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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活人偶之岛 第二怪 鬼

——真的很奇怪。

青儿一面喝著饭后的焙茶,一面不知是第几次在心中喃喃说道。

顺带一提,今天的早餐是以樱花虾萝卜糕为主的日式餐点。明明只是萝卜做的,却好吃得令人不敢相信。

青儿注视的是皓。

皓的面前有个装著甜点的桃形小碗。他一手握著叉子,视线飘忽不定。就算偷偷把酱油倒进去,说不定他整碗吃光了都不会发现。

(皓最近老是这个样子。)

事发之后过了一周。

青儿已经确定没有失明的危险。

他本来每天要点五次药水及换绷带,但疼痛已逐渐消失,现在只有眼皮上还残留著一点伤痕。

虽然视力多少会减弱一些,不过青儿两眼的视力都是一点五,所以不会有太大麻烦。说不定照妖镜的能力会受到影响,但现在还无从得知。

因此一切都如同往昔,青儿本想继续过他悠然自得的食客生活……

(原因大概是那封信吧。)

一周前,皓向「相关人士」打听了自称是山本五郎左卫门私生子的绯的事,隔天立刻得到回覆,收到的是一张泛黄的黑白照片。自从皓看到那张照片之后,就变得怪怪的。

青儿不知道那究竟是什么照片,只知道皓此后无论做什么事都心不在焉,好像丢了魂似地。

皓似乎一直在思考某件事。

——你是不是有什么烦恼?

青儿很想这样问皓,但事情既然和那位少年有关,想必会牵扯出魔王一家的私事,青儿只不过是食客的身分,实在不方便过问太多。

说是这样说,但他也无法假装没看到,所以他现在就像一只在生病的饲主身边绕来绕去的笨狗。

(对了,红子小姐说不定会知道些什么。)

当青儿想到这点时,红子刚好走进书房。她手上拿著一封信,看上去只是普通的白色信封。

「这是今天的信件。」

「喔,真难得。有劳你了。」

青儿问了之后才知道,寄到这间屋子的所有邮件都会寄放在邮局,由红子每天去拿回来。她的勤奋真是令人感佩。

「那个,红子小姐,晚点我有事想找你商量……」

青儿正要跟她说话时……

「皓大人,你怎么了?」

红子的语气显露出罕见的惊讶。青儿回头望去,顿时愣住。

皓白皙的脸庞如今血色尽失,简直跟死人没两样。

「到、到底是怎么回事?」

青儿慌张地问道,并立刻注意到某样东西。

皓的手中拿著红子刚才拿来的信件。是因为那封信的内容吗?

「啊……」

一张信纸翩然落下。

青儿一把接住,打开一看,里面是一行用钢笔写的字。

在此预告。

八月十九日,Isola Bella旅馆将会发生分尸案。我保证,比天堂更美丽的地狱会在一个晚上终结。敬请前来参观。

这内容真是莫名其妙。

但青儿不知为何感到背脊发凉。

「那个,这是……」

他正想问这是什么东西,却突然发现有些事不太对劲。

皓目光的焦点不是青儿拿在手上的信纸,而是信封。

青儿偷瞄了一下,看见信封上同样用钢笔字写著长崎某处的地址。仔细一看,长崎的后面写的不是现代日文的「県」,而是古字的「县」,透出一股古典的感觉。最后面的地名是吉鸥岛,以及Isola Bella旅馆。

寄件者的名字是绚辻璃子。

「这大概是委托信吧,也有可能是挑战书。」

皓以沙哑的声音回答了青儿的问题。

然后……

皓抬起眼来,刚才的惊慌已不复见。他露出白牡丹一般的明艳笑容,令青儿几乎怀疑自己刚才看错了。

「那么,青儿,我们就跑一趟九州去参观地狱吧。」

——八月十九日。

青儿和皓一起动身前往长崎。

若问最不适合皓的是什么季节。青儿一定会回答「夏天」。应该说,想要找到一个和夏季天空、积雨云、向日葵花田这么不搭调的人还挺难的。

但如今,长崎机场的瞭望台上,皓在覆盖著大片白色积雨云的夏季天空下翻阅青儿买来的观光导览手册,那幅光景怎么看都像是做坏了的合成照片。

不断有外国游客用英文叫著:「哇喔,是和服耶!」「好酷!」还猛按著手机的快门。如果去跟他们商量,说不定能拿到拍摄酬劳。

八月十九日。

凌晨五点,此时天都还没亮。

青儿从红子的手上接过两个行李箱,睡眼惺忪地跟著理所当然两手空空的皓前往羽田机场。

如果是青儿自己一个人旅行,应该会选择夜行巴士和青春18车票,进行长达二十个小时的强行军,但这次是和皓一起,当然是选择不到两小时的空中路线。无论是人类或魔族,没钱都是万万不能。

两人利用等待转乘的时间,在机场内吃了迟来的早餐。

他们点了虾子和乌贼多到快要满出来的长崎强棒面,充满海鲜美味的汤头和嚼劲十足的粗面交融在一起,让人吃完了还觉得意犹未尽。

「这么好吃的面,真想让红子小姐也尝尝看。」

「晚点我们再买冷冻的寄回去吧。长崎蜂蜜蛋糕好像也挺不错。」

听到青儿的喃喃自语,皓赞同地点头回答。

青儿本来以为红子会一起来,但她另有工作,无法离开,所以只能分开行动。

『你千万不要太勉强喔。』

离别之际,皓曾这样提醒红子,看来她似乎有某些特别的工作,不过以红子的能耐,不管是什么工作想必都能轻松解决。

「好啦,接下来要转车前往五岛福江机场,然后改搭海上计程车。」

「喔,那个地方也太偏僻了吧。」

他们的目的地是距离五岛列岛的福江岛——长崎县西边的离岛——十五公里的吉鸥岛,要搭五十分钟的船才能抵达。

既然如此,只能先做好心理准备。一到达离岛,青儿就买了薄荷口香糖当作安慰剂,晕船药当然也吃了。他本来以为已做好万全的准备……

没过多久,船上就出现了一只鱼尾狮。

「如果把你的脸打上石膏,好像会喷水出来呢。」

「……想参观的话请先付钱。」

虽然青儿生于渔民家庭,但他二十三年来都没有克服过晕船毛病。那呕吐的姿势几乎可以送进名人堂。只见他趴在船舷上,脑袋伸到海面上,保持著这种独创姿势足足三十分钟。

或许因为他吃的是比平时更贵的晕船药,总算还能在下船前恢复成用两只脚走路的状态。

「我、我存活下来了。」

「喔喔,欢迎回来。你呕吐的姿势几乎让我看到入迷呢。」

青儿和皓一起站在后甲板上抓著扶手,皓还摸了摸他的头。

在艳阳的照射下,船掀起白色的波浪往前驶,海鸥在天上鸣叫,这个地方真是充满夏季度假胜地的风情。

「我记得你是在海港小镇长大的,你一定很怀念大海吧。」

「呃,这个嘛……完全没有。」

说到船、大海、游泳池,青儿只记得被人半开玩笑地推下水的事,所以一回忆过往就会感受到呛水的疼痛。话说回来,既然是「半开玩笑」,另一半是什么?杀意吗?

「对了,那封信的地址写的是吉鸥岛,那么Isola Bella旅馆应该是度假饭店啰?」

「正确地说,它曾经是度假饭店。那里本来是无人岛,现在是国内最小的有人岛之一。」

据说Isola Bella旅馆曾经是只接受会员入住的高级旅馆。

回顾泡沫经济的颠峰期,原本只有岩石、不见人烟的吉鸥岛,在三百亿圆的钜额投资下打造起度假村。

刚开始动工时,报纸和电视还大张旗鼓地报导过,但是泡沫经济崩坏后,经营随之恶化,吉鸥岛本来就有交通不便的缺点,再加上锅炉爆炸之类的不幸事件,旅馆还没开始营业就宣告关闭。

「后来吉鸥岛有一段时间形同废墟,但在某些特殊爱好者之间倒是颇受好评,被誉为『世上最美的废墟岛』,甚至有人跑去那里拍电影。」

「原来也有这种怪人。」

「呵呵,『Isola Bella』是义大利文,意思就是『美丽之岛』。」

青儿一问之下才知道。

义大利和北边瑞士接壤处的湖泊——知名的观光胜地马焦雷湖——有一座属于贵族博罗梅奥家族的贝拉岛。

Isola Bella旅馆就是模仿那座贝拉岛建造的。正确地说,作为范本的应该是岛上的杰出巴洛克建筑,有名的博罗梅奥宫殿,以及金字塔型的巴洛克式义大利庭园。

「贝拉岛本来也只是个光秃秃的小岛,博罗梅奥伯爵卡洛三世将那里打造成一座水上乐园,送给妻子伊莎贝拉。」

疼老婆到这种地步也算是一种丰功伟业了。

「博罗梅奥伯爵的家族是知名的人偶搜藏家,很巧合的是,买下Isola Bella旅馆的也是个知名的制偶师。」

——绚辻幸次。

就是写信来的绚辻璃子的父亲。

幸次是大企业家的次男,二十年前买下Isola Bella旅馆当作住家兼工作室,花了长达两年的时间改建装修后,和当时两岁的独生女璃子、当过芭蕾舞者的妻子玻璃,一家三口住了进去。

「他正式的头衔是『制偶师』,但他都自称是『活人偶师』。」

「呃,活人偶……?」

「那是从幕末到明治时代流行于难波和浅草一带的表演。如字面所示,是用长得跟活人一模一样的人偶来演出当时知名的凶杀案或戏剧的一幕。」

也就是超写实的真人比例模型吧。

「但是活人偶在当时被视为艺术价值低下的『庸俗玩意儿』,在近代化时就被废弃了。然而,幸次先生的作品享誉国际,被说是『逼近人类本质的超现实主义』。今昔对比真是令人感慨啊。」

皓做出感触良多的评论。

幸次本来是少数人知道的鬼才,只在同好间享有盛名,之所以会变得这么出名,是因为一出前卫舞台剧。

那一出受江户川乱步散文启发的戏剧,用一尊长得和主角一样的活人偶来饰演双胞胎的另一人,完美达成一人分饰两角的「独角戏」。

听说还有观众以为舞台上的两人是真正的双胞胎。

『我自己也会常常搞混演员和人偶。那尊人偶真的做得比活人更像活人。』

幸次的作品在登台主演之后得到这般评价,如今已经涨到一尊五千万圆的天价。即使如此……

「幸次先生搬进Isola Bella旅馆后还举办了一阵子的艺术沙龙,邀请很多知名的文化人,但是他在四十岁时突然宣布退休。他说:『我最完美的杰作只有我的爱女璃子,其他全都是伪造的差劲作品。』」

「真的假的……」

「起初大家也只是半信半疑,令人吃惊的是,幸次先生后来还毁掉手边所有的作品,就这么退休了。」

这个人真是言出必行。

不过幸次天生喜爱社交,退休后依然开放Isola Bella旅馆做为沙龙,所以旅馆在之后的两年成了艺术家和收藏家聚集的圣地,被誉为海上乐园……

「但是Isola Bella旅馆在十年前发生了一件不幸的事。幸次先生的妻子玻璃女士跌下楼梯摔死了。」

而且悲剧并没有就此结束。

「璃子小姐不巧目睹了母亲死亡的场面,受到很大的打击,于是罹患精神疾病。据说她的病情直到今天都没有好转。」

「该怎么说呢……这也太悲惨了吧。」

真的只能说是悲剧了。幸次先生一定也受到很大的精神冲击。

「是啊,听说他连个性都变了,不再跟艺术界的人交流,也排斥和人往来,两年前甚至辞退了所有佣人,从此不在人前露面……呵呵,其中必然大有文章啊。」

是他太多心了吗?总觉得皓的语气越来越像在讲鬼故事。

「其实前面那些都是开场白,Isola Bella旅馆在玻璃女士发生意外之后出现了一桩怪谈。」

「呃,那个,不用告诉我。」

「事情是发生在那场意外的半年前……」

青儿连拒绝的权利都没有,只能无力地瞪著皓。

「喔,真可惜,要留到下次再讲了。」

「啊?」

「我们快到了。」

皓指著前方说道。

青儿转头一看,忍不住「哇」地叫出来。

船不知不觉已经开到岛外几百公尺处,小岛像一个圆形石板,Isola Bella旅馆占据了大部分的面积。

不,不对,应该说整座小岛就是一间巨大旅馆,乍看之下真像是漂浮在蔚蓝海上的欧洲城堡。

「好、好厉害。」

「呵呵,如果晚上再刮起暴风,就是完美的场景了。」

……为什么他老是把话题扯到恐怖片的方向?

不过,如今万里无云,阳光越来越炽烈,而且最近的天气都很晴朗,怎么想都不可能刮起暴风。

距离岸边只剩数十公尺,船掀起的白色浪花在海面画出一个弧形,沿著陡峭的悬崖绕了小岛半圈,最后驶进一个像是波浪侵蚀而成的海湾。

码头有条细细的栈桥,木桩上停著海鸥。船如同从水面滑过,轻轻停靠在栈桥旁。

青儿吃力地提著两人的行李爬下梯子,达成任务的海上计程车又立刻折回福江岛。

「喔,好像有人来接我们了。」

「咦?不可能吧?我们又没有事先联络……」

结果真的是如此。

有个男人走下白色岩石砌成的阶梯。那是一位中年绅士,看上去像个管家,可能有外国血统,鼻梁高挺,眼睛带些灰色,头上混杂著白头发,乍看就像银发。

「不好意思,这座岛是私人土地,不能擅自进入或拍照。我会帮你们叫船,请你们回去吧。」

虽然他的口气温和,但摆明了是叫他们「快滚」。既然这里是知名景点,擅自闯入的废墟爱好者想必是络绎不绝。

皓往前走一步,低头行礼说:

「冒昧打扰真是抱歉,我叫西条皓,在东京做类似烦恼谘商的工作。日前,住在这里的璃子小姐寄了委托书给我。」

「……委托书?大小姐?」

「是的,她请我八月十九日来到这里。信中没有附上电话号码,所以我只能直接过来,真的很抱歉。」

皓说的话句句属实,真是太厉害了。

「可以让我和璃子小姐见面谈谈吗?」

皓又问了一次,男人却沉默不语,可能是在思考。

然后……

「事情好像有点复杂,还是进去再谈吧。请往这里走。」

总算突破第一道关卡了。青儿偷偷和皓击掌。跟著老绅士走上白色石阶。

「哇,好棒喔!」

走进大门后,青儿忍不住惊叹。

出现在眼前的是天花板挑高的大厅。

地上用马赛克磁砖拼成美丽的几何图形,半球状的天花板和支撑著屋顶的柱子都是晶莹剔透得令人屏息的珍珠蓝。

二楼环绕著一圈回廊,在正面和大阶梯汇合。

上下两层窗户透进阳光,墙上细致的白色花纹——据皓所说那叫灰泥粉饰——美得如梦似幻,整个空间俨然是一件艺术品。

「这应该是模仿博罗梅奥宫殿的大厅建造的吧。那是用来举行音乐会或舞会的地方。」

「喔喔。的确有那种感觉……咦?那扇门是?」

青儿指著回廊的一个角落。在一排间隔相等的白色门扉中,只有一扇门是黑色的。

「喔?你看得真仔细。那是通往离馆的门。这里有一楝从旅馆时代遗留下来的离馆,里面全是客房。顺便一提,本馆是主人一家子住的。」

「这样啊。你调查得真清楚。」

「呵呵,这都得感谢红子。」

老绅士走在窃窃私语的两人前方,从大厅里往右转,打关右翼的一扇门,里面是类似会客室的房间。

房间底端有一座暖炉,炉前放著两张扶手椅,装饰著精致镶嵌的桌子后面是一张红色天鹅绒的躺椅。

过了片刻——

「迟迟没有正式问候真是抱歉。我叫霜邑润一郎,负责照顾这座岛的主人幸次先生。」

老绅士做了自我介绍,手上端著两杯柳橙汁。

那似乎是他自己用果汁机打的,新鲜果汁里掺著细细的碎冰,有点像是冰沙。老实说,青儿真想再喝一杯。

「很好喝,谢谢!」

「合你的口味真是太好了。」

霜邑先生温和地笑著,让人感到超乎寻常的亲切感。看来他是会让初次见面的人感到安心的类型。

望著青儿的那双灰色眼睛眨了眨。

「对了,这位是?」

皓过了一下子才回答:

「这是我的助手远野青儿。」

……他一定是忘记了这个头衔。

「你说烦恼谘商,意思是收费的顾问吗?」

「不,我没有收费,比较像是公共服务的外包业务。我做这份工作完全是义工。」

而发包的老板是地狱的阎魔大王。

「对了,霜邑先生在这里工作很久了吧?你负责管理佣人吗?」

「不,在这里工作的只有我一人。我住在这里八年了。」

「不会吧!这么大的房子耶!」

青儿忍不住插嘴。霜邑先生和气地呵呵笑著。

「是啊,基本上只有我一个人,但如果像今天这样有客人留下来过夜,就会临时雇用兼职人员。」

「喔?难道是幸次先生的亲戚来了吗?」

皓不经意地问道,霜邑先生却露出惊觉的表情,闭口不语。他可能很后侮自己太多嘴,轻咳一声,调整一下姿势才又开口:

「如果你不介意,可以让我看看大小姐的委托书吗?」

「嗯,请看。不过我对谘商内容有保密的义务,所以……」

皓出言回绝,同时把空信封交给他。霜邑先生仔细观察了片刻,歪著脑袋对皓说:

「很抱歉,这应该不是大小姐写的,但邮戳确实是本地。难为你大老远跑一趟,不知道寄信的人用意何在,我猜多半只是个恶劣的玩笑吧。」

他的语气中夹杂著一丝同情。

的确,为了一封假的委托书千里迢迢跑来九州,真的是很愚蠢。

「为了慎重起见,我可以当面向璃子小姐确认吗?」

「……很遣憾,我想应该没办法。」

「喔?为什么?」

皓歪著头问道,霜邑先生的灰色眼睛垂下了眼帘。

「大小姐在十年前因母亲过世深受打击,至今仍处于解离性昏迷的状态。」

「解、解离?」

突然听到这么艰深的词汇,青儿不由得发出疑问。

「那是承受不了太大的精神打击而产生的解离性障碍。有些人在遭遇凶杀案、意外事故、灾害之后,为了保护精神不受损害,就把意识从现实中抽离了。」

皓照例小声地为青儿说明。

「陷入解离性昏迷的意思就是听不到旁人呼唤,对声光之类的外在刺激也毫无反应,当然不能说话或行动。」

这简直就是活人偶嘛。

「原来如此,我明白璃子小姐的情况了。」

皓点点头,又转向霜邑先生。

「璃子小姐的主治医师现在在岛外吗?」

「不,在这里……就是我。」

竟然是他。

「我还没来这座岛之前是在东京开一间精神科诊所,现在是他们父女两人的主治医师,负责照顾他们的日常生活。」

真令人意外,霜邑先生怎么看都是个与生俱来的管家,没想到他的正式头衔竟然是医生。

「很遗憾,身为主治医师,我不能答应你们的会面申请。」

「嗯,我知道了。叨扰你们真是抱歉。」

没想到皓这么爽快就放弃。

霜邑先生如释重负地长吁一口气。

「我会尽快叫船来接你们,请你们在此稍待片刻。」

他说完之后鞠了个躬,走出房闲。如果现在乖乖回去,这一趟真的白跑了。

皓突然揪住青儿的衣服。

「青儿,我们去借洗手间吧。」

「啊?我也要去吗?」

「是啊,两个人一起找会比较快找到。无论是找洗手间,还是找璃子小姐。」

原来他是要用找厕所的名义在屋内探索。

青儿心领神会地起身,和皓一起在这间Isola Bella旅馆展开了调查。

两人先回到玄关大厅,然后从大阶梯上二楼。扶手饰有漩涡状浮雕的大阶梯虽然美得令人陶醉,却好像有些歪歪扭扭的。

「巴洛克一词源自葡萄牙文的『barroco』,意思是『不规则状的真珠』。因为大量使用曲线构造,难免给人一种歪曲的感觉。」

皓边说边走上阶梯,青儿也紧随在他的身后。

「那个,你不让霜邑先生看看那封信的内容吗?」

「喔?为什么这么说?」

「既然邮戳是这个地方的,寄信的人应该和这座岛有关系,说不定霜邑先生认识那个人。」

「亏你注意得到,真不像你。」

皓的语气非常感动,宛如饲主看到爱犬第一次接到飞盘时的反应。

「但我觉得最好不要太相信霜邑先生。」

「咦?为什么?」

「因为他的脸颊有些抽搐。而且,我还是觉得寄信的人并非完全不可能是璃子小姐本人。」

「是吗?可是璃子小姐现在依然……」

「天晓得,说不定她早就恢复正常了,只是为了瞒过众人耳目而假装成活人偶。」

「为、为什么要这样做?」

「我也不知道,但是,若有什么事会威胁到她的性命安危,她待在这座岛上就一定逃不掉。」

青儿突然想起信中的一句话:『比天堂更美丽的地狱。』

这里的每个角落都充满屋主的美感,整座岛就像一件艺术品,同时是无路可逃的牢笼。

(如果今晚这座岛上真的发生什么事……)

其实青儿本来不太相信那封信是「委托书」,但事态或许比他想像得更严重。既然如此,信上写的「分尸案」……

「……嗯?」

青儿突然产生一个疑问。

他原本以为这次的委托和鵺那件事一样,都是过去事件的相关者告知的,但璃子小姐若是十年来都没离开过这座岛……

(那她怎么会知道我们的地址?)

青儿正觉得疑惑时——

「……喔,这还真是惊人。」

「哇,好壮观啊!」

楼梯间有一扇窗户可以看到庭园。

「这是称为grand theatre——义大利文的『大歌剧院』——的金字塔型巴洛克庭园。这简直足以媲美世界七大奇迹之中的巴比伦空中花园。」

皓赞叹地说道。

阶梯状的庭园有十层之高,每一层都竖立著剧场舞台会有的石柱和雕像,简直像一座巨大的神殿。

离地数十公尺高的最上层阳台——可以将远方水平线一览无遗的地方——有一尊彷佛随时要冲上天际的独角兽雕像,听皓说那是博罗梅奥家族的标志。

「独角兽这种幻想生物,自古以来就经常被欧洲家族拿来当作家徽,其实它的性格既凶暴又傲慢,据说独角兽是因为被赶出诺亚方舟,所以在大洪水中灭绝了。」

「喔喔,从外表还真看不出来。」

换句话说,就像是更高傲的胖虎吧。

皓抬头看著那只角指著的蓝天。

「差不多要刮起暴风雨了。」

青儿的脸上必然露出怀疑的表情,因此皓对他招招手,然后推开角落的一扇小气窗。

「哇!」

一阵强风吹进来,青儿不由得后仰。

风不知何时变得这么大,夹带著厚重的湿气,嗡嗡地咆哮。仔细一看,庭园后方的水平线也掀起白色的波浪。

暴风雨快要来了。

「怎、怎么会突然……咦咦?台风?」

青儿急忙关上小窗,打开待气象预报APP一看就发出哀号。

有个大型台风正朝这里接近。目前位于中国上空的台风出人意料地急转弯,今晚整个九州就会被笼罩在暴风圈内。

青儿回想起搭乘海上计程车时,船长的脸色不知为何有些凝重,原来是因为这个台风的缘故吗?

「是啊,当时船只都准备停驶了。不过这天气未免变得太快,搞不好是因为附近有个雨男。」

听到皓悠哉的发言,青儿立刻吐嘈「怎么可能嘛」。就在此时……

「你是要我说多少次!总之先让我见璃子!」

突然有个怒吼传来,声音来自迥廊的其中一扇门前——刚好在会客室的正上方。有一位青年朝著挡在门前的霜邑先生逼近,两人似乎起了争执。

那位青年和青儿一样是二十岁出头,该说他是美容师类型吗?那修长的身材把合身牛仔裤和宽松垂坠上衣这种时尚穿搭衬托得极为出色,一看就像模特儿或演员。

「……咦?」

「怎么了?」

「是我多心吗?怎么觉得好像在哪里见过那个人……」

说是这样说,但他绝对不是青儿的熟人或朋友。如果用热带草原的动物来比喻,他们两人的差距就像狮子和裸鼹鼠一样大。

不过,那张清秀俊朗的脸孔如今像恶狗一样紧紧皱著,让人看了就退避三舍。

「我说过很多次了,身为主治医师,我不能答应你的会面申请。」

霜邑先生的语气也带著冰冷的拒绝之意,感觉好像完全变了个人。

「喔,是吗?那我就得继续待下去了。爷爷的遗言说过『如果家族之中有人想要留在这座岛上,非得接受不可』,没错吧?」

「是的,确实是这样。不过你已经被建治郎先生断绝关系,究竟能不能算是家族的一分子,恐怕还有疑问吧。」

「哼,你还真敢说啊。」

啊?遗言?建治郎?他们到底在说什么?

「绚辻建治郎……那是幸次先生的父亲吧。」

为了避免被吵架的两人发现,悄悄坐在楼梯间角落的皓说道。青儿当然也蹲在他的身边。

「我说过幸次先生是大企业家的儿子吧。」

「嗯,是啊,我记得他是次男。」

「建治郎先生是个了不起的企业家,他的家族原本只是经营一间小镇工厂,到了他这一代就发展成国内数一数二的综合建设公司。他直到八十岁都待在工作岗位上,但在今年年初因为脑中风过世了。」

这笔莫大的遗产都依照他先前的遗言分发出去了,其中也包括这间Isola Bella旅馆。

「幸次先生虽是知名艺术家。但个人资产并没有多少,这座岛的所有权在名义上属于出钱的建治郎先生,幸次先生顶多只能算是住在岛上的管理人。」

不过在继承遗产之后,这座岛就属于幸次先生了。

「那是附加条件的遗言,可以要求继承人承担某种义务。幸次先生接受的条件就是『如果家族之中有人想要留在这座岛上,非得接受不可』。」

所以如今才会出现死赖著不走的麻烦客人。

「那是绚辻一冴,璃子小姐的堂兄弟,听说他是时尚设计师。」

「啊!」

「怎么了?」

「我想起来了!他以前在网路上被骂过!」

青儿拿出手机搜寻「绚辻一冴」,有几个点阅率特别高的新闻网站,每个都是跟演艺圈相关的八卦新闻。

两年前,某间大型经纪公司计画让男性时尚杂志的专属模特儿和年轻的时尚设计师搭档,成立一个新的时尚品牌,那位设计师就是一冴。

那两人都有适合上电视的俊美外表,新闻一直吹捧他们是「才华洋溢的梦幻组合」。有一段时间,他们红到登上了东京时装秀,还在市中心最热闹的地方接连开了两间店,从一开始就是一帆风顺。但是……

「后来因为一件T恤一万圆的昂贵定价和不适合日常装扮的奇怪设计,他们在Twitter上受到很多批评。就在品牌的名声越来越差时,搭档的模特儿还爆出了婚外情风波。」

因此店里的营业额一下子跌到谷底。

不过那位模特儿推托地说「我只负责给建议,完全没有参与经营和设计」,避开了大众的焦点。

之后店里的业绩始终没有恢复,结果就倒闭了。

「呃……可是这品牌在国外的评价不错耶,还被选为当红连续剧主角的服装。」

姑且不论经营手腕,他在设计方面应该还是挺有才能的。

从他的经历来看,他还在读设计学校的时候就获得了能令新人设计师一举成名的新人奖。此外,他的外表相当出众,所以才会被经纪公司注意到。感觉就像被推上泥船,又被一大群人掀翻了船。

「可是,他为什么要见璃子小姐?」

「谁知道呢。如果他有经济上的困难,八成是为了钱吧。听说建治郎先生死后,璃子小姐继承了一亿圆以上的资产。」

真是难以想像的一大笔钱。那么,霜邑先生是为了不让觊觎遗产的狡诈之徒接近璃子小姐,才会独自留在这里啰?

就在此时——

「那、那是怎么回事?」

青儿看到出现在楼下的两条人影,突然瞪大眼睛。

第一个是巨大的乌鸦怪物,它有著像骨骼标本一样苍白的鸟喙、乌黑的圆眼,覆盖著漆黑翅膀的巨大身躯恐怕超过一百八十公分。

青儿本来以为那是变化成妖怪模样的罪人,但是……

「……好像是假扮的。」

仔细一看,那人戴著蜡做的鸟喙面具,眼睛之处是两个洞,身穿长达脚踝的漆黑长袍,头戴黑色的宽檐帽,手上还戴著黑色皮手套。再加上那不像日本人的高大体型,诡异得不管走到哪都很引人注目。

更让青儿讶异的是轮椅上的少女。

那双如玻璃珠般清澈的空洞双眼,让她看起来像一尊真正的古董娃娃。她穿著短袖连身裙,衣服上点缀著精致的蕾丝,美得简直不像人类,彷佛是一朵白玫瑰。

「那应该就是绚辻幸次先生和他的女儿璃子小姐吧。」

皓这句话把青儿拉回了现实。

(原来就是那个女孩……)

享誉国际的艺术家幸次先生号称女儿是他最完美的杰作,还亲手毁掉身边的所有作品。

这女孩的外表确实有一种魔力,青儿好像可以理解幸次先生为何会做出那种诡异行为。她有著符合年纪的成熟容貌,身体却是第二性徵尚未出现的少女,彷佛坚决抗拒长大成人。

青儿还是不禁有些在意。

「呃……幸次先生是在玩角色扮演吗?」

「那个装扮叫Medico della Peste,是威尼斯面具嘉年华常见的打扮;也就是所谓的瘟疫医生。中世纪的欧洲黑死病盛行,治疗那些病患的医生就是打扮成那个样子。」

「喔……与其说是医生,感觉更像死神呢。」

如果半夜在路上看到这种打扮的人,他铁定会全速逃走。

「呵呵,博罗梅奥家族之中有一位米兰主教圣卡洛,他是尽心尽力救济瘟疫病患的伟人,幸次先生这身打扮或许就是来自这个典故吧。」

早就听说他是个讨厌和人往来的孤僻分子,但从头到脚都用面具和长袍遮住已经算是病态了吧。

眨眼之间……

「……咦?」

令人联想到荒野枯骨的面具,突然变成一只毗牙裂嘴的狰狞白狼,而且它戴在头上、像帽子一样的东西——竟然是平底锅。

紧接著……一冴发现楼下的动静,立即大叫:

「璃子!」

他立刻想冲往大阶梯,却被霜邑先生拉住。他试图把霜邑先生甩开,但可能是因为霜邑先生更高大,以致他没办法挣脱。

「哎呀,可恶,放开我!璃子!喂,璃子!你听见了吗?」

咦?青儿眨了眨眼。

他从一冴呼唤璃子的声音听出了某种强烈的情感。

(说不定他跑来这里不是为了遗产……)

或许还有其他更重要的理由。

这时,之前一直静静仰望一冴的幸次先生又握住轮椅的手把,转身回去。

「好啦,现在知道璃子小姐的所在了,我们继续调查吧。」

「我、我知道了。」

两人悄悄地说完话,就蹑手蹑脚地走下大阶梯,快步离开玄关大厅。

「……原来是打铁婆婆啊。」

皓听完青儿描述刚才看到的景象,不加思索地如此回答。

「它的头上戴著铁锅,看起来非常搞笑。」

「呵呵,其实那是很可怕的妖怪喔。『打铁婆婆』是高知县室户市的传说,不过在全国各地都有类似的传说,譬如『弥三郎婆』和『小池婆』。这些都被归类为『千匹狼』的故事。」

很久很久以前,有个孕妇独自在山上走著,走到一棵老树附近时,突然觉得快要生了,路过的送货员帮助她爬到树上休息,半夜却来了一大群野狼围在树下。

狼群想靠著叠罗汉的方式爬上树攻击那两人。但送货员拿著短刀英勇对抗,使得狼群无法得逞,它们就开始嚷嚷著「去叫佐喜滨的打铁婆婆」。

过一会儿,来了一只头戴铁锅的白狼。

「喔,原来锅子是用来挡刀的。」

就像安全帽一样吧。

「是啊,不过送货员一刀挥过去,把铁锅斩成两半,白狼的头被砍伤,带著手下的狼群逃走。隔天早上,送货员沿著血迹一路找去……」

皓的声音突然停下来,半晌都不讲话,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

「……真头痛。」

「嗯?怎么了?」

「如果你看到的妖怪是打铁婆婆,事情或许比我想像得更麻烦。」

「呃,你的意思是……哇!」

皓突然停下脚步,青儿差点撞到他。仔细一看,皓注视著一扇有雕饰的门。上面的图案是独角兽和书本。

「应该是这个房间吧。」

他转动门把,门后出现一间狭长的小房闲,左手边的地上铺著地毯,右侧的墙边有一座黄铜钟摆的立钟。

「这里大概是图书室吧。」

整面墙都被高达天花板的书柜遮住了。

奇怪的是,那些整齐得夸张的书本全都没有书名,看起来像是豪华皮革封面的套书或百科全书。

不过……

「啊,原来是这么回事。」

皓从书柜上抽出一本书,打开一看,里面全是白纸,就像新买的笔记本。

「这是样品书,而且是特别订制的。换句话说,这间图书室是观赏用的装潢。」

「原来只是虚有其表啊。」

青儿说道。

「呃,这个房间又有什么……哇!」

他正在四处张望,却突然吓呆了。

是镜子。

立钟的对面——也就是房间左侧有一面镜子,形状细长,外框设计得像画框,镜中映出墙边的书柜和地上的地毯。

还有……

(真讨厌……)

镜中还有青儿挡在立钟前的身影。由于他接受了皓要求的赎罪,所以在镜中的模样已经从妖怪变成人。

不过青儿的心中留下了创伤,至今还是很怕镜子。他感觉背脊发凉,立刻与镜子拉远距离。

「这就是传说中的镜子吧。」

「呜哇!」

「呵呵,我突然想要模仿一下篁。」

「……你饶了我吧。」

皓走到镜子前,把手按在上面。

「我在船上提过,Isola Bella旅馆在十年前发生意外之后出现了一桩怪谈,主角就是这面镜子。」

但这怎么看都只是平凡无奇的镜子。

「呃,会看到鬼吗?」

「呵呵,正好相反,是应该看到的东西却看不到。」

青儿一问才知道,在玻璃女士过世的半年前,幸次先生寄给朋友一张照片,说是「拍到了灵异照片」。照片里的玻璃女士站在这间图书室的镜子前,幸次先生是站在她的斜后方拍摄的。

可是,镜中映出的只有地毯和书柜,以及应该要被玻璃女士挡住的立钟。也就是说,玻璃女士如隐形人般在镜中消失了。

「当时大家都觉得是幸次先生在恶作剧,为了吓人而找专家修改过照片。」

「喔,可是他为什么要这样做?」

「听说他本来就喜欢恶作剧,还宣布说这间Isola Bella旅馆的某处有个秘密房间,如果有谁找得到,就能当这地方的管理人。」

真是太乱来了。

「呵呵,也没有人当真就是了。」

但是,半年后玻璃女士的死亡改变了这一切。

「有谣言说,那张灵异照片其实是在预告她即将遭遇的不幸,所以那面『预知死亡的镜子』变得大受瞩目。」

意外发生后,有很多媒体记者要求采访,但幸次先生全都拒绝了,还把那些「灵异照片」全数销毁。

过了几个月,一位朋友把以前收到的照片提供给杂志社,刊出之后,幸次先生提出严正抗议,搞得杂志社不得不回收那些刊物。

「这么说来,那张灵异照片一张都没有留下来啰?」

「应该吧。我本来打算,至少要找到那本杂志,问了旧书店才知道印刷量本来就不高,而且杂志社已经倒闭了。」

这样啊。如果连红子都找不到,想必把整个世界翻过来也没用。

皓贴到镜子前细细观察,似乎很在意那桩怪谈。

青儿不知视线该往哪里看,正觉得不知所措时……

「要来杯咖啡吗?」

旁边递来了一杯咖啡。

「啊,谢谢。」

反射性地接过来以后,青儿才发现——

——是绯。

「哇啊!」

「真迟钝。一般人看到杯子时,应该就会发现了吧?」

排嘿嘿笑著,不知为何打扮得像个服务生。

他穿著很正式的白衬衫配酒保背心,但头上还是戴著那顶有红牡丹的报童帽。

「哇,真是太巧了!我在地区报纸看到应徵兼职员工的广告,所以半个月前来到这座岛上工作,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你——」

「是精蝼蛄吗?」

皓不等绯说完就打断他。

绯眨了眨眼,举起双手摆出投降姿势。

「果然被你看穿了。是啊,我的确叫精蝼蛄去监视你,听说你八月十九日要来这座岛,我就先过来了。」

绯吐著舌头说出实话。

(呃,他们说的精蝼蛄好像是……)

青儿在鸟山石燕的《画图百鬼夜行》里看过这种妖怪。画中的那只妖怪既像人又像鬼,又像是传统的外星人形象。它用鹰爪般的锐利钩爪攀在屋顶上,从天窗偷窥屋内的情况。

青儿读了说明之后只觉得「这像是技术高超的跟踪狂吧」。原来绯派了那种妖怪来打探消息。

「你们两人会来到这里,一定是有事要发生吧?真令人兴奋。对于想要报名当助手的我来说,这真是个自我宣传的好机会。」

他的笑容乍看天真无邪,却像在公园里用水淹没蚂蚁窝的小学生一样令人心底发寒。他大概算是某种精神病患了。

「话说回来,你为什么这么想当我的助手?」

「啊哈,你问这个?因为我想得到你的认同啊。我要让你承认我是你的弟弟,山本五郎左卫门的儿子。」

听到皓的问题,绯用开玩笑的语气耸著肩膀说。

「我的母亲虽是魔族,对我却没有多少助力。如果我成为你这位继承人的助手,等你哪天坐上魔王的宝座,我就是你的心腹。可是,你竟然找个人类当助手,而且是个废物,那我当然是不惜杀了他也要抢走助手的位置嘛。」

他的笑容夹杂著恶意和羞辱,还有憎恨和嫉妒。

但转瞬之间,绯又恢复平时的表情,优雅地行礼。

「我得先告辞了,还有兼职的工作要做。啊,对了,霜邑先生在找你们,你们还是快点回会客室吧。我走了,祝你们在这里住得顺心。」

话一说完,绯就意气风发地转身走向门口。

就在此时……

「你是不是有什么事该告诉我?」

皓开口叫住了绯,但语尾不寻常地拔尖,语气中似乎隐含著恳求的意思。

但是……

「没有啊,哥哥。」

绯彷佛很疑惑地歪著头,然后冷淡地说:

「真的,什么都没有。」

暴风雨差不多要来了。一到走廊,立刻感受得到风势增强许多,从窗户看到的海洋和天空也都变成暗灰色。

(有点奇怪。)

看到皓略带忧郁的侧脸,青儿不禁疑惑。现在的皓和半个月前收到附照片的那封信时一模一样。

「我说皓啊……」

青儿按捺不住,正要发问时——

「喔喔,太好了,原来你们在这里。」

两人一走进玄关大厅就遇到霜邑先生。从他的表情看来,想必找他们找得很辛苦。

「不好意思,因为你迟迟没有回来,我们就自己去找厕所了。」

皓若无其事地说道。光看他的模样甚至称得上谦恭有礼,所以更是恶劣。

「真抱歉,我被其他客人绊住,太晚叫船了。刚才福江岛传来消息,说台风带来大浪,所以今天没办法出航了。」

「哎呀,那可真不妙。」

「都是因为我的疏忽,让你们走不了,真的非常抱歉。如果两位不嫌弃,请让我帮你们准备客房吧。」

「真是太感谢了,麻烦你。」

就这样,他们在暴风雨停息前都要留在这里作客。真是天上掉下来的好事。

「我来带路,请往这边走。」

目的地是离馆。他们走进之前看到的那扇黑门,经过拱形的空中迥廊,来到铺著地毯的二楼走廊,最后霜邑先生领他们到左边最底端的客房。

室内是清一色的义大利古典家具,窗户的另一侧有两张床。这里曾经是旅馆,所以当然有卫浴设备,这点真是令人庆幸。

「如果有什么不便之处,请随时用内线电话通知我。」

霜口甲先生毕恭毕敬地鞠躬之后离开了。怎么看都像个完美的管家。

不管怎么说,总之先打开行李吧。皓很快就放好了东西,青儿则是拿著充电器四处找插座。

「这年头的人只要手机没电就什么都做不了。」

「虽然你这样说,但你最近不也常常借用我的手机吗?」

「……根据气象报告,台风快要登陆了,外面不知道是什么情况。」

看来是戳到了皓的痛处。

青儿跟著皓走到窗边,注意到玻璃窗内侧有两扇对开的木板窗。

「喔?真稀奇,这东西一般都是装在窗外吧。」

「是啊,这是装饰用的。这里的窗户用的是强化玻璃,所以就用木板窗遮起来。」

青儿的脑海中浮现虚饰二字。所以这跟图书室一样是假货。

皓伸出手去,解开两扇木板窗中间的窗扣。

「哇,一片漆黑。」

外面黑得吓人,黑到什么都看不见。

不过,皮肤还是能隐约感觉到风暴的来临。刮过海面的剧烈风声简直像怪物的咆哮,风暴正隐藏著凶险的气息,从黑暗的深处悄悄靠近。

「正所谓暗夜鬼吃人,用来形容这个夜晚真是贴切。」

皓流露出看透黑暗的眼神说道。青儿不由得打起寒颤,退后了一步。

雨滴开始稀里哗啦地敲打在窗上。

暴风雨已经来了。

「……嗯?奇怪?」

「喔?怎么了吗?」

「呃,没有啦,可能是我看错,刚才窗外好像有——」

青儿正要说出「光」字,就看见一道光芒撕裂黑暗。

——是船上的灯。

「咦?真的假的?竟然在台风夜出海!」

「我也觉得很奇怪,但应该是真的。」

或许那艘船是为了躲避台风而急著靠岸。

可是船驶进码头没多久又出海了,就像送青儿他们来这座岛的海上计程车一样。

「或许是迟到的客人。我们等一下去看看情况吧。」

不过……

两人还没走出客房,就听到走廊传来脚步声。

有两个声音在说话,一个是霜邑先生的声音,另一个是和青儿差不多年纪的男性。接著听见门开关的声音,似乎有人住进对面的客房。

(总觉得很不安,为什么呢?)

青儿正觉得疑惑时……

「你可以去看看情况吗?」

「啊?要我去?」

「如果你愿意去,下个月的零用钱就加倍。」

「……请让我去吧。」

真是可悲的天性。

青儿轻轻开门,来到走廊上。霜邑先生大概回本馆了,此时听不见说话声,也没有任何声响。既然不能靠耳朵,那就只能靠眼睛。

「呃,冒犯了。」

青儿用细若蚊鸣的声音赔罪,跪在门前。偷窥毫无疑问是犯法的行为,但偷看男人比较不会有罪恶感。他把眼睛凑近钥匙孔一看……

没想到在房间里的是凛堂棘。

「是是是他!是他!上次的那个人!」

「喔?谁啊?」

「就是叫凛堂棘的那个侦探!上次被鵺咬断喉咙的那个人!」

青儿回到房间,哭丧著脸叫道,皓拍了一下手,恍然大悟地点点头。

凛堂棘,他被称为「招来死神的侦探」,是个厉害的私家侦探,不过真正的身分其实是和皓一样的「地狱代客服务业者」,同时是另一个魔王神野恶五郎的儿子。也就是说,他跟皓是累积了两代恩怨的宿命敌手……原本应该是这样。

「对耶,好像真的有这么一个人。」

听到这句话,青儿打从心底同情凛堂棘。他一定作梦也想不到宿命的敌手会说出这种话。

「嗯?对了,他上次也淋得一身湿呢。」

「呵呵,说不定他是个雨男。」

从这雨势来看,他铁定是百年难得一见的奇才。青儿在心底啧了一声。

「啊,不好了。」

「嗯?」

皓劈手揪住青儿的衣襟,把他往前拉。

紧接著……

碰!

青儿背后的门伴随著强烈的风压猛然打开。

如果不是皓把他拉开,他应该会被门撞到后脑当场暴毙,再不然就是头骨裂开。

(有杀气。)

开门的人——凛堂棘——全身迸发著杀气,令青儿紧张地咽著口水。

「哎呀,是凛堂啊,好久不见。进来之前也不先敲个门,太没规矩了吧。」

「失礼了,我还以为这里住的是偷窥狂。」

……他一定发现了。

(情况很不妙。)

这个人在五个月前那桩鵺的案件里和皓进行过一场比赛,结果输得一败涂地,还撂下狠话说「一定要杀了你」。

眼前的场面一触即发,好像随时会演变成腥风血雨。青儿浑身发抖,悄悄躲到皓的身后。

这时外面却传来悠然的敲门声。

「请进。」

走进来的是先前和霜邑先生起争执的一冴。

「啊,抱歉,我刚才从本馆的窗户看到船上的灯光,过来一看就听见说话声……你就是那个凛堂棘吗?」

「是的,就是我。你委托我在今晚前抵达,是吧?」

「呃,是啊,没错。亏你有办法来到这里,我还以为你一定会取消或延期。」

「这个嘛,因为我正好有个好帮手。」

一问之下,原来是一位过去案件的相关人士拥有游艇又住在长崎,所以棘沿著和青儿他们相同的路线到达离岛后,就打电话叫那人开船送他过来。从棘的话中听起来,那人似乎有什么把柄在棘的手上。

这种蛮横的行径难道不算是犯罪吗?

「抱歉,应该是那个人传简讯来了。」

棘边说边从怀里拿出他的功能型手机。液晶萤幕上只显示了简短一句话:

『如果我死了一定会找你报仇。』

「唔,结果会不会沉船呢?」

棘漫不经心地表现出冷酷的态度,平静地收起手机。

「初次见面,我是和凛堂棘同业界的西条皓,打扰了。」

皓边说边行礼,趁乱向一冴打招呼。虽然他表现得谦恭有礼,但根本像是小学生到朋友家打电动碰到对方家长时的态度。

「同业界?等一下,这些人是怎么回事?是你请来帮忙的吗?」

「……嗯?你说谁啊?」

棘转开了脸,看来他是打算彻底忽视青儿和皓。一冴露出狐疑的表情,但八成从棘的态度瞧出端倪。

「总之我先跟你详细说明委托的内容。去我的房间吧。」

他说完就走了出去,棘也立刻跟著离开。

青儿对著棘的背影诅咒「早日变秃头吧」,皓则是一脸理所当然地跟过去。

「等、等一下等一下!」

「喔?怎么了?」

「你还问我怎么了!他上次不是说过一定要杀了你吗!」

「喔,原来你是说那件事啊。」

皓恍然大悟地拍一下手。

「不用担心,我们在阎魔殿定下比赛时,还附加了一条规则——在比赛期间不得加害彼此阵营,就算只是搧一个耳光也会立刻红牌退场。」

「原来如此,那我就可以放心了。」

青儿才刚安心地拍拍胸口——

「不过只限于比赛结束之前。」

……突然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也就是说,分出胜负后,要煎要煮都随他高兴了。即使要生剥人皮或是活吃人肝,那也都由得他。凛堂那句话的意思就是这样。」

「呃,那个……我该不会也包含在内吧?」

「好啦,我们也该过去了。从脚步声听来应该是隔壁第二间。」

竟然打迷糊仗!

皓大步走出客房,青儿也哭丧著脸跟在后面。

如皓所说,一冴住的客房就在他们隔壁的隔壁。

房间构造和他们那间大致相同,不过这里只有一张单人床。从房间里的紊乱程度来看,想必他已经在这里住了一段日子。

那两人坐在窗边两张面对面的扶手椅上,棘把爱用的手杖竖在一旁,炫耀似地高高叠起那双长腿。

很好,给我断掉吧。

「我说啊……」

棘突然敲了扶手一下。

「有必要让不相干的人一起听吗?」

糟糕,他发现了吗?

青儿本来很庆幸被棘忽视,和皓一起大刺刺地溜进来坐在床边旁听,结果才过三秒就被揭穿,眼看就要像只小猫一样被拎出去。

「抱歉。」

棘啧了一声拿出手机,似乎是收到了简讯。

「……啊?」

他一看到内容就露出不屑的表情。

棘的目光转向皓和青儿,顿时杀气大作,发出如炮火般响亮的啧啧声。

(怎、怎么了?)

棘踩著重重的脚步走回来,重新坐好,叹了一口气,然后按住太阳穴,一副很头痛的样子。

「情况改变了,请继续说下去吧。」

「……啊?那两个人怎么办?」

「那边没人在。」

胡说什么啊?

这一瞬间,青儿感觉有两句沉默的吐嘈同时发出。

一冴可能意识到多说无益,所以又继续解释:

「大致的事情我都写在之前的邮件里了,我希望你重新调查玻璃婶婶的意外。」

事情听起来是这样的。

八月十九日是璃子小姐的生日,也是玻璃女士的忌日。

「我爷爷建治郎每年到了这个时期,都会在Isola Bella旅馆举办家族聚会,名义上是为了庆祝璃子的生日。不过那一年跟今天一样遇上台风,所以叫大家在前一天的十八日留在福江岛上。」

隔天就在暴风雨中发生了悲剧。

玻璃女士被发现陈尸在玄关大厅的大阶梯上,死因是后脑受到令头盖骨骨折的剧烈撞击,引发外因性休克。岛上除了玻璃女士之外只有幸次先生和璃子小姐,以及霜邑先生前一任的主治医师萩圭介。

「警方在调查时找不到外人侵入的痕迹,门窗都是锁著的。」

事情发生在凌晨一点左右。

幸次先生在自己房间里听到璃子小姐的尖叫,跑到玄关大厅一看,就看到倒在阶梯下的太太,以及茫然若失的女儿。

到底是意外还是人为?

唯一的目击者璃子小姐没有提供任何关于真相的证词,就把自己锁进沉默的壳中。

萩医师诊断之后判断璃子小姐是解离性昏迷,所以警方只能在没有目击证词的状况下继续调查。

「警方的结论是意外,但我直到现在都认为那是凶杀案。」

「喔?理由呢?」

「玻璃婶婶曾表示想要离婚。她说为了女儿应该要和丈夫离婚,离开这座岛。」

「为什么?」

「因为那家伙的脑袋不正常,只要听到璃子发出笑声,他就会发脾气,他禁止自己的女儿表达任何喜怒哀乐,他要的不是一个活生生的女儿,而是人偶。」

一冴忿忿不平地说,眼中冒出熊熊怒火。想必他从以前就很同情璃子小姐。

「虽然璃子现在变成这个样子,但她本来的个性比一般人更好胜,在当时更是经常和父亲吵架,所以玻璃婶婶想要离婚也是应该的。」

「你的意思是,幸次先生听到玻璃女士提到离婚的事就暴跳如雷地把她推下楼梯?」

被棘这么一问,一冴露出肯定的眼神点点头。

「我觉得璃子就是因为亲眼目睹父亲杀死母亲才会大受打击。她现在变成这个样子或许也是他们害的。」

「怎么说?」

「因为台风的缘故,警察在事发隔天才抵达现场,在那之前有很多时间可以封住璃子的口。或许他为了解决掉目击者,就让住在家里那个姓萩的医生给璃子吃了某种药。」

霜邑先生前任的主治医师萩圭介是个狂热的人偶搜集家,也是幸次先生的崇拜者,说不定他真的会为了掩饰幸次先生的罪行,毫不犹豫地做出犯法的事——青儿总觉得一冴的假设听起来像悬疑推理剧的剧情。

一冴自己大概也这么觉得吧,尴尬地咳了两声。

「我从认识的记者那里拿到了这个东西,如果你跟传闻说的一样厉害,有这个应该就足够了。」

一个厚厚的公文信封被丢在桌上,但是棘一动也不动,只是冷冷地瞥了一眼。

「是啊,很足够了,足够到连这个信封都不需要。」

「你说什么?」

「你在警察局里面有帮手,我也有。」

棘不悦地说完,皓在一旁说道:

「既然如此,就让我们看看吧。」

他正要伸手去拿信封,但是——

棘的手杖飕地落在信封上,挡住皓的动作。两人在沉默中暗自较劲,看在旁人眼中像是一出小剧场。

然后……

「哎呀,凛堂先生,简讯又来了呢。」

他的内袋里发出了彷佛带有谴责之意的通知音效。

棘愤恨地瞪著皓,再次发出响亮的咂舌声,同时移开手杖。皓立刻抢过信封,拍拍上面的污渍,露出笑容。

……不知道他们在搞什么鬼,总之看起来是皓获胜了。

「喔?这是警方的调查资料啊?」

信封里全是和玻璃女士那件事有关的资料。

无论是现场状况或尸体状态,里面都有钜细靡遗的纪录。一冴特地找来这些资料,可见他真的很关切这件事。

外面传来叩叩的敲门声。

「打扰了。」

没有等房里回应,就有一个男人走进来。

「我听霜邑先生说有人找来了可疑的侦探。你到底想做什么?」

这个男人大约年近三十,单眼皮的细长眼睛,戴著感觉极富知性的无框眼镜,全身散发完全符合那套高级名牌西装的菁英气质,一看就是个能干的青年企业家。

但他冰冷的语气严峻得像是在发怒,想必他一定没有多少朋友。

「那位是绚辻紫朗,一冴同父异母的哥哥,璃子小姐的堂哥,据说是绚辻家的下一任当家。」

「这样啊,看起来确实很有魄力。」

听到皓的即时说明,青儿虚脱地吐了一口气。要么是艺术家,要么是设计师,这座岛上怎么都是这种高水准的男人?

「咦?你说同父异母……」

「紫朗先生是正房生的孩子,一冴是情妇生的孩子。」

原来如此,真是简单易懂。

「一冴先生因为选择了时尚设计师的路,所以被建治郎先生断绝关系。而紫朗先生从东京大学经济学部毕业之后,就进了家族企业的子公司工作。」

真是截然相反的两兄弟。

一冴啧了一声,说道「好威风啊」,怒目瞪著紫朗。

「你没有资格教训我,给我出去。」

这时……

「等一下,难道……你是凛堂棘?」

紫朗脸色发青,注视著弟弟叫来的侦探。

「喔?我们在哪里见过吗?」

「我不认识你,只是去参加县长的派对时碰上有人得了急病,那时你……」

他害怕得声音发抖。

这位「招来死神的侦探」似乎在政商名流之间成了创伤等级的不祥代名词。

「开什么玩笑!你到底要胡闹到什么地步!竟然把这种莫名其妙的人叫来这座岛上,难道你想让这里又死人吗!」

「那也无所谓,只要能把逍遥法外的杀人凶手交给警察就好了。」

「……你是在说谁?」

「啊?还会有谁?当然是那只脑袋不正常的乌鸦。」

「你是说幸次叔叔吗!难道你现在还在为玻璃婶婶的事……」

一旁突然发出咚咚的声音,像法官要求现场肃静的槌声。

两人愕然地闭上嘴,发现是棘用手杖敲著脚边的地板。

「关于这件事。」

棘的双手在腿上交握,淡淡地说道。

「很遗德,你的期待要落空了。」

「……什么意思?」

「意思是玻璃女士的死因不是他杀。」

现场一下子冻结了。

断然说出这句话的棘,冷冷地瞄了僵立不动的众人。

「玻璃女士的遗体并没有和别人打斗过的痕迹,衣服也没有乱。她穿著睡袍,体内还验出酒精,从这些迹象看来,一般都会认定是酒醉引起的意外事故吧。」

他像连珠炮似地说得非常流畅,这口条足以媲美舞台剧演员。

「此外,留在她遗体上的撞击痕迹不只一处,而是全身都有,全都是皮下出血,由此可以看出她生前的行动。」

「……所以呢?」

「如果有人把她推下楼梯,无论她朝向哪个方向,一般都会推她的上半身,也就是说,应该是头先著地,而且摔下去时是前倾的姿势,所以离地相当远。在这种情况下,脖子和头会在落地的瞬间受到强烈撞击,多半会因此丧命。」

青儿似乎可以想像出那个画面。

因为他在小学时代偷吃过给地藏菩萨的供品,结果曾祖母变得像恶鬼,把他从神社的石阶推了下去。

「相较之下,意外摔倒是踏空阶梯,长距离地滚落,身体各处都会受到撞击,就像玻璃女士的遗体留下的伤痕。而且她的手掌还有擦伤,可见是跌倒时想要抓住扶手造成的。」

的确。

从调查资料看来,案发地点的大阶梯上有两个地方检验出血液,一个是高处的阶梯扶手,另一个则是由下往上数第二阶的尖角。

统整所有资讯来看……

「玻璃女士喝醉了酒,在下楼的途中踩空,虽然想要抓住扶手却还是滚下楼梯,撞得满身是伤,然后很不幸地用脑袋撞上阶梯的尖角,造成了致命伤。也就是说……」

棘停顿片刻。

「结论就是,这是一起意外事故。至于为什么会发生意外,仍有调查的空间。」

现场陷入一片沉寂。

「怎么可能……」

一冴茫然地喃喃自语,脸色十分苍白,像是变了个人。此时,紫朗突然发出「哈哈」的乾笑。

「真愚蠢,你拚了命地宣扬家丑,最后得到的却是这种结果,真是太好笑了。」

他这段话乍听只是讽刺和批评,但其中还夹杂了一丝安心。

一冴突然目露凶光,在冲动的驱使下揪住紫朗的衣襟。

「喔喔,这样吗?既然你这么自以为是地嘲笑一切,干嘛还来这座岛上!而且是在璃子的二十岁生日!」

「我是因为……」

面对一冴愤怒的质问,紫朗本来想回答,却又沉默地摇摇头。

「哈,我就知道,你是专程来监视不长进的弟弟吧。不过璃子这件事你若是敢阻挠我,我无论用什么手段都会杀了你!」

一冴的语气里带著怒气和敌意,还有真正的杀机。就算不管这一连串的事件,他们之间也有很大的冲突与矛盾。

这就先不管了。

「那个,皓,我们一直不发言真的好吗?」

「喔?为什么这么说?」

「刚才我看到幸次先生变成妖怪的样子,所以说……」

幸次先生一定是犯过某种罪的「罪人」。所以棘的分析有误,玻璃女士应该是死于他杀,凶手搞不好就是幸次先生。

可是皓盘著双臂「唔……」地沉吟,一脸犹豫地歪著脑袋。

「真是这样吗?如果幸次先生的罪状,真的是一冴先生说的『杀妻』,那你看到『打铁婆婆』这种妖怪实在不太合理。」

「怎么说?」

「说不定你看到的是和玻璃女士无关,也没有任何人知道的其他罪行。举例来说,可能是地板下藏著尸体,但至今还没有人发现。」

青儿感到一阵寒意,忍不住发抖。

「怎么可能嘛……你是说还有其他人死了吗?」

就在此时……

「不好意思,打扰你们谈话。」

一个不符合现场气氛的开朗声音传来,没有敲门就走进来一个人。

——是绯。

「咦?你不是那个打工的吗?」

「是的,我叫绯,不足一提的暑期工读生,请多指教。」

他悠哉地自我介绍,脱下报童帽按在胸前鞠了一躬。

「霜邑先生要我来转告各位:『餐点已经准备好了,请各位换上正式服装到餐厅来。』」

然后他对一冴灿然一笑。

「此外,我顺便用手机把一冴先生的发言录下来了。霜邑先生说,关于你威胁他和紫朗先生的事,他最近会去和警方谈谈。刚才那句『无论用什么手段都会杀了你』真是绝佳的证据!」

「喂,小鬼,你到底想干嘛……」

「那我就先告辞了!一冴先生,为了你自己,最好明天就离开这座岛。其余的诸位,祝你们顺心!」

他话一说完就走掉了。

房间里好一阵子没有人开口。

过一会儿才听到一冴骂了一句「混帐」。

「所有人都给我下地狱吧!」

不管怎样,现在得吃晚餐了。

「说是要穿正式服装,但我穿原来这身衣服也没关系吧?」

「常言道入境随俗,你还是乖乖地换衣服比较好。」

「呃,可是我又没有正式的服装。」

「呵呵,我早就料到可能会有这种情况。」

皓得意洋洋地说著,拿出一个对摺的西装收纳袋,里面放的是西装外套、西装背心、西装裤三件组。

难怪行李提起来那么重,原来里面还放了这些东西。

「尺寸没问题吗?」

「这可是红子亲手缝制的喔。」

听到这句话,青儿想起来了。

某一天他刚洗完澡,红子竟然冲进脱衣闲,她不顾青儿只穿著一件内裤,把他从头到脚每一处的尺寸量了个遍,这突如其来的疯狂举动把青儿吓得都快哭了,原来那是为了帮他做西装啊。

话说回来,红子的能耐再次超出他的认知,根本看不到尽头,说不定她下辈子会投胎到二十二世纪变成哆啦美,或是魔鬼终结者。

「你穿上正式的衣服,看起来跟平时截然不同呢。」

「喔?真的吗?」

「是啊,都说猴子穿了衣服也会像人嘛。」

青儿一点都没有被夸奖的感觉,这是被害妄想吗?

「你那头乱发……算了,还是保持原状吧,否则就不像你了。驼背这一点倒是需要好好矫正。」

皓边说边帮他拍落肩上的灰尘,然后在他的背后拍了两下。青儿觉得皓最近经常拍他的背,原来那是为了矫正他的驼背啊?

「好啦,接下来轮到我了。」

皓说完也开始换衣服。就算他是个美少年,青儿还是没兴趣看男人只穿一条内裤的模样,急忙低头玩起自己的手机。

反正皓是衣架子身材,穿什么都好看,让人觉得颇为无趣。他穿订制西装一定更加适合——青儿本来是这样想的。

「……咦?」

青儿转头望向皓,吃惊地眨眨眼。

「怎么了吗?」

「呃,那个,该怎么说呢……没有我想像的好看耶。我不是说不适合啦,唔……啊,对了,一定是因为身高吧!」

因为皓的身高比较矮,穿西装的模样让人无法不想到七五三(注1)。

青儿从未和皓比过身高,如今看这情况,两人的身高差距还挺大的。不对,应该说……

「皓,虽然你长得像高中生,但身高是不是矮了点?」

「……有吗?」

「和红子比起来,应该是你比较矮吧?」

「不,红子的鞋跟比较厚,她脱下鞋子的话,我们就差不多了。」

虽然皓的语气很冷静,却隐约透露出不高兴。青儿觉得很愉快。露出调侃的贼笑。

「好,你明天开始不准抽菸。」

「不会吧!」

青儿忍不住发出哀号。如果他是宠物,皓对他的所作所为铁定会因为违反动物保护法而受罚。

「没想到你有时还挺孩子气的。」

「我本来就是孩子啊。」

面对青儿的埋怨,皓不以为意地回答。青儿很想抗议皓只会在有好处的时候装成小孩,但突然发现一件事。

「说到这个,你到底是几岁?」

「我们都认识这么久了,你现在才问这种问题?」

的确。

「没有啦,那个,我在猜你或许是平安时代出生的。」

「呵呵,真是那样的话,我和篁就是同世代了。我是二次大战后出生的,大概是战火肆虐后的遗迹里出现黑市交易的时期。如果以人类的年龄来计算,大概是十五岁吧。」

「咦!那你真的是个孩子耶!」

没想到皓竟是货真价实的青少年。

……现在才搞清楚这件事也太可笑了。

「仔细想想,我好像完全不了解你的事。」

「我对你也是一无所知啊。」

怎么搞的?

仔细想想,他和皓住在一起七个半月——该说是「已经七个月」,还是「只有七个月」,青儿也不太确定。

(原本觉得我已经很了解他了。)

但说不定这只是青儿一厢情愿的想法。

「不过,我觉得不知道也无所谓。如果你有想知道的事,直接问我就好。只要你问,我一定会回答你。」

看到皓的笑容,青儿突然明白,他们之前不了解彼此的事,或许只是因为没有必要知道。

「……是这样吗?」

「就是这样。」

皓戏谑地点头,又呵呵地笑了。青儿也跟著笑了起来,同时感到肩上某种沉重的感觉好像消失了。

「其实我也是这么想的。」

这时候,内线电话突然响起。或许是他们换衣服换得大久了。

「哎呀,我们迟到了呢。因为要重换衣服,请再等一下。」

虽然青儿觉得,皓看起来像七五三也无所谓,但要是说出口,皓一定会立刻叫他戒菸,所以还是放在心底就好。

不过,他一定把想法表露在脸上了……

「先改成一天一根菸好了。」

「……你饶了我吧。」

两人依照内线电话的指示来到本馆,餐厅在大阶梯的后方。

拱形的天花板上挂著威尼斯玻璃制造的大吊灯,铺著纯白桌巾的长桌上整齐摆放著银餐具。老实说,要不是霜邑先生站在一旁服务,青儿真的会以为这是电影布景。

突然间……

「喔,不是说要穿正式服装吗?你还是穿著白天那套嘛。」

回头一看,是穿著燕尾服的棘。看他比青儿等人更晚到场,就知道他有习惯性迟到的毛病。

他可能是要打扮得超乎完美,但由于平时的穿著已经隆重得有如角色扮演,所以青儿看到他现在的模样,心里只觉得「快秃头吧」。

「是啊,因为我穿不惯西装。穿和服应该不至于失礼吧。」

「……喔喔,一定是因为身高不够高。」

皓的笑容瞬问冻结。糟、糟糕了。

「还好你的衣服依然合身。我还以为你被鵺咬过之后身材比例会改变一些呢。」

「皓、皓、皓……别这样……」

「……喔?你打算找我吵架吗?」

「对不起对不起,他现在心情不太好!」

青儿像啄木鸟一样不断向棘鞠躬,揪著皓的衣襟跑向桌边。

——皓刚才真是太不成熟了!

经过了这些插曲……

「请大家开始用餐吧。」

在霜邑先生的问候之后,众人各自把白色餐巾摊开在腿上,让他用水晶酒瓶帮大家倒葡萄酒。

相对而坐的绚辻兄弟也穿著一身正式的西装。

令人意外的是,感觉很讨厌礼数规矩的一冴穿起燕尾服也很适合。该说是血统吗?看得出他的教养很好。

(不过他们的表情实在不够得体。)

两人都板著脸。皱著眉头。

老实说,在这种场合吃什么都索然无味。话说回来,若是他们两人融洽地聊天,可能更像恐怖电影的一幕。

(更糟糕的是……)

皓和棘。

这两个人面对面而坐的情景,只能说是人间地狱了。青儿似乎看到了引信越烧越短的炸弹,不禁胆战心惊。

「呵呵,就算这样,青儿还是能吃完所有食物吧。」

「……这是在夸奖我吗?」

「我们来聊聊天吧,这样或许会比较不尴尬。」

「嗯,是啊,的确如此。」

话虽如此,青儿实在想不出这种场合该聊什么话题比较好。

「呃,魔族的名字好像都很奇怪呢,例如皓或棘。」

说出口之后,青儿才发现自己完全选错话题了。看到青儿脸色发青的模样,皓噗嗤一声笑出来,肩膀不停颤抖。

「你没有立场说别人吧。」

「啊?是这样吗?」

真是意外。青儿还以为自己的名字很平凡。

「我是因为出生时被脐带缠住脖子,整张脸都发青,所以才取名为青儿。」

「……啊?」

没想到有反应的人竟然是棘。

他摆出一副「这家伙在胡说什么」的表情看著青儿。

「难道和东乡青儿没有关系吗?」

「啊?那是谁?」

「他是昭和时代极具代表性的美女画画家。话说回来,你能活到今天真不容易。」

皓用感佩的语气说道。

其实青儿的父母也说过「没想到你有办法活下来」,让青儿十分在意,他既想问又怕受伤害,结果还是没有问。潘朵拉的盒子若不打开,也只不过是个杂物收纳箱。

「棘这个名字是怎么取的?」

皓还是一如往常漠视现场气氛直接问道。本来以为棘又要发作,但或许是刚才的几句闲聊让他平静下来了。

「……没什么大不了的,只不过是和双胞胎哥哥搭配罢了。」

棘说完似乎很后悔,立即啧了一声。如果他父母在场,一定会骂他没有礼貌。

不过,他说和双胞胎哥哥搭配是什么意思?

「喔,是荆棘吗?」

最快想到答案的依然是皓。他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点点头。

青儿疑惑地歪头,皓便用指尖在桌巾上写给他看。原来是那两个字啊。

「真是个好名字,尤其是你那过世的哥哥……」

皓漫不经心地说出这句话时——

空气突然一震。

棘竟把餐刀插进桌面。

「喂,你们在吵什么?」

相较于一脸不耐烦的一冴和紫朗,棘反而像戴著面具一样毫无表情。

然后他猛然站起身。

「不管是谁,都不准在我面前提到我的哥哥。」

那声音冰冷到不能称之为杀气。

他只留下了一片肃杀气息和插在桌上的刀子。

「要告诉霜邑先生吗?这个赔偿起来应该不会低于七位数。」

「……你真是找碴的天才耶。」

「不过,如果是他亲自动手的,会有那种反应也不奇怪。」

青儿闻言,愣愣地眨眼。皓的语气似乎带著一丝哀伤。

但是……

「同情和同感或许只是傲慢吧。」

皓的话语听起夹像在自嘲。

平顺地吃完晚餐后,两人回到客房。

听霜邑先生说,会客室按照人数准备了葡萄酒和零食,服务真是太周到了。

(但也不能彻夜喝酒到天亮吧。)

八月十九日将会发生分尸案——出圳发这一切事情的那封信既然如此预告,今晚说不定会发生什么事。

不过寄来那封信的究竟是什么人,青儿看到的「打铁婆婆」又代表著什么罪行,都仍是未解的谜题。

话虽如此,或许皓的心里已经有底了。

「……嗯?」

青儿听见细微的鼾声,转头一看。

(哎呀,真难得。)

坐在窗边椅子上的皓不知何时闭上了眼睛。有一本书掉在地上,他一定是在读书时睡著了。

(大概是长途旅行太累了……应该吧?)

仔细一看,皓的眼下隐约有些黑眼圈,脸色似乎也比平时苍白,说不定他最近都没有睡好。

(啊,对了,是因为绯吧。)

总是一脸悠哉的皓,最近很罕见地显得心事重重,但青儿一直没有询问他原因。

如同突然迸出的火花,青儿这时想起一段回忆。

『嗨,好久不见了,青儿。』

既是同乡的童年玩伴又是多年好友的猪子石突然带著憔悴笑容、造访青儿住的公寓的那一天。

他搞坏了身体,又失去工作,染上赌瘾而欠下大笔债务,但是对青儿什么都没说,默默地结束自己性命的那一天。

虽然皓的情况不像猪子石那么严重,但青儿总觉得,皓现在的脸色看起来跟那时候的猪子石一模一样,都是一副忧心仲仲的样子。

仔细想想……

『最后一定要跟你痛痛快快地喝一场。』

猪子石最后的那句话藏了一个关键字。

他在最后的最后跑来找青儿,或许不是专程来告别,而是希望青儿能够察觉他的困境并阻止他吧。

——阻止他自杀。

但是……

『那个,你那些钱能不能借我一点?』

青儿对他说出来的却是这句话。猪子石或许是因为这样,才会设计让青儿成了债务的保证人,把青儿拉入不幸的深渊。

(如果那一晚我说了其他话……)

事到如今,再说什么也无济于事。

——如果我不是这种人就好了。

想到这里,青儿自己也很清楚这是不可能的。即使比现在更像样一点,自己毕竟还是自己。

但是,青儿还是忍不住这么想。

——如果我不是这种人,或许猪子石就不会死了。

(现在说这些都太晚了。)

青儿在心中喃喃自语。他捡起地上的书,放到床边的桌上,从行李中拿出毯子帮皓盖上。

「晚安。」

他无声地说道,把手机充电器从插座上拔起来,趴在床上打开搜寻引擎。

(……不对,以皓的能力来看,根本用不著我来帮他。)

就算是这样——

青儿再也不想袖手旁观,看著事情演变到不可挽回的地步。

「呃,打铁婆婆到底……哇!真恐怖。」

用手机调查了一阵子,还是没有得到期望的成果。如果可以找到事件的线索,就能稍微减轻皓的负担了。

「嗯?」

青儿的脑海突然闪过一个念头。

(对了,红子好像也没有手机呢。)

或许是因为很少使用电脑,她的调查方式都很传统。

去相关者的所在地到处打听、靠业者的帮忙搜索情报,像连续剧中的刑警一样勤劳奔走。

但是……

(难道她从来没有上网调查过吗?)

Isola Bella旅馆曾在灵异爱好者之间大受欢迎,应该会有人把当时的「宝物」公布在网路上吧。如果其中有那张灵异照片——

「赌赌看吧。」

青儿又把手机接上充电器,在网路上搜寻了将近三小时。当他开始感到困意,揉著疲惫的眼睛时……

「嗯?咦……啊!」

那是专门讨论灵异事件的匿名留言板。

上头有一张从旧杂志扫描下来的泛黄图片。

标题用可怕的字体写著「独家奇闻!神秘的预知死亡之镜!传说中的灵异照片大公开」,有种昭和时代的味道。

也就是说——

「找到了!」

青儿顿时摆出胜利姿势,然后……

「咦?」

浏览器突然被强制关掉。

他惊慌地重新点开,但不知道是不是网路不稳,浏览器并没有出现。收发信件没问题,但是不能浏览网页。难道是台风的影响导致基地台停电吗?

「偏偏在这种时候……」

青儿失望地垮下肩膀。

「喔?你正在忙吗?」

「……啊?」

回头一看,有一团淡淡的人影浮在眼前,近到几乎碰到他的鼻尖。

「哇啊啊!」

「很抱歉,我不是故意要吓你的。」

「才怪!你一定是故意的!」

如果青儿还是小学生,一定会给他取个绰号叫「哥尔哥」(注2)。

不用说,那自然是小野篁。

他以前都是穿平安时代的古典服装,这次不知为何穿得像拿破仑一样。即使穿著长达脚踝的外套,他还是走得很优雅,再加上超过一百八十公分的身高,简直像一流的模特儿。

眉清目秀、文武双全、头脑清晰,他根本是出生于平安时代的完美超人。即使已经死了超过千年,如今还是挂著第三冥官的头衔在阎魔殿工作。

听说他生前就是身兼二职,白天去朝廷、晚上去阎魔殿,真是个彻头彻尾的血汗劳工。

「咦?你会来这里就表示皓又要和棘比赛推理了吧?」

「是的,我是来当裁判的。」

事情发生在江户时代。

稻生武太夫所写、据说是真实故事的《稻生物怪录》里面提到了两只大妖怪的名字,一个是魔王——山本五郎左卫门,另一个是恶神——神野恶五郎。

当时这两位为了魔王的宝座展开激烈斗争,但比赛结果是平手,所以交由双方的后代继续分出胜负。

也就是山本五郎左卫门的儿子——皓,以及神野恶五郎的儿子——棘。

负责仲裁的阎魔大王提出一个比赛方法,那就是「地狱代客服务」。规则非常简单,只要先揭发一百个罪人的罪行、将其打入地狱,便能得到魔王的名号——换句话说,这是斗智的推理比赛。

……不过因为皓太悠哉,感觉离失败越来越近了。

以上这些都是青儿听来的。

「喔,是篁啊,好久不见。」

皓醒了过来,像刚起床的猫咪伸展著身子。

「很抱歉在您休息的时候来打扰。」

「不会不会,我早就料到你会来了。刚才传简讯给棘的是你吧?」

「是的,我传了两次。」

「咦?难道是我们正要被拎出去的时候?」

也就是说,为了让双方在资讯平等的情况下比赛推理,篁传简讯「拜托」棘,让皓参与他和委托人的对话。

……这样看来,阎魔殿还真像是猜谜节目的工作人员。

「其实我也有事想请皓大人帮忙。」

「喔?什么事?」

「半个月前您收到Isola Bella旅馆寄去的一封信,可以的话,我希望能和棘大人分享情报。」

「喔喔,可以啊,请便。」

「感激不尽。」

篁恭敬地接过信封,接著竟然拿出手机拍照。青儿还以为他会直接把信封交给棘,原来只是要拍照传过去。

看他操纵滑动输入法的速度如此惊人,想必是手机的重度使用者。

「我想您应该很清楚,比赛从深夜零点正式开始,在那之前请先在客房等待。」

「呵呵,还是老规矩嘛。」

比赛规则依然和上次一样。

先者为胜,也就是先揭发罪状、说出裁决的人获胜。

「虽说你是代表阎魔大王而来,但每次有事就要出差应该很辛苦吧?」

「所以大家都说最不该做的就是当官。麻烦的是现在非常欠缺人手。」

「我下次中元节送你一些礼物吧。你想要什么东西?」

「呃……要寄来地狱吗?」

两人谈著谈著,渐渐变成坐在缘廊边吃仙贝边聊天的轻松气氛。依照这些人的个性,要他们严肃起来也很困难。

不过……

「呃,具体来说我们现在该做什么?」

「这个嘛,硬要说的话,就是在这里等著吧。」

竟然是这样。

「不是说会发生分尸案吗……至少让我去监视一下吧?」

「这样啊,不过我们又不知道是谁要分谁的尸。」

「啊……」

的确。受害者可能是身为客人的一冴和紫朗,也可能是幸次先生或霜邑先生。

「当然,也有可能是你。」

「呜!」

「呵呵。乾脆来玩牌打发时间吧。篁也要一起玩吗?」

结果他们真的开始玩牌。

一开始玩的是扑克牌,但青儿一直记不住规则,所以玩到一半就改成抽鬼牌。

青儿还以为皓会依照惯例大获全胜,万万没想到篁才是大黑马。

「再也没有比篁更难看出心思的人了。」

「哪里哪里,我没有那么厉害啦。」

听到皓又像夸奖又像不甘心的发言,篁只是腼腆地笑著。不知道他是真的单纯还是假装的,无论是哪一种,他都不是简单人物。

「垫底的是青儿,给你的处罚是去本馆拿饮料回来。应该放在会客室里吧。」

——不要。

如果他这么说,这次铁定真的会被勒令戒菸。

「……那我去了。」

一到走廊上,就听见风声大得像野兽的狂吼。

「哇,好暗!」

走廊上点著类似瓦斯灯的照明,可能因为这里以前是旅馆,足以容纳三人并行的宽敞走廊还是很暗。

而且空气又湿又重,如同穿著半乾的衣服。

夜晚的寒气抚过后颈,青儿顿时寒毛直竖。感觉好像踏出一步就会被黑暗吞噬,再也回不来。

(怎么可能嘛,别胡思乱想了。)

青儿试著一笑置之,但脸颊依旧僵硬。既然如此,还是尽快把事情做完。他如此想著,全神贯注地迈出步伐。

结果他还是迷路了。

「呃……我记得转弯之后就是玄关大厅……」

结果却找不到,真奇怪。而且跟著灯光转了几个弯之后,他连目己在哪里都搞不清楚。

青儿先停下脚步,深深吸气,又继续走向黑暗的深处。

「不好意思,有人在吗?」

想当然耳,回答他的只有风雨的咆哮声。

不过……

(咦?)

刚才好像听到什么声音。不是走廊,而是从门后传来的。

——有人在那边吗?

青儿滑步靠近离他最近的一扇门,附耳倾听里面的动静。

如果是霜邑先生就什么都不用担心了,只要请他带路即可。若是其他人……老实说,那真不是丢脸二字足以形容。

「那个,不好意思。」

青儿小声地说著,慢慢把门拉开,从缝隙窥探房间里的情况。

「咦?」

空无一人。不对,房里很黑,什么都看不见。总之他完全感觉不到有人在。

——是我听错了吗?

青儿想要开灯,但不知道开关在哪里,所以他打开手机的手电筒功能,随即看到一排排熟悉的书背。

是图书室。

「咦?这么说来,该不会……」

原来是在玄关大厅的时候转错方向。青儿虚脱地垮下肩,斥责自己太过粗心。

在立钟的钟面上,时针和分针即将在Ⅻ的地方重叠。

快到午夜零时了。

(……咦?什么?)

他突然闻到一股腥臭味。

像是尝到生锈的汤匙一样。不对,这个味道的金属味更浓,也更刺鼻。

——血?

青儿顿时感到毛骨悚然,手臂冒起鸡皮疙瘩。他无意识地往后退,突然感觉背后吹来温热的风。

「咦?」

回头一看,是镜子。

是传说中那面「预知死亡的镜子」。如画框的边框中映出室内的景象:高达天花板的书柜、立钟,还有……

「啊、呃……」

看到那东西的瞬间,青儿整个人僵住了。

没有头的尸体。

尸体倒在立钟前,暗红色的血玷污了地毯,上半身因流满鲜血而泛著光,即使没有头,身长还是超过一百八十公分,而且穿著死神一般的黑袍。

——是幸次先生。

青儿的喉咙发出笛子般的声音。

当他发现那是惨叫时,才跌跌撞撞地冲到走廊。

(糟糕!至少应该在灯光下检查一下尸体……)

但他根本没有胆子再回去。立钟的报时声传了过来,如同追逐著死命狂奔的青儿。

他在玄关大厅滑了一跤,踢到阶梯,撞到膝盖,跌跌撞撞跑回离馆走廊的途中,那声音一直响个没完。

一、二……六、七……十、十一。

十二。

——午夜零时。

在最后一下钟声响完的瞬间,青儿打开客房的门,朝著面对面坐在窗边的两人放声大叫:

「有、有尸体!没有头的尸体!是幸次先生!」

闻言,篁如同收到暗号站起来,照例无声无息地恭敬行礼。

「那我就先告辞了。祝您武运昌隆。」

话一说完,他像飘上空中的轻烟般消失无踪,不管看多少次都很像在变魔术。

「那、那个,该、该怎么办……」

「先冷静下来。你这副模样就像看到有人被分尸似地。」

「我确实看到了啊!」

青儿几乎喘不过气,膝盖也在发抖。他努力安抚狂跳的心脏,勉强吞下涌出的胃酸,对皓描述了刚才看到的景象。

「哎呀呀。」

皓表现出如同青儿预料般的反应站了起来。

「我们先去图书室吧。现在没有听见骚动,可见还没有其他人发现尸体。」

为了谨慎起见,他带著事先准备的手电筒走出房间。

就在此时……

「嗯?」

激烈的雨声中混杂著天空传来的震动。青儿愕然往窗外看,正好有一道白光划破黑暗。

是闪电。

「呵呵,这下子更像恐怖片了。」

「……那个,你该不会是是恐怖片迷吧?」

两人在闲扯之间来到本馆一楼的图书室。

看到青儿越走越慢,皓边催促他边打开门。

「嗯?」

皓不禁愣住,因为看到了难以置信的景象。

不对,应该说是什么都没看到。

穿著漆黑长袍的无头尸体,地毯上的血渍——所有应该在这里的东西都不见了。

「咦?怎、怎么会……」

「地毯还留著被沉重的书柜压出来的凹痕,从褪色的情况来看,家具应该没有被移动过,也不是换了一条相同花纹的地毯。」

这么说来,这个房间根本没有出现过尸体。

「不、不可能……」

青儿感到头昏脑胀,几乎站不住。

「要用人偶伪装成尸体是有可能的,但若地毯沾满了血……」

皓按著下巴,露出沉思的表情。

这时青儿突然想到一个解释。

「这会不会是左眼受伤造成的?」

半个月前,青儿的左眼被芹那拿著菜刀划伤了,还好没有影响到视力,伤痕也差不多痊愈了,所以他还以为已经没事。

(说不定是照妖镜的力量突然失常……)

所以青儿才会看到不存在的幻象。

「……这样啊。」

听完青儿的解释,皓点点头,盘起手臂歪著脑袋。

「你说照妖镜的力量失控了吗?这也不是不可能……」

「又或许是因为我大害怕,所以把别的东西看成尸体。」

「疑心生暗鬼吗?话说你第一个就先怀疑自己,真有你的风格。」

皓用佩服的语气说道。

这时门突然打开。

「两位在这里做什么?」

是霜邑先生。他手中握著手电筒,大概是在巡逻。

「我们想来拿饮料,但不小心迷路了。霜邑先生这种时间还在工作啊?」

「呃。这个……」

霜邑先生似乎有些踌躇,沉默片刻之后才说:

「你们有看到幸次先生吗?」

青儿的心脏扑通一跳。

他差点脱口回答「看到了」,却被皓的眼神制止。

——我刚才在这里看到了幸次先生的无头尸体。

他很想这样说,但现在根本找不到尸体。

「幸次先生怎么了吗?」

「不,没什么,我只是觉得他没待在自己的房间里很奇怪,因为他很少在这种时间出来。」

霜邑先生在他的房间看不出异状,确认门窗都有关好之后,就在屋内四处搜索。

(这么说来,难道是……)

青儿的心脏怦怦地狂跳。

幸次先生之所以失踪,难道是因为在这房问变成了无头尸体,然后被凶手移走?

「这种天气不可能出门的。我们也一起找吧。」

「没关系,你们的好意我心领了。」

霜邑先生摇头回答。就在此时……

窗外瞬间笼罩著一大片白色闪光。

是闪电。

瞬息之后,天空传来震耳欲聋的轰隆声,视野中的光线顿时全都消失。

可能是停电了。

「哎呀,外面的庭院也变得黑漆漆,大概是变电箱被雷打中了吧。」

「是啊,每年都会发生这种事,再过几个小时就会恢复。」

「既然这栋房子原本是旅馆,应该有发电设备吧?」

「有一间地下锅炉室……但那里发生过死亡事故,所以当时已经被封起来了。」

「这样啊。那就只能乖乖等待了。」

皓边说边打开手上的手电筒。

「现在停电了,让人更担心幸次先生,我们还是分头去找吧。」

「不,怎么能麻烦客人呢?而且现在一片漆黑,在不熟悉的地方走动会很危险。我先带你们回离馆,饮料随后再送过去。」

他说得很有道理,但现在可是人命关天。

「那你可以带我们去会客室吗?」

「为什么要去那里?」

「因为今晚是台风夜,我本来就打算通宵。幸次先生的事也让我很在意,所以我想在会客室里守夜。」

真厉害。看到皓一下子就编出这么合情合理的说词,青儿在心中默默喝采。

「啊!」

青儿突然想到某件事,忍不住叫了一声。

「那个,璃子小姐呢?既然幸次先生行踪不明,璃子小姐……」

听到这句话,皓一定也想到了。

『八月十九日,Isola Bella旅馆将会发生分尸案。』

既然如今出现无头尸体,那句话就成了「预言」或「预告」。一开始寄来那封信的并不是幸次先生,而是璃子小姐。

「呃,我还没看过大小姐的房间。」

霜邑先生说道,表情变得有些僵硬。

「请恕我失陪。」

他说完立刻转身,快步跑上阶梯,青儿等人当然也跟在后面。一行人到达了二楼回廊的一角,也就是白天霜邑先生和一冴发生争执的地方。

哗啦一声,霜邑先生从怀中取出一串钥匙,打开门,然后回头对著像乌龟一样伸长脖子观望的两人说道:

「请你们在这里稍待片刻。」

说完,他径自走进房间。啪嚓一声,房里的灯打开了,那是放在床边小桌上的LED紧急照明灯。

两人在房外看见了异常空旷的房间。

可能是为了避免妨碍轮椅行走,美丽的木质拼花地板没有铺地毯,除了左边有一张附顶盖的床,几乎没有像样的家具。

此外……

(她在!)

璃子小姐就坐在房间中央的轮椅上。

——还好她平安无事。

她的脑袋还牢牢接在脖子上。霜邑先生也露出松一口气的表情。

(咦?她的穿著和白天不一样耶。)

大概是换过衣服,此时她的衣服从轻盈的夏季连身裙变成长袖上衣配马甲裙。手上戴著白手套,脚下穿著靴子,脖子戴著有华丽荷叶边的皱褶装饰,上面别著一个浮雕宝石胸针。

「璃子小姐也要和我们一起去会客室吗?」

「不,大小姐留在这里。因为有些麻烦的情况,最好让她待在可以上锁的房间。」

他大概是不想让一冴见到璃子小姐吧。

霜邑先生说著「请稍待片刻」,快步走向墙边,那里有一扇很大的窗户,和离馆客房一样加上向内开的木板窗。

他摸摸窗扣,确认已经上锁,正要回到青儿他们身边,却突然停下来,跪在轮椅前,用手梳理璃子小姐的头发,又将她胸前的胸针重新别上。

从他的动作感觉得出深厚的情感,像母鸟照顾幼鸟一般。

「在我看来倒是很像玩洋娃娃。」

「你的想法是不是太扭曲了?」

两人正在窃窃私语时,霜邑先生回来了。

「抱歉让两位久等,我现在就带你们去会客室。」

他先仔细地锁好门,才离开璃子小姐的房间。

三人靠著手电筒的灯光走下大阶梯时,听见立钟的声音远远地传来。

钟声一响,现在是凌晨一点。

钟声缭绕的余音之中夹杂著远方的雷声。但是……

(咦?雨声停了耶。)

风也减弱不少,难道是进入台风眼?

皓突然对青儿说悄悄话:

「到了会客室,等霜邑先生离开,我们再去找幸次先生。」

好,正合己意。

青儿用力地点头回应。

「咦?」

本来以为会客室空著,进去却发现里面亮著紧急照明灯,昏暗中有三条人影,那是一冴、紫朗,还有绯。

坐在暖炉前的两兄弟真是大异其趣。

一冴拉长了脸拿著威士忌酒杯,像个没规矩的国中生抱著椅背跨坐在椅子上,紫朗则把工作用的笔记型电脑放在腿上,默默敲著键盘。

绯规规矩矩地侍立在那两人身后——乍看是这样,其实他正在用手机玩游戏。他长大之后一定不会是个正经的大人。

看到青儿等三人出现,一冴露出讶异的表情。

「你们怎么全都来了?真诡异。」

青儿心想:「我才想问你们呢。」

他八成把心思表露在脸上,一冴轻轻啧了一声。

「哼,不干我的事,我才想问紫朗那家伙为什么在这里。还有,那个小鬼只会偷懒,根本没有在工作。那种人迟早会被开除。」

他说得对。

「那么,一冴先生为什么在这里?」

「呃,我是……」

被皓一问,一冴尴尬地耸耸肩。

「我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如果发生什么状况,待在这房间就能立刻知道。」

原来如此,是因为璃子小姐吧。

仔细想想,十年前玻璃女士也是在八月十九日的晚上发生意外。一冴经历过那件事,心里当然多少会留下一些阴影。

(不过这样正好方便监视。)

青儿放松地吐一口气,和皓一起坐在长椅上。

不过,那个侦探未免太高傲了,竟然让雇主守夜,自己在客房里呼呼大睡。

「他在啊,就在那里。」

「嗯?谁啊……哇!」

——他真的在。

凛堂棘躺在一张移到墙边的长椅上,眼上还蒙著眼罩。

「呵呵,真想找支奇异笔来。」

「要我回客房去拿吗?」

这种时候就得在他的额头上写个「肉」字。

「……我都听见了。」

棘拿下眼罩,坐起身来。

捡、捡回一条命了。

「哎呀。不好意思,我们吵醒你了吗?」

「没有,我正在监视。」

怎么看都像是在睡觉啊。

「我老觉得某人的脸似曾相识,那好像是跟你渊源颇深的人吧,而且是本来不应该在的人。」

「……啊?你在说什么?」

「你尽管装傻吧。无论你有什么企图,我都不会轻易放过你。」

棘瞪著皓,用恐吓的语气低声说道。

这两人到底在说什么?青儿用眼神询问皓,皓只是露出苦笑,含糊回答:「嗯,是什么呢?」唔……感觉他好像在避重就轻。

「对了,青儿,可以跟你借一下手机吗?」

又来了。皓虽是雇主,但他最近老是跟青儿借手机,每天至少借两次以上。青儿不甘愿地递出手机,抱怨道:「你会不会太常借我的手机啦?」

「啊……」

他突然想起来。

「现在开不了浏览器喔。」

「没关系,我是要用信箱。」

喔?真罕见。

青儿疑惑地把手机交给皓,皓立刻打开邮件软体,行云流水地敲起画面。看来他还没有熟悉滑动输入法。

皓迅速地按下发送键。

「喔?基地台也停电了吗?可能要等一下才会寄出去。」

「你写信给谁啊?」

「呵呵,敬请期待。」

是这样吗?

用完之后,皓也不先问过青儿就把手机收进自己的怀里。可能是要等回信吧,总之他还是一样我行我素。

这时……

「几位要不要喝些饮料?」

霜邑先生边说,边端出冒著热气的茶杯。

「我看你们好像很疲倦的样子,所以泡了香草茶。洋甘菊和西洋接骨木都有镇静效果。」

浅褐色的液体飘出清新的香气。如霜邑先生所说,闻了就让人觉得肩膀放松许多。

仔细想想,他深夜在屋里迷了路,又看到无头的尸体,一整晚都过得惊心动魄,或许神经比自己想像得更紧绷。

青儿依言喝下一口,温度适中的香草茶流进胃中,好像连心里都温暖起来。

「真好喝!」

「你喜欢就太好了。」

霜邑先生轻柔地笑著说。他真的有一种令人安心的魔力。

就在此时……

叩隆。

头顶传来一个声响。

这声音像是西瓜掉在地板上,听起来很沉重……也很不祥。

现场气氛顿时紧张起来。

「……刚才的是什么声音?从外面传来的吗?」

紫朗喃喃说道。

「笨蛋,是楼上!」

一冴大声说道,敏捷地从椅子跳起来,一点都看不出他刚才还喝了酒。

「喂,等一下!只有霜邑先生有钥匙!」

「混帐,你这臭老头,快一点!」

霜邑先生匆忙地跟著跑去,然后所有人都走出会客室,一冴带头爬上玄关大厅的大阶梯。

到了二楼的回廊,走在最后的绯嗅了嗅说道:

「我闻到血的味道。」

他舔了舔嘴唇,如同看到猎物的猫。

难道是……短短几十分钟之前,璃子小姐明明还平安无事。

「门是锁著的,从外面看起来没有异状。」

「看得出异状就糟了!喂,老头,快点开门啊!」

霜邑先生神情僵硬地开著锁。门一打开,一冴就一马当先地冲进去。

「璃子!」

青儿等人跟著进去之后愣住了。

房间里真的充满血腥味。

停电造成的黑暗中只听见呼呼风声,而且声音听起来非常近。难道窗子没关?

(璃子小姐到底怎么了?)

定睛一看,轮椅仍在同样位置,但是椅背上方却看不见她的后脑勺。

「璃子,你在哪里!」

就在此时——

一冴慌乱踏出脚步时,鞋底发出令人不舒服的水声,听起来像是一脚踩在积水里。地上似乎流满了某种液体。

「该不会……」

青儿以颤抖的声音喃喃说著。

视野突然恢复明亮,应该是恢复供电了。房里的景象变得明朗后,现场所有人都惊呆了。

「咦……」

眼前是一大片血迹。

木质拼花地板的中央有直径三公尺左右的范围被染成可怕的鲜红。此外,掉在轮椅下的东西是……

「这不是真的吧……」

那是璃子小姐的脑袋。

她微微睁开的眼皮底下是一双半透明玻璃珠一般的眼睛,看起来像蜡制的模型,但是凝结在切面的血迹,清楚地表示那曾经是活人的一部分。

而且……

(身体……不见了?)

轮椅上只有一堆染血的衣服,里面的躯体彷佛化为烟雾消失。

「没有脖子以下的部分,多半是被凶手带走了。」

皓喃喃地说著。

「璃子……」

一个微弱的声音传来,是一冴。

他正要走近那片血迹,紫朗就一把拉住他,叫著「别这样」。

但一冴不由分说地甩开紫朗的手,继续走到人头前面。他像是全身虚脱,软绵绵地瘫坐在地上。

彷佛只要一伸出手碰触,全身神经就会断裂。

(我看不下去了。)

青儿正想转开目光时……

「咿!」

一旁传来警笛般的哀号,是霜邑先生。

他茫然僵立,手上捧著璃子小姐染血的衣服,那是从轮椅上拿起来的。

然后……

「怎么会……」

轮椅的座位上有一截小指。

切面有血液凝结而成的暗红色血痂,根部位置有一颗如同用红墨水点出来的小痣,也有可能是烫伤的痕迹。

「那是璃子的……」

一冴用虚弱的声音说道。

霜邑先生闻言,摇摇晃晃地走出房间。

门后传来呕吐声,随即变成压抑的呜咽。青儿心想应该去看看他,却又不知道该对他说些什么。

就在此时……

「这简直像是《日本灵异记》里面的<女人恶鬼见点攸食瞰缘>。」

青儿听到皓的喃喃自语。他在说什么?

「《日本灵异记》是平安时代编纂的佛教故事集,中卷的第三十三篇讲的是鬼吃人的故事。有一个叫万之子的美女被化身成男人的恶鬼吃掉了……而且同样留下了人头和一根小指。」

原来如此,的确很像。

皓不知为何唱起一首童谣——

欲娶汝者为何人?众子纷纷喊在下。

南无南无男无数,释迦释迦嗜佳酒。

削发求法入山寺,澄心诚心请节哀。

「这是发生鬼吃人事件之前街头巷尾流行的童谣。古人把童谣称为兆歌,作者不明的流行歌都被视为神明藉著人类之口宣布预言。」

所以这就跟之前听到的灵异照片一样,都是灾难的预兆啰?

「这到底是神明的旨意,还是鬼怪的恶意呢——原文写了『或言神怪,或言鬼啖』,但现在的人都认为这是鬼吃人的故事。」

「呃,所谓的鬼,就是头上长角、穿著虎皮裙、脸上红咚咚的那种妖怪吗?」

「呵呵,你说的是室町时代的画家狩野元信的创作。其实『鬼』(oni)这个字是由『隐』(onu)转化而成的,意思是看不见的东西。」

「咦?那怎么知道是鬼做的好事呢?」

「这个嘛,传说鬼的特性就是会吃人,也有人说,那是狼或狗咬死人的案件演变而成的。」

「怎么说?」

「在古代,野兽吃人的事比现在更常见,但受害者多半是倒在路边的病人或旅人,还有被遗弃的婴儿和老人。」

这么说来,青儿大概也包含在其中吧。

「偶尔也会有『并非这一类的人』被狼或狗咬死,那凄惨的尸体会使人想到鬼。到底是什么东西搞的呢?如果不是狼或狗……因此人们就当作是鬼做的了。」

「该怎么说呢……鬼一定觉得很冤枉吧。」

「呵呵,是啊,因此就说『这事是鬼做的』(注3)……害怕未知的事物是人的天性,所以才把事情解释为鬼的作为。髻如说,源赖光打退的『酒吞童子』和『土蜘蛛』其实是反抗朝廷命令的土豪喔。」

青儿「喔喔」地回应著。

「说不定人类和魔族都觉得我是鬼呢。」

皓像是自言自语地说道。

若要说是自嘲,他的语气又显得太寂寞。

「那个,我说皓啊……」

青儿正要开口时——

「好啦!我们也该去现场搜证。棘都已经结束了呢。」

「那你怎么不早点说啊!」

青儿突然感到一阵冰冷的视线,转头一看,站在霜邑先生等人面前、假装跟他们不认识的绯正恶狠狠地瞪著他。

……糟、糟糕。

「唔……窗户是打开的,凶手应该是从这里出去的吧。」

青儿为了掩饰惊慌,煞有介事地说著,并把头探出窗外。

夹带湿气的风扑面而来,但雨势已经没有那么大,看来应该是进入了台风眼。

然而……

「呃!」

「呵呵,要从这里出去是不可能的。」

在手机发出的光芒中,他们看到了近乎垂直的峭壁。

由于海浪的冲刷,岩壁到处都被磨得平滑而尖锐。放眼望去,连一个可以踩踏或绑绳子的突起处都没有,绝无可能从这里爬下去。

「从这里摔下去铁定会没命。」

那闪闪发亮的浪头就像巨大怪物的下颚,如果被吞下去,恐怕会一口气被拉到海底,再也浮不出海面。

这时……

「嗯?你从刚才一直在那里忙什么啊?」

「唔……我有点在意这木板窗。」

那两扇对开的木板窗和客房里的样式一模一样,中间挂著窗扣,窗扇用整片橡木做成。

上次看到时,这窗子是关著的,所以有可能是被凶手打开的。但是窗上没有手印或血迹之类的痕迹,也看不出任何异常之处。

「你看,下面在滴水对吧。」

「喔,真的耶,外侧被雨淋湿了。」

皓按著下巴沉思。

「也看看木板窗外的玻璃窗吧。」

外面的窗子是很常见的横推式,现在左侧是开著的,露出一片方形的暗夜。

「内侧的左右两边都没有湿。」

「的确是这样。」

「那外侧呢?」

青儿又依言探出上身。

「唔……左边是湿的。」

「右边呢?」

「等一下……没有,是乾的。」

听到青儿的回答,皓盘起手臂沉吟片刻,然后歪著头说:「有点奇怪呢。」

「是吗?既然左边的窗户开著,右边的窗户就被遮住了,当然不会湿啊。」

「呵呵,是你的话自然会这样想。」

皓露出怜悯的目光,摸摸他的头。

……怎么突然很想咬他,是自己有问题吗?

就在此时——

(咦?要说奇怪的话……)

青儿的心顿时扑通狂跳。

因为他发现了一件事,而且早就该发现了。

「那个,这里该不会是密室吧?」

听到这句话,皓眨眨眼睛「喔?」了一声。

「为什么你会这样想?」

「因为门是锁住的,凶手只能从窗户出去,但下面又是悬崖峭壁……」

他还没说完的时候……

「说什么蠢话,你忘记最关键的人物。」

一冴不屑地说道,泛红的眼中迸发出野兽般的凶光。

「还有幸次啊!璃子的老爸!那家伙一定有每一个房闲的钥匙!」

的确,如果幸次先生是凶手,这就算不上密室。

但是……

「我们先来确认一下,我、青儿以及霜邑先生三个人最后一次看到璃子小姐平安无事是在凌晨一点,接著就和一冴先生等人会合,这段期间你们四个人一直待在会客室里吗?」

「是啊,我们至少一个小时前就在那里。那小鬼少说也待了三十分钟以上。」

「这样啊。我们听到璃子小姐的房间发出声音是在凌晨一点半,那时我们七人全都在会客室。也就是说,我们可以证实彼此的不在场证明。」

扣除有不在场证明的人,凶手就只能是幸次先生了。

但是……

「混帐,他到底去哪里!一定要把他给找出来宰了。」

「喂,慢著,你该不会想一个人去找吧?对方可是带著凶器的杀人凶手耶!」

「少啰嗦!」

兄弟两人互相大吼,闹得不可开交。

青儿听到此起彼落的怒吼,突然感到一阵强烈的心悸。

舌头黏在上颚,乾渴的喉咙咕噜作响,他艰涩地吞了口口水。

「可是,幸次先生——」

幸次先生已经死了,而且变成无头尸体。

青儿差点说出这句话,结果还是硬吞回去。

——因为根本找不到尸体。

如果青儿看到的尸体是「事实」,那么璃子小姐被杀害之前,幸次先生就已经死了。

这么说来,杀死这对父女的凶手就在剩下的七人之中。

不过……

「你看到什么了?」

皓靠在青儿的耳边悄声问道。

「你的左眼。除了我们之外的五个人,有谁看起来像妖怪吗?」

啊,对耶。

吃人的鬼必定在这些人之中。

——原本应该是这样。

「没有。」

青儿犹豫片刻才回答。

他无可奈何地摇头,好不容易才挤出声音说:

「在这之中没有一个人变成妖怪。」

过一会儿,皓做出符合青儿预料的反应。

「哎呀呀。」

——我想也是。

现在的状况真是令人头痛。

如果青儿左眼的能力可信,剩下的七人中没有一个人是杀害璃子小姐的凶手,这么说来,凶手必定是唯一没有不在场证明的幸次先生。

但是在璃子小姐的人头被发现之前,青儿就看到幸次先生的无头尸体。

这两件事互相矛盾,如果其中一件是真的,另一件铁定是假的。

(半个月前受的伤,真的让我的左眼故障了吗?)

至于其他的可能性嘛……

「会不会是除了我们以外的人?譬如说,有人从岛外悄悄入侵?」

「可能性很低。如果有可疑人物入侵岛上,外面的感应器会有反应,屋内的警报也会响起。」

听到皓的问题,霜邑先生一脸沉痛地摇头,他放置在腿上的双手还在微微颤抖,令人不忍卒睹。

「这里本来是有名的摄影景点,很多人未事先告知就闯进来,所以才依照幸次先生的吩咐做了这些防范措施。」

海湾的码头当然也在监视的范围中,怪不得青儿与皓一到岛上,霜邑先生就立刻出来迎接。

此外,这座岛的四面八方都是悬崖峭壁,要从码头之外的地方入侵是绝对不可能的事。姑且不论好坏,总之凶手由岛外而来的选项可以删除了。

皓对青儿说起悄悄话:

「这里的戒备好像太森严了。」

青儿对此也有同感。这个地方真像一座监狱,与其说是防范外人,更像是阻止里面的人逃走。

「不管怎么说,现在只能等了。」

皓喃喃说道,霜邑先生又无力地低下头。

现在的时间是凌晨三点半,地点是本馆一楼的会客室。

在那之后,虽然他们报了警,但果不其然警察因为台风的缘故要等到天亮之后才能过来。于是,大家先把案发现场的房间封锁起来,然后由一冴带领众人进行大规模搜索。

但是搜遍了屋内的所有角落,包括床底下和浴缸里,还是没有找到幸次先生,就连他待过的痕迹都找不到。

精疲力竭的青儿和皓,以及看似一直在打混的绯一起回到会客室。一冴、紫朗还有棘三人似乎还在搜索。

以身体不适为由留在会客室休息的霜邑先生,一看到青儿他们回来,立刻就要起身泡茶,青儿连忙制止。真是坚强的管家精神。

「直希望能快点找到幸次先生。」

「喔?你是真心这样想吗?」

听到青儿的喃喃自语。绯用调笑的语气说道。

他看见青儿露出不悦的神情,耸耸肩膀笑了一声。

「他不是早就死了吗?」

「咦?」

等一下……

绯不可能知道青儿曾看到幸次先生的无头尸体。

「那个,你为什么……」

青儿正要询问时,有人猛然推开门。

走进来的是穿著雨衣的一冴,后面跟著一脸疲惫的紫朗,两人看起来都像是老了十岁。

一冴大步走向霜邑先生,一把揪住他的衣襟。

「喂,住手!」

紫朗连忙阻止,但一冴还是用力摇晃霜邑先生问道:

「秘密房间在哪里!」

一冴像野兽般咆哮。

「那个变态以前在这屋子里弄的秘密房间在哪里!我们怎么找都找不到,可见他一定是藏在那个地方!」

简直就是凶神恶煞。

如果幸次先生此时出现,恐怕会被他痛揍一顿。

「我听说过这个传闻。但是幸次先生从来没有亲口提过……」

「你以为我会相信吗!」

一冴立即怒吼。

紫朗看不下去,硬把一冴的手从霜邑先生的身上扯开。

「你有完没完啊!难道连你也要变成杀人犯吗!」

「少啰嗦,给我闭嘴!」

就在此时……

绯突然噗嗤一声笑出来,肩膀还不停抖动,一副忍俊不住的样子。

「真是的,一个个都是笨蛋。你们要找幸次先生?他明明早就下地狱了。」

「哈?喂,小鬼,你到底在说什么……」

「因为人头还丢在房间里啊。他特地从内侧锁了门,不就是想表示事情是他干的吗?可见他并不打算逃跑或遮掩,但我们却找不到他的踪影。」

绯得意洋洋地说著。

由于他天真无邪的模样,听起来更是令人惊骇。

「这么说来,他一定是从窗口跳出去了嘛。」

在场所有人都震惊得屏息。

(喔喔,对耶……)

那面朝著悬崖峭壁敞开的窗户。

如果凶手的遁逃之处就是窗外那片黑暗——

这就代表……他自杀了吧。

「……有通知铃声。是霜邑先生的手机吧?」

如同皓所说,霜邑先生胸前的口袋传出手机震动的声音。他急忙取出手机,随即瞪大了眼睛。

「是幸次先生……」

现场气氛顿时变得非常紧张。

霜邑先生用颤抖的手打开邮件,然后手机「叩」的一声落在地上,他的脸孔变得如纸一般苍白。

「失礼了。」

绯迅速捡起手机,滑动萤幕,边看边点头。

「唔……这是遗书吧。」

「哈?」

一冴大叫一声,从绯的手中夺走手机。

绯轻轻地耸肩说道:

「发送时间是凌晨一点半,刚好是我们听到二楼传出声音的时候。至于内容嘛……」

内容是认罪、忏悔,以及疯狂的独白。

从遗书的内容看来,事情的开端全都是因为十年前玻璃女士的意外。

不对……那能说是意外吗?

在那刮著暴风的夜晚,玻璃女士在夫妻俩的卧室里喝了酒,然后藉著酒意向幸次先生提出离婚,幸次先生气得动手打她,她逃到楼下的时候,在玄关大厅的大阶梯上滑了一跤,从此天人永隔。

但是,悲剧并没有就此结束。

璃子小姐亲眼目睹了整件事的经过。

『是爸爸害死了妈妈!你这个杀人凶手!』

幸次先生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摀住璃子小姐的嘴,直到萩医师跑过来拉开他,他才想到自己的举动可能导致女儿窒息而死。

璃子小姐没有死。

但是,她的心死了。

萩医师诊断出她陷入「解离性昏迷」状态,但没有说出原因是她差点被亲生父亲杀死。

十年以后——

任冯时间徒然流逝,璃子小姐一直没有恢复知觉。

对幸次先生来说,这样反而比较幸福。

『就是因为失去心智,璃子才能变得更完美。现在的她只是我的一件作品。』

幸次先生在那封成为遗书的邮件里写下这句话。

他想永远保持他们之间的这种关系,所以在一冴找来的侦探揭发他的罪行之前,他就带著璃子小姐一起跳进暴风雨中的大海。

然后……

『我把璃子的头和她唯一不完美的部位——左手小指——留给你。门是锁著的,你要趁我侄子发现之前拿到这些东西。小指可以丢掉,但是人头最好可以泡在福马林里保存下来,因为那是我这个制偶师最后的遗作。』

邮件以这句话结尾。

寂静笼罩全场。

安静得几乎令人不敢呼吸。

「那根小指……」

一冴艰涩地开口,像是努力挤出肺部的空气。

「是璃子小时候故意烫伤的。她说,她不喜欢父亲把她当作人偶,只要有这个伤痕,她就是她自己,而不是人偶。」

他说著说著,声音开始颤抖,后来就说不下去了。

一冴如同要抓出眼球似地摀住自己的脸。

「混帐!」

那忍住呜咽的低语,听起来比野兽的痛哭更令人鼻酸。

就这样,事件在一个活人偶师的死亡之中落幕。

外面依然刮著暴风。

但Isola Bella旅馆被笼罩在空壳般的寂静里。

短短一夜之间,这个岛上少了两位居民。

一个是凶杀案的牺牲者。

另一个是自杀的凶手。

结果不等两位魔界王子审判,凶手就自己先下地狱了。身为比赛对手的棘和皓自然不用说,连担任裁判的篁都白跑一趟。那么,这一次算是平手吗?

(不对,不是这样。)

从本质来看,凶手下不下地狱都跟受害者无关。

因为人已经被杀、已经死了,再也不会活过来。这是无法改变的事实。

可是,就算是这样……

(这种结局实在太过分了。)

青儿发出不知道是第几次的叹息。

「好啦,青儿,差不多该继续推理了。」

……嗯?刚才是不是听到一句很奇怪的话?

「咦?等、等一下!推理什么啊?幸次先生都已经死了!」

「是啊,不过真凶又不是他。」

「什么!」

青儿不禁大吼。

「果然如此,我也是这么想的!」

这时青儿才注意到,绯在他面前愉快地笑著。大概是因为雇主霜邑先生回房间休息,所以绯没有继续假装跟他们不认识。

「要去案发现场吗?你会去吧?我当然也要跟去!」

事情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带著一脸兴奋的绯,青儿和皓来到位于二楼的璃子小姐房间。

「哇,好臭……看起来和刚才没什么不一样。」

由于警察无法立刻赶来,得先保持凶案现场的原状,除了木板窗为了挡雨而关上,其余地方都和先前一模一样。

地板上的乌黑血渍在灯光的照耀下闪闪发亮,显得怵目惊心。

然后……

「首先,我认为幸次先生的遗书是假的。」

皓慢慢地环顾现场说道。

「要说那封信的内容为真,案发现场的疑点未免太多。你们知道有哪些吗?」

绯活力充沛地举手大喊「我知道」,像是在课堂上抢答。

「第一个是血迹!地上的血迹在轮椅周围形成一个完整的圆形,可是这轮廓怎么看都太整齐了。」

绯一副迫不及待的样子,回答得很迅速。他跟皓一样口齿伶俐,该说他们不愧是兄弟吗?

「如果凶手在这个房间里砍下活人的头,墙壁和天花板却没有血迹,不是很奇怪吗?而且没有留下脚印或手印。」

的确是这样。

如果那封遗书的内容属实,幸次先生真是在这个房内砍断璃子小姐的头,再抱著裸体的她跳出窗外,那他的手脚上一定都沾满了血。

可是地板、天花板、窗框都看不到血迹,这太不合理。

「而且地上的血一直没有凝固,人头切面的血迹却凝固了,一定是加入了柠檬酸钠之类的药剂。」

「柠、柠檬……?」

青儿一脸错愕,皓见状便向他解释:

「柠檬酸钠是检查血液时会用到的抗凝血剂。受伤之后血液不是会形成痂块、防止血液继续流出吗?那就是凝血作用,而拧檬酸钠有抑止凝血作用的效果。」

接著由弟弟代替哥哥继续解释:

「也就是说,这滩血可能是凶手为了伪造现场而事先准备的,说不定是输血用的血液。」

「凶手为什么要这样做?」

「现在唯一可以断定的是,璃子小姐不是死在这个房间,而是在其他地方被杀死再搬运过来的。地上的血迹只是用来假造杀人现场。」

「不可能吧?」

青儿忍不住插嘴说道。

「凌晨一点左右,我和皓还有霜邑先生来过这个房间,当时我们亲眼看见璃子小姐平安无事。发现人头是在凌晨一点半,间隔只有三十分钟。难道凶手是在这段时间把璃子小姐带出去杀死,然后又搬回来吗?」

「呵呵,我就知道青儿会这样说。」

「又没有其他可能性……啊,可是我们七人都有不在场证明,那么凶手只能是幸次先生了……」

青儿抱住纠结的脑袋呻吟,皓怜爱地摸摸他的头。

「我来回答你吧。我们最后一次看到璃子小姐是在凌晨一点,其实她当时已经被杀死了,我们看到的是『璃子小姐的尸体』。」

青儿想说「怎么可能」,但喉咙彷佛被人掐住,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看不下去的皓竖起食指说:

「你回想一下,我们当时看到的璃子小姐是不是有些不自然的地方?」

「啊?哪里?」

「衣服啊。璃子小姐白天穿的是短袖连身裙,半夜却变成长袖上衣和马甲裙。在停了电不能开冷气的夜晚穿成这样不太适合吧。」

对耶。因为她太像人偶,青儿才没有发现不对劲,仔细想想,穿成那样搞不好还会中暑。

「为什么要把璃子小姐打扮成那样呢?或许是为了用布料更多的衣服遮住『里面』。」

……里面?

「也就是说,我们最后一次看到的璃子小姐只有脑袋,她的身体则是用『装入血液的人形容器』做成的。简单说,那像是有著人偶外表的水袋。」

意思就是人形的水球吧,只不过里面装的不是水,而是加入抗凝血剂的血液。

把这东西弄得像人偶一样放在轮椅上,再穿上长袖上衣和马甲裙,远远地就看不出端倪。

但是这种做法太过骇人听闻,青儿实在不愿相信。

绯边听著皓的推理边点头,这时突然拍了一下手。

「喔,对了!血液的密度大约是每立方公分一公克,璃子小姐身高大约一百五十公分,体重估计是四十公斤,那么体积就有四十公升……没错,差不多就是这个分量。」

绯一脸佩服地说道。青儿很好奇他怎么知道四十公升的血液大概是多少,但又很怕听到答案,乾脆不问了。

「就算身礼可以做假,但是璃子小姐的头……」

「用『真货』不就行了?」

绯不以为意地耸肩说道。

「在其他地方切断璃子小姐的头,再放到假身体上。当然,要先放光里面的血,鼻子和耳朵塞一些东西就能避免其他体液漏出,而且当时停电了,房间里一片昏暗,只要别闻到尸臭,很容易就能糊弄过去。」

青儿的脑袋一片空白。

放血、体液漏出、尸臭……青儿理解这些词汇的意义之后,突然觉得很想吐,急忙摀住嘴巴。

但是绯根本不在乎青儿的反应。

「那套闷热的立领上衣和马甲裙是用来遮掩人头和身体连接的地方。凶手最后用针状的东西刺破身体部位的水袋,里面的液体慢慢流出,水袋就会像漏水的水球逐渐凹陷,人头失去支撑,自然掉到轮椅下方……」

这样说来,应该会有东西撞在地板上的声音。

他们凌晨一点半在喝霜邑先生泡的香草茶时听到楼上传来声响,那就是璃子小姐的脑袋掉在地上的声音吧。

「第二个疑点是现场的窗户。」

皓在一旁继续说道。

「我们在凌晨一点左右第一次来到这个房间时,内侧的木板窗还关得好好的,但是三十分钟以后发现璃子小姐的人头时,木板窗全都打开了,外面玻璃窗的左边那扇也是开著的。从这点来看,一般会认为凶手是趁著我们都在会客室的三十分钟之间进去杀害璃子小姐,并且打开窗子……」

「咦?难道不是这样吗?」

「窗台没有血迹太不自然了。还有另一件事很奇怪,就是窗子湿的地方。」

「啊……」

对了,皓当时确实特别在意窗户。

「我问你们,凌晨一点到一点半进入台风眼时,雨停了一阵子,如果凶手在这段时间打开窗户,那么外面的玻璃窗和内侧的木板窗会有哪些地方淋湿呢?」

「哪些地方……」

根本不需要想。

外面的玻璃窗在进入台风眼之前一直受到风吹雨打,所以湿的当然是玻璃外侧,内侧是乾的。至于木板窗被雨淋湿的可能性……

——嗯?等一下……

「没错,现场的情况正好相反。」

青儿惊愕地睁大眼睛,皓爽快地点头回答。

「我先前叫你去确认过了,不应该淋湿的木板窗却在滴水。也就是说,玻璃窗其实是开著的,而且看到只有左边的玻璃窗淋湿就知道,在台风带来风雨之前,窗户已经打开了。」

原来如此。

如果左边玻璃窗在开始下雨之前就打开了,右边的玻璃窗从头到尾都被挡住,自然不会被淋湿。

可是……

「等一下!我们凌晨一点来看璃子小姐时,窗户明明是关上的啊!」

「是啊,但是关上的只有木板窗。我们看到木板窗关著,就误以为外面的玻璃窗也有锁好。」

的确,这个房间的木板窗是使用坚固的整片橡木,只要关好再上锁,即使外面的玻璃窗开著,也不用担心风雨从缝隙中吹进来。

「我来做结论吧。凶手趁著进入台风眼时,假装确认木板窗有没有锁好,偷偷地打开窗扣,等到台风眼离开或是风向改变,木板窗就会在房间空无一人的情况下自行打开了。」

喔喔,原来是这样。

在房间里发现人头的时候,青儿曾经把头探出窗外,他记得当时有风从正面吹来。

所以风就是悄悄打开木板窗的共犯。

「可是,要这么说的话……」

青儿的心脏狂跳不已。

如果皓的推理正确无误,这一连串的机关只有一个人能做到。

「所以说,凶手在凌晨一点左右做了三件事,第一是让同行的我们确认璃子小姐平安无事,第二是趁著进入台风眼时假装确认木板窗是否锁好,同时偷偷打开窗扣,第三是假意帮璃子小姐重新戴好胸针,趁机在她身体的部分刺出一个小洞。」

终于……

黏在上颚的舌头终于能动了,青儿吞了一口口水。

「凶手该不会是霜邑先生吧?」

「是啊,就是他。」

皓爽快地肯定。

「如果凶手是霜邑先生,我就知道为什么要切断璃子小姐的头和小指了。这就像是魔术表演中的『错误引导』,简单说,那是引开观众注意力的障眼法。」

「障、障眼法?」

「就是为了取回『魔术道具』而设下的机关。我们走进房间后,注意力会先集中在地上的人头,他便趁机跑到轮椅前,把『人形血袋』连著衣服一起抱起来,露出轮椅上的小指并发出惨叫,然后,再趁我们把注意力转移到小指的时候悄悄离开房间。」

对了,那时霜邑先生确实抱著璃子小姐的衣服,一脸苍白地跑出房间,好一阵子都没有回来。

后来。他又以身体不适为由独自留在会客室休息,原来他是要趁那个时候销毁掉最重要的证据——衣服。

「好,这么一来就解决了。」

绯突然弹响手指。

「什么嘛,比我想像的简单多了。所以接下来只要抓到霜邑先生就好!他应该是在自己房间休息,说不定正准备逃跑呢。我现在就去找他!」

话一说完他就跑向门口,途中还转过头来,对青儿笑了一下。

「现在你应该知道我比你更有能力了吧?你也该认清自己的斤两,要辞职的话就趁早,不要拖到收垃圾的日子。」

他像麻雀吱吱喳喳地嘲弄个没完。

说完,绯就意气风发地离开了。

这时……

「喔?是简讯吗?」

皓从怀里取出手机。大概是先前寄出的信收到回覆,他迅速看完内容,「呵呵」地笑著。

……感觉有些可怕。

(嗯?等一下……)

青儿好像见过这种表情。

那应该是……皓在打什么坏主意时的表情。

「不好意思,手机再借我一下吧。终于能顺利收发邮件了。喔,对了,网路也可以使用了。」

「啊,对了!」

青儿想起一件事。

「那个,其实我有东西想要给你看看。」

青儿迫不及待地拿回手机,从浏览纪录中找到先前看过的灵异留言板,点下一个看过的网址,就出现一张泛黄的杂志内页。

「喔?难道这就是那张灵异照片?」

「嗯,是啊……现在才给你看好像有点晚了。」

皓再次从青儿手中接过手机,仔细地盯著萤幕。

然后……

「咦?怎、怎么了吗?」

皓低著头,肩膀突然颤抖起来,青儿还以为他哭了。

——呵呵呵呵呵呵。

听到这声音,才知道皓是在笑。

……实在太恐怖了。

「青儿,你立了大功喔。」

皓表现出前所未有的愉悦,摸摸青儿的头说:

「你在最后一刻反败为胜了呢。」

「啊?」

「谢谢你。这么一来就凑齐了最后一块拼图。」

皓带著青儿来到图书室。

皮革书本特有的味道宛如沉淀物堆积在静谧的室内。皓站在青儿之前看到无头尸体的位置。

「好,关于你看到尸体的那件事。」

他开口说道。

「我先假设你看到的一切都是真的,也就是说,你在午夜零时迷路时,这个地方真的有一具无头尸体。」

青儿忍不住「哈?」了一声。

「等、等一下!明明是你自己说,墙壁和地板都没有血迹,地毯也没有更换过的痕迹耶!」

「是啊,确实如此。不过那只限于目前看得到的范围。」

这句话感觉含意深远。

「我们先来回顾一下事情发生的经过。你要去本馆的会客室时迷了路,听到门后发出声音,所以不小心闯进这个房间,然后在镜子里看到『倒在立钟前的无头尸体』,随即吓得逃走。没错吧?」

「嗯,是啊。」

「所以你只是看到『映在镜子里的无头尸体』,并没有转过去亲眼确认。」

这话说得真奇怪。

「既然映在镜子里,后面当然有东西啊。」

「呵呵,谁知道呢?」

皓边说边走到镜子旁,然后对青儿招招手。

「青儿,你再一次站在这里。然后告诉我你在镜子里看到什么。」

青儿疑惑地歪著头,心不甘情不愿地站到镜子前。

可以的话他真的不想再看,但雇主既然开口要求了,他也只能乖乖听令。青儿下定决心想「看就看吧」,望向前方的镜子。

「唔……我看到的是站在前方的自己、地上的地毯、墙边的书柜,还有……」

青儿突然张大嘴巴。

他此时才发现——

「没错,你在午夜零时看到的是『不可能看到的东西』,那就是『映在镜子里的立钟』。因为立钟在镜子正前方,和镜子以及你排成一直线,所以照理来说,立钟应该会被你的身体遮住,不可能出现在镜子里。」

的确。

青儿如今在眼前的镜子里并没有看到立钟,和皓说的一样,立钟完全被他的身体挡住了。

「所以这和传说中的灵异照片一样,当时镜子里并没有映出你的身影。」

青儿想要反驳「怎么可能会有这种事」,但又想到……

——其实有可能。

他一发现无头尸体立刻逃出图书室,就算镜子里真的没有映出他的身影,他恐怕也不会注意到。

「为什么会这样呢?答案就在那张灵异照片里。」

皓递出手机,萤幕显示著先前青儿给他看的杂志内页。

拍摄地点是图书室,镜头从斜后方的角度拍下一位娇小的女性——那多半就是玻璃女士。

「看到这张照片,你不觉得有哪里不对劲吗?」

「没有啊,除了镜子里没有玻璃女士的身影之外……啊啊啊!」

青儿看了好一阵子才注意到。

镜中的立钟有个明显的怪异之处。

「对,就是钟面的数字。这明明是镜子里的倒像,数字却没有反过来。因为这座钟用的是罗马数字,所以乍看不容易发现,但仔细看还是看得出来,其他所有家具都是左右颠倒,只有这个立钟和实物一样是正的。」

「怎、怎么会这样?」

「其实这张照片是在玩『大家来找碴』的游戏,出题的幸次先生藉著这张照片透露了一件事……」

皓边说边走向立钟。

他在钟面上摸索著,然后喀嚓一声,手指陷入钟面,就像按下了按钮。然后……

背后传来吱轧声。

青儿吃惊地转过头去,发现靠在后方墙边的镜子竟然像门一样打开……原来那是一扇机关门。

「呜!」

门里顿时涌出一股血腥味。那是腐败血液的恶心恶臭。

然后……

「咦?」

青儿看见地上躺著一只被砍掉脑袋的白狼,但是,白狼转瞬之间又变成身穿漆黑长袍的无头尸体。

——是幸次先生。

但是最让青儿讶异的是……

「这、这是怎么回事?」

机关门的另一边是和图书室一模一样的小房间,飞溅到天花板的血迹清楚表示这就是杀人现场。

包括排满整面墙的书柜、黄铜钟摆摇曳的立钟——仔细一看,连壁纸和地毯的花纹都是左右颠倒的,完美重现一个镜中世界。

其中只有一个例外,那就是钟面上的数字。

「这就是幸次先生打造的秘密房间吧。他把机关门做成镜子的样子,又把镜子后面的房间做成左右相反的图书室,如同镜中的景象。」

皓边说边指著排放在墙边书柜的一本书。

「书背上省略了该有的书名和作者名,应该也是为了打造这个秘密房间。如果要做得和真正的镜中世界一模一样,就得把每一个字都反过来,所以乾脆统一用假书比较省事。」

原来如此。不过这种做法已经称不上是情趣或怪癖,而是偏执了。

「喜欢恶作剧的幸次先生一直等著朋友们发现这个秘密房间,可惜事与愿违,一直没有人认真看待这件事,他等得不耐烦了,所以拍了灵异照片做为线索。藏在照片里的提示就是立钟,说不定他为了拍这张照片,还刻意把数字相反的立钟钟面换成正常的钟面呢。」

然后他在机关门打开的情况下从图书室拍了这张照片,让秘密房间显现出「镜中景象」的假象,还让玻璃女士站在镜子前,伪装成灵异照片。

也就是说,青儿迷路的时候。这扇机关门也是开著的。

「咦?这么说来,我看到的并不是幻象啰?」

「嗯,是啊。你一直怀疑是自己左眼出了问题,其实你应该相信自己才对。」

「那个,皓,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觉得我说的话可能是真的?」

「我从一开始就觉得是真的。」

青儿不禁「咦」了一声,用讶异的眼神看著皓。

这个答案令他大出所料。

「我早就决定要相信你用左眼看到的事物,无论你自己相不相信。因为你不管看到多奇怪的事情都不会作假或遮掩,所以我觉得可以相信你。」

皓露出了白牡丹一般的明艳笑容。

「你明知会被怀疑是左眼出问题,依然老实说出你看到的事,所以我觉得只要你还是我的助手,我就应该相信你。」

怎么办?突然觉得好想哭。

(说不定……)

「信赖」这个词是由信任和依赖组成的,但青儿在过去的人生中,或许从来没有体验过这些事。

因为就连他唯一的朋友——他认为是好友的猪子石,都没有跟他商量过任何事就选择了寻死。

即使如此……

他还是希望被人信任。

还是希望被人依赖。

就算他做的一切都只是白费工夫的挣扎。

他还是希望至少有人可以给他一次徒然挣扎的机会。

——啊啊,是这样啊。

直到现在,青儿对猪子石的死依然无法释怀。

「好啦,青儿,关键的无头尸体已经找到了,你去会客室把一冴先生和紫朗先生叫来吧。」

皓拍了一下手,和平时一样开朗地说道。

青儿想回答「我知道了」,声音却哽在喉咙里。

他急忙咬紧牙关,用力皱紧眉头,垂著脸点点头,迅速转过身去,然后用肩膀擦擦眼角。

——我都知道。

如今再为猪子石流泪也于事无补。

——找到秘密房间了。

青儿回到会客室,对一冴说出这句话,他立刻脸色大变地冲出去。

然后……

「哈?骗人的吧!为什么这家伙死了啊!」

一冴看到秘密房间里的尸体之后十分不解,激动地吼道。

等他听完皓一连串的推理……

「怎么会?这么说来,凶手就是霜邑那老头啰?」

他愕然地喃喃说著,抱住自己的头。

紫朗倒是很快就接受事实,虽然他被两人叫出来时眼中充满了怀疑的神色。

「或许已经太迟了。」

他脸色苍白地说出这句话。

「我听说霜邑身体不适,刚才跑去探望,却发现他不在房间里。」

「混帐!那家伙竟然逃跑了!现在浪还很大,他绝对不可能离开岛上。我立刻就去把他找出来!」

「等一下,别这么冲动!后面的事就交给警察吧!」

「你少啰嗦,去死啦!」

一冴愤怒地骂道,接著又恨恨地瞪著地上的无头尸体。

「混帐,追根究柢,都是因为这家伙害死了玻璃婶婶!」

他一副怒气腾腾的样子,感觉随时会举脚踹向尸体。

「我劝你最好别动手,因为那具尸体不是幸次先生。」

听到皓这句话,一冴震惊地望向他,青儿和紫朗也有相同的反应。

「性别不对,这具尸体是女性。」

一冴本想反驳「怎么可能」,但是他突然惊觉,仔细看了一下,就发现那具仰躺尸体的胸前有些隆起。

「那么,这具尸体到底是……」

一讶正想问「是谁」,却突然停下来,脸色顿时发白,然后他的视线落在尸体没戴皮手套的左手上。

没有指头。

左手的小指不见了,像是被利刃割断的。

(难道……)

青儿想到的是在沾满血迹的房间里看到的轮椅,还有孤零零留在轮椅上的一截断指。

「是的,这是璃子小姐。」

时问彷佛突然停止。

皓无视一脸茫然的众人,淡淡地说道:

「同一个晚上出现了无头尸体和人头,一般都会觉得是同一个人的吧。也就是说,两者都是璃子小姐的。」

「等、等一下!所以那个混帐家伙到底在哪里……不对啊,璃子哪有这么高?」

一冴面如土色,整个人陷入慌乱。

皓听到他的问题,便指著地上某处。仔细一看,在地毯没有盖到的角落有两扇对开的门。

「答案或许就在那里面。」

听到皓这句话,一冴立刻拉开地窖的门。

眼前出现一个里漾漆的洞穴。

在狭窄的水泥墙之间,有一座楼梯通往地下。

「这是什么?地下室吗?」

「可能是旅馆留下来的地下设备。仔细想想,说不定连这个秘密房间都是用旅馆的床单仓库和洗衣间改装而成的。这么说来……」

紫朗自言自语似地回答了一呀的问题,然后从胸前拿出笔型手电筒。

紫朗带头走下楼梯,在楼梯尽头看到一扇厚重的铁门。那扇门上到处布满红色的铁锈,看来是个废墟。

一冴正想去抓门把,却突然倒吸一口气。

「喂,锁是不是坏了?」

「大概是用钻子破坏的,这是闯空门常用的技巧。不过这扇门有点怪,好像只能从外面上锁。」

紫朗喃喃说著,小心翼翼地打开门,里面立即涌出尘埃和霉味,令青儿猛咳起来。

紧接著……

「那是什么?」

看到被手电筒照亮的那个东西,四人一起屏息。

那是一具乾尸。

乾尸趴在地上,露出凹陷的后脑勺,像枯枝一样乾瘪的手脚已经有一部分变成白骨,身体下面有著黑色污渍,可能是腐斓的死肉流出的液体。

从衣服看来应该是男性,但已经看不出他生前的样貌。朝向侧面的脸上有两个像是眼窝的凹洞,空虚地盯著半空中。

「啊,墙上有灯的开关,要打开吗?」

皓依然悠哉地说著,打开天花板的日光灯。

出现在他们面前的是类似单人房的小房间。

最明显的家具是单人床和书桌,此外只有一个衣柜。裸露的水泥地上除了积满灰尘的乾尸之外,还躺著一些苍蝇和蛾的尸骸。

「这里该不会是……」

看到挂在墙边衣柜里的连身裙和桌上装饰的布偶,青儿顿时竖起了寒毛。

这是小孩的房间吗?而且多半是十几岁少女的房间。

就在这照不进一丝光线的地底。

「喂,你们看这个。」

一冴从桌上拿起笔记本,盖著灰尘的封面上以油性笔和孩子的字迹写著拥有者的名字。

——绚辻璃子。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一冴的声音如呓语般颤抖。

紫朗不顾会弄脏名牌西装,跪在地上,摀著嘴巴忍住想要呕吐的感觉,把脸凑近地上的乾尸。

「他戴著格鲁恩手表。叔叔最喜欢这种手动上发条的古典手表,那么这具尸体……」

难道是幸次先生?

「从头盖骨凹陷的情况来看,死因是头部受到打击,凶器多半是桌上的台灯,台灯底下可以看到沾有血迹。」

「等一下,这是怎么回事?既然已经变成乾尸,可见不是这一、两天才死掉的。但是这家伙昨天明明还活著……」

一冴迷惘地叫著,但他突然停了下来。

他颤抖著嘴唇,喃喃说著「不会吧」。

皓听到他的问题,静静地点头回答:

「那是璃子小姐。真正的幸次先生早在两年前就死了,是被他的女儿璃子小姐杀死的。」

青儿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但皓突然附耳过来说道:

「提示是『打铁婆婆』。『千匹狼』的故事在不同地区对妖怪的身分都有不同的解释,有的说是老猫,有的说是鬼婆婆。但无论在哪里,都有一些共通点。」

天亮以后,送货员跟著白狼留下的血迹来到佐喜滨的一个小村子,最后走到一间打铁屋前。

他敲门呼唤屋主,得知这一家的老婆婆昨晚受了重伤,正躺在里面休息,送货员知道那就是白狼,于是进去一刀宰了它,老婆婆一死就变回白狼的外貌。

之后,他在地板下发现了堆积如山的人骨,其中也有像是老婆婆本人的骨头。可见这只白狼杀了老婆婆,还一直假扮成她的样子。

「也就是说,『打铁婆婆』这种妖怪的特点是『杀人』和『替身』,它藉著假扮成被杀的人来隐瞒杀人的事实。传说中藏尸体的地方是『地板下』,所以到了现代就变成『地下室』啊。」

皓盯著地上的尸体,恍然大悟地喃喃说道。

然后他望向桌上的布偶,沉痛地眯起眼睛。

「其实听到你说『打铁婆婆』的事情时,我就想到这种可能性了,也猜到凶手多半不会是璃子小姐以外的人。」

最后他也真的证明这个猜测。

「我来做个总结吧。」

皓转头看著一冴和紫朗说道。

「自从玻璃女士十年前发生意外后,璃子小姐一直被关在这里。两年前,她杀死父亲幸次先生,并假扮成他的样子。」

皓若无其事地说著,紫朗喘著气说道:

「等一下,你说她从十年前就被关在这里?怎么可能?意外发生后,我们都在这座岛上见过璃子,那到底是……」

「是活人偶。幸次先生拋下了制偶师的工作,以璃子小姐为模特儿偷偷制作了活人偶,然后在十年前,他害死玻璃女士后,为了封住璃子小姐这个目击证人的嘴而实施某个计画——藉由萩医师的协助,用人偶取代璃子小姐。」

青儿突然想起一冴昨天说过的话。

『他要的不是一个活生生的女儿,而是人偶。』

没想到幸次先生真的用人偶扮成他的独生女。

「人偶当然不会说话也不会动,萩医师和霜邑先生这两位主治医师都用『解离性昏迷』的病名来掩人耳目。」

「怎么可能有这种事?」

「对幸次先生而言,最大的威胁或许就是那张灵异照片,因为那张用来当作提示的照片,如今成了指出璃子小姐监禁地点的线索,所以后来才会发生回收杂志的骚动。」

「等等,不对啊!谁都看得出璃子的脸每年都有改变,如果那是人偶,脸应该和十年前一样吧……」

紫朗说到一半突然脸色发白。

「等一下,难道……」

他喃喃说著,嘴唇如触电般颤抖。

「没错,幸次先生依照被监禁在地下室的璃子小姐成长的情况持续修改人偶的脸。不,更正确的说法应该是,他为了让人偶逐渐变得成熟,所以需要璃子小姐当作范本。说不定他让璃子小姐活下来只是为了这个理由。」

皓平静地说道。

「真是疯了……」

闻言,一冴吐出无力的唾骂。

「他怎么能做出这么过分的事……」

青儿也忍不住叹道。

从一冴说过的话听来,早在玻璃女士还没过世时,幸次先生和璃子小姐的关系就很恶劣了,但是不管怎么说,她都是血浓于水的亲生女儿,幸次先生竟然做出那种事……简直不是人。

「答案应该就是璃子小姐现在的模样。」

「啊?」

「我指的是她的身高。」

皓转向一冴和紫朗。

「她似乎跟你们两位差不多高。这是从谁遗传而来的呢?」

「我们的奶奶是俄罗斯人,又是个舞台演员,她的身高有一百八十公分。听说爷爷去欧洲游学时对奶奶一见钟情,但她很年轻的时候就过世了。」

原来如此,所以一冴、紫朗和璃子小姐都有四分之一的外国血统。

「璃子小姐在十岁左右被监禁,刚好是第二性徵出现、正要进入青春期的时候。你说璃子小姐和幸次先生的冲突从那时候变得越来越大,我想身高或许就是其中一个原因。」

青儿想要反驳,却又说不出口。

回头想想,灵异照片里的玻璃女士体型非常娇小,如果幸次先生这位制偶师的眼中最完美的女性就是那副模样……

「女孩子到了青春期,就算一个夏天长高将近二十公分也是有可能的。身为父亲应该对孩子的成长感到喜悦,幸次先生却无法忍受女儿越来越偏离自己对『最佳杰作』的标准。璃子小姐很像父亲幸次先生和当过女演员的奶奶,成长之后变得和幸次先生一样高。」

因此他把成为「失败作品」的女儿关进地下室。

「也就是说,这间Isola Bella旅馆发生过两次『替身事件』,第一次是人偶取代了少女,第二次是女儿取代了父亲。」

听到皓这番话,三个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地上的乾尸——后脑勺留下明显伤口的幸次先生的尸体。

「第二次替身事件应该是发生在两年前。当时幸次先生解雇了屋内所有佣人,并且开始用长袍和面具裹住自己。想必是璃子小姐为了扮成幸次先生,故意用这种方式来瞒过别人的眼睛。」

青儿忍不住插嘴:

「这样不对吧?就算她能瞒过别人的眼睛,也没办法改变声音,只要一关口就会泄漏身分了。」

「没错,当时十八岁的璃子小姐若要假扮成幸次先生,绝对少不了霜邑先生的帮助。也就是说,璃子小姐两年前杀害幸次先生时,霜邑先生就已经是她的共犯。」

「难道……」

紫朗喃喃说著,但他的眼神飘移,像是不知道该不该说下去。

「是霜邑……怂恿璃子杀死叔叔的吗?」

「喔?你想到了什么?」

紫朗被皓这么一问,下定决心似地吐了一口气。

「……其实我来到岛上之前,找人调查过霜邑的底细。」

「啥 ?等一下!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一冴睁大眼睛问,紫朗神情尴尬地别开了脸。

「关心璃子的人不只有你一个。我早就怀疑霜邑在诊治璃子时,可能动过某些手脚,或许他会为了把璃子当成人偶留在身边而和叔叔联手。」

关于他的调查结果……

霜邑以前确实在东京开过诊所,他和前一任的萩医师是老相识,萩医师在返乡时请他来代班,所以他才认识了幸次先生。

「他的国籍是日本,但出生在英国,母亲是日本人,父亲是英国人,还有一个双胞胎哥哥。父母相继身亡后,他被舅舅一家接回去当养子,但他的哥哥不被舅舅接纳,只能去儿童安置教养机构……」

紫朗说到这里就停下来,咳了两声之后才继续说:

「但他十二岁就逃出机构,二十八岁时因为杀人被逮捕。听说他杀死了十八位东洋少女,还把受害者泡在福马林里保存起来。」

「……啊?」

接著他被判无期徒刑,这在已经废止死刑的英国代表一辈子都得关在牢里,然而他不到两年就在牢里自杀了。

但是……

「那、那是霜邑先生从小分离的哥哥所做的事,和他又没有关系,」

「这就很难说了。他待在牢里的两年间,有一位犯罪心理学家去访问过他,当时他说的一些话让我很在意……」

在这对兄弟还很年幼的时候,他们暴躁的母亲有一天因为喝醉酒,在洗澡时溺毙了。后来她的遗体化为尸蜡,两兄弟还继续过著「母子三人」的生活半年之久。

『每天晚上我都牵著双胞胎弟弟的手,去亲吻沉在浴缸里的母亲额头。后来我变得只爱人偶,所以我才杀死那些女人,让她们变成人偶。我不知道弟弟现在在哪里,但我觉得他一定也和我一样。』

紫朗存在手机里的英文采访之中有这么一段话。

「怎么会……」

青儿愕然地全身颤抖,彷佛室温在一瞬间降低。一冴也露出被冰块噎住的表情,脸色如纸一般苍白。

只有皓依然以寻常的语气说:

「这是necrophilia,也就是恋尸癖。依照佛洛伊德学派的解释,这是因为幼年时期对『睡眠中的母亲』的依恋转变成一种欲望。人偶和尸体有一些共通点,那就是同样没有活人的温度,也没有想法和感情,永远是被动的。」

紫朗闻言,表情僵硬地点点头。

「这件事和霜邑的确没有直接关系,但他来到这座岛上的经过很可能牵扯到杀人事件。」

「这是怎么回事?」

「上一任的萩医师因车祸死掉了,宛如要和霜邑换班似地。」

从他的话中听来……

萩医师为了参加亲戚的法会,回到本岛后就发生车祸过世了。他在烂醉的状态下冲到马路上,被长程货车给辗过。

但是……

「听说在那之前还有其他人在他身边,但没有确切证据。奇怪的是,警察始终查不出萩在发生事故的那天晚上曾经在哪里喝过酒。」

或许是被某人绑架,强迫灌酒之后被推到马路上——警方内部也有人质疑萩是死于他杀,但又找不出能证明这是凶杀案的线索。

「可是霜邑有不在场证明,有证据显示他在事故当天在这座岛上帮萩代班。不过,说不定霜邑委托了别人去做……」

紫朗说到最后声音有些颤抖。因为怀疑,以及恐惧。

「这或许只是愚蠢的妄想,但是这座岛上的人,除了霜邑之外全死光了,第一个是萩,第二个是幸次,第三个是璃子。或许他先杀了萩,以主治医师的身分混进岛上,之后怂恿被监禁的璃子杀死叔叔,最后又为了封口杀害璃子,还把罪行推给她的父亲……」

就这样,一个人都不剩。

只留下一冴和紫朗这些外来的客人,以及伪造的不在场证明。

「这确实是个完美的剧本,不过有几件事让我很在意。」

皓对青儿说著悄悄话。

「第一点是霜邑在你的眼中并没有变成妖怪。」

「呃,可是,那是因为我的左眼……」

「你的左眼没问题。呵呵,这点我等一下就会解释。」

皓露出了别有深意的笑容。

「最让我在意的是凶手搞了这么多花招,却完全不考虑警察的调查能力。」

「怎么说?」

「那些把戏,一旦经过警方调查就会被看穿。譬如说,留在现场的血迹会被验出抗凝血剂。还有,就算凶手费心制造不在场证明,但是留下了人头就能清楚推测出实际的死亡时间。这么看来,这必把戏的有效期限只到『警察抵达为止』。」

「呃……或许凶手打算在警察开始调查之前先逃走?」

「也有这个可能,不过逃走就等于承认自己是凶手吧。」

的确是这样,青儿正赞同地点头时……

「你为什么一直不说!如果早点知道霜邑的事……」

「我已经说过了,那些都是毫无根据的妄想!萩的事情也被警方判定为意外。我本来想要多搜集一些线索,结果你就说要来岛上!」

两兄弟又吵了起来。

「那你为什么不跟我说!来到岛上之后明明有机会!」

「开什么玩笑!如果让你知道了,你铁定会不顾分寸地大闹一场!说不定还会因此被杀掉……」

「那又怎样!如果我先被杀了,或许璃子现在还……」

「你闹够了没啊!」

看到一冴激动吼叫的模样,紫朗的火气也上来了,他怒气腾腾地揪住一冴的衣襟,气急败坏地吼道:

「你老是随便把别人的关心踩在脚底下!你以为我为什么要来这座岛上!还不是为了让你活著回去!可是你不管长到几岁都不肯乖乖听别人的话!」

听起来是如同往常的批评和缦骂。

可是……

「……喂,等一下,你刚才说什么?关心?你会关心我?」

「啥?你现在还问我这个!我明明从小到大都很关心你,是你一直当作没看见!不管人家怎么规劝,你都满口抱怨!时尚品牌那件事也是,我给了你那么多忠告,你却……」

「……等一下,你说的忠告难道是指那些嘲讽和指责?」

一冴呻吟似地说道。这时……

「嗯?是不是有什么声音?」

听皓这么一说,青儿竖起耳朵,确实听到一些怪声。

(那是什么?)

背上突然冒起一股恶寒。

那不是风声。彷佛有一条大蛇在这面水泥墙后发出威吓的嘶嘶声。

是蒸汽喷出的声音吗?

「难道是锅炉室?」

紫朗血色尽失,立刻冲向房间深处。

接著……

(咦?)

积满灰尘的地上出现新的脚印,看起来就像皓的……不对,应该是更娇小的女人或孩子的脚印。

脚印走去的方向是——

「混帐,这个锁也被破坏了!到底是谁干的!」

房间最里面有一扇金属门,乍看彷佛是墙壁的一部分,走近之后才会看到长方形的轮廓。

紫朗拉开生锈的门把。

里面突然传出喷气的声音,像是有一大团风扑面而来。

「那是什么……」

门后方是一片平台,前面有一座通往地下二楼的铁梯。

下面是一个直径两公尺、高度四公尺左右的巨大金属圆柱。这个看似有好几吨重的装置不停喷出水蒸气,而且持续发出撼动空气的震动,简直就像一头发狂的铁牛。

「喂,热气都冲到这里来了!情况不太妙!」

「笨蛋,何止是不太妙!这里还是旅馆的时候,曾经发生过锅炉爆炸的意外,有两个员工因为严重烫伤过世,而且原因是冷水管腐蚀。混帐,在那之后经过了三十年,如果现在又启动的话……」

紫朗的声音随即被蒸气声掩盖过去。

现在这整个空间等于点燃了引信的炸弹。

皓一脸佩服地眯起眼睛说:

「原来是这样。看来凶手打算炸掉整个凶案现场,阻挠警方的调查。」

这是人做得出来的事情吗?

「混帐!要赶快把机器停下来!现在或许还来得及!」

紫朗大声叫道。

「啥?光是走近就会被烫伤吧!而且你知道要怎么关吗?」

「天晓得!我虽然管理过锅炉室,但这是锅炉技师的工作啊!不过我知道紧急处理的程序,现在只能赌一把了!」

紫朗脱下上衣,塞给一冴。

「你赶快出去!」

「啥?你在胡说什么……」

一冴还没说完,紫朗就揪著他的衣襟用力一推,像是要把他推出门外。一冴踉跄了几步,退出锅炉室。

「你这笨蛋,至少最后听一次哥哥的话吧!」

紫朗吼道,然后就关上了门。

——本来应该是这样。

但门即将关闭前,一冴用鞋尖卡住了门缝。

「谁要听你的话啊!你这蠢蛋!」

一冴硬是把门推开,跟著紫朗的背影冲向铁梯。

就这样……

吞噬了两兄弟的门扉发出砰然巨响关上,只剩下完全被绯除在外的青儿和皓。

「……我们快点逃到地上吧,反正他们也不记得我们的存在了。」

「说得也是。」

爬上楼梯的途中,皓转头对青儿说:

「对了,被骗了这么久,我可不能当作什么事都没发生。别看我这样,我一向是有仇必报。」

……早就知道了。

「好啦,青儿,我们该去打鬼了。」

皓虽然说得豪迈,脸上却露出寂寥的表情。青儿还发现地上听不见风声了。

暴风雨停息了。

台风已经离开。

激烈的风雨已不复见,宛如厚布的雨云也出现许多破洞。

现在是凌晨五点,水平线大约从三十分钟之前开始出现红光,不知不觉间,天空布满晨曦,像伤口流出的鲜血一般艳红。

(正好符合这落幕的时分。)

他耸耸肩,在心中自言自语。

即将就要破晓,鬼吃人的夜晚也结束了。

可是……

「真奇怪,时间明明差不多了。」

他焦躁地用鞋尖踢著石板地,眺望下方的Isola Bella旅馆。

这里是grand theatre大歌剧院——阶梯状巴洛克庭园的最上层,高度大约海拔三十公尺。

如剧场舞台般的阳台上矗立著博罗梅奥家族的标志——独角兽雕像。

象微高贵和傲慢的独角兽在旧约圣经里被视为「魔鬼的化身」,说起来确实很适合这座岛。

(怎么想都很奇怪。)

这时地底的高压锅炉应该要爆炸起火才对。

就算警察发现了火灾,但这里可是离海岸十五公里远的小岛,派出消防艇也是远水救不了近火,大火在转眼之间就会焚毁一切。

包括地下室的乾尸,以及头和身体分家的尸体。

(不过那些都不重要。)

他只有两个期望,那就是凛堂棘的死,更重要的是西条皓的死。

此时……

「哎呀,原来你在这里欣赏爆炸秀啊。」

听到这声音,他顿时浑身一抖。

「这正是所谓的隔岸观火。大家都说只有笨蛋和烟会往高处跑,你这地点未免选得太简单易懂了吧……绯。」

来者是凛堂棘。

他背对著艳红的天空伫立,有如一条黑影。

被他呼唤名字的少年——绯——啧了一声,但还是尽量装出无辜讨好的笑容。

「哇,侦探先生,你好早啊。不过你是不是搞错了什么?我只是遵照霜邑先生的吩咐来看看庭园的情况……」

「你说的霜邑先生,刚才已经被我抓起来打晕了。我想还是先告诉你比较好。」

「……你说什么?」

「选择码头真是太听明了。我想应该是你指示的吧,他和一艘逃跑用的橡皮艇一起藏在岩石下的洞窟里。大家都知道海湾设有警报装置,不可能有人潜入,所以自然不会想到要搜查那边。」

「不好意思,我完全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别再装傻,其实我打从一开始就认出你了。你是魔族吧,而且是西条皓那个半妖的兄弟。没错吧?」

事情越来越麻烦了。

这个男人和绯同父异母的哥哥西条皓是势不两立的敌人,虽说他在阎魔殿的监视之下不能加害绯,但也不能掉以轻心。

「喔,被发现了啊?真令我吃惊,我们应该不认识吧。」

「是啊,我就知道你一定不记得,因为有人让你忘记了。」

「……什么意思?」

「这不重要,重要的是现在已经到了落幕的时刻。天快亮了,暴风雨也已过去,说不定会让凶手逃掉。」

「啊,对了!你说霜邑先生被抓到了啊?真是遗憾。其实我是被皓哥派出来找霜邑先生的,没想到被你捷足先登。不管怎么说,事情都解决了!」

「是啊,我会解决的,现在就来解决。」

一根手杖指向绯的鼻尖。

棘像握著猎枪般,把手杖对准绯。

「你就是这些案件的真凶。没错吧,绯?」

他狰狞地、高傲地笑了。

喔,原来如此。如果说这世上最高傲、最美丽的生物是独角兽,想必就像这个男人吧。

「你到底在说什么?你刚才不是说已经抓到霜邑先生了吗?」

「是啊,我抓到他这个共犯了,或许也可以说是助手。不过,这件事之中的罪人只有你一个,至少照妖镜是如此判定的。」

难道……这个男人已经知道了?

「让我发现真相的是那个半妖养的狗。」

混帐,果然是因为远野青儿。

「阎魔殿秉持『情报的公平性』,把消息透露给我。那个挂名助手的左眼里有照妖镜的碎片,能够把人犯下的罪看成妖怪的模样。」

绯啐了一声。

那只阎魔殿的走狗真是多管闲事。

「刚才我趁他的饲主不在时跟他谈了一下,稍微恐吓个两句他就全说出来了。除了璃子小姐假扮的幸次先生,其余六人没有一个变成妖怪的样貌。这实在太奇怪了。」

棘边说,边拄著手杖朝绯走近。

「这样看来,杀死璃子小姐的凶手不在我们之间。但这是不可能的,现场的情形一看就知道设下了圈套,而且非得靠著霜邑先生的力量才能达成。」

皮鞋的脚步声停下来——停在绯的面前。

「所以我想到一个假设。能在现场制造不在场证明的确实只有霜邑先生,但是其他的事……譬如杀死璃子小姐并割下她的头、靠著伪造的身体假装她还活著,就连霜邑先生之外的人也做得到,而那个人就是这件案子的真凶。我也想到,若凶手是魔族,或许会被照妖镜判定为无罪。」

说得没错。

人吃牲畜,鬼吃人——这是天经地义的事。

就算人收割作物、宰杀家畜,也不会被照妖镜判为有罪。

同理,既然杀人、吃人——甚至是冷血杀害自己的亲兄弟——是魔族的天性,区区一颗人头也算不了什么。

(话说回来……)

站在他眼前的棘,本身就是杀死十二个兄弟的大罪人,若是那个废物注意到他从来没有变成妖怪的样貌,应该就会发现这点了。

「昨晚我和半妖都奉命留在客房里直到午夜零时,所以凶手只可能是你。」

绯几乎要喊出「闭嘴」,又急忙咬住自己的嘴唇。

如果现在反驳就正中对方下怀了。

「至于共犯霜邑先生没有变成妖怪的理由嘛……应该可以把他比喻成在魔术表演时,突然被点名上台当助手的观众吧。他虽然帮了不少忙,却不知道完整的计画,当然也不知道那些把戏和机关,说不定他连璃子小姐会死都不知道。」

棘屈指数著。

「你指示霜邑先生做的应该有四件事:第一是凌晨一点进入台风眼时,从五位客人之中选择某人一起去璃子小姐的房间,第二是假装确认木板窗是否锁好时趁机打开窗扣,第三是帮璃子小姐重新戴好胸针时刺破里面的塑胶布,第四是从轮椅上拿走璃子小姐的衣服,藏到安全的地方……这些行为确实都算不上是『罪』。」

「等一下,不该是这样吧?你有看到霜邑先生的反应吗?他的惊讶、哭泣和呕吐如果都是演出来的,应该要有个剧本吧?否则他怎么能演得那么逼真……」

「他当然做得到。」

绯顿时冒起鸡皮疙瘩。

真奇怪,简直像是有一双看不见的手掐住他的脖子。

「我会发现是因为霜邑先生的表情。无论在餐厅或会客室,他和一冴先生在一起时就模仿紫朗先生的表情,和那只笨狗在一起时就模仿他饲主的表情。也就是说,霜邑先生想让初次见面的人信任他,或是想威胁敌对之人的时候,便会维妙维肖地模仿那人敬畏对象的表情。」

棘说到这里耸耸肩,脸上的表情既非佩服也非不屑。

「要说是处世之道,这实在太病态一点。总之霜邑先生既然是这种人,要从周围状况和你的脸色研判出『自己现在该做出何种反应』并且精准地表达出来,对他来说就像呼吸一样简单。」

绯喃喃说著「我真服了你」。

他真的看错凛堂棘了,本来还以为只是一只中看不中用的笨狗。

但绯还是不以为意地耸肩说道:

「你洋洋洒洒说了这么多,结果都只是空口说白话嘛。霜邑先生有问题的事我也知道,但你没有任何证据可以说我是——」

「我有证据,就在这里。」

棘从怀里拿出一支绯看过的手机。

——那是霜邑先生的。

「这是刚才打昏他的时候借来的。半妖养的狗还告诉我一件事,霜邑先生在凌晨三点半收到幸次先生寄来的『遗书』时,你说了这么一句话:『发送时间是凌晨一点半,刚好是我们听到二楼传出声音的时候。』」

「……有吗?该不会是他听错了吧?」

「很遗憾,能证明这件事的不只他一个人。你看看这个。」

液晶萤幕显示出那封邮件。

发送时间竟然是「凌晨三点半」。

「你一定在想『怎么可能?明明是凌晨一点半发送的』吧?在正常的情况下,如果邮件寄达的时间延迟了,还是会显示寄件人发送的时间,但这次发生了不寻常的情况。」

棘的语气像大人在教导小孩。

「因为当时停电了。一般来说,用手机寄E-mail是从基地台经由好几个伺服器存进收件者的信箱,但是当时基地台停电了,所以才会发生这种通讯障碍。」

糟糕。

那时因为手机突然被一冴拿走,以致他来不及确认发送时间。没想到那件事会造成这么大的失误。

「知道这封信是在凌晨一点传送的只有凶手一个人。你当时看似在偷濑,只顾著用手机玩游戏,其实是偷偷观察二楼的情况,拿捏寄信的时机。当你听到头上传来声响时就按下寄件按钮——而且是用杀害璃子小姐时拿到的幸次先生名下的手机。」

棘露出了隐藏在白皙面具底下的本性。像是嘲弄,又像是轻蔑。

「你有什么要辩解的吗?」

混乱、愤怒、焦躁,汹涌的情绪令绯咬紧下唇。

下一秒钟,绯的脑海里浮现「逃跑」二字。一定要快点找个机会从这个男人的面前逃走——正当绯这么想的时候……

「呵。」

棘的喉咙发出声响。

彷佛听到有趣的笑话,露出不符合这个场面的笑容,这让他显得更疯狂。

棘呵呵笑著,肩膀颤抖不停。

「喔,抱歉,我只是觉得你好像搞错了。」

话一说完,棘就朝绯伸出手去。

看起来像是要和他握手。

「你的目的从头到尾都是要暗杀那个半妖少年——西条皓,没错吧?如果继承人碰上爆炸事故『意外死去』,能继承的就只有你一人;如果身为敌方的我也一起陪葬,更是一石二鸟。」

棘的声音动听得有如在唱歌。

他的心情似乎好到随时会哼起曲子。

「万一这计画失败,还有霜邑先生这一道保险。阎魔殿的规定是『若裁判有误,惩罚就会落在裁判者的身上』,所以,如果那个半妖以为凶手是霜邑先生,他在宣判的那一瞬间,自己就会受到致命的打击。」

没错,绯就是这么打算的。

明明是个先天不足的半人半妖,却恬不知耻地自诩为继承人。绯的目的就是要把他打入地狱的最底层。

棘说:

「挺不错的嘛。」

「啊?」

「其实我一直在找盟友,能协助我铲除掉可恨半妖的盟友。依照阎魔殿的规定,我们双方不能彼此伤害,但你不一样,你属于山本五郎左卫门的阵营,又是他的兄弟,你们若为争夺继承权发生内斗,阎魔殿是不会管的。」

棘向绯露出微笑。

「也就是说,我和你的利害关系是一致的。再说,和那个半妖相比,拥有正统魔族血脉的你更有资格当我的对手。如何,这个提议不错吧?」

绯彷佛受到吸引,握住棘的手。

棘的手杖随即举高。

「咦?」

刺耳的炮声响起。

被打中了——当绯意识到这点时,他已经跪在地上。紧接著,棘对准他被枪打伤的地方狠狠踹了一脚。

「呜!」

绯发出沉重的咆哮,往后倒下,手杖的握柄又迅雷不及掩耳地朝他的右膝挥落,俐落地敲碎他的膝盖。棘结束攻击后,轻松地按著帽檐调整帽子。

「一个不懂礼貌的孩子在人家认真比赛时乱动棋盘,有哪个大人不会生气呢?」

他狰狞地笑著,如同一只露出犬齿的野兽。

「为、什么……」

绯痛苦呻吟,舌上覆盖著金属的味道,鲜血从嘴角流出。棘冷冷地瞥了他一眼。

「你似乎搞错一件事,所以我还是跟你说清楚吧。」

棘的手上拿著枪口冒著硝烟的手杖,那是一把古典的特殊造型枪支,整根手杖就是枪身。

他拆开握柄,重新装填子弹,然后跪在绯的身边开口:

「那是我的敌人,我的猎物。」

说完,他揪住绯的头发,凝视著绯仰起的脸。

「我说过,我要杀了他,就一定会亲手杀死他。所以如果有人妨碍,我只能先解决那个人,就像你一样,」

他的眼神极其漠然,像是看著一只被拍扁的苍蝇。

绯虽然额上冒汗,但仍用艳红如血的双眼瞪回去。

「凛堂棘,你疯了吗!我也属于山本五郎左卫门一族,根据阎魔殿的规定,你伤害我的时候就等于是输了……」

「……喔?话还挺多的嘛。」

哀号被第二声枪响掩盖。

棘又击出了点三二口径的子弹,他的脸孔因嗜血而扭曲,但仍谨慎地立刻在枪里装填第三颗子弹。

「该揭晓谜底了。为什么我可以对你动手呢?那是因为——」

棘愉快地开始解释时……

「凛堂先生。」

突然有个声音传来。

棘惊讶地抬起头,看见宛如剧场舞台的最上层阳台出现了一道人影。那身丧服般的和服被晨曦晕染得如鲜血一般红。

如同压轴的演员,站在两人面前的那人——

「这件任务有劳你了,请把现场交给我吧。」

——正是西条皓。

跟著皓走上阳台时,青儿的脑海里不知为何浮现棘被鵺踩在脚下的画面。

(这是为什么呢?)

是这股令人反胃的血腥味勾起了那段回忆吗?不对,原因应该是皓脸上那抹坏心的笑容。

「等一下,难道……你们两人串通好了?为了引诱我上钩?」

绯嘶哑地发问,随即剧烈地咳嗽,吐出一口血。

棘不悦地瞄了绯一眼。

「不用你说我也会把这里交给你,我还有最后的工作要做。」

说完,他就离关了阳台。

皓缓缓说道:

「其实我和棘是互通E-mail的网友。我是从篁的手中偷看到他的信箱地址。」

青儿心想,原来是那个时候啊。

篁出现在离馆的客房时,用手机拍下「委托书」的照片寄给棘。当青儿正在赞叹他惊人的打字速度时,皓偷看了他的手机,一瞬间就记住棘的信箱地址。

(啊,对了……)

皓在会客室向青儿借手机,原来是为了和棘取得联系。

「因为这次我们利害关系一致,我就请他帮一点小忙,只是得用青儿左眼的秘密做为交换。棘听了也大吃一惊呢,他万万没想到原来青儿真的是我的助手……」

竟然是因为这个!

皓看都不看发出无声抗议的青儿,依然笔直注视著绯。

「既然你打算炸死我,我就不能再坐视不管,所以才请棘帮忙逮住你。如果是我自己来,十之八九会被你给逃走。」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你是什么时候发现我的计画?」

「打从一开始就发现了。正确地说,是在还没来到这座岛之前,收到璃子小姐的『委托书』的时候。那个信封应该是你写的吧?因为和你一周前交给青儿的『挑战书』有同样的书写习惯。」

「怎么可能!我明明改变了字迹!」

「嗯,是啊,信封上的字写得和信里面的字很像,但我注意到的不是笔迹,而是笔划的顺序。」

皓边说边从怀里取出两封信,一封是委托书,一封是挑战书。

他说著「你看」,指著挑战书上的「七月吉日」以及委托书上的「吉鸥岛」,两处的共通点是都有「吉」字。

「笔划顺序是无意识的习惯,就算是模仿别人的笔迹,也会表现出自己的书写习惯。尤其是钢笔字会因为墨水浓淡的差异而写出力道强弱不同的线条,所以可以轻易看出笔顺。」

依照皓的说明,「吉」里面的「士」是先写长的一横,再写一竖,最后是短的一横,但挑战书和委托书的「吉」字是先写长的一横,再写短的一横,最后是一竖。

也就是说,信中的笔划显序是第一划、第三划、第二划。

「我已经问过了,有这种书写习惯的人在国内不到百分之十,这个数值要当作证据是很可信的。此外还有一点……」

接著皓指著信封上的「长崎」。后面写的不是现代日文的「県」,而是古字的「县」。

「这是旧汉字,是在当用汉字——用现在的称呼应该是常用汉字——拟定之前使用的字体。由此可见,写这封信的人是在新字体还被称为『略字』的时期,或是与其相近的时代受教育的。如果是人类,现在应该超过九十岁了,再不然就是和我差不多年纪的魔族……就像你一样。」

「胡说八道,这全是你的猜测!」

「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所以找人做了笔迹鉴定,结果确定两封信是同一个人的笔迹。这可是经过专家认证的。」

话虽如此,皓去找人鉴定笔迹时一定还是怀著一线希望,希望只是自己想太多。

他一定也不想看到这样的结果。

「顺带一提,信纸是其他人写的,你伪造的只有信封。我想你应该是撕破了原来的信封,换成另一个信封吧。」

「……嗯,是啊。这封信本来是写给一冴那个废物设计师的。」

所以那封信根本不是什么「委托书」,而是写给一冴的「邀请函」啰?

那封信并没有寄到一冴的手上。

即使如此,一冴还是来到这座岛,而且正好是在八月十九日,说不定那两个人之间有著某些特别的情谊。

「不用担心,我不会杀你……不,应该说任何人都做不到。」

皓这么说,往前走出一步。

他静静地闭上眼睛,但很快又睁开来。

「因为你早就死了……绯花哥。」

沉默或许只维持了几秒。

笼罩在现场的沉默彷佛会永远持续下去,连不可能断绝的浪涛声都几乎被沉默掩盖。

「我也该让你看看这东西了。」

皓拿出一张照片。

褪色的照片被岁月刻上了黄斑,但照片中的人仍保持原来的色彩。

包括那顶报童帽上的红牡丹。

——是绯。

照片里的他抱著一个裹著襁褓的婴儿,虽然抱得战战兢兢,但仍努力装出不以为意的表情,看起来十分可爱。

(对了……)

半个月前,皓向「相关人士」询问绯的事情,后来收到了一张照片。难道这就是那张照片?

「这是什么?我什么时候拍过这种照片?我一点都不记得。」

「这张照片很久了,因为是在我刚出生时拍的。没错,你抱著的婴儿就是找。」

——不对,这太奇怪了吧?

照片里的皓只是个刚出生的婴儿,但是抱著他的绯跟现在长得一模一样。

「其实你是我的哥哥,而不是弟弟。」

这话真是令人摸不著头脑。

「我以前有三十一个哥哥,但是在拍了这张照片的几天后,所有哥哥都被我们的父亲山本五郎左卫门亲手杀掉了。这是为了让身为半妖又是么子的我成为继承人。」

原来皓说的「相关人士」就是山本五郎左卫门。

「少、少胡说!我根本没见过这个婴儿!而且你说我已经死了?那我为什么……」

他正要说「为什么还活著」,却因一阵剧烈的咳嗽说不出话。

「你知道《长谷雄草纸》这个故事吗?」

话题突然跳到无关的事情。

「那是发生在平安时代的故事,写的是纪长谷雄这位学者和栖息在朱雀门的鬼比赛双六棋的事。最后纪长谷雄获胜,得到一位绝世美女,但他违反了鬼告知的禁忌,结果女人就化为一滩水消失了。她其实是鬼利用死人的尸骸做出来的『人造人』。比这个故事早了一百年左右的《撰集抄》中有一篇故事叫<西行于高野奥造人事>,里面也记载了『鬼搜集人骨制造出人』的情节。」

所以用尸体造人被认为是「鬼的秘术」啰?

「回魂术可以藉由骨骸令死者复活,这就是你还活在这个世上的原因,不过你的记忆可能因为某些缘故遭到窜改。」

绯十分茫然,喃喃说著:「怎么可能……」

「这种秘术有一个禁忌。」

皓说话时紧盯著绯,彷佛怕自己一眨眼,绯就会从他的面前消失。

「那就是对死者说出他的名字。『若行其是,造者及被造者皆化为乌有』——也就是化为一滩水消失。」

——看吧,就像这样。

听到皓的这句话,绯愕然睁大的眼睛顿时充满恐惧,因为他看见自己的双手从指尖逐渐变得透明,如同化成冰雕。

「『女人化为水流走了』。这个结局也和《长谷雄草纸》一样。」

皓以异常平静、缺乏抑扬顿挫的语气说道。

然后……

「我、我想起来了,全都想起来了!」

绯的头发乱舞,口中吐出野兽般的咆哮,他瞪大血色的眼睛,腹部滴著黑血站了起来。

「是你,都是你害的!只要你死了就没事!是你害死大家的!」

充斥在他眼中的情感比杀意更骇人。青儿立刻要把皓拉开,但还是晚了一步。

绯伸手一挥,划过皓的脸颊,鲜血飞溅而出。

但也只有这样。

下一秒钟,绯失去人的轮廓,瘫倒在地,发出溅水声。如同被手截断的水柱,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包括他的脸、手、指头。

肉、骨头、血液。

地上只残留著一朵人造的红牡丹。

只有这样。

「你最后应该可以把我的喉咙割断的。」

皓边说,边用双手捧起艳红的花瓣。那动作就像抚摸著烧尽的死者骨骸。

静静地,如同低语一般。

他的声音微微颤抖。真的只有一丁点儿。

「……但你还是做不到吧。」

皓喃喃呼喊著「绯花哥」的声音,微弱得像是幻听。

又像是哭泣。

他们生长的家庭位于威尔斯北部一个广大湖泊的湖畔。

父母从来就不关心他们。虽然夫妻两人并无不睦,但是父亲却在某天离开了这个家,被丢下的母亲开始大买高酒精浓度的酒。她彷佛是在搜集全世界的不幸,一天比一天更像个不高兴的暴君。

后来那几年的情况他都不记得了,因为在母亲死后,他们就把那段期间的记忆全都遗忘。

虽然湖畔那栋房子里的活人只剩他们两个,但他们的身体根本像是尸体。

两手的指甲都不在了,全身有多处骨折,手脚上全是瘀青,哥哥的小指被咬掉了一截,弟弟的裤子上还沾著狗的精液。

此外还有一个真正的死人,那是曾经被他们称为「怪物」的人,但她如今只是一个美丽的女性。

她沉在浴缸里的尸体过了很久也没有腐坏。不仅如此,那皎洁如明月的肌肤变得像涂蜡似地散发光泽,随著时间流逝,她变得越来越像人偶。她变成了所谓的尸蜡。

他们发现自己终于能爱母亲了。

两人手牵著手,向躺在浴缸里的母亲献上晚安吻。在那个瞬间,他们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幸福。

杀死母亲的是哥哥,还是弟弟呢?他们之中的某一人趁著母亲在浴缸里睡著时,抓著她的头按到了水底。

是谁做的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终于能爱他们的母亲。

回顾过往,或许那半年在他们心中是此生最幸福的时光。

在镇上引发一阵骚动后,两人被送到孤儿院。

后来,他被唯一的亲戚舅舅一家收养。那是因为挂在他嘴角的微笑,彷佛是对哭泣的人表现出来的温柔笑容。现在想想,他应该只是在模仿躺在浴缸里的母亲尸体。

「他们」变成了「他」,那对挑不出缺点的日本人养父母,照著曾祖父的名字帮他改名叫「霜邑润一郎」。

他很喜欢他的养父母,所以就乖乖听从了。

他在学校的成绩很优秀,还为了继承养父的事业而立志当精神科医生。所以事情就这样了。

他在恩师的介绍下和恩师的女儿关始交往,然后论及婚嫁。所以事情就这样了。

他的妻子得知有了他的孩子的那一天,留下一句「你没有人类的心」就上吊自杀了。

他比任何人都伤心,所以事情就这样了。

结果「他」依然是「他」,永远不会成为「霜邑润一郎」。

虽然他考虑寻死,但没有任何人支持他的决定。所以事情就这样了。

接著,他遇见了她。

遇见依照绚辻璃子那位少女的模样制作的人偶。

那是他因大学同学萩的请求而去了九州最西边的吉鸥岛时发生的事。

他首先想到的是沉在浴缸里的母亲样貌,然后想起了夜晚和双胞胎哥哥手牵著手去亲吻母亲额头的事。

从天窗洒落的月光、相牵的手的温度、亲吻额头时的冰冷——这一切她都拥有。因为她的微笑和变成人偶的母亲一模一样。

这令他第一次为了「他」不再是「他们」而哭泣。

悲伤、愤怒,憎恨、寂寞——他无法拥有的一切,她全都拥有。

所以,他对「陪他商量烦恼的青年」说出了一切。

说他想要永远待在她的身边。

——然后,萩死了。

梦境突然终止。

当他醒来时。昏沉沉的脑袋只感觉到头痛和晕眩。大概是在海湾的洞窟里被某人打昏之后一直睡到了现在。

天空很吵杂。

像在庆祝暴风雨结束似地,成群的海鸟在天空盘旋鸣叫。异常尖锐的声音像在刮著耳膜,令人不悦。

「喔?你醒啦?」

他转头找寻声音的来源,看见一位靠在潮湿岩壁上、盘著双臂的青年。

——是凛堂棘。

接著他离开岩壁,拄著手杖走过来。手杖敲在岩石上的坚硬声音听起来像法官敲下木槌。

「好啦,时间差不多了。我可不像某人一样喜欢看著罪人逃走。」

他听不懂对方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但是眼前的青年丝毫不在意他的迷惘表情。

「生为人类活在世上却活得一点都不像人的,就称为鬼,所以你确实是鬼。麻烦的是,正因为你是鬼,所以没有罪过。『鬼神未曾行过失道之事』——这是酒吞童子死前的最后一句话,恶意这种东西只会出现在人类的心里。」

棘说完按住帽檐。

「所以这次的制裁就交给人类吧。」

他笑了,薄薄的嘴唇如上弦月般弯曲。

「在此预告。

八月十九日,Isola Bella旅馆将会发生分尸案。我保证,比天堂更美丽的地狱会在一个晚上终结。敬请前来参观。」

棘背诵的这段话听起来如同诗歌。不对,或许是信中的一段话。

「这是璃子小姐写的信,收到这封信的混帐小鬼以为那是『委托书』,其实这原本应该是『预告信』。」

为什么呢?

海鸥的振翅声非常嘈杂,感觉像身处等待开幕铃声的观众之间。

「璃子小姐大概打算在二十岁生日之后和你断绝关系,所以写了这封信寄给她最亲近的人。从结果来看,她多半猜到死亡即将降临在这间Isola Bella旅馆——觞阵临在她身上。她付出这么大的代价也要进行的复仇是什么呢?从信件的内容就推测得出来了,所以我帮她做了这件事。」

棘说出这句话时,面容彷佛是能剧的般若面具。

憎恨、执著、怨念,还有彻底的恶意。那是拥有人心者才会有的邪恶笑容。简直像是被少女的怨魂附身。

「从《日本灵异记》的<女人恶鬼见点攸食瞰缘>开始,自平安时代以来被鬼吃掉的都是女人,但是在心中培育出鬼的也是女人。既是被鬼吃掉的人,也是化为鬼而吃人的人,女人就是这样的角色……既然如此,理所当然会有这种结局。」

棘说完这段话之后,霜邑没命似地逃了出去。为了和前来迎接的船会合,他乘坐在橡皮艇上,藏在洞窟中,还带著一个包裹好几层防水布的行李箱。

他用颤抖的手解开锁扣,打开箱盖。

然后……他看见了。

看得清清楚楚。

眼前出现的是被棘弄得支离破碎的「她」。脸孔裂开,关节破碎,皮开肉绽——简直像被狼或野狗撕咬过。

——在此预告。八月十九日,Isola Bella旅馆将会发生分尸案。

原来如此,这确实是分尸案。

他在心中喃喃自语,同时知道自己已经毁了。

海鸥的振翅声传来,听起来就像观众席发出的如雷掌声。

一声狂啸——那是愤怒、怨叹,抑或喝彩?说不定是临终的哀鸣。

最后,棘的口中念出童谣之中的一句。

「澄心诚心请节哀。」

鬼吃人的戏码落幕了。

天色已破晓。

她总是看著海。

总是看著远方的某处。

就像无法逃离这里的自己一样。

八月十九日。

每年到了这一天的前后,以爷爷建治郎为首的所有亲戚都会聚集在这间Isola Bella旅馆。

表面上的理由是要庆祝堂妹璃子的生日,但她即使收到堆积如山的礼物,还是会一脸无趣地别开脸。

一冴发现她其实在看海,是在他十一岁的夏天。

当时九岁的她,独自坐在窗边时必定看著海,就连大人们夸奖她的容貌时,她还是看著海。

所以,那个时候也是——

『真是的,那孩子就像某人一样低俗。』

『虽然已经做过DNA鉴定,不过据说那个女人还有其他男人。』

『表面上说是因为生活困苦而自杀,我看应该是被别的男人甩了而含恨自杀吧。』

为了远离那些大人不负责任的闲言闲语而躲到离馆的时候也是。

他经过空中回廊跑进左手边的空房间时,发现已经有人在里面了。

——是璃子。

她听到开门的声音也没回头看一冴,依然凝视著那一块方形的海洋。

遥远的水平线看不到陆地,也看不到渔船,只有蔚蓝到寂寞的海水无边无际地延伸下去。

和她的侧脸有些相似。

「如果你想站在那里,是不是该说些什么?」

一冴被她瞪得有些惊慌。

他发现回过头来的璃子,眼眶有著淡淡的红色,彷佛一直在无声地哭泣。

「那个……我发现你老是在看海。」

他不加思索地脱口说出这句话。

就连旁人也看得出来,曾是知名制偶师的叔叔,企图把独生女璃子打造成自己的一件作品。他痛恨看到她表露出喜怒哀乐等各种感情,最近甚至光是看见她因听到笑话而发出笑声都会不高兴地咂舌。

只要待在这座岛上,她就像是被关在玻璃匣里的人偶。

「所以我猜你很想逃走,从这个地方逃走。」

他太来还想说「我也一样」,但声音还在喉咙里就消失了。

一冴也是一尊人偶。

而且是一尊仿造他同父异母的哥哥紫朗,却又仿造得不像的次级品。

他从小就每天补习兼学习才艺,然而他始终达不到周围大人们的期望。

发现自己是个「失败作」之后,他决定要低调地生活,至少不要惹别人不高兴,但是在学习忍受一切的过程中,他开始觉得无法呼吸。

如同一点一点地被空气压扁,他经常像缺氧似地感到喘不过气,再怎么吸气都吸不进去。

好想逃得远远的。逃到那个老是批评他的异母哥哥、那些用轻蔑嘲弄的目光看他的大人都无法触及的远方。

——趁著心灵或身体都还没死去的时候。

突然,唰的一声,璃子扯掉了裹在左手小指上的纱布。手指的根部有一处红肿,还起了水泡,那是烫伤吗?

璃子意兴阑珊地把左手举到脸前,对著烫伤的痕迹咬下去。

「好痛!」

「喂,又不是你在痛,笨蛋!」

璃子骂道。她的眼角闪现泪光,然后粗鲁地用肩膀擦擦脸,为了掩饰哭脸而转过头去。

「这是我刚才用打火机烧的。只要有这个伤痕,我就还是我……总觉得如果不提醒自己我不是人偶,好像会渐渐变得不再是自己。」

璃子这么说著,目光转向波浪涌来的地方——远方的水平线,然后以厌烦的动作把海风吹乱的头发拨到耳后。

「还有,我不是要逃走,而是要出发,出发到我想去的地方。」

「想去的地方」听起来就像是「想要生活的地方」。

当璃子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她的眼神认真到令人害怕。

然后他发现了。

他以为璃子总是在看海,其实她的眼睛是看著大海之外的某处。

——啊啊,是这样啊。

想在哪里生活,就可以在哪里生活。

他突然想通了。彷佛他终于可以割断捆在自己身上的操偶线。

——啊啊,原来如此。

不是在这个地方。

如果有朝一日可以去到那个地方,他不想再活得像现在的自己。

——所以我要改变。

他可能是第一次有了这种想法。

就在那时,从云缝洒落的光辉照在Isola Bella旅馆上。

眼前的一切,让一冴震惊得连眨眼都忘了。

这片景色美得令人感伤,像是临死之际会回忆起的人生最美的一幕。他有一种预感,自己永永远远,直到生命要结束的那一刻,都不会忘记眼前这幅景象。

这里真是个比天堂更美丽的地方。

「抱歉,我有点……」

一冴颤声说道,像是承受不了太灿烂的景象而遮住自己的眼睛。

璃子或许发现他正无声地哭泣,但她之后没再说话,只是一直默默陪在一冴身边。

他感觉从那天以来,璃子一直陪在他的身边。

那一天,在那一个地方,一冴终于从人偶变回人。

不是仿造品,也不是附属物,单单只是绚辻一冴这个人。

璃子的存在成了一冴的心脏。

——而且,至今依然活著。

后来……

由于绚辻兄弟的努力才阻止地下室的锅炉爆炸,之后只要等警察到来就好。其实青儿他们应该也要被警察问话,但阎魔殿帮了他们一个忙,让篁驾驶出租船接他们先行离开。说不定都市传说里的黑衣人也都是阎魔殿的鬼差吧。

如今,青儿和皓走在家附近的小径上。

放眼望去,只见无限延伸的黑色木板围墙,覆盖在他们头顶的是和昨夜的暴风雨截然不同的蓝天。

听著唧唧的蝉鸣,青儿感觉夏天好像会一直持续下去,但他不经意地看见地上躺著蝉的尸骸,才发现秋天似乎比想像得更近。

「来聊聊往事吧。关于我母亲的事。」

小径大概走了一半时,皓突然开口。

据他所说,身为战乱孤儿的母亲在十六岁从见习生升为艺妓之后不久,就被一位药店老板赎回去当续弦。

但是在婚礼将近的某一天,她被一个在青楼人人闻之色变的「砍头魔」掳走,关在屋内。

「可是,遭殃的却是那个罪犯。听说他最后发了疯,割下耳朵、削下脸颊、挖出一只眼睛……然后把这些东西全都塞进嘴里窒息而死。」

当警察找到他家,在凄惨至极的自杀现场找到他留下的一行字。

地狱不只在死后的世界。

这女人就是制裁罪人的地狱恶鬼。

「呃……也就是说,她在各方面都和你很像?」

「大概吧。」

……还好他对这件事还有自觉。

本来以为事情圆满落幕了,但世人的悠悠之口可没这么容易解决。

——去那个女人是个疯子,不对,是鬼。

街坊流传著不堪入耳的谣言,有人说「她向坏人讨人肉」,有人说「她每夜拿著坏人带回来的人头当玩偶玩」,最后她被软禁起来,在这时跑来看热闹的就是山本五郎左卫门,他心想「我一定要见见这位传说中的鬼女」。

这女人是神还是鬼?

不管她是什么,都是倾国倾城的美女。

他花了五年时间追求她,后来她的肚子里就怀了皓。

但是……

「官方纪录说她是自杀,但她其实是在生下我的时候过世的。她最后一句话是:『无论要做出多少牺牲,都要让这孩子成为继承人。』」

就是因为这样,才让山本五郎左卫门成了亲手杀死三十一个儿子的大罪人。

「所以,我是被人们视为鬼的疯狂女人和杀子的大罪人所生的孩子。」

从他懂事开始,身边就全是敌人。

因为那三十一个哥哥都有结为连理的伴侣和结拜为兄弟的知己。

在他们眼中,皓即是不共戴天的仇人。

「父亲决定把我藏起来,就把我和负责照顾我的红子关在一个施了隔离咒术的地方,和现在那间屋子一样。」

直到五年前谈起了比赛判罪人下地狱的事,才又让他出现在人前。

「这个……坦白说,是我的话真不想理会这些事。」

「呵呵,其实我也不想管,但我如果想要获得自由,非得夺得魔王宝座不可。」

青儿看著皓侧脸上浮现的微笑,觉得他好坚强。

比谁都强悍……但又很寂寞。

「让我最小的哥哥绯花复活的应该是父亲身边的某人。因为那人和我被杀的大哥是秘密情人,所以一直在找机会为他报仇。」

根据说明,绯出现后,皓去询问的「相关人士」就是山本五郎左卫门,后来他和红子兵分二路,红子和山本五郎左卫门设法找出挖开绯花坟墓使其复活的凶手,皓为了引开敌人的注意力而故意接受邀请。

这么说来,青儿就是在不知不觉的情况下和皓一起扮演诱敌的角色。

「那个人正在被我父亲拷问的时候……大概是在绯花化为水的那一瞬间,也化为水消失了。」

——造者及被造者皆化为乌有。

真的和平安时代流传下来的故事一模一样。

「这样事情就全都解决了吧。」

「大概吧。不过我还有一件事很在意。」

皓歪著脑袋说道。

「那个人和霜邑先生似乎不认识。」

「……啥?」

青儿露出呆滞的表情。

「呃,不对啊,这太奇怪了吧!这样根本不可能演变出后来那些事啊!」

「嗯,是啊,所以应该还有个主谋。或许就是那个人帮霜邑先生杀死了萩医师、怂恿璃子小姐杀死父亲,又把绯送过来,引发这一连串的事件……」

青儿感到一阵寒意,如同一群蜈蚣爬在背上。

听说「鬼」字是从「隐」字而来,代表看不见的东西。

这么说来,那个人才是真正的鬼吧。

「你还记得须须木芹那吗?」

皓突然说出一个很耳熟的名字。

「呃……就是割伤了我左眼的那个人吧?」

「是啊。其实我后来又调查了一下,发现她在中学的时候被父母拋弃了。」

那对年轻夫妻因沉溺赌博而欠下大笔债务,后来为了逃债,就丢下芹那趁夜逃走。

也就是说,芹那成了他们丢给地下钱庄的牺牲品。

「她住在风化场所的宿舍里时得到了庇护,有一对远亲老夫妇收养了她,让她隔两年之后又重新就学,但她的精神还是一直处在不稳定的状态。」

这个时候全心全意支撑著她的就是补习班的老师曾町亨。

但是……

「他过去犯下的罪行被我揭发后,去向警方自首了。虽说他是依法服刑,但还是等于拋弃了芹那,如同她的父母丢下她趁夜逃走。」

因此,她和很多男人发生了关系,重演过去的创伤。

为了让他知道:这是你害的。

为了告诉他:你对我做了和我父母一样的事。

这样……

能说完全是她一个人的错吗?

「我自作主张地把曾町亨的事告诉芹那小姐的养父母,他们决定先让她接受专家的治疗,之后再一起好好讨论她肚子里小宝宝的事。他们说,不管怎样,他们都一定不会拋弃她。」

那直是太好了。

至少现在还有人陪在她的身边,真是太好了。

「世阿弥在<二曲三体人形图>里面说过一句『行鬼心人』,意思是『虽然拥有鬼的外表,却有人类的心』。被视为鬼的人最可悲的地方,就是他们依然留有人类的心,就像芹那小姐,还有霜邑先生。」

人为什么会变成鬼呢?

如果他们就是被这样教养长大的,那还算是罪吗?

——这到底是谁的罪过?

在他们刚走进隧道时……

「如果说那是鬼生的孩子,我也一样。」

皓喃喃说道。

青儿努力思索该说些什么,却想不出来。

他的脑袋徒然地运转,找不到一句适当的回答。

青儿唔唔嗯嗯地沉吟著,然后无意识地伸出手,在皓的头上摸了摸。

两人之间沉默了整整三十秒。

等青儿回过神来,下意识地准备下跪道歉时,皓突然噗嗤一声笑出来,肩膀颤抖不停。

「仔细想想,这是我从出生以来第一次被人摸头呢。」

「咦咦?」

「……不对,或许在婴儿时期有过。」

看他喃喃自语的表情,青儿明白了。

——皓说的是绯花。

青儿回想起那张照片上的两人,看起来就像随处可见的兄弟,或许那位哥哥曾经摸过弟弟的头吧。

因为绯花有过三十个哥哥,弟弟却只有皓一个人。

「我还真有点羡慕一冴先生和紫朗先生。」

隧道里光线昏暗,青儿看不清楚皓说出这句话时是什么表情。

「常言道兄弟也会成陌路,兄弟间的相处有很多问题,要么没有交集,要么反目成仇,但不管是好是坏,光是有个兄弟就会影响彼此的人生,我觉得这是很难得的事。」

——亲子也是。

——兄弟也是。

这起都是失去了就找不回来的关系。

「……不过所谓的家人,并不全是因血缘关系凝聚在一起。」

皓如独白似地说著。

青儿还来不及开口发问,两人就走出了深绿色的常春藤覆盖的隧道。

这一刻,他觉得时间彷佛静止了。

前方出现一楝包围在绿意中的洋房。

看到那栋房子的瞬间,青儿为涌上心头的怀念感到讶异。

(难道……)

说不定自己很渴望能回到这个地方。

回到在这世上唯一容许他居住的地方。

说不定,这就是所谓的归宿。

这时……

在铺著红砖的小路上出现一条人影。

一阵微风如同一只手,抚乱了那头剪齐的黑发。

令人联想到金鱼的红色和黑色——是红子。

「欢迎回来。」

红子站在两人面前深深一鞠躬,嘴角若有似无地上扬。

「……咦?刚才那个难道是……」

大约过了一分钟,青儿才意识到这件事。

在这个世上,或许真有会笑的金鱼吧。

注1:七五三 日本的儿童节,小孩长到三岁、五岁、七岁时会盛装庆祝。

注2:「哥尔哥」 齐藤隆夫的漫画作品《Golgo 13》,主角是拥有一流狙击能力的杀手。

注3:『这事是鬼做的』典故出自《伊势物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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