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版 转自 轻之国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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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世上或许有不笑的金鱼。
*
走出大门就是一片森林。
不对,是眼前那裸巨大的白花八角令人不由得产生这种错觉,其实青儿只是从住惯的屋子里出来抽根菸罢了。
或许因为头顶那片色彩浓淡不一的绿叶遮蔽了直射的阳光,虽是八月,他却觉得出奇凉爽。耳中能听见的只有枝叶摩擦的沙沙声。
每次站在这里,都觉得好像跳脱了原本的世界。
此外,他的脑海中还会浮现三个字。
——诱蛾灯。
听人家说,八角属的英文「Illicium」是来自拉丁文的「illicio」,这个字的意思是「吸引、诱惑」。
青儿也是一只被吸引到此处的飞蛾,如今则是自认兼公认来白吃白喝的食客,不过他至少还挂著「寄宿助手」的头衔。
他从压扁的菸盒里抽出一根菸,用便宜的打火机点燃。
回头望去,有一条几乎被绿荫淹没的红砖小径,更远处有一楝建造于大正时代、东西合璧的洋房。这幅景象简直像童话一般,但青儿早已看惯了。
不知不觉间,他已经在这里当食客七个月。
白花八角在春天绽放的洁白花朵,都变成夏天里的满树绿叶。他每日的生活依旧像浸泡在温水中舒适平稳,只不过偶尔还是会想起一件事。
这里是鬼的栖息之处。
「好,该回去了。」
青儿轻轻叹气,处理了菸蒂之后沿著小径回去。
走到玄关,引诱似地敞开的门上贴著一张纸,写著「请入内」。每次看到这张纸,他都会联想到《要求特别多的餐厅》。
事实上,虽不中亦不远矣。虽说这间屋子里没有猫妖,但依然属于非人者的领域。这可是货真价实的鬼屋。
这里的屋主名叫西条皓,是半人半妖的魔族,也是《稻生物怪录》出现过的魔王山本五郎左卫门的儿子与其高贵的继承人。
「我回来了。」
一打开书房的门,看到的还是一如往常的景象。
正前方是一面玻璃窗,挂著舞台布幔般的长窗帘,右边整面墙壁都是书柜。
这景象不论何时见到都让人觉得很震撼。青儿还不习惯时,每次打开门就会忍不住喊一声「哇」,如今这一切都成了他的日常生活。
书房中央的猫脚桌后坐著一位少年。
「你回来啦,青儿。下午茶正好刚要开始。」
说话的人是个黑头发黑眼睛的少年,年纪大约十五、六岁。他今天也捧著一本看似艰深的厚书,坐在如藤蔓般弯曲的安妮女王式椅子上。
那件乍看之下像丧服的和服上有晕染的图案,不同浓淡的墨色描绘出盛开的大朵牡丹花,雪白的花瓣透出活色生香的妖媚和一股威严。
——百花之王。
「喔?你又出去抽菸了?」
「是啊,我怕被红子看到。」
「她正在实行禁菸运动吧。不过你现在一天一包,似乎抽得有点凶喔。」
「呃……今天也是苹果派吗?」
青儿假装没听到皓的话,在他的对面坐下。
皓露出了苦笑。他不能说是深闺千金,而该说是大门不出的少爷,说得好听一点是居家型,事实上和家里蹲也差不了多少。
负责打理一切的红子走了进来,开始准备傍晚的茶点。这里的生活总是如此悠闲。
——真希望这种日子可以永远持续下去。
青儿深深如此盼望,但是,只要皓还继续做「地狱代客服务」的工作,这个心愿多半没办法实现。
坏人必须受到和罪行相称的报应,如果有人在世上逃过了审判,地狱里的恶鬼就会找上门,而皓所做的「地狱代客服务」就是代替这些恶鬼去惩治坏人。
这工作听起来很像杀手,事实上虽不中亦不远矣,不过委托人可是货真价实的阎魔大王,所以两者还是有著不容忽视又令人绝望的差异。
青儿就是在这位少年的身边担任助手兼食客。
说起事情的经过,他是被唯一的朋友猪子石大志背叛,成了债务的保证人,眼看就要被讨债公司抓去卖器官时,皓帮他出钱偿还了这笔债务。顺带一提,皓是用现金一口气付清三千万圆的债务。
从此青儿成了寄宿助手,免费为皓工作。说是这样说,青儿总觉得这个头衔似乎渐渐地保不住了,这是他的错觉吗?
话说回来,资质平庸的青儿疑似被皓当成猫狗之类的宠物,所以他究竟有没有发挥出助手的作用还很难说。
「抹茶与红豆果然是永远不会出错的美味组合。」
「啊,这个也很好吃耶。你吃吃看这个蓝色夏威夷口味。」
「话说蓝色夏威夷到底是什么口味啊?」
约一个小时后,两人像国中生一样闲聊著关于食物的无聊话题。他们面前摆著用晶莹剔透的江户切子玻璃器皿盛装的刨冰。
每吃一口,都有甜美冰凉的滋味渗入体内。
红子制作手工刨冰的重点在于刨冰的方式,冰碰到舌头的瞬问就会融化。青儿用企鹅型刨冰机是绝对做不出这种水准。
在夏天吃刨冰真是无上的幸福。虽然平常吃的苹果派让人百吃不厌,但偶尔换换口味也是一件值得感谢的事。
「啊,对了,车站前新开了一闻冰店,那里老是大排长龙呢。」
青儿突然想到。
那间店才刚开不久,但是店家用大量当季水果制作的配料和品质保证的天然冰深受好评,要排队一个小时才买得到。
「那么改天叫红子去吃吃看,让她照著做吧。」
「……啊?」
红子无所不能的本事令青儿不禁愕然。
皓铁定不会选择在大热天的时候去排队。他大概是被宠过头了。
「呵呵,我不方便出门,而且红子对我来说就像姊姊一样。」
喔?青儿还是第一次听到皓说这种话,不过他说红子跟姊姊一样应该是真的,她一肩扛起皓身边所有的杂务。两人与其说是姊弟,其实更像是母子。
「说到这个,你有哥哥或姊姊吗?」
青儿好奇地问,皓不知为何露出如同被鱼刺噎到的表情。
「这个嘛……我父亲山本五郎左卫门是在源平之战的时代来到日本。」
爱凑热闹的他很开心地在这里观战,后来还爱上日本的饮食文化而决定留居此地。原来如此,大概就是像红火蚁或黑鲈鱼一样的外来种吧。
「听说他后来娶了二十几位小妾。」
皓淡淡地说下去,青儿听了忍不住在心中吐嘈。
——所以他是个土皇帝啰?
「除了我以外,他还有三十一个孩子。」
……没错,就是土皇帝。
「不过在我懂事之后就只剩我一个了。」
「咦……」
事情听起来很不单纯,皓说出这句话时的脸色似乎有些黯淡。
「呃,也就是说……」
也就是说,皓曾经有过三十一个兄弟姊妹,但现在全死光了?青儿很想问理由,又觉得这样太冒昧。
还是换个比较安全的话题吧。
「呃,那个,皓。」
「嗯?什么事?」
「说起来我一次都没见过红子的笑容呢。」
皓意外地眨眨眼。
「是吗?她还满常说笑的耶。」
……确实是这样。
「呵呵,虽然很少听到她的笑声,但她偶尔还是会笑的。」
「真、真的吗?我好想看啊!」
「这样啊。我也没有照片可以给你看,只能直接拜托她。喔,她来了。」
「咦咦!」
回头一看,红子刚好推著茶具走进来。
她在夏天里依然穿著同一套日式女仆装,衣服和蝶尾金鱼一样是红黑两色。那双大得不自然的黑眼珠与其说是人类的眼睛,更像是鱼眼。
……说不定她真的是金鱼变成的。
「呃,那个,红子小姐……」
若是委婉地形容,这就像玩游戏输了,被迫去速食店跟柜台说「请给我一份微笑」一样丢脸。青儿提出要求时不知所措地频频变换表情,红子倒是回答得很简洁。
「很抱歉,我是鱼,所以不知道要怎么笑。」
「……」
「开玩笑的。」
想、想也知道嘛……
看到青儿发出乾笑,红子若有所思地陷入沉默。
「我知道了,有机会的话我会表演的。」
「我、我很期待!」
青儿慌张地大声回答,红子淡淡地鞠躬便转身离开。
她还是一样让人摸不透。不过知道她偶尔会笑之后,青儿觉得安心多了。
青儿没有看过表情丰富的鱼类,不过在电视上看过的人面鱼,说不定真的会嘲笑在池畔吃冰的观众……吃冰?
「啊!」
「嗯?怎么了?」
「前天红子小姐做了冰淇淋!加在刨冰上一定更好吃,」
「待祖样啊,听起来不错呢。」
「也可以试试看罐装水果,味道应该很搭。」
「呵呵,抹茶冰淇淋和黑蜜或许也不错。」
「太完美了!」
「那我请红子明天就做来吃吧。」
「我举双手赞成!」
「既然如此,得请你在天黑之前跑一趟超市了。」
「……咦?」
青儿一脸错愕,皓依然笑容满面地用汤匙挖著刨冰,一匙匙送入口中。
「因为是你提议的嘛。」
他边说边笑,青儿有一种上当的感觉。
「找回来的钱你可以拿去买菸。」
「请让我去吧!」
青儿迫不及待地站起来。虽然感到门后似乎有一道冷冷的目光射过来,但他决定不当回事。
「快要入夜了,小心别迷路啰。」
皓边说,边拍拍青儿的背。
总觉得皓最近常常拍他的背,这算是一种亲密的举动吗?青儿不解地走出大门。
*
一走出翠绿的常春藤隧道蝉鸣瞬间变得吵杂。放眼望去只见无边无际的黑色围墙,蝉声到底是从哪来的?
(糟糕,已经傍晚六点了。)
青儿暗叫不好,穿著运动鞋的双脚加快脚步。脚下如焦痕般的影子拉得又细又长,眼前一切景象都渐渐变暗,如同透过蓝色的雾面玻璃看东西。
逢魔时刻将近。据说那是人与妖相遇的时刻。
问题是,以青儿的情况而言,搞不好真的会碰到妖怪。
(只有这件事我永远都没办法习惯。)
每到黄昏时分,该下地狱的罪人们就如同被灯火吸引的蛾,来到皓经营地狱代客服务的那间屋子。
那些客人在青儿的眼中看起来都像妖怪一样。
因为在青儿的童年时代,有一块「照妖镜」的碎片偶然掉进他的左眼,后来他的眼睛就有了特别的能力,可以把别人隐藏的罪行看成妖怪。
「……咦?」
眼前伫立著一道白色人影。
青儿顿时想到鬼魂二字,但很快就发现那只是个穿著白色水手服的女高中生。
那女孩长得挺漂亮的,皮肤白皙,身材娇小,顶著发稍往内卷的妹妹头,身穿深蓝色裙子,感觉十分清纯。
「啊。」
女孩也发现了青儿,露出惊讶的表情,小跑步过来。
「不好意思,你住在附近吗?我迷路了。」
真平凡。青儿近来被异于常人的雇主折磨得一塌糊涂,因此这女孩的平凡令他有些感动。但是……
「我听说附近有一棵很大的白花八角,旁边有一间洋房。」
青儿忍不住仔细地盯著女孩的脸。
没想到她也是皓的客人,但是不管怎么看,这女孩都没有变成妖怪,所以她应该不是罪人。
「你要去那里做什么?」
「喔,太好了,你知道那个地方啊。」
糟糕,应该假装不知道才对。
「我叫须须木芹那,我听补习班老师说他去年夏天曾经在那里商量过烦恼……」
原来如此。想必是这场传话游戏出了错,导致她把皓想成厉害的算命师或心理谘商师。
(还好她只是迷路的人。)
仔细想想,如果她是罪人就不会迷路了,因为这里只有一条路,尽头的隧道前还立了一块告示牌。
她之所以找不到路,是因为咒术。
除了该下地狱的罪人以外,没人能接近皓居住的那间屋子。一般人走进来只会碰到死路,或是迷失方向。
「那个,你该不会是在那里工作的人吧?」
「呃,是啊,算是吧。」
其实他只是食客兼宠物。
「啊啊,是喔,原来是这样。」
青儿不知怎地突然感到一股寒意,脖子后的寒毛都竖起来。
眼前是仰头盯著他的芹那。怎么看都很平凡,但他的胸中依然骚动不已。
不太对劲。青儿觉得好像有哪里怪怪的,却找不出原因。
「太好了,这样刚好。」
芹那笑著说道,像是松一口气,然后从书包里拿出某样东西。
那是菜刀。
「咦?」
现场气氛迥变。芹那的表情毫无变化,但她的手上多了一把泛著寒光的凶器。
这一瞬间,青儿终于发现哪里不对劲了。
(喔喔,对耶……她都没有眨眼。)
女孩如同生死悬于零点一秒的野生动物,始终紧盯著猎物,不敢有半点松懈。
喔喔,对了……这不是人的眼睛,而是野兽的眼睛。
快逃快逃,快逃啊!
青儿立刻没命地拔腿狂奔。
可是他被凹凸不平的路面绊了一下,差点趴倒在地上。
「糟、糟糕……哇!」
他吃惊地回头,看到芹那握著菜刀朝他刺过来。
「哇啊啊!」
刀刃像蛇的利牙窜出,青儿急忙往后闪避,几乎整个人仰天倒下。
他踉跄几步,跌坐在地,菜刀的刀刃砍在他刚才所在的地方,差点就砍到他了。
「咿!快、快住手……」
青儿惊慌地想要起身,第二刀又砍了过来,他像乌龟缩著脖子闪过,挥空的菜刀砍在柏油路上。
反作用力把菜刀从芹那的手中震落,她立刻转过身去,那披头散发的狼狈模样宛如山野传说中的鬼婆婆。
她为了捡起地上的菜刀而弯下身子时……
(就是现在!)
青儿朝她冲过去,用全身撞向她的背。
芹那双手抱著肚子,弯著上身倒在地上,但没有立刻站起来,大概是摔痛肩膀了。
要逃就得趁现在。
青儿急忙转身,正准备如脱兔般跑走,此时突然想到一件事。
前面只有一条路,如果往那里逃,等于是和手握菜刀的鬼婆婆一起参加攸关生死的直线竞速赛。
(哎呀,可恶,只能拚了!)
青儿采取的行动管是脱离赛道。他攀住黑色围墙,用拉单杠的技巧翻了过去。
如果墙后是一般民宅,他等于是非法入侵,搞不好还会被警察逮捕,但他已经完全豁了出去。
「咦?」
跳下围墙后,他才发现是墓地。
这块杂草丛生的地面上,零散地竖立著上百个墓碑,更远处是一座屋瓦颓圮、被竹林包围的废弃寺庙,简直就像乱葬岗。
「不会吧……」
没想到围墙后面竟是这般景象。
(说不定这条路原本就是从荒废的墓地里开辟出来的。)
就在青儿竖起寒毛时,听见围墙外面传来皮鞋的脚步声。
——是芹那。
他赶紧屏住呼吸,把注意力集中在耳朵。
脚步声来来回回地走了很久,像在搜寻消失的青儿,然后渐渐远去,再也听不见。
「得、得救了……」
青儿喘了一大口气,软绵绵地瘫坐在地上。
躲在这里应该很安全。虽然不知道她会去哪里,但应该很快就会放弃……
(咦?不对啊……)
青儿突然觉得从头凉到脚,如同被浇了一盆冷水。
芹那的脚步声离去的方向……就是皓和红子所在的屋子!
(糟糕!大事不好了!)
芹那徘徊在这条小径上,不就是为了要找那间屋子吗?而且,她的书包里还放著一把菜刀。
青儿不知道她有什么目的,但想也知道不是为了商量青春期的烦恼。说不定她现在已经穿过绿色隧道,从敞开的门走进屋子……
(得快点通知他们!)
青儿慌张地翻过围墙,正准备拔腿冲刺,才想起放在裤子后面口袋里的手机。
他从短得可怜的通讯录里找到号码,拨打出去,怀著祈祷般的心情听著拨号铃声一声声地响著,好不容易听到红子的「喂喂」。
「那、那个,菜刀女正要杀过去!」
青儿口沫横飞地叫道,紧接著……
「咦?你该不会就是远野青儿吧?」
回头一看,是一位陌生的少年,而且他打扮得像是古早时代的少年侦探。
(这、这个人是谁啊?)
这位少年大约十二、三岁,那双像西洋猫一般眼角上扬的蜂蜜色眼睛,明亮得能照出他的黑头发。少年穿著短袖白衬衫和附吊带的裤子,头上的报童帽缀著一朵红色的人造牡丹花。
绽放在逢魔时刻的昏暗之中,艳红得彷佛能闻到血腥味。
「哇喔,真巧耶!初次见面!真没想到能在这时遇见你,看来你的运气不错。一定常常有人对你这么说吧?」
「呃,什么?」
青儿没见过这位少年,他们分明是第一次见面,少年却滔滔不绝地说著,一副跟他很熟的样子。
正当青儿愕然地后仰时,少年用鼻子哼了一声。
「什么嘛,原来你没戴项圈啊。」
「啊?」
「没有啦,我只是有点好奇,活人到底要怎么饲养……唔,没想到这么普通。」
少年喃喃说道,同时踢著地上的砂石,像是觉得很无趣。
就在此时——
「找到啰~」
简直是个差劲的玩笑。
青儿战战兢兢地回头望去,果然是芹那。她手上的菜刀还是乾净的,可见她在找到屋子前就折返了。
她举起菜刀,慢慢逼近青儿。
「咦?」
芹那突然停止动作,表现出野生动物碰到更凶暴的掠食者时会有的恐惧。她注视的对象是那位神秘的少年。
「怎、怎么了?为什么你会在这里?」
「好久不见,芹那小姐。真遗憾,立刻就要跟你道别了。」
少年唠唠叨叨地说道,笑容中带著怜悯和轻蔑。然后,他用指尖指著芹那,如同挥舞指挥棒的指挥家。
「哈哈,不用这么害怕啦,又不会痛。」
他露出恶鬼般的表情笑著说道。
接著「啪」的一声,弹响了手指后——
芹那的身体如同断了线的傀儡,软瘫下去。
她跪倒在柏油路上,看似失神地静止良久,弯著上身抱著肚子呻吟,彷佛要阻止腹中的内脏掉出来。
然后……
「好饿好饿好饿……」
她重复同一句话,同时用菜刀的前端刮著柏油路,抓起刮下来的砂砾放进口中。
喀吱,喀吱,喀吱……咕噜。
「……恶!」
不像活人会有的咀嚼声让青儿一阵反胃。
芹那站了起来。
「喔,对了。」
她似乎发现什么事,左手按住下腹部,像在画圆似地抚摸。
「有饭可以吃啊。」
她愉快地笑著,嘴唇弯成半月状,接著反握菜刀刀柄,把刀尖对准自己的下腹。
(不会吧!)
青儿的脑袋从来不曾转得这么快。
(她说的饭是……)
一般人在突然跌倒时都会把双手向前伸,芹那刚才却是抱著腹部倒下,让肩膀撞在地上,彷佛无意识地保护著肚子里的东西。
那么,她现在用菜刀对准的……该不会是她肚子里的孩子吧?
「等等等、等一下!」
青儿还来不及思考,身体已先动了起来。他朝著芹那的右手冲过去,把她的手腕和菜刀一起扣住。
下一瞬间,青儿感到脸上一阵剧痛。芹那为了甩开他而胡乱挥动菜刀。刀尖划过青儿的左眼。
直冲脑门的痛楚令青儿支撑不住跪倒在地,他按著自己的左眼,感觉有温热的液体滴下来,毫无疑问是见血了。
然后……
「啊,太好了,这个人看起来也很好吃……」
她的矛头已经转向青儿。
现在还不到万念俱灰的地步,他绝对不要乖乖让人切成肉丝。青儿急著想逃跑,却因失血和疼痛动弹不得。
就在此时,后面有个东西凌空飞来,打落芹那手中的菜刀。
(是、是鞋子?)
如果青儿没看错,那是一只黑色的短靴。芹那愤怒地转头瞪著丢出鞋子的人。
啪的一声,拍手的声音传来,芹那突然倒地不起,好像是昏了过去。
「你的控球真厉害啊,红子。」
「过奖了。」
听这声音,难道是……
青儿回头望去,看见用一只脚站著的红子身边就是皓。皓发现青儿满脸是血,稍微睁大了眼睛。
「哎呀呀。」
……果然是这样。
看到这一点都不意外的反应,青儿不禁发出呻吟。就算毫不慌张,至少也表现出一点惊讶嘛。这种要求很过分吗?
「你流了不少血,但伤势看来没有很严重。总之先做急救,晚点再去医院……」
皓立刻拿出手帕帮青儿止血,但突然停下动作。
「……该不会伤到眼角膜了吧?」
他说出这句话时,语气中带著一丝冰冷。
「唉,真可惜,失败了。我本来想让她下地狱,当成一份小礼物呢。」
这句不符合现场紧张气氛的发言是出自刚才那位少年之口。皓走到青儿身前,直视著那位少年。
白牡丹和红牡丹——盛开的红白两朵花。
「说吧,你到底是谁,这个女人又是谁?」
「唔,解释起来还挺麻烦的,总之她叫须须木芹那。你记得曾町亨这个人吗?」
「他是我的第十九位客人。正确地说,曾经是我的客人。」
据说那个人的罪状是「杀人」。他在国中时期带头霸凌,害死了一个同年级的学生,还编造假的目击证词陷害无辜的人。
去年八月,曾町亨迷路走进皓的屋子,被皓揭发了罪行,后来为了赎罪而去向警方自首。
「真是可喜可贺……不过还有一个问题,就是这个人。她是曾町亨在补习班教导的学生,他们两人还有著情侣的关系。」
青儿想起了芹那刚才说的话。
『我听补习班老师说他去年夏天曾经在那里商量过烦恼……』
她说的老师就是曾町亨?
但更让青儿在意的是,从这位少年的语气听来,他似乎知道皓在从事「地狱代客服务」。
「芹那小姐在国中时好几次自杀未遂,她不能接受男友『只不过是杀了人』就选择离开她,去向警方自首。后来,她和很多从交友软体认识的男人发生关系,怀了孩子。然后她对坐牢的男友这样说:『我怀这个孩子是为了让你知道自己做了什么事。』」
什么跟什么啊?真是乱七八糟。这种做法根本不符合逻辑,一点道理都没有。她肚子里的孩子一定也觉得很冤枉吧。
「这是她的第一场『复仇』,第二个目标则是你,毕竟是你害她失去了男友。」
这只是在迁怒嘛。
「她一直在找那个地方却找不到。这是理所当然的,因为你住的屋子被施了咒。所以我主动告诉她,只要她和男友一样杀了人,就能顺利到达那间屋子。」
这么说来,迷失于小巷里的芹那之所以会在书包里放著菜刀,还攻击了自称住在那间屋子的青儿,都是这位少年害的啰?
「原来是这样。你不只是在可能犯罪的女孩背后推了一把,让她变成该下地狱的罪人,还让饥饿神附在她的身上?」
皓的发言让青儿愣住了。
他刚才说什么?
「饥饿神——这种妖怪会附在翻山越岭的旅人身上,让他们饿到发疯,甚至夺走他们的性命。据说那是饿死在路边的人死后化为的厉鬼,是附身饿鬼的一种。」
「答对了!附在芹那小姐身上的就是那种妖怪,可惜中途被人搞砸了。」
少年吐著舌头说,然后摘下头上的报童帽,用表演般的动作按在胸前,如同马戏团的团长在示意观众鼓掌。
「还没自我介绍。我的名字是绯红的『绯』,读作『Aka』,是魔王山本五郎左卫门的私生子,也就是你的弟弟。请多指教。」
听到这番话,连皓都不禁呆住了。
之后,绯从短裤的口袋里拿出某样东西,像在喂狗似地丢给青儿。
「难得有这机会,请你一定要接受。啊,不过你若是现在伤重身亡也无所谓啦。」
那是一张对摺再对摺的纸片,上面有一行钢笔字,想必是绯写的。
『给远野青儿:七月吉日一决胜负——』
竟然是挑战书。
「我诚恳地合掌拜托你接受。这场决斗,是为了搞清楚我和你究竟谁比较适合担任『地狱代客服务』的助手——等于是我为了当助手所做的自我宣传。」
青儿感到头昏脑胀。是因为失血过多吗?
相较于茫然若失的青儿,绯却用指尖转著那顶报童帽,表情冷淡得像是看著被拍扁的苍蝇。
「其实没什么好比的,看你这么愚蠢、懦弱、毫无用处,我显然比你强上百倍。」
「跟青儿相比,这世上哪个人不是比他强上百倍?」
……如果要说伤患的坏话,至少别当面说吧?
皓不理会青儿的白眼,又往前踏出一步,用那纤细的背影保护著红子和青儿两人。
「但是无论和谁相比,我都不会选你的。」
少年挑起一边的眉毛。
「咦?难道我哪里惹你不高兴了吗?」
他边说边重新戴好帽子,眼中迸出愤恨的火花,青儿不禁寒毛直竖。
这怒火比红牡丹更火红。
「啊哈,不好意思,我就是这种人。最拿手的就是为自己树敌。」
这时青儿明白了。
——这个少年肯定是皓的弟弟。
皓回答:「我姑且解释一下吧。你在这件事里犯了两个错,第一个是你设计让可能犯罪的人变成罪人,第二个是你连她肚子里的孩子都想要害死。」
青儿心想,真希望皓把绯害他受伤的这条罪也算进去。
无视青儿心中的期望,绯惊讶地眨眼,然后耸著肩像是在说「你在开玩笑吧」。
「曾町亨在狱中罹患了精神病,现在已经住进医疗监狱。跟这个女人扯上关系都会陷入不幸,那个婴儿当然也是。与其一出生就过著不幸的生活,还不如不要出生,是吧?」
不对,才不是这样——青儿想要说话,却只能发出呻吟。
他的意识渐渐模糊,指尖也开始发冷。
除了纠缠不休的疼痛之外,他什么都没办法思考。
「算了,我改天再来吧,这次发生太多意外,太麻烦了。那我先告辞,近期再会啰,哥哥。」
话一说完,绯就消失了。
意识渐远的青儿,这时终于听到皓用比较紧张的声音说「哎呀,糟糕,我都忘光了」,不禁在心中嘀咕……
——我就知道……
*
他作梦了,梦见连一朵花也没有的地狱。
在黑暗之中还有更深的黑暗。
无论往哪里看,都只能看见无止境的漆黑。
这里究竟是什么地方?好像不管往哪里走都走不出去,只能一直站在原地。
基于恶梦特有的跳脱情节,青儿突然发现一件事。
或许不是什么都看不见,而是这里真的什么都没有。
说不定这片黑暗就像他一样。空洞,虚无,没有价值,空无一物。
他没有家,没有存款,没有工作,没有女友,连唯一的朋友也失去了。
直到何时,直到何时。
无边无际的黑暗中传来这个声音。说不定只是他没有发觉,其实这个声音一直没有停过。
是在笑他吗?
是在骂他吗?
——还是在呼唤他?
他不自觉朝著声音传来的方向走去。
就在此时,一个白色的影子从他的视野掠过。
——是蝴蝶。
他伸出手去,如同堕入地狱的罪人连蜘蛛丝都想要攀住。
青儿觉得指尖似乎摸到了谁的温暖,突然很想哭。
*
醒来之后,视野还是一片漆黑。
(……奇怪?)
眨眼几次之后,青儿才看见熟悉的天花板。
皓的脸突然出现在他面前。
「喔?你醒啦?」
听到头上传来的声音,青儿终于明白自己的情况。他正躺在自己房间的床上。
事发之后,他隐约记得是红子把他扶进停在路边的迷你路华,之后的事全不记得,大概是昏倒了吧。
伤口已经包扎好,现在他的左眼戴著眼罩,也不像之前那么痛。青儿「呼~」地吁了一口气。
「呃,不好意思,现在是几点?」
「晚上九点。先前是红子在陪你,但她还要准备明天的家事,所以就换我来了。」
这样啊。他们一直陪在旁边好像有些小题大作,但青儿还是很感激。即使他的伤势不至于有生命危险,但他自己觉得挺严重的。
或许是失血之故,青儿感到四肢冰凉,但又满身大汗,头发都黏在额头上。脑袋似乎比平时更恍惚,可能是发烧了。
此外,最重要的是……
「我听到你一直在呻吟,还会痛吗?」
「嗯,有一点。」
青儿不好意思说是因为作恶梦。
而且他的眼睛确实还有点痛,像沙子飞进眼睛一样,那种有异物卡在眼里的微微痛楚真是令人郁闷至极。
「如果太痛的话,可以点一滴有麻醉效果的眼药水,也得换件衣服……啊,如果你吃得下。最好先吃一点东西。」
皓边说边递给青儿一杯水。
青儿转头一看,床边的桌子上摆著红子准备的水壶。她真是设想得太周到了。
「太好了,我正想喝水。」
冷水流入咽喉,体内的热度立刻得到缓解,让他觉得整个人都活过来了。
仔细想想,当时若是菜刀砍偏一点,说不定他就要丧命了。不过他若真的死了,某人大概也只会说一句「哎呀呀」吧。
「……如果我死了,你大概三天以后就会忘记吧。」
「眼药水的副作用包括被害妄想吗?」
皓真心感到疑惑。其实青儿也觉得自己确实因为受伤而变得更悲观。
「再劳烦红子过来有点不好意思,就让我来削个苹果吧。」
桌上还摆著一盘小小的苹果,旁边放著摺叠式水果刀。
「咦?你会削苹果吗?」
「会啊,不过厨房的工作一般都是由红子负责。苹果要不要切成兔子形状?」
「……我要松鼠形状。」
「你现在的脸还真像藏狐。」
青儿刻意找碴,但皓不到一秒就回敬他。
皓用俐落的动作削好果皮,切成块状,用叉子插著。
「不管怎么说,我还是希望你快点好起来。」
「喔,是这样吗?」
「你若是不在了,我会很无聊的。」
这句话让青儿好感动。人在脆弱的时候或许很容易被骗吧。
「我开动了。」
青儿接过盘子,用叉子叉起一只只红白两色的兔子。虽然他因为发烧,才吃两口就没食欲,但还是发挥出贪吃鬼的毅力吃了半盘左右。
「那个,后来芹那小姐怎么样了?」
「没怎么样——这样说应该是最贴切的吧。总之,我让她忘掉和这间屋子有关的一切记忆,但是其他事情就跟我们无关了。」
确实是如此。
这样说似乎有些冷漠,但其余的事确实是她自己的问题。不过……
看到青儿陷入沉思的模样,皓也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
「……她很像『生成』(Namanari)。」
「啊?」
皓接著说:
「我指的是能剧的面具。为爱疯狂、化为恶鬼的女人叫『般若』,而『生成』可以说是般若的前一个阶段,既不是人也不是鬼,而是正在变成鬼的过程中。」
「喔,原来如此。我倒是觉得她很像鬼婆婆。」
「呵呵。这样啊。不过真正的鬼应该更加……」
皓说到这里突然停住。他好一阵子没说话,像是在思考什么。
「对了,那个叫绯的孩子……」
「啊!那个小屁孩……他真的是你弟弟吗?」
那位少年自称是山本五郎左卫门的私生子。
「天晓得。他既然可以使唤饥饿神,至少可以确定他和我一样有魔王的血统,或者是这一类的种族。不过若说他是我的弟弟……」
皓又停了下来,然后放弃地摇摇头。
「不管怎样,我已经告知相关人士,近日应该就会收到回音。就算我再怎么不愿意也会收到。」
看来皓似乎不大欣赏那个人。不对,现在更该问的是……
「我的左眼会好起来吗?」
青儿问完,立刻发现皓轻轻地倒吸一口气。
「你这阵子还需要持续服药、点抗生素药水,半个月以内伤痕就会消失了,但是……」
皓停顿一下。
「视力或许会受到些许影响,你先做好心理准备吧。」
青儿心想,啊啊,他开始避重就轻了。
皓大概是出自体贴才刻意不提那些事吧。
——直到何时,直到何时。
鸟妖不停喊叫的声音又盘旋在耳中。那刺耳的叫声说不定是青儿自己的心声。
自己还能在这个地方待到何时?
如果他的左眼失明……或是近乎失明,他失去的将不只是视力。既然皓请青儿当助手是因为照妖镜的能力,若是失去能力,那他迟早会被赶出这间屋子。
皓不太可能叫青儿一口气还清他代垫的三千万债务,不过这事只能由皓来决定。就算皓愿意让他分期付款,他能选择的也只有拍卖内脏这条路。
(我今后要怎么办呢?)
他租的公寓早已经解约,跟家人基本上也没有往来。
之前曾打过一次电话回家,结果只听到一句「我儿子已经死了」就被挂断电话。青儿猜想,家人大概以为是电话诈欺吧。不过他既然负债潜逃,等于是半个失踪人口。
世上没有一个地方可以容他栖身。
(话说回来……)
青儿觉得自己真是太现实了。他在短短几个月之前,一心想要逃离这份工作,如果这麻烦的左眼恢复正常,便能摆脱这个职务,他应该要高兴才是。
话虽如此——
「对了,青儿,你当时为什么要保护她的孩子?」
「啊?」
皓指的是他跟芹那抢菜刀的事。
「你单枪匹马去对付她,像是蜗牛对抗奥运田径选手。你应该也很清楚自己搞不好会赔上性命吧?」
……真希望至少能被比喻成巴西龟。
「呃,该怎么说呢,那个……如果要从我和婴儿之中二选一,我会选婴儿。」
问题在于,该活下去的是谁。
青儿并非看不起自己,也不是自暴自弃,只不过他对自己的价值有所自觉。
他活到这个年纪还没做过任何一件像样的事。
拉单杠、乘法计算、游泳、人际沟通技巧、考试、求职……人生各阶段必须跨越的障碍,他全都视若无睹。这就像是明知脚踏车爆胎了还一直骑,只是在自欺欺人。
如果有测量得出生命价值的天秤,无论和谁相比,天秤都绝对不会倾向他这边。
而且……
「那个叫绯的少年说,芹那小姐的孩子不要出生比较好,但我不这么想。」
那句话听起来简直像在说青儿。
被批评、被质问、被贬低、被责骂——然后摀著耳朵逃开。
回顾过往,他的人生不断上演这种情节。即使如此,他也从未想过「自己不要出生比较好」。
更重要的是……
「那孩子以后会不会过得不幸,现在又还说不准。」
回想当时的情况,他朝芹那撞过去时,她先保护的是肚子里的孩子。
就算那只是出自本能的下意识举动,将来还是有可能演变成爱。
没有人知道未来是好是坏——正是因为不知道结果,活著才有意义。
「青儿果然是青儿啊。」
皓吁了一口气。然后,他翻开夹著书签的文库本。
「不过如果换成别人,我现在应该不会待在这里。」
青儿本想问皓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却突然明白过来。
他对那艰涩的书名还有印象,皓在吃刨冰之前也是在看这本书,不过书签的位置已经从中间移到后面。
(难道……)
青儿醒来时,皓说他才刚跟红子换班。
但他接著又说:『我听到你「一直」在呻吟,还会痛吗?』
——喔喔,原来是这样。
如果皓在青儿徘徊于黑暗时,一直陪在他身边,那只白蝴蝶说不定就是皓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