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这句话,文森特把始终埋藏在心里的一个疑问说了出来:
“那么您又是怎么样让这样的人物改信天主教,倒向西班牙这一边的呢?”
“自然是老手段,不听话就杀了你而已。当然胡安属于比较棘手的那一种,用上了这个手段他还是在抵抗,但结果还是胜不过我的执拗——啊,当然我一开始就知道我不可能会输,我可是有着欣赏他的挣扎的从容的哟。”
有着一张酷似女性的温和面容的劳尔,却毫不在意地说出了残酷的事实。他的脸上还带着微微的笑意。
(就和陛下说的一样。)
文森特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战,他努力地让自己的表情不发生任何变化。
善良的人会堕落为在欺瞒与污秽的泥沼中生存的间谍吗。不,劳尔-德-特雷德的心里充满了无法估量的黑暗,还有让人不由得想要背转眼睛的恶意与残忍。
没错。凯特会讨厌他完全是正确的。他正是这样一个只有厉害一致的时候才能信赖,除此之外的时候绝对不能相信的男人。
“您怎么了?”
文森特的嘴角只是稍稍抬了一抬。不可以畏怯。如果被劳尔这种人看到的话,就会趁着弱点攻击进来。所以即使心情好像大海一样波涛汹涌,也必须要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来。
“让我们回到正题吧。英国来的情报是怎样说的?”
看到迅速地恢复正常的文森特,劳尔的眼睛更加闪亮了。恐怕是认为他作为对手没有任何不足吧,所以劳尔接下来的攻击也是丝毫不留情的。
“与其说是情报,不如说是沃尔辛厄姆来的委托。寻找适当的人才,尽可能快地暗杀KAITO-TOGO。附带一提,他破格地提出了一大笔报酬,高到想象不到是他这个吝啬鬼会出的价钱哟。”
刚才的决定顿时不翼而飞,文森特脸色大变。
“那个恶魔……!”
“他经常会背这样说。”
“因为他不折不扣就是一个恶魔!”
看着文森特眼光尖锐地瞪向自己,劳尔耸了耸肩膀。
“但是正因为有他的要求,陛下才察觉到凯特的价值有多么的重大啊。既然让那个沃尔辛厄姆都出了这么大一笔金钱,那么他预言的力量毫无疑问是真的了,而且肯定还相当地准确。我也有同感。凯特说出的未来是有着无法估量的价值的,而且还重大到了与其落到敌人手里,不如杀掉来的好的地步。所以陛下才会真心想要救下那个孩子。不管使用什么手段,我们都一定要把他带回去。”
“陛下对您这么说的?”
“我亲耳所闻。如您所知,陛下是位及其慎重的人。只有在收集了其他人的意见,进行推敲之后才会得出结论。而一旦决定下来就不会收回。”
就好像谁先转开眼睛就输了一样,文森特直勾勾地盯着劳尔,但听到这句话之后,他的肩膀终于丧失了力量。
“我已经无法判断这是不是好事了……”
劳尔也认真地点了点头。
“如果沃尔辛厄姆也知道了这件事的话,他一定会感到人心的不可思议吧。或者说,这就是所谓命运的嘲笑与诅咒。要不是他做了多余的事,也不会引起西班牙国王的注意了。”
听到他那揶揄似的口吻,文森特如今更为自己的兴奋感到了羞耻。
“请您原谅我的无礼,特雷德大人。我连事情的来龙去脉都没有搞清,就做出了威胁您的举动……”
劳尔微微一笑。
“请您不用在意。如果您没有这么强烈的信念,您也不会把凯特带回我国了吧?那个少年是这个世界上独一无二的存在,是可遇而不可求的至宝。”
“是的。我既然好不容易才把他夺回来,就再也不会让任何人把他夺走。无论是英格兰人,还是那些异端审问官。”
可是就在文森特刚说完这句话的瞬间,就响起了惨叫似的声音,接着走廊上传来飞奔的脚步声。
“文森特大人……!”
是雷欧。看到他苍白如纸的脸孔,文森特就知道发生了什么很糟糕的事态了。而他会这么惊慌地来叫文森特的理由是……
“是凯特?他怎么了?”
文森特一边全力冲了过去,一边问。
“我、我不知道!刚吃着饭他就突然……突然很痛苦的样子……呜!”
扑进文森特胸膛里的雷欧颤抖着手抓住了他。
“我……我马上去叫了附近的神父来……他可能是被下了毒……刚、刚才已经去找医生了……我、我……我来找文森特大人……”
“明白了。”
文森特拍着雷欧的后背安慰了他。然后一把抓住好不容易才追上来的劳尔的衣领,狠狠地勒紧。
“是英格兰人?除了你的部下你还雇了别人?”
“我……我不知……道……”
劳尔睁大了眼睛,痛苦地喘息着。
“如……如果要下毒……我早就……下了……”
没错,现在可不是在这里磨蹭的时候。文森特一把推飞劳尔,甩开雷欧,疯狂地向着凯特所在的修道士寝室飞奔而去。好不容易才把他夺了回来,不能再让死神夺走他,绝对不能让他被夺走。
(凯特……凯特……请你一定要平安无事啊!)
文森特为除了祈祷再没有其他可做的自己而悔恨不已。但是既然还能祈祷,也许已经算是好的了吧。
(主啊!如果您一定要带走一个人的话,那么就带走我吧!不是凯特,而是我!)
但是他的声音有没有上达天庭,也就只有天主才知道了。
『凯特,是我。我把你要的热水给你拿来了哦。』
在雷欧活泼的声音之后,是修道士寝室的房门打开的声音。以后这段时间里,异端审问所的看守会不分昼夜地守在门前,一共有四个人——两人两人换班,为了海斗不能逃亡,他们一直在监视着。
『你睡了吗?』
见了从床上撑起身体的海斗,雷欧皱起了眉头。
『好大的黑眼圈,头发也乱糟糟的。样子真是够呛啊。』
是啊,当然跟滋滋润润、闪闪亮亮的你这个美少年是不能比的了。必须装作听不懂也不会说西班牙语的海斗在心里嘟嚷着。
虽然杰夫利的情人西理尔-莫利斯也有着一张漂亮的面孔,可是跟文森特的这个随从比起来就是高下立判,毕竟从一个男人手里转到另一个男人手里,就算有光辉也是会褪色的。
(虽然五官方面都差不多整齐,可是雷欧自有一种气质,给人纯洁无暇的感觉。)
海斗对自己说,反正又不是女人,才没有必要去拘泥什么美丑呢。可是以海斗现在这副好像秃尾巴鸡一样的样子,站到雷欧的身边当然自惭形秽了,那就好像是“王子与贫儿”一样吧。自己才不想主动去当这个陪衬人呢。虽然不知道自己逞这个强是要给谁看,但是海斗就是讨厌这种过大的落差。
『我把热水放在这边的桌子上。我烧过了,水很干净哦。洗过之后就倒进那边的便壶里吧。那你先擦身,我去给你准备吃的。』
就好像是要进一步勾起海斗的劣等感一样,雷欧无论是作为骑士随从还是船舱侍者都是很优秀的。
他不会做出多余的举动,行动敏捷,而且也没有交差敷衍的感觉。本以为不太可能,可他居然还在盆子旁边放下了一块小小的肥皂碎片。
看到那块肥皂时,海斗为他心思的细密而不由得感叹起来。
(虽然我们见面那会儿是糟到了家,可是他也是有不少优点的嘛。)
但一方面这样想着,另一方面,他也对要让比自己年纪小的孩子照顾到这个程度的自己感到了难堪。
(我啊,是不是似乎有点退化了啊?)
海斗边绞着浸过热水的布,边咬紧了嘴唇。
不对,不是“似乎”,而是确实地退化了。在漂泊到这个世界的最初——托了杰夫利的情面上了“克罗利娅号”。
那时,海斗因为严重的晕船连换衣、吃饭、喝水都做不到。那时就是杰夫利照顾了自己,而现在只是杰夫利换成了雷欧而已。
(虽然我也有自觉,可是我真的是太依赖别人了啊。)
别人伸出手来,就牢牢地抓住。别人对自己温柔,就缠住他不放。用全力来避免吃苦,选择轻松——想到自己这么多的缺点,海斗就不由得消沉起来。
这样下去可怎么行,自己要是不再成长一些,就要被已经跑在自己前面的雷欧甩得远远的了。自己和雷欧干的是同样的职业,要是自己还是这么丢脸,对雇佣了自己的杰夫利可就太说不过去了。
(杰夫利现在怎么样了呢……他在找我吧?)
海斗擦拭着手臂,回头看向正在麻利地整理自己刚才睡过的床铺的雷欧。看着他美丽的金发,就无法抑制地想起了另一个有着一头金发的人。海斗所爱的船长,杰夫利-洛克福特。
(他多半会……不,是杰夫利的话,就一定会来找我的。可是……我还是做好再也见不到他的心理准备比较好吧?)
在被关进异端审问所的监牢的时候,海斗的胸口一次次地闪过这个念头。也许以杰夫利的能力,是能够混进王宫里来的。但是要突破这警备重重的监狱,把海斗带走毕竟是太过困难了。几乎可以说是完全不可能的。虽然不想承认,但这就是现实。
(我逃不掉了。就算能洗清异端的嫌疑,多半我也不可能外出了吧。我这一辈子都要做笼中之鸟了。)
海斗想起了布拉其。还有说过如果不想让爱猫失踪的话,就把它关进笼子里好了的莉莉。等到自己也处在这种立场上了,才终于理解了布拉其的心情,自己这个饲主真可以说是够失职的了。
(没错,现在的话,我就会这么回答莉莉了。要是夺走了布拉其的自由,那它就太可怜了。)
自由——自由!在初次航海的那一天,按照杰夫利的号令在克罗利娅号上奔走的时候,海斗实际体会到了自由的感觉。
呼啸的风,在船舷上撞得粉碎的波浪,风帆与索具的歌声,甲板上奔跑的脚步声,冒险的预感。一切的一切都在脑中快乐地欢唱着。可是……
(我不能再坐上克罗利娅号了吧。多半再也不能了……)
波浪消失了,代替涌上来的绝望让心沉落进了很深很深的深渊。就像在海底腐朽的遇难船只一样。
海斗觉得自己的人生已经跌到了谷底。的确,人类是奢侈又贪婪的生物。
在直接面对死亡时,心里想的只是不要夺走自己的性命就好了。可是一旦越过那个危机,生命以外的欲望就一个接一个地又浮了上来。自由、荣耀、快乐、安全。满足了一个之后,又会看到下一个。
只要人还活着,就会一直重复下去。如果干脆什么也不去希望,也就不会在期待中心焦如焚了吧。
(对不起啊,胡安。你交给我的东西,我恐怕是没法转交杰夫利了啊。)
海斗在脑海中的画布上描绘着藏在床铺下的那只船模。
那是胡安接受了西班牙国王的直接命令制造出来,拥有不输给英国船只的速度与操作稳定性的船只。
胡安感觉到如果西班牙大批制造这种船只的话,会给英国带来相当的威胁,于是用精确的比率制造出了这只船模,托付给了海斗。
他是想把这交给杰夫利,让他来调查船只的构造,研究出攻击哪个部位最具效果吧。
(如果我不能亲手交给他,那么有没有其他方法能把这个送到杰夫利那里呢?)
海斗左思右想,但是还是找不到好办法。想想现在可以说是走投无路了,海斗不由得沉重地叹了口气。
『怎么了?你停下来了哟。』
忽然传来的声音让海斗吃了一惊,抬起头来,正对上一脸不解的雷欧。
『你身体不舒服吗?』
海斗摇了摇头,然后小声地对他道了谢。
『谢谢。』
雷欧微微笑了一下,用和海斗一样小的声音偷偷说:
『等审问的事情彻底过去之后,你必须要开始学西班牙语啦。现在你连道谢都说得不对。对我只说声‘谢谢’是没什么,可是如果是对文森特大人,那就必须更郑重地说‘多谢您’才行。明白了吗?』
海斗点了点头,不由得苦笑了起来。恐怕雷欧会成为一个很罗嗦的老师吧。真有点担心未来的西班牙语课会不会变成和雷欧的吵大架呢。虽然雷欧有着很多优点,但是两个人基本上来说还是合不来的吧。
『饭差不多要做好了,我去拿来。我回来之前,你先把自己整理好吧。』
『是啦是啦。』
『只要一句就好!』
『是,先生。』
目送着雷欧以骑士阶级的姿态把腰杆挺得直直的,飒爽地走出了房间,海斗重新用湿布擦起身体来。可能的话,真想洗洗头发,可是热水不够了,还是等下次吧。
“呜,好冷啊……”
因为阿斯科利亚宫地处山麓的缘故吧,太阳一西斜,就觉得气温下降了很多。
海斗向着床边放着的柜子走去,取出了杰夫利为自己定做的黑天鹅绒上衣。
由于在盐水里泡了很久的缘故,布料已经失去了原本的柔软,但所幸并没有走形。真不愧是一流裁缝做出来的东西啊。如果是在二十一世纪的话,那么凭这种手艺,即使是在萨威-洛大街也能开一间气派的店铺了吧。
如今杰夫利送给自己的东西只剩下这一件衣服,海斗爱惜极了。虽然把这件衣服作为平时的穿着有点过于奢华了,可是有没有其他的东西可穿,所以也没办法。
海斗犹豫地把手穿进袖子里,围上蕾丝的护领之后,扣起扣子来。
那每一颗都能镶嵌出一枚戒指的大颗珍珠,让见惯了高价品的伦敦裁缝店老板都大为惊讶。但杰夫利却平静地对他说,将要穿上这件衣服的人的价值远远超过了这些珍珠。
那是不足为外人道,却是无比幸福的回忆。
“你为我做的实在是太多了啊……”
海斗咀嚼着那为数众人的与恋人的记忆,低声地呢喃着。
自己本来就爱依赖别人,而杰夫利更是把自己惯得不成样子了。
想要见到他,真想要立刻就见到他啊。海斗时时都会变成这样,不管看到什么,听到什么,都与杰夫利联系在一起。
满脑子里只想着他的事,虽然明知道想也只会让自己痛苦而已,可是如果不去想,记忆就会变得越来越淡薄。会被冷酷的时间磨灭下去。
海斗自然是不会放弃的,虽然绝对不会放弃,但是从常识上来考虑,日后与杰夫利的回忆恐怕是不会再增加了。所以他要珍惜好手中现有的东西,绝对不想失去了。正是这种心态才导致他总是沉浸在回忆之中的吧。
“……呜。”
海斗用双手遮住脸,忍耐着呜咽。不要哭。雷欧马上就要回来了。说不定文森特与劳尔也会过来。绝对不要在他们的眼前落泪。不想让他们看到虚弱的自己,更不想被他们问起为什么要哭。
就在这个时候。
『对不起,能开一下门吗?您看,我两只手都占满了啊。』
海斗听到了雷欧在拜托看守的声音。
他慌忙擦了擦脸颊,用力地做了个深呼吸,做好了雷欧进来的准备。
『你换好衣服了啊。』
见了海斗的样子,雷欧很开心似地说道。
『这是你要的大蒜汤哦。喝了这个马上就有精神了。好了,坐下来吧。今天我特别服侍你哟。』
海斗重新堆出笑容,向他说的那样坐到了椅子上。外了不让雷欧发现自己通红的眼睛,他直勾勾地看着放着食物的桌子。
冒着热气的汤盘,烤好的面包,放了香料的乳酪,还有倒了红葡萄酒的酒杯。这已是修道院的厨房能做出的最好最奢侈的菜谱了。
『好,快请用吧!』
雷欧说着,为了不打扰海斗吃饭,自己坐到了床铺上去。
『祝你好胃口。』
海斗松了口气,他就怕雷欧在自己吃饭的时候一直看着自己的脸。雷欧果然是个很知情识趣的少年啊。
“我开动了。”
海斗按平时的习惯用日语打了个招呼,拿起了汤匙。虽然对杰夫利的思念塞满了他的胸口,让他完全丧失了食欲,但是不吃的话又对不起雷欧,而且为了身体不吃也不行。为了避免麻烦,还是要把盘子里的东西吃得空空的吧。
(嗯……?)
用勺子舀起汤,送到嘴边的时候,海斗皱起了眉头。那个气味似乎和之前尝过的不太一样。
(不会吧……是我太多心了。)
多半是因为不太想吃,大蒜的强烈味道刺激了鼻子的缘故?又或者是因为做汤的人不一样了?海斗下了这个结论,把汤匙放进口中。
“呜……!”
在热汤流进口中的那一刹那,海斗就发觉到了异常。好苦,还有就好像空口咬了大蒜一样的辛辣。
『可别吃得太急,烫伤了舌头啊。』
注意到海斗不由自主地从椅子上跳了起来,雷欧对他说。
(烫伤……?)
也许是这样吧。海斗手颤抖着把汤匙放回盘子里,摸了摸发麻的嘴唇。
不,不只是那里而已,无论是口腔还是喉咙,乃至胃的附近都好像被火焰灼烧了一样滚烫。然后那灼热就转变成了剧烈的疼痛。
“呜……呕……”
胃液从空空的胃里伴着那个热量涌了上来,虽然不想在这里吐,可是呕吐感却强烈到了无法违抗的程度。
至少该吐在房间角落的便壶里啊,可是海斗已经连站都站不住了。他扑倒在桌子上,手指抓着桌面。不是的,那不是烫伤,也不是饭菜的问题。是谁……是谁要害自己吧。
凯特!』
看到海斗痛苦的样子,雷欧吓得僵硬掉了。
『你突然这是怎么了!振作一点啊!』
被他抱起来的海斗,用丧失了焦点的眼睛看向雷欧,拼命地试图诉说:
“TA……SUKETE……(救救我)”
是日语吗——海斗在朦胧的意识中想着。都已经养成用英语思考的习惯了,为什么说出来的还是日语呢。这是血缘造成的吗。
『怎……怎么办……文森特大人……!』
雷欧摇晃着海斗身体,接着发出慌乱的脚步声冲出了房间。
(雷欧……文森特……杰夫利……谁……来……)
海斗用颤抖的手握住了上衣的纽扣,与再次涌上来的呕吐感战斗着。好痛苦。自己这么痛苦,身边却没有一个人。这样下去的话,自己会一个人孤零零地死掉的。这么一想,就觉得好悲伤,连胸口都作痛了起来。
(我想要见到你,杰夫利……我在等着你……一直都在等着你……可你为什么不来啊……已经,太迟了吗……)
海斗闭上眼睑,反正眼睛已经模糊得什么也看不见了,着下就变成了一片黑暗。虽然有点害怕,但是却意外地漠然。再吐出胃液,再咳嗽下去。喘不过气来了,好痛苦……
『凯特,你不能死!』
似乎从哪里传来了文森特的叫声。
如果是幻听的话,那么我想听杰夫利的声音啊……这样想着,海斗落入了黑暗之中。
『……再来……再来一杯……给他喝水……别让他呛到……』
忽然意识又恢复了,同时又有谁的声音跳进了耳朵里。那是拼死的,有点神经质的声音。
海斗想了一想,回忆起那是劳尔的声音来。
『把手指伸进他喉咙里!必须要让他把毒吐出来才行!』
刚听到这句话,就有手指伸进了海斗的嘴巴。被忘却掉的呕吐感复苏了。别做这种多余的事啊,混蛋,海斗无声地骂着。
“呜……呜呜……”
水从本来应该是空荡荡的胃里逆流了出来。似乎在自己昏迷的时候被灌了很多的水下去。好痛苦,嗓子很疼,吐的时候连呼吸都顾不过来,头脑里又一片模糊了。
『他的呼吸又停止了!』
发出焦急声音的是文森特。
『保证他的呼吸!快把他弄醒!』
在劳尔叫喊着的同时,文森特啪啪地打起海斗湿漉漉的脸颊来。
“振作啊,凯特!你快睁开眼睛!”
意识还是朦胧的,并不觉得疼。可是就是很烦。海斗迟钝地摇着头,想要从文森特的手中逃开。
『可恶,快呼吸啊!』
文森特还在打着海斗的脸。他好像疯了一样,一副垂死挣扎的样子。
『不行……不行啊……凯特……拜托你了……你不要死啊!』
劳尔说:
『可能是他太衰弱了,连水都吐不出来吧。我来按他的胸口,你把他的脸侧过来。』
代替回答一样,文森特硬是把海斗的头按了下去。下一个瞬间,劳尔用力地按着海斗的胸部,在觉得肋骨作痛的同时,水就伴随着咕噜的讨厌声音从嘴里冒了出来。仿佛舔到了铁锈一样的味道在嘴里扩散开来,海斗皱起了脸孔。真是糟糕透顶了。
『是血!』
『吐得太厉害把喉咙弄破了吧。呼吸呢?』
『虽然有,但是很弱。』
文森特的声音听起来似乎很远,又似乎很近。
『……只剩最后的手段了。用艾利夏之术吧。』
『那是什么?』
『你用嘴对着凯特的嘴,用力把气吹进去。』
『嘴、对嘴?』
『不用担心。这是圣经里记载的治疗法,不会被问男色罪的。』
『住口!我才不在乎这个!』
周围突然安静下来了。这么想着的时候,海斗的嘴唇碰到了温暖的东西,灼热得能把人烫伤的气息充满了口腔。这就是所谓的“口对口式”人工呼吸啊。海斗朦朦胧胧地想着,原来圣经里也写了这东西的吗?这时,文森特又用力地吸了口气吹进了海斗的口中。
“噗……咳……咳……咳……”
到底经过了多长的时间呢,等呼吸粗重的文森特抬起头来的瞬间,又有东西涌上了喉头。海斗把头扭开,他以为那是水,但是吐出来的只有唾液而已。但是在咳嗽平复的时候,胸口好像豁然开朗了一样,海斗不由得睁开了眼睛。能够呼吸了。能够自由地吸进空气,吐出空气。看来肺已经想起了要怎么工作了。
『凯特!』
正要再次重复人工呼吸的文森特,见海斗睁开了眼睛,不由发出了喜悦的呼叫。虽然那叫声因为浓浓的疲劳而沙哑着。
“你能认出我吗?”
恐怕是对海斗茫然的视线感到不安吧,文森特这样问道。海斗点了点头。认得出来,虽然还是没能看清他的脸庞,还有那双美丽的绿眼睛。
“你什么也不用担心了。我一定会救你的。”
他像抱什么易碎品一样,小心翼翼地抱住了海斗,海斗把脸孔埋进了文森特的胸口。是心脏的跳动声。还活着。海斗呼出的气息喷在文森特的胸口,又扑回自己的脸上。气息是温暖的。海斗忽然感觉到了令人着迷的舒适感,他微笑了起来。
『喂,他又……!』
『没关系。只是睡着了而已。你看……』
听着两个人的声音,海斗再次坠入了黑暗之中。那与刚才充满痛苦的体验不同,现在海斗的周身都被安稳包裹着。
为他擦汗时,凯特的嘴唇颤抖着,小声地嘟嚷着什么。
『你说什么?』
文森特弯下身去,把耳朵靠到他的嘴边。
『……利。』
文森特反射地跳起来,为自己的幼稚而叹了口气。自己早就知道凯特的心被谁占据了。可是却不想听到那个人的名字。
『嗯……』
可能是被自己吵到了吧,凯特发出微微的呻吟声,抬起了眼睑。一双因为发热而湿润着的漆黑的眼瞳看向文森特。可能是因为刚刚呕吐的时候过于用力的缘故,白眼球的部分全是血丝,令人心痛。
『你醒了吗?感觉怎么样?』
凯特皱起了眉头:
『嗓子……疼。』
『刚才吐得太厉害了,似乎是弄伤了咽喉。特雷德大人说过两三天就能治好了。可能是你渴了,就疼得更厉害吧。虽然会有些疼,但还是喝点水的好。』
凯特稍微点了点头,视线在附近彷徨着。
『这里是……?』
『我的房间。你那里已经一地都是水了。』
文森特把水插进少年的后头部,慢慢地把他支撑起来,将水杯凑在他的唇边。
『呜……』
只喝了一口,凯特的脸就皱成了一团。但是喉咙的干渴战胜了疼痛,他咕嘟咕嘟地一口口把水喝了下去。
『够……够了。』
光是为了把水杯推开而动动手就几乎费尽了力气,凯特转过了头。水差点洒在被子上,文森特慌忙抽回手腕。
『其他还有没有那里疼的?』
文森特把他的头放回枕头上,问他道:
『头和……身体到处都……』
『因为你还在发烧。那么难受的话,我叫特雷德大人来看看吧?』
凯特缓缓地摇了摇头。
『我讨厌……那个人。』
虽然是劳尔适时又适当的处置救了他一命,但是文森特也不是不明白凯特的心情。他开口道:
『是吗。那你再休息一会儿吧。』
凯特点点头,闭上了眼睛。可是他马上又慌忙地睁开,仰望着文森特。
『雷欧呢?』
文森特皱起了眉头。他没有在刺激到凯特的情况下把话说清楚的自信,那么还是蒙混过去比较好吧。可是文森特很不会撒谎,恐怕一下子就会被拆穿了。
『因为给你送饭来的就是雷欧。所以他在接受调查。』
最后文森特还是说了真话。如果换了自己在凯特的立场上,也不会希望他对自己撒谎的吧。
『不是他!』
就跟预测的一样,凯特脸色大变。
『我知道的。』
文森特把拼命想要跳起来的凯特压回原地,对他说道:
『他不是会做出那种事情的孩子。而且他根本就没有给你下毒的理由。所以是要调查当时厨房里有谁在,他是从谁手里接过饭菜来的,有没有不认识的陌生人之类的吧。』
『不,不会受到拷问吧?』
『有特雷德大人和他同席,他也确信雷欧是无辜的,所以不会有事的。』
『那他马上就能回来了?』
文森特点点头,凯特安心地松了口气,肩膀松弛了下去。
『可以的话,能和我说说当时的情况吗?累到的话就不用说了。』
虽然觉得现在说有点急躁,但文森特还是问起了这个问题。
『听说你在喝汤的时候,就突然变得很痛苦。』
『嗯。我才喝了一口,就觉得味道不对。要是当时马上吐出来就好了,可是还来不及吐,喉咙就好像火烧一样烫,接着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文森特陷入思索。光一口就察觉了异常,那么是下了相当分量的毒呢,还是明知道会察觉,就下了即使少量也会致命的毒呢?
『你能想到是谁做的吗?』
凯特用不安的眼神望着文森特。
『难道说,是佛朗西斯哥会的人——』
『嘘!』
文森特把手指压在了凯特的嘴唇上,感觉到了那里传出的温暖。在使用艾利夏术的时候,那嘴唇还好像冰块一样寒冷的。
(这嘴唇……我亲了这嘴唇吗?)
在救他性命的时候根本就无暇多想,但是现在呢——就在这个时候,文森特忽然注意到凯特正在以怀疑的眼光望着自己,立刻像是被火烫了一样抽回了手。
『不是告诉过你小心说话了吗!就是用英语也不行!』
『对不起……』
见凯特消沉的样子,文森特的胸口就一阵阵疼痛。自己失去了平常心,口吻也变得很强硬。突然被自己训斥了的凯特也搞不清楚到底为什么会被骂把。
(现在犯人还没抓到,可不是想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的时候。而且那本来不就是治疗吗。除了嘴对嘴把气吹进去,也没有别的方法了。所以我才这么做了,只不过是如此而已。)
下了这个结论之后,文森特的动摇就渐渐平息了。
是啊,一切都是自己意识过剩了。毕竟只差那么一点点就要失去凯特了,自己才会过分激动。而且不管怎么说,现在毕竟也度过了危机,心情多少是会激昂起来的吧。
『陛下手下有双重间谍在,那个人接到了沃尔辛厄姆暗杀你的命令。』
凯特迅速地抬起头来。
『啊……』
『但是他并没有出手。有可能是沃尔辛厄姆还雇用了其他的暗杀者。』
凯特愕然地低语:
『他要杀我……为什么?』
『因为你知道得太多了。无论是英国的海军,还是女王的为人,王宫里的事情你都知道。恐怕沃尔辛厄姆也不觉得你会那么简单就泄密,可是他怕这边用强的逼你交代,所以他要赶在这之前把你收拾掉。』
『可、可是,这种事情女王陛下……杰夫利他……』
『洛克福特载怎么说也只是个海盗,他并没有推翻重臣决定下来的事的力量。虽然女王很疼爱你,但是沃尔辛厄姆只要搬出这是为了国家的借口来,说不定就会说服她了……』
伤心的颜色顿时涂满了凯特的眼睛,或者说,是绝望的颜色。这也是自然的。因为他被自己认做是第二祖国、宣誓效忠的英格兰无情地抛弃了。
但在同情他的同时,文森特也觉得这个事件对自己来说是个意想不到的机会。也许以这个事件为契机,凯特会对他那个薄情的旧巢感到失望,接受未来的生涯将在西班牙度过的事实。
这样一来,自己本以为用一辈子也难以实现的事说不定真的会变成现实了。
在慈悲的国王的庇护下,凯特可以再也不用害怕坏天气与饥饿,弹着瓦西纳尔,在华丽的天井画的簇拥下读着书,在一天结束时带着满足的心情躺上床铺,从此过上安定而幸福的生活。
『因为我的怠慢,害你遭到这么可怕的事情。真的很对不起。』
文森特抚摸着凯特仍然很苍白的脸颊,那是本来很适合快乐笑容的脸颊。已经再也不想看到他意气消沉的表情了。他没有亲兄弟,从生下来就被当作奴隶驱使,又因为特异的才能遭到监禁,一次次险些被害。从出生到现在,他短短十几年的人生可以说是尝尽了辛酸。如今这个少年的苦劳终于该得到回报了吧。
(凯特必须要变得更加幸福才行。因为他有这个权利。)
虽然并不是出自本意,但文森特也对把凯特的人生弄得更复杂抱有一定的责任。文森特想要赎清这个罪过。只要能让凯特幸福,他什么都会去做。
『我才不会让那些家伙再对你出手。从此之后,你的饭菜都是由陛下那里特别拨来的,全部都试过了毒。王宫的卫兵也会对修道院寝室附近重点看守。而我也不会再离开你的身边。如果我必须要走开的话,我就拜托陛下信任的近卫队的帕切戈大人来保护你。』
静静地听着文森特的话的凯特,似乎很疲劳似地闭上了眼睛。
『结果我还是被关起来了啊。』
『这只是为了把敌人隔离开来而已。』
『你在诡辩。』
『稍微忍耐一阵就好了。』
『一阵是多长?到沃尔辛厄姆死掉为止吗?』
文森特一时语塞,凯特再次睁开了眼睛,望着他。
『我听说要是在死亡边缘走了一遭再活过来的话,看世界就会有所不同,但是看起来,真正改变的却是我自己。我想我以后再也不能毫不在意地吃点心,也没法不带任何疑惑的接过别人给自己的东西。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沃尔辛厄姆已经成功地把我关进了一辈子也出不来的监牢里。而这个监牢的名字,就叫做恐惧。』
文森特拉起凯特无力地垂落在枕边的手,握得紧紧的。
『那么我也在同一个监牢里了。』
『你也是?』
『是啊。我一直都在跟自己的恐惧战斗着,生怕只要看漏了一瞬,就会失去了你。可是我相信,只要人类有毅力,就没有什么不能克服的。无论那坚牢有多么坚实,最终都一定会被人打破,夺回自己的自由。』
文森特向着凝视自己的凯特微笑了起来。
『这也就是所谓拼耐性了。感到恐惧的可不只是我们而已,沃尔辛厄姆会想要暗杀你,也是因为觉得你对他产生了威胁。也就是说,你已经有着让他害怕的力量了。只要你全心全意和他战斗,就不会毫无招架之力地任他杀害了。你明白了吗?』
『嗯。』
『没有人会一点也不觉得恐惧。感到恐惧也不是什么羞耻的事情。只是因为怕这怕那,自己限制了自己的行动,最后犯下过失,那才糟糕。这也就是设下监牢的那些家伙们的目的。就算加害你的肉体失败了,他们也成功地加害了你的心。所以你不可以输给他们。不要因为超过必要的恐惧而绑住自己的手脚。敌人的确是给你制作了监牢,但是你不能用自己的手把它弄得更加牢固。正像之前说的那样,我会保护你的。』
凯特轻轻地挥了挥手,皱起了眉头,咬住了嘴唇。但即使他这么做了,也还是忍耐不住,黑珍珠一样的眼睛里泛起了水波。
『你……你是绑架了我的过分家伙啊。』
『也是。』
『我不想依靠你这样的人。』
『我能理解。』
『可是,我实际就是在依靠你啊……!』
凯特粗着声音,握紧了文森特的手,由于过分激动,不由得就用上了力气。
『要是没了你,我什么也做不了。我又无力,又胆小,又没有骨气,一下子就不行了。所以我总是依靠别人,期待着别人来帮我。因为我知道有着一定会来救我的人。我讨厌这么狡猾的自己。要是我不在这个世界……要是我是个一个人什么都能做的男人……』
激动过头的凯特没有再说下去,他的声音忽然中断了。
文森特用另一只手,抱住了那颗垂下去微微颤抖的头。
少年这是第一次面对自己示弱,也是第一次面对自己显露出内心所想,文森特觉得很高兴。
可是如果把这话说出来的话,凯特就要生气了吧。
但是这毕竟是真的,也没有办法。文森特一直想要碰触到他的心灵。而那是凯特不允许的话,就绝对触摸不到的东西。
『我才刚说过,你就忘了吗?你才不是无力的。只是有些事情做不到罢了。』
文森特温柔地在他的耳边低语着,又一次紧紧握住了他的手。
可爱的凯特。他的确狡猾,因为他知道怎么抓住文森特的心。
这个为了与大人对抗,努力地挺起肩膀,保持着孩子一样的纯洁,偶尔又为此感到疲劳的少年。一看到他那纤细的肩头、好像迷路孩童一样无助的眼睛、绷紧的嘴唇,就会让人忍不住想要伸手过去保护他。
就好像国王看穿的一样,凯特是拼命地想要活下去。而文森特想要成为这样的他的救命绳索,成为他不管位于怎样的状态下,看到自己都会松一口气的最后的据点。
『我也有很多一个人就做不到的事情啊。其中的典型就是船了。没有水手们的帮助,靠我一个人又怎么让她航行起来?而且我很不会缝东西,过去我是学过裁缝,可是我就连把线穿进针眼里去都做不到。结果我只要拿着针线就会生气,也只好放弃。要是我把这话跟雷欧说了,他一定会笑我好像老婆婆一样的。』
臂弯中的头摇了起来,似乎是在忍笑的样子。文森特撤开身,看向凯特的脸庞:
『你不对我说是男人就不许哭这种话吗?』
凯特用手指擦着湿漉漉的睫毛,很羞耻的说道。
『那是说当着人的时候。』
文森特耸了耸肩。
『反正今天特别。我就当没有看见吧。我对病人和小孩最没辙。而现在的你两样都占全了,我都不可能不惯着你了。』
看到凯特恢复了平静,文森特让他再躺回床上,微笑了起来:
『你什么也不要担心,安心修养就好。』
『嗯。』
『闭上眼睛,睡一会儿吧。』
『别老是命令我了。』
凯特虽然发着牢骚,但是乖乖地听从了文森特的命令。
在被他自己揉得红通通的眼皮上,文森特忍耐不住地落下了一个吻。他怜爱凯特到了自己都不知道怎么办才好的地步。所幸,凯特很柔顺地接受了这个吻。
(这是因为他还是个孩子,还是因为他已经习惯身体接触呢?)
忽然间,一个疑问滑过胸口,文森特感觉到了不快。这个少年这么天真纯洁,正可以随洛克福特恣意玩弄。那个金发的恶魔说不定已经做下了罪业。可是文森特再也不会让他的魔掌碰到凯特。凯特已经来到了他该在的地方,不可能再被从文森特的臂弯中夺走了。这么想着,文森特才稍稍地松了口气。
『文森特?你还在吗?』
因为突然安静下来,他感到不安了吧。凯特闭着眼睛问道。
『啊,我一直都在这里。』
文森特说着,把他伸到了外面的手放回了被子里。
“对不起,文森特大人。凯特会发生那种事情,都是因为我太大意的缘故……全都是我的责任。”
在凯特睡着之后,文森特为了接受调查想要去王宫,正好碰上了被无罪释放、无精打采的雷欧回来。
“不是你的错。都是我不好,觉得这是在陛下身边就放松了警惕。”
“不,本来分饭菜的人都不一样了,可我却什么都没注意到,也一点都没怀疑,是我的错。”
“雷欧,有责任感是件好事,可是我不想看到你太过自责。本来我也想到过有人扮成修道士的样子下毒的。”
可是不管文森特怎么安慰,雷欧还是一点也不见好转。文森特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只得向劳尔望去。他耸耸肩,抬头示意让文森特到房间外面去。看来是要让雷欧自己冷静一下了吧。
文森特在雷欧垂落着的肩膀上啪啪地拍了两下,按劳尔的建议走了出去。
“那孩子相当混乱,光是回忆当时厨房的样子就费了大力气。”
劳尔将文森特引导到了包围修道院的庭院修建起来的冥想用的回廊上,说起了调查时的情况。
“刚才他也说了,平时厨房里负责把凯特的饭菜给他的那个修道士,今天却不见踪影了。雷欧本以为那时不是规定时间,原本那个人可能不是去休息了,就是去教堂做事了,所以就从另一个生面孔手里接过了饭菜。”
问题就出在那个“生面孔”上,文森特立刻问道:
“那是什么人?”
“那个人不是这里的修道士。是个名叫塞巴斯蒂安的兄弟。据说是里斯本的热罗尼姆斯会的修士,正在做蒙塞拉德圣母巡礼,要在这里借宿两三天。因为这个人很会做事,吃饭的时候还主动接下了分配饭菜的任务,所以谁也没有对他在厨房里的事产生怀疑。现在已经为了确认派了使者到里斯本去,可是多半……”
“回答会是根本没有这个人吧。”
“是啊。那个人已经理所当然地从修道院里消失了,卫兵正在城里调查。可是都到了这个时候,还没有得到任何报告,看来他恐怕已经成功地逃亡了吧。陛下自然是会命令人手去追踪,但只要他变了装,就很难再发现了。”
“对那个家伙来说,扮成修道士的样子就是变装了。”
“是啊,谁也不知道真正的他是什么样子。”
文森特叹了口气,他在仿佛要保护冥想者一般沉寂的走廊上走了几步,等心情平静一点之后,再度开口道:
“还真是漂亮的罪行啊。既然他能干得这么利索,就必然需要事前的调查和内部的帮助了。”
劳尔点点头。
“包括我的部下在内,看来要把陛下所掌握的英格兰间谍重新清洗一遍了。”
“到底有多少人?”
“虽然具体的数字我不清楚,但主要的我想有十五个吧。我这边是五个。”
文森特不由得瞪大了眼睛:
“有这么多吗……!”
劳尔苦笑起来:
“有纯纯粹粹的英格兰间谍。有身为西班牙间谍却背叛投向英格兰的。有背叛的事实被陛下知道了,为了保住一条性命再次背叛英格兰的。还有有做双重间谍把情报告发给英国,再为了搅乱我们把假的情报告诉西班牙的。就算都是一样的身份,可是立场却各不相同。也许有人都不知道自己到底在为谁工作了吧。特别是那些为了金钱干上这活计的家伙。”
果然是蜘蛛网啊,文森特想着。只要被那阴谋之线一缠上,就没有一个人能再度逃出去。而走在自己身边的这个男人也是一样……
“你是为了什么做上这工作的呢?”
望着向自己看来的文森特,劳尔露出了一个微笑:
“我可是从没有站到过英国那边去哟。”
“这我知道。我的问题太失礼了。如果你不愿意说的话……”
“没什么不愿意的。”
劳尔耸耸肩。
“只不过很久没人问我这个问题了,我想要斟酌一下该怎么回答才好。你知道,有的人随着时间的经过,自己当初的目的会有所改变。可是我从来没有改变过。那就是纯粹的娱乐。或者该说,就好像是使用活生生的人下一盘棋一样吧?而且这盘棋还是没有任何定势可言的,比起普通的象棋来说可是刺激有趣得多了呢。”
看到文森特不由得皱起了眉头的样子,劳尔出声地笑了起来。在被重重的沉默笼罩着的修道院里,那笑声听起来大到令人吃惊的地步。
“我想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我就已经说过了吧?别看我这样,我也是阿耳瓦雷斯-特雷德家的男人。虽然因为我身体虚弱,除了做修道士之外没有其他的生存之道,但是我其实是想做军人的。”
文森特回忆了起来。
“是,你说过想做个被人称为‘大将军’的伯父那样的人……”
“我觉得就气质而言的话,我更适合那个方向哦。我这个人做什么事都爱烦,又是个经常觉得无聊的人。可自从我进了耶稣会的神学院开始,就必须过着一成不变的教会生活,我早就受够了。所以当我在佛兰德的堂弟大人问我:‘要不要做间谍看看?’的时候,我二话不说就答应了下来。”
“帕尔马公爵邀你做……”
“是的。所谓‘善将病者必先识人’嘛。他是我的亲属里为数很少、和我一样不想吃苦的人。虽然那个人很少会有什么表情,我不知道他是怎么想我的就是了。”
劳尔用这些话来揶揄文森特,享受了一番文森特困惑的样子后,很愉快地继续说了下去:
“对我来说,间谍就好像是我的天职。不但合自己的性子,而且做起来又很快乐。如果想把圣经上禁止的罪过做一个遍的话,再也没有什么比间谍更好了。伪装自己,欺骗他人,偶尔甚至还要陷害别人。让对手按自己安排的跳进陷阱里去固然很让人高兴,其实就是被对手欺骗了,那种又气又急的感觉也不坏的哟。”
在回廊各处设置着的松明投下光芒,将劳尔的面孔照亮了。
虽然他口中说着那样的话,可是从他的脸上,却感觉不到一丝邪气。
劳尔的眼睛捕捉到已经半是呆掉的文森特的视线,便又闪出了金黄色的光辉。就好像为了寻找猎物而在黑暗中徘徊的野兽一样。
“你会轻蔑这样的我是破戒者吗?啊,我马上就要不做修道士了,所以也只是单纯的坏人了。而你要和这样的家伙一起保护凯特,你就不会感到不安吗?”
刚才对雷欧说过的话,如今在文森特的脑海中复苏。
“本来我也想到过有人扮成修道士的样子下毒的。”
可是,菲利普国王不是没有怀疑劳尔兄长的死亡吗。
“总算能见到您了呢。”
菲利普二世与玛丽-斯图加特结婚而前往英格兰的期间里,他的伯母、也是西班牙暂时的统治者法娜公主建起了德斯加尔萨斯-雷亚雷斯修道院。这座修道院对西班牙王室的女性来说,是一个很惬意的隐遁所。
“正像菲利亚所说的一样,您真是个美男子呢。”
在丈夫奥地利皇帝马克西米利安二世亡故之后,拜托兄长而回到西班牙的皇后玛利亚微笑着说道。
“您的夸奖对在下来说实在是过誉了。”
文森特跪在她的脚边,在这位高贵的女性手背上落下一吻。
“一听说您会来,修道院从今天早上开始就闹得沸反盈天呢。神父们都皱着眉头,说这不是献身于主的女性们该做出的行为哟。”
“真对不起。为了完成陛下的嘱托,我不得不打扰各位的修行,等任务完成之后,我会尽快退出的。”
玛利亚高声地笑了起来:
“您不但是位美男子,也是位认真的人啊!”
“我是军队里长大的一介武夫,请恕我不知道什么能够取悦女性的话题。”
“我可是连您的这一点也十分喜欢呢。兄长在信里也夸奖了您。说您和他喜欢的利瓦大人一样,总有一天会成为皇太子的支柱的。”
一知道自己受到了国王的赏识,文森特的胸口顿时充满了喜悦。
“多谢您的夸奖。能够得到侍奉王室中的各位的机会,这是我的荣誉,我不胜喜悦。”
玛利亚满足地微笑着,让文森特在椅子上落座。对于并不是大贵族的文森特来说,这是特别的好意了。
“好了,请问我能够起到什么作用呢。虽然说信上已经写了大致的事情……”
“是。凯特的异端审问虽然已经中断,但检举他的佛朗西斯哥会的修道士仍然执着地想要把审判继续下去,我想知道的,就是如果是这样的话,他们今后会采取什么样的举动。而殿下您的忏悔神父安利迪师傅正好身为同修道会的重镇,处在能得知情况的立场上。”
听了文森特的话,玛利亚点了点头。
“我接受了兄长的委托,当时就向师傅去请教过了。虽然他不能把那个名字明确地说出口来,但是告诉我会里为了让审判继续下去,将会请新的证人出庭。”
文森特皱起了眉头:
“新的证人?”
“似乎其中的一个是检举者卡撒贾神父的堂弟。如今正在里斯本。”
这倒是预想之内的事。文森特抚着胸口出了口气。
“米凯尔-卡撒贾。是那个被凯特坐的海盗船夺走了货物的商人。是他的话,倒是不用担心。”
“这样吗?”
“是的。在他遭到掠夺之后,我直接与他面会过,听他讲述了被俘虏之后的所有事情。其中并没有任何凯特进行诅咒的证词。而且为凯特辩护的劳尔-德-特雷德大人也已经事先辩明,船长是因为私冤才做出了伪证。”
“原来如此啊。但另一个人就不好说了。”
不吉的预感让文森特握紧了拳头。
“您说,另外一个证人?”
“他们从里斯本找来的不只有卡撒贾船长一个人而已。还有另一个佛朗西斯哥会的神父。那个人据说曾在异端审问所工作过。”
文森特不由得闭上了眼睛。他的预感成真了。
“这个人我也知道是谁。”
“是什么人?”
“马洛-艾斯科巴尔。我的船‘圣地亚哥号’上的随船神父。因为凯特是异教徒,他憎恨凯特,甚至做出了命令心腹水手把他扔进大海里的暴行。”
玛利亚的面孔因为恐惧而僵硬了。
“扔进大海里……凯特在这种情况下也得救了吗?”
“是的。还好他抓住了一起被扔下来的废掉的桅杆,这是万中无一的幸运。”
玛利亚颤抖着手指画了个十字,低声说道:
“这正是天主的慈悲。天主的旨意就是让他接受洗礼,将他指引到正确的信仰之路上来的啊。”
“是的。而艾斯科巴尔神父连这样的机会都不给他,甚至都不进行审问,就只凭自己的判断意图杀害凯特,这个人很明显不正常。恐怕是严酷的船上生活打击了他的精神,而之前遭遇的那场风暴让他错乱了吧。因为这件事情,一回到里斯本港口,我就让医院收容了神父。之前我才就这件事提交了报告,得到了海军部的承认。”
“那么就可以驳回他的起诉了吧。”
文森特点了点头。
“应该是没关系的。”
可是,他的登场的确是出乎意料的。这在文森特的胸口残留下了一丝不安。自己不久前才对凯特说过再也不会见到那个人的啊。
“我知道的情况就只有这些了。不知道能不能对您有所帮助。”
玛利亚不安地问沉默下来的文森特道。
“不不不,您真的是给了我很大的帮助。”
文森特振作精神,微笑起来。是的,现在不是想事情的时候。要赶快回宫廷去,把艾斯科巴尔的事情告诉劳尔-德-特雷德,和他好好商量才行。
“非常感谢您能告诉我这些,您帮了我大忙。请接受我衷心的感谢。”
玛利亚也恢复了笑容。
“那就好。虽然我如今已经是隐遁之身,但我也和兄长一样,想要保护这个国家。详细的情况我不了解,但是既然这个叫凯特的少年对西班牙有益,我就不管怎样也要保护他。”
“是。我也会以我的身体来保护凯特的。何况还有陛下出手襄助呢。”
“我明白了。我也会对安利迪师傅说,请他不要怪责的。”
该说的话已经说完了。文森特以眼色示意自己告退,正要站起身来的时候,忽然——
“请您稍等一下。”
玛利亚纤细的手按住了文森特的手腕。
“想要见您一面,不只有我一个人而已。”
“您的意思是?”
见文森特困惑的样子,玛利亚苦笑了。
“原来您不只粗鲁,而且还很迟钝吗?您以为我为什么会叫您来这里呢?”
文森特啊然惊觉:
“难道说,是那天夜里的女官小姐?”
玛利亚点了点头。
“是的。在礼拜堂的时候她因为过度羞耻,没有对您好好答谢,她为此很是后悔。听说您谢绝了我的招待的时候,更是难过极了。”
“是这样吗。可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