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究竟是案件引来了他们,还是他们引来了案件呢——
*
这世上说不定有吃鬼的蛇。
*
黄昏彷佛问著「其人是谁」(注1)。
前方是一条竖著绵延不绝漆黑围墙的道路,遥远的西方是一抹色彩十分凶险、如同正在焚毁的残阳。要比喻的话,那就像是火焰或鲜血的颜色。
(再怎么说,太阳也太早下山了吧。)
青儿在心中嘀咕,穿著旧运动鞋的双脚加快了步伐。
他真是太小看「秋天的太阳落得比吊桶更快」这句谚语。明明已经把时间算得宽松一点,刚过中午就出门了。
不过仔细回想,他一开始就弄混了「神田站」和「神保町站」,去询问处问路问了三次,问到服务员都很受不了,搭地铁回来时还睡过头很多站。
(果然不应该做自己不习惯的事。)
是啊,何必到处找旧书店呢?
神田旧书店街和青儿的关系,本来就像北极熊和日晒沙龙一样八竿子打不著。再说,书应该也有选择读者的权利吧。
(唔……黄昏一词的由来好像就是「其人是谁」——他是谁。)
其人是谁、彼者为何——意思是「在那里的人是谁」。黄昏被称为逢魔时刻,似乎也是因为在这个时间看不清楚路上行人的脸。
昼与夜、幻想与现实、魔与人,这是相反事物混杂一处的时刻。
此时青儿之所以急著回家,是由于他的左眼。因为听说在逢魔时刻会有妖怪出现——正确说来,是前来拜访他住的那间屋子的罪人们。
青儿五岁时,有一块「照妖镜」的碎片从天而降,碰巧掉进他的左眼,从此以后他就有了把犯罪者的罪行看成妖怪的能力。
除此之外,他现在住的洋房为了主人工作方便而被施加一种特别的咒语,每到逢魔时刻就会有罪人不小心闯进来。
那是所谓的「地狱代客服务」,说起来有点类似地狱的分店。这间店的业务是由阎魔大王亲自委托,要把在人间逃过刑罚的罪人打入地狱。
坐镇在那间屋子里的鬼则是养了……雇用了被高利贷业者追债、过著网咖生活的青儿当助手的少年——皓。
身兼助手和米虫的青儿,已经和皓住在一起十个月了。
该说「地狱的审判是取决于鬼」吗(注2)?青儿不时会碰到一些令人不忍直视的惨事,但基本上还是每天过著悠闲的日子。
至少到夏天为止都是这样。
(结果后来还是一直没搞清楚那件事。)
那件事发生在三个月前,也就是八月。
事情始于一封奇怪的邀请函,他们在长崎的某座孤岛上被卷入了凶杀案,最后发现一件跟皓有关的阴谋。
表面上的凶手是皓还没懂事以前就死掉的最小的哥哥——绯花,施法让他复活的术士在事情解决的同时也丧命了。
但是……
(到底是谁呢?)
该称为真凶的主谋,至今依然身分不明、下落不明,而他们一点线索都没有。
——其人是谁?彼者为何?
大概就像古代流传下来的迷信吧。询问「你是谁」时,如果对方回答不出来,那就是真正的鬼。
「我回来了。」
青儿好不容易回到洋房,小跑步进入敞开的大门,匆勿爬上沿著墙壁折成L字形的大厅楼梯。
他没有必要掩人耳目,但是今天买的东西让他不由得害羞,所以他先回二楼的房间,再加快脚步走向一楼的书房。
下午茶的时间是下午四点,他还以为自己已经迟到很久了。
「咦?怎么会?才下午四点半?」
青儿看看手机确认现在的时刻,不禁吓了一跳。虽然他很庆幸不用找藉口,但秋天的太阳下沉得再快也不会快到这个地步吧?
「……嗯?」
赶往书房的途中,青儿突然停下脚步,他的视线望向摆在走廊突出窗台上的金鱼缸。正确地说,应该是在鱼缸里游泳的那只金鱼。
鱼鳞是深红色,蝴蝶形状的尾巴是漆黑的,这是名为蝶尾金鱼的高级品种。它优雅地缓缓摇曳尾巴的模样,乍看和往常没啥两样。但是……
「喔?怎么啦?」
听到青儿的声音,名为皓的少年转过头来。
西条皓——光看外表,只是个十五、六岁的黑发黑眼美少年,但他的真实身分其实是从事「地狱代客服务」、半人半妖的魔族,而且是《稻生物怪录》里写到的魔王山本五郎左卫门的儿子。
他的白色和服上开满了墨色晕染的大朵白牡丹。
——百花之王。
「呃,金鱼的胸鳍旁边有一颗颗的白色斑点……」
「喔喔,你说追星啊。」
皓回答得很乾脆,然后他看出青儿的脸上写满了问号。
「公的金鱼到了产卵期,胸鳍旁边就会出现被称为『追星』的白色斑点。一般来说应该是春天和秋天,今年似乎晚了点。」
这么说来,这只金鱼是公的啰?因为它和负责打理这间屋子的红子很相似,青儿原本以为是母的,原来是他误会了。
「好啦,差不多该去书房了。今天好像有新菜色喔。」
真是好消息啊!
青儿满心期待地和皓一起进入走廊底端的门。
首先看到的是熟悉的景象。窗上挂著如同舞台布幔的厚重窗帘,右边墙壁从地板到天花板是一整面的书柜,还有……
「请入座吧。」
红子站在已经摆好茶点的桌子前,今天穿的也是和蝶尾金鱼一样的红黑两色日式女仆装。
「真叫人期待。」
皓微微一笑,依照惯例坐在安妮女王式椅子上。青儿跟著坐在他的对面。这也是他的固定座位。
「……咦?不是新菜色啊,明明就是平时的苹果派……」
「看起来是这样,但里面应该是地瓜馅吧。」
那可是秋天最具代表性的美味啊!热呼呼的派上盛放著雪白绵密的冰凉鲜奶油,如果再淋上用大量苹果块熬煮成的浓稠酱汁……
「这、这一定很好吃吧!」
「呵呵,看起来就是很好吃的样子呢。」
看到两人兴奋得像孩子一样,红子的脸上似乎多了一丝得意。
「请享用。」
听到这声招呼,两人立刻双手合十,争先恐后地举起叉子。
喀沙。派皮酥脆的口感非常美味,光是听声音就觉得很美味。接著是热腾腾的地瓜馅朴素的甘甜,配上冰凉滑腻、入口即化的鲜奶油,以及充满扎实果肉的苹果酱清新的酸味。
「真想从胃里拿出来再吃一次。」
「呵呵,那不就跟牛一样吗?要不要再吃一块?」
「我举双手赞成!」
红子又走进厨房,然后推著推车走回来。
推车在两人热切的注视下停在桌边。两盘热腾腾的地瓜派已经加上鲜奶油和苹果酱、准备周全地等著,美味诱人到了几乎会发光的程度。
好,决定了。等到青儿回过神来,他已经拿了第三块。
最后一块是和皓分著吃的,所以他总共吃了三块半。
「不好意思,有邮件。」
青儿听到一声简短的电子音效,只见皓立刻掏出一支智慧型手机。是的,皓在半个月前终于买了智慧型手机。
「喔!了不起!你打字已经很熟练了嘛!」
「是啊,麻烦的是用惯了之后似乎会变得太依赖手机。」
「因为很方便嘛。现在还可以用手机看电影和连续剧。你不如设个IG帐号吧?」
「呵呵,我对自拍没兴趣,倒是很想拍一些宠物的照片。」
……好,就当作没听到吧。
(不过他比我想像的有精神,真是太好了。)
发生在长崎的那件事似乎让皓非常忧虑。
虽然他没有明显表现出沮丧,但偶尔还是会不经意地露出苦恼的表情,所以青儿这两、三个月一直很担心他。
(不管怎么说,既然他还会笑,应该就没事了吧。)
像这样三个人一起生活,会让青儿觉得凶杀案和阴谋都是离他们很遥远的事。就算这只是表面上的和平,船板之下就是地狱。
迅速回覆完邮件的皓说道:
「好啦,我也差不多该跟你说了。」
皓把手机放在桌上,说起开场白。
「你还记得鸟边野佐织这个人吗?」
好熟悉的名字。
——鸟边野佐织。
这个人是灵异月刊的写手,还是个怪谈收集家。她经营了一个部落格,专门介绍流传在街头巷尾的都市传说或怪谈。青儿突然觉得胸中涌起一阵苦涩,多半是因为想起了他十个月前第一次当助手时遇到的事件吧。
——乙濑沙月。
她逼得前男友上吊自杀,后来被皓揭穿罪行,结果也落得相同的死法。
因果报应,恶有恶报,自作自受。
她的结局确实很符合这些成语,但青儿还是会忍不住思索自己和她到底有多少差别。
「那是沙月小姐的同学对吧?我记得跟她见过一次面。」
「她说想再见面采访,好像是为了准备出书。」
「咦?采访……难道她是要问『地狱代客服务』的事?」
青儿的脑海里赫然浮现一些耸动的标题。
《令人战栗的亲身采访,地狱代客服务!》、《贴身追踪,地狱审判二十四小时!》……搞不好最后会演变成作者同样神秘失踪的情节。
「不不不,她要采访的对象不是我,而是你。」
「……啊?」
「唔,该从哪里解释起呢……」
皓喃喃自语,盘起手臂,歪著脑袋沉吟。
「青儿,你还记得我在她的部落格投搞过怪谈吧?」
「嗯,记得啊。那是为了约鸟边野小姐出来而编造的假故事吧。」
「呵呵,其实我当时是这样写的……」
那个故事提到一位青年的前半生。
小时候,有一块镜子碎片掉进他的左眼,从此以后他看见做了坏事的人都会看成妖怪。兵主部、百百目鬼、青坊主,他的眼睛揭穿的罪行不计其数,不过这种能力并没有派上什么用场,那些潜伏在身边的怪物反而让他每天过著恐惧的日子。
……这个故事听起来很耳熟耶。
「这不是我的故事吗?」
「嗯,就是啊。既然想让怪谈的专家上钩,当然要有一定程度的真实性。」
皓说得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但这分明是剽窃嘛。
「鸟边野小姐似乎认定了这是真实故事,即使我告诉她这是虚构的,她还是不肯相信。」
唔……或许专家都有专家的直觉吧,真是不能小看她。
「可是,她为什么如今又再提起?那都是十个月前的事了。」
「听说不久前有一个人寄信去编辑部,写信的那个人和你一样,能把别人的罪行看成妖怪。」
「……啊?」
青儿除了惊愕以外没办法做出任何反应。
「你看,这是鸟边野小姐寄来的资料。」
皓边说,边接过站在一旁的红子递过来的牛皮信封。
他从里面拿出一叠纸,约有几十张,上面还划著线,应该是从笔记本上撕下来的,乍看有点像日记,但那似乎是一时想到而写下的东西。
「写这些笔记的人叫浅香茧花,二十四岁。依照她的纪录,她的眼睛和你一样是在十八年前发生变化。」
某一天,她抬头看著趴在庭院树上的野猫,右眼突然隐隐作痛,好像有东西从空中掉到她的眼里。
但是看过眼科也没有发现任何异状,除了有时会把别人看成妖怪之外。
「第一个是她老家的园艺师。在她眼中,那个人变成了像是棉布一般的怪物。」
「难道是……」
「是啊,应该是『一反木绵』。」
皓不说青儿也知道,那是在漫画《鬼太郎》出现过的妖怪。
这种妖怪会在夜晚出现,捆住路人的脸和脖子,最坏的情况是令人窒息而死。有些地方还传说这种妖怪会抓走小孩,所以太阳下山后,大人就会说著「一反木绵要来啰」,催孩子快点回家。
「……真是充满了犯罪的味道呢。」
「是啊,照现代的角度来看,就是有可疑人士出没。」
后来那个园艺师被逮捕了,据说他都在半夜物色正要从补习班回家的孩子,用布勒住他们的脖子、令他们窒息,等孩子昏过去以后就把他们拖到暗处。
不管是从前或现代,到处都有变态啊。
「听起来跟你过去的经历很像吧?」
「嗯,是啊,的确是这样。」
「所以鸟边野小姐才会觉得,我们那个虚构的故事有可能是真的,或许这世上真的有人能看穿别人的罪行。」
「呃,确实有啊,就在这里。」
干嘛讲得好像是尼斯湖水怪一样。
「呵呵,所以鸟边野小姐马上试著联系茧花小姐。」
皓边说,边拿出一张名片的影本,想必是和笔记一起寄来的。青儿本来以为那是茧花的个人联络方式……
「……九谺旅馆?」
「是的,那是她老家经营的旅馆,她在那里当服务生。不过鸟边野小姐照著名片上的号码打过去,是一个像总管的男人接听的。鸟边野小姐没讲几句话,电话就被挂断了。」
她得不到采访许可,也没有人可以帮忙说情。
原来如此,她是因为采访的事情受阻,才会来找皓帮忙啊。皓铁定使出了三寸不烂之舌,哄她把手上的所有资料都交出来。
「要不要协助她的采访以后再说。反正鸟边野小姐的工作好像很忙,我们先一步去拜访浅香茧花吧。」
「咦?我们?」
「是啊,我很想亲自看看拥有和你相同能力的人。你如果想要留下来看家也行。」
「我、我当然要去!」
糟糕,因为气氛使然,一时冲动就答应了。
「呵呵,你果然也很在意。」
「呃,也不是真的那么在意啦……只是有一点在意。」
其实青儿想跟皓同行的理由不是因为这点,但他又不想说出来,所以只能点头蒙混过去。此外,他也觉得自己若是不去,搞不好会被寄放到宠物旅馆。
「我已经跟名片上的这间旅馆预约过了,地点位于歧阜和长野的边界。」
「这么说来,就是在奥飞驒啰?」
「是啊,那一带的温泉很有名,遗憾的是旅馆跟温泉乡还有一段距离。」
那里有没有飞驒牛才是重点。
「咦?所以照妖镜掉进她眼里的地点也是在那里吗?」
「是啊,她说是在自己家的庭院里。」
「这样不是很奇怪吗?我老家可是在神奈川县耶。」
一个是在关东,一个是在中部。青儿本来想像的是镜子在高空碎裂,碎片被风吹进他的眼里。照妖镜又不可能像陨石一样在大气层外爆炸四散,这距离未免也太远了吧。
「你似乎搞错什么了。你觉得照妖镜的碎片是怎么从天而降的?」
「呃,那个,大概是在空中『啪』一声碎掉吧。」
安徒生童话里的《冰雪女王》好像也有类似的情节。
「呵呵,的确很容易会这样想。不过古代的镜子不像现代一样是用玻璃制造的,而是用铜之类的金属制造的。」
「咦?」
这么一说青儿才想到,皓以前给他看过的妖怪画册中,也有提到照妖镜的妖怪形态「云外镜」,其外观如同一面圆形的铜镜。
「所以照妖镜是不可能自己破裂的。换句话说,是有人刻意损坏照妖镜,把碎片洒在人间。从上空……说不定是从大楼或公寓的顶楼。」
「可、可是,我被照妖镜扎到眼睛是在家附近的公园耶。那是一座荒凉的港口小镇,怎么会有那么高的建筑物……」
不对,确实有,而且正是荒凉的港口小镇才会有那种东西。
「我想起来了,公园附近有一座废弃灯塔,在白天任何人都可以自由进去参观。」
「啊啊,大概有人在那里洒下碎片吧,结果其中一块就随风飘进你的眼睛。」
皓说得很稀松平常的样子,但青儿只觉得有些头晕。
「那么洒下镜子碎片的凶手在哪里呢?」
「嗯,这个嘛,我好像猜得到那人的身分。」
皓一派轻松地说,令青儿睁大眼睛。就算皓再怎么聪明,也不可能随随便便地解开这么没头没脑的问题吧?
「照妖镜是自古流传的魔镜之一,照理来说应该会妥善收藏在某个地方,所以要查的话想必很快就能查出来了。」
皓耸肩说道,像是在敷衍。
「那么依照你的想法……」
青儿还没问出「凶手到底是谁」,就愕然地倒吸一口气,因为皓的眼中出现了一抹冰冷的阴影。像是愤怒、空虚、焦躁,或是悲伤。
「唔,在长崎那件事中企图害死我的是父亲山本五郎左卫门身边的某人。搞不好还有一个叛徒就在我的身边。」
*
如果别人问我最怕什么,我一定会回答蛇和口哨。
在阴暗的夜路上听到的口哨声,令我异常畏惧。若是听到醉汉在半夜吹口哨,我甚至会当场失神。
问我为什么,我也不知道。我刚懂事时,明明还经常缠著父亲再娶的太大烂子吹口哨给我听。她的口哨声很温柔、很清澈,有时还会很寂寥。但是在父亲过世后,我就变得很怕口哨声。
啊啊,还有……蛇,在路上蠕动的蛇。
仔细想想,我们家和蛇似乎很有缘。
首先是一虎。父亲为了增加男性员工而雇用他,他是抓蛇的专家,会把抓来的日本蝮关在瓶子里饿一个月再泡酒喝。看在蛇的眼中,他一定是个可怕的人。
——啊啊,真可怕,真可怕。
在心底响起的声音,是以前在家里工作的帮佣妇鸠谷说过的话。她是在看到一虎把住在天花板上的日本锦蛇活剥时说了这句话。
「那家伙是个大坏蛋喔。竟然杀死房子的守护神,一定会遭天谴。」
她也用同一张嘴骂过我。说我是不义的孩子,跟人偷生的孩子,遭天谴的孩子。
「你那副外表就是遭到作祟的徵兆。」
——啊啊,真可怕,真可怕。
鸠谷在雇主——我的父亲——死后,也离开了这个家。但是每次到了蛇出没的季节,我都会想起她说过的话。
——啊啊,真可怕,真可怕。
去路是红色,来路也是红色。这是房子四周盘踞著浓艳深红色的季节,有如一只浑身鲜血的大蛇。
有蛇在那间房子作祟——村里的人都这样谣传。
有蛇被吃掉、被扑杀,然后凄惨地曝尸荒野,所以才会招致这种下场。那不祥的朱红色就像是被它的肠子和血液染红的异界。
——所以父亲才会被杀死。
杀死父亲的随机杀人魔是一个叫古处牧人的青年。所以那个青年是蛇变成的吗?但是真正该害怕的那个名字只有我知道。
——牛鬼,以及濡女。
*
依照惯例,这次还是两人的旅行。
很遗憾,这次红子小姐又是跟他们分头行动,前一天就出门,所以他们只在一只金鱼的目送下出发了。
两人从东京站搭北陆新干线,经由JR线,花了半天时间,终于来到终点站是他们要去的村庄名称的地方铁路。
或许因为现在是平日午后,充满昭和味道、涂了亮光漆的木造车厢里,乘客少得可怜,感觉像是他们包下了整辆车。
其他车上的乘客也只有看起来像「本地的爷爷奶奶」的老年人。现在明明是赏枫的季节,乘载率竟然这么低,这条路线真的经营得下去吗?
「这里的交通真是太不方便了。」
听说一天只有两班车。这条铁路线以后多半会废弃吧。
难得有这机会,就该好好欣赏窗外的风景,所以两人坐到朝向行进方向的座位。
因为心情大好,他们在发车前就打开了买来当晚餐的铁路便当,像旅游节目的美食介绍一样评论著「这个很好吃」、「那个还可以」,不知不觉就吃完了。
虽然这不是享受铁路旅行的正确方法,但是光靠游兴是没办法填饱肚子的。
「喔,要发车了。」
喀当!车轮开始转动。车窗外的民房越来越稀疏,农村景象没多久就变成山景,窗外盖满了秋意盎然的红叶。
皓拿出书本开始看,没事做的青儿突然注意到一件事。
「啊,对了,难得你会拿手提袋。」
「啊啊,这个叫信玄袋,是买来放手机的。」
所以就是男性版的和服手提袋吧。原来如此。
「我顺便讲一下那些笔记的事吧。」
皓边说边阖上文库本,解开信玄袋的绳子,拿出对折的笔记。唔……看来还挺方便的。
(咦?)
青儿注意到袋子里有像是小瓶子的东西,那是他买的饮料吗?
「我给了你一份,你全都看完了吗?」
「啊,是,大致看过了。写笔记的人和我一样怕蛇。」
「有句话叫『嫌恶如蛇蝎』,很多人都讨厌蛇。」
「这或许是人类还是猿猴的时代留下来的影响吧,因为在树上唯一的天敌就是蛇。」
「呵呵,那只是道听涂说,不是真的。」
这就是搜寻资料不够认真的结果。
「从很久以前——恐怕是从史前时代开始——人和蛇就生活在一起。蛇在古代是可怕又可恶的生物,但也被当成神明祭祀。蛇又称为『巳』,读作『MI』,这个发音在日本经常用在尊贵的事物或近似神明的事物上。」
喔?是说神轿(MIKOSHI)或神子(MIKO)之类的吗?
「蛇的眼睛因为没有眼皮所以不会眨眼,此外蛇在成长过程中会脱皮,看在古人的眼中更加神秘,也更邪恶。既可怕又令人敬畏,既邪恶又神圣——这就是蛇。」
「喔,这样啊……」
青儿是在动物园看了喂蛇表演才开始怕蛇的,所以不太能理解。
「对了,笔记上还写了口哨也很可怕。」
「嗯,她说是在夜路上听到的口哨声。那说不定也是因为讨厌蛇的缘故。」
「咦?怎么说?」
「有一项自古流传下来的禁忌,说在晚上吹口哨会引来蛇。此外还有人说会引来小偷,或是会引出魔物。」
原来是这样。这或许有点类似「在半夜剪指甲会比父母更早死」的迷信。
「因为『蛇』和『邪』(JA)同音,所以人们认为在半夜吹口哨会引来『邪恶的东西』。而且在半夜吹口哨本来就形同把自己的位置暴露给潜伏在黑暗中的某人。」
是蛇?还是坏人?还是魔物?她害怕的究竟是什么?
「或许是『随机杀人魔』吧。」
皓说出这句意味深长的话,同时递出一张纸。那是一份影印的报导。日期是十六年前,标题写著:『男人在深夜的路上被刺身亡。凶手是随机杀人魔?』
「啊,对了!笔记里也提到茧花小姐的父亲被杀死了。」
「是啊,就是这个案件。在周刊杂志里还有更详细的报导,内容提到……」
受害者的名字是浅香国臣,四十四岁。他是当时只有八岁的茧花的父亲。
「凌晨一点左右,他被刺身亡的遗体在自家附近的地藏堂前面被人发现了。他被发现时才刚死没多久,死因是背后遭刀刃刺伤,失血过多。但他的身上还有很多殴打的伤痕,应该是用球棒之类的东西殴打之后再一刀毙命。」
「呃,怎么知道凶器是球棒呢?」
「听说那个地方半年前发生过随机攻击事件,凶手拿的凶器正是木制的硬式球棒,受害者全是老年人或年轻女性。他们都是半夜走在路上时遭到袭击的,每个人都只有受到轻伤。」
「喔,所以大家才会觉得有可能是同一个凶手啊。」
「案发当晚,自治会的青年团照例出来巡逻,最先发现尸体的男人是其中一个在值勤所值班的人,因此很自然地就把这两件事连结在一起。」
「呃……我记得那个凶手的名字是……」
「古处牧人。听说早在那之前就有人怀疑他是随机杀人魔。」
「他看起来是那么奇怪的人吗?」
「总之是个麻烦人物。他在学生时代得过几次绘画比赛的奖项,算是小有名气……」
但或许只是井底之蛙吧,原本应该意气风发地考进艺术大学,结果却老是落榜,后来他在本地开了绘画教室,也没有什么亮眼的表现。从那时开始,他经常在深夜发出怪叫、破坏东西,还有人因此报警。
「听说他还用球棒打了附近人家养的狗。」
这等于是在宣传「我就是随机杀人魔」嘛。
「因此,国臣先生的遗体被发现后,青年团的人就气愤填膺地冲进牧人先生的住处。」
「……这怎么行啊?」
「因为那地方很偏僻,去最近的派出所还要翻过一座山头,所以我可以理解他们觉得自己应该先做些什么的心情。不过,这种事还是应该交给警察才对。」
「那牧人先生怎么了?」
「他从二楼阳台跳下去,光著脚逃进山里了。」
这种反应更是大错特错。他如此仓皇地逃走,就像是承认「人是我杀的」嘛。
「后来大家还在商量搜山时,就发现了他上吊自杀的遗体。」
真是最坏的结局。
「……牧人先生真的是凶手吗?」
如果他是被冤枉的,这个故事也太悲惨了。
「他没有留下遗书,但是青年团去他家搜查时找到了凶器,那把刀上沾满了血,用报纸包著放在抽屉里。经过DNA检验,和国臣先生的血液是一致的。」
「这么说来,他毫无疑问就是杀死国臣先生的凶手了。」
也不知道能不能说是松了一口气,青儿的心情非常复杂。
「当时也有找到球棒,但是球棒上没有验出血迹,只有沾著一些毛发,经过DNA分析,那起毛发和随机攻击事件中受害女性的头发是一致的。」
这样啊,那就毫无怀疑的余地了。
「是啊,警方也是这么想的,所以这个案件就在嫌犯死亡的情况下函送检方。」
「呃,可是……」
青儿有一种不对劲的感觉,插嘴说道。
「随机攻击事件的受害者都是老年人和年轻女性,国臣先生会被杀不是很奇怪吗?」
「喔,亏你能发现这一点,真难得。」
青儿料想皓会用右手摸摸他的头,就往另一边闪开,结果皓很乾脆地用左手摸他的头。竟、竟然被看穿了。
「的确,国臣先生身高一百八十公分,还是柔道黑带的高手。」
「……如果拿球棒打他,说不定球棒会断掉呢。」
「不过国臣先生是个很虔诚的人,每次经过地藏堂都会合掌膜拜。或许是他穿著和服拜神的模样被当成了村里的老人吧。」
这样啊,在视线不佳的夜路上确实有可能发生这种事。
「但是动手之后就会发现对方是个比自己更壮硕的大汉。警方认为牧人先生是害怕遭到反击,所以用球棒接连攻击国臣先生,最后再用防身的刀子刺杀他。」
唔……那就没有其他不自然的地方……
「但有几件事还是令我很在意。」
……原来还是有啊。
「第一点是凶器,刀子上没有验出牧人先生的指纹。」
皓边说边竖起食指。
「有可能是他在行凶时戴了手套,所以指纹才没有留在刀上。不过以前被随机攻击的受害者都说凶手的手上没有戴任何东西,而且如同佐证一般,球棒的握柄上确实验出了牧人先生的指纹。」
「呃……会不会是那一晚太冷,所以他戴了手套?」
「那桩案件发生在五月,而且在牧人先生的家中也没有找到像是行凶时使用的手套。」
「或许是他回家以后才擦掉指纹的?」
「如果他细心擦过握柄,刀刃上的血迹却放著不管,未免太不合理了。」
嗯,说得也是。
「第二点是遗体上的殴打伤痕都集中在背后。换句话说,国臣先生被打了之后还是一直背对著凶手。」
「这不是什么奇怪的事吧……如果他要逃开凶手的攻击,当然得背对著凶手。」
「是没错,但是现场留下的血迹都集中在一处,可见国臣先生直到被刀子刺死时都没有逃走,一直停留在原地。」
「啊?」
这就怪了,太奇怪了。
「除此之外,国臣先生的遗体上没有所谓的防卫伤。一般来说,被人用球棒和刀子攻击时,应该会用手挡住脸和身体,但国臣先生的双手却没有任何刀伤。」
也就是说,他在被殴打时不只没有反击,甚至没有用手挡住脸或身体,也没有逃跑或呼救,只是一直背对著凶手?怎么想都太奇怪了。
「很奇怪吧?」
「是啊。」
青儿深深地点头赞同。
此时,青儿突然发现一件事。
「国臣先生为什么要在三更半夜跑出去呢?」
行凶的时刻将近凌晨一点。那里是没有便利商店的乡下地方,应该没人会在那种时间出门吧。
「当时国臣先生的独生女茧花小姐得了时节不对的流行性感冒,卧病在床,他可能是担心高烧不退的女儿,所以专程去地藏堂参拜吧。」
「……这未免太可悲了。」
竟然是在为孩子的康复祈祷时被人杀死,真是太没天理。
「案发的时候,国臣先生再娶的妻子烂子女士正在家里照顾茧花小姐。茧花小姐是前妻生的孩子,烂子女士是她的继母。国臣先生是在案发的一年前再婚的,当时他四十三岁,烂子女士是十九岁。」
「啊?」
青儿忍不住发出愕然的惊呼。这对夫妻的年龄竟然相差到两轮之多。
「……有可能吗?」
「这种事不是外人能插嘴的。」
是没错啦。
「国臣先生死后,都是烂子女士在照顾茧花小姐。既然茧花小姐现在仍在家里的旅馆帮忙,她们两人的关系应该不错吧。」
太好了。女儿能平安长大,对已死的国臣来说就是最好的供奉。
「那可不一定。」
「啊?」
「案件还留有无法解释的疑点,所以凶手不一定是自杀身亡的牧人先生。如果真凶还逍遥在外,国臣先生一定无法瞑目。」
「是、是这样没错啦……」
「总之我们就详细调查看看吧。旅行才刚开始呢。」
……不对,等一下。怎么事情的走向突然变得这么奇怪?
「那个,虽然好像每次都有陷阱,但这次旅行其实另有目的吧?」
「谁知道呢?敬请期待。呵呵。」
皓发出不祥的笑声。青儿觉得这趟悬疑之旅彷佛变成地狱之旅。
「吃人旅馆——有这样的传闻唷。」
「那、那是什么?」
「呵呵,这点也敬请期待。」
拜托饶了我吧。
青儿浑身发抖,开始考虑要不要跳窗逃跑。这段期间,电车穿过了大大小小的隧道,度过一座跨越溪谷的铁桥,坡度渐渐升高,最后到达一个被夕阳余晖染红的木造车站。
不管怎样,总之到达目的地了。
「直是一段漫长的旅程啊。」
「奇怪,电车旅行明明只是坐著不动,为什么会这么累呢?」
青儿把行李搬到月台上,寒冷的秋风吹起他的乱发,他和皓一起伸展著身子。没有其他乘客在这里下车,月台上也看不到站务员,说不定这是个无人车站。
「从名片上的地址看来,旅馆就在车站后面。」
「现在很少看到旅馆没有架设网站呢,也找不到任何评论。」
两人一面闲聊,一面穿越长著芒草的铁路土堤。
前方出现只容一辆车行驶的狭窄坡道。寒冷的秋风中混杂著潮湿落叶的味道,像蛇一样弯曲的泥土路看起来彷佛是一条兽径。
两人并肩行走著。
「……咦?那是小庙吗?」
青儿还在想路为什么突然变宽了,就看到一座有著铜屋顶的小佛堂。从阴暗的格子门窥视,里面祭祀的好像是地藏菩萨。
「喔,这里应该是国臣先生被杀的地点。」
「咦?就是这里吗?」
地藏堂的前方有一片空地,落叶覆盖的地面上当然看不见标示尸体位置的粉笔线。
但青儿一听这是命案现场就觉得背脊发凉。不过他如今寄宿的地方也老是有杀人犯找上门,只能尽量不要放在心上了。
「唔,我到前面去看看。」
青儿转身背对照例在四周展开调查的皓,快步离开地藏堂,一个人走上坡道,突然看见有一条像细绳的东西横亘在路上,挡住他的去路。
那是绳子吗?
青儿不在意地跨过去,然后才发现……
那是一条蛇。
「噗哇!」
他尖叫著跳起来,落地时还摔了个四脚朝天。仔细一看,一条灰褐色配上锁炼斑纹的蛇扭曲著趴在坡道上。
老天爷啊。
「哎呀,真稀奇,是蛇桥呢。」
悠哉跟来的皓轻快地从蛇的上方跳过去……应该是这样吧,但是青儿怕得闭上眼睛发抖,所以什么都没看见。
「呵呵,我知道你很怕进去地藏堂,但一直躺在这里,太阳都要下山了。我们快点把蛇赶走,尽早上路吧。」
「我才不是……」
皓不理会青儿的反驳,捡起一根树枝按住蛇头后,抓起它的脖子移到草丛里,三两下就把蛇弄走了。
得、得救了。
「呵呵,在山路上看到蛇,令我想起泉镜花的《高野圣》。」
这书名好像听过,又好像没听过。
「呃,那是很久以前的作家吧?」
「是啊,他是明治时代中期的大文豪。《高野圣》是他的早期杰作之一,内容是高野山的修行僧宗朝对一位青年旅伴讲述他年轻时在飞驒山上经历的故事。」
宗朝这一路上十分艰辛,到处都是蛇和水蛭,到了晚上,他在深山里的一间屋子借宿,那间屋子却是一个妖女的巢穴,被她勾引的男人都会变成野兽。
「也就是说,宗朝在不知情的情况下踏进了不存在于这个世上的异界,契机正是蛇桥。」
蛇桥?
「跟刚才的情况一样,他在被蛇挡住去路时跨了过去。横陈在路中间的蛇就是现世和异界的边境,所以蛇不只是凶兆,也是现世和另一个世界之间的桥梁。」
「这么说来,我们刚才也进入了异界啰?」
「呵呵,会是这样吗?」
呸呸呸,真不吉利。
「不过我听到旅馆的名字『九谺』倒是想起了另一篇作品。」
皓说出这句话以后,露出想到什么事的表情。
「……不,或许是我想太多了。这个先不管,你看。」
皓举起食指,指向青儿的背后。
「那里也有蛇呢。」
「噗哇!」
又是蛇……青儿正感到惊慌,结果发现那只是一张附照片的告示。
——注意秋季蝮蛇。
照片里有一条锁炼斑纹、体型粗壮的蛇盘成一团。青儿越看越觉得跟刚才看到的那条蛇很像……咦?蝮蛇?
「那、那个,难道……」
「秋天的蝮蛇脾气很暴躁,攻击性很强,因为蝮蛇的毒性很强,成年人被咬了都要半年才能痊愈。」
「不是啦,我想问的是,刚才那条也是蝮蛇吗?」
「喔?你觉得很像吗?」
「因为它的锁炼斑纹跟这张照片差不多啊。」
「那是钱形纹。要说像确实很像,不过刚才那条是幼年期的日本锦蛇。」
是吗?青儿在家乡也看过几次日本锦蛇,他记得那种蛇身上没有花纹,体型也比较纤细。
「呵呵,因为幼蛇和成蛇的外观不一样。最容易分辨的地方是眼睛,蝮蛇的瞳孔是细长型,而日本锦蛇的瞳孔是圆的。」
的确,告示上的蝮蛇看起来就像流氓在找碴时一样凶恶。不过青儿想到圆眼睛的日本锦蛇也会忍不住猛摇头,想要尽快把它从脑海里甩开。
「呵呵,日本锦蛇无毒又温驯,熟了以后还能让它爬在手上,最近还被视为日本特有的宠物蛇,在国外也很受欢迎唷。」
「喔……原来也有喜欢蛇的怪人。」
……比起养蛇的人,养人的鬼应该更稀罕吧,但这件事就先不管了。
「好,太阳都快下山了,我们也该去住宿了。」
皓边说边指向坡道的底端,那里像是接枝一样连著一座细细的石阶,凹凸不平的天然岩石打造成的阶梯上方是——
「哇!」
一片艳红的顶盖。石阶两旁的变色树木伸展著深红色的枝叶,如同在左右两边撑著日本伞。
青儿边提防著又有蛇出现,边战战兢兢地走上石阶,然后看见一扇类似山寺的正门。那种寂静的风情与其说是旅馆,其实更像寺庙。
两人一起穿过了山门。
(……火?)
眼前是整面的火红,像是一道屏风。
青儿还以为发生森林火灾,过一下子才发现那是满山遍野、挤得不留一丝空隙的红叶。
像参道一样的道路从山门往前延伸,通向一间有著高台式玄关的房子,这栋颇像山寺的房子被成千上万的红叶包围,几乎被淹没,看起来有如一只被大蛇吞噬的青蛙。
「原来如此,和笔记里写的一样呢。」
听到皓这句话,青儿想起笔记里的一段文字。
『去路是红色,来路也是红色。』
的确,放眼所及之处全是血一般的鲜红色。
「蛇的季节……应该是指秋季蝮蛇出没的这个季节吧。」
「所以这里每年都会变得这么红吗?」
「这些乍看好像是日本红枫,但颜色有些奇怪。」
哪里奇怪?
「太红了。」
闻言,青儿不得不点头赞同。这些红叶红得像火焰,或是鲜血。
「让树叶变色的花青素是由晚上的寒冷和阳光制造出来的,所以同一棵树的树叶也会因为日照不同而有色调的差异。」
这样啊……仔细想想,的确很少看到整裸树的树叶全都一样红,混杂著黄色、橘色的渐层色调还比较常见。
「那、那么,这个地方到底……」
「看来我们真的踏进异界啰。」
皓开玩笑似地耸肩说道。异常到这种程度,可不能只当成寻常的拍照景点就算了。
(不过拍张照片也无妨吧。)
青儿从裤子后方口袋掏出手机,发现萤幕上显示著「无讯号」字样。
「咦?这里收不到讯号耶。」
「哎呀,我的也是。」
就算把手机举高或转动方向,收讯也没有比较好。这年头要不是真的去到极偏僻的秘境,很少会收不到讯号。
「呵呵,山中异界的独栋屋子,越来越像泉镜花的书中世界啰。」
「……拜托别再说了。」
「哎呀,连妖女也出场了。」
铺著细细白沙的前庭出现一个女人,她身穿黑色和服、鼠灰色腰带,看起来就像是丧服。硬要说的话,皓这身装扮也很像丧服。
皓的胸前突然染上一抹红色。
那看起来像一双红色的手掌,令青儿吓了一跳,皓捏起来一看,他才发现那是一片拇指大小的红叶。
皓把玩著那片像血手印一样的红叶,然后把它贴在嘴唇上。
「接下来会出现鬼还是蛇呢?说不定两种都有呢。」
*
那是蜂蜜的颜色——青儿一开始是这样想的。
「是西条皓先生一行人吧?两位长途旅程辛苦了,欢迎你们。」
女人客气地鞠躬,她的眼睛是类似花蜜的琥珀色。
「今天请让我为两位服务。我叫浅香茧花。」
青儿听到她的自我介绍,忍不住「咦?」了一声。
(所以这个人就是……)
她就是那份笔记的作者,也就是拥有和青儿一样的照妖镜之眼的人。
这位女性越看越漂亮,像是图画中的和服美女。笔挺的鼻梁,小小的嘴巴,乌黑亮丽的盘发之下的纤细脖子如蜡雕工艺一般细致优雅。
「离馆已经准备好两位的房间,现在就为你们带路。」
两人跟著茧花走过石板小径。铺著细细白沙的前庭打扫得很彻底,几乎到了神经质的地步,连一片落叶都看不见。
高台式的玄关看起来就像历史悠久的民家……其实更像是旅游节目中寄宿寺庙时看到的僧房。
他们先在类似柜台的木板房间里填了住宿登记簿,然后被带到离馆。
茧花领著他们走进有屋顶的穿廊。可能是因为地势倾斜,途中有些低矮的阶梯,感觉有点像迷宫。
「真安静。其他的员工呢?」
「只有母亲和我两人,此外还雇了一位男性总管。」
大概就是挂掉佐织电话的那个人吧。
「老板娘现在在哪里?」
皓这么一问,茧花就欲言又止地说:
「她今天早上……过世了。」
青儿一时之间还无法理解她的意思,连皓都惊愕得说不出话。
「我母亲有先天性的心脏病,每晚都要吃降血压药,她前年动过手术,但情况似乎没有好转。」
「真是非常遗憾。她是在医院过世的吗?」
「……不,是在家里。」
竟然是这里。
「这几天她的身体都不太舒服,昨晚她很早上床休息,结果就这么一睡不起。医生来看过了,说她可能是急性心衰竭。」
「葬礼是什么时候?」
「今天很不巧地碰上友引日(注3),所以守夜是明天。」
虽说只是巧合,但他们真是来错时候了。现在对方还得忙著准备葬礼,要做的事情数都数不完。
「以后你就会过得很寂寞了吧。」
皓无意地说道,茧花轻轻点头说:
「对我来说,她不只是母亲,还是我的姊姊、朋友,还有……」
话还没说完,三人已经到达离馆,
「就是这个房间。」
纸门一拉开,可以看到木板小房闲后方有一个四坪大的宽敞客厅。
中央有一张黑檀桌子,两边摆著面对面的两把椅子,房里虽然有壁龛和壁橱,却没有一般旅馆房间都会有的电视、冰箱、保险箱。
此外……
「哎呀,这真是……」
皓发出如同猫头鹰叫声般的「哎呀」。
房间底端的赏雪木格子门有一部分换成了玻璃,外面看到的尽是一片深红。
——夕阳和红叶。
青儿被吸引到窗边,在近到几乎伸手可及之处有一条流水淙淙的小溪,黄昏的天空和岸边的鲜艳红叶把镜子一般清澈透明的水面染成一片红。
「这景象似乎不太适合称为绝景。老实说,有点吓人。」
青儿讶异地望向皓,只见他紧盯这溪流,表情认真得过分。
「那个,为什么……」
青儿正想问清楚他的想法,却听见一个声音说:
「两位为什么会来到我们旅馆呢?」
青儿转过头去,看到正在准备茶水的茧花停下了动作。
「我实在想不通,这附近不是观光地区,我本来以为你们是来探访秘境车站的学生,但两位看起来又不像是铁路迷。」
可能是因为太惊讶了吧,绕觉得她的表情有些僵硬。
「虽然你正在工作,但能不能稍微跟你聊一聊呢?」
皓在一边的椅子坐下,然后请茧花坐在对面的椅子上。青儿当然是一屁股坐在地上,像一件巨大摆饰。
「茧花小姐,你知道鸟边野佐织吗?她是东京的一位怪谈写手。」
「……我不认识她。」
「前阵子她收到一份笔记,从信中附上的名片来看,那应该是你寄的。」
皓边说边从信玄袋里拿出对摺的笔记,茧花接过去一看就睁大眼睛,显然是知道些什么。
「这个……的确是我写的,但只是我写好玩的个人小说,不是要写给别人看的。」
「那上面写的事应该都是真的啰?」
茧花似乎吸了一口气,但她还来不及否认,皓就指著身边的青儿说:
「其实他的眼睛也有和你一样的能力。」
茧花「咦」了一声,表情完全呆住了。
「自从镜子碎片掉进了他的左眼后,他看到犯罪的人都会变成妖怪的样子。」
「……他也是吗?」
琥珀色的眼睛注视著青儿。那是美得令人心惊的魔性眼眸。
「这么说来,茧花小姐……也一样啰?」
茧花似乎发现自己失言了,突然回过神来,摇著头说:
「没、没有啊,我不知道那是什么意思。我还有事要忙,先告辞了。」
说完她就准备起身。
「你不想知道你父亲过世那件事的真相吗?」
茧花顿时停住,像是被这声音打到。
「……难道你们是警方的人?」
皓摇头说「不是」,然后从怀里掏出一张名片。
「其实西条皓是假名,我的本名是『凛堂棘』,在东京经营一闲侦探事务所。青儿是我的助手。」
慢著……
「等一下,你在说什么啊?」
「我只是觉得,对初次见面的人来说,助手这个头衔比较容易理解。」
「不不不,我不是问那个啦!」
青儿哭丧著脸尖声叫道,但皓还是笑容以对,把食指贴在唇上要他安静地等著。青儿闭上嘴望向茧花,她手上果然拿著一张很眼熟的黑色名片,做作的烫金字体印著「凛堂侦探社」。
下方的名字就是凛堂棘。
(你这家伙竟然干出了这种事!)
青儿按捺著出言不逊的冲动,同时感觉全身都在冒冷汗。这多半是红子伪造的。要是被凛堂棘知道他们做出这种诈欺行为,铁定会闹出人命。
——凛堂棘。
他是个手腕高明的侦探,还有人谣传他是「招来死神的侦探」,其实他的真实身分和皓一样是「地狱代客服务业者」,而且是另一位魔王神野恶五郎的儿子。
从青儿的角度来看,虽然棘是个蛮横又装模作样、走到哪都穿著西装的人格缺陷者,但感觉他最近似乎老是被皓的阴谋暗算。
结果……
「凛堂棘……难道是『那个凛堂棘』?」
看来名片的效果比想像的更大。
茧花伏目沉思片刻,然后抬头看著皓这位「传说中的名侦探」,脸上的表情不知该说是困惑还是敬畏。
「如果你不介意,我想问几个问题作为参考。听说第一个发现遗体的青年是值夜班的守卫,他和国臣先生认识吗?」
「……是佐和田一虎。在事情发生的半年前,他被我父亲雇用,住在我们旅馆里。除了劳力工作之外,他还负责整理藏书,现在依然在我们旅馆里当总管。」
详情是这样的——
案发当晚。青年团的成员每周巡夜两次,他们习惯在回到值勤所之后一起喝酒,号称是在值夜。
成员之一的一虎比其他人早一步离开酒宴,结果在回家的路上发现国臣的遗体,所以又惊慌地跑回执勤所——这就是事情的经过。
原来他们一伙人闯入民宅抓人就是因为喝了酒的缘故。
「在茧花小姐看来,国臣先生是个怎样的人?」
茧花再次垂下眼帘,落在白皙脸颊上的睫毛影子像是有话要说似地颤抖著。
「我父亲是乡土史的研究者。」
但她的语调平静得近乎冰冷。
「虽然他只是个民间学者,但他的研究热忱非比寻常,每天都把自己关在书房里,就算我跟他说话,他也只是默默地背对著我。」
「……你恨他吗?」
「老实说,我小时候真的很埋怨他,我甚至不确定他有没有把我当成女儿看待,但是……」
茧花停顿一下,像是有些踌躇。
「父亲跟前妻——也就是我的亲生母亲——似乎是被家人逼著结婚。母亲或许也是一样吧,她生下我不久之后就跟别的男人私奔。最痛恨母亲的人,或许就是刚出生的我。」
她的表情悲惨得称不上是苦笑。
「被母亲拋弃的父亲成了村子里的笑柄,大家都说他是个愚蠢的书呆子,老婆跟人跑了,还要养其他男人的孩子。」
这么说来,国臣并不是茧花的父亲——至少旁人是这么想的。
「父亲的亲戚都叫他快点做DNA鉴定,快点摆脱我这个麻烦,但父亲坚决不肯答应。虽然他很少跟我说话,也没有跟我牵过手,但还是把我当成自己的孩子。」
「……这就是国臣先生的父爱啊。」
「我想他或许只是不擅长表达感情吧。」
茧花行了个礼,站了起来。
「我没有其他话要说了。父亲过世是十六年前的事,对我来说已经很遥远,但是对喜欢道人长短的村民来说,那就像是昨天刚发生的事。我现在最大的心愿就是不要再被这些事叨扰。」
她说完之后就要转身离开。
「可以问你最后一个问题吗?」
「……请说。」
「牛鬼和濡女指的是谁?」
没有回答。蔽花默默地拉开纸门,走出小房间。
「两位请自便。」
她只留下这句话,就静静地关上纸门。
「真是不容易应付呢。」
等脚步声远去以后,皓叹著气说道。
「那接下来要怎么办?」
「本来就计划在这里住一晚,再另找机会重新出击吧。」
感觉再怎么努力也只是白费功夫。考虑到茧花的心情,最好还是别再多问。
「既然来了就该尽情享受温泉之旅。距离晚餐还有些时间,你先去泡个澡吧。」
「呃,那你呢?」
「刚才听完茧花小姐说了那些事,我想重新整理一下资讯,差不多可以建立一个假设了。」
皓说完就立刻翻起茧花放在原位的笔记。
既然都来了,要不要一起去泡温泉——老实说,青儿很怕又碰到蛇,正想开口询问,但看到皓的表情那么认真又不好意思打扰他,就打消了念头。
青儿从浅箱里拿出浴衣换上,无精打采地走出离馆。
太阳才刚下山没多久,周边已经被夜色吞噬,到处都静悄悄的。青儿有点害怕,所以吹起口哨给自己壮胆。
——晚上吹口哨会引来蛇喔。
感觉似乎听见皓的告诫,青儿顿时停下脚步,惊恐地四处张望,并没有发现蛇的踪迹。
但是他才刚松了一口气……
「咦……这里是哪里?」
怎么可能?再怎么说也不至于在穿廊迷路吧?
但是,在头顶闪烁的钨丝灯泡感觉有些阴森,让青儿不禁害怕起来。可能是因为穿廊到处都有弯曲和阶梯,视野差得令人意外,这么一来即使途中遇到岔路也有可能不小心看漏了。
此时,青儿忽然看到木纹格外鲜明的栏杆后方出现红叶的鲜红,感觉就像半夜走在路上突然见到浑身是血的尸体。
一阵风吹得树木沙沙摇曳,青儿不由自主地打起寒颤。
(……咦?)
是什么呢?好像有东西浮现在脑海的角落,但青儿搞不懂那是什么,只是快步走著,像是要逃离红叶的鲜红。
——这座山里的红叶好像怪怪的。
他总觉得夜色越深、视野越昏暗,那片鲜红也跟著变得越红。
「……咦?奇怪?」
眼前出现意想不到的景象,让青儿赫然停步。
本来以为穿廊的尽头就是主屋,前方出现的却是一排仓房。仔细一看,抹了石灰的门敞开著。里面会不会有人呢?
「不、不好意思!」
青儿战战兢兢地喊著,探头观望。
那是四坪大的榻榻米房间,左右两边的墙壁都是书柜。这里说不定就是国臣生前埋首研究的书房吧。房间底端摆著一扇画著汹涌海浪的屏风,从采光格子窗照进来的月光把淡淡的影子投射在榻榻米上。
(咦?屏风的另一边……)
青儿不经意地往前走几步,一看到屏风后面露出来的束西,他就惊愕地停下脚步。那里有个白木祭坛,上面摆著烛台和香炉——那是放在死者枕边的摆设。
(这么说来,那边……)
屏风后面放的难道是烂子的遗体?还是用来安放遗体的棺材?
「呃,那个……打扰了。」
光是想到前面有一具尸体,青儿就怕得起鸡皮疙瘩。他迫不及待地想要逃出去,朝著看不见的棺材鞠了个躬,就转过身去。
此时——
喀当一声。
听到背后传来声音,青儿立即僵住。他战战兢兢地、不自然到关节发出轧轧声地转过头去。
下一瞬间,彷佛是火焰突然熊熊燃烧,一条大蛇的影子从屏风后面跳起,朝著青儿扑来。
「咿咿咿!」
青儿发出惨叫,踉跄地后退几步。就在此时,蜡烛的火焰像是突然熄灭,蛇影凭空消失了。
「哇!」
青儿的背撞上某样东西,他忍不住发出惊呼。
回头一看,那是一个绷带男。也只能这么说了。光看体型,那是个不高不矮、不胖不瘦的中年男人,但整张脸都被绷带捆住,脖子后面垫著厚厚的纱布。他的身上穿著有旅馆标志的短外褂,应该是旅馆的工作人员。
(难道他是……)
是佐和田一虎吗?
最诡异的是绷带之间露出的那双眼睛,他的眼神像梦游病患一样没有焦点,青儿甚至不确定那人是不是看得到眼前的他。
「……那个,你没事吧?」
青儿不由自主地问道,但一看到男人握在手上的绳状物体就吓得睁大眼睛。
那是日本锦蛇吗?应该不是幼蛇,青灰色的身体上并没有钱形纹。仔细一看,那条蛇没有头,但好像还活生生的……搞不好真的还活著。真是可怕的生命力。
叩的一声。
男人像在吐痰,一样东西从他的口中飞出来。
是骨头。
(难不成……)
青儿紧张地乾咽著口水,因为蛇头断裂的地方似乎很不平整,简直就像被人用牙齿咬断的。
(难不成他活吞了那条蛇?)
青儿浑身战栗,脑袋里同时敲响了警钟。
——快逃!快跑!
他像是和熊对峙一般紧盯著对方,同时慢慢后退。紧盯,紧盯。两步,三步,慢慢拉开了距离。
「咦?」
在眨眼的一瞬间,拿著蛇尸的男人顿时变成体格壮得像巨岩的鬼。不,不对,那不是普通的鬼,而是长著牛头的鬼。
牛头鬼的额头上顶著威风的长角,锐利的眼神瞪著青儿,一排撩牙之间不停滴下口水。
接著他缓缓举起左手,毫不犹豫地啃食著蛇的尸骸。
「咿呀啊啊啊!」
青儿发出震天价响的惨叫,从仓房里逃了出去。
*
「因迷路而发现尸体真是你的独门绝技呢。」
青儿哭丧著脸奔回离馆,如此这般地叙述了在仓房里看见的景象后,皓最先说出的就是这句感慨良深的发言。
「唔,老实说,我早就想到会发生这种事。」
「那你怎么不阻止我啊!」
皓说著「好、好」,安抚大声嚷嚷的青儿。
「是说生吃蛇未免太吓人了。」
「就是嘛,而且看起来好像很难吃。」
「呵呵,或许那不是为了『吃』,而是为了『驱邪』。」
啊?什么意思?
「自古流传,要制服作祟的蛇妖最有效的方法就是『吃』。杀了之后吃下去,既是祭奠也是安魂。只要杀了吃下去,蛇妖就不会再作祟。因不肯吃而遭作祟丧命的故事也不少喔。」
青儿总觉得把蛇妖大快朵颐更加罪孽深重,不过要这样说的话,把钓起来的鱼吃掉也是一样吧。
「呃……也就是说,现在有蛇妖在作祟,一虎先生是为了平息作祟才活吃蛇?」
「是有这种可能,但他或许只是疯了。」
「那个,我有一种很不好的预感,我们还是早点离开这间旅馆吧。」
「我也这么想,不过想在天亮之前离开似乎有点难。若是碰上最坏的情况,我还可以派父亲手下的妖怪去抵抗,所以应该不会有什么差池吧。」
就像是地狱版的保全公司吧?无论是人类或魔族都得靠家世庇荫呢。
「咦?那我如果单独一人,不就只能乖乖送死吗?」
「怎么会呢……呵呵呵。」
竟然打哈哈!
「好啦,既然你也回来了,那我们就来复习一下案情吧。我已经差不多掌握住国臣先生被杀的真相了。」
「咦咦咦!」
他推理的速度也快得太夸张了。
青儿可能把心中所想都表现在脸上,皓乾咳了一声。
「这些只是我的猜测,但我觉得应该八九不离十。」
最关键的线索是青儿在仓房里看到的两只「妖怪」。看似总管一虎的男人是牛鬼,而躺在棺材里的烂子……
(呃……咦?那是什么妖怪?)
轮廓像蛇是错不了,但因为妖怪躲在屏风后面,所以他看不到那双妖怪的特徵。
「等、等一下!」
青儿在行李里面翻找,拿出一本大开本的画册。
他像是在考试时偷看小抄的学生,用身体挡住皓的视线,悄悄翻页。
「哎呀,那是鸟山石燕的画册吗?」
「呃!」
在后面观望的皓一下子就猜中了。
「你是特地从家里的书房带来的吗?那么重的东西——」
皓拿起画册,翻到封底,讲话的声音突然中断。他的视线落在版权页上的铅笔加注:『泡水、日晒褪色。两千圆。』
「……难道这是你去旧书店买的?」
露、露出马脚了!
「呃,这是我前阵子在二手书店『BOOK OFF』碰巧发现的。」
「原来如此。其实这本书有出文库版,书店就能买到全新的。」
「不会吧!我听说这本书早就绝版了,还拚命地到处找耶!」
等到青儿心想「糟糕」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
青儿放弃挣扎,像一只夹著尾巴的狗一样垂头丧气。
「呃,我只是觉得看这本书多学一些,会让自己变得比较好一点。」
也就是主动进修的意思。其实他也知道自己根本没有必要隐瞒,但是……
(一定会让人觉得我不自量力,或是自以为了不起吧。)
因为这是青儿第一次有了想要帮助别人的念头。
在长崎的孤岛时。皓说过「相信」青儿看到的东西。
既然如此,青儿为了成为皓的眼睛,非得对自己的眼睛更有信心不可,所以他才会觉得首先应该要多学习一些关于妖怪的知识。
就算不能像皓一样推理,只要他努力学习,或许能把助手这份工作做得更好。
但是就算打死他,他也没办法说出这些想法。
「呵呵呵呵呵。」
皓突然很吓人地笑出声,同时摸著青儿的头,然后看到他本来就很凌乱的头发乱得更夸张,就说著「哎呀,不好」,用手帮他梳理。
「从下个月开始就在零用钱里增加书的开销吧。不要太勉强,刚开始时每个月三本就好,回去之后我再推荐一些书给你。」
——不会吧,全被他给看穿了!
青儿羞耻得颤抖,简直想要钻到餐桌底下。
「好啦。」
皓咳了一声,翻起画册。
「你在仓房里看到的真的是『像蛇一样的东西』吗?」
「啊,是,但我没有看得很清楚。」
「唔……既然和『牛鬼』一起出现,最有可能的应该是『濡女」吧。」
这两只妖怪是搭档吗?
「妖怪通常是单独出现的,但也有成双成对出现的妖怪,譬如『舌长姥』和『朱盆』,还有相当有名的『牛鬼』和『濡女』。」
皓把书翻到某一页。
——濡女的那一页。
那是一条人头蛇,头是年轻女性的头,头发又黑又长,看起来有些狼狈。
(……咦?)
青儿感觉有些不对劲。是什么呢?在脑海的一角总觉得怪怪的。
「那个,濡女是怎样的妖怪呢?」
「有人说这是海蛇变化而成的蛇妖。它可以化成人形,但头发总是湿答答的,所以才被称为濡女。」
「呃,为什么和牛鬼是搭档呢?」
「我现在解释给你听。」
皓翻到刊载著濡女的《画图百鬼夜行》另一页。
锐利的钩爪,威风到骇人的长角,眼睛鼻子嘴巴看起来都和牛一样,布满硬毛的身躯会令人联想到蜘蛛。
旁边写的名字是「牛鬼」。
「这就是牛鬼,这种妖怪通常出现在瀑布、深潭、海洋之类有水的地方。就像你看到的一样,它是牛头鬼身,也可能是相反的鬼头牛身。」
「这样啊……但我觉得牛这种形象并没有多可怕。」
「在古典文集《枕草子》,还把『牛鬼』一词列在『名字令人害怕的东西』之中喔。」
「咦?人们从那么久以前就开始怕牛了吗?」
「是啊,因为人一直在奴役牛,让它耕田、搬运重物,中世纪的人害怕牛和人的地位会颠倒过来,所以才把牛和鬼的形象凑在一起。从外观看来,共通点就是长角。」
真是罪过啊。
「说牛鬼和濡女会成双出现的是流传于山阴地方的版本。传说的内容是——」
当人走在海边时,一个女人从水中冒出来,她会拜托这人帮她抱婴儿,若是接过婴儿,她就会消失在海中。
抱在怀中的婴儿会渐渐变得像石头一样重,此时牛鬼就会出现,用角把这人刺死。
「好恶毒的仙人跳。」
「用现代犯罪的角度来看,牛鬼就是谋杀的正犯,濡女则是负责布局的共犯。」
若是对应到国臣的案件……
「那么一虎先生就是正犯,而烂子女士是共犯?」
「没错,而牧人先生则是被他们两人嫁祸的牺牲者。」
若是把传说的内容对应到案情……
「案件的概况应该是这样:『濡女』代表烂子女士让国臣先生抱著婴儿,然后『牛鬼』一虎先生出现,用角刺死他——也就是用刀子杀了他。」
没错,国臣是被球棒痛殴之后死于刀下。
「若是这样的话,留在国臣先生遗体上的谜就有答案了。」
「什么答案?」
「第一点是他的遗体上没有防卫伤,第二点是殴打的伤痕都集中在背后。从这两点来看,国臣先生被凶手用球棒殴打时并没有逃走,也没有用双手护住头和身体,反而一直背对著凶手蹲在原处。」
唔,这怎么想都很不合理。
「若情况是这样就很合理了:国臣先生遭到攻击时双手不能自由活动,所以他才没有反击,也没有挡住身体——换句话说,他的怀里抱著必须牺牲性命去守护的东西。」
……等等。
等一下,难道……
「是的,那就是茧花小姐。因为濡女本来就是一种『抱著沉睡婴儿的妖怪』。当时国臣先生的怀里正抱著高烧昏睡的茧花小姐。」
八岁的茧花当时得了时节不对的流行性感冒,彻夜照顾她的是继母烂子。国臣身为丈夫和父亲,自然会陪在她们身边。
「以下只是我的猜测。」
皓竖起食指,用这句话当开场白。
「首先,烂子女士在午夜十二点后让国臣先生抱著生病的独生女去地藏堂,最简单的方法就是说『想要带茧花去医院看夜间门诊』。当时附近有随机攻击事件,而一虎先生又出门了,这正是要求国臣先生同行的最佳理由。」
接著,烂子和国臣父女俩一起走下坡道,说不定她还事先让茧花吃了安眠药。
后来三个人来到凶案现场,也就是地藏堂前。国臣先生有拜拜的习惯,一定会在那里停下来。他手上抱著茧花,朝著格子门低头祈祷。就在这时……
「国臣先生突然看到『某个东西」。烂子女士抓准时机,吹口哨发出暗号,一虎先生听到声音就跳了出来,用他准备好的球棒殴打国臣先生。」
「呃,某个东西是什么?」
「多半是日本锦蛇的幼蛇吧。一虎先生是抓蛇的专家,他事先抓了一条蛇,弄昏以后放在地藏堂前。」
「咦?为什么要这样做?」
「为了让国臣先生以为脚下有蝮蛇。」
没错,日本锦蛇的幼蛇长得很像蝮蛇,在视线不佳的夜晚更是难以分辨。
「所以国臣先生不能先把茧花小姐放下再反击,也没办法逃走。万一遭到追击,没有抱好茧花小姐,她说不定会被蛇咬到。」
成年人被蝮蛇咬了都要几个月才能痊愈,茧花那时的年纪小,又因为高烧而衰弱不已,如果被蛇咬到,或许就保不住性命了。
「但、但是,你怎么知道他的脚边有蛇?怎么知道暗号是口哨声?又没有任何迹象显示出这些事。」
「是因为茧花小姐的笔记。她在笔记里写了自己异常畏惧『挡在路上的蛇』和『夜晚的口哨声』,而且是从国臣先生死后才开始怕的。」
喔喔,原来如此。说不定她会害怕这些东西就是因为案件引起的心理创伤。
「茧花小姐在案发时一直在昏睡,所以这件事在她的心中造成无意识的创伤,成了案件的『后遗症』。出现在地藏堂前的蛇和引发杀机的口哨暗号——对这些东西的恐惧逐渐侵蚀她的心。」
对茧花来说,那些东西是致她父亲于死地的预兆。是那些东西害死了始终不肯放下她、用自己的身体守护她不受伤害的父亲。
那具遗体之所以有那么多异状,原来是一位父亲牺牲性命保护怀中孩子造成的。
「国臣先生被正犯一虎先生用球棒殴打,最后被刀子刺死。会选择木制球棒为凶器,想必是一开始就计划要嫁祸给牧人先生。只要遗体上有『球棒殴打的痕迹』,大家自然会联想到以前发生过的随机攻击事件。」
事实也是如此。
「后来烂子女士抱著昏睡的茧花小姐回到家,处理掉了凶器之一的球棒后,若无其事地继续照顾茧花小姐。一虎先生则用报纸包住沾血的刀藏在怀里,跑回了青年团的执勤所。」
接著他耸恿喝得醉醺醺的青年团成员,冲进牧人的家里搜索。
「他在搜索时把藏在怀里的刀子放进抽屉,再假装和伙伴一起发现凶器。就算报纸上留有他的指纹,但既然他是发现者之一,就不用担心被警方怀疑。」
「那、那么,牧人先生就是被冤枉的啰?可是他为什么要自杀?」
青儿问了以后才想到,牧人上吊自杀并不是因为国臣的案件,而是为了另一件事。
「没错,是因为随机攻击事件。因为那件事确实是牧人先生做的,所以看到青年团怒气腾腾地跑来,他就误以为他们是来抓随机攻击事件的凶手。」
也就是说,牧人根本不知道国臣被杀的事,也不知道自己蒙上了杀人罪名,只是害怕自己因犯下伤害罪而被逮捕,所以选择自杀。
「我想凶手不可能事先料到牧人先生会自杀,但这等于是天上掉下来的好运,因为死人是不会说话的。」
结果,这桩案件出现了两位牺牲者,第一个是直接被杀的国臣,第二个则是被当成嫌犯而自杀身亡的牧人。
「可是,为什么会做出这么可怕的事情呢?」
青儿用嘶哑的声音问道,皓歪著头说:
「若用一般人的逻辑推测,理由应该和茧花小姐的亲生母亲一样吧。因为讨厌年龄差距太大的丈夫,就和家里雇用的男人厮混在一起,企图谋害亲夫。而且她只要养育丈夫的独生女茧花小姐,就能侵占全部家产。」
真是坏得无可救药。不过也正是因为这样,所以很容易理解。
「难以理解的是茧花小姐。这两人在她的眼中应该会变成『牛鬼』和『濡女』,也就是说,她一眼就能看出谁是杀了她父亲的凶手。但是……」
是啊,她怎么能和杀父仇人像家人似地一起生活呢?
还不只是如此。
『对我来说,她不只是母亲,还是我的姊姊、朋友,还有……』
烂子害死国臣,茧花却深深依恋著烂子——这两件事怎么想都有矛盾。
此时皓像在说悄悄话似地压低声音。
「其实我听到一些不好的传闻。从那些话的内容听来,茧花小姐似乎会利用照妖镜的能力做坏事。」
「啊?怎么会呢……有办法做坏事吗?」
要怎么做啊?照妖镜是能够揭穿别人罪行的魔镜,除了用来帮助别人之外,好像就没有其他用途了。
「呵呵,这确实像是你会说的话。」
皓一脸开心地摸摸青儿的头。他是疯了吗?
「照妖镜既然可以『揭穿别人的罪行』,当然也可以『抓住攸关别人生死的弱点』,因为只要把那人的罪行公诸于世,那人就玩完了。也就是说,你的眼睛很适合用来勒索别人。」
「……啊?」
勒索,意思是抓住对方的弱点、威胁对方给钱吗?
「我先换个话题。话说网路上流传著『吃人旅馆』的怪谈。」
皓藉著这句开场白,说出一桩类似「招来死神的侦探」的可疑都市传说。
那是几年前发生的事。有一位不太出名的女演员,因为某个男人的介绍而投宿一间山中旅馆,结果出现一位不知是人还是魔的少女指著她说「Ubagabi」。
半个月后,她收到一封勒索信,信里提到她隐藏的罪行。
她以前因为讨厌邻居老太太经常来偷煤油,于是把煤油换成汽油。原本只是小小的恶作剧,没想到几天后就发生了煤油暖炉爆炸的意外,老太太一家人都被烧死了。
虽然有流言说她是凶手,但警方最后并没有找出她犯罪的证据。
「她被勒索了好几年,付了很多钱,最后留下遗书自杀了。写下这则怪谈的不是她本人,而是唯一知道真相的经纪人——这就是故事的结局。」
「咦?你刚才说的『Ubagabi』……」
「嗯嗯,应该就是《画图百鬼夜行》里面的『姥火』。有一个每晚偷油的老婆婆,死后变成了火妖。」
「那么故事中提到的『不知是人还是魔的少女』是……」
「是茧花小姐。至于介绍旅馆的男人想必就是一虎先生。他邀请了听说做过坏事的人来到旅馆,利用茧花小姐的眼睛揭穿对方的罪行,再藉此勒索。」
会被勒索的都是害怕被警察抓到的罪人,所以想必有不少人受到威胁就乖乖地付出巨款。
「也就是说,茧花小姐不只接受了一虎先生和烂子女士杀死国臣先生的事,甚至一直帮这两个人做坏事。」
「她为什么会这么做呢?」
「或许是受到威胁……但我觉得应该不是这样。」
这么说来,她也是其中一个该下地狱的罪人。
但青儿在意的是……
「那茧花小姐为什么一直是人的模样呢?」
「嗯?」
「如果『吃人旅馆』的怪谈是真的,参与坏事的茧花小姐在我眼中应该会变成妖怪,但我从来没看过她有什么改变。」
是啊,好比说「云外镜」。那是照妖镜的妖怪化身,很适合用来代表茧花小姐利用魔镜的力量做坏事的罪行。
「……这样啊,很有道理。」
皓喃喃说道,摸著下巴陷入沉默,那飘移的眼神显然是在思考。
(呃……我最好不要打扰他。)
青儿提醒自己别又犯了插嘴的毛病,把自己的妖怪画册拿回来。
他要查的是「云外镜」,希望能从说明文字之中得到一些提示,但是他还没翻到那一页,就先看到令他难以置信的东西。
「皓!你快看看这个!」
——蛇带。
这只妖怪的画像是一条放在房间里的衣带,像蛇一样扭曲爬行的模样。它正要爬上屏风发动攻击。青儿越看越觉得……
「说不定我刚才在仓房里看到的不是『濡女』,而是这个『蛇带』。」
他看到「濡女」画像时有一种不对劲的感觉,或许就是因为这幅画像在他的心中留下了印象。这是旅行前临时抱佛脚的成果。
皓盯著那幅画,自言自语似地说道:
「像蛇一样爬行的衣带,这是女人嫉妒心的化身。女人会因为嫉妒而变成蛇,最具代表性的就是《道成寺》的故事。」
他白皙的手指慢慢抚过衣带弯曲的线条。
「不惜舍弃人的身分也要实现愿望,这种强烈的执念让人变成蛇——这条蛇显示出了内心的地狱,和夜叉的概念很类似。」
但皓又继续说:
「如果你看到的是『蛇带』,那先前的推理就有问题。」
的确,皓假设烂子的罪是「濡女」才做出那番推理。如果青儿看到的不是濡女,推理的根据就整个被推翻了。
「既然如此,我们来讨论其他可能性吧,说不定你看到的『蛇带』不是烂子女士,而是另有其人。」
青儿不禁「咦」了一声。
「可、可是,屏风后面放著烛台和香炉。依照茧花小姐所说,烂子女士是今天早上过世的……」
「是啊,我们只是凭著这些讯息而假设屏风后面的人是烂子女士,但你从头到尾都没有亲眼看到那个人。」
没错,青儿真正看见的只有「屏风后摆著为亡者供奉的烛台和香炉」以及「某人变化成蛇带的样子」。
但是……
「所以屏风后面到底是……」
青儿正想问那个人是谁。
「难道……」
皓喃喃说著,陷入沉默。看他的表情像是想到了什么奇特的事。
「啊啊,原来如此。这么说来,这里就是为我准备的地狱吧。」
青儿完全无法理解皓这句谜题般的发言。
「呃,那是什么意思?」
青儿讶异地问道,皓却笑著对他说:
「我有一件事要拜托你。」
「……什、什么事?」
「我们两人在此分别,你自己先下山吧。」
「啊?我一个人下山吗?那你呢?」
「很遗憾,我还得再努力一阵子才能回去。」
皓的语气开朗得很不符合这个场面,如同往常说著令人一知半解的话——不对,简直就像故意不让人听懂。
「……我绝对不要。」
「啊?」
皓讶异地望著青儿,然后露出苦笑,像是理解了什么。
「我知道你害怕一个人走夜路会碰到蛇……」
「不是,我担心的不是自己,而是你。」
「我?」
「我觉得你的身边最好有人陪著……虽然你可能不需要。」
就算是这样,青儿还是希望皓不要单独面对危险。就像长崎孤岛那件事一样,如果皓有了性命危险,青儿希望至少可以两人一起面对。
不过,陪著皓的若是青儿,恐怕也只会碍手碍脚吧。
(如果我陪在他身边,或许可以改变些什么。)
青儿就是抱著这种想法才跟皓一起来到这里,既然他能做的只有陪著皓,他实在不想丢下皓一个人。
(可是……)
其实青儿很明白。他很害怕,怕得不得了,就像茧花害怕蛇和口哨声一样。
他最怕的是再次失去唯一的朋友。
「你还是老样子呢。」
皓用充满感慨的语气说道。
他把脸凑近青儿,露出苦笑般的微笑说:
「你大可直接说想要留在我的身边嘛。」
青儿听得哑口无言。皓拉起他的右手,用另一只手勾住他的小指——打勾勾。
「我们一定可以一起回去的,所以请你等著。」
——也只能相信他了。
因为皓温柔微笑的脸庞,和他平时在书房里看到的一样。
「约好了喔。」
青儿再三强调,然后把浴衣换成便服,提起已收好旧书店买的破烂画册的行李。他拿的当然是两人份的行李,最近若是只提一人的行李都会觉得不太自在。
「哎呀,你的东西掉了。」
「喔,谢谢。」
皓拿给青儿的是他本来放在羽绒外套口袋的香菸。大概是穿外套时掉出来的。
「你要小心点。」
「你自己才该多注意。」
说完,青儿就走出了离馆。
虽然青儿一路上很怕再次迷路或遇到蛇,但这次顺利地走出穿廊,跨过主屋前的栏杆跳下前庭。
走出森然耸立的山门以后,青儿用手机的光芒照著路,心惊胆战地走下石阶。前方蜿蜓的山路看起来如同一条巨大的蛇。
(总觉得空气怪怪的。)
此时正刮著强风。皮肤出现微微刺痛的感觉,像是暴风雨的前兆。
——有什么东西正在接近吗?
大概是想太多了。
心中理智否认的声音显得软弱无力,本能发出的警钟让心脏越跳越急促。快一点,得快点离开这个地方才行。
理由是……
——有东西。
青儿觉得自己正被盯著。彷佛有一双眨也不眨的蛇眼正潜伏在暗处盯著他。
——是蛇吗?
还是坏人?或是魔物?
「哇!」
突然台起一阵强风,几乎把青儿吹倒。石阶左右两旁的红叶发出窸窣声响。
紧接著——
「……咦?」
青儿愕然地睁大眼睛,抬头看著后方的石阶。
他发现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每次看到这座山里的红叶就会感到异样阴森的理由。
(怎、怎么会……)
没有落叶。
即使刮起这么强的风,却没有一片叶子离开枝头落到地上,彷佛他眼前满山遍野的红叶全是制作精巧的人造物品。
『这些乍看好像是日本红枫,但颜色有些奇怪。』
『这景象似乎不太适合称为绝景。老实说,有点吓人。』
青儿的耳中响起皓说过的话。
回想当时,在离馆里从赏雪木格子门看外面的小溪时,水面上连一片落叶都没有。照理来说,叶子应该会像地毯一样铺满整个水面才对。
这个地方很奇怪,不对劲到可怕的地步。
想起皓之前说过的话,青儿才发现皓早就察觉到这地方的异常。可是,他却留在旅馆里,只叫青儿一个人离开。
简直就像把自己当成诱饵,让青儿独自逃跑。
「怎么可能……」
在青儿尖声喃喃自语的时候……
裤子后方口袋里的手机响起,是来电铃声。看来走下石阶就收得到讯号了。
(是红子小姐吗?)
青儿紧张地望向萤幕后,忍不住「咦」了一声。
——鸟边野佐织。
(她为什么会打给我……啊,是因为皓的手机收不到讯号吧?)
恐怕是因为这样,她只能打给挂名助手的青儿。他在沙月那件事的时候跟佐织交换过联络方式,没想到会在这种时候派上用场。
青儿滑了一下萤幕,接通电话。
『喔喔,太好了。我想打电话给西条先生,可是电话和邮件都联络不上他,我还在担心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呢。』
简单打过招呼后,佐织以安心的语气说道。
『这么晚打电话给你真是抱歉!但我实在是放心不下。』
「不会。那个……有什么事吗?」
青儿这么一问,佐织犹豫地沉默片刻。
『我要先问一个问题,你们两人该不会去了名片上的旅馆吧?』
青儿只能说他们现在就在这里,但这样对佐织来说根本是偷跑的行为。他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嗯嗯啊啊地敷衍了一会儿后,只听佐织说:
『其实我们总编的酒友中有人来自那个村子,所以帮我们介绍了知道详情的人,那是一位名叫鸠谷的女性。』
「咦?就是笔记里面提到的帮佣妇吗?」
『是啊,就是她。她是浅香家的佣人,在国臣先生过世之后就被解雇了,她到现在还怀恨在心呢。』
……原来笔记里那位坏心阿姨依然健在啊。
『今天我打电话给鸠谷女士,结果她跟我说那间旅馆早就停业了,而且是在继母烂子生病过世的两个月前。』
青儿足足有三十秒说不出一句话。
「呃,可是,那个……」
他能说的只有:「怎么可能?」
怎么可能停业?直到刚才他还待在名片写的那间旅馆,而且烂子应该是在今天早上过世的,仓房里像是放著遗体的样子。
『依照鸠谷女士的说法,名片上的地址根本是假的。』
「什、什么意思?」
『听说九谺旅馆位于长满杜鹃花的小山丘,在村子西边,山脚下有一间地藏堂。』
「那、那名片上的地址呢?」
『那是车站后面的山寺。原本是供修行者住宿的,但现在没人继承,也就是没有住持的寺庙。这地方跟茧花小姐他们一点关系也没有……啊,对了,听说那边的山脚下也有一间地藏堂。」
她说的……不就是青儿现在所在的地点吗?
青儿想说「怎么可能?」却发不出声音,一直盘旋在心中的种种异样感也渐渐变得清晰。
第一点,网路上找不到旅馆的官方网站,也没有任何评论。
第二点,他第一眼看到旅馆就有一种「很像山寺」的感觉。
第三点,除了没有写著旅馆名字的招牌之外,房里也看不到像保险箱和电话这些一般旅馆会有的东西。
也就是说,青儿他们今天住的地方根本不是九谺旅馆,而是一间无人的废弃寺庙。
「可、可是,茧花小姐为什么要做假的名片?」
『我也不知道。鸠谷女士还说,茧花小姐在半个月前失踪了。』
「……啊?」
『大概在做完烂子女士的七七法事、遗骨入塔之后,她就突然消失。而且连总管一虎也下落不明。』
青儿完全说不出话。
这实在太奇怪了,他在不久前明明还见过那两个人。
「怎么可能!」
『是啊,怎么想都不可能,因为我几天前才跟一个像是总管一虎的男人讲过电话,鸠谷女士却跟我说他失踪了。』
如果可以随便推说是误会,事情就简单了。可是据佐织所言,现在警方也正在找那两个人,可见得他们真的在半个月前就从村子里消失了。消失得毫无预兆,像是被神隐了。
「说不定他们只是半夜潜逃,后来又偷偷跑回来。」
『鸠谷女士说,茧花小姐之所以失踪是为了逃避警方的搜查,因为两个月前病死的烂子女士其实是她亲手杀死的。』
……她说什么?
「不、不是吧?我听说烂子女士有先天性的心脏病耶。」
『是啊,她的死因确实是急性心衰竭。听说她每晚都要吃降血压药,前年虽然动过手术但没有成功,病情一直恶化。』
「那她应该是病死的吧?」
『但是鸠谷女士说,茧花小姐失踪后,在她的物品中发现了升血压药。』
「……升血压药?」
『那种药物的效用和降血压药正好相反。如果烂子女士吃了那种药,就会引发心律不整,甚至是心跳停止,所以很可能被当成因为急性心衰竭而病死的。』
青儿感觉脑袋像是被铁锤敲到。
可是,如果茧花真的在烂子的药里面混入升血压药,就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毒杀成功吧。
「那么,这难不成是茧花小姐的……」
复仇?
对茧花来说,烂子是不共戴天的杀父仇人。就算她不想变成孤儿、只能跟继母住在同一个屋檐下直至成年,心中应该还是充满恨意。
但是……
「……那个,其实我刚才见过茧花小姐。」
『咦?』
青儿终于说出实情,虽然一开始说得犹豫不决,但他还是完整地说出见到茧花和住在离馆里的经过。
佐织沉默了好一阵子,像是在思考。
『那个自称是浅香茧花的女人长得什么模样?』
「她……眼睛是琥珀色,五官如蜡像一般精致,是个皮肤白皙的美女。」
青儿回答之后,就听见话筒另一端传来吸气的声音。然后……
『那个人不是茧花小姐。』
「咦?」
『鸠谷女士说,茧花小姐的左脸上有一块与生俱来的胎记,形状像是扭曲的蛇。她会被亲生母亲丢下也是因为这个理由。』
青儿想起了笔记里的一句话。
——你那副外表就是遭到作祟的徵兆。
青儿本来以为这句话指的是茧花眼睛的颜色不像日本人,没想到是在嘲讽她脸上的胎记。
既然如此……
「那我见到的女人又是谁呢?」
青儿发问的声音不自觉地颤抖。
这次的事从头到尾都很诡异。如果佐织说的没错,出现在青儿他们面前的「浅香茧花」就是和本人完全不像的冒牌货。有人假冒了茧花。
(那么……她到底是谁?)
不祥的预感让青儿感到毛骨悚然,指尖像贫血似地发冷,手心却不停冒汗。
他忍不住回头,看见悄然耸立在红黑两色夜幕中的山门。
(那间旅馆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青儿有种可怕至极的预感。如同在暗夜爬行的蛇,无法挽救的危险一步步逼近。
至于是逼近谁就不必说了。
因为现在还待在异界旅馆里的客人只有皓一个。
(我还是回去吧。)
青儿几乎是无意识地挂断电话。他不顾跟皓勾过小指的约定,往石阶跑去。
这时……
「咦?」
他忍不住喊出声音。
风已经停了。
同时有一个声音浮上他的心头,就像在他耳边低语。
——太迟了。
转眼之间,青儿的面前出现地狱般的景象。
通往山门的石阶左右两旁把夜空点缀成一片红的树林,还有环绕著旅馆的满山树木,瞬间燃起了熊熊火焰。
整座山彷佛变成深红色的大蛇,慢慢地昂起头部。
——山林发生了火灾。
*
烂子出生在代代从事巫觋的家族。
在她母亲生产时,担任助产士的姨婆看到刚出生的烂子,就喃喃地说了这句话:
「这孩子生得不好,看起来就像是一半的灵魂还留在另一个世界。」
她说,这孩子一定活不久。
如同姨婆所言,烂子一生下来心脏就有缺陷,但她还是活了下来。不,应该说她勉强活了下来。
她是个近似妖怪、近似神灵的女孩。
因为烂子打从出生就不会说话。
如果放著她不管,她可以整天一动也不动,呆呆盯著佛坛的天花板。她记得天花板上有一条龙,周身围绕著浓密的乌云,在泛黑的天花板上打转。
烂子的眼睛应该是看到了还残留著她一半灵魂的另一个世界,也就是幽冥的世界,那里有无数的魑魅魍魉。
幽灵、妖怪、怪物、鬼魅、妖魔、异类——自从懂事以后,烂子看到的世界里一直充斥著非人的东西,或曾经是人的东西。
上门推销的销售员脖子上,像围巾一样绕著一只有割腕痕迹的女人手臂。经常跑来庭院的无头猫,大概是因为车祸而断了头。
她走进客厅吃饭时,会看到小鬼抱著酱油小瓶子,伸长舌头吸食里面的酱油;夜晚上床就寝时,有个小指大小的女人坐在她枕边弹著三味线。睡在她身边的母亲双腿间跳出一只有著人眼的金鱼,它跟烂子对上视线后就开始哇哇啼哭。那或许是母亲以前打掉的未成形胎儿吧。
烂子的世界不断翻转,从现世变成幽冥,从现实变成非现实,转变快得令人眼花撩乱。说不定那只是疯子才能看到的白日梦。每次烂子见到那情景就会发烧,严重的时候甚至会卧病一整晚。
烂子的父母把她拱成「活神仙」当作赚钱的工具。每次烂子发烧昏睡,村人听了都会蜂拥而来求东求西。
从治病到找寻失物,从婚嫁好坏到家运吉凶——平时不说话的烂子,只有在发高烧呻吟时才会说出「神谕」,简直像是有神灵或魔物附在她身上,借用她的嘴说话。奇妙的是,她说的事情总是会实现。向村民们收取的费用供应了烂子他们一家所需。
烂子不记得自己何时好好地上过学,她甚至没办法正常读写,而且只要她去上课,学生家长就会来向学校抱怨。
——快点把那个骗子赶出去。
好笑的是,就连去求助烂子的村民都会在私底下批评她是「假灵媒」,但是碰上坏事的时候,又会谦卑恭敬地跑去拜托烂子。
——真是太愚蠢了。
可是迟来的初经出现后,烂子就不再发烧了。她再也看不见那些景象。
惊慌失措的父母把只穿著内衣的烂子关在浴室,害她染上风寒,最后还引起了肺炎,但这一切的努力都是徒劳无功。
于是烂子的地位被贬为麻烦的米虫,除了那些想占她便宜而给她零用钱的男人以外,任谁看见她都把她当成避之唯恐不及的脏东西。
她就是在这个时候和茧花相遇的。地点是村子溪边的杜鹃花山丘。山脚下的地藏堂前有几个孩子。
——笼目,笼目。
——笼中的鸟儿啊。
这是流传已久的大地游戏。在傍晚变成鸭跖草颜色的天空下,孩子成群嬉戏的影子像小鬼一样,烂子因怀念而停下脚步。正听见一阵笑声,她就看见有个路过的小女孩被拉进他们围成的圆圈中。
——笼目,笼目。
——笼中的鸟儿啊。
女孩被四面八方的孩子推来推去,蹲在圆圈中央,站在她背后的大男孩还掬起一把沙子从她的头顶洒下。
「妖怪哭了喔,快逃!」
孩子们四散逃走,其中有人还扔了小石头,留下的只有被称作妖怪的女孩。
——咦?她真的是妖怪吗?
烂子好奇地蹲在女孩面前。
女孩像只胆怯的幼兽,猛然抬起盖满沙子的头。烂子本来很担心她哭了,可是她的脸上没有泪水。
烂子有点惊讶。她很像某个人——还没想到这件事,烂子就发现女孩很像小时候在镜子中看到的自己。女孩的脸上和她一样充满了名为放弃的空虚表情。
烂子不会说话,只能比手画脚,女孩看了便点点头。这女孩很听明,似乎看懂了烂子的意思。
——为什么他们说你是妖怪呢?
明明就是个普通人。
烂子好奇地歪著脑袋,露出惊讶和困惑神情的少女——茧花——指著自己的左脸,上面有一条像蛇一样的胎记。
「因为我很丑。」
烂子不解地歪著头。
女孩又不是长了三只眼睛,头上也没有长角,怎么看都是个普通人类。这女孩和烂子根本差不了多少。
「而且我会把坏人看成妖怪。」
喔,原来如此,烂子明白了。
——这女孩大概和我一样吧。
习惯群居的人类最讨厌和自己不一样的异类,烂子被他们排挤、厌恶、恐惧、敬畏,就像蛇一样。
她是处于现世与幽冥边界上的人,勉强活得像人的非人。
那么,在这世上只有这女孩和她一样了。
——只有她。
烂子牵起女孩的手,亲吻了她那有著青蛇胎记的左脸。她的嘴唇离开后,茧花惊讶地眨著眼,以纯真得不符合年龄的眼神注视著烂子。
她错愕的模样实在太有趣,烂子忍不住笑出来。
此时茧花才意识到自己满头都是沙子,就胡乱在头上拍了一阵子,沙子似乎飞进烂子的鼻子里,结果轮到她喷嚏不止。茧花一看也笑了出来,虽然乍看有点像哭脸,但这是她第一次对烂子展露的笑容。
不知不觉间,两人开始每天泡在一起,就在这时候,一段意外的姻缘降临到烂子的身上。
浅香国臣,那是茧花户籍上的父亲,四十多岁。他是个长相粗犷的大汉,但村里的老人至今还是叫他「地主小子」。
他是不能继承家业的老三,但光靠不动产和土地的收入,即使不工作也能过活,所以可以当个民间学者整天做研究。
即使对方有孩子,而且两人的年龄差距大到可以当父女,烂子的父母还是为了聘金而爽快地答应这桩亲事,像是卖猫狗一样把烂子给卖了。
烂子名义上是嫁给国臣为妻子,实际上却是茧花的玩伴。
所有家务都是由帮佣妇鸠谷负责,烂子的工作其实是保母。
但是鸠谷看烂子很不顺眼,每天都到处说她的坏话,什么色情狂啦、低能儿啦、骗子啦。就算别人不说,烂子也觉得自己很笨,但是那人未免太闲了。
茧花不像烂子,她是个爱看书的听明孩子,但不知为何没有去上小学,所以两人从早到晚都待在一起。
烂子不会说话,而茧花也是个非常沉默寡言的女孩,不管大人怎么跟她说话,她都只是点头或摇头,必须说话的时候顶多说个两、三句。
不过茧花知道烂子无法正常求学之后,就开始教她读书。九九乘法、汉字、除法、乘法——有些东西其实烂子已经会了,但茧花每一样都教得很详细,而烂子也会在茧花要求时吹口哨给她听。
仔细想想,她们的相处情况真的很特别。就算没有视线交会,就算没有笑容以对,只要待在对方身边,她们就能理解彼此的想法。
两人都只信任对方,只依赖对方。
她们不是母女,不是姊妹,甚至不是朋友,但烂子的身边总是有茧花陪著,茧花的身边总是有烂子陪著。
彷佛只有跟对方在一起的时候,自己才算是个人。
烂子听到茧花叫她的名字时才会觉得自己是人。或许这种想法根本就不正常。
但是对她们两人来说,这种生活确实很幸福。
——直到佐和田一虎这个男人出现为止。
追根究柢,这男人是鸠谷因为腰痛而吵著要雇用的。他是个长相凶恶的游民,在茧花看来就像是妖怪「泥田坊」。据说他之前是帮人收购土地,因为做了不少坏事而逃亡。
诈骗、设局、勒索、打人——那个男人看起来就像是很习惯做这些事,如同烂子的父母一样。对这种不入流的坏蛋来说,烂子是最好的猎物。
茧花或许是发现了这点,所以她好一阵子都紧紧跟著烂子,但是烂子到了夜晚还是会落单。后来,一虎竟开始怂恿烂子谋杀亲夫。
一虎威胁烂子,说她如果拒绝就要杀死茧花;要是她敢告诉别人,就把她被男人们逼著拍下的照片寄给浅香家的所有亲戚。这么一来,不管国臣再怎么帮她说话,她绝对会被迫离婚。
话说鸠谷本来是浅香家找来给国臣当续弦的人,所以要是发生了那种事,她一定会拿著扫把将烂子赶出去。
她若是不肯答应,就只剩下一个选项。
因此烂子如今在这里。在五月的一个夜晚,她站在因流行性感冒而卧床的茧花枕边,默默向她道别。
或许该说此生都不再相见了。她打算坐上早上第一班电车离开。
她孑然一身地逃走,绝不可能过上像样的生活。即使飞出鸟笼,如果不知道该飞往何处,最后也只会被野兽啃食。
烂子唯一担心的是茧花,但是只要有父亲国臣在,她一定不会有事的。
听说国臣小时候因为口吃的毛病而被兄弟排挤,所以才会开始学习武术。如今他对人依然怀有恐惧,而茧花在他眼中就像小时候的自己,他必定是因此才决心要成为她的父亲,他娶烂子为妻的理由也都是为了茧花。
他们真是一对相似的父女。虽然没有血缘关系。
——希望他们两人能好好地活下去。
烂子坐在茧花枕边如此祈求,轻轻摸著她的脸颊。她一触碰茧花就感受到温暖。这比什么都令她开心。就算今后再也碰触不到。
——对不起。
言语哽在喉咙里,好不容易吐出的只有这么一句。
不会说话的烂子连这一句话都没办法发出声音。她沉默地道别后,正要站起来……
——不要走。
茧花的嘴唇颤抖著说著梦呓。因发烧而冒汗的眼皮仍然紧闭著。
——我只要有烂子就好了。
——所以别再哭了。
直到下巴滴下泪水,烂子才发现自己哭了。她也发现是因为泪水滴到茧花脸上,才让她开始说梦话。
一旦发现,她就再也没办法假装不知道,没办法再欺骗自己。
——我想要待在你身边。
——我希望我们两人永远在一起。
——我想和你一起活下去。
烂子抱住那小小的身躯,不知为何,她觉得自己也被拥抱著。两人同样地得到了温暖,这比什么都令她开心。
而且,如今茧花就在她的怀里。
这个女孩和自己一样,是她好不容易才得到的唯一宝物。
烂子小心不要吵醒茧花,轻轻地吹起口哨。
仔细想想,不会讲话的她只能用口哨来代替哭声。她在寒冬只穿著内衣被赶出家门、只能找单身男人拿零用钱或借宿的夜晚,也都会吹口哨来转换心情。
——愿意听的只有茧花。
人们都说晚上的口哨声很不吉利,但烂子还是一直用口哨声的旋律当作摇篮曲。即使夜晚过去、隔天清晨来临之时,她就会成为杀夫的罪人。
无论是蛇也好,坏人也好,魔物也好。
如果夜晚的口哨声会引来这些东西,那就快来吧。
要咬就咬吧。
要抢就抢吧。
要吃就吃吧。
即使身体化为白骨,即使灵魂堕入地狱,烂子也会笑著这么说:
——只有这孩子是属于我的。
*
里面像是一个阴暗的盒子。
照进采光格子窗的月光朦胧不明,袅袅香烟也是飘忽不定。左右两边墙壁似乎摆满了书柜,正前方有一面屏风。
——这是仓房之中。
「我是听说有赏月酒才来的。」
少年苦笑著说道,背后的黑影缓缓移动。
出现在月光下的是琥珀色眼睛的女人。她顶著出众的美貌,歪著头说:
「是啊,不嫌弃的话就请留下来吧,独自过夜一定很寂寞。」
「……这可不是该对孩子说的话。」
「对孩子才该这样说呢。」
女人回以温和的笑容,少年一听就睁大了眼睛。
「我看起来像是需要有人陪著睡觉的小孩吗?」
「如果你想,我可以陪著你。如果你想念过世的母亲的话。」
「我心领了。这是在模仿《龙潭谭》吧。」
听到少年乾脆的回答,女人把眼睛眯得像刀刃一样细。
「哎呀,你发现啦?」
「做得这么明显怎么可能没发现。其实早在听到九谺旅馆这个名字时就该发现了。」
少年耸著肩,脸上露出像是自嘲的苦笑。
「去路是红色,来路也是红色——笔记里的这句话,就是在模仿泉镜花的《龙潭谭》。这故事说的是一位少年神秘失踪后在异界邂逅了女妖的幻想故事,地点就是在『九谺』,和这间旅馆的名字一样。」
少年边说,边在画了汹涌波涛的屏风前坐下。在阴暗中特别显眼的一身白衣衬托下,浅灰色的信玄袋看起来就像一滴墨水。
「去路是踯躅,来路也是踯躅——原文指的是杜鹃花山丘(注4)。也就是说,笔记里说的『红』并不是指『红叶』,而是指『杜鹃花』。每到蛇的季节,附近一带就会染成一片深红——这不是指蝮蛇出没的秋末,而是蛇从冬眠中醒来的春末。五月也正是山杜鹃的季节。所以命名为『九谺』的旅馆,本来应该是在开满杜鹃花的地方,而不是在这里。」
少年继续说道。
「这地方是假的。恐怕是利用茧花小姐的笔记和名片引我进来的陷阱,没错吧?」
他锐利的视线盯著坐在前方的女人,她柔媚地耸著肩说:
「是啊,我暂时借用了这间废寺,张设了结界。你知道边界是哪里吗?」
「多半是石阶前的蛇桥吧。那就是异界的边界,说不定这整座山都设了结界。也就是说,当我们跨过那条蛇时,就已经自人世消失,所以手机才会收不到讯号。而且我如今还被逼到无法向外界呼救的处境,真可说是穷途末路啊。」
「既然你明白,那我就省事多了。顺带一提,你现在不只没办法向阎魔殿求救,甚至没办法召唤你父亲手下的任何一只妖怪,因为我已经施了咒。」
说完,她的指尖出现一片红叶。
她把玩著红叶,然后轻轻按在唇上。少年对这个动作记忆犹新,因为他自己在刚到达这间旅馆时也做过同样的动作。
红叶突然扭曲变形,化为一条红色的小蛇,但是转眼间它就从尾巴化为一阵轻烟消失不见。
原来如此,落在胸口的那片红叶就是封印的咒法。
「我是不是该说『中计了』?话说你的闹剧也该结束了吧,荆先生。」
女人睁大眼睛说著:「喔?」
她抓住如乌鸦一般黑的黑发边缘,一口气摘掉假发,底下露出颜色极淡的金发,乍看就像老人的白发。
——白发鬼。
那长长浏海底下的琥珀色双眼让少年觉得很眼熟。只有这点一样,和他命中注定的宿敌——死了一个双胞胎哥哥的凛堂棘——一模一样。
没错,现在站在这里的是凛堂荆。
他大概是二十五岁左右,但皮肤白皙、体型纤细,看起来比少年还柔弱,感觉只要用拳头一挥,如蜡雕般的骨头便会碎裂,转眼成为一具死尸。但蕴含在琥珀色眼睛里的诡谲和浑沌,却完全不像他给人的印象。
夜越来越深。
黑暗越来越黑暗。
那魔性的魅力充满了死亡的气息。
「听说你们是双胞胎,可是长得一点都不像呢。」
「是啊。我光是想像自己长得像他都觉得恶心。」
对峙的两人是截然不同的颜色。
一个白。
一个黑。
如寿衣般的白衣。如丧服般的黑衣。
——死者及吊唁者。
「看你的表情,似乎早就知道我的事。」
从薄唇发出的声音也和先前不一样。
那是彷佛随时会消失、难以形容的嚅嗫细语,却能清晰地传进耳里。那是习惯发号施令的声音。
「是啊,大概三个月前吧。」
「这么说来,就是在长崎孤岛那件事的时候啰。」
「因为有人复活了我最小的哥哥,所以我不得不去阎魔殿调查鬼籍,结果就发现一件奇怪的事。神野恶五郎的十三个儿子除了排行老六的棘以外全都死了,其中一人的纪录却有被修改过的痕迹——就是你的。」
「所以你觉得我复活了?」
「才不是什么复活,你应该根本没有死过吧。」
自杀——从纪录上看来是这样。在激烈的继承人斗争中,荆在双胞胎弟弟棘的面前结束了自己的性命。
不过他的尸体至今都还没被发现。
「所以调查一直在秘密进行,现在嫌疑最大的是神野恶五郎。也就是说,他或许是为了把你这个真正的继承人藏起来,所以设计让你假死,再让你的双胞胎弟弟坐上继承人的宝座。如此一来,你就可以趁著棘和我堂堂正正地比赛时在暗地里做手脚,把我给杀了——这样推测最合理。」
没错,少年自己也支持这个假设。
直到如今和他当面对峙为止。
「但我怎么看都不觉得,你是愿意当父亲傀儡的那种孝顺儿子。」
突然传来「啪」的一声。
青年用演戏般的动作拍了一下手。
「原来如此。看来我弟弟是对付不了你的。」
「我的原则是只和确定赢得过的人斗。」
听到少年的话,青年的笑意更深。
「真巧,我也是。」
他笑著说。
啪,他又拍了一下手。
屏风瞬间从榻榻米上消失,后面出现一具棺材。
躺在里面的死者像是装在盒子里的日本娃娃。那是个身穿白色寿衣、一头齐肩黑发看似湿濡的年轻女性。
她的左脸上有一块青蛇般的胎记,表情安详得如同睡著了。一条红色的衣带代替绳子捆在她的脖子上,那是被她自己勒紧的。
——自缢身亡。
「……那是浅香茧花小姐吗?没想到她竟然自杀了。」
少年紧盯著棺材说道。
青年则是一脸轻松地点点头说:
「是啊,就在我听说了『吃人旅馆』的传闻而跑来找她的那一晚。我没有问她,她就主动说出自己从小到大的经历,那一天好像是她继母刚结束了七七法事和入塔。她没等到天亮就死了,大概在半个月前吧。」
「那她现在为什么会在这里?」
「要引诱你们前来,就得出个好谜题,因为从事「地狱代客服务』的人就是有这种习性。一旦闻到该制裁的罪,便忍不住想去追查真相,和闻著猎物的味道掉进陷阱的野兽一样。」
青年耸著肩膀说:
「既然有这个机会,我们就来对一下最后的答案吧。躺在棺材里的女人罪名是杀死继母,手法则是『毒杀』。她换掉了血压药,让继母看起来像是病死的。可是你养的狗却说他看到的罪是『蛇带』,你要怎么解释这一点?」
少年被这么一问,就垂下眼帘。
他闭著眼睛,像在咀嚼每一个字,然后以压低的声音说:
「自古以来,包括『蛇带』在内的女人变蛇的故事都有一个共通点。最明显的就是《道成寺传说》,迫著男人的女人最后变成蛇的模样,烧死了所爱之人,她自己也活不下去,结果投水自尽。所以说,女人变蛇的故事讲的都是『殉情』。」
他的声音像雨滴一样轻盈,也没有高低起伏。
「宁可不当人也要实现的爱情使人变成蛇,但是人变成蛇以后就没办法在活著的时候变回人。这些女人的共通点就是和自保截然相反的毁灭和执著——茧花小姐也是一样。」
他望向棺材,里面躺著一条蛇。衣带如一条深红的蛇缠绕在脖子上。没错,鸟山石燕画的「蛇带」,是一只正要越过屏风去攻击人的蛇妖。
如果它的目标正是衣带的主人——
「茧花小姐亲手杀害烂子女士时,她心中已经决定了这个结局——她早就计划好,做完七七法事之后就要跟著自尽。换句话说,她的罪名不是『杀人』,而是『殉情』。『蛇带』就是在暗示这件事。」
这么说来,造成这种结局的原因并不是憎恨或愤怒。
「动机是她对烂子女士的爱吗?」少年说。
「或许应该说是执著。烂子夫人这几年身体越来越虚弱,她大概发现自己已经离死期不远,而她唯一放不下的只有茧花小姐,所以她一直在想要怎么摆脱一虎的魔掌,准备和茧花小姐一起逃走。」
青年接著说了「但是」
「那男人要求茧花小姐帮他勒索别人,烂子夫人并不知道这件事。直到最后,她都深信茧花小姐是被他们做的坏事拖下水的受害者,所以罪孽越深,个性善良的烂子夫人就越难以逃离身为共犯的茧花小姐,茧花小姐也是因为这样才会持续不断地犯罪。就像要把小鸟关在笼子里。」
少年的脑海里突然出现一句童谣。
——笼目,笼目。
——笼中的鸟儿啊。
以罪恶编织而成的笼子里关著两只鸟儿,一只想要逃出去,就被另一只杀了。
「为什么……」
少年呻吟似地说著。
他的眼神看似正在承受无形伤痕的痛楚。
「烂子女士想要和茧花小姐一起逃离笼子。即使剩下的时间不多,她们还是可以一起活下去啊。」
但是——
「……因为天生丑陋的只有她一个。」
青年以理所当然的态度说道。
与生俱来的美丑就像一种宿疾。茧花如蛇一样生来就是一副令人厌恶的相貌,根本没办法在其他地方活下去。
除了一个人之外,不可能有其他人会爱她。
「但烂子夫人完全相反,长得一副花容月貌。男人们觊觎她,村人们敬畏她,全是因为连她自己都没意识到的美貌。就像泉镜花在《龙潭谭》和《高野圣》里描写的异界妖女一样,人们都会被吸引到她的身边,就像是被火吸引的飞蛾。茧花小姐很清楚,一旦她们离开鸟笼,一定会出现真心爱著烂子夫人的人。」
她不想失去,不想分离。
只有那个人是属于自己的——就是这种执著令她变成了蛇吗?
「你的心中也有类似的蛇吧?」
「……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少年冷淡地回答,青年丝毫不以为意,露出别有深意的微笑。
「听到你开始饲养人类时,我还觉得这是高招呢,因为阎魔殿的规定没办法用在人类身上。也就是说,你若养了人,就有办法对你的敌人下手。我还以为你是因为这样才开始调教人类……结果到头来,那只是孩子的玩具罢了。」
他低垂的眼眸温柔得近乎慈爱。就像是地狱的狱卒,对被双亲舍弃而死的孩子偶然表现出来的模样。
「你害怕被遣弃,承受不住背叛,所以能放在身边的只有鱼缸里的金鱼和戴著项圈的狗,真令人同情。」
「闭嘴,你这邪魔歪道。」
少年用低沉平静的声音说道,但他咬紧牙关的表情蕴含前所未有的盛怒——那是杀意。
「哎呀,好像被我说中了。」
青年唱歌似地笑说。
他缓缓抬手,拍了三下。
「出来吧。」
房间里顿时出现一股野兽的味道。
一条人影从天花板上窜出,跳到榻榻米上。
现身的是脸上裹著绷带的中年男子,他用绷带底下露出的眼睛恶狠狠地瞪著少年,呼出腥臭的气息。
——是佐和田一虎。
「我很想让你看看,人类堕落成野兽就是这个样子。」
青年轻声说道,同时解开那男人脸上的绷带。
那是一张丑到不像人的脸孔。不对,那根本不是一张五官齐全的脸,只是一块黑色的疮疤。
他的脖子后面——后颈窝的附近有黑影在动。
仔细一看,那里有个指尖大小的洞穴,里面似乎有东西在蠕动,接著便爬出一条深红色的小蛇。那条蛇爬到洞外就开始啃食男人脸上的疮疤,脓血流了出来。
「呜、啊、呜。」
男人的口中发出诡异的呻吟,感觉已经失去理智。
「曲亭马琴的《劝善常世物语》提到,做了坏事的报应是会被小蛇寄生在颈后,最后被蛇吃完疮疤和脸上的肉而死——这个故事说的就是被自己体内的蛇咬死的恶人。」
该说这是最适合坏人的死法吗?虽然不值得同情,但是实在太凄惨了。
「能够阻止小蛇的,只有我这个饲主。据说生吃了蛇便能平息作祟,但事实上那根本没有用处,所以我说什么这个男人都会乖乖照做。我就是这样调教他的。」
青年以亡灵般苍白的手抓住男人的后脑,然后紧紧盯著他的眼睛,就像猎人盯著自己抓到的猎物。
「鬼饲养人类就该像这样。只要稍稍对他们有点感情,那就不是鬼了,只是个寂寞的孩子。这样真是可怜到令人火大。」
青年摸索著怀中掏出匕首。他微笑著拔刀出鞘,拿到男人面前,像是在喂狗。
男人颤抖的手朝匕首伸出,紧紧握住,用力得几乎要把刀柄握断。
「好啦,你要怎么办呢?」
青年询问至今依然安坐原处的少年。
少年乾脆地静静摇头。
「既然到了这个地步,我不会哭著求你手下留情,也不想做无意义的挣扎。别看我这样,我也是有自尊心的。」
「……这样我就放心了。」
青年嘴上这么说,脸上却露出有些扫兴的表情。
「那就请你下地狱吧。」
男人发出唔唔的咆哮声,疮疤间的眼睛闪现寒光瞪著少年。
那张岩石般的脸突然松弛下来,像裂痕一样咧开的嘴角滴下口水。
——他在笑。
「好,去吧。」
青年伸出白皙的手指下令。一听到这声音,男人的瞳孔顿时变细。
——像是盯著猎物的蛇眼。
然后……
「嘎啊啊啊!」
男人发出粗哑的吼叫。
少年从信玄袋里拿出小玻璃瓶,将里面的液体洒向男人。脓血的恶臭之中掺杂了肉烧焦的味道。
——是强酸。
那是他藏在信玄袋中的防身道具,虽然威力不足以融化骨头,但绝对可以夺走对方的视力。
然后,少年轻盈地起身,如鹿跳跃般跑了起来,朝著没关的门一路直奔。
——逃出去了。
「没想到你还有逃跑这个选项,比我听说的更狡猾呢。」
青年喃喃地自言自语,但没有人回答他,只有那个捣著脸、弯著身子的男人一再发出断断续续的惨叫。
但他的叫声渐渐止息,变成粗重的喘气,男人腐蚀的手指间露出一只眼睛。
——他还看得见。
因为及时遮住脸,所以他有半张脸没被强酸泼到。
「……哎呀,除了狗以外,连金鱼也逃了。真是跟饲主一样喜欢垂死挣扎呢。」
青年再次开口时,男人的身影已经不在仓房里。
——秋夜漫漫。
就像醒不来的恶梦一样漫长。
如今那小小的背影正在长长的走廊上奔跑。
没有回头,也没有停步。
但是,那没有任何防范的背影如同被野兽追赶的孩子。
男人的手用力抓住少年的肩膀。
少年摇晃的背影第一次回过头来。
是恐惧?还是害怕?蕴含在那双眼睛里的感情不得而知。
男人咧开嘴笑著,像啃食活蛇,朝那白皙的咽喉咬下。
*
如同一只深红的大蛇朝著夜空飞升。
想必是布满视野的大火让人产生这种错觉。就像魔术或戏法,山上几万棵树全都变成熊熊的火焰。
那是连眨眼都来不及的一瞬间。
青儿倒吸一口气,喉咙顿时痛得像被灼伤。好热,但他根本无暇顾及自己的危险。
眼前的一切都被烈焰吞噬,耸立在石阶上的山门飞散著火苗,乒乒乓乓地崩塌。
山门里的旅馆一定也被火焰包围。如同被一只披著深红鳞片的大蛇给卷住。
一旦被抓住,就只能被活活吞下去。
「怎么会……」
青儿的脑袋一片空白,像是一切都被烧光了。
眼前的景象看起来很不真实,耳朵也彷佛被堵住,声音听起来好遥远,只有脸上还感觉得到热风的吹抚,皮肤被火花烧得刺痛。不,就连这温度和痛感也像是假的。
青儿几乎是无意识地跨出脚步,想要爬上石阶。
就在此时……
「咦?」
火焰里出现一道人影。
那人脚步蹒跚,眼看就要头下脚上地摔下石阶。青儿赶紧伸出双手,这时他才发现那人穿著和服。
不,不对,是红色的和服——那是红子。
「红子小姐!你怎么会在这里!」
他及时接住红子,双膝跪地。他正想把红子扶起来时,却在那张能剧面具般的白皙脸孔上看到不敢置信的东西。
那双乌黑的眼眸落下一滴水珠。
——是眼泪。
她张开颤抖的嘴唇,如同告知梦的结束。
「皓大人……死了。」
注1:「黄昏」和「其人是谁」的日文发音都是「tasogare」。
注2:「地狱的审判是取决于鬼」 原本的谚语是「取决于钱」。
注3:友引日 日本历注「六曜」的其中一日。「友引日」宜办婚嫁等喜庆,忌殓葬。
注4:踯躅 是杜鹃花的别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