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了。
奥飞驒的山中发生大火、皓生死不明,至今已过了三天。根据负责指挥搜索的篁所言,现在依然找不到任何线索。
「不只是我们,连警察和消防队也封锁了附近一带,至今仍然在调查,但也没有任何收获。」
「是吗……」
青儿撇开了脸,不忍直视显露疲态的篁。
地点是一如往常的书房。但是皓的老位置——安妮女王式的椅子——却不同以往地空著。
『哎呀,怎么啦?』
皓歪著头说话的模样,如今只存在于青儿的记忆里。话虽如此,似乎连他的记忆也逐渐变得模糊,这令他不禁背脊发凉。
(才过了三天。)
不对,或许该说已经三天了。
「现在有很多人认为,皓大人已经无望生还,所以应该当作他死了,赶紧想想下一步该怎么做。因为他也可能是被凶手带走,继续把时间花在搜索上或许不太适当。」
「说是这样说,但是……」
说到底,他们就连引发这次事件的人是谁都不知道。
那个人继九州那件事之后,这次又把茧花的笔记当作诱饵,将皓和青儿引到山里的废寺。如果国臣被杀之谜,也是为了让从事「地狱代客服务」的皓上钩的陷阱,这计画之周详实在令人咋舌。
除此之外,张设在该地的结界大得令人不敢置信,所以火势没有延烧到外界,异常迅速地被扑灭了。但是……
「对了,听说有找到被火烧过的遗体。」
「是啊,一男一女。对照齿模后,确定是半个月前失踪的村民。」
是一虎和茧花。结果十六年前的案件还没有任何进展,这两人就都死了。
「那也是陷害我们的人做的吗?」
「警方认为那两人是殉情自杀。从遗体的状况判断,可能是男人先用带状物体勒死女人,然后把汽油浇在自己身上自焚……但真相如何还不确定。毕竟唯一的目击证人红子小姐也变成那个样子。」
听到篁担忧的语气,青儿不由得握紧拳头。
『皓大人……死了。』
那一天红子告诉他的话仍然回荡在耳中。
红子当时因为皓的指示潜伏在附近。也就是说,她和狮堂家那次一样,如同忍者偷偷守护著两人,所以青儿下山后,她很可能从头到尾目睹了旅馆里发生的事。
但是……
『我什么都想不起来。』
即使她和青儿得到照例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篁的庇护,她也只是机械性地重复说著这句话。
大概是精神打击造成了暂时性的记忆丧失吧。这样看来,皓的身上真的发生非常严重的事。
一想到这里,青儿就感受到呕吐的冲动,忍不住摀住嘴巴。
直到演变成这种事态之前,他什么都没搞懂。难道皓真的死了吗?
『我们一定可以一起回去的。』
他们打勾勾的约定说不定会变成谎言。
——他还活著。
——他会回来的。
青儿是那么地相信。
突然,青儿想起猪子石死在充满霉味的浴室里的模样,他赶紧把反射性上涌的东西勉强吞下去。
——我很清楚。
死了就完了。不会有以后。什么都没有了。
——完全没有。
「凶手的下落也还在搜索中。如果这方面有什么进展,或许就能想出对策。」
「那也是你负责指挥的吗?」
「不是,是由阎魔大王亲自负责。因为这件事疑似和神野恶五郎有关联,他说不定违反了和阎魔殿所做的约定。」
原来如此,所以身为裁判的阎魔大王当然要抓出违规者。
在比赛结束前,不可加害对方阵营的人——这是阎魔殿与双方订下的规则。如果这次事件是神野恶五郎的阵营所策划,那毫无疑问是违规的行为。
「他们坚称不知道这件事,事实如何就不知道了。但我们现在只是怀疑,也没办法处罚。」
「所以,棘先生也有可能参与……」
青儿还没说完,就立刻摇头。
这不像棘会做的事。
凛堂棘个性非常高傲,始终用鄙视的态度说皓只是个半妖,用这种欺骗的手段对付自己看不起的人,对他来说绝对是一生的耻辱。说好听点是有自尊心,说难听点根本是个笨蛋。
「是啊。为了小心起见,我已经请他在事务所里待命,但是这件事跟他的关联应该不大。」
「那到底会是谁……」
结果又回到原点。其实青儿知道的事本来就不多,篁会向他报告现况顶多只是出自体贴。
不过篁应该也和他一样担心皓的安危。
「对了,你和皓认识很久了吗?」
「嗯,是啊。我在皓大人懂事之前就认识他了,因为在他那间房子施加隐蔽咒的就是我。」
竟然是篁。
「所以我有时会去陪他聊天或是玩升官图。第一次见面时,我就觉得他是个前途不可限量的孩子……其实现在的想法还是一样。」
确实如此。
青儿一听就含笑点头,篁也表情柔和地眯起眼睛。
「所以我相信皓大人还活著。因为他可是皓大人啊。」
说完,篁恭敬地行了个礼便凭空消失。
房里只剩青儿一个人,和那张空荡荡的安妮女王式椅子一起。
(先回二楼吧。)
他轻轻叹气,站了起来,逃命似地离开书房。短短三天前,三人一起愉快地喝下午茶的情景,如今已变得像个遥远的梦境。
这时,青儿不经意地看向凸出窗台上的鱼缸。
「……咦?」
一股异样感让他停下脚步,歪著脑袋。
(金鱼的「追星」是不是不见了?)
怎么可能才三天就结束了发情期,就算是草食系的也没这么夸张吧。
难道是生病了?青儿紧张地拿起手机搜寻。
「咦!」
看到令人不敢置信的资讯,青儿愕然地眨眨眼。
那是说明该如何分辨金鱼性别的网站。从侧面望去,肛门部位有突起是母的。这么说来,眼前这只金鱼确实是母的。
(不对啊,只有公的金鱼才会有「追星」,三天前确实是公的。)
难道金鱼是可以突然变换性别的动物吗?这又不是怀旧的昭和动漫,譬如淋上热水就会变成雄性之类的。
青儿忍不住一直盯著金鱼的肛门看。
「你在这里啊。」
转头一看,是红子。
她穿著那套眼熟的红黑二色日式女仆装,怀里抱著小山般的待洗衣物。除了声音有些尖细之外,似乎和平时没啥两样。
「咦!那个,你现在起来没关系吗?」
之前红子拒绝任何会面与治疗,一直把自己关在房里。青儿为了安慰她,还去便利商店买了即食清粥和果冻饮料挂在她的门把上。如果连红子也出事了,他真不知该如何是好。
「让你担心了,但我总不能一直躺著。」
「啊,可是,最好不要太勉强……呃,那是我的羽绒衣吗?」
「因为太脏了,我正准备拿去洗衣店。」
「哇,听你这么一说我才发现,全是烟灰和焦痕。」
大概因为他这三天都没注意到衣服脏成这样,红子实在看不下去,才会想要拿去洗吧。
穿上这衣服乍看就像流浪汉,或是正在潜逃的纵火犯。
「那个,不如让我送去吧……」
「你不需要跟我客气。对了,这个东西放在口袋里。」
红子递来一个很眼熟的菸盒。此时青儿才发现,这三天他把口袋里的香菸忘得一乾二净。
他本来以为,红子这次又会用鱿鱼乾来交换没收的香菸。
「我想这个应该还给你。」
「咦?我可以抽吗?」
「如果能让你心情好一点,那就请便吧。」
这大概是红子对他的体贴吧。
青儿有些不好意思,又觉得自己很没用。红子因深受打击而卧床至今,他的伤痛根本连她的十分之一都不到。
「我去外面抽菸。」
青儿向她点头致意,走向门口。他打算顺便让脑袋冷却一下,所以没穿外套就走出敞开的门。
眼前出现巨大的白花八角。这是叶子不会变色的长青树,现在是结果实的秋天,树上结满星形的果实。
邪恶果——如同这个别名所示,白花八角的果实含有剧毒。这种树被视为能够驱邪的神木,也因象徵著死亡而令人畏惧。
青儿被冷冷的秋风吹得缩起身子,坐在门前的通道上。他用习惯动作敲敲菸盒,里面的香菸冒出来,他正要拿起来时……
「嗯?奇怪?」
拿不出来,好像被什么卡住了。青儿看看里面,发现紧紧塞在一起的香菸之间夹著一根捻起的纸卷。
(这是什么?)
他拿出纸卷,摊开一看,那是和手心差不多大的纸片,中问写了一行字:
『我没死,别担心。红子会给你接下来的指示。』
是皓的字迹。
「咦!」
青儿惊讶得屏息。他忍不住左右张望,当然没有看到皓。
(难道他在我没发觉时悄悄回来了?)
脑海里冒出愚蠢的念头,但他又立刻挥开这个想法。不不不,不可能的。
此时,他想起了一件事,那是三天前的事。
『哎呀,你的东西掉了。』
『喔,谢谢。』
在这几句对话之后,他从皓的手中接过菸盒。他还以为香菸是在穿外套的时候从口袋里掉出来的。
(难道他当时已经把信放进去了?)
仔细回想,青儿迷路闯进仓房的时候,那件羽绒衣一直放在离馆里,说不定皓就是趁那时候偷拿了他的菸盒,把信藏进去。
(所以,皓早就知道会发生这些事吗?)
即使如此,皓还是确信自己能活著回来。
这么说来……
「……他还活著?」
但是,青儿完全无法想像皓要怎么逃出那个地狱,以及他现在躲在什么地方。如果这样他都还相信,那真是愚蠢至极了。
即使如此,青儿现在也只能相信皓了。
「红子小姐!」
青儿大喊著冲进书房,红子回过头来,把手指按在唇上「嘘」了一声。
能看到你开朗起来真是太好了——他彷佛听到红子这么说。
或许红子也看到那封信,而且和青儿一样相信皓还活著,所以一直颓丧地关在房里的她如今才能振作起来。
但是……
(呃,她叫我不要说的意思是……有人在偷听?)
红子刚才的手势似乎代表这个意思。或许那个偷听的人,就是这一连串事件的幕后主谋。
仔细想想,如果红子先发现了那张纸条,大可直接告诉他,却利用菸盒把纸条交给他,那她一定有非得这么做不可的理由。
「那个,红子小姐,我想拜托你。」
青儿这么说著,站在红子面前,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请你告诉我,我现在能做什么?就算只是提示也好。如果有任何事是我能做的……」
他的语气中带著迫切。红子那双如黑玻璃般的眼睛突然浮现强烈的动摇,但她很快地低下头去。
「其实皓大人交代过我,如果你独自从旅馆回来,就要我帮他转达一句话。」
「是、是什么?」
「他希望你去棘先生的侦探事务所,尽可能地待久一点。」
「……啊?」
青儿听得丈二金刚摸不著头脑。虽然听得懂字面的意义,也知道那是国语,但是……
「呃,是要我去找他麻烦的意思吗?」
「不是的,是要你去当他的助手一阵子。」
「啥啊啊?」
青儿不禁尖声叫道。
如果是叫他去阿拉斯加抓棕熊,说不定他会答应得更爽快。是说这两件任务的危险程度根本差不多。
「那、那个,这到底是什么意思?」
「我也不知道,但我只能拜托你了。」
……或许应该假装没听到。
坦白说,如果他现在不立刻摀著耳朵逃出去,恐怕会有性命之忧。
但是……
青儿乾咽著口水,在心中默默这么想著,接著勉强张开发乾的嘴唇。
「请问,凛堂侦探事务所在哪里?」
*
因为如此,青儿现在才会在这里。
手机里的地图APP显示眼前的建筑物就是他的目的地。
(真的是这里吗?)
那是一楝非常老旧的三层楼建筑,泛黑的石造外墙爬著乾枯的藤蔓,像是要掩饰墙上的龟裂。
现在快下午三点了,但厚重的云层遮蔽了太阳。
这是市中心最高价的现代街区,显然不曾遭受战火的美丽街景配上空中的乌黑雨云,看起来像恐怖电影的场景。
(好像鬼屋……事实上也真的是。)
毕竟这是「招来死神的侦探」的大本营,而且他的真实身分是恶神神野恶五郎的儿子,一般的小妖怪见了他恐怕都会没命地逃走。
青儿吞了一口口水,紧张得像是要踏进猛兽的笼子。他光是远远仰望这楝建筑,就觉得心跳加速、直冒鸡皮疙瘩。
他走向正门,看到罩著老式灯罩的灯泡下有著对开的玻璃门。里面看不到人影,外面也找不到像是对讲机的东西,不过就算有,他也不知道该怎么跟对方开口。
『去棘先生的侦探事务所,尽可能地待久一点。』
无论回想多少次,青儿都觉得这个指示很不寻常。不过,如果这是他唯一能为皓做的事……
「都不管人家会怎么想吗……」
青儿边喃喃抱怨,边踏出脚步。
就在此时——
『我们走吧,青儿。』
青儿彷佛听到前方传来这句话,顿时心头揪紧,但是他一再眨眼,还是看不到那道白色的背影。
这里只有他一人。
青儿突然感到鼻酸,急忙抬头望天,想要挥开那种感觉。突然有滴雨水落在他的脸颊,像是脸上被人吐了口水。
终于开始下雨了。
「打、打扰了。」
他缩头缩脑地进了门,门内是一条狭窄的通道,他只能继续前进。
底端有一座旧式电梯,看起来和建筑物的外观一样老旧,电梯口挡著散发耀眼黄铜光泽的伸缩栅门。
(……这还能用吧?)
一进电梯,缆绳就会断裂,朝著地狱一路直行——青儿由衷盼望不会发生这种恶搞的情节。
好啦,坐就坐。青儿走进电梯,按了向上箭头的按钮。外面传来齿轮转动的声音,电梯可怕地摇晃著,慢慢升上二楼。
叮,这声音听起来异常有喜感。
「咦?」
眼前的空间宽敞得出人意料。
本来以为会看到狭小的电梯间,出现在眼前的却是从一楼通到三楼的天井,感觉每一层楼都像是楼中楼一样,而他现在所在的是二楼。
「咦?这、这里是怎么回事?」
青儿惊疑不定。
他四处张望,右边整面墙壁——就是整楝三层楼建筑的高度——很惊人地被巨大书柜占满了。
地板是泛著乌黑光泽的橡木材质,前方摆著一套皮革沙发,底端的墙壁排满书柜,是个类似书房的空间。看似古董的双排抽屉办公桌上放著轻薄的笔记型电脑,充满了外国连续剧会看到的私家侦探事务所风格。
「所以这里真的是……」
凛堂侦探事务所?
此时,青儿听见「叩、叩」的声音。
他猛然抬头,看见左边有一座铁制螺旋梯,有人正从三楼下来,踩响了踏板。
(糟、糟糕!)
青儿立刻跑出电梯,慌忙找地方躲藏。
「是啊,所以这次虽然是警视厅的委托,但我只能拒绝了。有个很难应付的人物叫我最近不要乱跑。」
一个熟悉的声音传来,接著是另一个含糊的声音,似乎是从手机里传出的。
『啊?别开玩笑了,你就算被关在动物园的笼子里,也可以用单手开门出来吧。』
「我就当作是放假,好好休息一阵子吧。我三天前还陪你们去彻夜监视呢。」
『少骗人!你明明三秒钟就睡著了,还戴了眼罩咧!』
走下楼梯的是身穿衬衫的棘,他挂著西装外套的手上拿著开启了扩音模式的手机,另一只手灵巧地拉紧领带。
从对话内容听来,他似乎是在和警视厅的刑警讲电话。
(咦?等一下……难道这家伙才刚起床?现在已经下午三点了耶!)
正当极为错愕的青儿把吐嘈和口水一起吞下去时……
「抱歉,好像有老鼠溜进来了。」
脚步声停下来。
挂电话的电子音传来。
「……打扰了。」
青儿直觉地转身,正想逃回电梯时……
咚!灰尘飘到他的鼻子上。
棘一脚踢在墙上,挡住青儿的退路。如果再偏个几公分,他的头骨铁定会被踢碎。
……没想到这世上竟然有这么粗暴的「壁咚」。
青儿浑身发抖,冷汗直流,僵在原地不敢动。
「好啦。」
棘「啪」一声阖起手机放进怀里,弹一下手指。
「你有什么事吗?」
「呃……那个,我在想,能不能在这里待一段时间。」
「喔?为什么?」
「那、那个,如果有什么打杂的工作需要帮忙的话……可不可以……」
青儿实在不想说出「让我当你的助手」。
「……喔?」
棘像面具一样毫无表情,挑起一边眉毛,然后嘲笑地「哈」了一声。
「这么快就开始找新饲主啦?原本的主人还生死未卜就想要跳槽,真是了不起的忠犬——虽然我很想这样说……」
棘的右手突然抓住青儿的咽喉,骨感的手指捏紧他的气管,指甲前端陷入肉里。
他缓缓把脸贴近青儿,用冰冷的声音说:
「是谁指使你的?」
青儿不明白棘的意思。是说他现在根本没办法开口。
「我不觉得你有聪明到知道要拋弃饲主,你只会把所有事情交给别人去决定,所以你会来我这里一定是别人教你的……没错吧?」
青儿被他一语道破,露出哑然无语的表情。因为被指甲戳进肉中的痛——更因为他言语的尖说,青儿不由得发出呻吟。
棘说得一点也没错。
皓失踪的这三天,青儿能做的只有等待,其实他就连现在该做什么也不知道。
但是……
「就算是这样,我还是非来不可。」
这是青儿毫无虚假的真心话。理由只有一个。
「既然皓相信我的眼睛看到的事,那我也该相信皓的判断。所以,我现在能做的只有这件事。」
他的语气像是在祈祷。
棘听了这番话,不知为何陷入沉默。他张开嘴巴似乎想说什么,但又随即闭上,接著啧了一声说道:
「……原来如此。」
他喃喃说著,抓住青儿咽喉的手指更加用力,指甲几乎抓破皮肤。
「那就请你告诉我,既然那个半妖目前下落不明,你是在哪里,又是怎么听到『皓的判断』呢?」
青儿露出惊觉的表情。糟糕,竟然说溜嘴了。
「我打从一开始就不太相信。那个狡猾的家伙碰到山林火灾会乖乖地被烧成灰吗?要说他只是假装失踪,在背地里偷偷策划什么还比较有可能。当我正在怀疑时,你就这样大刺刺地走进来了。」
……棘竟然早就想到这种可能性。从某个角度来看,或许他可说是皓的知音。
「在你说出实情之前就先陪陪我吧,还好我现在有的是时间。刚好我现在一股气正愁著没地方发泄,只是折断一只手应该不会把地板弄得太脏。」
不妙,含蓄一点的说法就是要被杀掉了。青儿吓得半死,冷汗冒个不停,眼睛骨碌碌地转著。
棘的脸颊突然抽搐一下。
青儿疑惑地歪头,接著就听见低沉的震动声。那是棘收在衣服里的手机。时机竟然算得这么准,难道是……
『抱歉打扰了,有一件关于青儿先生的事必须马上通知您。』
果然是篁。棘默默地举起手机,上面显示著LINE的画面。
『由于皓大人的要求,阎魔殿经过讨论后,决定把青儿先生正式列入山本五郎左卫门一派的人。也就是说,如果您蓄意加害青儿先生,就会被视为违规而落败,请您务必理解。』
顺带一提,这个决议似乎是特例中的特例。
『毕竟宠物在现代社会是共同生活的伙伴。』
……一定要忍住,如果吐嘈就输了。
『还有,青儿先生似乎去您的事务所叨扰了。明天我们就会去接他,所以今天还请您费心关照。』
手机传出「啵」一声。
画面上出现Q版柴犬的贴图。它背上扛著一个大包袱,边鞠躬边说「请多关照」。
「……这是在搞什么鬼?」
「呃,我也觉得选择贴图时应该多注意一下场合……」
「我不是说那个。」
「对嘛!我想也是!」
青儿被棘一把揪住衣襟,感觉好像真的会被杀掉,他吓得声音都拔尖了。
又是「啵」一声。
『补充一点,只要有青儿先生陪著,您想要出门也没问题。』
意思是有人监视就能出门吧。棘又把手机收进怀里,神情疲惫得像是一下子老了十岁。
「这种担保未免太——」
他大概又把那句「太烂了」吞回去。
就在此时……
青儿的视野突然像遭遇地震一样摇晃。
「咦?」
他双腿一软,倒在地上。
(咦?怎么了?)
他急著想要爬起来,双脚却没有力气。青儿记得这种症状,他还没拿到打工薪水而三天没吃饭时,就会因为血糖太低变成这样。说穿了就是晕倒。
(呃,可是我又没饿肚子……)
青儿正觉得奇怪,才想起一件令他不敢置信的事。
他不记得自己这三天吃过任何东西。虽然每天去便利商店买东西给红子,自己却完全忘了要吃饭。
「唔……早就知道是只笨狗,不过笨到这种地步也挺厉害的。」
棘一脸佩服地摸著下巴说道。
——要你管!
青儿很想这样说,但棘若是真的不管,他铁定会死在路边。
棘怀里的手机又震动起来,他重重地咂舌。又是篁。
青儿还以为棘下楼离开了,但他又提著褐色的纸袋回来。
「低下头,往后退一步。」
——等等,你想做什么?
青儿想要抗议,但是看到棘凶恶的眼神,只好心不甘情不愿地低著头后退。
然后……
「呜喔!」
从棘的手中掉下来的纸袋「叩」一声砸上青儿的后脑杓。
「不好意思,应该退两步才对,」
棘耸著肩膀若无其事地说。他绝对是故意的。
(混帐,你最好再被鵺咬一次!)
青儿怨恨地看著棘,但他随即发现纸袋里放的是罐头,不禁讶异地眨眨眼。他勉强从标签上的英文看出那是油渍沙丁鱼。
青儿感觉自己像是某个反战童话故事里被喂毒饵的大象,瞪著罐头好一阵子。
「如果我要杀你,一秒就能折断你的脖子。」
听到棘一脸不屑地这样说,青儿想想确实是如此,于是心怀感激地接受了对方的好意,立刻拿起罐头。
「……怎么这么简单就相信了。」
青儿假装没听到棘的批评,想要打开盖子却打不开,看来需要开罐器。
「那个,有没有开罐器……」
他战战兢兢地问道,棘回给他的只有猛烈的杀气。
——我想也是……
青儿开始考虑用水獭的方法把罐头敲开,因此四处找寻有没有适合的地方。
(嗯?)
他注意到窗边有一张皮革椅子,
那应该是古董家具吧,椅子脚是类似高跟鞋鞋跟的纤细猫脚,相较之下,近似木质的光泽皮革扶手却有著王者般的气势。
如果是皓的话,应该可以坐在这张椅子上,一连看书几个小时吧。
(呃……用那张椅子的椅脚或许可以把盖子打穿一个洞。)
青儿的脑海才刚浮现这个愚蠢至极的念头……
「……别碰那张椅子。」
冰雪般的冷漠声音和杀人的目光同时朝他飞来。看来棘非常珍惜这个家具。
不过……
(……嗯?)
棘迅速地瞥了椅子一眼,随即逃避似地撇开视线。他的表情不知是悲伤还是焦躁,像是承受著旧伤的痛楚。
青儿心想,说不定……
那张椅子也留下了从前主人的回忆吗?就像皓那张安妮女王式的椅子一样,或许它从前也曾是某人的固定位置。
(所以那个人不在了以后,棘一直……)
没办法正眼看它,也没办法碰它,只能继续把它留在身边?当作是某人曾经在这里的痕迹,也是那人如今已经不在的证明。
(话说那张椅子好像有点奇怪?)
青儿歪著头思索。
他发现一个不自然的地方。不,在一般情况下这并没有什么不对劲,但若那张椅子在棘心中的分量和青儿想的一样……
「……嗯?」
楼下突然传来机械声,青儿讶异地吸了一口气。电梯动了,有人正要上楼。
(是他的客户吗?)
青儿如此想著,但是从棘诧异的表情看来,应该是预料之外的访客。
叮一声,电梯发出抵达的铃声。
「不好意思……那个,自己跑上来真是抱歉,我在楼下找不到门铃。」
那是一位手臂上挂著摺起的雨衣、年过七十的老妇人。
她优雅地穿著厚厚的针织外套,稀疏的白发盘成一小团。她推著助行车的身子虽然有些佝偻,但脸颊红润丰腴,带著鱼尾纹的圆眼像柴犬一样可爱。
老妇人摺好雨衣收进袋子,再放进助行车的碎花菜篮里。仔细一看,助行车旁边的口袋里露出超市的传单。
那双埋在皱纹间的眼睛四处张望,然后发现了地上的青儿。
「怎、怎么了?你不舒服吗?」
「没有啦,那个,其实我三天没吃饭了。」
「哎呀,这怎么行呢!」
老妇人听了青儿悲惨的告白后,立刻翻找著那看似有保冷功能的菜篮,拿出几个小袋子。
「不好意思,这是我中午吃剩的。」
袋子打开一看,里面是豆皮寿司。饱含汤汁的两块炸豆皮被醋饭塞得鼓鼓的,散发出甜甜的香味。
「谢、谢谢你!」
青儿双手合十向老妇人致谢,满怀感激地拿起来吃。醋饭和炸豆皮的甘甜逐渐渗透到胃袋,在饥饿时更是好吃到感人。
(……嗯?)
青儿好像闻到一股奇怪的味道,不禁愕然地眨眼。
是腐臭味吗?有一瞬间闻起来像是腐烂的生肉……但真是如此吗?
味道很快就飘散了,青儿正在疑惑时……
「我说啊。」
棘似乎等得不耐烦了,冷冷地插嘴。
「不但没有得到允许就跑进人家的事务所,还擅自喂食。你到底是什么人?」
他的脸上乍看好像没有表情,但仔细一看就能看到额头上爆裂的青筋,含蓄的说法是正准备爆发。
虽然青儿吓得发抖,老妇人却不以为意地行礼。
「哎呀,不好,我还没打招呼呢。我叫鸟饲铃,听说来这里就可以找到侦探。」
「我不知道是谁告诉你的,不过这间事务所只接待介绍来的客人,如果没有事先预约的话……」
「啊,对了,我有名片。」
铃老太太拿出一张很眼熟的名片,黑底配上烫金文字「凛堂侦探事务所」,但印在下面的名字是——
「……荆?」
棘愕然地喃喃说道。那完全是无意识的自言自语,如同发烧时的呓语。
——凛堂荆。
没记错的话,那应该是棘的双胞胎哥哥,也是成立这间事务所的另一位侦探。
(可是……他不是早就已经死了吗?)
青儿听说他们十三个兄弟彼此争夺继承权,最后活下来的只有棘一人。而且那是比五年前开始的地狱审判比赛更早以前的事。
「这是谁给你的?你到底是几年前拿到的?」
棘的语调平淡到很不自然,他的脸也从惊愕变成面无表情。
「好像是昨天……又好像是几年前。我只记得是一个年轻男人给我的,但想不起来那是谁。」
铃老太太说著「真对不起」,一脸愧疚地缩著脖子。
「可能是因为年纪大了,我最近不确定的事情越来越多。」
唔……她健忘的情况应该相当严重吧。
「……这样啊。」
棘喃喃说道,摸著下巴,像是在思索。
「总之我先听听你的情况吧,请往这里走。」
他边说边领著她走向沙发。铃老太太「嘿咻」一声坐上看起来很昂贵的皮革沙发,然后左顾右盼地说:
「这房间真不错。是你布置的吗?」
「我哥哥很吹毛求疵,他根本连设计图都不让我碰……咖啡可以吗?」
没想到棘倒是回答得很爽快。他走向看似书房的空间,那边的角落有个柜子,里面放著手摇式磨豆机和瓶装的咖啡豆。
过一阵子,他把从磨豆开始做、加了方糖的咖啡端给老妇人。
「哎呀,你真客气。」
铃老太太接过来,吹了几下,像是在品味般慢慢啜饮一口。
「喔,真好喝,感觉寿命好像增加了一天呢。」
听起来不像是客套话。
……但是青儿连一杯水也没有,彷佛他本来就不该有。是说他连椅子都没得坐。
棘拿著自己的那杯咖啡,在对面的沙发坐下。
「唔……该从哪里说起呢?」
铃老太太在咖啡的热气中张口闭口好几次,才说出:
「其实是狗不见了。」
「喔?狗啊?」
——喂,干嘛看著我?
「我照顾的狗跑掉了很多次,而且都是趁我晚上睡觉的时候。」
「那还真是只笨狗。」
——都说了不要看我嘛。
「如果每次都会回来的话,或许只是跑去别人家作客。虽然这样会给别人带来很多麻烦。」
——算了,你爱说啥就说啥吧。
「不,没有回来……每次狗不见了,我都会到处找,好不容易才找回来。这次也是消失半个月了。」
「半个月……还真久呢。」
「是啊。但是我也曾经隔一个月才突然找到。」
「你联络过动保处了吗?」
「他们根本不想理我。」
详细的情况是这样的。
那是一只叫做「小茶」的小型犬,老太太每天早晚各喂食一次,平时都把狗养在室内。
虽然她每天会让小茶到院子里玩一次,但她腰腿无力,所以没办法带小茶出去散步,就连去附近的动物医院看诊都要用助行车载去。
唔……它是对环境不满意才逃跑的吗?
「都是在晚上睡觉的时候跑走……你想得到什么理由吗?」
「一点都想不到,而且我每晚都会关好门窗。」
「晚上睡觉时会不会有声音吵醒你?」
「其实……我大概从两年前开始吃安眠药。」
原因是隔壁那个跟她很要好,也同样长年独居的婆婆住进了照护中心。
老大太每天都找不到对象说话,也懒得去学些什么兴趣,心灵变得越来越封闭,后来甚至睡不著觉。
她觉得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和医生商量过后,医生开给她长效型安眠药,此后她才得以好好地一觉睡到天亮。
「我是觉得很好啦,但药效好像强了一点。」
如果只是一点轻微的声音还吵不醒她。老太太不禁开始担心,如果碰上地震或火灾,她会不会一直醒不来,就这么去了另一个世界?
「其实我有一阵子为了整晚看著狗而停止吃药,可是心脏的情况越来越不好,医生就叫我一定要继续吃药……所以我也不知道孩子们是什么时候跑出去的。」
咦?青儿眨了眨眼。
(孩子……们?)
她说错了吗?从铃老太太说的话听来,她应该只养了一只狗啊。
「你可以在睡前把狗关进笼子里啊。」
「这个嘛,我曾试过,结果还是跑掉了,不管我把狗带回来多少次,隔天早上一样会不见。」
「……你是在关紧门窗之前吃药的吗?」
「不是,我的习惯是每天晚上先换衣服和刷牙、设定闹钟时间,接著确认家里的门窗都有关好,等全部的事情都做完才会吃药。」
棘的眉毛抖动了一下,他维持沉思的表情好一阵子。
「你的闹钟是指针式的吗?就是转后面的旋钮,把指针转到起床时刻的那种?」
「嗯,是啊。」
「你起床都是几点?」
「早上七点。」
「……每天都一样吗?」
「是的,我希望作息尽可能规律一点。」
棘摸著下巴想了一下。
「你白天大部分的时间都待在家里吗?」
「吃完午餐以后,我会去附近的公园,因为医生叫我要多晒太阳。不过我最近因为要找小茶,所以都是到处走。」
「下雨天也是?」
「没有。我如果要走得比较久,就得推助行车,那样就不能撑伞。我多半是穿著雨衣去附近的图书馆。」
「你回家时都是几点?」
「大概都是七点多吧。公园在六点整会敲钟,我大概都在那个时间离开公园,去超市买东西,所以多半是这个时间。」
「……这样啊。」
提问的时间似乎结束了。
在一旁静静听著的青儿觉得好像有件很重要的事没问到。
「对了,小茶是哪一种狗啊?」
「这个嘛,动物医院的医生说它应该是杂种吉娃娃。毛是茶色的,脚尖像穿著鞋子一样是白色的。」
喔?听起来还挺可爱的。
「还有,它的鼻子很扁,脸像梅干一样皱皱的,尾巴很卷。」
……不对,这样应该很丑吧?
「耳、耳朵长得怎么样?」
「是下垂的……咦?好像不是,我记得是像蝴蝶一样竖起来。」
那到底是什么狗啊?
「呃,毛是什么样子?」
「卷卷的,像小熊布偶一样。唔……就是百货公司常看到的那种进口布偶。」
「你说的是泰迪熊吗?」
「嗯,差不多是那样。」
……什么跟什么啊。青儿脑中的想像画面逐渐变成未知的怪兽。
「脚有多长?」
「脚喔,脚很短,但身体很长。还有,鼻子像狐狸一样尖尖的。」
等等,不对啊?
「呃,你刚才不是说它的鼻子很扁吗?」
「……哎呀。」
老太太思索了片刻,一脸不好意思地说:
「对不起,我最近老是忘记事情。」
她愧疚地说完后,就闭口不再说话。
「是说,为什么你会那么想把狗找回来?」
提出这个问题的是棘。
铃老太太的脸颊颤抖一下,黑眼珠很大的一双眼睛浮现不安的神色。
「……为什么呢……」
她的喃喃自语落入咖啡杯里。铃老太太不知为何遥望远方,淡淡说著「喔喔,对了」点点头。
「有个很怕寂寞的孩子。」
她说话时的表情很呆滞,像是快要睡著了。
「孤单一人很难受的。」
老太太已经语无伦次了。她的视线没有焦点,好像连青儿都看不见,脸转向了其他地方。
「小茶是寄放在我这里的,所以我心想一定要好好照顾它,因为那是人家拜托我的。为了孩子们,我可不能太早死。可是……可是,我却让狗跑掉了,所以一定要快点找回来。」
皱巴巴的手紧紧握住,指节的地方都发白了。仔细一看,剩下一半的咖啡正在翻腾,几乎溢出杯外。
——她在发抖。
「那个,铃老太太……」
青儿看得很不忍,慌张地开口叫她。
啪,棘弹响手指。
铃老太太吃惊地眨眨眼,四处张望。
「哎呀?这是哪里?」
她的神情如同迷路的孩子,既混乱又不安,对自己既失望又厌恶。看来她连自己目前所在的地方都忘记了。
「真是的,我为什么来这里叨扰呢……哎呀呀,你还请我喝咖啡。对不起,希望没有给你添麻烦。」
「没事的。你是来委托我找狗,我已经接下了这份工作。」
棘以沉著的态度说道。他大概是为了让铃老太太放心才这样说的吧。
老太太很认真地望著棘,然后露出笑容。
「太好了。我一直很想找人商量这件事,因为我真不知道该拿孩子们怎么办。」
老太太深深地一鞠躬,说著「拜托你了」。
但是,当她抬起头的时候,表情又变了,眼神非常呆滞,然后像是要结束闲聊似地对棘微微一笑。
「我差不多该告辞了。虽然不知道你是谁,但是很感谢你对我这个老太婆这么亲切。」
青儿的脑海里浮现三个字,令他感到背脊发凉。
——认知症。
「你现在要回家了吗?」
棘问道,铃老太太像文鸟一样歪起脑袋。
「是啊,我今天要先去图书馆,然后去超市买熟菜吗?可是,天气预报说雨会越下越大呢。」
「……今天请你尽量晚一点回家。」
「哎呀?为什么?」
「这样比较容易找到狗。」
这句话似乎别有意义。
铃老太太和青儿一样露出讶异的表情,然后吃力地起身。
「你们保重啊。」
老太太朝著棘深深一鞠躬,然后推著助行车想要走向电梯,可是车轮卡在沟里,让她进退不得。棘抓紧时机站了起来。
「我来帮你吧。」
「哎呀呀,你真是亲切。」
棘展现出令人意想不到的亲切举止,用单手提起助行车,轻轻地推向电梯。等到一脸不好意思的铃老太太坐进去后,电梯逐渐降到一楼。
……真意外。本来以为棘是与暴力和虐待画上等号的人格缺陷者,原来他还有这么绅士的一面。
青儿感动不已,正想在空著的沙发上坐下……
「呜哇!」
一只伸出的脚绊倒了青儿,让他跌了个狗吃屎。
「失礼了。」
棘丢出这句话,看都没看青儿一眼。他有一瞬间皱起眉头,似乎很在意鞋尖被弄脏,但又随即坐在沙发上。
「……真是搞不懂。」
立刻变成秃头吧——青儿在心中默默地诅咒著。他放弃了沙发,直接屈膝坐在地板上,开始回忆刚才的对话。
「该说是间发性失智吗?与其找狗,还不如赶紧联络亲友吧。呃,譬如居住地的社工之类的,至少他们会比较认真处理。」
狗跑掉了,理由多半只是忘记关门。现在该出动的或许不是侦探,而是医疗机构或地方政府机构。
可是棘闻言只是露出「这只狗竟然会说话」的表情。
「原来笨蛋一开始就会这样。」
……你以为你是谁啊?王子殿下吗?
棘沉吟道:
「大概有五只吧。」
他用食指咚咚地敲著沙发扶手。
「老太太提到各种狗的特徵。吉娃娃、巴哥、蝴蝶犬、玩具贵宾犬、腊肠狗——唯一的共通点是这些狗都是小型犬。」
青儿完全不明白棘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呃……也就是说,他从铃老太太的话中察觉到什么了?)
跟皓在一起很容易会忘记这件事,事实上棘可是被誉为名侦探。虽然青儿很想给他贴上二流的标签,但他说不定其实很有能力。
棘猛然站起来,走向房间底端的书房空间,打开双排抽屉办公桌的附锁抽屉,拿出某样东西收进怀里。那看起来像是转轮式手枪,也就是所谓的左轮手枪。该不会是看错了吧?
接著他戴上放在桌上的软呢帽,拎起放在一旁的手杖。
「要出门了。」
「啊?」
「阎魔殿不是说了吗?我不能不带著你。」
棘叹了一口气,踩著喀喀作响的鞋跟走了。走得好快。
青儿根本没时间吐嘈「你是在竞走吗」,急忙跟上去,在关门前的最后一刻冲进电梯。叮的一声,电梯到达一楼。
现在时间是下午四点半,差不多到了逢魔时刻,但是下著毛毛细雨的天空灰蒙蒙的,无法分辨太阳何时下山。
「直接去客户的家吧。」
「啊?可是你怎么知道她住在哪里?」
棘举起一张明信片。那似乎是洗衣店的促销传单,收件人的名字是——鸟饲铃。
(难道是扒来的!)
想必他是在陪铃老太太去搭电梯的时候,一面推著助行车,一面从旁边的口袋里偷出来的。
青儿还来不及追问,棘就上了计程车,他只好跟著一起坐车前往明信片上写的地址,最后到达的地方是充满独栋房屋、看起来像老街的住宅区。
正面有一间小小的民宅,那是一栋很老旧的独栋木造平房,种了几裸落叶树的庭院围绕著古早的水泥砖墙。
门柱上的门牌写著「鸟饲」二字。这就是铃老太太的家。
棘毫不迟疑地按了门铃,没有回应,她似乎不在家。那现在该怎么办呢?青儿用一副事不关己的态度观望著。
「……去后门看看。」
棘走进大门,青儿大吃一惊,也跟了上去。经过晒衣竿到了屋子后面,就在空调室外机的旁边发现后门。
棘握住门把,当然是锁住的。现在又该怎么办?青儿还是好奇地看著。
碰!
棘一脚踢出,把门给踹开了。或许是开阖本来就有问题,被他一踢,铰链就掉了。
「你、你在干什么啊!」
青儿正抗议时……
(哇!这是什么味道!)
屋内飘出的恶臭让他不由得闭上嘴、摀住鼻子。
好像是东西腐烂的臭味。
棘抽了一下鼻子,然后连眉毛也没动一下,漠然说道:
「里面……应该是厨房吧。」
——你是狗吗?
棘不理会正在内心吐嘈的青儿,径自穿著鞋子走进去。这是如假包换的非法入侵,如果有人报警,铁定会立刻被当成现行犯逮捕。
(可恶,死就死吧。)
青儿自暴自弃地脱了鞋子跟著走进去。里面是一条狭窄的通道,左边是厕所,再继续前进就是厨房。
青儿一面摸著墙壁找寻电灯开关,一面小心地往前走。
「啊,有了。」
他按下开关,视野立刻一亮,眼前出现的是简朴的厨房。
贴磁砖的墙上挂著平底锅和汤锅。看起来她使用任何东西都很珍惜,到处都收拾得乾乾净净、整整齐齐。
「……好像真的有点奇怪。」
沾著灰尘的玻璃窗前放著枯萎的盆栽,仔细一看,流理台也布满水垢,里面放了一大堆熟菜的包装,墙边放著堆积如山的塑胶袋,似乎是收垃圾的日子忘记拿出去的。
最严重的就是那股恶臭。
(搞不好真的是因为认知症的关系,以致冰箱里的东西都臭掉了。)
青儿正在想这件事时就发现了冰箱。呃,实在不想打开……他决定假装没看到,像螃蟹一样横行拉开距离。
「别逃避。」
棘像猛犬般皱起鼻子凶狠地骂道。老天爷啊。
但是……
「奇怪?」
青儿还以为整个冰箱都塞满腐坏的鱼和肉,没想到里面却空荡荡的,看来老太太几乎三餐都是吃超市买来的熟菜。
「呃,可是,那臭味是哪来的?」
此时突然有个黑影从青儿的脚边掠过,把他吓得跳起来。
他本来以为是蟑螂,仔细一看又好像不是。虽然同样是扁平的甲虫,但它的触须较短,身体较方,而且黑漆漆的。
「这大概是死出虫吧。」
棘喃喃说著。
「它又称为埋葬虫,是以动物的尸体为食物的食腐性甲虫。」
真、真是不吉利的资讯。
死出虫不理会战栗的青儿,沙沙地爬过木头地板,最后到达流理台。
「咦?这是什么?」
地板上有两块正方形的活动门板,像是一个掀盖式的地下储藏室。
死出虫钻进门板间的缝隙,像是找到食物。没错,死出虫是能嗅出尸臭的虫子。
「……原来是这里。」
「呃,那个,等一下,我还没做好心理准备……呀啊啊!」
棘一拉开门板,就有一大片小黑点飞了出来。
——是苍蝇。
接著恶臭扑鼻而来。
青儿正要开口大叫,苍蝇却飞了过来,令他几近疯狂地猛挥手臂。
腥臭的黑暗中出现了几具腐烂的狗尸。
眼球大概已经烂光了,空荡荡的眼窝里爬著白色的蛆虫,还有漆黑的死出虫——已经成为虫的巢穴。
直冲脑门的恶臭令青儿发出「恶」一声。他摀住嘴巴,勉强忍住呕吐的冲动。到底发生什么事?他甩甩混乱的脑袋,无意识地退后。
「巴哥、蝴蝶犬、玩具贵宾犬、腊肠狗……还少一只。」
说出这句话的是棘。他盯著地上的洞穴,看不出是什么表情。
「铃老太太称为『小茶』的狗总共有五只。」
青儿听不懂他在说什么。棘多半从他的表情看出这点,一脸不耐烦地哼了一声。
「脸皱巴巴的是巴哥,耳朵像蝴蝶的是蝴蝶犬,卷毛的是玩具贵宾犬,腿短的是腊肠狗——铃老太太对『小茶』的描述,符合这些不同品种的狗的特徵。」
「咦?为什么会这样?」
「原本的那只应该是杂种吉娃娃,那只狗不见以后,惊慌的铃老太太在外面到处寻找,一看到类似的小型犬就以为是小茶,便带回家了。」
「那些狗是哪来的?」
「应该是弃犬,或是迷路的狗吧。」
棘若无其事地说,但他的脸上带著些许忧郁,彷佛悄悄哀悼著这些狗的死亡。
「可是,到底是谁把这些狗……」
青儿讲到一半,突然想到一个可怕的答案。
「该不会是铃老太太吧?」
他不自觉地用了祈求的语气。
如果铃老太太真的一再把狗带回家杀死,把尸体藏在地下,还把这些事忘得一乾二净,那实在太悲惨了。
「我想这种可能性不高。从她说的话听来,狗都是在晚上不见的,那时她已经服用安眠药睡著了。」
「可、可是,她怎么会没发现这股臭味呢?」
「嗅觉衰退是阿兹海默型认知症的初期症状,而且人的嗅觉很快就能适应臭味,所以就算她一直没发现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
可是,说不定铃老太太出现了梦游之类的症状,因此在睡梦中把狗给杀了……
「你看太多恐怖电影了。」
「铃老太太不是自己一个人住吗?那凶手到底是……」
「我们就是来调查这件事的吧。」
棘耸耸肩,漫步走向隔壁房间。青儿连忙关上地下储藏室的门板,跟了过去。
古意盎然的串珠门帘的后面是铺著榻榻米的三坪房间。
那是古早时代的客厅,放著电视机和小矮桌。底端有著面向庭院的落地窗,阖上的窗帘缝隙间看得见外面深深的黑暗。
从变大的雨声听来,外面似乎下起了倾盆大雨。
「呃……啊,找到了。」
青儿拉了自天花板垂下的电灯拉绳,视野顿时明亮起来。
面向厨房的左手边是纸门,墙角放著小小的衣柜。棘正站在那里看著衣柜的顶板,上面积满灰尘。
(……奇怪?)
有一块方形区域没有灰尘,好像有什么东西不久之前还放在那里。
「呃,那个,这是……」
青儿正想发问。
嗡嗡嗡嗡嗡——突如其来的声音吓得青儿跳起来,仔细一看,小矮桌底下有个对摺的坐垫,里面传出模糊不清的铃声。
「咦?难道那个是……」
拉出来一看,果然是闹钟。那是指针式的闹钟,设定闹铃时间的指针指著钟面上的「6」前面一点。
五点五十分——正好是现在的时刻。
这是怎么回事?
铃老太太说,她每晚都会把起床时间设定为早上七点。这么说来,现在的铃响时刻就是特地改的。真奇怪,这间屋子里应该没有别人啊?
(嗯?)
青儿发现棘的嘴角似乎露出微笑,但是很快就消失了。
「喂,笨狗。」
——可恶。你以为这样叫我,我会回答吗?
「……干嘛?」
「没事做的话就去里面调查一下,我要出去打个电话。」
棘从怀中拿出手机说道,然后用下巴指向串珠门帘后面的阴暗走廊。
——才不要。
虽然青儿很想这样说,但是真的说了可能会有很严重的后果。
青儿在心中默默祈求著「希望他再被鵺咬一次」,心不甘情不愿地走出客厅。他哗啦一声钻过门帘,就发现走廊左边有一扇嵌著雾玻璃的门。
(呃……那里大概是洗脸台或浴室吧?)
他战战兢兢地握住门把,边窥视著缝隙边缓缓打开。
有一股令人不舒服的气氛。
是视线吗?好像有人在看,就像深夜在浴室洗澡时突然感到背后有人在看著自己,不过那多半只是神经过敏。
(唔,总之先开灯吧。)
青儿拚命在墙壁上摸索电灯开关,按下去,头顶的日光灯亮了起来。
「咿!」
出现在正前方的不锈钢拉门——多半是浴室——上半嵌的雾玻璃映出模糊的人影,吓得青儿顿时发出惨叫。
但是……
「……什、什么嘛,是我啊。」
他发现那是自己的影子,才松了一口气。大概是因为门的另一边很暗,雾玻璃反射了日光灯的灯光,才会变得像镜子一样。
(不过这里真的很可怕。)
青儿僵硬地转过身来,终于有心思好好观察周遭的情况。
这里大概是洗脸台兼脱衣间吧,铺著木板的狭窄空间和厨房一样堆满物品,看起来像业务用的大瓶装洗洁剂放在正中央。
附镜子的洗脸台上,有一根牙刷插在漱口杯里。此外还有忘记盖盖子的牙膏,以及缠著白发的梳子。
如同昭和时代遗留下来的双槽式洗衣机底层放著可能忘记拿出来晒的衣物,现在已经变成皱巴巴的咸菜乾。
不过青儿没有找到任何异常的地方。话说回来,他根本不知道该调查什么。
(呃……总之接著看浴室吧。)
他又转向里面那道拉门。
「咦?」
此时,他的脑海里响起警钟。
——好像哪里怪怪的。
但他不知道到底是哪里奇怪。那种感觉本来就无关理性或思考,而是类似野性的直觉。如果出现这种感觉,不尽快找出原因的话,恐怕会发生不可挽回的事态。
「啊……」
青儿发现问题的瞬间,体温彷佛瞬间降低了。
没有影子。
映在雾玻璃上的人影不见了。刚才明明在那里,青儿还以为那是自己的影子。
——仔细想想。
听说玻璃可以反映出东西是因为光滑的表面反射了光线。既然如此,表面凹凸不平的雾玻璃根本不可能产生镜像。
(那么,刚才那个难道是……)
真的有人站在雾玻璃的另一侧——站在浴室中吗?就像青儿站在洗脸台看著那边一样,那人也在浴室里看著这边。
青儿乾咽著口水。
他战战兢兢地摸著拉门,打开一小条缝隙往里面窥探。
就在此时,远方传来钟声,大概是公园里的防灾广播喇叭播放的。是充满杂讯又破音的〈晚霞小片天红〉。
这时,浴室门喀啦一声拉开,里面伸出一只手揪住青儿的胸前。
那只是一瞬间的事,迅速得连眨眼都来不及,整个视野彷佛都变成慢动作。
伸出那只手的是和青儿差不多年纪的青年。在他太长的浏海底下,一双爬满血丝的眼睛瞪著青儿。
突然,那名青年变成一个光头又多毛的丑陋男人,长满体毛的三根手指贪婪地在半空抓著,舌头长长地伸出嘴巴。
怪物很快又变回人形,随即拉著青儿的衣襟把他拖进浴室。青儿往前扑倒在地,手撑住了贴磁砖的地板。
一阵风从上方吹来。
青儿有种不好的预感,扭头一看,从正上方睥睨他的青年,正高举著某样东西朝他砸下来。
那东西……看起来像是闹钟,带有昭和时代的风格,是大理石制的,感觉非常沉重。如果被那东西砸到,铁定是一击毙命。
「要命啦!」
青儿在千钧一发之际趴下闪避,但还是被砸到肩膀,痛得整只手都麻了,他不禁按著肩膀呻吟。但那男人随即又揪著他的衣领往上拉,令他一头撞上浴缸的边缘。
鼻腔里涌出血腥味,视线一黑。虽然这一撞差点撞得脑震荡,但青儿还是勉强维持住清醒意识。
青儿仰天倒下时,那男人立刻骑到他身上,用力掐住他的脖子。
拇指深陷咽喉,令青儿发出青蛙叫声般的呻吟。他耳底盘旋著血液流动的噗噗声响,脸涨得通红。
(可恶,我得赶快通知在外面的棘!)
看是要发出声响,或是大声叫喊,一定要想办法求救。
不,等一下。
(……咦?不对啊?)
是说棘干嘛去外面?他说要打电话,乍听是个很合理的理由,但他又不像那种不好意思在别人面前讲电话的纤细男人,而且现在还是必须撑伞才能出门的雨夜。
难道……青儿在心中自言自语时,逐渐想起一些片段的回忆。
棘指示青儿在屋内调查之前曾经露出微笑。他之前专注地盯著衣柜,该不会就是因为那里有放过闹钟的痕迹吧?
(难道他早就知道会发生这种事?)
青儿不知道详细理由,但棘似乎已经发现有人躲在屋内,他是为了找出那人的藏身处,才故意派青儿进来调查。
他是故意对青儿见死不救——因为他不能违反和篁的约定,所以才故意走到屋外,好让青儿在他看不见的地方被杀。
(这个混帐家伙!)
青儿一时怒气攻心,眼前变得一片红,但现在可没闲功夫跟棘生气。再这样下去一定会死,绝对错不了。他一定要想办法解决眼前的事。
(这已经是第二次有人要杀我了。)
第一次是芹那拿著菜刀追杀他。
但是……坦白说,那次青儿心中已经有了放弃的念头。虽然他怕痛又怕苦,所以不想死,但真的该死的时候也只能死了。
因为他的人生并没有精彩到让他在突然面临死亡时会留下任何遗憾。
何止如此——
(我什么都没有。)
他没有家、没有钱、没有工作、没有朋友,就连能去的地方和能待的地方都没有。
——什么都没有。
当时的他真的是什么都没有。
不,就算是现在,他还是几乎什么都没有。
(但是现在……)
现在他有了皓,至少有一个需要他的人。
而皓目前依然生死不明。
——没有比这更令我遗憾的事了。
青儿从裤子后面的口袋里掏出手机,拚尽吃奶的力气敲向青年的脸。大概是正中鼻子,对方掐住他脖子的手顿时松开一点。
青儿趁机爬起来,用全身撞向按著鼻子起身的青年,两人一起跌进了浴缸。
被压在下方的青年乱踢一通,死命伸手去抓浴缸的边缘,此时青儿恰好摸到水龙头,不管三七二十一便转开。出水口正好连接到莲蓬头,强劲的水柱直冲青年的脸。
青年正想爬起来,却被水势冲得脚下一滑,又跌在浴缸里。他急著想再爬起来,但流个不停的水让他很难抓稳或站稳。
青儿趁这个机会跳出了浴缸。
他从敞开的拉门跑回洗脸台,不料被地上的东西绊了一跤,重重摔倒在地。
这时在浴室——
青年好不容易摸到水龙头,关上莲蓬头的水柱。他听见洗脸台传来吵杂的声响,接著是掀开门帘的哗啦声,想必人已经逃到客厅。
他恨恨地骂了一句,捶著水龙头泄愤。鲜血从鼻子流出,他生气地用手背擦拭,摇摇晃晃地爬出浴缸。
青年来到洗脸台,打量走廊上的情况。
听不到声音,也感受不到有人在的风吹草动,那人多半已经逃到屋外。
他从打开的门望向客厅,只见挂在客厅入口的串珠门帘微微晃动著。
除此之外,没有任何动静。那人一定是逃出去了。
青年呼了一口气,走到走廊上,正要朝客厅前进时……
嗖的一声。
青年还来不及回头,站在他背后的青儿就举著重达四公斤的大瓶装洗洁剂朝他的脑袋砸下来。
「铿」的一声,青年被打得几乎脑震荡,倒在青儿脚边,翻著白眼昏过去。
说穿了其实也没什么了不起。
把逃出洗脸台的青儿绊倒的东西正是那一瓶洗洁剂。只是这样罢了。
青儿情急之下抱起瓶子跑到走廊上,尽可能把串珠门帘弄出声音,然后贴在墙上等著青年出来。
别看青儿这个样子,他以前碰过的诸多危机可不是白白经历的。
因为他打工十次里有四次是被老板说「以后别再来了」而赶走的,有的甚至发展到动刀的地步,在可疑的酒吧工作时还被店长拿著高尔夫球杆追杀。至于理由嘛,他已经决定要带进棺材里。
(不过这还是我第一次反击呢。)
青儿忍受著各处关节的疼痛,看著倒在脚边的青年。那一动也不动的身影如同被冲上岸的海豚或鲸鱼。
(该不会是死了吧?)
他把耳朵贴到青年的嘴边,听到平稳的呼吸声,才放下心中大石。
不过这个人到底是谁?
从状况判断,他铁定是在青儿等人进来之前就躲在屋内。
但铃老太太明明是一个人住,洗脸台只有一根牙刷,也没看到刮胡刀,所以这人一定不是跟她住在一起的家人。
说不定他跟地板下的那些狗尸有什么关联。
(……总觉得他有点像谁……)
领口因污垢而泛黑的上衣,脚跟处磨破的运动鞋,没有血色的脸颊,像是沾上煤炭似的黑眼圈。那表情疲惫得彷佛快要没力气活著。
啊,对了,这个男人和青儿在大约十个月前,被讨债公司逼得只能到处睡网咖时的模样很像。
(呃……总之先把他绑起来吧。)
毕竟他们再怎么像还是无关的人。青儿把双手伸到青年的两边腋下,把他拖到客厅里。
正在思考要找出塑胶绳还是要用延长线代替时……
「啊……!」
青儿和棘四目相对。棘不知何时回来了,一脸不悦地站在客厅里,咂著舌头盘起手臂说:「……没想到你还挺会撑的。」
——好,决定了。我不会再诅咒你秃头,哪天一定要亲手剃光你的头发!
青儿满腹怨念,下了这个决定。
「然后呢?」
「什么?」
「他看起来像什么怪物?」
——谁要告诉你啊?笨蛋!
青儿差一点就要这样说,但是一想到铃老太太和狗儿们,又把这句话吞回去,心不甘情不愿地说出实情。
「……原来是火间虫入道。」
没想到棘一下子就回答出来。
「在世之时毫无建树、一辈子活得懒懒散散的人,死了以后灵魂会变成火间虫入道。这是鸟山石燕《今昔百鬼拾遗》里的妖怪。如同其名所示,它的外型看起来像个光头的男人,实际上却是蟑螂的化身。」
据棘所说,中国《本草纲目》记载蟑螂的别名叫做「油虫」,而雄性又称为「火虫」或「灯虫」。
「火间虫的『火间』(HIMA)和『闲暇』(HIMA)同音,也有人认为『虫』(MUSI)指的是枉度一生的『梦死』(MUSI)。为此石燕也认为,火间虫是『过分懒惰、对别人毫无助益、虚度一生的人死后变成的怪物』。」
有一句话叫「醉生梦死」,意思是什么都不做、只是白白过完一生的人。原来这种懒惰鬼死了以后就会变成火间虫入道,也就是蟑螂的化身啊。
「蟑螂的习性是躲在暗处,悄悄寄生在别人的家里,趁人没发现时在家里到处走动、偷吃人家的剩饭,最后甚至吃光整个家。」
棘接著说「然后」,用一种看著蟑螂的眼神望向躺在地上的青年。
「这个男人就像蟑螂一样躲在铃老太太家里,趁她白天出门去公园和超市、以及晚上吃了安眠药睡觉的时间才跑出来,在客厅小睡片刻,或是借浴室借厕所、偷吃厨房里的剩菜,就这样寄生在别人家里。」
从外型看来,他的真实身分应该是流浪汉吧。
他可能是在某个契机下拿到铃老太太家的钥匙,根据主人的作息时间入侵家中,在这里包吃又包住。
「让我发现这点的关键是闹钟的设定。铃老太太说,她每晚睡觉前都会先转闹钟后的旋钮设定起床时间,但是这样未免太奇怪了。」
「嗯?怎么说?」
「既然她每天都是七点起床,就没必要每晚重新设定时间吧。」
青儿忍不住「啊」了一声。的确是这样,如果每天的起床时间都没变,只要开启闹铃就行。
「根据我的推测,这个男人白天入侵的时候,会先把闹钟夹在对摺的坐垫里才开始睡觉,起床时间设定成铃老太太离开公园前的下午五点五十分,所以铃老太太才需要每晚重新设定时间。」
原来如此。
「之所以要把狗杀掉,想必也是因为狗妨碍了他的寄生生活。每次铃老太太把其他狗当成『小茶』捡回来,他就会趁著夜晚把狗杀死,藏在地板下。」
而铃老太太看不到狗,以为是跑出去了,才会到处找,找了一天又一天、一个月又一个月……最后她无计可施,就跑来侦探事务所求助。
「太过分了……」
青儿喃喃说著,背后突然传来哀号,转头一看,那个青年像弹簧似地抖动一下,一脸错愕地倒在榻榻米上,嘴唇不住颤抖。
棘慢慢转过头来看著青年那副模样,露出笑容,彷佛显现兽性的残虐笑容。
然后,他的手杖在地上「咚」地敲一下。
「出来吧。」
地下储藏室的门板「磅」一声掀开。
里面跳出像野兽一样有四只脚的黑影,总共四只,每只的高度都不及膝盖高,张开的嘴巴里露出黑漆漆的牙齿。
黑影发出长啸,如猎犬宣告狩猎开始。
这幅极不真实的景象,令青年愕然地张大眼睛。
「什、什么啊!那是什么东西!」
「那是『臑劘』,原本是被你杀死的那些狗。你可别说你忘记啰。」
「啪」的一声,棘弹响手指。
「上吧。」
那是制裁的宣言。要将有罪之人施以审判,打入地狱。
「咿咿咿!」
青年因恐惧和混乱发出惨叫,冲出客厅,经过门边的鞋柜,拉开门把,跑出屋外。
狗儿们全都一起追了过去。
狗一跑出屋外,就顿时消失踪影,但不知为何还是听得见脚步声,以及那些一个劲儿狂奔的狗儿们沉重的喘息声。
看不见的狗在下著雨的路上奔驰。或许那就是臑劘原本的样貌吧。
然后……
「……咦?」
青儿感觉到一股动静,回头一看,有一条小小的黑影此时才从客厅里冒出来,踩著哒哒的步伐跑向门口。
——是第五只。
「唔……可能是最早的那一只吧,就是在地下找不到尸体的杂种吉娃娃。虽然没有尸体,但死前的心念还是残留了下来,也就是所谓的亡玺。」
「所以那就是……」
铃老太太一开始养的「小茶」?
埋怨、愤怒——驱使著这五只狗的动力,多半是对于杀害自己的人的复仇心。就算杀死对方也不足以泄愤。
(自作自受……可以这么说吧。)
青儿难以释怀地摇摇头,就在此时……
「啊!」
他发出惊呼,有一个念头突然浮现在他的脑海,有点类似直觉。
「等、等一下……请等一下!」
青儿绞尽脑汁,努力思考要怎么说。
「说不定……他不只是一个普通的坏人!」
仔细想想,依照状况判断,棘踢破后门的时候,那个青年很可能正在睡觉。独居的老妇人出门时,有两个可疑人物穿著鞋闯进来。任谁看来都会觉得他们是闯空门的强盗。若是为了自身安全著想,青年大可选择逃跑,从他现在穿著鞋子这点也能看出他曾想过要逃到屋外。
可是,他最后却决定拿著衣柜上的闹钟躲进浴室,甚至为此特地回到屋内。
(他这么做的理由说不定是为了铃老太太。)
是啊,他听到〈晚霞小片天红〉的曲调就知道铃老太太要离开公园了,也知道如果她就这样一无所知地回家,很可能会和这两个入侵者撞个正著。
(所以他……是在担心老太太啰?)
因为这样,他才会留在屋内,以防万一——其实他是想要帮助铃老太太。
但是棘听了青儿的推论后……
「是喔。」
他挑起一边眉毛。
「……那又怎样?」
棘冰冷地说道,然后揪住青儿的衣襟,神情凶恶地把脸贴近。
「的确,那个男人或许想要帮助他寄居的老妇人屋主,不过,难道我要因此免除他的罪,给他赎罪的机会?就像那个半妖一样?哈,搞不懂状况的人应该是你吧。」
他语气凌厉地继续说:
「地狱的处罚本来就没有赦罪的必要,既然犯了罪,哪里还有斟酌的余地?」
但他的眼神反而十分冰冷,不带半点感情。
「对受害者来说,犯罪就是犯罪,不管再怎么赎罪,也不可能抵免罪与罚,所以我有义务让罪人受到应得的惩罚。」
是啊,毕竟没有人可以让已死的人活过来,所以蒙受罪恶后果的受害者只能期望罪人受到惩罚。
「如果道歉就可以解决一切,死后的世界就不需要有地狱了。」
青儿无话可说。没错,有些罪过是绝对无法挽回的。
好比那个青年,即使他有值得同情的地方,那些死掉的狗也不可能再活过来。
即使如此……
青儿推开棘的手,去后门穿上脱下来的鞋子,冲到下著雨的路上,不过即使他想追赶,也已经看不到青年的身影。
(其实我都知道。)
青儿默默在心里说著。他为了甩开犹豫,用力打了自己的脸颊。
没错,棘说得很有道理。
可是就算别人骂青年「杀狗凶手」、朝青年丢石头,青儿还是没办法对他见死不救。因为那个青年就像是从前的青儿。
青儿相信,如果没有遇见皓,自己一定也会变成那个样子,所以他没办法对那名青年的遭遇置身事外。
——因为我得到了帮助。
为了尽力找出线索,青儿拿出手机,打开搜寻引擎APP输入「臑劘」,但是得到的资讯非常有限。
『会在下雨的夜晚贴在路人脚边、外型像狗的东西。』
顶多只有这样。
「可恶!」
青儿咆哮了一声,按捺不住地在雨中奔跑。
只有他独自一人。
*
每一天,都要看母亲的心情过日子。
自从懂事以来,汀一志都是如此生活。
看在旁人眼中,他们是随处可见的普通母子。一个是热衷教育的母亲,一个是懦弱又认真的独生子。但事实上,他只觉得母亲和他的关系就像狱卒和囚犯。
小学放学以后,一志就在母亲的陪伴下念书。
不,说陪伴太轻描淡写了,她那名为陪伴的监视每天都持续到三更半夜。只要他稍微打个盹,就会被母亲拿课本打头,或是脸上被泼茶水。
「为什么要惹我生气!」
这是母亲的口头禅。如果一志默默地挨骂,她还会教训他说:
「为什么不吭声!快给我回答!」
然后,他整晚都会被关在厕所里。母亲没有把他赶出家门,大概是怕被邻居说话吧。在厕所里虽然有水可以喝,但在冬天里会很冷,一到夜晚就变得乌漆墨黑。
他为了取暖而抱膝坐在有暖座功能的马桶座上,觉得自己好像会在黑暗中溶化,变成一具死尸。
这么一来就轻松多了。
即使如此,一志在国中三年里一直保持全校榜首的成绩,还顺利考上县内最好的升学学校,但他没过多久就开始拒绝上学。
他只要穿著制服站在玄关,就会感觉身体变得很沉重;即使被骂被打,他还是没办法前进一步。
一志成了一个不上学的家里蹲,而且他很久以前就知道自己会变成这样,因为他总觉得自己跟这个世界格格不入,彷佛自己天生就是个和别人不一样的无趣生物。
起初,母亲很勤快地去他的高中和辅导老师及班导师讨论;在他决定退学以后,母亲转而鼓吹他去上同等学力的补习班;到最后,她彷佛当成世界上没有一志这个人。
就像父亲一样。
身为公务员的父亲,每晚都到十点左右才回家,从冰箱里找东西出来当下酒菜,一个人呆呆看电视。
就算整晚听到厕所传来孩子的哭声,他也不以为意,顶多只是想尿尿的时候要尿在宝特瓶里。如今他要回想父亲的脸,除了那沾满手垢而模糊不清的玳瑁框眼镜之外,什么都想不起来。
一志的情况也差不多,只是把电视换成电脑而已。
不一样的是,母亲根本不容许一志进入她的视野,光是看到他出现,她就会对他又打又骂,甚至想把他击垮。
简直把他当成人形的蟑螂。
不知从何时开始,一志都等到母亲就寝以后才溜出房间,去冰箱找东西吃,用这种方式生存下去,如同一只躲在屋内的害虫。
五年后的某一天,他深夜在厨房撞见了母亲。
桌上丢著一个医院的药袋,他从印在袋子上的医院名称看出那是身心疾病的药物,但是她什么都不对一志说。
他转身背对日光灯的灯光,想要躲进黑暗的走廊时……
「好孩子,好孩子,怎样都好的孩子。」
后面传来有节奏的声音。那是垂著头坐在桌边、凝视药袋的母亲发出的声音。
「半夜在厨房找东西吃,一开灯就逃走,简直像蟑螂一样。」
母亲说完之后抬头望向一志,僧恨、怨怼、轻蔑,以及其他所有快要爆发的感情随著眼泪流下来。
「我的孩子竟然是这种人。」
然后……
「为什么还活著?」
——别看我。
回过神时,一志已经用浑身力量朝母亲的脸揍过去。
母亲往旁一倒,摔下椅子,跌在地上。
她彷佛很惊恐地瞪著一志,脸色不是苍白,而是发黑。她的眼中看不出是愤怒、惊讶还是害怕。
动手之后,他就克制不住自己了,时而掐母亲的脖子,时而拳打脚踢。
这天父亲也是在晚上十点回到家。他看到儿子骑在母亲身上揍个不停,听到妻子哀号著「救命啊!我快被杀掉了」,他还是整晚呆呆地看著电视。
隔天早上,母亲几乎是用爬的出了家门,然后就不再回来。半个月后,一志也离开了家。
他后来只有再回去过一次。
有可能是父母终于离婚,房子挂著「出售」的招牌,如今他的家已经成为空壳。
之后,他的生活就是无止境地下滑。
像是掉入一个深井,头下脚上地不停下坠。
一关始,他到处找网咖住,也在就业服务处和徵才杂志找工作。但他的学历只有高中辍学,没有住所,没有身分证,也没有保证人,在这种什么都没有的情况下,根本不可能找到像样的工作。
他走投无路地用手机登入求职网,找到了支付日薪的仓库或工厂工作,但是每个工作都有一堆人挤破了头在抢,一周抢得到两次就算不错了。
因为手上的钱越来越少,他的衣服都沾著汗渍,出油的头上散发恶心的臭味。由于找不到睡觉的地方,他脸上总是挂著黑眼圈,无论白天晚上都一副昏沉沉的样子。
他没有家,没有钱,没有工作。
也没有活著的价值。
——什么都没有。
为了找寻睡觉的地方,他找到一个小公园。
那地方就像是街区里的一个空洞,有溜滑梯、两人座的长椅、饮水机,除此以外什么都没有。
到了傍晚,防灾广播喇叭播著〈晚霞小片天红〉的旋律,但是没有孩子们在这里听,甚至看不到一个路人。
这一切的情况都对一志有利。
四月的某一天,他在饮水机洗头洗脸之后躺在两人座的长椅上时,突然出现一只狗。那是一只杂种吉娃娃,脖子上没有项圈,可能是野狗或是弃犬。
狗儿把前脚搭在长椅上,用湿濡的鼻子嗅著一志的味道。
一志坐起来时,它立刻退后,但还是睁大眼睛看著他,那副神情与其说是戒备,更像是在思考该不该摇尾巴。一志无意识地伸出手去,它嗅了几下,就把鼻子贴上来。
「……肚子饿了吗?」
他撕下一小块配菜面包,狗就吃得吧哒作响,看来是真的饿坏了。吃完以后,它把前脚搭在一志的腿上,尾巴摇得快断了,还舔著嘴边。
之后,这一人一狗就成为公园里的居民。
一志只是一时兴起喂它,以后它要走就走吧。虽然一志抱持这种放弃的心态,那只狗却一直没有离开过他。
狗儿会在沙坑挖洞,把头伸进草丛嗅味道,到处跑来跑去,但它的脚步似乎有些不稳,只要地面有些高低起伏,它就会央求一志抱它。
「喂!」
一志一呼唤,它就会转过头来,轻轻地摇尾巴。
接著它全速冲回来,先在一志伸出的手掌上闻一闻,然后跳到他的怀中,狂舔他的口鼻。
一志开始叫它「茶子」。
没什么大不了的,只是因为它的毛是茶色,而且是母的。
取了名字以后,它就是一志的狗。其实他也知道自己这种人根本没资格养狗,但是只要他一叫「茶子」,狗就会轻轻地摇尾巴;若是一志轻拍它的头、抚摸它的背,它就会开心地唔唔低鸣。
这一人一狗的生活出现变化,是在夏天即将到来的六月。
公园里闯入了一个人。
——鸟饲铃。
那是她的名字。
「哎呀呀,这么想吃吗?」
刚从超市买完束西的铃老太太看到茶子用两脚搭著助行车猛闻,就拿出一包炸鸡。
「医生叫我要常常出门晒太阳,我正想去长椅上做日光浴,没想到已经有个可爱的客人先来了。」
铃老太太边说边抱起茶子,眼角挤出了皱纹,看起来非常慈祥。
一志很想问她:「能不能请你把这只狗带回去养?」
可是当时他不知为何就是开不了口。
茶子这个名字已经很简洁,但铃老太大还是简称它为「小茶」。
铃老太太看护祖父母和双亲很长一段时间,在他们相继过世之后,她一直是独自居住。自从她开始因忘记关火而烧焦食物后,她都是靠超市卖的熟菜来解决三餐。
「只有中午的剩菜,不好意思喔。」
她一脸愧疚地拿出鱼肉香肠和打折的火腿给茶子,又请一志吃了豆皮寿司和便当。
然后铃老太太谈起了自己的事。
她提到唯一会和她说话的隔壁婆婆进了照护中心让她觉得很寂寞,也提到自己渐渐茧居家中之后罹患失眠症,所以从医院拿了药效很强的安眠药。
「一阵子没跟别人说话,我连自己叫什么名字都快要想不起来了。就算想问别人我是谁,也找不到可以问的对象。」
铃老太太一面用催眠般的缓慢节奏说著话,一面抚摸茶子的头。
——既然这样,乾脆养只狗吧。
一志怎样都说不出这句话,也没办法对这个孤独度日、渐渐被认知症侵蚀的老婆婆说出自己的际遇。
他也没办法承认自己不想要放弃茶子。
但是到了冬季将近的某一天……
「我要离开这里了,请你帮忙照顾这家伙吧。」
一志说完以后把茶子塞到铃老太太的手中,就跑出公园了。
之后他在提供宿舍的工地工作了一阵子。如果他还带著茶子就没办法做这种工作。他曾经放心不下地回到公园,看见铃老太太坐在两人座的长椅上,茶子趴在她的腿上。
她悠闲地摸著它的背,不时对它说话,像是对待一个小孩。
——看起来很幸福的样子。
一志在过年之后又丢了工作,他没有回到以前那个公园,而是住在车站附近的儿童公园。那里白天充满孩子吵闹的声音,但是有无障碍厕所可以遮雨挡雪,也还没被其他流浪汉占据,令他非常庆幸。
但是……
某天深夜,一志听见鞭炮声,吃惊地从厕所里跑出来,竟有冲天炮横向朝他飞来。他用手挡住冲向他脑袋的火球,冲天炮「碰」一声炸开,他的手被烫伤了。如果被打到眼睛,铁定会瞎掉。
「脸啦!瞄准脸!」
「打他的眼睛!上啊!」
嘲弄的声音听起来非常年轻,甚至可说是稚嫩。那是车站前补习班的国中生。
惨了。这里之所以没有其他流浪汉,原来是因为这里是被考试压力压得喘不过气的国中生的「狩猎场」。
但是一志当时不是害怕,而是生气。
——气到几乎想杀人。
回过神时,一志已经揪住跑得最慢的学生衣领,把他拽倒,接连踹了他两三脚。呻吟变成啜泣,少年像毛虫一样蜷缩身子,满脸眼泪鼻涕,瑟瑟发抖。
一志最后朝他的脸上再踹一脚,便离开了公园。他走路时感到脚下有异物,一看鞋底,有颗断裂的门牙像小石头一样卡在运动鞋的沟纹里。
他心想,糟糕。光是脸上有些瘀青或许还藏得住,但是伤害对方到这种地步铁定会惹来警察。他恐怕再也不能接近那个公园。
被发现的话就死定了,他一定会被整得非常凄惨。
就像被拖鞋拍扁的蟑螂。
如同一只光是活著就让人不愉快、为了国家社会著想一定要扑灭的害虫。
既然如此,他又为什么要为别人著想呢?反正他不过就是一只蟑螂。
后来他的情况只能说是鬼上身。
不知不觉间,一志来到铃老太太的家门前,用钥匙打开了门。她曾经说过,因为怕弄丢钥匙进不了门,就在门边的花盆里藏了备用钥匙。
他打算趁著铃老太太深夜熟睡时从她的钱包里偷钱,如果她醒过来,就把她用电线捆起来,拿厨房里的菜刀威胁她。
一志走进屋内,在气氛怀旧又温暖的客厅里看到铃老太太躺在棉被里。点著小夜灯的黑暗中,她睡得像死了一样,乍看之下彷佛真的是一具尸体。
他肋骨下的心脏狂跳不已,为了确认她还在呼吸,他把手伸向她的脸。
这时,他小指的根部感到一阵痛楚。
是狗。
茶子从棉被中钻出来,伏低身子,皱著鼻子发出低呜。过了片刻,一志看到沿著齿痕冒出的血珠,才发现自己被咬了。
茶子似乎完全忘了几个月前还和它一起生活的一志。
它彷佛在说「我不需要你了」。
母亲说过的话此时又浮现在他的耳底。
『为什么还活著?」
眼前突然一黑,茶子飞到半空,撞上墙壁,落在地上,一动也不动。
一眼望去,它似乎只是吐著舌头睡著了,但它既没有呼吸,也没有心跳。身体还是温热的,如果及时处置或许还有救。
天亮以后,一志在铃老太太醒来之前走到院子里,把尸体埋在树下。
这种情形重复上演了好几次。
铃老太太开始在街上到处搜寻失踪的茶子,一志则是乘隙潜入屋内使用浴室、偷吃剩饭,藉此生存下去。
后来铃老太太带回了第二只「小茶」,一志也把那只狗杀了。但他没力气再把狗埋在庭院,所以只是把狗丢进厨房地下的储藏室,然后持续地视而不见。
或许他其实希望被铃老太太发现。他继续杀了第三只、第四只、第五只,每杀一只狗,屋内的恶臭就增添一分。
一志没办法思考过往的事,也没办法思考未来的事。
他完全搞不懂,自己该怎么活下去。
只有一句话不断盘旋在他的脑海中。
——为什么还活著?
如今,一志狂奔在下著雨的住宅区。
不管再怎么跑,他都没办法安心,就像处于没有出口的恶梦中。
他知道原因,因为追兵始终不停步。
他听见粗重的喘息,四只脚的脚步声逐渐逼近,就在背后不远处。即使回头看不到狗的踪影,一志还是知道有东西在追著他。
停下来就完蛋了。不只是如此,就算继续跑,迟早仍会被追上。
他在恐惧和焦虑的骗使下不停奔跑。因为太喘而发出手动鼓风器般的咻咻喘息声,听起来很刺耳。
此时……
「咦?」
一阵熟悉的味道扑面而来。
是野兽的味道,像是被雨淋湿的狗会有的味道。
被追上了当一志理解这一点时,他的腿突然感受到一股冲击。
他连惊叫都来不及发出,往前扑倒,沙子嵌进他伸出的双手,膝盖重重地磨过地面。刚才真的有东西撞到他的脚。
「咿……呜……」
他呻吟著正想要爬起来,突然发现自己倒在路灯下。死气沉沉的人造光芒洒在积著浅浅水洼的路面上。
啪哧,水面出现小小的涟漪。
啪哧、啪哧、啪哧,彷佛有一群看不见的狗踩过水洼。它们发出咕唔唔的低鸣,脚步声从前后两方逐渐逼近。
被包围了。
「咿、咿咿咿!」
一志如脱兔般拔腿狂奔,然而他的脚又受到一股冲击。
他这次无法用手撑住身体,脸部直接撞上地面。额头受到重击,痛得他眼冒金星。
皮磨破了,鲜血随即流出。他整张脸都是血。
「救、救命……」
同样的情况重复上演。
每次有东西撞上一志的脚,他就撞伤脸、扭伤脚、折断门牙、磨破嘴唇,说不定连鼻骨都碎了。
即使如此,那些看不见的狗的低鸣声和脚步声还是紧追不舍。
——紧跟不放。
就像成群的猎犬在追赶猎物一样。
突然间,一道红光窜入视野。在禁止通行的告示牌上,排列成「施工中」的红灯发出光芒。是修水管的工程。
排列得像橄榄球争球队形的三角锥前方,有一个深度大约两公尺的钵形洞穴。
——难道……
喉咙发出「咕」一声,他咽下带有血味的唾液。
一志此时才明白,那些看不见的狗是为了把他逼到这个地方才不断追赶。说不定它们正是打算让他掉进这个洞穴。
——快逃!
——要被杀了!
他颤抖的脚想要往回走,但是……
「……咦?」
一志的上半身感受到一股前所未有的强烈撞击。彷佛那些狗从柏油路面跳起,一起撞向他的身体。
下一秒,运动鞋的鞋底浮在半空,视野不停旋转,身体彷佛飘浮起来。
一志还来不及理解这些现象,就被看不见的狗群撞得往后飞起,越过三角锥,头下脚上地下坠。
接著……
回过神时,他看到一小块圆形的天空。由于警示灯的光芒,呈放射状落下的雨水看起来像是红色线条。
看不见的狗群已经感觉不到了。这一切彷佛只是因为他自己的妄想与幻觉而演出的独角戏。
——狩猎结束了。
他想要移动身体却无法动弹。后脑杓非常痛,如同有只无形的手把灼热的铁钉打入他的脑壳。头感觉像是裂开了……说不定真的裂开了。
受伤的地方发出阵阵脉搏,就像后脑里有颗心脏。每搏动一次,就有血液流出,位于左胸的心脏越来越虚弱。
再不求救就死定了。
虽然他这么想,喉咙却只发得出濡湿的呻吟。他没办法发出声音,视野逐渐被黑暗吞噬。
附近一带静悄悄的,连路人的脚步声或经过的车声都听不见。毕竟这里本来就很少人来,更何况此时还摆著禁止通行的告示牌。
搞不好要到隔天早上继续动工时才会有人发现。发现已经成了尸体的一志,躺在洞穴底部。
喔,这样啊……看来会死在这里了。
理解这点之后,一志突然对一切都感到厌倦。亏他拚死拚活地逃跑,却落得这种下场,真是太愚蠢了。
他再怎么讨厌痛苦、讨厌辛酸,还是想活下去,可是他始终无法像样地活著。
如果死在这里,一切都结束了。
他在心中喃喃说道,发出安心的叹息,却又听见呼呼的喘气声,还有踩踏沙砾的喀喀声。
——还在,而且很近。
好像只有一只,它踩著有些蹒跚的脚步笔直地走来。
一志勉强地转动眼珠,但是地面上的红灯照不到洞穴底部,视野一片昏黑,什么都看不见。
此时,仰躺的一志感觉手指摸到了某个东西。
一股如洪水般汹涌的怀念情绪令他明白一件事。湿湿的鼻子贴著他的指尖。
——是茶子。
他还以为茶子想要咬他。为了报杀身之仇,想要咬断他的手指。如果它想要这么做,那也是理所当然的。
可是……
温热的舌头舔著他小指的根部。
此时他想起来了。
茶子舔他的脸或手时,都会先嗅一嗅味道,就像在确认眼前的人真的是一志。
此时,他猛然想到一种可能。
(难道……)
一段段零碎的记忆如拼图般逐渐拼凑起。
难道茶子——视力有问题?
它在摇尾巴时、在舔一志的脸或手时,都一定要先闻味道。或许这是因为它必须这样做才能确定眼前的人真的是一志。
仔细想想,它走路时脚步不稳,碰到高低不平之处一定要人抱它,可能都是因为它看不清楚脚下的路。之所以被以前的饲主拋弃,或许也是因为这样。
(那么,那个时候难道也是……)
茶子咬了几个月不见的一志,可能也是因为眼睛看不见,才把他当成突然闯进来的入侵者。它没发现对方是一志,才会为了保护铃老太太而发动攻击。
「怎么会……」
他愕然的低语被充满血味的咳嗽打断了。
茶子如今仍持续舔他的手指,同时担心地唔唔呻吟。
一志终于发现了。
那里就是茶子咬过的地方。
(难道……怎么会……)
如今在他眼前的茶子或许是亡灵。
或许茶子在死前并没有愤怒或怨恨,而是因为咬了他充满愧疚。
或许它现在想著:「是不是很痛?有没有受伤?」担心地舔著他的伤,试图请求他的原谅,想要和他重修旧好。
(难道它死了以后还是……)
还是一直想向一志道歉?彷佛希望继续在一志的身边玩耍、睡觉、行走,希望再次回到过去那段一人一狗的生活。
一志想要叫,喉咙却被血块堵住,只能发出不成言语的声音。
宛如野兽的哭声。
*
在青儿奔跑之间,雨越下越大了。
他在狭窄的巷子里钻来钻去,寻找化为臑劘的狗群,以及被追赶的青年。如果从空中看下来,他一定很像迷宫实验里的老鼠。
青儿只有一开始是全速奔跑,没多久就喘得上气不接下气,每跑一步视野都在摇晃,双腿也因体力不足而颤抖。
他一直跑一直跑,但在不知不觉间变得跟走路没两样。不知何时,他的喘气变成白雾。天空似乎下起霙,好像随时会把人给冻死。
青儿开始觉得自己做什么都没用。是说他企图拯救别人的性命,根本是搞不懂自己有几两重。
他什么都做不到,也没必要去做什么,更别说帮助别人。长久以来,他都是这么过活的。
「可是……」
青儿喃喃自语,像狗一样甩著头上的雨水。
——如果是皓,一定会停手的。
当他这么想的时候……
『搞不懂状况的人应该是你吧。』
棘那句冰冷的发言又在青儿的耳中回荡。
或许棘说的没错,但是皓也绝对没错。棘纯粹是看罪行的严重程度来决定惩罚的轻重,皓关注的则是犯下罪行的那个人。
犯罪者以及受害者,两方都是人。对皓来说,都是彻头彻尾的人。
既会受伤、受骗、受害。
也会伤人、骗人、害人。
会以受害者的身分祈求罪人受到惩罚。
也会以罪人的身分期待得到赎罪的机会。
——这就是人。
如果是自己被杀了。
如果是自己杀了人。
皓想必是看这天秤的倾斜度来衡量要判处的刑罚吧。
此时,青儿突然发现。
(皓会不会根本不想当魔王?)
仔细想想……不,根本不需要想。
皓太了解人心了。
就算他将来获得魔王的宝座,等待他的大概只有无法想像的孤寂吧。
虽然手下掌控著魔族,却又拥有人心的一个人。
——孤单的一个人。
皓对罪人的处罚一直那么消极,说不定是在表达「不想过这种生活」的心情。
就算那是能让皓获得自由的唯一方法。
(那么,或许皓也不知道自己该用怎样的方式过活……)
警笛声突然响起,青儿发现视野变得一片鲜红。仔细一看,一辆红白二色的车子在T字路口转弯。
——是救护车。
青儿突然感到背脊发凉,浑身血液冻结。他勉强抑止双脚的颤抖,脚步蹒跚地走向转角。
警笛已经关闭,救护车亮著红灯停下来,被看热闹民众的雨伞簇拥著。
一个人被担架抬进了车厢。
那只下垂的手,苍白得令青儿移不开目光。白得像是血液停止流动的尸体。
(难道……)
青儿颠簸地走近,发现前方路面有一个钵形洞穴。那里正在施工中。
洞穴底部有一滩血迹,还有一只疑似在搬运时掉落、鞋跟部位破洞的运动鞋。
(啊,这样啊,已经死了……)
青儿感觉空气突然变得稀薄,双腿顿时失去力量。他好像就要跌入洞中,却又如生了根似地动弹不得。
徒劳无功的感觉排山倒海地压来,青儿反覆想著同一句话。
来不及了。
这次又来不及了。
*
两小时后,在凛堂侦探事务所,青儿浑身湿透地回来。
哈啾一声,他打了一个大大的喷嚏。棘不悦地皱起眉头,丢了一条毛巾给他。
青儿边吸著鼻水,边擦拭湿濡的头发和身体,然后像雪童子一样把毛巾包在头上,这才觉得放松一点。
虽然他已经累到连一根手指都动不了,牙齿却还是不停打颤。浑身发冷,太阳穴的部位痛得像被殴打——他感冒了。
不过仔细想想,他在冰冷的雪雨中跑了那么久,连伞都没撑,只得了感冒或许已经算是很幸运。
毕竟在雨中徘徊的另一个人都掉到施工的洞穴里摔死了。是他亲手杀死的狗儿们的亡灵——臑劘——把他逼进死路。
因果报应,种瓜得瓜,自作自受——那人的下场应该很符合这些词汇吧。至少负责判处刑罚的鬼是这么想的。
「混帐!」
青儿开口骂道,随即咳嗽不止。
疲劳加上头痛使他的脑袋变得昏沉沉,同时有一股冲动想要放声大喊,但是就算如今把谁骂得狗血淋头也于事无补。
人已经死了,不可能再活过来。
这是难以撼动的事实。
青儿又骂了一句「混帐」,躺在地上。
此时,他看见摆在窗边的椅子。曾是某人爱用、有扶手的真皮椅子。那大概是凛堂荆这号人物的固定座位吧。
(……嗯?)
青儿突然感到背上冒起一阵恶寒。
——不对劲,有件事很不对劲。
可是他想不到是什么事。
他没来由地不安,心跳加速。突然有一种预感,觉得自己不能继续待在这里,这种预感逐渐变成确信,令他不禁寒毛直竖。
紧张、不安,还有恐惧。
此外,还有一种奇妙的熟悉感觉。没错,就像青儿那一夜在山林火灾发生前独自离开废寺时的感觉。
好像被人盯著的感觉。
彷佛有一双眨也不眨的蛇眼正盯著他看的感觉。
「那、那个……这张椅子是不是怪怪的?」
青儿指著那张扶手椅子开口说道,但是连他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想说什么。
「呃……仔细一看,椅背上有个地方用同色的线修补过,但我觉得这应该不是你修补的吧……」
青儿试著设身处地想像:如果皓今后没再回来,他习惯坐的椅子上出现裂缝,不擅长缝纫的自己会亲自去修补吗?
——不可能。
青儿顶多只有两个选项,第一是放著不管,第二是送去给专门人士修理。更何况棘似乎一直避免正视这张椅子,他死也不可能自己动手修补。
但是还有一个疑问——不对,正因如此才出现一个疑问。因为这间事务所如今只有棘一个人。
「既然如此,这修补的痕迹到底是谁做的?」
此时棘才露出讶异的表情,他的脸上充满强烈的惊慌。
他从双排抽屉办公桌上抓起拆信刀,冲向窗边的扶手椅,用刀割开椅背上的修补处,里面露出一个黑色箱型装置,看起来像是电影或连续剧里会出现的迷你窍听器。
「到底是什么时候……」
棘愕然地喃喃说著。
突然,细微的吱轧声响起。
书房空间后方的一个书柜朝前方打开。
简直就像暗门……不,那是货真价实的暗门。
「咦?」
从门后走出来的是一位陌生的青年。
那头齐肩的头发是在黑暗中仍发出美丽光泽的白色,长长浏海底下的双眼则是很眼熟的琥珀色。
青年纤细的身躯穿著漆黑的斗篷外套,与其说是侦探,更像个魔术师。或许是因为他的身材虽然高挑却又带有女性气质吧。
纤细、脆弱、柔软。
话虽如此,却又有著残酷到令人战栗的猎食者之美感。此外,他的手上还有一把骇人的猎枪——霰弹枪。
相较之下,棘的眼睛瞪大到目眦尽裂,像一尊雕像似地僵在原地,颤抖的嘴唇缓缓张开。
「——荆。」
像是在呼唤从死亡深渊复活之人。呼唤著应该早已身亡的双胞胎兄弟。
如同回应棘的呼唤,亡灵的手举起枪口,然后从一边的耳中取下疑似用来接收窃听器讯号的耳机。
「……你太碍事了。」
枪声轰然响起。
鲜艳到刺眼的红色血雾在视野中绽放出一朵鲜血之花。白皙的手指扣下扳机,如断头台的钢刀一样毫不迟滞地落下。
在几秒的寂静之后——
棘往后踉跄几步,仰天倒下。
被击中的左肩出现一片黑色血渍。那不是多发的霰弹梢,中弹的地方只有一处,血却流个不停。这也是当然的,因为弹孔太大了,简直像是开了一个风穴。
荆傲然睥睨著倒地的棘,擦掉溅到脸上的血迹。
「你应该知道吧,我从来都不擅长针线活,但是若要不让你发现,就只能藏在那个地方。因为那是我的遗物,多愁善感的你一定不会盯著那里看。」
声音微小得近乎耳语,简直像是在朗读诗歌,没有半点抑扬顿挫。
荆眯细眼睛、看似厌烦地瞥著棘。
「我的弟弟竟然是这副德性。不过,这样才像你啊。」
荆弯下身子,抓住棘的头发,让他的脸抬起来。
「你真是一点都没变。虽然你对强者毫不留情,对小孩和老人——尤其是猫狗之类的动物——却狠不下心,所以我才会找来那个委托人。为了让你不惜违反阎魔殿的指示也要出门——因为我今天也得出去办事。」
那么,铃老太太手上那张名片,就是荆自己或他的助手交给她的啰?不只是如此,就连铃老太太会在今天来到事务所也是荆搞的鬼。
(可是,他不是早就死了吗?)
青儿还在满心混乱时,棘发出混浊的声音,吐出一口血。
其实棘应该只能发出喘息声,但他还是张开血色尽失的嘴唇,露出忘记痛楚的表情。
「……荆?」
双胞胎哥哥加深了笑意,如同嘴唇往两旁裂开。
「可以的话,我真不想再听到你叫我的名字。」
荆边说边站起,举脚踩向棘被枪击中的地方。骨头碎裂的声音传出,棘发出怒吼,听起来有如濒死野兽的咆哮。
荆露出像是怜悯的眼神望著似乎已经昏厥的弟弟,喀嚓一声拉动猎枪的前托。
膛室装填了第二颗子弹。
「那、那个,等一下!请你等一下!」
青儿急忙喊道,冲到棘的身边从他西装的怀里掏出手帕,按在他肩上的枪伤处。虽然止血的功效不大,但是总比没有好。
……不对,其实棘就算死了也无所谓。
可是——
(他是那样重视哥哥留下的椅子。)
不管再怎么说,被自己那么怀念的人开枪打死也太莫名其妙了。
「果然是只笨狗。」
荆眯起眼睛说道,然后把猎枪移到左手,像在赶苍蝇似地举起右手。
「……别碍事。」
眼看他的手就要朝著青儿的脸挥落。
「咦?」
有样东西笔直飞来,撞上荆的手指。
仔细一看,那是好像在哪里看过的黑色皮革短靴。
——似曾相识。
青儿想起三个月前左右也遇过类似场面。
从左手边的螺旋阶梯传来的两人脚步声亦然。
「看来比我想像的更严重。」
如同盛开白牡丹一般的凛然声音也是。
「好久不见,荆。还有青儿。」
回过神时,那小小的白色背影出现在青儿的面前。
他往前走了半步,像是要保护青儿。
——是皓。
「怎、怎么会……」
青儿想要发问,却只能发出梦呓般的声音。
皓转过头来,把手指贴在嘴唇上。他是在示意青儿安静吗?不对,或许他是要表达「让我来处理吧」。
另一边,红子正在帮浑身是血的棘做著急救处置。
……怎么回事?一想到棘能活下来,突然就觉得其实他死了也没关系。
荆把猎枪架在肩上,像小鸟一样歪著头问:
「我们应该三天没见面了吧?」
「是啊,因为演员都到齐了,所以我又活过来。」
这是一幅奇妙的景象。
——黑色。
——白色。
不知何时开始遥遥对峙的这两人,乍看之下像是截然相反,又像是彻底相似,彷佛互为镜像。
这次皓朝另一个方向歪著头说:
「你不问我为什么还没死吗?」
「坏人角色应该问这个问题吗?不过我早就觉得会是这样。坦白说,我一直觉得一虎杀你杀得太容易。」
「原来如此,所以你才慎重其事地躲到现在啊。」
啊?什么意思?青儿的心中充满疑惑。
「那我就来讲讲『被你杀死』之后的事吧。其实我在三天前的火灾里根本没死,换句话说,我能逃掉就代表你的恶行曝光了。所以这三天我都和阎魔殿联手搜捕你。我之所以假装生死不明,就是为了掩饰搜索行动。」
竟然是这样!
「你应该听篁说过了吧?是阎魔大王亲自指挥搜捕凶手的行动——其实那才是主力部队。所以这不是在搜索凶手,而是在狩猎狐狸。」
这么说来,被狩猎的并不是皓或青儿,而是本来站在猎捕一方的荆。
但是……
「我们找了很久都找不到你的踪迹。我到今天才突然想到,如果你的个性和我一样——虽然我很不乐见这种事——你对藏身之处的选择可能也会跟我一样。有句话说『灯塔下是最黑暗的』,你最有可能回到住惯的老家。」
皓指的就是这间凛堂侦探事务所吧。
「所以……」
「啊?」
皓突然做出让人意想不到的行动。
他把手探进青儿军装大衣的口袋里,拿出一个菸盒。就是里面塞著捻成纸卷的信件的那一个。
他将菸盒倒过来敲两下,一个小小的机器掉在他的掌心。那是比刚才那个窃听器更袖珍的窃听器。
青儿忍不住「啊」了一声。
『他希望你去棘先生的侦探事务所,尽可能地待久一点。』
红子转告的那项指示,原来就是要青儿成为「耳朵」去调查荆的藏身之处。
(啊啊,对耶,我都忘了。)
是啊,这种狡诈的计谋可是皓的拿手把戏。
「有句话说『杀蛇不死,后患无穷』。如果对一个人下手,却没有斩草除根,之后铁定会遭到报复——就像现在的你一样。」
身为这场翻盘戏码主角的少年,笑得像怒放的白牡丹一样灿烂。
「我早就说过了,我只和确定赢得过的人斗。其中当然也包括你,荆。」
接著皓天真地歪著头说:
「如果让你不愉快真是抱歉,我就是这样。」
他摆明用一副赢家的态度说道。
「这样啊……」
荆平淡地喃喃说著,现场气氛顿时变得非常紧绷。
扣动扳机的声音响起。等到反应过来时,枪口已迅速瞄准皓。看这距离和时机,皓根本没机会逃走。
然后——枪声响起。
射出的子弹「碰」一声击中脚边的地板。
惊讶睁大眼睛的人却是凛堂荆。
荆手中的猎枪还没喷火时,从他正面飞来的子弹,抢先一步在地板留下弹痕。
「嗯……这是我刚才在棘的怀里找手帕时顺便跟他借来的。」
说话的人是青儿。
他用身体挡住难得露出讶异表情的皓,手上握著一把手枪。他用棘藏在怀里做为防身用的左轮手枪对荆开了枪。接著青儿再次把枪口对准荆,盯著他说:
「下一发就会打在你身上。」
青儿使出在便利商店看免费杂志学来的所有知识开了这一枪,子弹精准地打在荆的脚边。
旁人看了一定以为,这是用来牵制荆行动的佯攻。
是啊,旁人看来应该是这样。
「你瞄准的是哪里?」
皓低声问道,青儿只用嘴巴的动作回答:
「头部。」
「……我知道了,下一次让我来开枪吧。」
得救了!
青儿正为了要开第二枪的压力而快哭出来,听了这句话才放下心中大石。
「呵呵呵。」
荆笑了。他笑得很愉快,彷佛看到什么可笑的事。像是看著表演才艺的狗,以及它的饲主。
「原来如此,果真是只笨狗,和饲主倒是很相衬。」
荆说完朝棘瞥了一眼,便转身走向螺旋阶梯,彷佛对这一切都失去兴趣。
「你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叫住他的人是皓。
白发鬼转过头来,露出魅惑的微笑。
「从一开始就很明显了吧?」
他丢下这句话就消失了,如同暗夜里的一条亡灵。
之后只留下一片寂静。棘身上的伤已经做好紧急处置,脸上渐渐恢复血色。
一切都结束了。
「那个……」
青儿想要喊他的名字,喉咙却好像塞住了。他心头揪紧,气管抽搐,但还是死命地张开嘴,怀著如同睽违数年般的怀念。
「……皓。」
「嗯。」
「你真的是皓吗?」
「是啊。」
青儿松了一口气——因为太过放松,双脚顿时失去力量,瘫坐在地上。
皓「哎呀呀~」地苦笑著,摸摸青儿的头。青儿此时感到眼睛鼻子都在发酸,因而轻轻地咬住嘴唇。
但他觉得,光是这只手如今正摸著他,他就什么都不在乎了。
皓还活著。
皓就在他的身边。
「差不多该走了吧。」
皓询问:「站得起来吗?」伸手拉起青儿。他的手像骨头或蜡一样白,但是又和活人一样温暖。
——就算他和青儿不同,并非人类。
「青儿,我们回去吧。」
「是!」
那小小的背影迈开步伐,青儿也跟著追上去。
如同往常,跟在皓的半步之后。
*
「在你临死时,我要问一个问题:你现在最想做什么?」
失去意识前,他似乎听到这个问题。那发自一位身穿如寿衣般白衣的黑发少年。
啊,这就是死神吗?一志边想著,边回答。
就算这即将成为他此生最后的自言自语。
醒来之后,一志发现自己躺在病房里。
他心想:「我为什么还活著?」听医生和护士之言,他的伤势非常严重,如果晚一分钟救治必死无疑。
打电话叫救护车的人听起来像是少年,但至今还查不出他的身分。
他的脸上全是绷带和纱布,要完全复原大概很困难。后脑受伤的地方也不知道以后能不能再长出头发。
住院半个月后,一志悄悄地溜出医院,直接去警察局。反正他也付不出住院费。
他踢断了攻击流浪汉的国中生的门牙。
多次入侵铃老太太的家中,还杀死五只狗。
一志不知道自己会被判处多重的刑罚,但他确实有罪,毫无疑问有罪。
然后……
不知不觉间,一志回到那座公园。
秋天的阳光洒在两人座的长椅上,几乎盖满地面的落叶描绘出深浅不同的花纹。呼吸时彷佛还能闻到光的味道。
他想找的人就在那里。在附有碎花菜篮的助行车旁边,铃老太太坐在长椅上频频点著头。
一志感觉到喉咙的深处在颤抖,无意识地咬住嘴唇。
连他自己也不明白,到了这个地步为什么还要来这个地方。
但是,他踏过沙沙的落叶走向长椅。铃老太太猛然抬头,像一只在太阳底下打瞌睡的猫,慢慢地眨著眼睛。
——四目交会。
一志觉得自己应该要说些什么,但嘴唇只是颤抖。
他喉咙乾渴,发不出声音,心脏狂跳得像是心律不整,腋下不停冒汗。
「天气真好啊。」
此时的阳光并不强,铃老太太却眯细了眼睛说道。
一志心想,她没有认出自己。
她不知道站在眼前的人是谁,只是用恍惚的眼神看著前方,说不定根本不知道前方站著一个人。
一志是这样想的,但是……
「咦?」
跪坐在长椅上的铃老太太突然朝一志深深一鞠躬。
她一再把额头贴上油漆已经剥落的长椅。那双比在黑暗中、在小夜灯下看到时有著更深皱纹的手微微颤抖著。
「对不起,真的很对不起,小茶不见了。你以前是那么疼爱它,你把它托付给我的时候,我真的很高兴能帮上你的忙,可是……真的很对不起。」
她一再重复著道歉的话语。
「啊……」
一志想说话,但还是说不出来。
难道……铃老太太那么努力地四处找寻小茶,就是因为那是一志托付给她的狗?
因为难得有人拜托她帮忙。因为她难得能为别人做些什么。
不被任何人需要的寂寞、空虚、辛酸,一志比任何人都清楚。说不定铃老太太也有著相同的心情。
她不断找寻突然失踪的小茶。
找寻时还不停在心中向一志道歉。
说不定这才是她最大的压力来源。
(这么说来,难道……)
她的认知症日渐恶化,甚至把一点都不像小茶的野狗当成小茶。
——难道这一切都是他造成的?
这一瞬间,一志感觉某种东西决堤了。
视线开始模糊,双腿变得无力,几乎站不住。
鼻水流进喉矓,让他噎住好几次,但他花了很多时闲才发现自己在哭。
「对……不起!」
一志肩膀颤抖,哭得像个孩子,如此喊道。他把额头贴在地上,一再地大喊,几乎喊破喉咙。
此时他终于想起来了。当那个白衣少年问他「你现在最想做什么?」之时,他回答的是:「我想要道歉。」
虽然事到如今道歉也没用。虽然他知道一定得不到原谅,也无法挽回任何事。
即使如此,他还是想道歉,真的一直很想道歉。
从他用满是汗水的手提著书包、身穿制服僵在门口时,他就一直想要道歉。
对不起,没办法把事情做好。
对不起,无法活得像样一点。
对不起!竟是这样的人。
——我揍了人,让别人陷入不幸。
——我害死了它们,杀死了它们。
「……对……不起……」
他不停喊著,喊到喉咙都沙哑了,然后他发现铃老太太不知何时已经蹲在他身边。
一只温暖的手抚摸他的背。骨瘦如柴、满是皱纹的手。像是以前抚摸茶子一样,慢慢地、一再地抚摸他。
如同对待一个无比珍视的人。
对不起——除了道歉以外,他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就算这些道歉一点意义都没有。
即使如此,抚摸他背部的手还是一样温暖。
因为还活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