感受在众人眼前表露出来,以免让其他人捉住了弱点,尤其是在这群敌人的面前。)
私底下的海斗很爱哭、也动不动就把软弱的一面表现出来,但偶尔他还是会表现出令人惊讶的坚韧意志力。就像在普利茅斯的山丘上,为了救那个独眼男人一命,虽然自己也被剑尖抵着脖颈,但他那毅然决然瞪视着自己的双瞳实在太美了,教维森特不由得为之迷醉。于是,从那一刻开始嫉妒起被海斗所喜爱的其他男人们。洛克福当然不用说,就连那个葛雷姆也不该得到亲近海斗的权利。
(能够凝视海斗的只有我一个人而已。照顾他、得到他信赖的人,原本就该是我才对。但这样的权利,却被那几个可恨的海盗给夺定了。如果当时不是海斗以命相护,我一定会将葛雷姆那可恶的家伙大卸八块!)
维森特握紧拳头,隐忍着体内不断上涌的怒火。没错,我绝不能在海斗面前表现出失控的激动情绪,绝对不能再有第二次了。现在的维森特已经知道,若想让海斗敞开心扉接纳自己,只有温柔相待才是唯一的手段。
'抱歉,让你听到了这么不愉快的对话……'
轻声抱歉后,海斗只是点了下头,但仍低垂着脸孔,像在等待着宣判来临一般。就算有维森特的道歉,仍是无法抚平受到伤害的心痛。
"刚才的说法,若说有什么让人在意的地方,应该就是'葡萄牙的海贼'吧。"
丝毫没有在意到维森特与海斗之间的小动作,侯爵仍喋喋不休地兀自说个没完。
"应该是卧亚附近的商人吧。还以为到日本就是踏上自己国家的领土,这种想法真是大不妥当,绝不能允许他们私下进行这种不法的勾当。该不会是教宗又做了些什么决定吧……"
听完侯爵所提出的看法,维森特的脑子里也自动反刍起只有靠海生活的人才知道的重要协议。
一四九四年,由教宗亚历山大陆世邀集西班牙与葡萄牙两国国王所签定的托德西拉斯殖民地分割条约(TreatyofTordesillas),概略的从维德角以西经四十六度三十七分划分两国势力范围,东侧为葡萄牙的领地,西侧则是西班牙的势力范围。
在一五二九年,两国又签订了萨拉哥萨条约(TreatyofZaragoza),在摩鹿加群岛以东十七度的地方再画一条线,东边为西班牙的领地,西边则归葡萄牙所有。但在边境位置上的各国诸岛,于习惯上则是由先到达的国家纳为所有。
"在朕登上葡萄牙王位之际,还以为那些没有意义的争战终于可以告一段落了,看来事情并非如此单纯哪……"
腓力二世叹口气道:
"到头来,只要没办法解决谁先发现新土地的基本问题,葡萄牙的商人还是会继续对日本出手吧。就算国家统一了,商人还是只坚持他们自己的利益——就是为了确保那些已经握在手中的权力吧。"
这时海斗突然转过头,吓了身旁的维森特一跳。
'怎么了吗?'
'现在是在谈谁先谁后的问题吗?'
如夜漆黑般的双瞳中露出显而易见的不安。
'卡萨佐说第一个到达日本的是西班牙船啊,所以西班牙才会以后援的身分协助方济各会送来的少年使节。难道不是吗?'
'不,他说的是没错。可是……'
维森特边苦思着该怎么解释,边缓缓道出。
'葡萄牙人确实也到了日本哪。'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西班牙船"圣?腓力号"是在被称作关东的东部地区登陆的,而葡萄牙人所乘坐的捕鱼船也在同一时间到达名为种子岛的西部地区。'j
'死了……居然还有这段插曲啊……'
不像英语听不出抑扬顿挫,从海斗口中传出的是彷如咒语般的起伏音律,维森特在感到不可思议的同时也被魅惑了。好想再听一次,更别提这是从海斗口中所发出来的奇妙音律了。
'死了是什么意思啊?'
海斗惊愕得抬起头,自己又不自觉地脱口说出日语了。
'是、是说"太巧合了"的意思啦。对了,你刚才说是同一时间,是有查阅过航海日志吗?'
'当然有啊。但日志上所记载的到达日期完全一样,也看不出窜改的迹象。所以重心已经从"什么时候到达",转移到"以什么方式"到达。'
反复咀嚼维森特的说法后,海斗问道:
'也就是说,西班牙人是乘着自己国家的船到达,但葡萄牙人却是乘着其他国家的船去到日本的,是这么回事吗?'
'你说的没错。'
维森特深感佩服。年纪相仿的雷欧虽然也是个聪颖的孩子,但说到理解能力还是比不上海斗。
'在这件事上站得住脚的,很明显是我西班牙,但葡萄牙也以这是"不可抹灭的第一步"为理由而不肯让步。这种情况下,在当地施行福音布教的天主教则拥有决定的权利。当时在行经卡纳利亚群岛与葡萄牙发生争执时,神父们都是站在我们这边,也认可了我们帮忙建造教会的实际功绩,当时就决定土地的所有权是归于西班牙这边。'
'既然如此,那日本也有方济各会传教啊,西班牙应该也握有优先权吧?'
'葡萄牙不会重蹈过去的覆辙,他们也立刻送了批基督教徒过去。一五二二年的教宗回敕说了,对新世界的原住民所进行的福音传教就交由修道会的圣职者来进行,想选择哪个修道会就由君王自行决定。西班牙并没有特定的宗教信仰,葡萄牙则是派出基督教。正因为如此,日本成为葡萄牙的领地后,甚至向教宗进言禁止其他宗教的传教活动。'
'然后呢?'
'当时的教宗是认可了,不过现在则又撤销了命令,因为陛下强力的反对。'
维森特耸耸肩,接着说:
'但也因此又引发了其他的争论。就是该由哪个修道会来让天主教成为日本国教的权利,不过时至今日仍是没有做出结论。'
窥视着正以纤长的手指抵着太阳穴,面露愁容的腓力二世,海斗反问:
'陛下也拥有葡萄牙的王位吧?'
'是啊。'
'那只要下令要基督教收手不就行了吗?'
'这当然是最好的解决方法,但对方就是不肯遵从啊。'
'为什么?'
'基督教徒誓言忠诚、听从命令的并不是世俗的君王,而是教宗啊。虽然与葡萄牙皇室互动密切,但那也只是因为彼此有一致的利害关系罢了。如果罗马那边有什么指令,就算要那些家伙做些违反国家利益的事也决不会有半句怨言——陛下之所以没有把基督教徒留在身边,就是因为这个原因。在这座艾斯各里亚宫中之所以设置修道院也是因为趋向于守旧派的观念,是前代的卡尔洛斯陛下所信仰的耶柔米教派。'
海斗偏过头再度发问。
'那方济各会的立场呢?'
'还是没有改变啊,方济各会仍是海外布教的第一人,与西班牙皇室仍维持着斩也斩不断的良好关系。我的祖先曼多沙枢机主教(译注:罗马天王教的僧职名,专职选举或负责辅佐教皇)也隶属于教会,兼任天主教教宗的政治顾问。'
听完解释,海斗惊讶地睁着呆愣的目光凝视维森特。
'修道士不是指告别俗世的人吗?'
'是啊。'
'那还去干预尘世中最俗气的政治问题,这样真的好吗?'
'因为他们的学识渊博,也比较容易成为国王商谈问题的对象啊。'
'于是宁愿舍弃祷告的时间,而去烦恼该如何扩展领土之类的问题吗?'
海斗不屑的鼻间哼出一气。
'根本就本末倒置了嘛。就是因为有太多这种心术不正的家伙,同为修道人才会开始争夺霸权吧。'
维森特一句话也无法反驳。因为连他自己都认为近来的修道会已经被尘世中污秽的一面污染得太严重了。
(不就是普通人分别穿上不同教会的僧袍而已吗,这大概也是受到平时交往的人所带来的负面影响吧。)
前往海外传教的修道士多半都是搭乘与新世界有交易往来的商用船。而那些船主通常又都是最热心于领土扩张的老百姓。只要能拓展商机,就能让所得的利益大幅增多。而修道会最大的期望就是能宣扬天主教、得到更多的信徒,不谋而合的两方人士当然也就没了隔阂。
(就连神圣的传教行为也是以金钱为首要考虑吗……这个时代还真令人厌恶啊。)
维森特的脑海里忽然浮现出躺在病床上的侯爵身影。无论是军人、贵族、修道士,所有的人都在不知不觉中被名为"经济"的丝线所掳获,然后受到那看不见的丝线操纵,再也无法逃开。这实在教人恐惧!如果是看得见的敌人还能与他正面对峙,但站在抽象的欲望之前,却只能心惊胆颤……
"维森特。"
就在这个时候,腓力二世的声音突然窜进耳膜之中,维森特的身体立刻自动挺直。
"是的,陛下。"
"日本离西班牙领地的马尼拉不远,今后的交易想必会更加紧盛。只要能稳固友好的外交关系,一定会有更多的利益可图。这个少年除了预言能力之外,似乎还有其他值得利用的地方。就告诉他,对于他的生平朕并没有其他问题了。"
"谨遵圣意。"
维森特低下头,总算是松了一口气。这么一来,海斗的生命安全就算是得到保障了,但国王还没把话全部说完。
"再加上使朕那遭人忌惮的妹子脸上无光,特任命你为圣地牙哥骑士,再赐你领地。"
这下连一向不忘礼节的维森特也惊讶得瞠大双眼望着上位的国王。能将自己的名字排在圣地牙哥骑士团的名单当中,可是生在西班牙贵族阶级的男人一辈子的憧憬。这样的身分几乎都是以世袭的方式继承前人的荣耀,若想成为新加入的团员,就必须让握有任命权力的国王佩服的莫大功勋才得以拥有。夺回海斗确实是相当困难的一大任务,但维森特并不认为这种程度的任务有被编入圣地牙哥骑士团的价值。
(不,并不只是因为这样。)
维森特强烈地意识到站在自己身旁的这名少年。没错,陛下的评价并非来自我出生入死的功勋,而是海斗本身的价值。
(红发的守护天使啊,实在是太感谢你了……自从和你相遇之后,好运就一直跟随着我呢。)
维森特伸出手抵在海斗的背后,希望这样的幸运能多停留在自己身上久一点。不,如果可以的话,希望能永远陪在我的身边。
"你在做什么啊!"
看着维森特沉默着没有半点反应的模样,桑蒂亚纳侯爵气恼的出声斥责。
"蠢家伙,还不快点谢主隆恩!"
维森特有礼的深深弯腰,用掺杂着兴奋的语气答道:
"感谢陛下,臣深感荣幸。"
"看来的确如此呢。"
腓力二世淡淡一笑。
"你的上司安东尼?迪?路易士那边,朕也会派人去传报的。这间房间就留给你,暂时留在宫里吧,海斗的翻译还得暂时麻烦你,朕还有些事想问问他呢。"
"是的。"
知道可以不用立刻离开海斗身边,这也让维森特感到安心。但等一连串的调查结束后,自己还是得为准备战争回到海上不可,到时候谁还能帮忙照顾海斗呢。
(这就是军人的悲哀啊。只要路易士提督下令要我归队,我就不得不离开海斗了。上级的命令是不容抗拒的,但是……)
维森特并不想和海斗分离。他很清楚在这个没有亲人朋友的地方,海斗唯一能依赖的人就只有自己。要是能将他带上"圣地牙哥号"就好了,但现在演变成这种情况也已经不可能了吧。一如预料般地,腓力二世的确对海斗抱持着极高的兴趣,看来应该有一阵子不会让他离开身边了。
(只要进入艾尔?艾斯各里亚宫,海斗就将成为陛下的所有物。明知如此,也早就做好觉悟了,但还是不由得会感到寂寞。刚逃出英格兰的那段时间,我们都一直待在一块儿呢……)
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啊。只要还在宫里就能见面,还是忍忍吧——就算这么安慰自己,维森特还是抹不去心里那股难以忍受的焦躁煎熬。命运注定要和海斗在一起的人明明是自己,但实际上一同度过的时间却少得可怜。
我还想多听听他说的话,还想多知道一点关于他的事,却老是被其他人剥夺了原该属于自己的机会。如果夺走这个机会的人不是腓力二世陛下,我是绝不会默不作声的。如果第一个在未知的土地上发现新事物的人能得到所有权的话,那海斗无疑就是专属于自己的东西。天上的神也是这么想,才会让自己完成了夺回海斗的愿望不是吗。
(至少、至少还待在宫里的这段时间,能陪在他身边也是好的。得多教他一些西班牙的语言和风俗习惯才行,还有宫内待人接物的方式也很重要。)
思及此,维森特便开口向国王陈情。
"陛下,请容许我多言。如果可以的话,请赏给我离海斗比较近的房间吧。每当他因语言的问题无法沟通时,若离他遥远不仅东奔西走很麻烦,还会浪费不少时间。"
腓力二世捻了捻下颚的短须。
"朕原本是属意将他安置在修道院里……能穿着包覆头部的僧袍的只有那里,为了不让他那特异的容貌引起太多人注意,也为了不让其他臣子发现到他,修道院是最好的安置场所。"
"那就请借给我一间僧房吧。"
"也好。辛格沙神父,就麻烦你安排了。"
国王专属的告解神父深深朝腓力二世行了一礼。紧接着,劈头就问出最让维森特神经紧绷的尖锐质问。
"陛下,这名叫海斗的少年在伦敦的宫廷里时,不晓得有没有接受过异教的洗礼呢?"
腓力二世看向维森特。
"你的报告书里,的确写了海斗当时并没有受洗成功吧?"
感觉到海斗瞬间绷紧了身体,维森特点点头,在心里祈祷自己与海斗都千万别变了脸色,露出什么端倪来。
"是的。当时女王要求名为马宁的主教为海斗受洗,但主教却突然猝死,受洗仪式也就宣告中止了。"
辛格沙神父闻言蹙起了眉头。
"猝死的原因呢?"
"是原因不明的疾病,应该是心脏之类的病变吧。但有个嫉妒海斗才能的家伙,竟以这种理由向上告发主教是被杀害的。"
"这样啊……"
一听到杀人,腓力忍不住将身子探向前。
"那么真正的事实为何呢?"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当时华星汉始终认定海斗是我所派去英格兰的间谍,差点就被判了异教之罪。"
"但海斗现在还能安然无恙的站在朕的面前,就表示他平安度过那次的危机了吧。是用了什么方法呢?"
"是使用了英格兰专有的'圣职者规定'。只要是能读能写的圣职者,不管犯了什么罪都能被赦免一次,现在则演变到只要是能读能写的人,都能得到相同的赦免。"
一旁的辛格沙神父重重叹了一口气。
"太轻率了……对坏人而言,这真是再好不过的法律了。"
腓力二世脸上也浮现冷笑。
"英格兰人一定很沾沾自喜能发现这条退路吧,从亨利八世和我的叔母离婚时的手段就知道了。在知道无法得到教宗的许可时,竟然自命领袖兴起异教教会呢。"
一旁的辛格沙打冷颤似的全身一震。
"现在统率那个被诅咒的教会的,就是那个叫伊莉莎白的女人吧。那么肮脏污秽的宗教,真不懂英格兰人怎么会去相信……"
"不相信的人也很多啊。那些遭到迫害的天主教徒,正在等待真正懂得神理的朕前去拯救他们的心灵呢。"
腓力二世以充满信念的洪亮声音说完后,再次对维森特询问道:
"刚才这些话你并没有写在报告书里,为什么不提呢?"
终于迫近问题的核心了——维森特慎重地选择辞汇回答。
"与平民都可以大摇大摆出入皇宫的英格兰不同,想进到我西班牙宫廷者,必得拥有相称的资格与礼仪。就算只是谲怪之谈,仍旧无法抹灭他曾经被关进监狱里的事实,一想到海斗可能不够资格来到陛下跟前,臣在下笔时也不由得踌躇了。"
腓力二世似乎接受了这样的理由,但仍不忘加了一句警惕。
"这么说也没错。但最后还是得由朕来做出判断,你不该自作主张的刻意隐瞒。朕所需要的是确实无误的报告,而不是你擅自的解释与主观的意见。"
"是的,真是非常抱歉。臣必定牢记在心,今后将更加谨慎行事。"维森特缩着身子,戒慎恐惧的答道。
世界上不晓得有多少君王,因为误信了间谍太过主观的报告,而落得悲惨的下场。山塔?克鲁兹侯爵也曾说过,交到国王手中的情报有不少都是已经被窜改过的。
(这实在难以容许啊。若是害得陛下的判断出现疏失,必须承担后果的可不只陛下一个人而已,就连整个西班牙都会遭到拖累。为了不犯下这样的罪过,我也得更谨慎一点才行。)
维森特默默地在心底起誓。
"也就是说,他并没有接受洗礼啰。"
始终沉默着站在一旁的辛格沙神父再度开口询问。
"大概是英格兰的国教会正面临改变宗教的麻烦时期,不过这么一来倒也刚好,就趁这时候早一点让他接受洗礼吧。在被称为天主教皇的陛下的宫廷中,可不能放着受到诅咒的异教徒不管哪。"
听完辛格沙神父的建议,腓力二世点头表示赞同。
"那么就去准备吧,洗礼教父就由朕来担任。"
听到这句话,在场除了海斗之外,所有人无不瞠大了双眼。
"怎、怎么能由陛下来……"
尤以傲慢的桑蒂亚纳侯爵的惊讶为最。就连处于高位的贵族小孩,也鲜少能得到这般的名誉。侯爵的声音中除了惊讶之外,更透露出难以掩饰的嫉妒之情。
"朕只是替伊莉莎白完成她来不及做的事而已。"
国王一副愉悦的模样。
"若是知道心爱的弄臣已冠上朕的名号,朕那高傲的妹子肯定会气得牙痒痒的吧。不能亲眼见到她的沮丧,真是一大憾事哪。"
室内充斥着众人的笑声。其中,维森特注意到只有海斗脸上的表情仍是没有半点改变。大概是顾虑到曾经怜爱过白己的伊莉莎白女王的心情,心中正感到哀痛不已吧。
"那么,今晚就到此解散了吧。"
腓力二世从椅子上站起身。
"诸卿哪,在调查尚未结束之前,多说也是无益,希望各位都能把朕这句话放在心里。"
宠臣们点了点头,齐向腓力二世深深地弯腰行鞠躬礼。接着,以秘书瓦斯卡为首,众人就像来时一般,也随着国王一同离开了。
'唉……'
一直等到看不见他们的背影了,海斗才放任情绪叹了一大口气。就好像终于能把压在肩头上的重担放下来一样,维森特很能理解他此刻的心情。
"我们也到僧房去吧。"
最后留下的辛格沙神父转过头来对维森特与海斗开口。
"皇宫里的寝床与食物的确都比较高级,但正如你所说的,那些繁文缛节着实麻烦。比起这些,我们所住的地方就显得清静多了,也可以好好放松心情,最适合用来愈疗长途旅行后的疲惫身心。先带你们去僧房,我马上派人准备洗脚水和餐点。"
维森特露出感激的微笑。
"谢谢你。我还带了个随从,关于餐点若能让他负责就再好不过了。"
辛格沙神父马上就明白了维森特话里的意思。
"希望别让太多人认识你们吧。我知道了,你的随从现在在那儿呢?"
"他名叫雷欧,应该是和近卫队的帕伽克大人在一起才对。"
"那就晚点再去接他吧。好了,请跟我来。"
三个人一起走出房门,依照来时路回到原本的那个中庭,接着再往正好与王宫形成对角的修道院方向行去。
'我还以为会被更追根究底的盘问呢。'
走着走着,海斗忽然喃喃开口道:
'就连那几个臣子也都安安静静的……跟我想像的完全不同耶。'
维森特窥探着海斗脸上的表情。虽因夕阳西落而看不太真切,但浮现在海斗脸上的应该是松了口气的安心模样吧。这也没办法,站在国王面前,就连维森特都会不由自主地紧张起来,来自敌国的海斗当然更不可能平心静气。直到会谈结束,应该也被吓得去了半条命了吧。
'所以我不是说过好几次了吗?陛下深谙道理是非,也是个慈悲为怀的人。只要好好的把事情说清楚,绝不会遭到粗暴的对待,所以你也该诚挚的侍奉陛下才是。'
海斗点点头。
'调查应该不可能就这样结束了吧?'
'是啊。不过只要保持这种状况回答陛下的询问就可以了。今天你的表现虽然有点僵硬,但还是做得很好。不仅冷静,言语的表现也很活泼呢。'
就算天色昏暗,维森特也能知道海斗脸上瞬间浮现了开心的光采,但他却刻意用冷冰冰的语气回了一句。
'我自己怎么都不知道有这种事啊。'
'就算听见一些刺耳的讽刺,你也能平静以对。说到马宁主教的事情时,也没有显露出半点惊惧的态度。以你的年纪而言,算是很不错的了。'
听完维森特的赞美,海斗不由得羞红了脸。
'说到马宁主教的事情时,我只是因为太害怕了,所以动都不敢动而已啦。'
'用不着跟我谦虚,光是能不让陛下看破,就已经算得上是厉害了。'
维森特轻拍了拍包覆在头巾底下的头部。虽然想好好感受一下那滑顺的头发质感,但顾虑到辛格沙神父也在一旁只好做罢。
'虽然心里有所期待,但没想到这么快就能被提名为圣地牙哥骑士团的一员。这么一来,我在乡下的家人也能过得宽裕一些了。真是不得不感谢让我与你相遇的神哪。'
海斗却因这句话而沉下了脸色。他现在心里大概正在抱怨,又不是他自己愿意到这里来的吧。仅管如此,海斗却没有像平时一样不高兴的把视线从维森特身上移开,而是接着发问。
'你本来就是个骑士了吧?'
'是啊。'
'圣地牙哥骑士跟一般的骑士不同吗?'
维森特勾起嘴角淡淡微笑。自从与海斗一起生活后,最先让人注意到的,就是他强烈的好奇心。
'圣地牙哥与卡拉克拉瓦都是传统的宗教骑士团。以前必须像真正的修道士般舍弃俗世、立誓贞洁才可以,但如今却比较偏向军事骑士团的色彩。团员多半是名门贵族、或者是生于接近直系之家,但仍需有战场上的功勋加以补足才可以。这两队骑士团都必须拥有高尚的血统与身为武将的名誉证明才行,一般的骑士身分根本无法拿来相提并论。'
'也就是身为西班牙人所渴望、垂涎的高级身分吧?'
'没有错。陛下会对我释出如此善意,也是因为承认了你的价值,说起来我也得感谢你才行呢。'
海斗耸了耸肩,冷淡回应道:
'你搞错人了,要感谢也应该找陛下感谢才对吧,是他擅自把我的价值定得这么高,不过我觉得他是看走眼了,说不定哪天还会为他今天的决定后悔莫及呢。'
'才没有这种事,陛下是真的对你……'
'不要再说了啦。'海斗略显烦躁的打断维森特未竟的话,接着改变话题。
'你说必须身为名门贵族,那桑蒂亚纳侯爵和雷巴大人也都是骑士团的团员吗?'
维森特点点头,回答他的疑问。
'是啊,他们两个人都是圣地牙哥骑士。侯爵是因为血统的关系,雷巴大人则是因为创下了不起的武将功勋。'
'是怎么样的功勋啊?'
海斗深感兴趣的探出身体追问。看来那些传言应该是真的吧,安东尼?戴?雷巴的魅力会让所有接近他身边的人都为之迷醉、进而受到笼络,现在连海斗好像也着了他的魔一样。
(我与雷巴大人无怨无仇……但他到底是哪里好了?我实在不明白啊。)
坊恩?古里斯夫也好、雷巴也好,海斗就像故意似的不断对维森特以外的男人表示兴趣,进而接近。或许这也是他那充沛的好奇心使然,但维森特可一点都不觉得有趣。当眼前的海斗因为聊到其他男人的话题而表现出兴高采烈的模样时,维森特就不由得为自己是个无趣的男人感到抑郁。不由得扪心自问,到底有什么是他们拥有,而自己却缺少的特质呢?
(该不会是因为头发的颜色吧?这么说起来,洛克福和古里斯夫、还有雷巴的确都是金发没错。)
明知这种想法有多荒唐,维森特还是忍不住钻牛角尖。打一见面,海斗就对他们抱持好感,果然就是因为外表的关系吧。就像西班牙的女人容易迷恋上拥有一头金发的男人般,海斗或许也容易被与自己发色不同的男人吸引也说不一定。
(所以那又怎么样呢?我又不可能长出一头金发来……)
维森特愤恨的咬紧下唇。虽然不想承认,但他的确是在嫉妒那些轻易就得到海斗好感的男人。丝毫没有注意到维森特纠结心情的少年,仍残酷的反复着伤人的问题。
'告诉我嘛,雷巴大人立下过哪些战功啊?'
维森特硬是忍住浮躁的心情回答。就算现在在海斗面前爆发出真正的情绪,也不会有什么好处的。要是真的这么做,恐怕海斗也会再一次把自己拒于心门之外。
'他主要是活跃在义大利一带,雷巴家世世代代都担任米兰守备队长的职务。在西班牙陆军中,可说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名门。雷巴大人也在他的父亲去世后,顺利拿下北边的义大利领土。再加上暗中策动法国内部的叛变,趁乱将他们体无完肤的击溃后,理所当然的受到陛下宠爱。再加上那端正的容貌、爽朗的态度,不只限于军队,无论贵族或市井百姓都相当爱戴他。'
'是喔……'
海斗一脸佩服的低喃。
'果然就像偶像一样呢。'
维森特瞠大了双眼。
'你知道关于雷巴大人的事?'
海斗怔了一下,才尴尬的点了点头。大概是知道无法再隐瞒下去了吧。
'法兰西斯爵士曾提过关于他的事。'
'法兰西斯……是德瑞克吗?'
'是啊,我也听过关于你上司的事,他是叫路易士提督没错吧?'
维森特不禁苦笑,原来搜集情报这种事,可不只我国这边在做而已。
'没有错。那么德瑞克到底说了些什么?'
'说他是个注重名誉的船长,是个值得敬重的敌人。'
对方虽是教人忌惮的恶魔,看人的眼光却很准确。自己所尊敬的提督受到褒奖,维森特当然感到与有荣焉。没错,至少比谈论雷巴的话题要开心多了。
'正如德瑞克所说,若是身分再高一些,说不定有机会成为山塔?克鲁兹侯爵的继承人呢。'
'在霍伊之丘上,你曾说过除了侯爵之外已经没有其他人才,但其实你错了。西班牙海军里以路易士提督为首,可有不少能力高强的勇者呢。'
海斗倏地别开视线。
'那你别相信我说的就好了呀。'
感觉他的心正渐渐远离自己,强烈的后悔立刻支配了维森特。我说错话了,又再一次失败了。
'这可不行。没有人能代替山塔?克鲁兹侯爵也是无可辩驳的事实。'
维森特试着打圆场,海斗却来个相应不理。就像刚才在屋里听着桑蒂亚纳侯爵口出恶言时一样,只是面无表情地凝视前方。
(我真是个大笨蛋……)
维森特忍不住在心里怒骂自己不加思索的愚蠢言行,也越来越厌恶如此笨拙的自己。明明是想牢牢捉住海斗的心,却总是让他越离越远。
(再这么下去,想让他喜欢上自己根本就是痴人说梦嘛,说不定还会惹得他越来越憎恨呢。)
想到这里,维森特胸口就像被揪住般猛地感到一阵抽痛。维森特自己也感到不可思议,这种感觉甚至比被心爱的女人冷漠拒绝还要来得难受。为什么会这样,连维森特都不了解自己感到心痛的理由,大概是因为海斗是比情人更重要的存在吧。不管怎么说,海斗可是整个西班牙的救世主,同时也是专属于维森特的守护天使。
'对不起。'
望着海斗藏在头巾底下线条僵硬的侧脸,维森特诚恳的道歉。维森特并不是不相信海斗所说的预言,也为自己不经思索脱口说出的话,让本是受英格兰照顾的海斗觉得不安而深感抱歉。
'看来我也跟桑蒂亚纳侯爵一样,是个迟钝愚笨的男人哪。我明明是想以真挚的态度接受你的忠告……'
感觉出维森特话中的浓浓歉意,海斗忍不住抬起头来看着维森特。
'你是西班牙人啊,所以不愿相信我也是理所当然的。如果有人告诉我英格兰即将惨败,我一定也不会相信的。'
海斗的这一句话,清楚地向维森特表明了两人之间的鸿沟。就算一起生活了,海斗的心还是站在英格兰那边,仍被那个可恨的金发恶魔所囚禁着。
'我相信。'
维森特伸手按在海斗纤弱的肩膀上,两人之间的确存在着隔阂,但维森特并不打算任这种状况继续维持下去。
'虽然不想相信,但我知道你所说的都是实话。刚才那些话就当作发牢骚,我只是不想承认状况真的严重到这种程度,是我太过软弱了。'
直勾勾地望进维森特的眼瞳深处,海斗沉静的开口。
'能够直率的承认自己的弱点,你这么坚强的态度,让我觉得好害怕。'
掌心传来纤细的骨感,只要多加重一点力道,轻而易举就能将他给捏碎了。愈是易碎的物品就不该随便触碰,但如此脆弱、虚幻的存在却在不知不觉间牵动着维森特的每一分心思。让人感到心痛的纤细,总在无意间摇撼维森特的真心。
'我并没有威胁你的打算呀。'
意识着抽回身边的手,维森特接着说:
'而且我并没有你所以为的那么坚强,只是不想在你面前说谎罢了。'
海斗踌躇了一会儿后,轻轻的点了点头。他应该是愿意相信自己所说的吧。
(这样就够了……没错,现在只要这样就够了。)
凝望着帽兜底下的白皙侧脸,维森特心想。根本不需要焦急,因为海斗就在自己的身边。就算之后必须因任务而离开他,他也无法离开西班牙的国土,海斗会一直一直在这个国家生活,等岁月无情的流逝,总有一天他会忘了对英格兰的思念,还有关于洛克福的一切。
(这么说或许残酷,但只要英格兰输了,海斗再不甘愿也会放弃吧。只要知道已经没有可以回去的故乡,他就只能试着习惯新的住处。或许会留下关于英格兰美好的记忆,但也会对西班牙产生依恋吧。)
维森特愿意等到那个时刻到来。多亏了直至目前的任务,维森特已经很惯于等待了。既然海斗现在在我的手上,就没有再心慌意乱的必要。现在要做的就是实行自己的誓约,绝不在他面前因愤怒而疯狂,再也不!
"这个时间所有人都到饭厅去了,应该不会注意到你们两个人的出现。"
走在有几盏昏暗灯光点缀的修道院长廊,辛格沙神父出声道:
"若陛下有事召唤,我会前来迎接。曼多沙大人可以自由在这里出入,但海斗最好别随便走出房间。"
维森特点点头。
"我知道了。"
辛格沙神父在某间看起来跟前后并没有什么不同的僧房前停下了脚步。
"到了,海斗的房间就在这里……曼多沙大人就使用隔壁的房间吧。"
神父接着从怀中掏出一串锁匙,拔出其中一支递到维森特眼前。
"这是海斗房间的钥匙。"
维森特的视线从神父伸向前来的手移转到海斗脸上,不意外地发现到他不假掩饰的绝望表情。被禁闭是多么恐怖的事啊!回视着维森特的双眼中,清楚表明了不愿被当成犯人囚禁的无言抗议,这也让维森特下定了决心。
"没必要把他关起来。"
辛格沙神父困惑的直视维森特,说道:
"可是,如果他企图逃亡的话……"
"他能逃到哪里去呢?那些邪恶的英格兰人是不可能进得了由陛下坐镇的艾尔?艾斯各里亚宫中的。"
"你说的是没错……"
维森特安慰似地继续向仍不放心的神父进言。
"除非必要,海斗是不会离开这间房间的。要是不小心闯进异教审问宫殿,接下来他会遭遇到怎样的对待,相信他自己也很清楚才是。"
这句话总算让神父吃了颗定心丸。
"我明白你的意思了。那么,我现在就去找你的随从,让他来打点你们的餐点。"
"那就麻烦你了。请把我的份也送到海斗房里来吧,丢着他一个人在不熟悉的环境里,只怕他也会因寂寞而不安吧。"
送走了辛格沙神父融化在黑暗中的背影,维森特转过头看向海斗,直至前一秒都还胶着在他脸上的绝望神色已不复见了。
'修道士们可能就快回来了,还是快点进屋去吧。'
维森特说完后,海斗也顺从地点点头,以再清晰不过的声音回道:
'谢谢你不把我锁起来。'
有些笨拙,但绝无掺杂半点疑虑的微笑直射进维森特的眼中。就连每天清晨阿波罗所射出的晨曦之矢,也不及海斗此刻的笑容闪耀。
'不用跟我客气。'
沉浸在喜悦中的维森特心想,只要诚心诚意的沟通,彼此的心意还是能相通的。不只能相通,总有一天我也能牢牢捉住他的心吧。维森持深信,那样的一天总是会到来的。
'肚子饿了吗?我都饿得快前胸贴后背了,要是神父能早点找到雷欧就好了。'
心情大好的维森特轻搂住海斗的肩头,偕着他一起进入僧房中。在国王的庇佑下度过平静的夜晚。
9
晨曦的阳光从木窗的缝隙间洒下。眩目的白光令海斗蹙起眉头,轻轻掀动眼皮后,出现在视线前端的是像要突破干净被单的麦杆茎干。没错,那就是自己的分身。
"啊啊……"
海斗从床上坐起身,低头看向双腿胯间,轻叹了一口气。长途旅行所累积下来的疲劳困顿,加上不晓得自己会遭到什么对待的不安情绪,这些日子以来海斗根本没有多余的心力去注意早晨的生理现象。但一旦进入艾斯各里亚宫,知道自己不会被处以拷问刑罚后,心情自然也松懈下来了。
"我的身体还真是诚实啊。"
轻触双腿间硬挺的分身,海斗喃喃地自言自语。他很清楚这并不单单只是生理现象,大概是清醒前做的那场梦所导致的吧。
(遮掩住视线的金色长发……温柔的亲吻……滑过身体的手指触感……一切都像发生在现实中一样。)
睁眼之前,还与杰弗瑞在浪漫的美梦中缠绵。
在早已待惯的荣誉号船舱里,嘴里嚷着"要是被水手长发现就糟了"的海斗努力反抗着,但正沉醉在亲吻中的杰弗瑞却舍去在白鹿亭时所表现出的温柔,不管再怎么哀求,他还是不愿停下进行爱抚的手指动作。
海斗最终也放任自己沉醉在甜美的快感中啜泣呻吟,压抑着颤抖的声音不让鲁法或其他人听见,"快点,拜托你快一点"同时向杰弗瑞恳求。杰弗瑞依言覆上海斗因情欲而不受控制扭动的身体,抬高身下因羞耻而低垂的脸孔,深深望进海斗噙着泪雾的双眼中。接着,杰弗瑞露出一抹几乎让人尝到揪心疼痛的笑容,完成了两个人在一起度过的最后那一夜没完成的事。
(因为是梦所以一点也不觉得疼痛,不对,应该说什么感觉也没有才对。)
还能记得终于与杰弗瑞合而为一的满足与幸福,只不过还是没有感受到比爱抚更强烈的肉体快感。大概是因为没有经验的关系,所以才不知道会是什么样的感觉吧。
(就算这样也好,只要能和杰弗瑞在一起……)
海斗张开手掌覆住高挺的分身,开始上下套弄起来,边回忆着那个比谁都深爱的情人掌心犹豫着滑过肌肤时的触感。
"……嗯……唔……唔唔……"
杰弗瑞的手好大好厚实,与身上那优雅的服装背道而驰般不仅有力且厚实。或许就是因为如此,所以当他探索着海斗汗湿的肉体时,总觉得被他抚摸过的地方都很干爽。
"……杰弗瑞……"
海斗趴伏在床单上,边抽动着边压抑声音呼喊远方情人的名字。幸福的幻想,紧紧揪住海斗的胸口。我好想你,杰弗瑞,我好想你……就算只是场梦,还是希望你能更用力的紧紧拥抱我啊
"哈啊……唔……哈啊……唔唔……呜唔!"
发出低沉的呻吟弓起背脊,海斗没一会儿就达到了高潮。半屈着身体调整好呼吸,慢慢坐起身后,视线落在被沾污的手上,那全是火热的欲望残渣。一旦吐出体外,没一会儿就会冷却了。就像在梦中杰弗瑞紧拥着自己的温暖怀抱,一旦梦醒也就消失无踪了。
(我到底在做什么啊……)
在无力的苦笑牵引下,眼泪也不自觉的坠落。这就是所谓的孤独吧,好寂寞、难以承受的寂寞。
(不要、我不要这样……杰弗瑞……你再不快来接我的话,我就要发疯了啊……)
不管再怎么哭喊都不会有人回应,所以海斗并没有出声;也不愿让只隔着薄薄一层墙壁那头的维森特知道自己正在哭泣,如果知道了,他一定会立刻赶过来说些什么来安慰自己。但这么做,只会让海斗感到更抑郁罢了。
(要是觉得可怜的话,就放我回英格兰吧。)
但海斗很清楚,这是不可能实现的愿望。维森特相当执着海斗的预言能力,就算他愿意实现自己的所有希望,但只有回到杰弗瑞身边这一点定绝不被允许的。
这样的维森特让海斗深感憎恨,但海斗也只能依靠着这可恨的男人,否则就连继续存活下去的希望都极有可能被剥夺。
(真软弱……我实在太软弱了……到头来,我一个人根本什么也办不到嘛。)
是的,在杰弗瑞前来救助自己之前,想要平安无事的活下去,就必须借助维森特的力量才行。只不过海斗并不打算和他继续亲近下去,维森特是很亲切没错,如果不是敌人应该可以成为好朋友吧。不,就算知道他是敌人,海斗还是会不由自主的被他的温柔所感动,所以除非必要,海斗实在不想和他太常见面。就算只是对维森特产生了一丁点的好感,总觉得那都是对杰弗瑞的残酷背叛。所以只要保持一如现在互相利用的关系就足够了。
想到接下来无敌舰队所将遭受的命运,若再投入更多感情可就危险了。战争已经迫在眉梢,如果海斗所知道的历史即将上演,明年的这个时候,维森特或许就不存在于这个世上了。
(悲剧将发生于北海,也就是爱尔兰岛海峡。由梅迪那?西多尼亚公爵所率领的船队将全数被歼灭。)
没有什么会比知道自己所喜欢的人即将死去更痛苦的事了,海斗可不想让那种悲惨的情形发生住自己身上。所以才不愿意接近维森特,也不能接近维森特,否则肯定会知道生离死别是多么痛苦的滋味。痛苦与悲伤,海斗已经尝得更多了。
"呼……"
尽情的流过泪之后,海斗终于走下床,心里讽刺的想。人类的身体还真是诚实又单纯哪,就算再怎么烦恼无助,只要能满足生理的欲求,不管是身体或心灵都会觉得清爽许多。
腓力二世与他的宠臣们在那之后也断断续续的继续对海斗进行调查。
'说到这个,关于卡地斯的攻击事件,德瑞克一开始就已经决定把攻击目标定在那里了吗?'
有时候是在国王的办公室,有时是在修道院的房里,总是不停重复着涉及到多方面的质问应答。谈论的话题莫过于是海斗遭到幽禁的基利格鲁家的事、关于英格兰的船舶,还有在女王的宫廷内所发生种种的事情,与德瑞克的为人。
(等隔一段时日,又会改变说法进行相同的质问。这么做应该就是在确定我到底有没有说谎吧。)
调查的期间,腓力二世始终低着头,极少抬起头来看海斗一眼。但他绝不是分心,而是正牢牢记住海斗所说的每一句话。说不定不只是脸色或态度,腓力二世也想试着从说话的声音中辨别出真伪也说不一定。
(虽然已经有所觉悟了,不过他还真是个难缠的对手啊。正因为看不见脸上的表情,也无从得知他心里到底在想些什么……)
不只是对方的视觉,连听觉也得持续不断的欺骗,紧绷的神经连一时半刻的休息也没有。所以每次在与腓力二世面谈过后,海斗总是疲惫不堪,连话都不想多说一句。
偶尔在调查结束之后,也会发生令人感到愉快的事情。像是在腓力二世与维森特的陪伴下到百花齐放的庭院散散步啦,或是聆听王室专属的音乐家所举办的音乐会。
那一份奢华之美,总是能温柔地抚慰海斗几近崩溃的心灵。
(唉,说不定这些事也只是为了让我松懈戒心的作战手段罢了。)
脑子里思索着这些有的没的同时,今天的调查总算告一段落了,腓力二世突然对海斗出声道:
'你好像挺喜欢看书的嘛?'
下意识回视国王的海斗,下一秒立刻将视线转到维森特的身上。现在自己可是听不懂西班牙话的,这一点千万不能忘记啊。在听完维森特的翻译后,海斗这才朝国王点了点头。
'那就让你看看朕的图书室吧。辛格沙神父,由你来带路,大家都跟着一起来吧。'
几名宠臣就像平时一样深深低下头,遵从腓力二世的命令。看来除非腓力二世允许,他们好像都不准多说些什么。与容许喜欢的臣子随意发表言论的伊莉莎白不同,腓力二世不太允许家臣们表现出太过亲密、放四的态度。
就海斗所听来的传言,这座皇宫里好像只有三大人物能打破包覆着国王的那层冰冷外壳。就是好不容易诞生的皇太子腓力王子、到马德里女子修道院去拜访,目前人不在宫里的伊莎贝尔?库拉拉?艾荷尼亚皇女、还有就是现在也理所当然走在国王身边的安东尼?戴?雷巴。
'待在这里,老是让人忘了正是盛夏时节呢,我的领地好像比往年还要闷热许多。不过也正因为如此,葡萄的收成也比过往几年更好了,就请陛下期待今年将上呈的葡萄美酒吧。'
安东尼的一席话,惹得腓力二世开怀大笑。听维森特说,一向沉静自持的国王会笑得这么开心,可是相当难得的事。不过就海斗看来,每当和安东尼在一起时,腓力好像随时都很高兴的样子。
'那还真是教人期待啊。不,不只是朕,隶属海军的所有人也都会很开心吧。在海上,可没有什么比喝酒更棒的享受了,你说是吧,维森特?'
对回过身来的国王与安东尼深深一鞠躬,维森特开口回应道:
'正如陛下所说,饮用水太容易腐败,最后都只能依靠葡萄酒来解决,教人烦恼的是,劣质的葡萄酒也很容易变酸。不过关于这一点,由雷巴大人的领地,拉里奥哈所出产的葡萄酒就不用担心,若能搬几箱上船的话,那真是太令人感激了。'
听维森特说完后,安东尼也恶作剧似的回应道:
'真抱歉可能得打破你对拉里奥哈的好印象了,品质最好的酒在献给陛下后,其余多半都是外销到国外去了。要是想跟我道谢,就等真的拿到酒之后再说也不迟啊。'
海斗悄悄松缓了原本紧绷的唇线。虽然不是完全相似,但就连说话的态度也与杰弗瑞有几分雷同呢。
或许就是因为这个关系,受到揶揄的维森特实在笑不出来。注意到这一点的安东尼脸上也窜过一抹苦笑。
'我知道了啦,在陛下的面前,我就不逗你了。能在这里认识也算是天意,我会将最高级的葡萄酒送几箱到你所属的船队去的。'
维森特则回以制式化的感谢词。
'实在是太感谢了。'
安东尼无奈的摇摇头后,腓力二世接着开口道:
'揶揄或是开玩笑都要适可而止。与生长在义大利开朗热情的你不同,维森特是个刚直的男人。朕可不想看到你们因为一些言语不合而互相对立,而是希望你们能打从心底产生温暖的友情,好成为那些不知为何对立的陆军将校与海军将校的榜样。'
安东尼淡淡一笑。
'臣当然是没有异议,能够受到大家的注目是再有趣不过的事了。'
接着,腓力又是一笑。
'除了军务之外,维森特好像不太喜欢惹人注目呢。真是的,你们两个还真像是水与油的组合啊。'
维森特能直接与腓力二世交谈应该是这半年左右的事。而且这大半年间为了夺取海斗,维森特一直待在英格兰,国王应该没有多少机会能了解关于他的为人才是。不过腓力并非常人,仍是相当理解维森特这个人的真正性格。
(也就是说,他真的很有看人的眼光。)
海斗突然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果然无论何时何地都不能放松戒心哪。腓力虽然假装没看见,其实每件事他都瞧仔细了。就算是在维森特代为翻译的时候,也不能因此而松懈下来。
'为了防治书虫,现在正在晒书,图书室里实在太过散乱,请陛下见谅。'
辛格沙神父说完后,便推开了图书室的大门。进到屋里后,就一一将面向中庭的窗户给打开来。
'海斗,你也过来看看。'
腓力二世招了招手,要海斗站到自己与安东尼之间,然后一同窥视打开窗子的幽暗房间。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大理石制的地板,还有个巨大的天球仪。
'你可以进去里面看看。'
腓力说完后,没等维森特翻译,安东尼就推着海斗的背进到图书室里,然后指着天花板说道:
'可别忘了看上面喔。'
海斗在安东尼的催促下跟着仰起头来,忍不住为眼前的景象张大了嘴。
"好棒喔……"
成拱形建成的天花板中镶嵌了鲜艳的壁画,下方则并排着看似沉重的巨大书柜。
"图书室中的藏书约有一万本左右。天花板上的壁画是陛下特别从义大利请来的画家提巴鲁迪画的呢。"
维森特为辛格沙神父翻译了这段自傲的介绍后,海斗半是呆愣的点点头,接着说:
"白洞宫里虽然也有图书室,可是完全比不上这里的豪华气派,也没有这么大的壁画呢。"
听完维森特传达海斗的感想,腓力二世一群人又再次发出爽朗的笑声。
'这是当然。与其装饰宫殿,伊莉莎白更喜欢装饰她自己吧。'
安东尼相当赞成腓力二世的说法。
'请画家可是很贵的。以瓜分海盗的收入为主业的女王陛下,怎么能容许这么浪费的行为呢。'
无视于他们掺杂了讽刺的说笑,海斗更往前走了几步。
沿着左右两边的墙壁并排的书柜上,塞满了所谓四折版的厚重书籍。敞开在平台上的那些书,应该就是辛格沙神父为了防止书虫孳生所做的除虫曝晒吧。书柜与书柜之间也都摆设了比一进到屋里所见到的那颗天球仪小了许多的地球仪与星象仪。还有——
(那个是……)
海斗的注意力被摆在图书室最深处的屏风所吸引。看起来就像是往两旁敞开的大门般,所描绘的是近乎白色的球体,上头的图案正如天地初成的混沌之姿。
'陛下,那个该不会就是传说中的triptych了吧……'
桑蒂亚纳侯爵压抑不住兴奋的口吻,换来腓力二世的轻轻颔首。
'你说的没错,朕就是想让海斗看看西班牙引以为傲的至宝,才带他来到这里的。别说是伊莉莎白了,就连法兰西的国王都没办法拥有呢。'
海斗压低声音向身后的维森特询问。
"triptych是什么啊?"
"是祭坛的三联画,现在所见的应该只是外侧的部份吧。"
"是喔……"
说是这么说啦,但光是看到外侧的画,并不能理解这为何是"西班牙的至宝",真正的宝藏应该是隐藏在内侧才对吧。
'打开来看看吧。'
腓力二世对兴趣盎然的海斗这么说。接着又对怯怯地转过头来望向自己的少年摆了摆手,用动作意示他"就去看吧"。
(既然他都这么说了……)
海斗伸出手缓缓把比自己的身高还要超出许多的祭坛画往两侧推开。既然是用来装饰祭坛的画作,应该会出现耶稣基督才对,但出现在海斗面前的却是看起来像是花朵的异样生物。
(这、这是什么啊?)
再往两侧推开后,下一瞬间海斗才注意到镶嵌在画中的男女裸体,而忍不住倒抽一口气。以宗教画而言实在太诡谲了,除此之外画面中还有彷如巨虾般的建筑物、人体的四肢都以艳红的石榴做为点缀。
(就像没那么扭曲的达利。该说是偏重于幻想,还是奇怪呢……)
海斗并不懂得所谓宗教画的价值,但单纯就绘画看来,这的确如腓力二世所说的是部很了不起的作品。在达利诞生约四个世纪以前,没想到就有能画出这种超现实画作的人存在,实在教人无法置信。再加上这幅画是被装饰在以异教审问的牙城中、闻名的艾尔?艾斯各里亚宫里就更是跌破大家眼镜了。
'在公卿大臣之中,也有人觉得这幅画太过污秽。海斗,你怎么想?'
海斗凝视了眼前的画作许久,才出声回答腓力二世的问题。
'我并不觉得污秽啊。左边的画感觉很清新……中间与其说是猥亵,倒不如说那精致细密的线条让人忍不住想伫足观赏……右边虽然全是些恐怖的怪物,可是更让人想知道它们到底在做些什么。或许就是为此才会画出这么奇妙的图案吧……作者到底是怎么样的人啊?一定是很有名的画家吧?'
听完维森特的翻译后,腓力满脸骄傲的回应道:
'他名叫耶柔米?柏斯,是个荷兰画家。这幅三联画名叫"快乐园",是描绘被流放到快乐园的人们在地上享尽欢愉快乐后,终于坠入地狱的讽刺画作。正如你所说的,柏斯也是为了想知道犯下淫乱之罪的人们会有怎么样的末路,所以才会选择如此具有冲击性的题材吧。'
国王转过头望向辛格沙神父。
'神父,你听见了吗?原来如此,海斗或许是个异教徒,不过也只有心里不存偏见的人,才有办法知道这幅画作的价值啊。'
辛格沙神父也点点头。
'陛下说的没错……教人惊讶的是,无论是音乐的才能也好、对美术的眼光也好,这个少年实在不像是出生于卑下人家呢。'
'朕也有同感。不晓得是在伊莉莎白的宫廷里被磨练出来的,还是与生俱来的才能呢。'
听着国王与神父两人的对话,海斗拼命强迫自己维持表面上的平静。虽不像维森特是个性使然,海斗还是希望能尽量避免受人瞩目。尤其是关于创作或成长方面的疑问也是尽可能的能避则避。
(我真是个大笨蛋,明明再三告诫自己得随时警戒的。)
海斗暗自反省着。生活在二十一世纪中的任何人都可以因兴趣来鉴赏美术画作,也会针对各个作品发表自己的意见。但在这个时代,欣赏美术画作却是专属于王公贵族们的娱乐,旧教徒的平民百姓唯一能看的就是装饰在教会里的壁画。以英国国教为首的新教徒平民们,为了贯彻破坏偶像的精神,甚至毫不在意的将那些描绘着曾经崇拜的圣人画像一把火烧得精光。
(可千万别忘了自己的生活环境完全不同。不管对方问些什么,我都得以十六世纪的人该有的想法来回答才行。)
海斗在心里向自己告诫。没错,在西班牙这个国家,太脱离常轨就代表了危险。与一般人不同的家伙就会被印上异教徒的烙印,永生都无法摆脱污名。能够轻易说出"喜欢受人瞩目"这种话的,也只有像安东尼这种拥有身分地位的大人物了。
(腓力二世能够直言不讳的说出他欣赏柏斯的画作,也是因为他是国王的关系。)
危险的三联画——深受这幅画吸引的腓力二世同样也跳脱了十六世纪的道德规范。不管嘴上说得有多好听,应该没有人会在看过这幅"快乐园"之后,会对它产生虔敬的心态吧,会对这幅画感到怀疑更是人之常情。明知会遭受批判,国王仍自我地将柏斯的画作摆在身边,想来应该不是因为宗教的理由,只是单纯的喜欢罢了,因为这幅画是如此的美丽又有趣。
(陛下对宗教的信仰是不容怀疑的,但也还不会像异教审问官那样把所有理念不合的家伙绑起来处以火刑的绝对信仰程度。我实在不了解这个人的脑子里到底在想些什么……)
又再一次见证到腓力二世心思复杂的一面,海斗无意识地轻叹一口气。好难啊,想要战胜对手,就得了解更多关于敌人的事情,但想要理解腓力二世这个人,大概花一辈子也无法办到吧。
(如果他能以接受柏斯画作的心情来认同我的存在就好了……)
海斗盯着右侧的地狱绘图,在心里默默祈祷。
"你在想什么啊?"看着海斗沉默不语的样子,维森特出声问道。
"没什么……只是觉得能拥有这么了不起的画作,真不愧是日不落帝国的国王啊。"
维森特扯动嘴角淡淡一笑。
"是啊,我虽然也是第一次看见,不过这幅画真的很了不起呢。看了里面的画,才终于知道了外侧那幅画的意义。"
这句话成功挑起了海斗的兴趣。
"咦,是什么意义啊?"
"在展开内侧的画之前,也就是左侧的绘图所表现出的应该是乐园形成前的混沌世界吧,所以才看不见人的姿态啊。"
"是吗……"
海斗在佩服的同时也感到困惑。原来拥有复杂内在的并不只有腓力二世一个人而已,自己身边的这个人同样教人难以理解。
(维森特确实不只是个刚正不阿的男人。如果真是如此,他在霍伊之丘上发现我时应该只会觉得讨厌,也不会想帮助我吧。)
一般的情况下,若待在感受性丰富的人身边,自己也会觉得高兴才对,但海斗一点也没有开心的感觉。不管他怎么对待自己、不管他说了些什么,我的心决不会为他泛起半点涟漪,真庆幸自己的个性这么迟钝。反正伤害到维森特,也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罢了。
(虽然我真的不想这么做,但还是得尽量别与他太亲近……可要是他干脆的从自己面前走开,内心又会感到不安。)
我还真是矛盾啊——小心不让维森特发觉的情况下,海斗又再叹了一口气。
就在这个时候——
"陛下,请恕我失礼。"
似乎是有什么公事,今天原本没有出席的秘书瓦斯卡一脸慌张的冲进图书室来,附在腓力二世耳边不晓得说了些什么。下一秒,国王那双青蓝的视线跟着扫到自己身上来,海斗的身体倏地变得僵直。有种不好的预感,非常不好的预感。
'陛下,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好出风头的桑蒂亚纳侯爵急忙询问。
'该不会是里斯本传来什么不祥的报告吧?'
桑蒂亚纳侯爵话里暗指的就是山塔?克鲁兹侯爵。想起最后见到他时的模样,就算终于败给病魔也并不让人感到惊奇。对老侯爵虽然失礼,但海斗私心的希望瓦斯特秘书所报告的是这件事就好了,只不过海斗的愿望在下一秒就被轻易否决了。
'不,不是这样的。'
腓力二世轻抚髭须,说话的语气显得有些苦涩。
'不晓得是从哪里走漏的消息,方济各会在得知海斗的存在后,相当怀疑他异教徒的身分,似乎已经向教堂附设的异教审问所告发了。'
听完这句话,海斗只觉得双腿一软。在难堪的跌坐在地之前,还好维森特已经先伸出手来撑住海斗瘫软的身体。
"振作一点。"
维森特特意先翻译过国王的说法,接着鼓励海斗。
"不要惊慌,先看看陛下想怎么做,他现在已经怀疑背后有人在扯后腿了。"
维森特说的没错。海斗咬紧下唇,硬是撑起了无力的双膝,但还是没有办法用意志力来克服全身的颤栗。
(等调查结束后,陛下应该就会把我留在宫廷里了。可到底是为什么?为什么方济各会的人会向异教审问所告发我?)
恐惧紧紧勒住了海斗的咽喉,冷汗爬满脊背。我不想被拷问、不想尝到身体的痛苦啊。
"用不着担心,我会保护你的。"
深深凝视着海斗恐惧到连血色都褪尽的苍白脸孔,维森特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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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会让任何人伤害你的。"
维森特真的办得到吗?海斗并无从得知。但现在能够依靠的也只有维森特一个人而已了。
"我、我……我不想死啊……不要被活活烧死……"
维森特伸出双手按住抬起头来含泪注视若自己的海斗肩膀。
"我不会让你遭受到那种对待的。不管发生什么事,我都会保护你。"
事到如今,海斗也只能相信维森特所说的。点点头,躲在维森特的背后偷偷抹去眼中的泪水后,再度转头看向腓力二世。
国王的视线直接而绝对地胶着在海斗身上,看来他已经窥视自己许久了。凝视着柏斯的画作所绽放出的灼热视线就像场幻梦似的,面前的双眼只看得见冷漠的精光。
(不行,我得表现更平静一点才行。)
海斗挺直了背脊,抿紧唇线,调查还在持续着。没有人听到即将遭受异教审问还能不痛不痒的,多少表现出动摇应该是人之常情吧,但可不能让他们察觉出自己饱受冲击的惊恐情绪。这么一来,国王也会认为自己是蒙受了冤罪,而愿意伸出援手也说不一定。
(如果陛下愿意站在我这一边,那事情就会出现转机,就像马宁主教身亡那时一样。)
但与伊莉莎白不同,腓力就算对海斗有些兴趣,也还不到产生好感的程度,这就是问题的症结所在。如果想得到他的帮忙,就得让腓力二世同情自己不可。但困在无法以西班牙语交谈的现况当中,海斗也没办法多说些什么。
这样的情况实在令人焦虑,但我现在能依靠的也只有你一个人了。
海斗在心底向维森特倾诉。就算没有发出声音,脑海里的想法依旧仍传达到他的心里吧。接下来就看维森特会实现自己的诺言到什么地步吧。
(我也得发挥百分之百的努力不可……啊啊,杰弗瑞,拜托你快点来救我吧。)
海斗只能默默祈祷,等待腓力二世接下来将要说出的话。那恐怕是将下令拘提自己,再残酷不过的命令了吧。
后记
大家好,我是松冈夏辉。
西班牙篇同样也是众星云集啊。对喜欢拉丁情人的松冈来说,如果真有时空转移的话,我实在很想与全西班牙人的偶像雷巴大人见上一面。听说德瑞克就算在船上也会使用银制的餐具,在乐师的演奏下享受优雅的用餐时刻,不过安东尼?戴?雷巴使用豪华的黄金制餐具可也是相当有名的。就连无法轻易信任他人的腓力二世也对他宠爱有加,想必雷巴真的是位极有魅力的青年吧。书中也有提到,艾葛瑞科笔下的肖像画所画的应该是别人(而且还是个很有艾葛瑞科风格的长脸、一脸悲怆的人物),反而更让人好奇雷巴到底长什么模样。
就如前一本书所告知的,《七海情踪》的广播剧CD已经发行了。去年年底已经发售了第一集,不晓得各位有没有买来听呢?多亏了有各位配音员与工作人员的鼎力协助,身为作者我实在觉得太幸福了。无论是BGM或特殊音效都无微不至的顾及到了,像在德瑞克的宅邸里与海斗等人谈话时,还真的能听见背后暖炉点燃的声音呢,真是太感激了。即将要发售的第二集最值得一听的地方,应该就是角色们都会说法文的这一大卖点吧。以海斗的配音员福山润先生为首,大家在事前就已经努力练习过了,所以在录音时,在场所有人都为这一幕戏而拍手叫好呢。虽然混合了日语可能有点听不太清楚,但请大家一定要仔细聆听喔。关于杰弗瑞与维森特的白刃相交、看顾吉姆的海斗,还有终于对海斗化解心结(←责任编辑山田说的)的奈吉尔等等名场面,就请大家开心的期待吧。对了,第二张广播剧里也收录了我认为最像杰弗瑞会讲的一句台词喔,大家猜是哪一句呢?
雪舟老师,关于这次服装与剑的插图真是辛苦您了。我还是会一直期待您美丽的插图的。从今以后也请多多指教啰。
山田编辑,这次也麻烦了你很多,谢谢你总是为我担心。
还有各位读者大人,这部作品已经堂堂迈入第五年了,故事情节也将会有全新的发展。今后也请和海斗他们一起冒险吧。出航!
松冈夏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