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三七轻小说 > 角川文库 > 地狱幽暗亦无花 > 第二怪 百鬼夜行

第四卷 百鬼缭乱夜行列车 第二怪 百鬼夜行

一夜过去,又到了夜晚。如同往常,青儿还是和皓两人一起搭计程车去东京车站。虽然太阳还没下山,车窗外的街景却是一片昏暗……不对,应该说是一片白。

到处都是雾。

从手机里的天气预报APP来看,从东北到九州都发布了浓雾特报。原本熟悉的夜景,如今变得像烟一样白蒙蒙的,窗外仿佛成了另一个世界。

白雾中的高楼大厦看起来像是墓碑,其间的车流就像亡者的队伍般迟迟不动。人和车明明都不多,不知为何会塞车。

青儿看看仪表板上的电子时钟,现在已经五点了。真的来得及吗?

不过他再担心也没用。

「呃,『蓝色幻灯号』是怎样的列车啊?」

「那是今年一月开始营运,从东京发车的观光列车。」

皓像是期待已久,连珠炮似地开始解释。

「那是用来接替以前被昵称为『蓝色列车』的北斗星号和仙后座号的夜行卧铺列车。由于二〇一三年在九州JR线开始营运的『九州七星列车』非常成功,所以为因应第二次东京奥运而制造的。」

「花了多少预算啊?」

「大概要三十亿圆吧。」

「……如果打个折应该可以买下一个国家吧?」

青儿愕然说道,皓一听忍不住摀着嘴笑了。皓还是一样缺乏紧张感呢,不过青儿自己也没资格说他什么。

「话说回来,亏他有办法包下这辆列车。」

「这辆列车本来就有在提供财团企业包租做为派对会场,而且深夜时段也比较容易安排临时加开的班次。」

原来如此,大家都说金钱无所不能,看来确实是如此。

「这辆列车也能当成陆上的豪华客船来接待宾客,就像是在铁轨上移动的高级旅馆。虽然有人批评这是现代的贵族享受,但是既然有欧洲的东方快车为先例,也没办法再说什么。」

嗯?这个名词好像在哪里听过?

「因为有一本全球闻名的推理小说叫《东方快车谋杀案》,所以你很容易就能听到这个列车名。」

依照皓的说法,「东方快车」是一八八三年的春天由知名的国际卧铺列车公司制造的,是全世界第一辆豪华卧铺列车。

它曾经被誉为「蓝色贵妇」,居于豪华卧铺列车的巅峰。

王公贵族、富豪、高官……载了各种上流阶级人士的这班列车,可说是欧洲一大社交圈。到了第一次世界大战后的黄金时代,被誉为「侦探小说女王」的阿嘉莎.克莉丝蒂出版了不朽的名著《东方快车谋杀案》。

可是,青儿光是听到谋杀案就想到「死亡flag」,这算是职业病吗?

此时,皓转头望向窗外。

「喔喔,终于到了。」

没过多久,白雾的面纱之后出现了熟悉的东京车站周边高楼。

两人在八重洲口的计程车站下了车,一起走向车站。皓带头穿越如波浪般起伏的白雾,青儿跟在他后面。

室外的空气冰冷刺骨,比天气预报所说的更冷,所以青儿看到验票闸门时不禁松一口气。

「看来应该是赶得上了。」

皓喃喃说道,同时把厚厚的围巾拉到嘴上。这是红子亲手编织的围巾。

「唔……从平面图来看,前面还有专用的贵宾室……啊,就在那里。」

青儿突然停下脚步。

因为他指着的方向出现一个熟悉的人影。令人不得不抬头仰望的高挑身材,黑色燕尾服,白手套──看起来像是乘务员的打扮,但是他穿起来太有型,简直就像管家一样。

──是篁。

「欢迎,我正在等候两位。」

篁的嘴唇浮现一抹浅浅的笑意,仪态优美地行了个礼,然后从衣襟底下拿出怀表,「啪」一声打开盖子。

「列车就快开了,请由专用贵宾室底端的直达电梯前往月台。其他乘客都已经上车,总共有六人。出发以后会立刻带两位去晚餐席位,所以放下行李之后请直接到休息室……」

「咦?等一下,六人?难道这些人都是我们的对手吗?」

「不是的,请不用担心,这次比赛还是和以前一样的地狱审判,我之后会再说明。」

篁像是要制止青儿继续发问,拿出一个信封,青儿急忙接过来,打开一看。

「……钥匙?」

黄铜的颜色、古典的风格,那是一把老式钥匙。钥匙握柄的洞绑着一条缎面丝带,挂在上面的软木牌子印着数字「三〇二」。

「这是客房钥匙,两位的房间是三〇二号房,信封里还附了列车平面图,可供参考。」

青儿打开信封里的纸张,上面写着车厢的编制。

001

第一节是机关车头,最后面是观景车厢,中央两节是休闲车厢和餐车,前后各有两节包含两间客房的卧铺车厢,总共有八节车厢。

每间客房都有编号,而且一并附上乘客的名字。

「……荆呢?」

听到皓讶异地发问,青儿也「啊」了一声。

真的没有。

凛堂荆的名字不在里面。难道他又假扮成别人?正当青儿这么想的时候……

「荆大人在最后一节的观景车厢。比赛期间,车门都是锁上的,所以他没办法进入卧铺车厢。」

青儿忍不住「咦」了一声。

等一下,其中一方参赛者怎么可以不出现在擂台上?

「两位的对手是担任荆大人同伴的乘客,也就是代理人。」

他还真的不出现。

「……这样啊,他还是一样喜欢隔岸观火。」

皓讽刺地说道,然后无奈地叹一口气。

「所谓的代理人是你吗?」

「不,我只是见证人。为了保证比赛公平,由我来负责裁判。」

「一切都跟以前一样吗?」

「是的,都跟以前一样。」

「……真奇怪,讲得好像你不是我的敌人似的。」

「我从一开始就不打算成为皓大人的敌人。」

篁以温柔得令人难以置信的表情微笑说道。皓轻轻地咬住下唇。这时青儿想起了皓以前说过的话。

──再也没有比篁更难看出心思的人了。

说得一点都没错。

「那我先失陪了,祝皓大人武运昌隆。」

话一说完,篁就消失无踪。皓的背影看起来像个被遗弃的孩子,青儿不禁感到揪心。

「那个,皓……」

青儿正要开口,皓就像是故意制止似地走开了。他穿越装潢得高贵奢侈的贵宾室,搭电梯前往月台。

既冰冷,又安静。

平日的月台上总是挤满来欣赏列车的铁道迷,今天却显得很冷清,或许是因为起雾的缘故。无声抚过脸庞的雾气冷到刺痛皮肤。

「啊,就是那辆列车吧。」

如同在回应这句话,一阵夜风吹起白雾的面纱。

由柴油机关车拉着的八节车箱列车,宛如亡魂般幽幽浮现。漆成夜空般深蓝色的车身如镜子光滑,侧面有一条金线,以月亮和星星设计而成的标志里写着列车名字的罗马拼音。

──蓝色幻灯号。

「唔……我们的房间是在三号车厢吧?」

「哎呀,刚好停在我们面前。」

皓说完就走向自三号车厢伸出来的黄铜色阶梯。

「等一下,皓……」

青儿紧张得声音拔尖,但他总算能开口跟皓说话了。

「那个,该怎么说呢……你是不是应该再跟篁谈一谈啊?」

「……为什么?」

「我觉得,你本来一定很相信篁,所以才会这么生气、这么难过。因为『叛徒』这个词只能用在本来是同伴的人身上。」

在青儿看来,皓和篁的交情非常深厚。或许那并非全是在演戏。

「坦白说,我完全不知道篁在想什么,所以我更觉得应该趁着还有机会发问的时候好好问清楚……因为我自己错失过机会。」

青儿边说边握紧拳头,仿佛要挥开脑海中那具死在浴室里的尸体,仿佛要在手心捏碎「后悔」二字。

皓转过头来,如同看到炫目的东西眯起眼睛。

「真有你的风格呢,青儿。」

他照例用那种感慨的语气说道。

「坦白说,我觉得我对事情的看法比你更像人类。那个人害你背上大笔债务,最后还丢下你而自杀……会把这种叛徒称为『朋友』的人才奇怪吧。」

接着,皓露出有些寂寞的表情微笑着说:

「不过,我还挺想学学你的……虽然我多半做不到。算了,这件事以后再说吧,十分钟以内列车就要开了。」

「好、好的!对不起!」

青儿慌慌张张地跟着皓走上阶梯。

一踏进车厢,青儿就觉得空气不太一样。不是因为空调,而是隐约有种异样感,简直像是从现实误闯了虚构的世界。

「……这里该不会又设了结界吧?」

「非常遗憾,我觉得很有可能。」

皓拿在手上的手机显示着待机画面,看来果然收不到讯号。

「……要回头吗?」

「坦白说,我也很想走,可是人质还在对方手上。」

青儿沮丧得想要抱膝蹲下,皓则是遥望着远方。

「也、也是啦,反正这次我们已经准备了对策之类的东西。」

青儿边说,边用指尖敲敲戴在右耳上的耳骨夹。这是皓为了今晚帮他准备的,不过跟他的风格一点都不搭。

「呵呵,说『之类的东西』也太可悲了。」

两人感叹着无奈的处境,心不甘情不愿地走进玻璃制的自动车厢门。一节车厢只有两个房间,绝不可能弄错,他们一下子就找到三〇二号房。青儿正想拿出钥匙才突然发现一件事:门上有一个猫眼,却看不到钥匙孔。

「喔喔,这个乍看像是老式钥匙,原来是电子钥匙啊。门把上应该有感应器,你把钥匙靠上去看看。」

「呃,像这样吗……喔喔!打开了!」

门内发出喀嚓一声,锁开了。

「呃,打扰了。」

「如果听到有人回答才恐怖吧。」

他们走进往内开的门。回头一看,安装在门扉内侧的辅助锁自己慢慢地转了半圈,想必这是自动锁。

(唔……灯的开关在……啊,找到了。)

室内的灯光全部亮了起来。

「哇喔,好大!」

门边的地板是寄木细工note,房里铺的是象牙色地毯。

注1:利用木头色泽差异而拼接出几何图案的工艺技术。

左手边有两张特大尺寸的床,右手边有两扇门,近的那个是衣柜,远的那个是浴室兼厕所。包括窗边两张面对面的沙发在内,整个房间的家具都是古典风格。

青儿觉得自己突然从车上跑到欧洲的高级旅馆,不由得有些晕眩。要是一个不小心,好像会沉浸在梦里,回不了现实。

不过,这个梦多半是恶梦。

大致检查完客房的设备以后,青儿在桌上发现了名牌。他开始换装打扮,那当然是红子亲手做的三件式西装。

不需要换衣服的皓在窗边沙发坐下。他的侧脸看起来异常严肃,令青儿感到一阵不安。迟早都要面对的,这辆列车今晚一定会发生什么事。

「嗯……这个还是你带着吧?」

换完衣服的青儿在皓的对面坐下,然后掀开外套,露出内侧的枪套,里面插着一把跟棘借来的左轮手枪。顺带一提,这是S&WM19型的。

「唔……从外表来看,你拿着比较有威吓的效果。」

「也是啦。」

「与其拿枪,我还不如召唤妖怪出来更有威胁性。」

「……也是啦。」

对话自然而然地中断了,青儿望向封死的车窗。

列车依然被笼罩在浓雾中。

雾气之外只有黑夜,这片景色会让人产生一种错觉,仿佛除了月台之外,整个城市和路人都不存在。

「呃……《东方快车谋杀案》的故事该不会也是发生在起雾的夜晚吧?」

「呵呵,我想到的是《银河铁道之夜》。」

「就是乔凡尼和坎帕奈拉的那个……那个故事是在说什么啊?」

「那是宫泽贤治的童话作品,说的是家境贫穷的少年乔凡尼和好友坎帕奈拉一起搭上银河列车去旅行的事。」

喔,小学的时候好像看过……话虽如此,青儿只记得里面有很多美丽的描述,像是天上的河流和银河和水晶之类的,除此之外他什么都想不起来。

踏上遥远旅程的两人,最后平安无事地回到家了吗?

「差不多快到出发的时间了。」

皓缓缓起身,青儿也跟着他一起走出房间。

朝着列车行进的反方向走去,来到一个看起来像书房的地方。从平面图来看,这是取名为「图书室」的公共空间。

如名称所示,附玻璃门的书柜里放了和铁路有关的书和写真集。书桌上有一个散发橘色灯光的台灯,此外还摆着便条纸、钢笔等文具,还有一台和客房一样的电话。

「哎呀,这里的窗子和客房的不一样,可以打开呢。」

「喔,真的耶。」

眼睛真利。这窗子可能是用来通风的,只要转动摇柄就能让玻璃窗上下移动。

好啦──

观赏过一轮以后,两人离开图书室,车厢的另一边是休息室。

「喔喔!这也太豪华了!」

青儿看得目瞪口呆,忍不住发出惊呼。

休息室给人的第一印象完全像是高级旅馆的酒吧,奢华的美术吊灯底下已经来了四个人,各自拿着先行送上的香槟杯。

青儿最先注意到的是直立式钢琴旁边的两张高脚椅,一张坐的是看似女高中生的十几岁少女,坐在她对面的是一位大约三十多岁的女性,其中一人穿着华丽的礼服,另一人穿的是朴素的上班族套装,两人的打扮大相迳庭。

她们身边还有两位看起来截然相反的男性。

一个是皮肤黝黑、身穿皮外套的二十几岁男性,另一个则是貌似严厉教师的年长男性,他的手边不知为何放着威士忌酒杯。

(咦?奇怪……不是说有六位乘客吗……)

──看到了。

墙边有一位矮小的青年,他穿着宽大的帽T和牛仔裤,耳里塞着耳机。青儿正在猜想他或许是大学生的时候……

室内突然充满妖怪。

「咦?」

青儿首先注意到的是他有印象的妖怪。

第一只是「精蝼蛄」,特征是裂到耳边的大嘴和秃头,它用老鹰般的利爪攀住高脚椅的椅背,在它对面的是跨开双脚站立的「反枕」。第三只是「洗豆妖」,看起来是个和孩童一样矮小的老爷爷,正在一个木桶里洗东西。

然后……

「咿!」

让青儿忍不住发出惊呼的是一个满身是血的婴儿。沙发变成有着巨大刀痕的石头,婴儿就躺在那个石头上,扭曲着如爬虫类一般的脸孔哇哇大哭,不知道是因为饥饿还是怨恨,或是悲伤。

突然间……

墙边冒出一条黑影。一只滴着口水的饿鬼用充血的眼睛瞪着青儿,接着伸出两只手指,像是要撕下他的脸颊肉。

「哇!啊!」

青儿踉跄地后退几步,差点跌倒,还好有一只手扶住他。是皓。

「到底有几个人变成妖怪?」

「全……」

青儿想要回答「全部」,话却哽在喉咙里出不去。

然后……

「哎呀,真糟糕,我一不小心就睡着了,还好没有迟到。」

旁边传来一个不符合现场气氛的开朗声音。青儿转头一看,那是个穿衬衫和西装、没打领带的男性,可是,那位爽朗青年苦笑的脸庞突然变成黑色。

「呜!啊!」

茫然瞪大眼睛的青儿面前出现一条黑影,穿着如僧侣般的打扮,不断发出呻吟。从它嘴巴的动作看来,似乎在说着「把油还回去、把油还回去」。

青儿明白了。

此时他看到的六位乘客,全都犯过该下地狱的罪行。

「……原来如此,我们撞上了百鬼夜行啊。」

皓喃喃自语,大概是从青儿的表情猜到答案。

此时「叩咚」一声,车轮转了起来。

夜行列车载着六个还没被制裁的罪人──载着六只妖怪,在铁轨上行进。

百鬼夜行开始了。

准时出发的列车渐渐加快速度。

车轮辗过铁轨缝隙时发出了「叩咚、叩咚」的震动。青儿正趴在洗脸台上,哭丧着脸吐出胃液。他不是晕车,而是晕妖怪。再怎么说,一下子出现六只妖怪实在太吓人了。

「唔,看来情况很麻烦呢。」

皓边抚着青儿的背,边喃喃说道。

这里是图书室前方的公共厕所,从平面图来看,休闲车厢的前方和餐车的后方各有两间厕所。

多亏如此,青儿说着「我有点晕车」逃出休息室以后,就能毫无顾忌地以鱼尾狮的姿态大吐特吐。老实说,他已经吓得魂不附体。

「精蝼蛄、反枕、洗豆妖……剩下的三只也大概猜得出来。浑身是血的婴儿趴着的石头是『夜啼石』,流着口水的饿鬼是『狐者异』,然后,最后的第六人……打扮得像僧侣的黑影应该是『油坊主』吧。」

「他们每个人都犯了不同的罪吗?」

「嗯,应该吧。」

好不容易止吐的青儿突然想到一个可能性。

「……那个,这些人会不会是『百鬼夜行』呢?」

「嗯?什么意思?」

「譬如在狮堂家那次,不就是蛇、狸猫、老虎、猿猴组成『鵺』这种妖怪吗?」

没错,他们一家四口全是一桩谋杀案的共犯。

「照这样看,这六人也有可能是『百鬼夜行』这一条罪的共犯吧?」

「所有乘客都是共犯……那就真的和《东方快车谋杀案》一样了。不过,我认为这个可能性很低。」

青儿不解地问:「为什么?」。

「你认为『百鬼夜行』是怎样的东西?」

「呃……好像是各式各样的妖怪聚在一起,半夜在路上大游行。」

就像是妖怪版本的飙车族吧。

皓听了就噗哧一声笑出来,又连忙用干咳掩饰。

「『百鬼夜行』指的是久远的平安时代在夜晚的都大路游荡的异类,但那些都是没有实体的东西。极其可惧之物──也就是说,那些东西没有明确的形体,隐藏在黑暗之中不得而见。」

「呃……既然没有实体,为什么会有名字呢?」

「因为『百鬼夜行』的『鬼』这个字的语源就是来自『隐』字。最早提到妖怪一词的书籍是《续日本纪》,这个词在当时的意思是『原因不明的奇怪现象』,那就像是我们今天认为的『看不见的鬼魅』。所谓的『百鬼夜行』便是那些『极其可惧之物』的集合体。」

「喔……原来如此。」

青儿勉强听懂了。

所以说,像「精蝼蛄」、「反枕」这些具有明确形体的妖怪,就算出现再多,也不算是「百鬼夜行」吧。

可是……

「呃,可是,我好像在哪里看过『百鬼夜行』的图画耶……有很多长得像古代器物的妖怪,像是研磨钵或琵琶之类的。」

「喔喔,你看到的应该是土佐光信画的《百鬼夜行绘卷》吧。这是室町时代的作品,时间点比较晚。这个时代的人认为妖怪是『看得到的东西』,而且这作品里画的妖怪多半是古代器物的模样──也就是所谓的『精怪』。所以后代的人提到『百鬼夜行』,就会想到付丧神note的形象。」

注2:指的是没有生命的器具因吸收天地精华而化为精怪。

「咦?原来妖怪的定义会因时代而改变啊?」

「呵呵,这个词到江户时代又变了一个意思,『百鬼』和『百鬼夜行』多了一层涵义,指的是以博物学的角度把各种怪物罗列出来,跟百科全书的『百』字一样。你对这点应该也很熟悉吧。」

呃……青儿完全想不到。

「就像鸟山石燕的《画图百鬼夜行》啊。」

青儿「啊」了一声。原来如此,就是「妖怪图鉴」的意思吧。

……不过,听完这些解说以后,青儿更不明白「百鬼夜行」是什么了。

「呃……可是,这对我们本来在讨论的正题完全没有帮助耶。」

「因为我们现在完全搞不清楚状况啊。如果篁说的话可信,那么荆的同伴只有一个人,至于其他乘客为什么会上车,我们一概不知,只能继续观察情况了。」

唔,的确是这样。

话说回来,要在列车这种密闭空间里跟六个罪犯待在一起──搞不好全都是杀人犯──这根本是恐怖片或悬疑片的情节。

「我们先回休息室吧,但是一定要多加小心。」

青儿在心中默默说着「你也是」,跟皓一起走出公共厕所。

「哇啊!」

结果一走出去就遇见「精蝼蛄」。

不,不对,是刚才在休息室里的女高中生,她胸前的名牌写着「鹈木真生」。可能是因为他们同时走出厕所,所以才撞在一块儿。

「对、对不起!」

「是我不好,吓到你了。」

女孩也向青儿道歉之后,露出亲切的笑容对着皓说:

「刚才有个叫篁的工作人员去休息室和我们打招呼,他说晚餐时间到了,请大家前往餐厅。」

「喔,这样啊,谢谢你告诉我们。」

「不会啦,老实说,我也希望你们回来,没有年龄相近的人在旁边让我有点不安。我现在是高三……那个,你叫西条吧?看起来和我差不多大呢。」

「嗯,我比你年长一点,但也不会差很多。」

如果以人类的角度来看,皓算是人瑞了,但是在魔族中只能说是宽松世代note。

注3:受到二〇〇二年起高中、国中、小学实施宽松教育的影响,出生于一九八七至二〇〇四年间的日本人比较没有企图心和竞争心态。

「你果然和我是同一个年龄层的!哇,可是你很适合穿和服呢,真厉害……你该不会是什么古老家族的继承人吧?」

「呵呵,这就任凭你想像了。」

面对兴奋得眼睛发亮的鹈木,皓一如往常地随口敷衍过去。

「对了,鹈木小姐为什么会来搭这班列车?」

「……这个嘛,说起来有点奇怪,其实我自己也不清楚。」

鹈木的表情出现一层阴影,眼里还浮现出胆怯。

「我好像不知不觉就搭上这班列车……啊,我没有逃票喔,我手上有邀请函。对了,我记得自己参加了旅行社的免费体验行程……听说有实境推理游戏的活动……可是印象很模糊。」

实境推理游戏──听起来有种不祥的预感。

「该怎么说呢,有点像在回想梦中的情景。这套衣服也是,我记得自己去租了礼服,可是……那真的是我的记忆吗?」

一般人听到这种话只会觉得莫名其妙,青儿却惊恐得直冒鸡皮疙瘩,因为他猜得出来这是谁干的好事。

就是凛堂荆……不,或许是篁吧。

「……看来她被植入假的记忆。」

皓在青儿的耳边小声说道。

她该不会是被绑架了吧?青儿非常惶恐,但鹈木似乎以为是自己说的话吓到他,急忙在胸前摇着手说:

「对不起,我不该说这些奇怪的话。请你当作没听到吧。」

「不,那个,呃……」

对话至此中断了,三人在尴尬的沉默中穿越已经没人的休息室,走进通往餐厅的车厢门。

「哇,好像电影场景喔!」

鹈木顿时情绪高涨,开心地喊道。

这个空间装潢得更是古色古香,前后各有一张四人桌。

纯白的桌巾上整齐地排放着银餐具,梦幻风格的桌灯随着车轮的震动而摇曳着火光。或许因为如此,乘客们映在车窗上的倒影都模糊不清,简直像亡魂的晚宴。

后面那桌已经坐满了,前面那桌有一个人坐在窗边的位置。

那是刚才被青儿看成妖怪「狐者异」、打扮像大学生的青年。他胸前的名牌写着「鸟栖二三彦」,耳朵里依然塞着耳机,感觉似乎不好攀谈。

「呃……打扰了。」

青儿还是先跟他打招呼,正想拉开椅子时……

「我想要坐在西条的对面,可以吗?」

鹈木突然提出要求。

「我完全不懂用餐礼仪,想看看你是怎么做的。」

这是她的理由,但青儿发现她变得满脸通红。哎呀呀~

「她好像对你有意思喔。」

青儿笑嘻嘻地对皓说着悄悄话。

「呵呵,是吗?我觉得要玩爱情游戏应该等长大一点再说。」

「你已经认定了爱情是游戏吗?」

「……」

「……」

「好,大家入座吧。青儿坐窗边,我和鹈木小姐坐走道这边。」

竟然不回答!

看到皓使出回避手段,青儿正想继续追问时……

「你们跟那个叫篁的人是不是早就认识了?」

旁边突然传来这句话。开口的是那位姓鸟栖的青年。

「为、为什么你会这样想?」

青儿吃惊地反问。

「没什么,只是有这种感觉。」

说完他就转头望向别处。真是搞不懂这个人。

(他到底是怎样……不过,没想到他的声音这么成熟。)

青儿本来以为鸟栖是大学生,说不定他跟自己同龄,甚至搞不好年纪还更大。

鹈木开始用手机拍照,她还是一样兴奋。

「哇!那边的桌子也好漂亮喔,花多得都快满出来了!」

转头一看,走道对面有两张小桌子,前方的桌上装饰著白百合,另一张桌子放的是摆满红酒的酒架。

「哎呀,那是唱片机吗?」

「喔,真的耶。」

仔细一看,白百合之间有一个压克力箱子,里面有黑色的唱片在转动。贴在沟槽里的唱针播放出柔和的音色,是古典乐。

「哼,竟然用葬礼的花来装饰,品味真差。」

听到这句抱怨,青儿愕然地转头。

坐在青儿正后方的是「洗豆妖」──不,是神情严肃、貌似教师的男人。他胸前的名牌写着「石冢文武」。

唔,真是个惹人厌的大叔。在悬疑片里,这种人通常会被人在冲动之下用钝器打死。

(不过,只有白色和黑色……)

青儿想了一下,不禁感到背脊发凉。那确实是吊唁用的花和棺材的颜色。

然后……

由这些对话开始的晚餐是全套的法国料理。

虽然青儿有时紧张到想咳嗽,但当然不会紧张到吃不下去。举止像乘务员的篁端出来的料理实在太美味,说不定咬一口盘子都会觉得好吃。

但是……

「对了,这些东西真的可以吃吗?」

「……把前菜吃得精光之后才想到这些事,真有你的风格呢。」

青儿突然提高警觉,皓却对他露出似笑非笑的眼神。真、真丢脸。

「比赛规定不可以直接伤害对方,所以,荆那一方应该不会在餐点里下毒……至于其他乘客就很难说了。」

竟、竟然不确定!

虽然青儿吃得胆战心惊,但晚宴依然平顺地进行下去。

(太、太好了,应该可以平安地结束吧。)

在此时的餐桌上,饭后的咖啡正冒著白茫茫的热气,众人三两成群地闲聊着。鸟栖已经跟耳机化为一体,就不管他了,皓和鹈木从用餐中就一直热烈地聊着宠物的话题。

……虽然她根本不知道皓养的是什么宠物。

「啊哈哈,我明白。就算知道那样对宠物的健康有害,还是敌不过它的撒娇呢。」

「是啊,虽然知道那是有害的,却没办法阻止。不过我还是希望可以减量啦。」

鹈木讲的应该是给狗吃的零食,而皓讲的想必是某人的香烟吧。两人谈的事情明明相差十万八千里,为什么还这么聊得来,真是太诡异了。

仔细一看,鹈木放在桌上的手机显示着一张照片。

那似乎是在夜晚拍摄的,背景的玻璃窗一片漆黑,一只柴犬窝在床上打哈欠。角落还拍到金属制的水碗,由于反光之故看不太清楚,不过上面似乎用麦克笔写了「大福」。

唔,真是名副其实呢,这只狗确实该减肥了。

「皓有没有宠物的照片啊?」

「喔,这个嘛,很遗憾,一张都没有……要不要来拍拍看呢?」

青儿立刻察觉到危险,连忙钻到桌底下避难。

但是……

「咳!呜哇……呃!」

青儿突然咳了起来,结果脑袋「叩」一声撞到桌底,这一晃使得两包糖粉掉到地上。那是鸟栖和青儿的份。青儿急忙捡起糖粉,从桌底爬出来。

「对、对不起!我去请篁再拿新的来!」

「没关系啦,不用了。」

鸟栖干脆地回答,从青儿的手中接过糖粉,撕开包装倒入咖啡。没想到这个人如此洒脱。

这时……

「啊,那个,不嫌弃的话请拿去用。」

青儿转头望去,「反枕」朝他递出一包糖粉。不,不对,是穿着上班族套装的女性,名牌上写着「乃村汐里」。

「我不喜欢喝太甜的咖啡,请你拿去用吧。」

「啊,其实我也比较喜欢喝黑咖啡。」

「咦?呃,对、对不起,是我太多事了。」

「不、不会啦,那个,是我不好……」

……两人不知为何拚命地互相道歉。

看来这位女性和青儿一样不擅交际。青儿感觉像是在补考时看见同样不及格的同伴,忍不住在心中默默地为对方加油。

「就说了别再播放那种死气沉沉的音乐啦!」

后面突然传来怒吼。青儿惊慌地回头望去,原来是石冢。他叫住篁,正在找碴……不,正在申诉。

(这人好像很难搞耶。)

石冢的脸因不悦而扭曲,一边的脸颊还抽搐着。虽然他的西装乍看之下很高档,但是并没有打理得很好,到处都有污渍。

对了……他刚才在休息室里也一直独自喝着威士忌。总觉得他的声音听起来似乎有些烟酒嗓,或许是个嗜酒之人。

「很抱歉,我是奉命播放这张专辑的。」

「哼,这里的服务水准简直跟家庭式餐厅一样。还说什么会移动的豪华旅馆,根本是挂羊头卖狗肉。」

石冢开始大肆抱怨。

「这点小事就不要太介意了,反正晚餐都快吃完了。」

有人出面打圆场。

那是刚才最晚出现在休息室的爽朗青年,名牌上写着「伍堂研司」。青儿先前把他看成了妖怪「油坊主」。

「这明明是唱片机,音乐却一直没有停下来,还真是奇怪。播完最后一首曲子之后又回到开头……难道有重复播放功能?」

「你装什么专家啊?那种事根本不重要,我只觉得这音乐很烦。」

……嗯?

青儿突然觉得伍堂看起来很眼熟,惊讶地眨着眼。

(我好像看过他……)

是在哪里见到的呢?

青儿的人际关系狭窄得简直和田渠里的蝌蚪不相上下,他认识的人只有大学里或是打工场所的人。

「啊!」

他想起来了,是他打工地方的店长。名字好像叫做……

「五嶋青司先生!」

「咦?」

「那个,你三年前在池袋一间叫做『Jack』的赌场酒吧当过店长吧?我曾经在那里打工……」

讲到这里,青儿才发现不对。

(哎呀,这该不会是……)

这恐怕是不该想起的回忆。

记忆回溯到三年前──

当时,青儿正在学生餐厅吃着清汤乌龙面,突然有个一脸凶恶的学长对他说「听说你正在找地方打工」,然后硬把他拉去一间可疑的赌场酒吧。

他惶恐地在那里做了半天的外场工作。

那间店似乎是所谓的「地下赌场」,不断有长得像黑社会人士的客人造访,青儿害怕地说「我的肚子不太舒服」躲进厕所,就这么爬窗逃走了。

青儿很担心被抓到以后会被剁掉手指,所以接下来的半个月左右都躲在租来的公寓里发抖,后来却听说那位长相凶恶的学长休学了,仿佛突然自世界消失。

还有人说,他被发现浮在东京湾,或是沉在东京湾底……

(我记得当时的店长姓五嶋……啊,可是他的姓氏不一样。)

男人胸前的名牌写的是「伍堂研司」。

难道是假名吗?青儿想到这里,顿时冒出一身冷汗。

不对,多半是认错人吧。

大概只是因为名字相似,才让他想起埋藏在记忆深处的人。像这样有着爽朗笑容的好青年,怎么可能会去当地下赌场的店长?

「不好意思,你应该是认错人了。我不记得看过你,而且我从来没有跟赌场酒吧有过关联。」

「我、我想也是……」

青儿用干笑打混过去。

就在此时,他突然发现──

(他的眼神……)

伍堂的眼神跟青儿记忆中的店长一模一样,虽然嘴巴正露齿而笑,眼神却冷得像冰。

那眼神像是在威胁他「不要多嘴」。那是习惯把弱者当蚂蚁践踏的坏人眼神。

(难道真的是他?)

青儿艰涩地咽下口水。在对方用眼神施加的压力下,青儿死命压抑着想要躲到厕所的冲动。

「啊,我想起来了。」

此时响起意料之外的声音。原来是坐在石冢对面、身穿皮外套的男性,他胸前的名牌写着「加贺沼敦史」。

青儿记得他就是「夜啼石」。他黝黑的皮肤和魁梧的体格,透露出跟伍堂不同类型的危险性,好像是每天深夜都会去闹区袭击中年男性的那种人。

「说到池袋的『Jack』,我记得那间店在三年前发生过侵占公款的事件,当时雇用的店长和打工的学生拿着赌场的钱逃走了。我记得那个店长的名字是……」

一声巨响撕裂空气。

伍堂踢翻椅子站起来,先前那爽朗青年的形象荡然无存,他用冰冷至极的目光瞪着青儿和加贺沼,接着就离开餐厅。

其他乘客都愕然地面面相觑,不发一语。

不用说,刚才的融洽气氛已烟消雾散,室温仿佛降到冰点以下。

只有加贺沼一个人还装模作样地缩着脖子说「哇,好吓人喔」,表现出不符合现场气氛的嘻皮笑脸,真不知有什么好笑的。

「喂,我说那只丧家犬啊。」

唔,他似乎是在对青儿说话。

如果现在回应他,就太没尊严了。

「呃,什么事?」

「你最好小心一点,搞不好会被那个装好人的家伙杀掉喔。」

「……啊?」

不不不,那样未免太夸张了。

「我听说黑道到现在都还在找他。他会使用假名,就代表他还在逃亡。考虑到你有可能会去告密,还不如先把你解决掉比较安全……其实我也一样啦。」

加贺沼若无其事地说道,然后笑得好像说了个精彩的笑话。

「那家伙以前害死过一个人,就是跟他合伙侵占公款的蠢蛋大学生。那家伙根本没把钱分给对方,自己一个人跑了,害大学生独自受到黑道围捕,最后被发现浮在东京湾……还是沉在东京湾底。」

「怎、怎么可能嘛!」

青儿听得寒毛直竖。

(他说的蠢蛋大学生……就是那位长相凶恶的学长吗?)

虽然青儿嘴上否认,但他其实已经深信不疑了。

当时,学长会莫名其妙地硬把他拉去,或许就是侵占计划的一部分──十之八九是要让他来当代罪羔羊。这么一来青儿就能理解了。

所以还好青儿当天立刻偷跑,才捡回一条命,要不然,他可能就会跟学长一起被沉入海底变成鱼饲料。那还真的是难兄难弟。

「『油坊主』是金刚轮寺流传已久的七则怪谈之一。」

皓悄悄贴近青儿,低声说道。

「寺里的和尚每天早上都要把灯油送到正殿,但有个年轻和尚起了邪念,为了有钱出去玩而把油卖给镇上的商人,后来他突然得了急病死去,也没机会去到镇上。」

唔,无论是现在还是古代都不能做坏事呢。

「之后寺里的山门开始出现黑影,仔细听的话,还能听到黑影说:『把油还回去﹑把油还回去,只有一点﹑只有一点。』」

「……真是个悲情的故事。」

完全是自作自受。

但是,就算那个和尚真的想要赚钱玩乐,看到他受到天谴、永无止境地悔罪,还是颇令人同情……话虽如此,光是看到伍堂这个人,恐怕很难引发同情。

「唔,所以伍堂先生的罪行是『侵占』吗?」

「是啊,『油坊主』的形象是偷走高价灯油的和尚,而伍堂先生的罪想必是偷走地下赌场的钱。」

既然他还在躲避黑道的追捕,此时又搭上这班列车……

「那个……我去看一下他的情况吧。」

青儿说完就起身离席。

他慌慌张张地去了休息室,却没看到伍堂的踪影。他大概回房间了吧?平面图注明他住在二〇一号房。

(可是,就算我去找他,也没办法做什么。)

虽然青儿心知肚明,还是没办法坐视不管,因为他自己也曾惹上黑道。

青儿过去因为欠下三千万圆的债务,差点被人抓去拍卖内脏,那种恐惧他至今仍然挥之不去。

如果伍堂为了避免泄漏行踪而想要灭青儿的口……不,说不定他甚至想灭了所有乘客的口,那青儿就非得想办法阻止不可。

所以,青儿想去探探伍堂的情况。可是……

(他的房门果然关着。)

既然看不到二〇一号房里面的情况,青儿来了也是白来。

他蹑手蹑脚地走到门边,把脸贴近门上的猫眼,可是只能看到房间里是亮着的,此外什么都看不到。

「……没办法了。」

青儿丧气得像只垂着尾巴的狗,正打算离开时……

「咦?」

他停下脚步,脖子上的寒毛赫然竖起,过一会儿他才发现原因。

(……惨叫?)

好像有人在叫。不对,与其说是人声,那更像是东西的声音。门里的叫声似乎变成一连串不知为何的声音。

不会吧……青儿的心中浮现不祥的预感,他连忙把「垂死哀号」几个字从脑中抹去,但是就在此时……

「什么!」

门下的缝隙有东西流出来,弄湿走道的地毯。

透明无色……看起来像是水。那液体从门内渗出,在地毯上逐渐扩散,然后停了下来。愕然的青儿过了几秒才回过神来。

「伍堂先生!你怎么了!」

青儿接连地捶打着门,还试着去拉门把,但没有任何回应。如果只是没人在就算了,但这片沉寂令他不禁感到恐惧。

「哎呀,发生什么事?」

回头一看,原来是皓。他也跑来看情况了。

「我、我好像听见里面有人在叫……」

青儿惊慌失措地解释,皓边听边「嗯、嗯」地回应。

「总之先打内线电话给他吧,如果铃声一直响,或许他会有些反应。」

此时……

「没有。」

背后突然冒出这个声音,把青儿吓得跳起来。

鸟栖不知何时站在青儿身后。他还是一样面无表情,但耳机已经拿下来。

「你、你是什么时候来的?」

「从你开始解释的时候。我觉得没必要听到最后,就先回房间打电话给他。」

对耶,鸟栖的房间就是隔壁的二〇二号房。

「没、没想到你还挺会说话的。」

「……现在是讨论这种事的时候吗?」

鸟栖露出鄙视的眼神吐嘈。他说得一点都没错。

他轻轻敲了敲眼前的门。

「这门有隔音效果。毕竟这是卧铺列车,隔音设备一定要很好。除非声音非常大,否则里面是听不见的。」

「……这么说来,我刚才听到的叫声一定非常大声。」

青儿感到背脊发凉。那是惊恐的尖叫,还是求助的哀号呢?无论如何,房里一定发生了非常严重的事态。

「可、可是要怎么开门呢?」

就在青儿担忧地喃喃自语时……

「喔?大家都在这里啊?」

「呜哇!」

是篁,他每次都悄然无声地出现。

青儿虽然又被吓到,但仍努力解释情况。

「我知道了,我用万能钥匙开门吧。」

篁边说边从怀里拿出万能钥匙,以优美的动作贴近感应器,接着门锁就「喀嚓」一声打开来。但是……

「咦?」

门才刚打开就「喀」一声卡住。从十公分大小的门缝中可以看到里面的门扣。

「……这样看来,里面应该有人在。」

皓眯着眼睛说道,青儿听得直冒鸡皮疙瘩。

有门扣卡住门,他们没办法进入房间。青儿还想试着从门缝窥视里面的情况,辛苦地在门前移来移去。

「喂,让开。」

背后突然传来声音。

这个声音是……青儿还来不及回头,后面就伸来一只脚踹开门扣。

是加贺沼。

门扣发出「啪嚓」一声断掉了,门被一脚踹开,室内的景象顿时显露。青儿以为会看到尸体,急忙把眼睛闭上。

「……没人耶。」

听到这句话,青儿惊愕地抬起头来。

真的没人在。

青儿原以为里面会有他「不想看到的东西」,结果房里静悄悄的,一个人都没有。

室内格局和装潢都和青儿住的三〇二号房一模一样,乍看并没有什么异常。

「呃,这是什么啊?」

门边的木质地板不知为何有一滩水。

流到走廊上的水应该就是从这里来的吧。闪亮亮地反射着灯光的水渍,延伸到更里面的地毯上。

(……咦?)

青儿感觉记忆中的某处被牵动了。

该说是既视感吗?但他还来不及意识到那是什么……

「什么玩意儿?这是在整人吗?」

加贺沼走进房间,积水被他「噗嚓噗嚓」地踩得到处飞溅。

看来他的脑袋里完全没有「保持现场」这四个字。不对,现在还不能确定这是不是命案现场。

「……应该不是漏雨吧?」

「嗯,是啊,但又不像是浴室漏水。」

看来皓也参不透这是什么情况,这样的话就只能问房间的主人。

「到处都找不到人呢。」

除了不知何时已经离开的篁和鸟栖之外,青儿、皓、加贺沼三人在房间里仔细搜查过一番,结果还是找不到任何线索。

「他到底去哪里?」

「依照加贺沼先生所说,或许伍堂先生害怕有人告密,中途下车了。可是房间的窗户是封死的,他不可能从房间里离开。」

「……会不会有个秘密房间?」

「应该不会吧。如果列车上有秘密房间,那就是整个企业的阴谋了。」

正当青儿和皓说着悄悄话时,加贺沼从衣柜的衣架上拿起外套,在口袋里翻找。他发现里面只有房间钥匙,就骂了一句「真穷酸」,把外套丢在地上。原来他只是想偷东西。

可是,既然钥匙还在房间里,伍堂应该没有出去。

「打扰一下。」

青儿回头望去,看见鸟栖和篁站在门边,连乃村和鹈木也在,不知他们是什么时候会合的。

鹈木捡起地上的外套,挂回衣柜里。所谓的日行一善就是这样吧。

鸟栖先开口解释:

「我们请还在餐厅里的两人一起在车上巡视一遍,大家分头找寻车上有没有能藏人的地方,可是……」

看来还是没有找到伍堂。

「啊,会不会在观景车厢?」

「观景车厢和最前面的机关车头一样,都用密码锁锁住了,无法进出中间的车厢。平时观景车厢是开放的,今晚可能是因为起雾才锁起来。」

不对,会锁起来是因为荆在里面吧。既然观景车厢锁住了,那篁说荆不会进入其他车厢应该是真的。

鹈木这时担心地说道:

「那个,所以我们猜测他有可能去了别人的房间。」

或许是因为听到地下赌场和东京湾这些黑社会的用词,伍堂消失的事令她非常不安。如果有人听到附近动物园里的鳄鱼跑掉了,大概也会露出这种表情吧。

「唔……那就去看看大家的房间吧?」

「好,可以的话每一间都要看,照着顺序。」

除了机关车头以外,众人从二号车厢开始检查每一间客房。因为房间不多,每察看一个房间只花两、三分钟,最后,又回到休息室喝酒的石冢虽然一副不情愿的样子,还是从口袋里掏出钥匙打开房间。

结果,车上所有地方都没看到伍堂的踪影。

「难道他躲在没人想得到的地方……可是车上的空间有限,能让一个成年人躲藏的空间想必不会太多。」

皓很难得地皱起眉头,盘起手臂。

众人正聚在图书室,大家都束手无策地看着彼此。

「这里的窗户可以打开,从尺寸来看,成年人应该钻得出去。」

鸟栖指着手摇式的气窗说道。

但是篁立刻反驳:

「列车每一扇门窗开启都会留下纪录,而且图书室的窗户如果打开,我会立刻收到警告通知。我已经检查过资料,窗户从出发至今一直没有打开过。」

这么说来,伍堂就是在形同密室的列车上突然消失了。

(不不不,怎么可能有这种事?)

一个大活人不可能凭空消失,就算真的发生某种不可思议的事,多少也会出现一些异状。

他究竟是逃跑了?失踪了?还是发生无法预期的意外?或是……

「他该不会被人杀了吧?」

「目前看来只是有人消失,如果真是凶杀案的话……」

皓说到一半就没再说下去。青儿似乎可以猜到他本来想说什么。

──必定有一个凶手,而且就在这些人之中。

在篁的劝说下,众人移动到休息室稍事歇息。

他说着「大家应该都累了吧」,随即端出咖啡和红茶等热饮,以及烤苹果奶酥和马卡龙之类的点心。

虽然温热的茶点让身体放松许多,但室内气氛依然惴惴不安。这也是应该的,听到「有一个乘客消失了」,没人能若无其事地回答「喔,这样啊」。

此时钟摆式时钟突然响起,把青儿吓得跳起来。定睛一看,时针正指向九点。从他们上车之后已经过了三个小时。

时间过得算快还是慢呢?现在只能确定黎明还久得很。

此时,不知何时离开休息室的篁推着一台双层推车回来了,鹈木一看到放在上层的东西就兴奋地叫道:

「哇,是留声机耶!我还是第一次看到可以用的留声机呢!」

那是有着喇叭型扩音器的留声机。刚才在餐厅里看到的唱片机是最新式的,但这台留声机怎么看都是古董。

石冢照例嗤之以鼻。

「哼,里面那架钢琴是装饰用的吧。」

「今晚没有邀请演奏家,所以我们准备了另一种表演。」

篁如此说道,他的手上拿着一张黑胶唱片。他以流畅的动作把唱片放上转盘,放下唱针。

「或许会有人觉得不悦耳,但还是请大家安静听完。」

说完以后,篁环视了所有乘客的脸,深深一鞠躬。

紧接着,有声音传了出来。

不是演奏,而是人说话的声音。

那声音高亢得很诡异,像是用变声器制造出来的。

而且那声音揭露了罪行……不,是处刑的宣判。

『各位先生女士,请肃静。各位都是该受地狱刑罚的人,各人的罪名如下:

第一人的罪是因邪念而侵占巨款。

第二人的罪是杀死孕妇、夺走她的孩子。

第三人的罪是在暴风雨的夜晚淹死妻子。

第四人的罪是因嫉妒而置人于死地。

第五人的罪是因告密而害死别人。

第六人的罪是夺走哥哥的人生。

第七人的罪是抛弃朋友的尸骸任其腐坏。

很遗憾,各位都没有辩解的余地。不过,如果你们承认自己的罪行,并且发誓赎罪,我就会让你们平安离开这班列车。那么,从现在起,隐藏在你们之中的执行人就要开始行刑了。请各位务必善用这短暂的时间,好好考虑。』

声音戛然而止。

现场充斥着沉默,仿佛连时钟的指针都停下来。

啪嚓一声,茶杯从乃村的手中掉落,在地毯上泼出一滩血……不,不对,杯里装的是红茶,只是一时之间看起来像鲜血。

「呃,刚才那个……是怎么回事?」

鹈木用拔尖的声音问道。

惊慌由她开始,逐渐蔓延到其他乘客身上。青儿也被卷入这阵惶恐和混乱之中,他全身发冷、呼吸颤抖,仿佛有只湿濡的手捏住他的心脏。

青儿的脑海里浮现刚才那个声音说的话。

『第七人的罪是抛弃朋友的尸骸任其腐坏。』

那指的就是青儿。

他的罪行曾经化为「以津真天」这种妖怪的模样。他已向皓承认自己的罪,并担任地狱代客服务的助手做为弥补,之后他映在镜子里的模样,应该已经从妖怪变回人类了。

不,不对……或许这只是他用来自我满足的错觉。

就算地狱的刑罚得以免除,他犯过的罪也绝无可能消失。

这时,篁拍了一下手,仿佛在示意大家安静。

先前的喧哗如同没发生过似的,室内瞬间安静下来。然后……

「那么,在这班列车到达终点站之前,由我负责管理这个小游戏。到天亮为止还有九个小时,要自首还是保持沉默,请大家自行选择。」

说完,篁拿出放在推车下层的大量信封。每个信封的大小都一样,但厚度不一,有的甚至厚到像是购物型录。信封的正面和背面都是素色的,跟昨天拿到的邀请函一样都盖了深蓝色的封蜡。

「这……这是什么东西啊!」

「你根本是在找我们的麻烦嘛!」

乘客们接过信封打开一看,纷纷发出哀号或怒吼。

青儿也战战兢兢地撕开信封,里面放了几张照片,拍到的是青儿从一间很眼熟的房子里逃出来的模样。

不需要确认拍摄时间,这就是青儿在浴室里发现猪子石的遗体后,飞也似地逃跑的那一刻。

「原来如此,这是用净玻璃镜回溯过去,做出像监视摄影机拍出来的照片吧。比较厚的信封则是放了更详细的调查资料。这品味也太低俗了。」

如同要打断皓的发言,篁再次开口:

「如果选择自首,我会把自白的录音档和你们手上的信封一起寄给相关人士,也就是警方和受害者家属。在此同时,自首者可以免除在列车上的刑罚,到了终点站以后就会被释放。」

青儿紧张地吞着口水。也就是说,篁根本是在威胁大家:「我要揭发你们的罪行喔。」

如果犯下的是重罪,自首之后铁定逃不过警方的逮捕和社会的制裁。对于逃避刑罚至今的罪人而言,这就像是坠入了人间地狱。

「如果选择保持沉默,在今晚这班列车上,将会受到执行人的惩罚。不过,如果你们在天亮之前能一直躲开执行人的惩罚,到达终点站时也会被释放,而且信封不会寄到相关人士的手中。」

听到地狱刑罚的瞬间,青儿感觉视野摇晃,像是三半规管受到重击。他像晕船一样既反胃又晕眩,之后才发现,原来自己是缺氧了。

仿佛有一双看不见的手,用绳子勒住他的脖子。

「难怪篁说『还是和以前一样的地狱审判』,我终于明白了。」

皓低声地喃喃说道。他此时的语气明显带有强烈的怒气。

「只要承认罪行、说出真相、担负起罪债,就可以免除刑罚……这和我过去做的『地狱审判』完全一样。这么说来,这班列车就是把罪人活生生送进地狱的『火之车』吧。」

但皓又继续说道:

「这种行径只是在玩弄罪人罢了,而且还是用『生还』和『免罪』这两块钓饵如蜘蛛丝一般悬在罪人们眼前。」

一声怒吼盖过皓的声音。

「开、开什么玩笑!这种毫无凭据的假资料根本没有任何用处。谁管你们是不是在玩实境推理游戏,既然搞出这种活动,你们就要做好心理准备,我一定要告你们!」

说话的是石冢。他脸色阴沉,像狂吠的狗一样喷着口水,踢开椅子站起来。

「混帐,我才不会任凭你们摆布!就算手机收不到讯号,机关室应该还是有办法对外联络;就算不行,车上也会有紧急煞车的按钮。我现在就去把列车停下来!」

但是他还来不及走出休息室……

「我忘记告诉你们,只要有一个人在中途下车,所有人的信封都会立刻被寄到相关人士的手中。至于石冢先生的份嘛,应该也会寄给正在怀疑你的警察……好像叫做久保正行的样子。」

「……你说什么!」

现场气氛迥然一变。

石冢愣在原地,嘴唇变成蛞蝓般的紫黑色,连声音都在颤抖。其他乘客看到他这模样,也露出类似的表情。

那是警戒,以及自保。

此时青儿明白了,这下子所有人都会彼此监视,绝不会让任何一个人中途下车。

在片刻的沉默以后,石冢喘着气说:

「你、你们到底是谁?做这种事究竟有什么目的?」

他没有立刻得到答复。

篁闭起眼睛,好一会儿才又睁开那双如黑夜般深沉宁静的眼睛。

「这是为了让你们偿还罪债……邀请各位搭乘这班列车的人应该会这样回答吧。不过,我不能再告诉你们更多了。」

篁静静说道。他说的应该是待在观景车厢里的荆吧。

「真是个疯子。」

加贺沼一脸不屑地骂道,然后很不耐烦地抓着头说:

「喂,刚才留声机里的声音说,执行人就藏在我们之中?」

「是的,就在你们之中。」

「所以只要抓住那家伙、阻止他处刑,我们就能平安地离开?」

「嗯,是这样没错。」

「那就简单了。我们只要先把你揍一顿、绑起来,再逼问出执行人的身分就好。」

原来还有这一招啊。虽然这样做很野蛮,却很有说服力。

「很遗憾,你们不能这样做。这班列车上已经装设了机关,如果身为见证人的我危害了你们,或是受到你们危害,列车就会起火燃烧。请各位把我当成不干涉游戏进行的第三方。」

怎么可能嘛……青儿很想如此反驳,但又没有把握。

他想起山门燃起熊熊大火的那一幕。如果这班列车也像奥飞驒深山里的那间寺庙一样张设了结界,就算起火燃烧也不是不可能的事。

所有人都说不出话了。

「那么,刚才自客房里消失的伍堂先生是被执行人杀掉的吗?」

提出这个问题的是鸟栖。在惊慌失措的乘客中,只有他仍然面无表情。

「很抱歉,我不能回答你。」

嗯?为什么?

「请你们把这件事当成突发的意外状况吧。我只能告诉你们,他并不是因为今晚的游戏而遭到处刑。」

「那他现在是活着还是死了?」

「……我不能回答。」

搞什么嘛!这么想的不只有青儿一人,提出问题的鸟栖似乎也焦躁起来。

「突发的意外状况……为什么会让人从密室里消失?客房里有什么机关吗?难道其他人的手上也有万能钥匙?」

「不,万能钥匙只有我手上这一把。而且,包括伍堂先生在内,各位的房间里都没有机关,大家尽管安心地休息。」

真会装蒜──这么想的不只有青儿,加贺沼也喃喃说着「可恶,真想揍人」……不过随便对篁动手恐怕真的会火烧车,希望他能自制一点。

鸟栖又继续问道:

「刚才列出的罪状有七条,而车上的乘客共有七人,这就表示伍堂先生的罪状并不在里面?」

「不,这七条罪状也包含伍堂先生的。我们本来以为他也会在场一起听录音。」

唔……这么说来,那真的是突发的意外状况啰?

「这样数量就对不上了吧。」

鸟栖面无表情地歪着头说。

「如果七条罪状里也包含伍堂先生的,而乘客有八人,那就表示有一个没犯过罪的人混在里面。所以那个人就是执行人吗?」

「不,那个人是侦探。」

……侦探?

「今晚的列车邀请了一位侦探。你们之中应该只有一个人拿到空的信封,那一位就是侦探。」

简短的电子音效突然响起。

皓诧异地从信玄袋里拿出手机,明明没有讯号,却收到一封简讯,是篁寄来的。

『到达终点站时,如果该处刑的罪人还有两人以上活着,就是担任侦探的皓大人获胜。如果只有一个人活着,或是一个人都没有,那就是皓大人输了。以上规则还望您理解。』

……原来是这样。

这就是篁所说的魔王宝座争夺赛吧,那么,侦探当然是由皓来担任──

「喔喔,原来如此,那我就是侦探了。」

「……啊?」

青儿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因为说出这句话的人并不是皓。

青儿顺着其他乘客的视线望去,看到的是鸟栖,他手上紧握一个「空信封」。

……慢着。

等一下,这是什么情况?

「难道侦探有两个吗?」

青儿茫然问道,皓也一脸愕然地眨着眼。

「不,鸟栖先生是冒充的。他之所以拿着空信封,应该只是把里面的东西藏起来而已。刚好他穿的是宽松的帽T,大可把东西夹在腰带下。」

「你怎么还有心情分析这种事?应该要赶快说出你才是真的啊。」

青儿忍不住小声责备他,但话才刚说完……

「我再重新自我介绍一次吧。你们也可以用这个名字叫我。」

看到鸟栖手中的东西时,青儿不禁瞠目结舌。

他拿的是一张名片,青儿对那个样式再熟悉不过。黑底烫金、做作的华丽字体,上面写的是──凛堂侦探事务所。

「鸟栖二三彦是我的本名,凛堂棘是『通称』,我在东京经营侦探事务所。别看我这样,我还挺有本事的,或许这里也有人听说过。」

旁边发出「咚」的低沉声响。

青儿转头一看,发现皓坐在沙发上弯下腰,肩膀轻轻地颤抖。想必是他忍俊不住笑了出来,为了遮掩而低下头时不小心撞到桌子。

这到底是什么情况!

「……对、对不起,我一想到竟然到处都有人要冒充棘就忍不住……」

「你的笑点怎么会在这里啊!」

青儿忍不住吼道,皓逃避似地干咳一声。

「如果我要证明他是冒牌货,事情会变得很麻烦。其实只要篁说一句侦探由谁来担任就好了……说不定他们根本是同伙。」

青儿转头看着篁,只见他置身事外地站在一旁,露出无所谓的微笑。

「假如我宣布自己才是『真正的侦探』,其他乘客就会觉得我和鸟栖之间必定有一个人在说谎,这么一来,他们认定谁『不是侦探』,那人就会被视为『执行人』。」

竟然是这样。所以若是鸟栖得到支持,皓的立场就很危险。

对方既然已经拿出「凛堂侦探事务所」的名片,现在大家铁定比较相信他。

「这样说来,鸟栖就是执行人啰?」

「嗯,这是最有可能的。若是说到其他的可能性嘛……」

就在此时,篁又拍了一下手,像是要稳定现场气氛。

「说明到此结束,我也该告辞了。在离开前我先问各位一句,要自首还是保持沉默?有人想要立刻自首吗?」

没人开口。

现场笼罩在一片沉寂中。

真愚蠢──这小声的抱怨是来自石冢吗?还是加贺沼?只见乃村低头咬着嘴唇,仿佛拒绝接受眼前的现实。

唯一露出迷惘表情的是鹈木,但她的视线盯着自称侦探的鸟栖,像是怀着期待。因为他既然没有被迫自首的压力,或许能做些什么。

唉,这样看来,铁定没人会自首。

「那么我就在七〇二号房等着,想要自首的人请用内线电话跟我联络。在到达终点站之前,我会随时等候大家。」

说完,篁用优美至极的姿势一鞠躬,就这么强硬地开始了这场不讲理的游戏。

若要阻止他,只有一个方法。

「那个,请等一下!」

青儿一开口,众人的视线立刻凝聚在他身上,令他反射性地缩起身子。他很想打消主意,说句「没事啦」,立刻躲进厕所里。

(但是……)

如果有什么事是青儿做得到,而皓做不到的──那就是青儿也是「罪人之中的一个」。

「对、对不起,我想要自首,请你听我说。」

这句话一说出口,青儿的心脏就痛得像是心律不整。他口中发干,低垂的视线看到的是自己颤抖的双手。

说来这已经是他第二次自首。

(可是这里并不是那间洋房,我自首的对象也不是皓。)

对当时的青儿来说,皓是负责进行地狱审判的鬼。如果现在要问青儿,人和鬼哪个比较可怕……

「……真没意思。」

青儿好不容易说完以后,最先听到的就是这句话。那是出自加贺沼之口。

「你到底是来干嘛的啊?这点鼻屎大的罪也跑来跟人瞎搅和。算了,也好啦,你可以先脱身了。」

他的语气像在说「你快滚吧」。

青儿吸气又吐气好几次,才下定决心抬起头来。

「对不起,我并不打算自己一个人脱身,可以的话,我希望大家也能自首……」

「你在说什么屁话?」

糟、糟糕,那是流氓喝醉闹事时的反应。

「你这家伙根本觉得自己做的坏事没什么大不了的吧?」

「呃?」

「要不然,像你这种软脚虾怎么可能有胆量自首?如果你犯的是会被警察抓走的重罪,早就逃走了,如同你现在就是第一个逃出执行人的魔掌。然后,你还想叫我们也跟着做?你根本只是在假装好人,不要把大家都拖下水。卑鄙的家伙。」

这番话听在耳中,简直像脸上挨了一拳。

胸口好痛,心脏像是被某种看不见的东西刺伤。或许是因为加贺沼说的一点都没错。

(好想逃走。)

别开视线,转过身去──青儿至今的人生都是这样度过。

「但是……」

他喃喃说道。

突然,有一只手碰到他的背。青儿不用看也知道,那是皓的手。

皓默默地拍了拍青儿的背。没有阻止,也没有包庇,只是轻轻地一拍,和平时一样。

光是这样就够了。

「我……」

青儿的声音在颤抖,但他还是努力保持稳定。

「我的罪不只是丢下自杀朋友的尸体,而是把这一切都当成没发生过。」

没错,他被唯一的朋友猪子石背叛。

突然背上一大笔债务,遭到地下钱庄的人四处追捕。

在朋友走投无路、想要自杀时还说出那么不体贴的话,以致对方终究自杀了。

青儿把这些事都当成没发生过,就这么逃走了。

(虽然我还是会有罪恶感……)

他把缺乏实际感受当成借口,把这些事抛到记忆的角落。是对方先对我不义──他一直用这种理由把自己的行为正当化。

没错,所以青儿的罪才会显现成「以津真天」这种妖怪。他的罪不断质问着,要继续逃到何时?

要到何时、要到何时,那声音不断喊着,但青儿没有怒吼着要它闭嘴,只是持续摀住耳朵不去聆听。

于是他闯入地狱的黑暗中,遇到负责审判罪人的鬼──西条皓。

「但我已经明白,我是逃不掉的。如果我再继续逃下去,等于是舍弃了自己……我只是假装活着,只是还没断气罢了。可是有一个人告诉我,不能再这样下去。所以……」

青儿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想说什么。

但是,他还是努力思考措词,努力说出真正的想法。

「……如果要我在逃跑和活着之间选择,我希望自己能选择活着。」

讲到此时,青儿的喉咙突然哽住。

他一连咳了好几声,迟迟停不下来,心中更是焦急。

「所以你想叫我们不要逃避,跟你一样去自首?」

帮他说出这句话的是加贺沼。

「是的。可是我想说的不只是这样……如果自首之后就能平安离开,我希望大家都能选择活着。如果可以不用死,我希望大家都不要死。」

青儿说着「拜托你们」,深深一鞠躬。

现场一片沉寂。青儿轻轻抬头,看见每个人都在看他,但立刻都把视线转开。

此时,青儿明白了。

那是路上行人看见狗的尸体时垂低视线﹑快步经过的表情。那是人们决定对某事视若无睹的表情。

然后……

「那我先告辞了。请各位好好享受接下来的夜晚。」

说完这句话,篁就离开了。

攸关生死的游戏就此展开。

结果青儿还是逃走了。

他又回到之前去过的图书室前方的厕所。说得更详细点,篁一走出去,他就不顾七嘴八舌吵闹不休的乘客,丢出一句「我去一下厕所」,然后又变成鱼尾狮的姿势。

「啊啊啊!可恶!」

青儿捶着洗脸台泄愤,手心突然感到疼痛。他打开手掌一看,有四条变成紫色的指甲痕。大概是他握拳握得太用力而内出血了。

背后传来「哎呀呀」的声音。

「你刚才很努力喔。」

皓安慰似地拍拍青儿的头,让青儿感到一阵鼻酸。

(皓一定看出来了……)

他一定知道青儿其实很想逃走,但他没有阻止,也没有包庇,只是默默拍了拍青儿的背。

那应该是「我相信你」的意思。

「可是……对不起,我做的事根本没有意义。」

「不,有没有意义还很难说……至少我不这么想。」

因为皓的手持续抚摸青儿的头,他们干脆直接坐在地上。虽然两个男人躲在厕所里讲话有些可悲,但既然不想受到其他乘客注目,这也没办法。

「……不过我总觉得不太能接受。」

皓突然盘起手臂,歪着头如此说道。

「如果侦探的胜利条件如篁所说,只要『该被处刑的罪人』有两人以上活下来,我们就赢了。也就是说,除了已经自首的你之外,我最少还要再让一个人存活。至于方法嘛,我可以想办法让某人去自首,或是找出执行人的真实身分来阻止处刑……可是,这个规则很不像荆的作风。」

嗯?为什么?

「侦探似乎太占便宜了。如果今晚乘客一个接一个被杀,有嫌疑的人也会变得越来越少。换句话说,凶手杀死越多人,身分曝光的机率就越高。在封闭的环境里杀人,当然会有这种隐忧……不过以荆的习性来看,或许还有其他目的。」

听皓这么一说,青儿也觉得这很不像荆会做的事。

「可是这次的对手是荆的代理人啊。」

「是啊,或许是我想太多了。其实现在什么都还说不准。」

如此看来,最令人在意的就是那个代理人到底是谁。

「鸟栖先生……应该是最有可能的吧?」

「我也觉得他是最大的嫌犯……不过还是先整理一下现有资讯吧。」

皓一说完就立刻从信玄袋里拿出钢笔和黑皮封面的笔记本,流畅地写了起来。

伍堂研司──油坊主。

鸟栖二三彦──狐者异。

乃村汐里──反枕。

石冢文武──洗豆妖。

鹈木真生──精蝼蛄。

加贺沼敦史──夜啼石。

他照着客房号码的顺序列出每个人的名字和象征他们罪行的妖怪,然后又在下一页写上……

第一人:因邪念而侵占巨款──伍堂研司?

第二人:杀死孕妇、夺走她的孩子。

第三人:在暴风雨的夜晚淹死妻子。

第四人:因嫉妒而置人于死地。

第五人:因告密而害死别人。

第六人:夺走哥哥的人生。

第七人:抛弃朋友的尸骸任其腐坏。

「哇,你全都记得啊?」

「呵呵,因为是我嘛。」

「呃,伍堂先生的罪是『侵占』,可以确定他是第一人……那其他人呢?」

「这个嘛,最明显的就是『夜啼石』了。」

皓说完,继续在笔记本上写道:

杀死孕妇、夺走她的孩子:夜啼石──加贺沼敦史?

……这样啊,原来是加贺沼。

「『夜啼石』是关于静冈县小夜的中山的某颗石头的传说。那颗石头本来是翻山越岭的旅人用来祈求旅途平安无事,但是不知从何时开始,石头竟在晚上发出啼哭声。」

故事大概是这样的……

以前有一位叫做小石姬的孕妇在山上遭盗贼攻击,女人被割开的肚子里掉出一个婴儿,他因为母亲的死而活下来,有个和尚看见夜晚在石头上哭泣的婴儿便收养了他。孩子长大以后成为优秀的武士刀研磨师,他找到杀死母亲的盗贼,成功地为母亲复仇。

真是可喜可贺……应该是吧?

「虽然传说的内容是这样,但加贺沼先生还没被警方抓到啊?」

「我也这么想。既然照妖镜会把『在现世还没受到惩罚的罪行』显现成妖怪的模样,那可能是这件事还没被立案调查,又或许是立了案但还没破案。」

如果加贺沼的罪行是「杀死孕妇」,那他现在被处刑人盯上就代表……

(该说是恶有恶报吗?)

青儿正在喃喃自语时……

「喂,打扰一下。」

「咿咿咿!」

出现在门口的是他们正在谈论的加贺沼。青儿忍不住发出惨叫,像只被蛇盯上的壁虎攀在洗脸台上。

「喂,听说这家伙不舒服,难道是脑袋的问题?」

「没有啦,青儿就是这个样子,请不要在意。你有什么事吗?」

皓迅速把笔记本收进怀里,微笑着问道。加贺沼用怀疑的眼神望着他,然后把手伸进口袋。

「我有事情想拜托那个窝囊废。」

才不要。

……虽然青儿很想这样说,但还是选择了点头。

「你下车以后,把这个贴上邮票寄出去。」

他拿出一个信封,上面有烫金的列车标志,应该是从图书室拿的。

收件地址是东京都某间出租公寓,寄件人的栏位全是空白。

「呃……里面是?」

青儿很担心,里面该不会是白粉或决斗信吧?加贺沼想必从青儿的表情看出他的想法,笑了一笑说﹕

「你很在意的话,可以打开来看。因为找不到胶水,所以我没有封上。不过,如果你破坏里面的东西,我就要拿你的头来玩劈西瓜。」

……这个人真是太野蛮了。

青儿哭丧着脸,战战兢兢地打开信封,看见里面有一张对折两次的广告传单。那似乎是以创作料理为主的西式居酒屋,上面还印着「开店庆」和「免费招待红酒一杯」的字样。

那张传单皱到令人愕然的事就先不管了……

「……这是什么东西?」

「信。给我弟弟的。」

唔……不管再怎么看,这都只是一张传单啊。

不过收件人的名字是「加贺沼等史」,看来这真的是要寄给他弟弟。

「呃……为什么要我去寄?」

「因为你已经脱身了,活着离开的机率很大。那就拜托你。」

青儿好一会儿才理解这句话。

加贺沼说着「拜拜」就想离开,青儿急忙叫住他。

「等、等一下。既然你知道自己有可能会死在这里……」

他本来想继续说「那还不如自首」,但加贺沼一脸厌烦地转过头来。

「我现在对那个执行人很不爽。」

他边说边拿出一把折叠式蓝波刀,「啪」的一声打开。那附背齿的锐利刀刃闪耀着寒光,像是一个弄错场合的玩笑。

「那个执行人到底是谁?难道是我杀死的人的丈夫、孩子,或是亲朋好友?我觉得不是,如果真是他们,才不会订出『活着抵达终点站就放你走』这种莫名其妙的规矩。」

他说得没错。加害者与受害者,或是杀人犯与复仇者──存在于这班列车上的并不是那种关系。

这里有的只是该下地狱的罪人、把罪人当成游戏棋子的鬼,以及执行人。

「而且,对方竟然还说只要愿意自首赎罪就能活着回去?既然会说出这种话,想必只是个假装正义使者的陌生人,因为如果是被我杀死的人,就算我死了对方也不会放过我。这不是道歉就能解决的问题,所以无论我有没有反省都不重要。」

……太武断了。

青儿虽然这样想,却没有说出口,或许是因为这对加贺沼来说就是真理。而且青儿也明白,面对死了仍无法弥补的罪,反省和道歉确实都没有意义。

「可是……」

青儿正想反驳,皓也开口了。

「如果对方不会因为你赎罪而原谅你,你也不会为了得到原谅而赎罪,那你今后要怎么过活呢?要不要认错和赎罪,这是你自己的问题。所以,就算处刑人搞错什么,你都没有理由装出一副受害者的样子放弃活下去。」

他的声音像水一样沉静。如水面般映出对方身影的双眼也是。

加贺沼哼了一声。

「没错,所以我已经决定了,如果处刑人杀过来,我就杀回去。喂,丧家犬,你可别死了喔。」

说完,他就转身走出去。

青儿茫然站着不动,手上仍拿着那封装入传单的「给弟弟的信」。

「等……」

他根本来不及叫对方「等一下」。

(可是,这封信的收件人或许不希望加贺沼先生……)

如果那个人不希望加贺沼死去……那么,不是应该阻止加贺沼吗?

这时,皓的手在青儿的背上拍了两下,像是鼓励,又像是安慰。

「我们也回休息室吧,免得让其他乘客担心。」

「呃,好,你说得对。」

青儿急忙把信封放进上衣口袋,两人一起回到图书室。

然后……

青儿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因为他看见图书室底端的玻璃门──不,是门后的休息室变得一片白茫茫。

「那个……该不会是雾吧?」

看起来也有点像白霭。仿佛列车外的雾气从某处钻入车内。但是……

『喂!这是怎么回事?火灾吗?该不会是要烧死我们吧!』

休息室里传出咆哮声,把青儿的意识拉回现实。

原来是火灾。

休息室可能是起火地点,里面全都是烟,在满室的白烟之中就连想要睁开眼睛都很困难。

『去拿灭火器!快一点!』

『可恶,什么都看不见啦!到底是怎么搞的!』

白烟里不知是谁发出怒吼。青儿的脑袋几乎陷入恐慌。

(不、不会吧,如果……如果在这种地方发生火灾……)

可是……

他若是继续站着不动,就会重演他站在燃烧的山门前束手无策的情景,还有听到皓的死讯却又无能为力、只能绝望的那一夜。

所以……

「呃,放在哪里呢……啊,找到灭火器了!」

果不其然,附玻璃门的书柜旁边有个小小的灭火器,但是灭火器不知为何被链子缠在架子上,一时之间拿不下来。

(冷静点,冷静点……好,打开了!)

但是,正当青儿要拿着灭火器冲向休息室时……

「呜哇!」

皓突然一把揪住青儿的领子,害他跌得四脚朝天。

「你、你做什么啦!」

「你先冷静下来。这或许不是火灾。」

……咦?

「什、什么意思?」

「休息室的天花板应该有侦热型火灾警报器,既然警报器到现在都没有反应,而白烟也没有变成黑烟……」

这时,青儿注意到玻璃门后面的「东西」。

有一只只能看见黑色轮廓的生物在白烟之中死命挣扎。

那是蛇吗?

化为黑影的两条蛇用脑袋「咚咚」地撞着地板。

紧接着……

仔细一看,那看起来像蛇的东西,原来是倒在地上的人痛苦挣扎的双脚。青儿一发现这点,顿时冒起鸡皮疙瘩。

「怎……怎么会……」

青儿茫然地嚅嗫说道,声音听起来好遥远,仿佛在说话的是别人。他的膝盖颤抖不停,好几次差点跌倒,但他还是勉强走进那扇门。

遮蔽视线的白烟似乎渐渐稀薄。

烟散去了。

走近一看,躺在地毯上的两条蛇果然是人的脚。

是加贺沼。

他仰躺在门边的灭火器前方,已经断气了。双眼睁得大大的,口水从嘴角流出,划出一条连到耳边的线。

无庸置疑,这个人确实死了。

「……呜!」

青儿像是挨了一记闷棍,视野都在摇晃。

(为什么加贺沼先生会……)

短短几分钟前,他还在说话、走路,还把装入广告传单的信封塞给青儿,甚至说出「处刑人杀过来,我就杀回去」这种话──一想到这里,否认的心态就变成呕吐的冲动。

但是,青儿真正想否认的是如今眼前所见的现实。

他往后方踉跄了几步,此时……

「你让开。」

有个人挤过来跪在尸体旁边。是鸟栖。

他检查了加贺沼的脉搏和瞳孔,然后首次露出不一样的表情──稍微皱起眉头,咬住嘴唇。接着,他开始帮加贺沼做心脏按摩和人工呼吸,但没多久就停下来。

「怎么会……他该不会死了吧?」

发问的是鹈木。她的语气像是祈祷,又像是哀求。

乃村和石冢不知何时也来了,两人的脸色都苍白得像死人一样,凝视着眼前的场面。

凝视着躺着第一个牺牲者的凶案现场,以及那位身分不明的假侦探。

「死因应该是被注射了毒药。」

鸟栖用冷静的语气说道。

他没有直接回答鹈木的问题,而是从尸体旁边捡起一样东西。或许是为了避免沾上指纹,他用白色手帕包起那样东西,拿给大家看。那是一根和小指差不多大小的针筒。

「原来如此,脖子上有注射的痕迹。」

「咦?」

听到皓这句话,青儿慌张地望向尸体。所谓的痕迹是直径一公厘的圆点,看起来像一颗红痣。原来那是针孔啊?

「症状是呼吸困难和痉挛。仔细看看,针筒里还留有褐色液体,多半是尼古丁的浓缩液。」

「呃,尼古丁?是指烟草吗?」

「嗯,是的。如果直接注射到血液中,效果会比从肺部吸收更强,只要三、四滴就能置人于死地。注射到体内不用一分钟便会引起痉挛,让人无法呼吸,因而丧命。」

「一、一分钟!」

青儿浑身涌起一阵恶寒。这么说来,就算加贺沼感觉到脖子上有针刺的疼痛,也来不及意识到自己身上发生了什么事吧。

定睛一看,尸体旁边有一把折叠式的刀,大概是加贺沼痛苦挣扎的时候从口袋里掉出来的,刀刃并没有拉出来。

「……呜,恶!」

接着传来咳嗽的声音。青儿讶异地转头望去,发现鹈木不知何时蹲在地上吐了。

这也没办法,因为被杀的说不定会是她。

「你还是回房间休息吧……乃村小姐,可以请你陪她回去吗?」

「咦?啊……好、好的!」

乃村突然被点到名字似乎有些惊吓,但她还是战战兢兢地跑到鹈木身边,扶着她的肩膀一起走出去。

(她看起来似乎没事,太好了。)

但青儿才安心了一下子。

「这大概是其中一个机关吧。」

皓的声音从直立式钢琴后方传来。

青儿急忙跑过去看,发现有个金属箱子藏在钢琴的背板后面。从那东西的金属外观看来,似乎是某种装置。

「……是烟雾机。」

说话的是鸟栖。

啊?那是什么东西?

「这是用于防灾演习或舞台表演的装置,利用特殊药剂气化喷出白烟。但是这种白烟和火灾的烟不同,不会伤害人体,火灾警报器也侦测不到。」

原来如此,难怪洒水器没有启动。

接着他们又找到遥控器。那东西被人随便丢在地上,大概只有手掌大小,上面有「开/关」的按钮。

皓拍了一下手。

「我先来整理一下情况。这件案子的凶手──多半是执行人──看准加贺沼先生回休息室的时机,用藏在身上的遥控器打开烟雾机,然后在烟雾的掩护下悄悄靠近加贺沼先生的身后,把针筒插进他的脖子,接着关闭烟雾机,再丢掉身上的遥控器。」

嗯,真实情况想必就是如此。

但是……

「可是,既然室内全都是烟,那凶手一定也会什么都看不到,为什么有办法确定加贺沼先生的位置呢?」

除此之外,凶手还得精准地把针筒插进加贺沼先生的脖子。照这样看来,凶手铁定是个高明的杀手。正当青儿这么想的时候……

「……是灭火器。」

一如往常,皓很快就给出答案。

啊?什么意思?

「你们看尸体的位置,他不是倒在灭火器前面吗?而且把灭火器固定在架子上的链子有松开的痕迹,可见加贺沼先生是在拿灭火器的时候被凶手攻击的。」

「啊……」

青儿想起了刚才在图书室里费尽千辛万苦才取下灭火器的事。如果休息室里的灭火器也被链子捆住,加贺沼想解开链子一定也花了不少时间。

「烟雾机的原理是用气化机把药剂加热产生烟雾,所以喷出来的烟会变成暖气往上升,也就是说,越靠近地板就看得越清楚,想要偷袭蹲在地上的加贺沼先生应该不会太难。」

「听你这么一说……」

鸟栖喃喃说着,他似乎想起什么事。

「我好像记得白烟出现时有人大喊一声『灭火器』。那声音格外地高亢,是谁喊的呢?」

「难、难道……」

「是的,应该就是凶手喊的。想必凶手是引诱乘客去拿灭火器,自己拿着针筒偷偷在一旁埋伏……结果靠得最近的加贺沼先生就牺牲了。」

青儿听得直冒冷汗。

──去拿灭火器!快一点!

青儿先前也是听见这个声音才有反应,如果他当时不是在图书室找灭火器,而是在休息室找,或许被杀死的就是他了。

虽然青儿这么想,皓却摇头说:

「我想不至于吧,既然你已经认罪,应该会被排除在处刑对象之外。我觉得更有可能的情况是,凶手为了避免杀错人,故意选择我们两人不在场的时候启动烟雾机。」

「是、是这样啊……」

青儿点点头。

「真的是这样吗?」

鸟栖提出反驳。

「说不定你们正是凶手,所以故意让人这么认为。你们不需要待在休息室里,只要待在遥控器的讯号能传送的范围内就好,而且,当时离加贺沼先生最近的就是你们。」

青儿正想说「喂喂喂,怎么可能嘛」……

「哎呀?」

皓突然眨着眼,像是注意到什么事。

「石冢先生不在呢。」

「咦?可是他刚刚还在那里啊……」

此时,突然有个尖锐的「喀锵」声,接着是一声尖叫。声音是从门后传来的,那边是餐厅。

三人面面相觑,脸上都写着「不会吧」,随即一起冲往餐厅。

「石、石冢先生?」

他在这里。

而且看起来就像杀人凶手正在行凶的场面。

地上有一大片殷红的血渍,站在血渍中央的石冢反握酒瓶,不停地胡敲乱砸。

室内弥漫一股呛人的味道。

「那是红酒吧。」

「啊,对耶。」

如皓所说,地上的红色液体其实是红酒,破碎的酒瓶在吊灯的照耀下闪闪发亮。

在稍远的地方,原本放在小桌子上的酒架正凄惨地躺在地上。

先前发出尖叫的乃村颤抖地说:

「因、因为鹈木小姐说要躺着休息一下,我陪她回房间之后就立刻走回休息室,却看到石冢先生正要从酒架上偷走红酒。」

原来如此。对于酒瘾极大的石冢来说,这种时候当然是不喝白不喝。

但是,他又不能一直向篁点红酒和威士忌,因此他自然把歪脑筋动到餐厅的酒架上。

……可是,他为什么要这样大肆破坏呢?

「我、我不知道,真的搞不懂。他突然从酒架上抓起酒瓶,拚命敲打唱片机外面的压克力箱子。」

「……唱片机?」

仔细一看,石冢用酒瓶敲击的地方,正是被围绕在白百合之间的压克力箱子,里面的唱片依然若无其事地在转盘上旋转着。

「这、这箱子也太坚固了。」

「……这种事根本不重要吧。」

「不,这点很重要。他那么用力敲打,箱子都没有移动分毫,可见是固定在桌上了。这样的话,无论发生什么事,都没办法把唱片机停下来。而且……」

皓说到这里,就像猫一样眯细了眼睛。

「我想,石冢先生会变成那样就是因为正在播放的这张唱片。」

「咦?这是什么意思?」

「刚才吃晚餐的时候,石冢先生也因为唱片机的事而找篁麻烦。当时播放的也是这首曲子。」

「咦?」

青儿仔细一听,那是如呢喃细语般的钢琴声,就连平时从来不听古典乐的青儿也对这首曲子涌出奇妙的怀念之情,仿佛触动了一段遥远的记忆。

「这该不会是《舒伯特摇篮曲》吧?」

说话的是乃村。

「我在音乐课的时候学过这首歌。快睡吧,快睡吧,在妈妈的怀中……」

她流畅地唱出开头的一段歌词,但又突然停下来。石冢似乎对她的歌声起了反应,猛然转身面对她。

石冢的神情很不正常,他混浊的白眼珠爬满血丝,张开的嘴角喷出唾沫。

(糟、糟糕!)

青儿感到一阵战栗,急忙冲到前面护住乃村。

「石冢先生。」

突然有人喊道。下一瞬间,石冢就倒在地上了。原来是鸟栖不知何时从后面偷偷靠近,扭住他惯用的手,把他给压制住了。

「原、原来你这么厉害。」

「……别说这个了,快把他的凶器拿走吧。」

不、不妙,鸟栖露出鄙视的眼神。青儿急忙跪在地上,从死命挣扎的石冢手中抢走酒瓶。

「混帐!混帐!你们这些没用的家伙!」

石冢痛到扭曲的口中吐出痛骂的咆哮。

「你们在干嘛啊!该闭嘴的是那个女人吧!都是那女人不好!啊啊,吵死了,你们这些蠢蛋都没听到吗?快点叫那个女人闭嘴!这个废物!敢看不起我就去死吧!给我去死!」

乃村害怕地发出「咿咿」的惊呼。她大概以为那句「那个女人」指的是她吧,因为现场只有她一个女性。

(他真的是在说乃村小姐吗?)

青儿之所以如此怀疑,是因为石冢并没有看着乃村,而是望向没有人的另一边,仿佛看见不存在的某人。

「那个人……是不是你太太?」

鸟栖不经意地说了这句话以后,石冢突然大吼一声,用超乎想像的力道挣脱鸟栖的手,在地毯上滚了一圈,抓起一块玻璃碎片。

危险!青儿紧张不已。

结果,石冢却转身冲出后方的车厢门,消失不见了。

过一阵子……

「他似乎打算把自己关在房里。」

皓和鸟栖一起去追石冢之后回到休息室,如此说道。青儿放松下来后,感到全身都没了力气,但是……

「那个……是不是应该把他带回来啊?这种时候还把自己关在房间里的人,多半是死定了。」

「天晓得。如果硬把他带回来,那危险的就是我们。我反而……」

鸟栖说到一半就停下来,难受地大咳。

「对不起,我好像感冒了……我反而觉得我们应该像石冢先生一样躲在房间里,反正客房有浴室有厕所,没什么不方便的。」

「不、不行啦,这样不就称了凶手的心意吗?」

因为凶手躲在乘客中,如果大家各自行动就没办法彼此监视,等于是放任凶手为所欲为。虽然青儿这么想……

「我们第一次踏进休息室时,烟雾机就已经在那里,如果执行人比我们更早上车、事先准备了那台机器,说不定这班列车上到处都有类似的机关。」

此时,青儿想起篁说过的话。

──各位的房间里都没有机关,大家尽管安心地休息。

那句话或许暗示着客房之外的地方有机关。

「请各位紧紧地锁住房门,就算听到尖叫或哀号,最好也不要出来,如果有什么事,就用内线电话联络。」

鸟栖说完,发现乃村仍然不安地望向后方的车厢门。

「我有点在意石冢先生的动静,所以打算每三十分钟出来巡逻一次。」

「……咦?你打算一个人巡逻吗?」

「是的。你们就算听到我在外面惨叫,也请绝对不要开门。」

……不不不,这怎么行啊!

「要巡逻就让我来吧!我已经自首了,应该不会被杀。」

「……就算对方喝醉了,你应该也打不过吧。」

「那我就和皓一起巡逻!」

「……好吧,那每隔一小时我就和你们换班。」

事情就这样说定了。

在那之后,众人先用桌巾盖住加贺沼的尸体,再送乃村回三〇一号房,之后就解散了。鹈木正在六〇二号房休息,鸟栖说之后会再通知她。

(……这样真的没问题吗?)

青儿努力不去想加贺沼的死状。他摸到了外套口袋里的信封,感觉那跟尸体一样冰冷。

准备关上房门时,钟摆式时钟正好发出报时的声音。

深夜零点,距离天亮还有六个小时。

青儿的脑海里浮现不祥的倒数,令他忍不住浑身一颤。此时,房门在他的背后「喀嚓」一声关上。

──剩下六个人。

「啊,对了。」

青儿说出这句话时,正是凌晨零点三十分。

此时假侦探鸟栖应该在车上到处巡逻。

在那之后,由于皓的提议,他们先检查三〇二号房有没有被安装窃听器,但是没有找到任何异状。休息了一下子以后……

「啊,我现在才想到,加贺沼先生明明被杀了,但是没有哪个人改变模样耶。我有时还是会看到他们的妖怪形象,可是全都和先前一样。」

是啊,完全没有变化,所以青儿之前都没有注意到,但仔细想想实在很不自然。已经有一个人被杀,难道这条罪能逃得过照妖镜吗?还是说……

「凶手该不会是失踪的伍堂先生吧……怎么会呢?」

青儿没把握地说道,皓摸着下巴,烦恼地皱着眉头沉吟。

「我想,不是没有这种可能性,因为我们还不能确定伍堂先生现在是死是活。如果要说其他的可能性嘛……」

他竖起一根手指说道:

「重点是,照妖镜显示出来的罪通常只有一个,如果犯了两种以上的罪,只有比较重大的那条罪会显示成妖怪的形象。也就是说,如果犯下更重的罪,原本的妖怪形象就会被新的妖怪『覆盖』。譬如说,在茧花小姐的笔记里,一虎先生原本是『泥田坊』,但他杀死国臣先生之后就变成『牛鬼』的形象。反过来说,如果凶手以前犯的罪比杀死加贺沼先生一个人更重大,妖怪的形象就不会改变。」

「那么……这个人一定是罪大恶极。」

青儿说到一半,手臂都冒出鸡皮疙瘩。有什么罪行比杀死一个人更重大呢?他还真想不出来。没想到执行人竟是这么危险的人物。

但他更在意的是……

「执行人到底是谁?」

问题只有这一点。

「现在最可疑的应该是鸟栖先生吧?」

「唔,这个嘛……」

皓难得表现出犹豫的模样,他不确定地歪着脑袋。

「我总觉得不是鸟栖先生。」

「……啊?」

怎么会呢?

「呃,那他干嘛谎称自己是侦探?」

「这个问题只能问他本人。我心里有一些揣测,但线索实在太少。」

先不讨论该怎么看待鸟栖,最重要的是……

「那到底谁是执行人?」

「我们现在就来研究看看吧。」

皓边说,边从怀中取出笔记本。

青儿思索着该从哪里找线索,然后又从行李箱里拿出那样东西。不用说,当然是《画图百鬼夜行》。

此时皓突然发出「呵呵」的不祥笑声,青儿感到自己又要被摸头了,立刻起身说「我去拿一下行李里面的饮料」。他正在想着「啊哈哈,被我躲掉了」,结果回来以后还是被摸头。老天啊。

「说起来『洗豆妖』算是一种『怪声』。」

皓以这句话开始了说明。

「简单说,那是在河流或水井这些有水的地方发出洗豆子声音的妖怪。在不同地区的传说中,也有说它不是洗豆子,而是在唱歌。从东北地方到九州,全国各地都有这种妖怪的传说,所以这种妖怪有很多不同的形体和名称。」

唔,所以根本没个准嘛。

「这些不同的传说有一个共通点,那就是『看不到模样,只能听到声音』。就算有人想要看它的模样也找不到它,还会掉到河里。这就像是一种共同的幻听吧。」

「那为什么要洗豆子?在水边听到沙沙声,一般都是在洗米吧。」

「呵呵,的确呢。对以前的人来说,红豆是节庆时才会吃的特别食物,红色在咒术上也有特别的意义,在古代的传说中还提过用红豆汤来驱走妖怪的情节。」

「……是这样啊。」

青儿听得一知半解,没想到豆子还有这些涵义。更重要的是……

「唔……那洗豆妖代表的罪行是……」

「好,我们就来推测看看洗豆妖的真面目吧。因为全国都有洗豆妖的传说,所以这种妖怪的由来有很多不同的说法,有人认为它是被师兄杀死的小和尚──这是《绘本百物语》的说法──还有人认为它是在河里淹死的人或是被杀死的人,而且大多是『女性』。」

「啊!」

青儿想到了。

皓似乎从青儿的表情看穿他的想法,接着用钢笔在笔记本上写道:

在暴风雨的夜晚淹死妻子:洗豆妖──石冢文武?

喔喔,猜对了。

「那么石冢先生口中的『那个女人』,就是被淹死的太太啰?」

「很有可能。而且那首《舒伯特摇篮曲》或许会让石冢先生想起太太的死。」

「就像是创伤后压力症候群吗?」

这么说来,邀请石冢来搭这班列车的人,就是明知这件事才特地准备了那台唱片机吧?

如果另一个小桌子上的酒架是用来吸引石冢的诱饵,而那首停不下来的《舒伯特摇篮曲》是用来刺激他发狂、让他在乘客之中受到孤立的陷阱……

「……那场骚动想必不只是死亡flag那么简单。」

「是啊,既然发生这种情况,他一定会把自己关在上锁的房间里。」

电话突然响起。

听到「嘟噜噜」铃声的瞬间,青儿顿时全身一颤。

皓缓缓起身,看了看上面显示的来电号码。

「喔,是鸟栖先生。」

「咦?他不是正在巡逻吗?」

青儿想起他说过「有事就立刻用内线电话联络」。这么说来,难道他在巡逻时发现了什么?

「喂喂,这里是三〇二号房。」

皓一接起电话,立刻切换成免持听筒模式。

『喂喂,我是鸟栖。』

鸟栖的语气还是一样平淡。

『我有两件事必须通知你们。第一件是我在餐厅和休息室里找到窃听器。』

突然就来了个坏消息。

『那是伪装成插头的款式。我跟你们分开后立刻回到休息室调查,果然找到了窃听器。我觉得应该还有,但是找不到其他的。』

「这样啊,辛苦你了……不过你该不会都是一个人在搜索吧?」

『是啊。』

「在这种情况下,单独行动实在太鲁莽。」

『……你是在担心我吗?』

「嗯,是啊。我觉得你可能活不久了。」

『大概吧,我已经决定好要活多久了。』

……他应该是在开玩笑吧?

『好,再来是第二件。我调查过餐厅,发现除了石冢先生用过的酒瓶之外,还有另一个完整的酒瓶。那可能是他本来想要偷回去喝的,而且已经开过了。』

皓讶异地说着:「喔?」

「我以为他找不到开瓶器呢。」

『可能是徒手打开的吧,软木塞被压进瓶子里。』

他想喝酒的意志还真坚定,不过这又有什么问题呢?青儿不解地歪着头,这时电话的另一端传来剧烈的咳嗽声。

『抱歉,我可能真的感冒了……然后,我尝了一点瓶里的酒,舌头立刻麻掉了,我猜酒里可能下了毒。』

青儿顿时心脏狂跳,胸中布满乌云,仿佛有一大片虫子从巢穴里爬出来。

『照乃村小姐所说,石冢先生还没喝酒就开始破坏酒架,所以他应该没中毒……但我总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鸟栖边说边发出「咻咻」的声音,像是难受地喘着气。

后来他试着打电话和敲门,石冢都没有回应,所以他打算把篁找来,用万能钥匙开门。此外,他也打算和其他乘客谈谈。

「……石冢先生真的还活着吗?」

皓这句自言自语般的发问没有得到答复。

或许他也不期待听到回答。

啊啊,真的死了──青儿如此想着。

石冢完全死透了,因为他的脑袋开了一个洞。

这里是六〇一号房,已经断气的石冢趴在象牙色的地毯中央,一手伸向某样看不见的东西。

他后脑杓的头发湿濡地黏在头皮上,头壳上的洞穴被鲜血和脑浆弄得湿答答。没错,是洞穴,看起来像个火山口。那是被枪打穿的。

「为什么……这、这太残忍了……」

鹈木梦呓般地说着,软绵绵地瘫坐在地上,慌慌张张赶过来的乃村也变得面如土色。目送那两人一起冲进厕所后,青儿开始回想来到这间六〇一号房的经过。

在那之后──

青儿他们先和鸟栖及乃村会合,然后一起来到六号车厢。

先前他们用内线电话叫来的篁和脸色依然苍白的鹈木已经在走廊上,最奇怪的是……

「呜、呜啊!这个……是血迹吗?」

走道上有着斑斑血迹,而且正好在六〇一号房的门前消失。哇,发生凶杀案了!青儿正吓得发抖时……

「不对,石冢先生离开休息室时抓着酒瓶的碎片,可能是手被割伤了。」

「是、是这样啊……啊,真的耶,门前有一块碎玻璃。」

他大概是在开门时觉得碍事,就把碎玻璃丢掉。别这样吓人啦──虽然青儿这么想,但他还是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如今,出现在众人面前的景象果然和青儿预料的一样。

「……这是枪伤。」

鸟栖看着尸体头上的洞穴,喃喃地说。枪──听到这个字,青儿才突然惊觉。

(……现在的情况好像很不妙。)

没错,此时青儿身上还藏着跟棘借来的左轮手枪,如果别人发现了,他一定会被当成凶手,这么一来他就玩完了。

鸟栖看到青儿不自然地视线飘移、冷汗直流、僵在原地的模样,就说:

「你的脸色很难看耶。」

「没没没没没、没这回事!完全没事!」

「……看起来不像没事耶。」

他冷冷地瞥了青儿一眼,然后跪在尸体旁,用带着薄手套的手指着尸体的脖子。

「不过杀死石冢先生的凶器并不是枪,他的死因是用针筒毒杀。你们看,他的脖子上有针孔的痕迹。」

「咦?」

仔细一看,那里确实有一个和加贺沼身上相同的红痣。

「可、可是,那凶手为什么还要对他的脑袋开枪……」

「谁知道?总之一定是在他死后才开枪的。」

说完,鸟栖拨开石冢后脑的头发,露出底下的头皮。

「看到了吧,枪伤的边缘是黑色的。这是把枪口直接抵在脑袋上,或是在几公分的近距离下开枪才会有的痕迹。一般的枪伤应该是红色或橙色,如果是死后才遭到枪击,伤口就会呈现这种灰褐色。」

这样啊,这么说来确实如此……慢着,为什么他会知道这种事?

鸟栖没理会在心中默默吐嘈的青儿,难受地咳了起来。

「还有,伤口旁边看不到开枪时造成的烫伤或水疱,可见凶手是先用针筒杀死石冢先生,再对他的头开枪。」

「为、为什么要这样做?」

都已经毒死对方了,再开枪打对方的头,不是多此一举吗?

「我也不知道。我最不理解的是,凶手到底是怎么进入这个房间的?」

「咦?」

青儿忍不住发出错愕的声音,过一会儿才明白过来。

仔细想想确实是这样。石冢把自己锁在房间里,无论执行人是选择毒杀或枪杀,总之要杀石冢都得先进房间。

可是……凶手是怎么进来的?

问题就在这里。房门没有任何异状,所以不太可能是硬闯。

话虽如此,要说服石冢自行开门更不可能。他简直就像一只凶恶的刺猬,要是惹火他,铁定会被他用酒瓶打得头破血流。

青儿紧张地吞着口水。

「那么,这就是密室啰?」

对,又是密室。

首先是伍堂在上锁的二〇一号房里突然消失,再来是石冢在不可能入侵的六〇一号房里被毒杀,脑袋还被枪轰出一个洞。

光是这个晚上,就有两人死在密室里。

此时……

皓举起手指,青儿沿着那个方向看去,发现他指着尸体穿在身上的西装。说得更准确点,是右边的有盖式口袋。

「石冢先生本来把房间钥匙放在那里,现在不知道还在不在。」

「呃?你怎么知道……」

青儿一说出这话才发现。

(喔喔,对耶。就是大家发现伍堂先生失踪,开始搜寻客房的时候。)

所以皓才会记得石冢把钥匙收在哪里。眼睛真利。

鸟栖依照皓的指示,把手伸进石冢右边的口袋。仔细一看,口袋的盖子上沾着血迹,可能是把右手伸进去拿钥匙的时候沾到的。

过一会儿……

「是这个吧?」

鸟栖边说,边拿出六〇一号房的钥匙。

当然,那把钥匙看起来和三〇二号房的差不多,握把的洞里用深蓝色丝带挂着有房号的牌子。

唔……乍看之下似乎没有什么奇怪的地方,不过……

「这还真是奇怪。」

……果然是这样。

虽然看在青儿眼中,那把钥匙和先前没什么两样。

「的确和先前一样。门把既然没有沾到血迹,可见石冢先生是用没受伤的左手握门把,所以他一定是用受伤的右手拿钥匙。但是,钥匙被他满是鲜血的手握过却还是一样干净,没有沾到半点血迹。」

「……是、是这样啊。」

的确。如果石冢用受伤的手拿钥匙,丝带和房号牌子没沾到血迹就说不过去,毕竟连他右边口袋的里面和盖子都沾到血迹。

唯一可能的解释就是……

「呃,钥匙上的血迹是被凶手擦掉的吗?」

「如果光是钥匙还有可能,但丝带是绸缎材质,牌子是软木材质,沾到血迹一定很难擦干净。」

那到底是为什么?

青儿还在疑惑,但鸟栖已经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

「……原来是这样。」

他边说边打量室内。

「嗯,就是这样。」

皓也露出微笑,用了然于心的表情点头。

如同惯例,还是只有青儿一个人搞不清楚状况,而且他还没发问,鸟栖不知为何就走出房间。

此时皓拍了拍手,像是要从头说起。

「这间六〇一号房还有一个不自然的地方,你知道是什么吗?」

……怎么可能知道嘛。

「呵呵,简单说,走道上留着一整路的血迹,但房里却没有血迹。尸体是趴在房间中央,所以这种情况很不合理,而且看不出他用衣服之类的东西擦过血迹的迹象。」

喔喔,的确呢。青儿点点头。

若是石冢走到地毯上,必定会留下一条从门口延伸进来的血迹,就像走道的情况,可是地毯还是跟新的一样。

「他会不会是先去厕所洗了手?」

「要用厕所的洗脸台就得走到里面那扇门,就算他走的是最短距离,地毯上应该还是会留下血迹。」

「那、那么……或许他一进房间就先用手帕把血擦掉,之后手帕又被凶手拿走……」

「我觉得应该不会,因为石冢先生的手帕还在这里。」

皓边说边在尸体旁边蹲下,从胸前的口袋拿出一条手帕,像变魔术一样地摊开。

「石冢先生用普通的手帕来代替口袋巾。你看,上面有红酒的污渍对吧?」

「啊,真的耶。」

「他因为酒精而容易手抖,吃饭喝酒时一定会经常掉东西。这种使用方式是不符合礼仪的,因此凶手多半也没注意到。此外,房间里找不到血迹。」

所以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青儿正在苦思时,鸟栖又回来了,他没理会像个门房一样站在旁边的篁,迅速走进房间。

接着他突然狂咳起来,脚步随之踉跄。

「你、你没事吧?」

青儿急忙冲过去,朝鸟栖伸出手,但他还没碰到鸟栖的肩膀,就被一把推开。

「……再怎么样也比被人杀掉来得好。」

鸟栖不屑地说道。哇,这人真是太没礼貌了。

他没理会露出埋怨眼神的青儿,继续朝着皓走去。

「我确认过了,这是二〇一号房的钥匙。不见的钥匙只有这一把。」

「这样啊。既然如此,想必是不会错了。」

听到鸟栖高深莫测的发言,皓也表现出一副心知肚明的样子。但鸟栖回应「谁知道呢」,朝青儿瞥了一眼。

「不好意思,请你来一下图书室。乃村小姐和鹈木小姐也一起来。」

就这样,众人移动到图书室,如今紧张地吞着口水看鸟栖。从这场面看来,应该是推理剧的解谜时间。所有相关人士都心焦地等待侦探开口。

但鸟栖还是挂着那张波澜不惊的扑克脸说道:

「我现在应该要说出凶手是谁,不过,我想先让你们看看一样东西。」

喔?是什么呢?青儿正感到好奇,但接下来……

他的左脚踝突然感到剧痛,视野顿时一歪。当青儿意识到自己被扫了一脚时,他的右手已经被扭住。

喀嚓一声。

青儿低头一看,他的手腕上扣着一圈黑色的东西。那是手铐。

「这、这是什么啊!」

「手铐。」

「我当然知道!看也知道是手铐!我不是问这个,是问你为什么会有这种东西啦!」

看到青儿惊慌失措地大叫,依然面无表情的鸟栖把另一头的手铐「喀嚓」一声扣在窗户下面的不锈钢扶手上。这下子,青儿能移动的范围就只有手铐的长度。

「我才想问你这个问题。」

鸟栖把手伸进青儿的外套里,抽出藏在里面的东西,就是那把左轮手枪。

「你、你、你……」

青儿还来不及问「你怎么知道」,鸟栖便说:

「坦白说,你的举止太可疑。你一直无意识地摸着外套,而且听到凶手用的是手枪,就更可疑地游移着视线,所以我刚才故意假装站不稳,趁机摸你的外套,确定里面藏了手枪。」

「咦?所以你刚才……」

混帐,竟然骗了我──青儿很想破口大骂,但这样就更像坏人了。

「其实伍堂先生消失的那件事,我也觉得凶手只有可能是你。」

鸟栖如此说道。

「伍堂先生消失时,只有你说『二〇一号房发出惨叫声』。如果你是在说谎,就能这样假设:伍堂先生不是在二〇一号房消失,他根本没有进入二〇一号房,而是在回去二〇一号房的途中就被偷偷跟过去的你杀掉了。」

鸟栖的论点是这样的──

伍堂要从餐厅走回二号车厢时,青儿在三号车厢或四号车厢追上他,用那一管尼古丁针筒杀害他,再把他的遗体拖进四号车厢的公共厕所。

接着,青儿带着伍堂的西装外套走出厕所,用口袋里的房间钥匙打开二〇一号房,为了让人以为伍堂已经回房间,就把钥匙放回外套口袋,再把外套挂在衣柜里。

青儿离开二〇一号房,关上房门,门就自动锁起来,等到其他乘客跑来时,再撒谎说「听见房间里发出惨叫」。

唔,这样的确说得通……不不不,别开玩笑了!

「可、可是门里面的门扣是扣着的耶!」

「只要利用绳子或细线就能从外面扣上,譬如你现在穿着的皮鞋上的鞋带。」

「你们不是搜索过公共厕所吗?里面怎么可能有尸体!」

「没错,厕所里面没有尸体,所以我认为是篁趁着我们在调查二〇一号房的时候偷偷把尸体移走的,可能是搬到机关车头吧。我们在搜索时,尸体已经被搬走了。」

「那、那房门前的水渍是怎么回事?」

「谁知道……这很重要吗?」

哎呀,真是的!竟然不回答!

青儿束手无策地猛抓头。

「总之你们和篁确实是认识的吧?」

「呃……」

青儿忍不住露出「你怎么知道」的表情。

「列车发动之前,我还没去餐厅就先在车上逛了一圈,当时我听到你们在三号车厢的门口说话,虽然没有听到详细的内容,但我确定你们提到了『takamura』note和『叛徒』。后来到了餐厅,你们看到篁进来打招呼时显然很惊讶,我还直接问了你们。」

注4:「篁」的日文发音。

青儿顿时感到全身冰凉,同时想起鸟栖问过他的问题。

『你们跟那个叫篁的人是不是早就认识了?』

原来他当时没头没脑地问那个问题是有理由的。

「为什么伍堂先生会因为『突发的意外状况』而消失呢?我大概猜得到理由。因为伍堂先生用的是假名,身为执行人的你先前一直没发现他是你的熟人,所以你不得不在游戏开始之前,先把他解决掉。」

「怎、怎么会呢!」

青儿想要否认,却说不下去。他嘴里发干,连吞口水都觉得痛。

鸟栖的推论确实说得通,把那些线索合起来看,执行人确实很像是青儿。

就在青儿准备反驳时……

「但我不认为你是主犯。」

「咦?」

青儿不知道他又想说什么,正在戒备时,鸟栖一把抓住皓的手腕,就像手铐一样牢牢地扣住。

「喂!你想做什么啊!」

青儿忍不住大吼。

但身为当事人的皓却把食指按在嘴唇上,接着又敲敲耳垂,像是在告诉青儿「你先安静一点」。

青儿还是很不甘心,但鸟栖又继续说:

「执行人是两人一组。西条负责下令,远野负责动手。留声机可没说过执行人只有一个人。」

鸟栖说出结论以后,拉起皓的手腕。

「西条先生,我们去二〇二号房谈谈吧。」

「好啊,我无所谓。」

「我现在先送鹈木小姐和乃村小姐回房间,请你们再检查一次房间和行李。既然找到了窃听器,说不定还有什么机关。」

鸟栖说完以后又咳了起来,但还是立即动身。青儿心想,鸟栖似乎真的感冒了……不,更重要的是,难道要把他丢在图书室吗!

「喂!等一下!如果你要问话,我也要去!」

「我跟你没什么好谈的。」

「或、或许吧……不对,说起来你也只是个假侦探……」

青儿听见鸟栖喃喃说了一句「真啰嗦」。

接着鸟栖冲到青儿面前,用手臂扣住他的脖子。青儿还来不及意识到那是柔道之中的「裸绞」,就已经晕过去了。

之后发生的事,他全然不知。

青儿作梦了。正确说来,那或许是过去的记忆。

「唔……咦?皓?」

「喔,你醒啦?你睡得真香呢。」

青儿一睁开眼睛,就看见皓坐在自己对面,正在看一本摊开在桌上的书。不用说,他坐的还是那张安妮女王式的椅子。

地点是一如往常的书房,为了换气打开的窗户吹进了秋风。青儿正想抽根烟,一不小心就睡着了。他眨眨眼睛,坐了起来。

「咦?我的烟盒呢……喔,找到了!」

不知为何跑到他头上的烟盒「咚」一声掉下来,大概是某人的恶作剧吧。青儿望向皓,皓若无其事地继续看书,肩膀却微微颤抖着,似乎正在强忍着笑意。

皓大概发现青儿的白眼,咳了一声阖起书。

「说不定是反枕在作祟喔。」

这句话百分之百是骗人的……不过,反枕是什么啊?

「那是一种趁人睡觉时移动枕头的妖怪。你是不是曾经一觉醒来,发现原本在头下方的枕头跑到脚边?那就是反枕做的。」

「呃,那只是因为睡相太差吧?」

「呵呵,你说得没错。不过『移枕』这种行为倒是有特别的涵义。」

……唔,虽然不知道移动枕头有什么意义,但青儿知道皓想转移话题。

「所谓的『移枕』,在古代指的是葬礼中『把死人的枕头朝向北方』。也就是说,枕头被当成咒术的道具,移动枕头就代表由生转为死。」

「什么咒术的道具……太夸张了吧。」

青儿的言下之意是「那不过就是个枕头嘛」。

「对古人来说,枕头是连接梦与现实的物品,也就是说『移枕』可以阻绝灵魂回来的路,这等于是夺走别人性命的恶行。」

「竟、竟然这么严重……」

想起来真是令人不寒而栗。

「呵呵,还有传说提到反枕的由来是『借宿时被杀害的旅行者』。」

总觉得皓说起这些事的表情很愉快。唔……就像是觉得家里的狗被雷声吓得半死的模样很有趣的那种眼神。

「或许我将来也会看到这副模样的罪人吧。」

「很有可能,不过没有罪人才是最好的。」

皓喃喃地说,青儿感觉这才是他的真心话。

窗外照进来的阳光已经不如夏天那般炫目。这是个很普通的九月下午,普通得仿佛一眨眼就会忘记。

「呃,话说你是怎么开始搞地狱审判的?」

青儿不经意地问了这个问题。

「啊,不是啦,因为我听说那应该是阎魔殿的工作……」

「嗯,是啊。我只是代理,那原本是火之车之类的鬼差在做的事。」

「可是……既然罪人死后就会下地狱,为什么一定要在活着的时候惩罚他们呢?有必要这样增加工作吗?」

皓盘起双臂沉思片刻,然后吐了口气,放下手臂。

「或许是因为人的期望吧。」

「咦……怎么会呢?人明明是受惩罚的那一方,为什么会这样期望?」

「这就是人啊。人往往会想用超越一般范畴的刑罚去惩罚别人,因为即使是处以极刑都不足以泄愤,在阴间形成地狱的就是这份怨恨。」

这么一说,确实如此。

如果失去心爱的人,知道凶手最终会下地狱多少能带来一些安慰,若是知道凶手在阳间就要面临地狱一定更加宽慰。

「而且人也会埋怨鬼神这些超越智识的存在。既然鬼神不能阻止人的恶行,至少该给予惩罚──于是就有了『火之车』这种妖怪。作恶的是人,想要惩罚恶行的也是人。说起来,给别人惩罚就等于是给鬼神惩罚。」

青儿心想,喔喔,原来如此。

鬼并不是「自愿」惩罚人。

而是因为「受到期望」而惩罚人。

这么说来,地狱审判对于担任代理人的皓也是一种惩罚吧。

「不,我也会站在人的那一边支持惩罚,因为我既是鬼又是人,所以我会同时用两边的角度来看事情。」

青儿愕然地眨着眼。

既不是人,也不是妖──青儿想起皓以前曾经这样形容过自己。

「是啊,我以前确实这么说过。」

皓察觉到青儿的眼神,发出一声干咳。

「但我现在同意你的说法,我两种都是。既是妖,又是人,这就是我。」

「……是吗?」

「呵呵,是啊。」

皓边说边笑得像盛开的白牡丹般明艳,和青儿刚认识他的时候一模一样,这个笑容或许将来也不会改变。

但是……

心是不是会逐渐改变呢?如果他们双方都在人世的生活中渐渐改变,那么……

或许这就像是幽暗地狱里开出了花朵吧。

然后,青儿醒来了。

他意识恢复后,视线的焦点落在台灯的橘红色灯光上。这里是图书室。

「……什、什么时候……」

青儿想要起身,身体却发出哀号。

他的右手腕当然还扣着手铐,他正伸直双脚坐在窗户下方。因为手臂一直不自然地高举,手肘以下已经麻掉了。

(我到底睡了多久?)

青儿拿起手机一看,现在已是凌晨三点。皓是不是平安无事?

他仔细倾听,但什么都听不到,只有一片寂静──不,应该说是沉默。说不定并非「沉默」,而是「无法开口」。

「皓,你没事吧?」

青儿拉开嗓子大喊。

『如果你醒来了,就看看窗外。』

有个声音传来,那是皓的声音。

(……窗外?)

青儿依言望向窗外,顿时有一道光芒射过来。

接着是狂风吹过的震动声。

如巨大怪物般的两只眼睛发出灿烂光芒,在玻璃窗之外飞驰而过。

那是对向列车的车头灯。

青儿看到了。

然后……

「车上是禁烟的。」

身后突然传来声音,吓得青儿跳起来。

点燃的香烟随之掉落。

青儿急忙捡起香烟,出现在旁边的篁递出烟灰缸。这和红子从怀里拿出鱿鱼干大概是相同的状况吧。

「图书室的窗户若是打开,我就会收到通知。」

篁的视线盯着青儿刚才摇下的窗户。他先前应该是待在七号车厢,没想到来得这么快。

「对、对不起。因为我被铐在这里动弹不得,所以忍不住就抽起烟来了。」

「真是令人同情。」

──你才没资格这么说。

青儿差点忍不住吐嘈,好不容易才把这句话吞回去。

「那个,你到底为什么……」

青儿还没说完,篁却说「我先失陪了」,鞠躬之后就离开。因为篁是走向前方车厢,让青儿吓一跳,还好他的脚步声一直没有停下来,大概去了机关车头吧。

他才安心没多久,就有个意想不到的人出现在眼前。从前方的三号车厢走进图书室的人是……

「……乃村小姐?」

她的神情和脚步都空虚得宛如亡魂。

好像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不,应该说比失魂落魄更严重。

(我似乎看过这种神情。)

青儿很快就想起来了,猪子石最后一次造访他的公寓时也是这种表情。

乃村从他的面前经过。

「那个,你要去哪里啊?」

被青儿这么一叫,乃村停了下来,但还是低着脸,没有直视他。

「……我想去七号车厢。」

「咦?你是要找篁吗?他刚刚从这里经过,现在不在七号车厢喔。」

难道她是要去自首?青儿一面这么想,一面向她解释。乃村咬着嘴唇像在思索,然后叹了一口气。

「那就算了,找你就行了。」

「啊?」

她转身走向青儿。

青儿顿时感到全身发凉。

因为她的手上拿着一样很眼熟的东西──那是加贺沼的折叠式刀子。

很寻常。

无论是这几年因为经常彻夜不眠而全身疲乏,还是深夜明明困得不得了,但一闭上眼睛就感觉到强烈的心悸、泪流不止,或是每次站在车站月台上就有一种被铁轨吸引过去的冲动,都很寻常。

无论是她在求职时投履历给一百多家公司,结果录取她的只有一间没有半个人参加合同说明会的公司,还是十人同时进了公司但不知不觉只剩下两人,或是她突然发现自己开始看求职网站和免费刊物的征才页面。

全都很寻常。

一打开网页浏览器就能看到一大堆更悲惨的职场故事,所以她永远都能找到理由来说服自己,就算没有特休、就算没有加班费、就算不能加薪,还是要继续努力下去。

所以,她很寻常地一直努力过来了。

虽然没人会帮助她,也没人会夸奖她,但她不曾对别人有过恶意,也不会伤害或践踏别人。

她一直是个善良的人,很寻常。

但是打开社群网站,看到的全都是不知何时已经疏远的朋友们的「寻常」,像是在饭店举行的姐妹淘聚会、家庭派对、结婚纪念日、婚礼、孩子诞生……每次看到这种「寻常」,她都只是默默地按赞,但最近她连手指都不想动了。

就在这时──

「……我觉得某某小姐不太寻常。」

她听见了那个女人跟上司谈话的内容。

那个女人是以派遣员工的身分来到公司,口头禅是「工作也该适可而止」,每年出国旅行一趟并且买伴手礼回来分送,常常抱怨住在三十分钟车程之处的父母太溺爱孩子,放假时会跟先生一起出去购物,每周一次去上她感兴趣的插花班。

这就是那个女人的「寻常」。

「那个人好像活在另一个世界。我知道她不是坏人,但是老实说,我不知道要怎么跟她相处,甚至有点怕她……因为像她那种人一定会嫉妒我。我这样说或许很难听,不过,她到底是为什么而活啊?这个人没有男友、没有傲人业绩、没有休闲、没有证照、没有未来的保障,根本什么都没有嘛。真的很不寻常。」

所以……

就算她在年终尾牙看到那个女人说「真不舒服,好想吐」,枕着折起的外套开始睡觉时,把那件外套移到那女人的脚边。

就算后来大家愕然发现那个女人被自己的呕吐物哽住喉咙,已经窒息了。

──活该。

她会这样想也是很寻常的。

是乃村。

站在青儿面前的确实是乃村。她穿着朴素的上班族套装,和青儿一样不善交际,是个性格沉稳的中年女性。

但是,她手上拿着刀子,附有可怕背齿的刀刃在台灯的照耀下变得红艳艳的。

她朝着青儿走了一步。

(啊啊啊,怎么搞的!为什么最近老是碰上这种事!)

青儿最近实在太常遭到暴徒袭击,令他忍不住兴叹「为什么老是我啊」。他死命拉扯手铐,想要试试看能不能挣脱。

(……咦?)

不太对劲。

乃村手中刀子的方向不太对劲。她直握着刀子,但刀尖却朝向上方,简直像是要刺自己的喉咙。

(她该不会……)

想到「自杀」一词的瞬间,青儿的身体无意识地动了起来。

「嘿!」

他努力伸长脚踢向刀子,刀子飞到半空中。

──别看我这样,我对自己的腿长还是很有自信的,只是因为驼背才显得比较矮!

「你、你是在做什么!为什么要这样!」

听青儿尖声问道,乃村抬起头。

此时,乃村终于跟青儿四目相交,但她的神情简直像是被逼得无路可走的野兽。

「因、因为我不想杀人!所以我只能先自杀啊!」

她的心已经支离破碎,声声呼喊听起来就像哀号。

「我至少要死在让我们沦落到这种下场的人面前,溅他一身血,这也算是小小的报复。我本来是要去找那个叫篁的人。」

也就是说,她是看到青儿才放弃的,因为她觉得「死在这个人的面前也行」。

可是……

「那个,可是,我又不是执行人……」

「我知道。」

青儿忍不住「咦!」了一声。

乃村的嘴角痉挛似地颤抖着。

「像、像你这种人怎么可能杀人!你竟然叫其他人也去自首,还不是因为你自己跟凶杀案或警察都没有关系,才说得出这种话!」

她歇斯底里的叫声带着痛苦的颤抖,仿佛死前的惨叫。

「可是,我真的有那么坏吗?只有我是坏人吗?这世上根本没有好人!既然如此,为什么只有我得杀人?嫉妒别人不行吗!我又没有贬低别人、伤害别人!我跟那个女人不一样,才没说过别人的坏话!可是为什么!」

青儿说不出话。

他想不到该说什么。不过就算他说了什么,或许也跟没说一样吧。

(可是,我无论如何都……)

乃村之所以放弃篁选择青儿,一定是因为这样。

青儿以前没能阻止朋友自杀,所以现在看到她想自杀一定会阻止。她之所以自杀,是为了让别人阻止她自杀……就像从前的猪子石。

「可是,那个人一定也不想死吧,就像现在的你一样。」

话一说完,青儿的脸颊就受到一阵冲击。等到他发现自己挨了一记耳光,才开始感觉到痛。

「……你真的什么都不懂呢。」

乃村不屑地说道,语气中包含着愤怒和轻蔑。

──你一点都没变。

就像猪子石对青儿说出这句话的神情。

「我看你根本连那个自杀的朋友都不了解。他健康受损、辞掉工作、沉迷赌博而到处借钱……明明不想见任何人,却还是跑去找你这个童年玩伴,想也知道他当然是希望你鼓励他回到家人身边啊!」

青儿感觉被人重重地揍了一拳。

的确……猪子石的父母和祖父母都还在。虽然他一直抱怨「偶尔回去一趟,他们就问东问西的,烦死人了」,脸上却是一副不好意思的表情。

他还有地方可以回去。

(啊啊,原来如此……所以他才会在最后跑来找我。)

如果青儿当初对猪子石说「一起回去看看吧」,或是至少试着劝他回故乡,猪子石是不是就不会死了?

是不是因为他没有这样做,猪子石才把债务推给他?

而且他竟然花了一年时间才发现这些事。

(可是……猪子石也不了解我啊。)

对青儿来说,神奈川县的那个海港小镇已经没有「可以回去的地方」。就是因为家人疏远他、责骂他、嫌他麻烦,他才会逃到东京。

(结果我们对彼此来说,都跟陌生人一样。)

可是,就算是这样,他们还是朋友。

他们不了解彼此,是因为本来就非亲非故,但也正是因为非亲非故,所以才会在一起。

早知道就该问,早知道就该说。

事到如今,他能做的也只有悲叹「我不希望他死」。

即使如此……

「……那就请你不要死。」

话说出口以后,青儿才意识到自己的声音像是在哭,不由得咬紧牙关。

「如果猪子石的朋友是你而不是我,或许他就不会死了。所以,我觉得你比我更应该活下去。你既然这么了解别人的心情,我希望你不要忽视自己的心情。」

青儿用颤抖的声音说着「拜托你了」,低下头去。

沉默笼罩两人。

那是一段漫长的沉默。

不知何时,乃村已经坐在青儿面前,像小孩一样抱着膝,呆呆看着他。没有嘲讽、没有责备、没有发怒,只是一脸倦容。

「……其实我听到你认罪的时候就知道了。」

乃村喃喃说着,她的表情既像笑又像哭。

「我也是不断逃避,假装自己还活着,而且我还假装努力,连逃避这件事都想要逃避。所以,不管我再怎么努力,结果还是等于舍弃自己。」

一字一字吐露的话语,如同一滴一滴落下的泪水。

但是……

「所以,我决定不死了,我选择杀人。」

「啊?」

青儿还以为自己听错了,因为她讲的话根本不连贯。

但青儿还来不及问,乃村就站起来说:

「我要回房间了。」

「等、等一下……」

她像是要甩掉青儿的呼唤似地加快脚步,走出通往三号车厢的门。

(她、她说要杀人,难道是……)

她要杀的是执行人吗?还是篁?如果是篁的话,列车就会烧起来了。不对,更重要的是……

(如果她想杀的是其他人,譬如皓,或是鹈木小姐……)

一想到这里,青儿就浑身发抖。

……必须阻止她。

不过青儿最依赖的皓至今仍被困在二〇二号房。话虽如此,他也不能眼睁睁看着鹈木陷入危险,所以现在必须先想办法把这副手铐……

「呜!好痛!」

青儿用力转动手腕,立刻感到火烧般的痛楚,手腕可能磨破了。不过现在不是顾虑这种事的时候,他虽然哭丧着脸,还是死命地继续拉扯。

「喔,你没事啊,太好了。」

「咦咦!」

出现在眼前的竟然是皓。

接着鸟栖也出现了。他瞥了青儿一眼,就匆匆走向车厢门,前往三号车厢。难道他是要去找乃村吗?

「你、你怎么会在这里……不,我更想问的是……」

他们两人刚才是从后方的车厢门走来,不过,他们不是待在二〇二号房吗?那应该是从前方出现才对啊。

「你、你们是在我昏过去的时候换了地方吗?」

「不,我们去的『本来就是六〇一号房』。这点我等一下再慢慢解释,现在……」

皓拿出一串很眼熟的钥匙,应该是鸟栖交给他的。这副手铐是双钥匙孔的款式。

(他到底是怎么弄到钥匙的?不,更重要的是……)

得先处理乃村的事。

「喀」一声,手铐解开了。青儿的手腕果然磨到破皮流血,但他无视手上的痛,立刻和皓走向车厢门。

他们在三号车厢的走道上看到刚从前方车厢走回来的篁,他在鸟栖的陪同下,迅速拿出万能钥匙打开门锁。

那是三〇一号房──乃村的房间。

青儿有一种不祥的预感。这预感和紧张感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

喀啦一声,房门打开了。

「……一模一样呢。」

听到皓喃喃地这么说,青儿的心脏顿时开始狂跳。

一模一样,门前又出现水渍。

没错,和伍堂消失的二〇一号房一样。此外,房里也一样没人。

「怎么会……」

青儿呻吟似地说道,声音还微微颤抖。

或许是恐惧使得体温下降,青儿的牙关不停打颤。出现在眼前的现实让他惊恐至极。

从结果看来,乃村从三〇一号房消失了。

又有一人消失。

自从懂事开始,他就承担了喂食的工作。

他能留在这个家里,想必只是为了这个理由,因为偶尔才回家一趟的继父,默默放在桌上的钱通常只有饲料费。

在这贴着泛黄壁纸的房子里,因为很少换灯管,所以连白天也很暗。快要坏掉的空调不时嗡嗡作响,听起来像未知生物的咆哮,他每次听见都会抬头望向二楼。

二楼住着一只怪物。

从小学放学回家的途中,他会去便利商店买馅料面包和饭团,然后把塑胶袋挂在二楼的门把上。这就是他的喂食工作。

但是,后来他没办法再去喂食了。

饲料费没有了。那阵子继父常常不回家,除了像是临时起意而挂在大门上的超市袋子以外,根本无从得知他是死是活。

所以他夺走继父准备的饲料,拿来自己享用。

从那时开始,他连起床都懒得起来,也不再去上学,几乎一整天都呆呆地抱膝坐在家里。渐渐地,他油腻腻的头发黏在脖子上,很久没洗的T恤像是煮过一样变了色。

到后来,他觉得自己变成二楼的怪物。

只有当他这么想的时候,这个家才有他的生存空间。只要他能把自己想成靠着家人喂食而活下去的生物。

但是……有一天晚上,怪物从二楼走下来了。

那张长期没洗的脸上附着了点点污垢,黏着灰尘和皮脂的长发蓬乱地披在过大的帽T上。

这时他想起自己的喂食工作。

他心想,会被杀掉。

他心想,会被吃掉。

所以……

「你会饿吗?」

当怪物这么问的时候,他默默地点头。怪物回答「这样啊」,就回到二楼。

只是这样。

之后,他的哥哥就在二楼上吊了。

还剩四个人。

不对,处刑的对象只有罪人,担任侦探的皓不算在内,所以只剩三个人。

『到达终点站时,如果该处刑的罪人还有两人以上活着,就是担任侦探的皓大人获胜。如果只有一个人活着,或是一个人都没有,那就是皓大人输了。以上规则还望您理解。』

青儿回想篁开出的获胜条件。

除了青儿以外,被留声机揭发罪状的还有两人,但其中一位是执行人,所以必须保护的对象实际上只有一人。

如果那个人死了,就表示皓输了。

已经没有退路。

(这到底是哪门子的游戏啊?)

一个晚上死了这么多人、消失了这么多人,这算哪门子的比赛?

虽然这些都是该遭唾弃的罪人──包括青儿在内──而且认真说来,还提供了他们认错赎罪的选项。

就算如此……这真不是人做的事,简直是恶鬼的行径。

正当青儿如此思考时,突然想到了。

(对于荆和皓来说,这是一场赌上性命的比赛,但是对荆的代理人来说,今晚的事究竟有什么意义?)

就在此时……

「好,我该向你好好解释了。」

皓的这句话把青儿拉回现实。

这里是鸟栖所住的二〇二号房。在那之后他们彻底调查乃村消失的三〇一号房,但是什么线索都找不到。

在搜索的过程中,鸟栖的健康状况明显变差了,所以他们才急忙把鸟栖带回来休息。话虽如此,这里也没有医疗用品。虽然劝鸟栖至少躺下来,鸟栖却果断地拒绝。

喝点水或许多少会有帮助,但鸟栖认为有可能被下毒,连水都不想喝,所以他们真的已无计可施。

然后到了现在……

「刚才我们会跑去三〇一号房,是因为我让鸟栖先生听了你和乃村小姐的对话。」

皓如此说道。

「咦!所以你让鸟栖先生知道这个东西的存在啰?」

青儿边慌张问道,边从怀里取出小型无线电对讲机。

没错,这就是皓用来对付结界的秘密武器。

在结界里无法和外界联系,连手机都收不到讯号,不过无线电对讲机的讯号比较弱,也不需要基地台,所以在结界内也可以使用。

因此青儿只要戴上耳骨夹造型的耳机,便能瞒过众人耳目,偷偷听取皓的指示。

『如果你醒来了,就看看窗外。』

青儿在图书室醒来时听见皓的声音,就是这么回事。但是,如果让鸟栖知道了这点……

「那个……鸟栖先生真的可以信任吗?」

毕竟他确确实实是个冒牌侦探,而且他不只诬赖青儿杀了人,还用一招裸绞让青儿昏过去。此仇不报非君子啊。

「其实鸟栖先生是现任的刑警,而且隶属于警视厅搜查一课。」

「……啥?」

呃,什么?

等一下,这事实也太惊人了。

「你、你是在骗我吧?」

「不,这是真的。只是他现在没有把警察手册带在身上……」

皓边说边从怀中取出一张名片。那是鸟栖先前给他的凛堂侦探事务所名片。

「这不是赝品,真的是棘的名片。棘的侦探事务所只接受熟人介绍的工作,所以能拿到名片的人很少,若非案件委托人,就是平时有合作关系的警方相关人士。」

原来如此。青儿点点头。

这两者之中,案件委托人的可能性比较低,因为棘对罪人毫无怜悯之心,如果有该下地狱的罪人以案件委托人的身分出现在他面前,他绝对不会放过那个人。这样看来,比较有可能是棘把名片给了来找他帮忙的警方,之后名片又辗转落到鸟栖的手上。

「最可靠的证据是,他用来扣你的手铐上有旭日标志,那是货真价实的警用手铐。其实我看到他施展出裸绞时就大概可以确定了。」

青儿忍不住转头望向倒在沙发上的鸟栖。

「那个,请问一下,鸟栖先生今年贵庚啊?」

「三十一岁。」

……他的外表未免太年轻,这根本是诈欺。

「可是,既然你不是执行人,为什么要说自己是侦探呢?」

青儿接着问道。

「用侦探的身分更容易操纵乘客,所以我猜隐藏了身分的执行人,很有可能自称是侦探……最可疑的你们也确实扮演了侦探的角色。」

鸟栖说到这里就缩起身子剧烈地咳嗽。他的情况真的很不妙。

但青儿非说出这句话不可。

「我们不是执行人。」

「但我觉得能杀害伍堂先生的只有你……就算石冢先生不是你杀的。」

青儿讶异地眨眨眼。

「你觉得石冢先生不是我杀的吗?」

看到青儿如此惊讶,鸟栖干脆地点头说:

「是啊,不是你杀的。从尸体来判断,石冢先生的脑袋是被口径更小的枪所打穿的,用那么小的枪只有在零距离开枪才能把头打穿……此外,如果你是凶手,被叫来凶案现场时还带着凶器未免太不合理。照这样看来,应该是某人为了让你受到怀疑才故意用了枪。」

「那、那……会是谁呢?」

青儿问了以后才发现,根本连猜都不用猜,现在有凶手嫌疑的人只剩两个,如果鸟栖不是执行人,剩下来的只有……

「……是鹈木小姐吗?」

青儿颤声问道,皓在一旁点头回答:

「是的,就是鹈木小姐。其实我和鸟栖先生一看到石冢先生被杀的现场,就知道凶手是她了。」

「……啊?」

青儿露出错愕的表情。

皓竖起食指,像在安抚理解能力薄弱的宠物一般,温柔地说:

「首先是凶案现场六〇一号房里找不到应有的血迹。」

青儿一面听他解释,一面回溯着记忆。

没错,当时石冢的右手被玻璃碎片割伤,所以从餐厅到六〇一号房的走廊上都留下了固定间距的血迹。

可是,凶案现场六〇一号房里却看不见血迹。门前的木质地板上没有,里面铺地毯的地方也没有,就连尸体所在的房间中央也看不到用手帕止血过的迹象。

「六〇一号房的地板应该像石冢先生走过的走道一样留有一点一点的血迹,却没有看到,最有可能的解释是凶手在石冢先生死后擦掉了地上的血迹。」

不过,皓又加上但书。

「但是,能把血迹擦得那么干净,表示石冢先生『没有走到地毯上』。也就是说,石冢先生进门以后,还来不及走到地毯上,就在木质地板的区域被杀死了。」

「咦?」

的确,铺在房间里的地毯是象牙色的,稍微有一点脏污都会很显眼。

如果石冢的手不断滴血,还在地毯上走来走去,凶手绝不可能完全消除痕迹。所以说,凶手能擦掉血迹的范围只有门边的木质地板。但是……

「那、那石冢先生的尸体为什么会放在那个位置?」

「是凶手在石冢先生死后搬过去的。也就是说,等他的伤口停止出血之后,凶手才把他的尸体拖到房间中央。」

啊?为什么要这样做?

「这是为了混淆行凶时间。如果血迹和遗体的位置保持原样,别人一眼就能看出石冢先生是从餐厅回到六〇一号房之后就立刻被杀掉。不希望大家注意到这个时间点的人,在乘客之中只有一人。」

「咦?是谁……啊!」

青儿到这时也想到了。

发狂的石冢从餐厅跑出去,是在乃村陪鹈木回房间又回到餐厅之后的事。

也就是说,当时除了鹈木以外,所有人都在餐厅里。用删去法来看,唯一有嫌疑的人就是鹈木。但是……

「可、可是,鹈木小姐要怎么进入石冢先生的房间呢?」

结果关键还是这点。

当时六〇一号房是上了锁的密室,以常识来判断,任何人都不可能闯入房间杀害石冢。

「啊,对了。她或许是躲在走廊上,等石冢先生开门时从背后偷袭……这样吗?」

「六号车厢的走廊上没有地方可以躲人,而且鹈木小姐是标准体型的高中女生,就算是出其不意,要偷袭一个壮汉还是太危险。」

说得也是……除此之外,如果时间稍微拖得太久,也有可能被随即追过来的鸟栖和皓看见。

「那她到底是怎么做……」

「石冢先生回到六〇一号房的时候,鹈木小姐『已经埋伏在房间里』。因为餐厅里安装了窃听器,她很清楚石冢先生回来的时间,所以等石冢先生一进房间,她就用针筒偷袭石冢先生。」

「……啊?」

不对啊,这怎么可能?

「等、等一下!六〇一号房的钥匙不是在石冢先生身上吗?鹈木小姐要怎么事先埋伏在六〇一号房呢?」

「第一个线索是石冢先生外套口袋里的钥匙没有沾到血迹。」

嗯,的确是这样。石冢明明用满是鲜血的手拿过六〇一号房的钥匙,钥匙却没留下半点痕迹。

「第二个线索是二〇一号房的钥匙不见了。你还记得我们调查二〇一号房的时候,钥匙是放在伍堂先生的外套口袋里吧?」

「是啊,那时加贺沼先生把挂在衣柜里的外套丢在地上……啊啊!」

对了,他想起来了,后来鹈木把外套捡起来,挂回衣柜里。

「没错,鹈木小姐当时便拿走二〇一号房的钥匙。大家开始搜索每个房间时,她确认了石冢先生把钥匙放在口袋里,接着她在休息室启动烟雾机,趁大家乱成一团的时候偷偷摸了石冢先生的口袋,用二〇一号房的钥匙换走六〇一号房的钥匙……所以,加贺沼先生可说是被她顺便杀掉的。」

「顺、顺便……」

青儿的脑袋里顿时一片空白,但他还是努力挥去晕眩感。

「可、可是,石冢先生一定很快就会发现吧……因为牌子上写了房间号码啊。」

「刮掉就好了,反正丝带颜色是一样的。」

皓还是满不在乎地说道。

「所以她没有把二〇一号房的钥匙放回原处。就算她没对房号牌子动手脚,钥匙也会因为石冢先生的手受伤而沾满血迹……现在大概已经被丢进排水孔了吧。」

青儿突然想到一件事,插嘴问道:

「所以石冢先生回到六〇一号房的时候,口袋里的钥匙已经被换成二〇一号房的啰?那他根本开不了门吧。」

「亏你能注意到这一点,真不像你。」

皓边说边摸青儿的头。

……唔,这种事青儿已经太习惯了,事到如今也懒得吐嘈。

「其实这也没什么,鹈木小姐只要在石冢先生开门的瞬间从内侧开门就行了。」

原来如此。客房的门上有猫眼,鹈木可以从里面看到石冢是什么时候刷门卡的,只要同时把门锁打开就好。

然后……

「……所以,凶手真的是鹈木小姐啰?」

青儿呻吟似地喃喃说着,皓静静地点头说:

「嗯,就是这样。所以鸟栖先生才会认为鹈木小姐和我们两个都是执行人,因此他分别扣住我们两个,再以安全为由,彻底检查了鹈木小姐的房间和行李,可是什么都没找到。」

原来是这样,想必她已经把手枪之类的东西处理掉了。

此时青儿才想到:

「那、那个,鹈木小姐现在在哪里?」

「在六〇二号房。鸟栖先生要赶去乃村小姐的房间之前,先去鹈木小姐的房门外,用椅子卡住门把,所以她是出不来的。」

……这样啊,原来她已经被关住了。

可是鹈木不像皓一直被鸟栖监视着,也不像青儿一直被铐住,她被关起来以前还是有可能从六〇二号房跑出来。

所以,乃村说不定已经被鹈木……

「关于这一点。」

皓难得变得欲言又止。

「送乃村小姐和鹈木小姐回房间后,我们两人假装要去二〇二号房谈话,其实躲在六〇一号房监视走道上的动静,鹈木小姐如果要走到前面的车厢,一定会先经过六〇一号房。」

青儿明白了。这样啊,难怪刚刚在图书室的时候看到他们从后面的车厢走来。

皓歪着头说:

「可是我们一次都没看到鹈木小姐从门外经过,也就是说,直到乃村小姐在三〇一号房消失,鹈木小姐都没有离开过六号车厢。」

青儿没办法说出「怎么可能」,因为皓和鸟栖两个人一起监视她,这就是最可靠的不在场证明。

「此外,伍堂先生在二〇一号房消失时,鹈木小姐也一直待在餐厅里,所以这两桩失踪案她都有不在场证明。」

皓皱着眉头盘起双臂。

「可是这么一来又回到原点。伍堂先生和乃村小姐为什么会消失?如果是执行人做的,是用什么方法让这两个人消失?」

没错,问题就在这里。

如果没有搞清楚这件事,搞不好连鸟栖都会突然从他们的眼前消失。为了阻止这种事发生……

「那个,鸟栖先生,你要不要快点把篁找来,向他自首……」

「……我不会这样做的。再说,就算做了也不能保证我会平安离开。」

这样说也没错啦。

「可、可是,现在应该想办法提高活下来的可能性。」

「不,老实说,如果只有我一个人孤军奋战,我本来没有打算活着回去,差不多准备要死了。」

「咦?」

他看起来不像是自暴自弃的样子,但平淡的声音里带有一种令人无法忽视的真实性。

这时,青儿想起鸟栖说过的话。

『大概吧,我已经决定好要活多久了。』

或许他当时那句话并不是在开玩笑。

「为、为什么?」

「……我哥哥死的时候是三十一岁。」

声音虚弱无力。鸟栖光是呼气、吸气听起来都很痛苦。或许是因为发烧,他似乎快要意识不清了。

青儿默默盘算着,既然鸟栖的情况这么糟,干脆硬给他灌水,或是用皮带把他绑在床上。

「……所以你就是第六个罪人吧?」

皓盯着鸟栖问道,鸟栖微微地点头。

(呃……第六个人是……)

青儿还在寻思,皓已经从怀里拿出笔记本,用钢笔写了起来。那是留声机提到的罪状和乘客清单。

因邪念而侵占了巨款:油坊主──伍堂研司。

杀死孕妇、夺走她的孩子:夜啼石──加贺沼敦史。

在暴风雨的夜晚淹死妻子:洗豆妖──石冢文武。

因嫉妒而置人于死地。

因告密而害死别人。

夺走哥哥的人生:狐者异──鸟栖二三彦。

抛弃朋友的尸骸任其腐坏:以津真天──远野青儿。

还有两条罪状没有附注人名。

乃村的罪状应该就是「因嫉妒而置人于死地」吧。

『嫉妒别人不行吗!』

青儿的耳中又响起乃村激昂的喊叫,那愤恨和埋怨的声音充满对周围人们的负面情感。话虽如此,其实她比谁都更渴望得到帮助。

皓没理会咬住下唇的青儿,又把笔记本拿回来,继续写道:

因邪念而侵占了巨款:油坊主──伍堂研司。

杀死孕妇、夺走她的孩子:夜啼石──加贺沼敦史。

在暴风雨的夜晚淹死妻子:洗豆妖──石冢文武。

因嫉妒而置人于死地:反枕──乃村汐里。

因告密而害死别人。

夺走哥哥的人生:狐者异──鸟栖二三彦。

抛弃朋友的尸骸任其腐坏:以津真天──远野青儿。

用删去法来看,鹈木小姐就是……

因告密而害死别人:精蝼蛄──鹈木真生。

唔……这么一来所有乘客的罪状都弄清楚了。但是,青儿注意到其中有一只不认识的妖怪。

「呃,这个『狐者异』是……」

「那是江户时代的怪谭集《绘本百物语》提过的妖怪。生前抢夺别人食物的人,死后就变成这个模样。它会潜入店铺,翻人家的垃圾,但还是持续不停地受到饥饿折磨。」

「这、这还真是普通的恶作剧……」

更令他在意的是……这样太痛苦了。

青儿不太明白这是怎样的罪,但「狐者异」这种妖怪如果死后还是继续受苦,那么鸟栖现在或许也处在某种痛苦的漩涡中。

『不,老实说,如果只有我一个人孤军奋战,我本来没有打算活着回去,差不多准备要死了。』

他会说出这句话,恐怕就是这份痛苦造成的。

(不对,不只是「狐者异」……)

「油坊主」成了亡魂之后还是继续为自己的罪行懊悔,不断说着「把油还回去、把油还回去」。「夜啼石」也附着了被盗贼杀死的母亲的怨念。

(此外,「洗豆妖」是淹死在河里的怨灵,「反枕」是被抢劫又惨遭杀害的旅行者……奇怪?)

青儿感到有些不对劲。他仿佛快要发现一件很严重的事。

仔细想想……

先前也有过相同的异样感,好像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在刺激他的记忆。

(啊,对了。是在伍堂先生的房间……)

就是在看到伍堂房门前那滩水渍的时候。青儿觉得自己似乎看过类似的场景。

(对……人消失……然后,水……)

紧接着──

青儿心想「不会吧」,想到了那个可能性。他顿时感到室温降低,指尖发冷,全身开始打颤。

他想要否认但又做不到,原本散落在脑海各处的片段资讯像拼图一样逐渐对上,嵌在一起。

最终形成一个答案。

「……那个,皓。」

青儿想要叫皓却发不出声音。他艰涩地吞咽着口水,勉强移动仿佛结冻的舌头。

「那个,不好意思……我知道让伍堂先生消失的凶手是谁了。」

「喔?到底是谁?」

「说不定就是『我』。」

「……啊?」

皓露出青儿从未见过的表情,只能用呆若木鸡来形容。

他像在转移焦点似地干咳一声。

「你先冷静下来,从头开始说明吧。」

在皓的安抚下,青儿劈里啪啦地说了起来,好不容易说完以后,皓似乎也得出相同的结论。

「……喔喔,原来如此。」

皓喃喃说着,慢慢举起手掩住嘴。

「啊啊,所以这班列车真的跟《银河铁道之夜》一样呢。」

皓梦呓似地说着,然后……

「咚」一声,鸟栖从沙发上滑落,毫无防备地摔在地上,完全像一具尸体。

「你、你没事吧?」

青儿急忙冲过去抓住鸟栖的肩膀,却吓了一大跳。

明明隔着这么厚的衣服,他还是能感觉到鸟栖的身体热得吓人,那满是大汗的身体热度传到青儿的手上。这样的症状……真的只是感冒吗?

一股不祥的预感和恶寒同时爬上青儿的背脊。

「……果然不是普通的感冒。」

皓仿佛看穿青儿的想法,喃喃说着。

他静静地起身,毫不犹豫地走向浴室,把鸟栖丢在身后。

「呃,那个,等等……」

青儿正想叫住他的时候……

一个声音响起。

是电话铃声。那不吉利的声响撼动了冻结的空气。

(到底是谁?)

青儿战战兢兢地靠近电话,看见上面显示的号码,不禁吓得屏息。

六〇二号房──是鹈木。

『晚安。』

他接起电话,切换成免持听筒模式,随即听到愉快的声音。

那确实是鹈木的声音,但是和她原先的形象截然不同。

话虽如此,但那既非冷酷,也非无情,好像只是微笑着发出细语……对了,就像荆一样。

『鸟栖先生的情况怎么样?他吃下毒药已经很久了,差不多该发作了吧。』

「毒药……」

青儿喃喃地复诵这个词汇。

『是蓖麻毒素。晚餐之后要喝咖啡时,我把鸟栖先生的糖粉换成有毒的。』

青儿顿时感到无法呼吸。

一阵寒意爬过青儿的背部。他想到晚餐开始前发生的事。

──我想要坐在西条的对面,可以吗?

没错,皓对面的座位就在「鸟栖的旁边」。原来鹈木要求和青儿换位置,是为了毒杀鸟栖。

『所以你把鸟栖先生的糖包弄掉时,我真的很紧张,不过他既然已经出现中毒症状,可见确实吃下去了。』

「你、你说的症状是……」

『剧烈咳嗽、发烧、关节疼痛……和感冒的症状很像,所以鸟栖先生应该没有发现。可是,他体内的肝脏、肾脏、胰脏都会慢慢失去功能。』

青儿觉得像是挨了一拳,脑袋一片空白。

仿佛有只手掐住他的喉咙,压迫他的气管。

这么说来……虽然鸟栖怎么看都只像是感冒,但其实他已经快要死了吗?

(要、要帮他解毒才行……)

鹈木似乎看穿青儿的想法,嗤嗤笑着说:

『很可惜,鸟栖先生死定了。蓖麻毒素没有解毒剂,虽然有疫苗,但只能做为预防,一定要事先施打才行。也就是说,事后再打疫苗也没有救。』

青儿说不出「怎么会」。

如果鹈木所说都是真的,那鸟栖从饭后喝下咖啡的那时起,就已经开始慢慢死去,而且现在真的快要死了。

皓不知何时走到青儿身边,拿起话筒。

「……还很难说吧。」

没有怒火,也没有气愤,他用缺乏抑扬顿挫的语气如此说道。

「蓖麻毒素的致死性极高,但药效非常慢,就算直接注射到体内,也要三十六至七十二小时才会死。也就是说,这班列车到达终点站之前,鸟栖先生死亡的可能性很低。」

『嗯,没错,你知道得很多嘛。』

「到达终点站时,该处刑的罪人还有两人以上存活──这是侦探获胜的条件。既然如此,只要鸟栖先生还活着,我们就赢了。」

听到皓这句话,鹈木用含笑的语气说:

『你的假设条件根本是错的。』

她如此宣称。

『今晚搭上这班列车的七个罪人中,有五个人「打从一开始就死了」。所以能够满足胜利条件的「生还者」,其实只有身为执行人的我和远野青儿这两人。如果我们两人之中有一个死掉,侦探就输了。』

恐惧使青儿心跳加速。

在他胸中翻腾的预感逐渐变成确信。他刚才想的果然没错。伍堂研司、鸟栖二三彦、乃村汐里、石冢文武、加贺沼敦史,这五位乘客都……

『没错,其他所有人都是为了今晚这班列车而复活的死者。』

执行人少女的声音像是在微笑,就像白发鬼一样。

说不定她真的笑了。

列车继续在深夜里奔驰。

叩咚、叩咚,车轮的震动声听起来像心跳声。这声音已经引不起任何人的注意,但还是持续不停响起。

时间是凌晨五点,距离天亮还有一个小时。

此时车窗突然变亮,从外面照射进来的白光照亮前方那人的身影。

是鹈木。

他们似乎正经过某个车站,但还来不及看清楚站名,车窗外又再次被黑暗吞噬。雾气已经散去,外面的世界仍是夜晚。

「我真的很感谢你们让我离开房间。其实被关起来对我还比较好,但我总觉得不太满足,毕竟距离天亮还有一些时间。」

她嚅嗫似地说道。

此处是地毯上仍残留红酒痕迹的餐厅。隔着一张纯白桌子,鹈木和青儿他们两人面对面而坐,像是一群起得太早的旅客正等着吃早餐。

「呵呵~」她微笑了。「为了小心起见,我先提醒你们,可别想要把我绑起来,因为这是今晚的规矩──山本和神野双方不可以直接加害对方。如果你们想要靠蛮力制伏我,就算是违规行为。」

「真不愧是荆的代理人,这场比赛根本和诈欺没两样,亏你还有办法说得脸不红气不喘。」

听到皓如此辛辣的发言,鹈木的笑意却更深了。她把手按在手机壳上,那是尺寸颇大的手帐样式。

「对了,西条先生,你们是何时发现的?」

「先发现的人不是我,而是青儿。线索是照妖镜之眼看到的妖怪:油坊主、狐者异、反枕、洗豆妖、夜啼石,这些都是『人死后变成的』妖怪,共通点就是这些人全都死过一次。」

没错,就是这样。

偷油的僧人在病死后变成「油坊主」。

抢夺别人食物的人在死后变成「狐者异」。

遭人抢劫杀害的旅行者在死后变成「反枕」。

「洗豆妖」的真实身分据说是落在水里淹死的人。

「夜啼石」附着了死于盗贼刀下之人的怨念。

每一只妖怪都是来自因生病、意外、谋杀而失去性命的人。如果这些妖怪的形象反应罪人本身的情况,那他们应该全都死过一次。

令青儿注意到这一点的契机则是……

「四个月前,我们在长崎的孤岛上看过类似景象。我那位借着回魂术而复活的哥哥绯花,化为一滩水消失了。」

青儿也听说过能把尸骸复原成活人的咒术。利用平安时代流传下来的秘术,可以把化为白骨的死者尸骸恢复成生前的躯体。

可是这种秘术有一项禁忌,只要做了这件事,施术者及被施术者都会化为乌有──那就是对死者说出他的名字。

绯花出现在从前的弟弟皓的面前时,记忆已经被窜改过,所以他以为自己的名字是「绯」。

同样的事情又在今晚这班列车再度上演。

「那五位乘客或许全都被窜改了记忆,并且换了和本名不同的名字,因为使用假名就不会有触犯禁忌的危险。但青儿和伍堂先生刚好是旧识,所以……」

皓没有继续说下去,但事实并不会因此改变。伍堂是被青儿叫出了名字,才化为一滩水消失。

『五嶋青司先生!』

伍堂被青儿叫出名字之后就离开餐厅。

他的身体发生变异,大概是在回到二〇一号房之后。伍堂发现自己的身体从手指开始变透明,吓得大叫,为了求助而冲向房门。

但是……

『伍堂先生!你怎么了!』

青儿听到惨叫声、跑过去敲门时,伍堂已经化为一滩水。也就是说,门前那滩水渍就是伍堂变成的。

青儿突然有一种想吐的冲动,胃里剧烈地翻搅。

与其说是罪恶感,更该说是恐惧,因为他在不知不觉间让一个人变成水,这跟杀死一个人没啥两样。

皓在青儿的背上拍了两下。那只手很温暖,如同和他分享了体温。然后皓又转头望向鹈木。

「这班列车就像是《银河铁道之夜》。」

他像是说着独白。

「在宫泽贤治写的这篇童话故事里,除了主角乔凡尼之外的乘客全是死者。譬如因船难而死的一对姐弟和家庭教师,还有为了救朋友而淹死在河里的坎帕奈拉。」

这样啊。青儿点点头。

原来那两人没有继续旅行下去。

但是……

就算他们不能一起游遍各地,但还是曾共享过一段时光,就像共乘一班列车。虽然那只是一场短暂的梦。

此时皓眯细了眼睛,眼神如利刃一般。

「伍堂先生消失的事对你来说虽是意外,但也是幸运的事,因为这件事让鸟栖先生开始怀疑青儿。接着你想到可以利用事先放在车上的烟雾机和唱片机,引发后面的一连串事件。」

青儿听到这句话,背上立刻窜过一阵寒意。

(难道鹈木小姐做那些事都是临时起意的?)

有这种可能吗?是,确实有可能,因为她是凛堂荆的代理人。

青儿张开颤抖而发青的嘴唇。

「那乃村小姐……」

「是啊,是我让她消失的。她和你分开回到三〇一号房之后,我就打了内线电话给她。话虽如此,其实我只是和你一样叫出对方的本名。」

青儿说不出话了。

就在此时──

「……但我真想不通。」

皓按着下巴说道。

「侦探获胜的条件是到达终点站时,该处刑的罪人还有两人以上存活,所以你和青儿以外的五个人都不包含在生还者之内,这点我可以理解。虽然这只是用诡辩来混淆你们的诈欺行径。」

他继续说着「但是」。

「但是,既然其他五个乘客无论是死是活都无关紧要,那你对他们处刑又是为了什么?」

被皓这么一问,鹈木像在独白似地说:

「因为我不能原谅他们,无论如何都不能原谅他们借着死亡来逃避自己的罪,所以才拜托荆先生让我当执行人。」

她的语气很平静,甚至显得平淡,但感觉得出其中隐含着沸腾的怒气。

皓再次提出反驳:

「可是他们所有人都已经死过一次,大概是因为生病或意外吧。难道你不觉得那时他们已经得到报应──已经受到惩罚了吗?」

「嗯,确实如此。因果报应、自作自受……他们每个人都很不幸。」

鹈木如歌唱一般开始解释。

大致上是这样的:

带着巨款逃走的伍堂,来不及远走高飞逃到国外就病死了。

把哥哥饿到濒死、逼得哥哥自杀的鸟栖,选择在哥哥的忌日自杀。

石冢在台风夜里把正在协议离婚的妻子推到河里把她淹死,之后开始成天酗酒,结果自己也在烂醉中掉进河里淹死。

「或许他是被《舒伯特摇篮曲》吸引了吧。我是从刑警久保正行那里听来的,石冢先生怀孕中的妻子很喜欢哼这首曲子。石冢先生先生怀疑妻子出轨,但妻子想要离开他其实是为了肚子里的孩子着想,因为她不希望孩子将来也遭受丈夫的言语暴力。」

这一桩又一桩的悲剧让青儿听得脑袋发昏。

『我差不多准备要死了。』

鸟栖那句话果然是认真的。至于石冢为了逃避杀妻的事实而开始酗酒,最后落得和妻子同样的死法,这跟自杀也差不了多少。

「乃村小姐嫉妒的同事死掉的事被当成不幸的意外事件,她并没有被警察逮捕,但还是没办法继续留下来,后来就辞掉工作回故乡。可是,她或许觉得没脸见家人,所以到处住在网咖,最后是被强盗杀死的。」

青儿感觉脑袋像是遭到重击。

『他健康受损、辞掉工作、沉迷赌博而到处借钱……明明不想见任何人,却还是跑去找你这个童年玩伴,想也知道他当然是希望你鼓励他回到家人身边啊。』

原来乃村那段话也是在叙述她自己的心情。她犯下杀人罪,丢掉工作,根本没脸回去见家人,但还是想要回家。

她还是希望能有个人在背后推着她往前走。

「加贺沼先生在二十岁时跟人起了冲突,后来因伤害致死罪入狱服刑。其实他在国中的时候也曾在路上行抢,导致一位孕妇摔倒变成植物人,那件事因为证据不足而没有遭到起诉,但他一出狱就立刻被一心复仇的受害者家属杀死了。」

青儿还来不及说「不会吧」,就先想到「夜啼石」的传说也是婴儿长大之后为母亲复仇的故事。

『如果是被我杀死的人,就算我死了对方也不会放过我。这不是道歉就能解决的问题。』

所以他真的说对了,他就算死了都得不到原谅。

太悲惨了。

每一个人的情况都太悲惨。就算那是罪人应得的下场,但是……

「你觉得他们就算惨死还是不够,所以才要担任执行人去惩罚他们。但是,他们犯下的罪真的有那么严重吗?」

即使皓这样问,鹈木脸上的微笑还是没有消失。

「谁能衡量罪行的轻重?杀人、纵火、强盗确实是重罪,但如果是情节比较轻微的罪行的牺牲者想要杀死加害者,难道你要叫他们别这么计较吗?无论罪行是轻还是重,牺牲者的悲哀和怨恨都是一样的,那不是他人可以衡量。」

鹈木的视线转向青儿。

「正如加贺沼先生所说,你之所以愿意自首,只是因为你犯的罪比较轻吧。但是,去领取猪子石遗体的家属很遗憾他没有早点回去,还哭着说﹕『你连死了以后都是一个人孤零零的。』」

青儿顿时感到无法呼吸。他应该要早点发现,因为猪子石还有可以回去的地方,还有等待他回去的家人。

对猪子石的家属来说,青儿做的事铁定是重罪。

「啊……」

他什么都说不出来。

鹈木的视线又移回皓的身上。

「对好人来说,真正的幸福是让世上的坏人全都消失。荆先生因此把力量借给我,他实现了我想把更多妖怪打入地狱的心愿,让我去惩罚罪人。」

闻言,皓思考了一下,呼地吐出一口气。

「喔,原来如此,我终于懂了。我知道你的罪为什么是『精蝼蛄』。」

他边说边直视着鹈木。

「『精蝼蛄』是《画图百鬼夜行》提到的妖怪,和道教的『三尸』很类似。三尸又称为三尸虫,人若是在庚申夜睡着,三尸虫就会从人的体内爬出来,去向天帝报告宿主犯过的所有罪行,而天帝便会根据罪状来惩罚这个人。」

青儿听到这番话,立刻联想到其他事。

把罪状告诉审判者──如果所谓的审判者,指的是皓和荆这些在人世的鬼,那简直是……

「你就是利用那双眼睛揭露了罪人的罪状,让荆把他们打入地狱吧──用你那双和青儿一样的照妖镜之眼。」

青儿愕然屏息。

鹈木轻轻地点头。

「是的,正如你所说,我和远野先生一样,都是『地狱代客服务』的助手。」

她一直深信自己站在正义的一方。

就像父亲一样。

警察这个头衔不只是父亲的身分,更是他的人生。

全心投入工作的父亲总是在独生女真生睡着之后才回家,他跟家人相处的时间很少,教学观摩和运动会就不用说了,他甚至从来没有跟家人一起旅行过。

父亲若是看到真生做了坏事,无论情节再怎么轻微,都会严厉地予以斥责。父亲是个善恶分明的人,绝不会因为她年纪还小就有所宽贷。

──我想要和父亲一样。

从小就拥有照妖镜之眼的真生,相信人只要做了坏事,就会变成「某种非人的东西」,而惩治这些东西就是警察的任务。

但是……

──真生和爸爸一样有正义感呢。

──不愧是警察的女儿,个性很正直。

每当周遭的大人这样夸奖真生时,母亲都会很不高兴。她虽然当场表现得和颜悦色,但是一回到家里和真生独处时,就会不屑地说「你跟他才不像」。

后来真生想要学习合气道,母亲拚命地反对,被父亲喝斥了以后,她只是不悦地闭口不语,后来就离家出走。

──当什么都好,就是不要当警察。

这是母亲的口头禅。每次提起这件事,她都会很生气地抱怨,说当警察的妻子是多么可怜,不理解这一点的真生又是多么忘恩负义。

──真不想和母亲一样。

母亲在真生国中三年级的冬天活活地被烧死了。

最根本的原因是母亲搞外遇。母亲离家出走之后跑去找外遇的对象,他们似乎把贴了隔热纸的厢型车当成旅馆。

停在路边的车子烧了起来,里面好像有人──消防队接到这样的消息赶来时,车里正冒着熊熊火焰。

他们可能是为了开暖气而让引擎保持发动,眼看就要因汽车废气而导致一氧化碳中毒,后来却有人在车里泼了汽油。

母亲的外遇对象在昏迷中被烧死了,母亲的遗体却显露出想要逃走的迹象,她的一只手伸向打开的车门,可能是试图爬出车外时死去的。

真生的父亲在十天之后被逮捕。

真生知道,他们抓错人了,因为父亲在她眼中依旧是人类的模样。但父亲承认了杀妻之罪,而且在警方还没调查清楚之前就死去。他是死于自杀。

媒体热烈报导了这件案子,真生住进爷爷家以后,每天门铃都响个不停。她的爷爷以前也是警察,这令世人非常不谅解。

他们收到匿名的威胁信,接到不显示号码的恶作剧电话,信箱和大门被人写上「杀人公务员」,光是出门倒垃圾都会被邻居吐口水。

养在院子里的柴犬「大福」被闯进来看热闹的人踢了一脚,后来它光是看到路过的人都会害怕地狂吠。

在那以后,大福就和真生一起住在遮雨木窗紧闭的二楼房间。大福已经是老狗,因为没办法再出去散步,不到半年就死了。

爷爷原本就有宿疾,在压力之下又更加恶化,其他亲戚看不下去,就把真生赶出去。他们当面骂真生是「瘟神」,爷爷也只能含泪向她道歉说「对不起」。

──都是因为那家伙杀了人。

真生在心底喃喃说着「不是的」。

──都是因为这世间的罪恶。

但是,真生已经不可能当上警察,她永远无法「逮捕」那些横行世间的妖怪。她仅剩的选择只有「逃避」,别开眼不看那些妖怪──再不然就是「杀掉」。

后来真生被母亲那边的亲戚领养,改了姓氏,也靠着他们的援助读了函授制的高中,但她对任何事都提不起劲。不知不觉间,真生开始在涩谷和新宿之类的闹区游荡,日复一日地找寻妖怪,找到以后就靠着跟踪或埋伏查出他们的住家和工作地点,并搜集他们的个人资料。很快地,她搜集到的名单已将近一百人。

──这世界根本就像百鬼夜行。

但是就算有了这份名单,她也不能做什么。她会想像自己殴打或拿刀刺杀那些人,但每次冲动地准备执行时,就会想起爷爷向她说「对不起」的模样,所以最后还是忍住了。

杀死坏人真的是坏事吗?

如果她这么做了,父亲或许会骂她,爷爷或许会向她道歉说「对不起」,但是,就是这个邪恶到令人绝望的世界践踏了他们两人的正义。

既然如此……干脆让所有人都下地狱吧。

──拜托谁来惩罚这些人。

基于怨恨、愤怒、憎恨,真生在部落格上公开那份妖怪名单,可是她得到的全是恶意、批评、嘲笑,这让她不得不一再地删文和关站。

──拜托,谁……谁来惩罚这些人……

不管是谁都好,就算不是人也无所谓。

然后,她终于等到了。

「我可以实现你的心愿,但是你要把眼睛借给我。」

出现在她面前的白发鬼说道,帮她惩罚了近百名罪人。除了已死的五人以外。

只要担任他的助手,真生就能待在正义的一方。

真生已经不渴望当警察。

她想要成为凛堂荆。

肩膀上绽放著白牡丹的西条说「我早就开始怀疑了」。他隔着纯白的桌子和真生面对面。

「仔细想想,发生在长崎孤岛上的那件事也是基于『事件相关人士被照妖镜之眼看到的形象』而制定的犯罪计划。换句话说,荆的身边一定也有人拥有照妖镜之眼。」

说到这里,他像是回忆似地眯起眼睛。

「我以前曾想过,那人会不会是茧花小姐呢?不过荆说的话若是真的,他们当时应该还不认识。」

「那种人怎么能担任助手。」

真生的语气变得尖锐。

拥有照妖镜之眼的第三人──浅香茧花。真生虽然不认识她,却听过她滥用眼睛的能力去勒索别人的事,而且她还在荆去找她的当晚自杀了。

她只不过是另一个借着死亡来逃避刑罚的罪人。

「她向罪人们勒索巨额金钱,你则是强迫罪人参加赌命的游戏,你跟她又有什么不一样?」

西条用歌唱般的动听语调问道。

真生差点忍不住怒吼,只能先停顿片刻,让自己平静下来。她觉得自己很愚蠢,根本没必要和对方讨论这些事。

只需要让这一切都结束就好。

「……我跟你没什么好说的了。」

真生边说边拿起放在手边的手机,拆掉手帐型的外壳,露出里面的东西。

她把可动式的握柄往下拉,露出里面的扳机,手机顿时变成一把手枪。

那是几年前在美国发售的手机型手枪,上面还有伪造的镜头,所以从外观根本看不出破绽,再包上手帐型的外壳就更难以看穿了。

「原来如此,那就是打穿石冢先生脑袋的枪吧,难怪连鸟栖先生都没发现。」

西条露出敬佩的表情,真生默默把枪指着自己的太阳穴。

她并不清楚荆借给她的这把手枪的性能和构造,只知道扣下扳机会射出子弹──只要知道这点就够了。

「……你果然打算在天亮之前自杀。」

西条叹着气说道。不过现在说这些已经太晚。

「你自己也说过,到达终点站时,该处刑的罪人还有两人以上存活──这是侦探获胜的条件。既然只有我和远野先生两人还活着,那我一旦自杀,你们就输了。」

没错,这才是荆的计划。

荆这一方从一开始就说明了规则,西条一方若是答应,就算规则再怎么不公平,比赛还是算数。

约定好的事情绝对要遵守,就像《长谷雄草纸》的主角赌上自己的一切和朱雀门的鬼比赛双六棋一样。

「也就是说,你舍弃性命只是为了让荆赢得今晚的比赛……是这样吗?」

「是啊,我一开始就是和荆先生这样约定的。他实现了我的心愿,帮我惩罚一百个罪人,而报酬就是我自己。」

荆确实帮她实现了心愿,除了还没受到地狱审判就因意外或自杀而死的五人以外。

希望在最后惩罚那五人的也是真生自己。她想要亲手结束百鬼夜行。

「……原来如此,我明白了。」

西条喃喃说着,静静闭起眼睛。他身穿白衣,再闭上眼睛,看起来简直像是真正的尸体。

(……咦?)

真生的视线突然被某样东西吸引。

西条被黑发盖着的耳朵闪烁着银色的光辉,那难道是……

「我已经明白你做的事有多么愚蠢。」

真生忍不住「咦?」了一声。

她不知道西条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只是不服输吗?可是有一种无法忽视的预感令她忍不住打颤,仿佛正面对比怪物更可怕的东西。

此时她才想起,现在眼前这位穿着丧服的少年也是来自地狱的鬼。

西条慢慢睁开眼睛。

然后,那双比黑夜更暗的双眸紧盯着真生。

「那么,就请你下地狱吧。」

那张白皙的鬼脸笑道。

「你刚才说的话有几点矛盾。」

听到这个声音的瞬间,真生感到背脊发凉。

身穿丧服的少年,脸上还是一样挂着高深莫测的微笑。

但真生已经不需要再担心害怕,反正只要扣下扳机,一切都结束了。但是……

「对好人来说,真正的幸福就是让世上的坏人全都消失──这是你的信念吧。但是,这句话根本是谎言。你不是在骗别人,而是在骗你自己。」

真生「咦」了一声。西条不予理会,又淡淡地说道:

「那是相信世间有正义和善良的人才该说的话,但你根本不相信这些,因为在你眼中,这世间有的只是把你爷爷和爱犬贴上『凶手家属』的标签,不断贬低、嘲笑、谴责、伤害你们的人。」

真生感觉被戳中了痛处。

没错,对她爷爷吐口水、踢了他们家大福的都不是妖怪,而是普通人类。就算他们每一个人都不足以称为罪人,但这些无数的小小恶意聚集起来也是能杀人。这就是世人。

「那些人口中的正义,只是用来掩饰恶意的面具。他们的心底对别人充满愤怒,不满、气愤、焦躁、孤独──这些累积在心中的负面情感只想找发泄的对象,因此他们才会把矛头指向你们这些『凶手家属』。对你来说,世人就是这个样子。」

西条继续说下去。

「可是,不相信人心有正义的你却为了让世人得到真正的幸福而持续地惩罚罪人,这不是很矛盾吗?可见你惩罚罪人其实是为了其他理由。」

他露出天真无邪的笑容,但这样更叫人心惊。漆黑的双眸阴暗又深沉,像黑夜一般没有边际。

「最令我在意的是,你父亲承认了杀妻的罪行,但直到最后还是保持着人类的模样。如果照妖镜的力量可信,那你父亲应该是冤枉的。」

真生心想,现在还说这个做什么?根本没必要提这件事。

「既然如此,你父亲究竟为什么要自杀?你知道理由吗?」

真生意外地「咦」了一声。

她吸气,又吐气,好不容易才想到一个像样的理由。

「那是因为……一定是警方对我父亲严刑逼供。」

「那你为什么没有去找出用不人道手段压迫你父亲的『凶手』呢?」

「呃……」

「话说回来,如果你父亲是冤枉的,必定有一个杀害你母亲和她外遇对象的『真凶』。那个人让你父亲蒙上不白之冤,还悠哉地逍遥法外,难道你不会想要找出那个人吗?」

真生觉得周遭空气突然扭曲。

带有不祥味道的唾液在舌头上扩散,闻起来、尝起来都像是铁锈……不对,那是血。她似乎在不知不觉间咬破嘴唇。

(快点……我得快点扣下扳机。)

但她的手指仿佛麻痹了,动弹不得,如同被蛇盯上的青蛙。

「这不是很奇怪吗?你的正义感和行动力比谁都强,应该会去找寻凶手才对,但却一直放着真凶不管。这是为什么呢?」

真生听见自己咬紧牙关的声音。不安和恐惧几乎令她窒息。

但西条对她露出微笑。

「线索就是你在晚餐时给我看过的照片。你是为了不让我注意到鸟栖先生的糖包被换成毒药,才刻意让我看照片吧,不过,这正是你犯的错。」

真生不明白他这番话是什么意思。

当时她让西条看的是大福趴在窗边床上打哈欠的照片。她在父母过世以后住在爷爷家二楼时的照片。可是,里面不可能有跟这些事相关的线索。

「线索就是反光。可能是因为闪光灯太强,经过金属狗碗的反射,使得照片一部分亮到看不清楚。可是最该反光的玻璃窗却没有任何影响,还是一片漆黑。由此可见,你用黑布或黑纸之类不会反光的东西『从内侧遮住了窗户』。」

「那、那是为了不让跑到院子里看热闹的路人和媒体记者看到我的房间。」

「不对,你自己刚才就说了,因为大福变得很怕人,所以你让它和你一起住在『关着遮雨木窗的二楼房间』。二楼窗户已经有遮雨木窗可以挡住别人的视线,那你为什么还要用东西遮住窗户呢?」

西条说到这里停下来,竖起食指。

「外面的遮雨木窗一旦关起来,里面的玻璃窗就会像镜子一样反射光线。你看,就像这样。」

他指着的是餐车的车窗。

没有任何光芒及色彩的昏暗车窗映出三人如苍白亡魂般的身影,包括侦探、他的助手,以及变化成妖怪「精蝼蛄」模样的真生。

「没错,你之所以要遮住窗户,是因为不想看到自己变成妖怪的模样。青儿和我刚认识时也一样,他完全不敢正视变成妖怪的自己。你会遮住窗户就代表你想逃避自己犯下的罪行。」

西条歪着脑袋,又说了一句「不过」。

「不过,当时的你是变成什么妖怪呢?」

真生的心脏猛然一颤。

她发不出哀号,只是不停颤抖。映在车窗上的妖怪也显出害怕的模样,如同被黎明光辉暴露出真面目、百鬼夜行中的一只妖怪。

「你现在的模样是『精蝼蛄』,这想必是你和荆一起把近百位罪人打入地狱之后才出现的模样。但你是在被赶出爷爷家以后才认识荆的,也就是说,拍下那张照片时,你并不是『精蝼蛄』,而是其他妖怪的模样。」

真生感到眼前的视野在摇晃,映在车窗上的怪物也同时像麦芽糖一样扭曲变形,看起来有如一团熊熊燃烧的地狱业火。

(啊啊,我知道……)

她认识这种妖怪。那是火之车,《宇治拾遗物语》提过这种用燃烧着火焰的车子把罪人送到地狱的鬼。

那就是真生以前的模样。

「如果犯了更重的罪,映在照妖镜里的妖怪形象也会跟着改变,所以你是把一百个罪人的名单交给荆以后才变成『精蝼蛄』的模样。我想,你第一次变成妖怪应该是在你母亲和她的外遇对象被某人烧死,你父亲扛下杀妻之罪而自杀的时候吧。」

真生不想再听下去了。

她很想立刻扣下扳机,手指却无法动弹,因为那样就是用死亡来逃避罪行──如同为了今晚的游戏而从白骨恢复成人形的那五个罪人。

而且……

「我从警方相关人士那里听说过,你父亲并不是无缘无故遭到逮捕,而是因为凶案现场的监视器拍到可疑车辆的车牌,那就是你正在放特休假的父亲的车子。也就是说,案发时你父亲也在现场,他是因为知道真凶的身分才自杀的……这样说来,真凶的身分连猜都不用猜。」

突然间,白色的东西遮住真生的视野。

(……雪?)

车窗外的昏暗夜空飘下白色的雪花。

──啊啊,没错,是雪。

那时候,真生也是像这样从窗里眺望外面纷飞的雪花。就在她把罐装汽油倒在后座,用颤抖的手指点燃火柴的时候。

是的,真生当时也在车上。她因寒冷和恐惧而不断发抖,身旁是倒在座位上、不知意识是否清醒的母亲。

──她打算拉着家人一起自杀。

真生把路边的积雪塞进排气管,用废气引起一氧化碳中毒,让那两人昏了过去,然后她打破车窗、拉开车门、浇上汽油,接下来她自己再坐进去点火,事情就结束了。

(虽然我不想说他们是我的家人。)

真生打算把一家三口都活活烧死,包括她自己、母亲,还有她「真正的父亲」。

『那个男人才不是你的父亲。』

案发的数天前,母亲一脸不屑地对真生这么说。就在真生发现了母亲外遇,拿出自己拍的证据照片给母亲看的时候。

如果父母之后离婚,她一定要跟着父亲。她希望能支撑努力当警察的父亲,而且有朝一日也要跟随父亲的脚步走上同一条路。但是……

『你真正的父亲是照片上这个男人。当然,我早就决定等你国中毕业就要离婚。我一直期待着有一天能丢下那个工作狂,一家三口真正地一起生活。』

真生此时终于明白,母亲像诅咒似地不断说的那句「你跟他才不像」是什么意思。对她来说,这是彻底的绝望。

她一直深信自己站在正义的一方。

就像父亲一样。

但事实上,真生本身就是违背正义的存在。

从出生开始,她就是母亲的共犯、父亲的加害者。既然生为一个不义的孩子,她绝无可能做出正义的事。

这样的话,她希望至少能以「父亲的女儿」的身分死去。

但是……

点燃火柴的一瞬间,她受到一股剧烈的冲击,随即从不知何时打开的后车门被推出车外。当真生回过神的时候,她已经倒在灰色的柏油路上,看着敞开的车门冒出火焰。

是母亲的手把真生推出去的。

那只手打开车门,让真生逃到车外。

短短的几秒钟以后,车子被喷着火花的烈焰吞噬。现场寂静得出奇,听不见半点声音,也听不见惨叫声。之后,真生在飘落的雪花中拔腿奔跑。她拒绝接受现实,逃离了这一切。

如今……

「我还听说你的父亲……」

西条的声音把真生拉回现实。车轮「叩咚、叩咚」的声音不绝于耳。

那是朝着黎明不停奔驰的列车心跳声。

「……他在接受调查时承认自己『用路边的积雪塞住排气管,让车上的两人失去意识,然后才下手烧死他们』。他的证词和案发现场的状况完全吻合,可见你父亲亲眼目睹了凶手杀死妻子和她的外遇对象,却没有试图阻止。你父亲会自杀,或许就是为了抹去这个罪过。」

──啊啊,原来是这样。

父亲当时在放特休假,或许他也发现妻子外遇的事,偷偷跟去那里。就算真生和父亲没有血缘关系,他们终究是一对相似的父女。

而且,父亲如果知道真生不是自己的亲生女儿……

(父亲恨的不只是母亲,他连我也恨。)

所以他只是在一旁默默看着妻子和外遇对象被亲生女儿烧死,不打算出手相救。就算连女儿都会一起被烧死。

警察这个头衔不只是父亲的身分,更是他的人生,但父亲却放任凶杀案发生。就算是一时糊涂,他铁定无法原谅自己把对妻子和外遇对象的复仇看得更重要,所以才会用自杀的方式来惩罚自己。

然后,只有真生一个人活下来。

「活下来的你和父亲一样无法原谅自己,但是你承受不了现实,所以把这一切都忘了。」

没错,所以真生才把像镜子一样的窗户从内侧遮起来,免得看到自己变成「火之车」的模样,令她再想起那些事。

「就这样,在你心里只留下无处发泄的怒气。你气的是用死亡逃避刑罚的那些大人,以及犯过罪却还是继续逍遥法外的自己。那股怒气不断找寻发泄的对象,于是你开始憎恨那些逍遥法外的罪犯,以及借着死亡逃避罪过的死者。」

真生想要否认,却无法出言反驳。

绝对不能承认。如果她憎恨罪人的理由只是这样,如果她光凭这样就把一百个罪人活生生打入地狱……

「是的,坦白说,你只是在泄愤。你想借着惩罚别人来证明自己是正义的。只要攻击坏人,你就成了好人,就可以告诉自己『我没有错』。你持续地惩罚罪人只是为了合理化自己的行为。」

啊啊,是啊。真生终于想起来了,这也是她被封印起来的记忆之一。

荆说过要帮她惩罚一百个罪人,相对地,她要把照妖镜之眼的力量借给他。而且惩罚完一百个罪人以后,就轮到真生了。

『你是说……我得死吗?』

听到真生这么问,荆轻轻地歪起脑袋。

『因为你本来就是第一百零一个罪人啊。』

仔细想想,荆从来没有称她为「助手」。在那双琥珀色的眼睛之中,或许真生从头到尾都只是一个丑陋愚蠢的罪人。

──我受不了。

真生准备用颤抖的手指扣下扳机时……

「……别逃避。」

那出奇沉静的声音钻进她的耳中。

真生愕然抬头,看到身穿白衣的夜叉。那张太过白皙的脸庞隐含令人恐惧的怒火。

「绝不允许用死亡来逃避罪过──这不是你的信念吗?所以你没有权利用死亡来逃避罪过,你有义务继续活着偿还罪债。」

那是比死刑宣告更可怕的发言。

但是……

(啊啊,是啊,我连下地狱的权利都没有。)

因为真生让已经死去的罪人又遭到第二次死亡,她才是这班列车上罪孽最深重的罪人。

就算是这样……

「……对不起。」

真生的嘴唇发出呓语般的声音。然后,她扣下了扳机。

枪声响起。

但是她的头盖骨之下并没有喷出血液和脑浆。

抵在太阳穴上的枪飞了出去,手指也痛得像是快要断了。

「……还好里面有子弹。」

有个声音传来。

真生回头一看,车厢门前站着一个小小的人影,那人的手上拿着先前在图书室从侦探助手的枪套里没收的左轮手枪。

那是鸟栖。

「咦?」

鹈木好不容易说出口的只有这个字。

这也是应该的。青儿如此想着。毕竟她已经把枪抵在自己的脑袋上扣下扳机,枪却飞了出去,而且阻挠她的还是吃了致死剧毒而奄奄一息的人。

「为、为什么你会……你不是已经出现中毒症状,动弹不得吗?」

她的视线紧盯着鸟栖。

鸟栖一面捡起掉在墙边的手机型手枪,一面咳嗽清除喉中的痰。他刚才还一副要死不活的样子,现在却好像突然痊愈,高烧也退了。

皓在一旁开口说道:

「是啊,蓖麻毒素确实是最剧烈的毒药,吃进体内之后就会逐渐侵蚀内脏,也没有救治的方法,只能静静等死。不过,鸟栖先生打从一开始就没有吃下蓖麻毒素。」

鹈木又「咦?」了一声。

「事情就像你担忧的那样,青儿和鸟栖先生的糖粉在掉到地上的时候已经换过来了。也就是说,青儿不小心给了鸟栖先生另外一包。直到晚餐结束后,下了毒的那包糖粉一直放在青儿的手边。」

还好我只喝黑咖啡……青儿简直要感激涕零,不过就算他真的准备吃下去,皓应该也会阻止他吧。

鹈木闻言发出哀号般的声音。

「可、可是,那鸟栖先生为什么会出现蓖麻毒素的中毒症状?他明明剧烈咳嗽又发烧,就连现在都咳得这么严重……」

「是流行性感冒。」

「……啊?」

「剧烈咳嗽、体温猛烈升高、关节疼痛、脱水──蓖麻毒素的中毒症状原本就很容易被误认为流行性感冒。其实青儿直到上周还因为流行性感冒而卧病在床,大概是他传染给鸟栖先生的吧。」

……呃,完全没听说过这件事。

青儿一直以为自己是营养不良加上太过疲劳才导致重感冒,没想到病了那么久都没治好是因为流行性感冒……对了,先前他在饭后拿到的药都不是市面上的成药,而是处方药。虽然青儿很想质问皓为什么不告诉他,但皓若反问他为什么自己没有发现,他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鸟栖露出冰冷的眼神。

「因为吃晚餐的时候你一直坐在我对面咳嗽,还没有戴口罩。」

「呃,那个……真抱歉。」

青儿畏畏缩缩地道歉,同时还在心中说着﹕「你还不是用裸绞勒昏了我。」

「所以我听你提到蓖麻毒素的事,立刻就发现你误会了。不过鸟栖先生确实有脱水症状和发烧,所以我把他拖进浴室浇了冷水,所以他的高烧才会退下来。」

「……搞不好我会因此死掉耶。」

算了,这就先不管。

「就算不是这样,你应该还是杀不死鸟栖先生。其实用口服的方式本来就不太能发挥出蓖麻毒素的效果,但是蓖麻毒素的原料蓖麻含有毒性极强的生物碱──蓖麻碱,和蓖麻毒素一样会引起发烧及呼吸困难,所以才会害人误会,总之被你下毒的糖包打从一开始就杀不了人。」

鹈木想要说「怎么可能」,结果还是没说出口,她那茫然若失的样子仿佛已经不想活下去了。

和荆相似的微笑已从她的脸上消失,或许那只是执行人的面具吧,如今站在他们眼前的鹈木看起来既狼狈又颓丧,非常脆弱。

仔细想想,她才十八岁而已。

(她也一直在逃避。)

他们都一样。她和青儿完全相反,却又很相像。如同镜中的影像和实物虽然左右相反,却又分毫不差。

青儿一直在逃避,但鹈木甚至不容许自己「逃避」,所以她能做的只有「遗忘」。

──这双眼睛一定是诅咒。

鹈木一生下来就拥有照妖镜的能力,有着妖怪形象的罪人在她眼中只是「非人的某种东西」。

从懂事以来,她从来不曾把坏人当作人。

所以,她没办法原谅变成罪人的自己,也没办法对非人的妖怪抱持着人类的感情──那么,如果没有这双眼睛,她或许就不会杀人了吧?

「那个,鹈木小姐……」

青儿想要叫她,却没有说下去,消失的后半句话渐渐落入无边的黑暗。

就在此时……

「鹈木小姐。」

鸟栖叫道。

他像在安抚哭泣的孩子,既笨拙又僵硬,但又努力表现出温柔,配合著她的高度弯下身子。

「你刚才说的话我都听到了,西条把无线电对讲机交给我……他刚才说『从警方相关人士那里听说了一些事』,其实都是我告诉他的。」

此时皓的耳朵上也戴着闪闪发亮的耳骨夹式耳机。鸟栖被皓浇了冷水、脑袋冷却下来以后,就一直在图书室待命,无线电对讲机就是用来跟他联络的。

「你犯下的是杀人罪,连我也差点被你给杀了,但我还是不希望你死,因为我是警察,我的工作是要阻止别人死掉或犯罪……而不是抓住坏人后,把他们从世界上铲除。」

他痛苦地喘着气,但还是表现出安抚孩子的态度。像是在微笑,又像是在哭。

「你爸爸一定也是这样,他不只是为了好人而活,也是为了被你视为妖怪的坏人而活,所以我不希望你再杀人或是自杀。」

但是,鹈木似乎忍耐到极限了。

从她喉中发出的声音比起尖叫更像咆哮。她大叫一声以后,像孩子一样气愤地甩着头,跑出车厢门。那是休息室的方向。

「鹈木小姐!」

青儿大叫着追过去,但他一冲到休息室就立刻停下来。

「……咦?」

他不明白发生什么事,不敢相信眼前景象是真的。

那里有一具尸体。

宛如断线的人偶,以不自然的姿势仰躺在地上,空虚地睁着再也不会眨动的眼睛。

那是鹈木。

「为……为什么……」

在场的每个人都像中了定身咒一样僵在原地。

这时……

「原来如此。」

有个声音说道。

青儿突然觉得车窗外的夜色似乎变得更昏暗。

不,那只是错觉。那片黑夜的黑暗瞬间变得更加凶恶,好像随时都要冲破车窗、吞噬车内的灯光。

说话的人就在青儿的背后。

「百鬼夜行会在黎明光辉的驱散中迎向终结,照这样看来,这或许是最适合她的结局。」

「啪」的一声,弹指的声音响起。

曾经害得加贺沼丧命的灭火器上面那片空空如也的墙壁,此时突然出现一个方形盒子,上面写着「紧急煞车」。

「在出发之前,她拜托我藏起紧急煞车。这是要让其他人无法逃下车的障眼法。所以,我顺便在盒子上装了毒针,如果她想逃走,就会被刺到。」

一旁传来衣服摩擦的声音,那个人出现了。

踩着如亡魂般的步伐,摇曳着如凶恶夜色的披肩外套──是凛堂荆。

「不是死,就是逃,再不然就是杀人,有些人只能这样生存下去──根深蒂固的恶人只能这样生存下去。拿石头打坏人的不会是好人,而是比坏人更坏的人,所以除掉了一百只鬼的她就等于是百鬼夜行。」

至今才出场的荆,像是看着无聊戏剧似地眯细眼睛,低语声中仿佛夹带着令人窒息的黑暗。

不,不对,他一直在车上。

──「鬼」就是「隐」。

如同古时人们畏惧的百鬼夜行,那是看不见但确实存在的东西。

「善人终究无法理解恶人。你们没有看透她的本性,这就注定你们的落败。」

荆露出微笑。

如同恐惧与死亡的花苞大大地绽放。

「……以及我的胜利。」

绝望在笑着。

皓背后的门关上了。

这么一来,他和跟在身后的青儿就被隔开。青儿大概会被篁赶回三〇二号房吧。

他被请进房间的瞬间,门就关了起来。

后面那扇门无论要从里面出去,或是要从外面进来,都得输入八码的密码。或许是因为这样,皓才会被请来此处。

为了让他这个输家和赢家对峙。在这个绝对打不开的密室中。

「欢迎。」

如此说着的荆坐在一张双人座的沙发上。

这里是观景室。如名所示,这个空间和煞风景一词完全扯不上关系。

室内装潢得如同铺着深红色天鹅绒的盒子,到处摆放的都是古董家具。

底端的墙壁被一片宽敞的玻璃窗所占据,角落有一扇门,可以走到外面的观景台上。

话虽如此,若是从行进的列车往下跳等于是自杀行为。

「我可以坐下吧?」

「请吧,你的座位是那里。」

坐在对面的荆的白发依然带着死亡的味道。

如人偶般的精致外表和他纤细的体型十分相衬,看起来弱不禁风,能看见静脉的剔透肌肤比雪更白,如尸蜡一般。

「那就请让我先问一个问题,刚才鸟栖先生被带走了,他现在怎么了?」

荆有些诧异地眯起眼睛,他一定没想到皓会先问其他乘客的事。

「他一到终点站就会被释放,游戏规则就是这样订的。我也帮他准备了身分证明文件和现金,如果他愿意,今后可以继续用『鸟栖二三彦』的身分生活。」

也就是说,他没有恢复本名。

鸟栖已经被视为自杀者并开出死亡证明,户籍也被取消了,除了改名换姓之外没有其他方法。而且,如果他再被人叫了本名,就会化为一滩水,所以他只能舍弃过去的人生。

「好,那你为什么找我来这里?」

「这个嘛,为了在抵达终点站之前打发时间……我想,至少要让你们父子俩好好道别。左边那个就是你父亲。」

哐当一声,两块镜子放到桌上。不,仔细一看,那并不像镜子,而是有着银白色平面的两块青铜──破裂的照妖镜残骸。

「原来你是用魔镜封印了两位魔王……不过这样看来,偷走照妖镜的果然是你。」

荆意外地眨眨眼。

「听你那语气,好像你早就知道的样子。」

「删改阎魔殿保管纪录的确实是篁,但是,我怎么想都想不出篁有什么动机要偷走照妖镜。」

没错,篁身为看守者,想要借用照妖镜多久就能借用多久,没必要偷窃。

「照妖镜的功能是『揭穿在现世尚未受到惩罚的罪人』,拿走那东西是要做什么呢?我随便猜也能猜到,答案就是『地狱代客服务』。而且照妖镜从仓库里被偷出去、镜子碎片洒落人间是在十八年前,听说阎魔大王提议让两位魔王比试地狱审判就是在那个时候。」

「偷走照妖镜的是我,下命令的是我父亲。这是为了找个拥有照妖镜之眼的人来帮忙『地狱代客服务』,因为魔族的眼睛不适合。」

是的,所以才要把照妖镜的碎片洒到人间。

可是洒了照妖镜碎片之后,他们却找不到眼睛拥有照妖镜之力的人,当时的努力完全没得到收获。因为……

「或许能够得到照妖镜之力的只有小孩吧。远野青儿、浅香茧花、鹈木真生,这三人的眼睛掉入镜子碎片分别是在五岁、六岁、〇岁的时候,全是稚龄的孩子。」

俗话说,孩子在七岁前都是属于神的。或许只有天真无邪的人才能获得那种力量,所以恶神神野恶五郎的计划就失败了。

荆找到拥有照妖镜之力的鹈木是在三年前,当时地狱审判的竞赛已经开始两年了。

「所以父亲才会想到要命令我们十三个兄弟彼此杀伐,使我能趁乱假死,好在暗地里活跃……为了把你置于死地。」

「是啊,所以棘才坐上继承人的位置,成为表面上的幌子。这些我都知道了,但有些事怎么想都想不通。」

皓歪了歪头。

「为什么你不杀了棘?」

「什么意思?」

「一周前,你用霰弹枪射了棘,但霰弹枪用的本来应该是霰弹。如果你用的是霰弹,棘全身中弹,恐怕还没取出所有子弹就死了,但你为什么会用一粒弹呢?」

荆听到这个问题只是静静地眨眼。

浏海底下那双仿佛能看透一切的眼睛盯着皓。

「因为霰弹的威力不如一粒弹,虽然霰弹比较容易取人性命,却很难用来阻挡对方的行动。」

「要这样说的话,你没射他的惯用手就说不过去了。你真的想要阻止他反击的话,应该射他的右手才有说服力,但你却在不可能射偏的距离下射伤他的左肩。你是担心他会留下后遗症吗?」

荆轻轻吐了一口气,歪着头想了一下,像是压抑怒气般地眯起眼睛。

「……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一直很好奇,对棘来说,你这个双胞胎哥哥究竟是怎样的人?虽然他不擅长猜测别人的想法,却有着过人的直觉,我在奥飞驒消失之后,他也是第一个猜到我在装死的人。」

没错,在棘被鵺咬断喉咙的狮堂家那件事之中,他也没有猜错凶手的身分。虽然推论过程出了很多错,但仍找出了答案。棘乍看很好骗,但只要让他起了疑心,他就是最难骗的家伙。

「可是,这么敏锐的棘却『从来没有怀疑过你自杀的事』,也就是说,你在棘的眼中确实是会这样做的人──经过兄弟间的自相残杀,为了让弟弟登上继承人宝座而自杀的人。这点应该没错吧?」

荆突然笑了。那不是忍俊不住,也不是嘲笑。

「真是令人不舒服。难道你也是这样看我的吗?」

皓面对这个问题并没有点头。

他默默地闭上眼睛,接着又睁开,片刻之后才摇头说:

「不,我不这么觉得,所以我可以打从心底说出这句……『活该』。」

皓笑了。

如同在寒夜中盛开的大朵白色牡丹花。

荆突然察觉到异样的气氛,急忙回头一看。

泼剌一声传来。

皮肉和头发烧焦的恶臭同时传来,接着是一阵惨叫。

那不是荆的声音,而是从后面悄悄逼近、用小瓶子里的硫酸泼向他的偷袭者咧大了嘴发出尖锐的叫声。

因为那人对自己正在做的事感到恐惧和战栗。

那是乃村汐里,本应被执行人鹈木化为水而消失的乘客。

这时,坐在椅子上的荆直接伸出脚去,踢中乃村的腹侧。

乃村横向倒地,发出短暂的呻吟,不知是撞到肩膀还是头。荆立刻上前,一脚踩住她的背,令她动弹不得。

他上半部的脸被硫酸泼到,他因剧痛而一面喘气一面说:

「……为什么你还活着?」

他用手遮住左半张脸,露出的右眼变得混浊,被腐蚀得一片血红的皮肤到处都冒出水疱。

荆失明了。

「直接折断脊椎应该比较快。」

他一说完就加重踩在乃村背上那只脚的力道,乃村的喉咙顿时发出笛声般的哀号。

「是、是电话!鹈木小姐打电话给我!说我只要依照她的指示杀死你,她就会以执行人的身分放我活着离开!」

若是把她支离破碎的发言合起来看──

乃村一开始拒绝了鹈木要她杀害荆的要求,还为了反抗而企图自杀,却被青儿阻止,所以她才答应接受。

「后、后来我就依照鹈木小姐的指示……」

为了伪造出和伍堂消失时相同的情况,乃村在门边洒水之后离开三〇一号房,接着躲进四号车厢的公共厕所,拿到鹈木事先藏在那里的硫酸小瓶子。

(啊啊,原来如此。)

皓默默地想通了。

他回想起晚餐前和鹈木在四号车厢的公共厕所前撞上的那件事,或许她那时就是在藏硫酸。

然后……

乃村看准青儿等人因担心她而赶去三〇一号房的时候跑到休息室,从加贺沼的身上拿到房间钥匙,躲进因房客死亡而变成空房的七〇一号房。

过一阵子,她从门上的猫眼看到荆从观景室出来,经过七〇一号房的门前,于是她输入鹈木告诉她的密码,潜入观景室中。

接着她躲在家具后面,拿着装了硫酸的小瓶子,等待下手的时机。

(鹈木都已经死了。)

但是乃村无从得知这件事,所以她还是依照指示对荆泼了硫酸。

为了存活下去。

因为青儿那句「请你不要死」激励了她。

「你有问过她为什么要杀我吗?」

被荆这么一问,乃村如同被踩扁的青蛙,呻吟着说:

「鹈、鹈木小姐说,如果你问了就这样告诉你:『我想要成为你,你却不让我成为你。今晚我就要死了,既然我以后再也不能惩罚罪人,还不如拉着你一起死。』」

荆发出大笑。

像个观赏喜剧的观众,愉快地、觉得很可笑地颤抖着肩膀和喉咙大笑。

「……她就算死了都是个大坏蛋呢。」

他弹响手指。

突然,乃村的头颓然垂下,像个哭累的孩子一样打着呼。她睡着了。

「你没有杀了她吧?」

皓提问的语气带着一丝意外。

相较之下,荆只是静静移开踩在乃村背上的脚,脸上没有任何敌意或恶意,仿佛看着毫不关心的某种东西。

「对了。」

皓说道。

喀的一声,他故意响亮地把手中的手枪拉开击铁。

「你早就料到会这样吧?」

他拿在手上的是左轮手枪──S&WM19型。

那是鸟栖还给青儿的手枪,青儿又交给皓做为防身之用。其实那本来是棘爱用的手枪。

事实上,乃村被踢倒在地时,皓立刻抽出怀中的手枪,如果乃村有性命危险,他随时会扣下扳机。可是荆没有注意到有一把枪对准自己,因为皓举起枪时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换句话说,荆的双眼都失明了。

「……果然瞒不过去啊。」

荆自言自语似地说道,放开盖在左脸上的手。

接着有个东西从他的脸上落下,如同被黏着剂黏住的东西剥落。那是逐渐凝固的血和脓,以及脸皮。

他露出来的左眼和右眼一样混浊。皓把枪口对着那只眼睛,吸了一口气。

「我一直有个疑问。今晚的规则说,到达终点站之前都不能加害彼此,而违规的惩罚是『判定落败』。换句话说,比赛结果出炉之后,这条规则对输家就没意义了。」

这样看来,赢家有两个选择,要么是在到达终点站之前把输家关在车上的某处,要么是赢家自己躲起来。

「可是,你偏偏把我和你关在这间密室中,而且你还知道我的身上带着防身武器。」

说完,皓扣在扳机上的手指更用力了一点,并深深吐出一口气。

「这样简直像是在对我说『杀了我』。这就是你的心愿吗?」

荆只是微笑,没有作声。

看到那双眼睛时,有一股令人麻痹的战栗爬过皓的背脊。

那双隐含着苍白昏暗的双眼中什么都没有。

或是……只有黑暗深沉的虚无。

「……事情本来就是这样。」

荆歪着脑袋微笑。他似乎光是呼吸就痛得快要昏厥。

「杀伐和争夺都只有一个目的,那就是把恶神神野恶五郎打入地狱,抢走他耗上一生追求的魔王宝座。这就是我──和『假装自相残杀』而死的十一个哥哥的心愿。」

呢喃的声音里带着死亡的味道。

如同血与脓,或是活着的尸体。

「以血还血,以命还命──我们兄弟十二人做了这个决定。要活下来的只有两个人,一个是最有可能杀死那个男人的我,另一个则是我把那男人杀死之后必须坐上魔王宝座的人,也就是对整件事一无所知、讨伐了我这个杀父仇人、以正统继承人的身分坐上魔王宝座的人──那就是棘。只不过是这样。」

皓闭上眼睛。

他的睫毛颤动,半张的嘴唇仿佛准备说话,但最后还是闭了起来,片刻之后他才又睁开眼睛。

「所以你计划让我杀了你。你要在今晚的比赛结束后,让落败的我杀死你这个弑父的叛徒,好让棘坐上魔王宝座……这就是你的剧本吧。」

荆没有回答,大概是觉得没必要回答。

黎明步步逼近,皓剩下的选项只有两个。

杀死荆,或是被荆杀死。

「但是……」

皓突然开口。

「喀」的一声,他把手枪放在桌上,然后缓缓转向荆。

「现在我又想到一个选项。」

他微笑着说道。

像是被称为百祸之王的鬼,又像是正值青春的少年。

他的表情如同为宠物感到骄傲的主人,又如同为独一无二的朋友感到自豪的孩子。

「如果让你觉得不舒服,那真是抱歉了,青儿就是这样。」

紧接着……

「皓!」

皓背后的门打开来。观景室的门设定了八码的密码,除了荆以外应该没有其他人打得开。

一个人冲进来挡在皓的身前,像是要保护他。

那是青儿。

然后,迅雷不及掩耳──

荆还没因讶异而扭曲脸孔,就已经从怀中抽出手枪,把枪口对准声音传来的方向,准备扣下扳机。

「……原来是这样,我终于明白了。」

有个声音传来。就在荆的身边。

荆一听就僵住了,从双脚的脚尖到扣着扳机的手指都僵硬不动。

在他露出破绽的瞬间,有一只手从旁边伸过来,抓住手枪,并以食指卡在击铁前方,让子弹无法射出。

「为什么……」

荆低语的声音听起来像是梦呓,一双混浊的眼睛睁大到目眶欲裂。

「……为什么棘会在这里?」

没错,说话的人就站在他身边。

他隐藏声息,悄悄来到伸手可及的距离。

──是凛堂棘。

青儿首先冲到皓的身边。跟他一同出现的棘,第一件做的事则是用手杖狠狠地朝着荆的脑袋挥落。

哐的一声。

荆似乎被打得脑震荡,随即跪倒在地。棘马上抱住荆,一看到他混浊的双眼,就咬紧牙关。棘让荆躺在地毯上,随手取下他的帽子,轻抚他的浏海,然后叹了一口气。

一旁的皓开口说道:

「真是千钧一发啊……不过没想到你进得来。」

「解密码时多花了一些时间。我本来以为应该是他喜欢的作曲家或小说家的出生年月日,没想到是阿嘉莎.克莉丝蒂的死亡日期。」

──啊?到底是怎么回事?

如果是平时的青儿应该会一头雾水,不过他现在什么都知道。

没错,追根究柢,事情是开始于皓寄给棘的一封信。

在这一周里,棘表面上看来因重伤而昏迷不醒,其实只是假装昏迷,静待逃脱的机会。

皓看穿了这一点,就把荆送来的邀请函拍照传给棘,还顺便附上和这班列车在途中交会而过的另一辆列车的班次。

(想不到他真的有办法在中途上车。)

青儿愕然地回溯着记忆。

『如果你醒来了,就看看窗外。』

青儿在图书室里听到皓的声音这么说,立刻转向窗外,就看见棘攀在运货列车的外侧,用特技演员也自叹不如的俐落动作跳到蓝色幻灯号的车顶。

在那之后……

青儿急忙摇下车窗,依照皓在对讲机中的指示,把点燃的香烟伸到车窗外,给车顶上的棘打暗号,等棘从窗子跳进图书室以后,就把三〇二号房的钥匙交给他,让他躲在房间里。接着……

『图书室的窗户如果打开,我就会立刻收到警告通知。』

后来篁立刻赶到图书室,差一点就露馅了。

(这简直是在赌博啊。)

让棘进入车内这件事等于是在赌博。

棘像是一只负伤的野兽,根本预测不出他会咬谁──他会报复背叛他的荆吗?会救出成为人质的父亲吗?会成为皓的敌人吗?就连他会依照怎样的目的行动都无法预测。

但是……

「我把筹码押在棘的敏锐直觉。如果荆这一连串行动有什么内幕,他一定感觉得出来。」

所以,青儿被隔在观景室外以后,就把对讲机交给躲在三〇二号房的棘,让他可以听到荆和皓的对话。

他相信皓一定有办法问出荆的真心话。

如今──

棘慢慢走到桌边,拿起两块照妖镜之中的一块抛出去。镜子碎片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落到皓的手中。

「这是谢礼。」

他说道。

「光是这样还不太够喔。」

「我现在就把剩下的付给你。」

说完,棘随意举起手杖的前端,随即迸出枪声和火药味。

但是现场没有溅血。

桌上只见破碎的照妖镜残骸,那正是被亲生儿子杀死的恶神神野恶五郎的灵魂所在。

「……这就是你的回答吗?」

皓如此问道,棘没有回答。

他缓缓抱起荆,毫不犹豫地踏过地毯,一脚踢开通往观景台的门。

棘走到观景台,寒风立刻迎面吹来。

这个环绕着扶手的半圆形空间,视野非常开阔。他一抬头,呼吸便化为白色雾气,远方是一片冬季的森林。

如同用深色颜料画成的山峦棱线全都覆盖着雪,那片白色开始染上淡淡的蓝色。

天就要亮了,列车即将抵达终点站。

就在此时──

(咦?车轮的声音……)

竖耳倾听,能听出列车正在减速。

于此同时,横亘于眼下的宽广河面窜入视野。前方车厢爬上了在朝霭中笔直延伸的铁桥。

这时……

棘依然抱着荆,慢慢朝扶手走近,他脚下用力一踏,飞身跳上扶手。

接着他的鞋跟灵巧地转了半圈,面向皓和青儿二人。

「关于这次比赛,恶神神野恶五郎一派宣告落败,由魔王山本五郎左卫门一派获得胜利,魔王宝座之争胜负已分。」

棘高声宣布自己一方的败北。

接着,他竟然以漫不经心的动作把荆抛下河,脱下帽子按在胸前行了一礼。

「……真不想叫你多保重。」

「我也不想听到你对我这么说。」

最后和皓说完这句话,棘就从扶手上一跃而起,跳下河中。

水声几乎难以听闻。

在青儿愕然眨眼时,列车已经驶离铁桥,视野被冬天黎明特有的微弱光线占据。

仿佛今晚所见的一切,只是仅限一夜的梦境。

叩咚、叩咚,车轮的声音接连不断。

朝着终点站而去。

「呃……所以我们赢了吗?」

「等列车抵达终点站才算是正式结束,不过对方还没等到那时就弃权了,所以我们已经获胜……不过,我总觉得好像是他们赢了就跑,感觉真不痛快。」

皓难得板着脸。那两人有可能会一起溺死在河里,但青儿总觉得应该不会。不管怎么说,毕竟是棘。

(啊啊,对了,这么说来当上魔王的就是……)

虽然青儿这样想,但又觉得这不像是真的。

除了他们还活着以外。

青儿觉得,只要皓活下来就够了。如今他们两人站在一起,这样就够了。

突然……

「快要到站了,请两位回到车厢里。」

伴随这平和的声音,篁出现在观景室的门边。

他从衣服里取出怀表,低头一看,然后「喀」一声阖上盖子,眼看就要转身离去。

「篁……」

皓叫住他。

「你是早就知道这一切,才决定要协助荆吗?」

篁转过身来,用难以看穿的表情对着皓说:

「照荆大人所说,他在偷走照妖镜的时候刻意留下线索,让我有机会跟他接触,后来他把一切都告诉我,还要求和我比赛双六棋,输的人就要把命交给对方。」

「……他的胆子还真大,连我都没有赢过你呢。」

「是啊,您一次都没赢过,而且您也没有很想赢我吧。」

篁眯起眼睛,像是在缅怀遥远的记忆。

「我既然输了,只好赌上性命协助他。再说,我的个性本来就没办法对蛮横的掌权者坐视不管。看到两个魔王对自己的孩子如此暴虐,我实在看不下去。」

「……是啊,你的确是这种人。」

皓垂下眼帘,点头说道。

篁又接着说了「而且」。

他脸上带着似乎经过千年都不曾改变的微笑,像是因光芒太过炫目而眯起眼睛。

「我相信您会活下来,就像我以前守护着您那样。若非因为这些事,您一定不会想要逃出那座鸟笼吧?」

皓突然皱起脸。

他好像想说什么话,但又咬紧牙关摇了摇头,仿佛死命压抑某种汹涌的感情。

「……就算是这样,我也不打算原谅你。」

「这是我的荣幸。」

说完以后,篁恭敬地行了一礼,如烟雾飘散般消失。

还留在原处的只剩皓。

虽然表情看似快要哭了,但他随即叹一口气,甩了甩头,昂首望天。黎明逐渐降临,天空中的云和风都染上蓝色。天空无比澄澈,却又显得很寂寥──只有无止境的蓝。

眼前能看到的只有天空。

最后,朦胧的尽头出现市镇。如同宣告着旅行于银河铁道的这一夜梦境已经结束。

皓做了个深呼吸,转头看着青儿。

「回去吧,青儿。」

青儿点点头,和皓一同迈出步伐。

两人一起踏上归途。

接着,蓝色幻灯号抵达终点站。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