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天,我一大早就随著船只摇摆。今天是母亲的忌日。平常都只有祭拜而已,但今年是第十七次忌日,似乎是个重要的时间。加上恰巧周六,所以父亲租了一艘小船,计画要到撒下母亲骨灰的地点献花。
「好天气真是太棒了。」
父亲不输给「噗噗」作响的引擎大声说道。在那之后,只是静静看著大海的父亲,或许是在回忆亡妻吧。
几乎没有母亲记忆可以回忆的我,想起了昨天的事情。
埋完雄金拟花鲈,过一段时间后,川端问我:
「……佐仓同学说她杀了美沙,是真的吗?」
佐仓坦白的内容,是全面肯定川端主张的内容。但是,至此一概否认的佐仓在这个时间点承认也太奇怪了。川端也知道佐仓是个骗子,会怀疑她说出口的话,想向能判别谎言的我确认也是理所当然。
「──是,」
一段沉默后,我轻轻点头。
「那是佐仓的真心话。」
我说完后,川端仍旧一脸困惑地说:
「我明明想要把所有罪行推到佐仓同学身上啊……但当她真的这样说,我却无法相信。」
我感觉这句话中,不包含憎恨佐仓的意思。那是混杂惊讶与安心,有点松了一口气的声音。
那天,把彷佛在做梦,有点发呆神游的川端送回家后,我思考著佐仓的事。
──杀了小林同学的人,是我。
佐仓那句话并非谎言。
但是……除此之外,她所说的全是谎言。
不管是裸体模特儿的事、新的画作、小林自杀的理由,全部都是佐仓创造出来的故事,她只是充满临场感地阐述而已。
即使如此,佐仓确实对小林之死抱有罪恶感。
甚至让她真心说出「我杀了她」这种话。
为什么佐仓会这么想,以及她为什么不肯说出真相,我完全不理解。但是,已经可以预料,不管我怎样拜托,她都不会对我说出真相。要想从佐仓口中问出真相,只能靠我揭穿她的谎言了。得要创造出佐仓不得不说的状况才行。
但是,我真能办到吗?
就算知道佐仓在说谎,要是她蒙混过去就到此结束了。
或许从她的话中找出矛盾是个好方法,但她满嘴谎言啊。真话少到根本无法找出真相。
川端主张是佐仓杀了人;佐仓画的大海画作;和美术社成员间的互动;以及,佐仓的谎言……不管怎么想都只让脑袋越来越混乱。我深深叹了一口气,此时。
「正树,到了喔。」
父亲喊我,我才回过神。
船不知何时停下来了。引擎声停止,头上传来海鸥「欧欧」叫声,我探出身体探看大海,那是看不见底的深蓝色。我还是第一次离岸边这么远,感觉有点恐怖。
十七年前,父亲就是在这与母亲道别。
「拿去,把这个撒下去吧。」
父亲从带来的包包里,拿出两个掌心大小的盒子,把其中一个交给我。打开盖子,里面有各种颜色的花瓣。眼角看著困惑的我,父亲如喂锦鲤般,毫不迟疑地将花瓣撒进大海。我边看著随风飘落海面上的花瓣边模仿父亲,用力撒出花瓣。红、粉红、黄,鲜艳的花瓣在蓝色大海上漂荡,这幅光景非常美丽,华丽到与其说是追悼,更像是在庆贺。
撒完全部的花瓣后,一往旁边看,只见父亲正倾倒水壶,把里面的黑色液体潺潺往海里倒。液体才接触水面,立刻融入海水消失。这一点异物,立刻就会被巨大的海洋吞噬吧。
「要喝吗?」
大概是发现我的视线,父亲朝我递出水壶。往水壶里看,残留底部少许的液体,散发出咖啡的香气。我接过水壶,一口气喝光剩不多的咖啡。甜腻地缠在喉头,不烫舌的温咖啡,是我喜欢的咖啡。
「可以把这种东西倒进海里吗?」
「没问题吧。满满砂糖的温咖啡,妈妈很喜欢。若不是这种时候,也没办法给她喝啊。」
我不禁露出笑容,一直都不知道,我对咖啡的喜好似乎和母亲相似。
看著大海的父亲,表情温柔到惊人,明确传达出,他到现在都深深爱著十七年前过世的母亲。以前常常见到他这个表情,大概是没有称得上对话的对话一段时间了,这令我无比怀念。
「……爸爸,你喜欢妈妈什么地方啊?」
会这样问,大概是因为我想川端和佐仓的事想破头,想要找个悠闲又和平的话题吧。但是,至今连日常对话都避开的人,突然提出这种深入的问题,总觉得有点尴尬。看著父亲的表情,让我错觉回到过去,才不小心脱口而出,我或许失败了。
「啊,对不起,突然问这个。」
我苦笑著圆场,但父亲毫不在意,说著「这个嘛」,手托下巴开始思考。
「和她在一起,能够放松吧。」
过一会儿,父亲说出这句话,咧嘴一笑,又再次把视线拉回大海,接著静静闭上眼。
我也模仿父亲默祷,脑海浮现过去在录影带上看见的母亲身影。
「那么,我们回去吧。」
一段沉默后,父亲这样说著,对驾驶座上的驾船伯伯说:「已经好了,请出发吧。」嘈杂的引擎声「噗噗」响起,小船用力开动。看著切分大海前进的样子,我再次对父亲说:
「──和妈妈在一起可以放松,感觉好厉害喔。」
母亲和我一样能看穿谎言。和这样的她一起生活,别说放松了,应该无比紧张吧。因为,完全无法伪装自己啊。
「才没那回事,爸爸和妈妈在一起的时候最放松。」
我侧眼看著若无其事如此说话的父亲,想起了川端。
前几天,我对川端坦白自己的力量,是为了表明绝对要帮她的决心,现在回想起来,还真是个大胆的行动啊。说谎绝对会被看穿,这对对方来说,是多么大的压力啊。就算被闪躲也是无可奈何,所以至今我没对任何人说过。川端是个不说谎的女生,所以没这层困扰,即使如此,还是可能会觉得恶心而回避我啊。
真亏母亲愿意对父亲坦白自己的力量呢。
父亲和川端不同,不是不说谎的人,反而是……
思考至此,父亲说了一句:
「爸爸,是个骗子啊。」
没错,父亲常常说谎。因为知道会被我看穿,所以很少对我说谎,但他却常常对身边的大人说谎。名为社交辞令的谎言、炒热气氛的谎言、不愿伤及对方的谎言。其中没有恶意,所以,我一点也不讨厌父亲的谎言。没错,当时,我对谎言没有任何厌恶感。
不管怎样,要对满口谎言的父亲坦白自己能看穿谎言,应该需要很大的勇气。而接受这个力量,还说出「能放松」的父亲的心情,我完全无法理解。
「从某种角度来想,骗子是爸爸个性的一部分了,就算想改变也无法改变,已经根深蒂固了。」
父亲难为情地搔搔头,偷偷看了我一眼。
「我没打算说谎言是好东西。但是,爸爸不会为了骗人而说谎。是因为不想让对方难过、想让对方开心,不小心就说谎了。所以,至少不是让身边人讨厌的人。但是,谎言说多了,自己的心也会变得不安定。因为说出和心意相反的话,这也是当然……遇见妈妈那时的爸爸,除了家人以外,没办法表露真正的自己,拚命要稳住自己不安定的心──所以,妈妈对我坦白她可以看穿谎言时,『在她面前可以不需要说谎啊』,我松了一口气。」
父亲眯起眼睛,相当怀念说著。
我看著这样的父亲,恍然大悟。
一直以为被别人知道后会被疏远的这个力量,竟然有人正面接纳了,吓我一大跳。
但连这样的父亲,现在肯定也觉得我的力量很恐怖。我和父亲之间演变成无法轻松对话的关系,都是这个力量的缘故准没错。
大概不知道我心中有这种埋怨吧,父亲表情温柔到吓人地对我笑著说:
「人这种动物,看似坚强,其实很脆弱。没办法一直绷紧神经生活。需要一个能坦露真实的自己,放松一下的地方。只要和妈妈在一起,爸爸就可以当真正的自己。」
「那,妈妈离开的现在,你很辛苦吧。」
「没事,只要想到妈妈,我随时都可以找回真实的自己,而且现在,我有正树啊。」
和满脸笑容的父亲对上眼,我不禁困惑。
以前也就算了,现在我和父亲间几乎没有对话。不需要小心翼翼说些根本非真心的话,嗯,这种关系说是真实不伪,也是真实不伪啦……
此时突然浮上心头的,是佐仓说的话。
──能毫不介意让对方看见自己的不开心,是因为打从心底相信对方啊。
听她那么说之后,我第一次发现,我在父亲面前完全没有伪装。
一切都很平凡的我,也有著和人同等的自尊心。希望尽可能让别人觉得好,不希望被讨厌、希望被喜欢。所以才没办法和母亲、川端一样,完全不说谎。但令人惊讶的是,我在父亲面前完全没想过这种事。
根本不知道我和父亲关系的佐仓理所当然地指出这点,让我相当不甘心,而且,我在那之后思考了无数次,无比想证明这不是「相信」这类漂亮的情绪。
结果,我找出来的答案,我之所以能在父亲面前毫无伪装,是因为有著,就算他再怕我、再疏远我,我和父亲不管到哪都是家人的想法。
而让我和父亲成为家人的,是母亲。是爱父亲、爱我的母亲。只要我是她的孩子,父亲就绝对、绝对不会拋弃我。
而父亲也相同,知道我绝对不会拋弃父亲。不管我们关系怎样改变,父亲都是我的父亲,我们是相依为命的家人。
这肯定是身为家人的最低条件。
佐仓应该也是这样吧?
为什么她连在自己的家人面前,也得要伪装自己呢?
她真的有能让她坦露真实自己的地方吗?
「你觉得,如果一个人无论何时,在任何人面前都伪装自己,他会变成怎样?」
我一问,父亲乾脆回答我:
「没有人可以一直伪装自己。不是过去曾有让他信赖的人,就是他在独处的时候才能放松吧。埋首兴趣之类的时光,也是能当个真实自我的时间啊。」
佐仓的兴趣……这么说来,就是画画啰?
我想起佐仓开心画素描的身影。
我对绘画不熟悉,但知道她的画相当棒。
佐仓的画,有著吸引人心的什么东西。
蝴蝶翩翩飞舞的海岸线;以大海为背景,燃烧著斗志伫立的女孩;站在带叶樱花上,吹响小喇叭的高中女生。
她的画作魅力,是在哪里呢?
是明明相当美丽,实际上根本不可能出现的风景,却有著无比现实的地方吗?
思考至此,我产生小小的怪异感,有什么东西卡住了,感受鱼刺哽在喉咙的恶心感觉,无论如何都想找出怪异感──在此时,父亲探头看著我的脸:
「如果没有能展露真心的对象,那他可能连自己都不明瞭自己了吧──正树的周遭有这样的人吗?你的朋友吗?」
朋友。
听见父亲吐出的单字,我忍不住大吃一惊。
佐仓是我的朋友吗?
两人第一次单独对话时,我直言我讨厌她,那是毫无虚假的真心话。
但是,在旧体育馆后侧,埋在杂草堆中相处的时光,肯定拉近我们的距离。
我稍微犹豫后,轻轻点头:
「……嗯。」
佐仓虽然在教室里展现完美演技,但和我独处时意外地少根筋,满是漏洞。上一秒才用著娇媚的语气说话,下一秒就摆出大剌剌的老大姊态度,偶尔也会露出让我怀疑我看错的孩子气的一面。
我不知道哪个才是真正的佐仓,或许每个都不是。
但是,确实有些瞬间,令我觉得窥见真正的佐仓。
举例来说,吃著点心时毫无防备的表情,彼此说玩笑话时露出的笑容,还有她在素描本上滑动铅笔时的认真眼神等等。
虽然知道她是超越我想像的好家伙,但我还不知道真正的佐仓到底是怎样的人。或许,连佐仓本人也不知道吧。
如此一想的瞬间,不可思议的,感觉第一次靠近佐仓一点。
「正树的话,可以帮上那孩子喔。」
父亲大概察觉了什么,柔软一笑。
我想帮的人不是佐仓而是川端,那个与母亲相似,不说谎的川端。如果为了帮川端,爱说谎的佐仓会怎样都与我无关。
原本是这样想的啊……
「我能办到吗?」
我现在,好想要帮佐仓。
如果只是为了川端想,就继续让佐仓当演员就好了。
川端既能摆脱罪恶感,也可能因为找到憎恨对象,而涌出活力。所以不需要继续追求真相了。
但我想,找出小林死亡的真相,从佐仓口中问出真相,或许不是帮忙川端,而是能帮上佐仓。
虽然不如在教室中,但佐仓在我身边还是很紧绷,这让我有点不甘心,我想为佐仓创造出可以放松的地方。
只是隐约想著的想法,此时第一次变得清晰明瞭。
「噗噗」巨响后,船在港边停下。
「能办到的。」
父亲说完后,拍拍我的肩膀。
好久没和父亲有如此和乐融融的对话了,这或许也是托母亲的福吧。下船那一瞬间,我转过头看大海,有条鱼彷佛看准时机跳出水面。
「要不要稍微走点路到百货公司?」
在附近百货公司里,景观很好的中华料理店吃午餐,是母亲忌日这天的既定行程。因为有点距离,每次都坐计程车去,但父亲心血来潮如此提议。
「好啊。」
我点头后,父亲开心地笑了。
边看著父亲一句接一句说著「天气也很棒,真舒服呢」、「正树已经肚子饿了吗?」之类无关紧要的话,我想著「母亲为我们创造出来的这个和乐气氛,似乎还能再多延续一会儿」,而感到有点害臊。
如佐仓所说,我心里或许有哪处还相信、期待著父亲。
相信著有「后悔让母亲生下我」想法的父亲。
之所以会无论如何都无法原谅那句话,是因为到那时为止,我完全相信父亲爱著我。虽然不知道父亲是哪时开始后悔,但听见那句话之前,我从不曾怀疑过父亲。我们是父子,我以为父亲爱我的理由有这个就足够了。
比起那时,我已经长大许多。也不认为父亲的爱是全部。但是……不能期待父亲。
我能相信的、能当成心灵依归的,只有母亲而已。
从某层意义上来看,死者也是永恒。父亲的心情可能会变,但母亲已经不可能改变了,因为她是爱著我过世。
「嗡嗡」汽笛声打断我们的对话,接著换我提问:
「你可以说说妈妈的事情吗?」
这是个适合忌日的话题,要是错过,或许再也没有询问的机会了。
「妈妈的事情、啊。」
父亲瞄了大海一眼,彷佛母亲就在那里,接著一脸怀念眯细眼睛。
「那我说说我和妈妈刚开始交往的事情吧?」
「嗯。」
我虽然点头,也有点惊讶。
能想像父母交往契机的家伙应该很罕见吧,我家的状况又更加复杂。不说谎的母亲,和满口谎言的父亲。刚刚已经听过父亲喜欢上母亲的理由了,但我更加不能理解母亲为什么喜欢父亲。母亲应该相当厌恶谎言,为什么会喜欢上父亲呢?
「我和妈妈是在高二认识,正巧和现在的正树同年。爸爸和妈妈是同班同学,虽然没特别要好,但因为一件事情,一口气缩短距离。」
我在脑海想像,和我同年,十七岁的父亲与母亲。父亲和我长一个样,一点也不难想像,但母亲就难了。
「一件事情?」
「对,班上出现窃案。有个女生说她很珍惜的手表被弄坏了。刚好在体育课后,所以班上出现了中途离开的学生,也就是爸爸和妈妈其中之一是凶手的氛围。但爸爸和妈妈都只是受伤去保健室而已。那个女生大吵大闹,在教室正中央大声指责爸爸和妈妈,我们两人当然都否认了。」
不管哪个时代,学校里都会发生麻烦事件。如果我们班上发生相同事件,肯定会有类似发展。明明没证据却自以为是地认定凶手是谁,大吵大闹,那女生大概是类似前田的类型吧。
「我之前也说过,妈妈是很老实的人。大家都知道她很老实,但这也让她在班上有点格格不入。而爸爸呢,就跟我刚刚说的一样,是个骗子,但是大家都喜欢我……老实人和骗子的话,你觉得大家相信谁?」
没人相信喊著「狼来了」的孩子,说谎不知羞,长大当小偷。
举起古老流传至今的教诲例子,相信母亲才是正确吧。
……但是,现实通常不如教诲发展。
「爸爸,对吧?」
我一说完,父亲用力点头。
把状况套在自己班上想,就一目了然。如果老实人川端和骗子佐仓吵起来,几乎全班同学都会相信佐仓的说词吧。人类是种想要相信自己喜欢的人的生物,理由什么的,晚一点再勉强安一个就好了。
「那女生说,只要妈妈老实道歉赔偿,就不把事情闹大,但妈妈没道歉。大家相信爸爸,爸爸或许只要坦率感觉开心,然后放著不管就好了。但是爸爸啊,知道妈妈是很老实的人啊。」
「然后呢?怎么了?」
「爸爸袒护了妈妈,对大家说『她怎么可能说谎,真要怀疑,我比较值得怀疑吧?』听到这句话,班上同学都笑了。但那女生更生气,开始讲我们两个该不会是共犯吧,那真的是头痛了。」
真不愧是将来成为警官的人,父亲的正义感从那时就存在了呢。
「然后结果怎样?」
「结果,导师来之后就停止继续找凶手了。大概是听到要不要报警而害怕起来吧,那女生一下就坦白自己说谎。因为把父母给的贵重手表弄坏了,所以想要怪罪到谁身上。」
父亲大概想起当时的事情吧,露出苦笑。
「但爸爸和妈妈也因为那件事开始交往,现在回想起来,那女生是我们的邱比特呢。」
父亲愉悦地格格笑著,又接著说:
「爸爸其实从很早以前就很在意妈妈,对谎言脱口而出的爸爸来说,总是不虚假的妈妈是憧憬的对象啊。所以那件事后,妈妈问我『为什么要袒护我?』时,我就鼓起勇气对她告白,说『因为我喜欢你』,就是青春的感觉吧?」
我暧昧点头回应笑得得意的父亲,想著,当我长大成人,也能和父亲一样,把现在发生的事情全当成「青春」来讲吗?
我想要帮助川端一事、和佐仓在满是杂草的广场共度一事、和西原及下田的打闹,将来有天,全都会变成怀念的回忆吗?
「然后啊,妈妈也说『我也很在意你』呢。」
听著父亲开心地说,我不禁发出「欸?」的疑问。
如果以这件事为契机对父亲产生好感,这还能理解。虽然是个骗子,但袒护自己到这种程度,会被吸引也不是不可能。
但是,突然冒出「我也很在意你」是怎么回事?
「没必要那么惊讶吧?」
「不是啊,妈妈之前就喜欢爸爸了吗?」
我紧紧盯著满脸笑容的父亲看,长得一个样的我来说这句话有点悲伤,但父亲不是个能靠外表喜欢上的帅哥啊。
「之后问了才知道,妈妈说她喜欢我会说温柔谎言的地方。」
这也就是说,妈妈不讨厌谎言啰?
「问你喔,妈妈啊……为什么不说谎啊?」
仔细想想,我似乎没有认真问过其中的理由。
不愿意说谎,除了讨厌谎言外,我想不出其他理由。
「──她说,因为不公平。」
出乎意料外的回答吓到我,我鹦鹉学舌反问:
「公平?」
「妈妈说,自己能知道别人有没有说谎,别人却不知道自己说谎。像在欺骗对方的感觉很讨厌,觉得这不公平。」
爸爸不加思索说完后,嘻嘻笑著。
「爸爸和妈妈交往后没多久,妈妈就告诉我她的力量。那时妈妈说著『对不起,我一直都知道拓也在撒谎,但都没有说出口』向爸爸道歉,但爸爸刚刚也说了,我反而觉得很开心。我说完后,妈妈松了一口气对我笑。」
我到目前为止,都觉得母亲不说谎是因为和我同样讨厌谎言。深信她憎恨著麻烦、复杂、伤害自己的谎言。
但是,母亲说她喜欢父亲的谎言。
眼角看著混乱的我,父亲心情极佳地继续说:
「我们那之后超级相爱,我有自信,肯定是大家欣羡的情侣。大学毕业后马上结婚,爸爸想要早一点有小孩。大概是双亲感情不太好吧,一直想要有个感情很好的家庭。所以,妈妈怀你的时候,我真的好高兴。」
父亲这段话,轻易闯入我仍不平静的心中,渐渐扩散。
这个,无庸置疑是父亲的真心话。
也就是说,我打从一开始就是受期待的孩子。
人心很复杂。可能同时存在相反的情绪,想法也会每天都出现改变。就算他几年前疏远我,现在或许……
「──欸,爸爸,」
我忍不住脱口而出。
「你不后悔让妈妈生下我吗?」
看我突然一脸认真如此问,父亲吓了一大跳。
一段时间,陷入沉默。
「……那个啊,正树……」
「还是当我没问!」
我打断父亲的话,快步向前走。
看见父亲不知所措的表情时,我突然害怕听见他的答案。
我和母亲不同。
已经不想再听见父亲的谎言了。
抵达中华料理餐厅时,父亲立刻向服务生点菜。父亲吃麻婆豆腐,我吃乾烧明虾,另外点个一个人吃不完的大蛋花汤,两个人分。每年点的东西都一样,所以也不用讨论。大概是已过用餐时间,店内到处都是空位,除了我们以外,只有一组带著小小孩的家庭。多亏如此,料理马上就上桌了。
母亲创造的奇迹时光已经结束,沉重的沉默再度降临我们之间。因此,隔壁天真吵闹的孩子笑声,听起来特别刺耳。但是算了,这也只是一如往常。
我不太在意,享用著弹牙的明虾,父亲慢慢拿出一张传单放在桌上。我还想说他在入口附近看什么,原来是这个啊。
「今天,这间百货公司的展览场里,似乎正举办这个町的海景摄影展,要不要去看啊?」
摄影展的名称是「青滨町民摄影比赛」,似乎并非职业摄影师的展览,而是向町民们徵求作品。我和父亲都很喜欢这个镇上的大海,也没拒绝的理由,我点头后,父亲开心地笑了。
三楼的展示会场里,布置得相当慎重,入口附近有解说青滨大海的特徵及青滨町历史的看板,接下来展示著风情各有不同的许多大海照片。
顺著行进方向走,一张照片映入眼帘。
「……这个。」
我忍不住喊出声,走在身边的父亲也停下脚步。
「真罕见,是海雾的照片呢。」
背景是浑圆的朝阳。染成一片橘红的大海上,浮著如云朵般的东西。一整片霭,带著比大海更亮的橘色温暖光线,淡淡在水平线上闪耀著。
「──海雾?」
「是啊,这个霭就是薄雾。大多都是移流雾……就是温暖潮湿的空气碰到冰冷水温后形成雾的现象,大多都出现在北方。这附近几乎都是蒸发雾,当大气温度比水温更低时,产生水蒸气而出现的雾。这相当少见呢,真亏他能捕捉到这瞬间啊。」
父亲语气充满佩服,但我脑海中是完全不同一件事。
「也就是说,这是天气冷时才会出现的现象啰。」
「是啊,多半都是冬天。很寒冷的清晨才会出现这种现象,真的相当罕见。爸爸也还没看过一次呢。」
「……这样啊。」
照片拍摄的日期是,三月一日。
小林过世那天。
不理呆呆盯著照片看的我,父亲继续缓慢前进。
过一会儿,我才慌慌张张追在父亲身后,但我已经没有心思欣赏照片了。
照片,和佐仓笔下小林的画十分相似。
川端说,那幅画是佐仓在放学后、傍晚时请小林当模特儿画的画,佐仓也将画命名为「夕阳与少女」。
但是,并非如此。
那是以朝阳为背景画下来的素描。
看似从小林身上散发出来的霭,并非将斗志呈现出来的东西,而是发生于大海上的海雾。
我发现了。
在船上感受的怪异感的真面目。
川端第一次谈论佐仓的画时,让我心中有疙瘩的东西。
佐仓描绘的并非幻想画。
而是眼前所见的风景画。
佐仓不画看不见的东西,或许,是画不出来。
「爸爸,你有看过在海上飞的蝴蝶吗?」
「有啊,你是说大绢斑蝶吧?」
我第一次看见佐仓的画时,完全不觉得那是幻想画。
因为,我实际上看过好几次蝴蝶在海上翩翩飞舞的画面。
「大绢斑蝶?」
「水蓝色翅膀的漂亮蝴蝶对吧?据说是会渡海迁徙的蝴蝶。虽然不清楚理由,但相当浪漫呢。」
「是这样啊。」
川端先入为主以为不可能有蝴蝶在海上飞,所以才会说佐仓的那幅画是幻想画,而对大海不熟的其他众人也相同。
沙滩上的垃圾,也不是想要呈现出「漂亮风景与污秽现实的落差」的高尚表现。那只是忠实呈现在她面前的风景而已。只是赏画的人擅自膨胀想像而已,实际上相当单纯,会感觉现实也是理所当然。
她现在在画的吹奏小喇叭的少女的画也是相同。
在旁边看的我,知道她是缩在沟渠里,蹲下来压低视线,利用透视法才好不容易描绘出眼前的风景。但只看到成品的人,大概会异口同声说「真是幅充满春意的幻想画呢」吧。
小林那幅画也相同,涌出的斗志只是单纯的自然现象,海雾。
如此一来,就有另一个问题。
那个少女的长发。
小林留著女生少见的超短发,如果佐仓画著亲眼看见的风景,那该不会是……假发?如果是这样,又是为了什么?
想到这里,我恍然大悟。
川端口中的「非常羡慕」。
将清晨海洋伪装成夕阳这点。
朝仓的目击证词。
那时,拼图完美拼凑起来了。
「……原来、是这样啊。」
「正树?你怎么了?」
大概是担心坐立不安的我,父亲开口问。
「不……我没事。」
我含糊笑著,想起父亲刚刚说的话。
──没人可以一直伪装自己。不是过去曾有让他信赖的人,就是他在独处的时候放松吧。埋首兴趣之类的时光,也是能当个真实自我的时间啊。
满口谎言的佐仓,或许是靠著画画,勉强保有自我。
所以,她绝对不会对自己画的画说谎。
忠实画下眼前所见的风景,或许就是她的放松方法。
展览的最后一张照片,是获得首奖,浑圆月亮在海上荡漾的照片。是我熟悉的青滨大海。看著那有点寂寥的光景,我在心中决定,周一要去见佐仓。
* * *
「远藤,我就知道你会来。」
周一放学后,佐仓一如往常坐在旧体育馆后方。
「……佐仓,我有事情想对你说。」
「好、好,我大概知道你想要说什么啦。川端同学,完全恢复精神了呢。如果这样你还要来跟我抱怨,就有点那个了喔。」
虽然她笑著,眼神却没有笑意。
佐仓应该也不认为,我会没发现,那时她全盘承认川端主张的那番话,根本没一点真,只是安慰川端的谎言而已吧。
但川端的精神因而安定是不争的事实,加上谣言也平息了,今天早上的川端比上周末更加开朗。午休时也完全没提到小林,开心说著流行的连续剧及新课题的事情。
但我,现在并非为了川端,而是想为了佐仓说。
我想,藉由告诉他人真相,可以拿开佐仓心中的枷锁。
因为我希望她能在我身边稍微放松。
「小林打扮成川端,大概是戴上假发、化上模仿妆容,清晨时分在青滨町闲逛。而在那之前,你就和小林在一起。为了隐瞒这一点,你才会说那幅画是画夕阳吧。没错吧?」
佐仓一句话也没说,但我确定了。
朝仓没有说谎。那天,小林过世那天,朝仓看见打扮成川端的小林,以为那就是川端。我不知道小林出现在青滨町的理由,也不知道她为什么要打扮成川端。但是,朝仓看见小林后,她就这样死在青滨町了。
「那天早晨,青滨湾出现一个罕见现象,海雾。佐仓笔下的小林,就是以海雾为背景,打扮成川端的小林吧。」
「……为、什么。」
佐仓没有肯定,但从她铁青的表情与乾涩的声音可以得知。
我的推论很正确。
「大家都以为你喜欢画幻想画。但事实并非如此,你只会画你看见的景色。我发现了这件事。」
佐仓稍微犹豫后,紧紧盯著我看。
「那又怎样?我照著川端同学的期待,坦白自己的罪行了。然后她也打起精神来了,你还想要我怎样?」
佐仓滔滔不绝地说著,那不是她在教室里的可爱模样,也不是有点性感的坏女人角色。只是个普通的女生。
「小林对川端来说,是比谁都亲密的家人、唯一的朋友,是相当特别的存在。但那对你来说也相同吧?」
佐仓说小林是她的「同类」。
「对你来说,小林是唯一一个可以展现真实自我的人。对你来说,小林也是特别的存在,对吧?」
──会崩溃喔。
父亲这样说过。
佐仓与川端相同,都因为小林之死大受打击。
与找到情绪出口的川端相较,现在就快要崩溃的人,是佐仓。
佐仓一个人把小林之死的真相藏在心里。
然后,不断自责。
「告诉我吧。」
佐仓只是抿紧嘴唇,贯彻无语。
「如果你继续自己藏下去,你就会一直自责。你明明就没错,却得要一直痛苦下去。我……我不想看到这样。」
佐仓看著我一段时间后,才终于开口:
「为什么……要理我?」
我紧紧盯著撩起长发,轻轻吐一口气的她,明确对她说:
「因为,你是个超棒的家伙啊。」
佐仓一脸惊讶,一段时间后,露出又哭又笑的表情:
「那什么啦。」
看著颤抖声音小声说的佐仓,我再次想著。
佐仓真是个了不起的骗子。
因为她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他人说谎啊。
知道母亲不讨厌谎言的那时,我至今深信不疑的东西一瞬间全崩毁了。
我以为,能理解我的人,只有拥有相同力量的母亲。所以,我以为母亲讨厌谎言,而松了一口气。想著「伤我那么深的谎言,果然是该厌恶的东西」。
但是,或许我心中早有一个角落发现了。
发现谎言并非绝对的恶。
能看穿谎言的我,比一般人知道更多骯脏的谎言。为了自己利益撒的谎、为了欺骗他人撒的谎、为了优越感而高声谈论的谎言、失败遭责备时,为了找藉口的谎言,以及拉拢身边人的谎言。
也因为如此,我也知道了美丽的谎言。因为贴心,不想伤害对方而说的谎以及保护著谁的谎言。为了炒热现场气氛而说玩笑话,被拆穿也无所谓的谎言。
谎言不过只是个手段,是好是坏全凭说谎的人。
所以,母亲才会喜欢上父亲。因为她知道,要想说出温柔谎言,就需要一颗温柔的心。
狼少女的佐仓,是每个人都喜欢的人气王。
佐仓的谎言,总是为了谁而说。不是特定人物,而是身边所有的人。她的所在之处之所以气氛开朗,是因为她总是贴心为身边人著想。
我至今根本不想相信,会有人因为这种理由说谎。
因为我想要把谎言当作恶。
而且我在班上称得上要好的人不多,想要温柔对待的人也很少,是想著「其他人管他去死」、无情,某种意义上来说标准想法的人,所以至今,只能用对佐仓的温柔视而不见的方法看她。
但是,我现在想要明白承认。
佐仓是个好家伙,是我认识的人当中,最温柔的女孩。
让这样的她背负小林之死的责任,是个错误。
「明明前不久才说讨厌我耶,我想说反正你都讨厌我了,我也摆出该有的态度面对你耶,突然说我是个好家伙,这是……」
我仔细看著嘴上碎碎念抱怨,但似乎相当开心说著这些的佐仓,开口说:
「……我啊,可以看穿谎言。」
坦白这件事,是我下的赌注。
和对川端坦白的状况完全不同。川端本来就不说谎,就算知道我的力量,能想像她几乎不会有什么想法,能相信我们的关系也不会有改变。但是,总是在说谎的佐仓知道我的力量后……被她疏离、保持距离的可能性极高。
但是,如果她和父亲相同,已经对充满谎言的日子疲倦,正在寻找能让她放松的地方的话……
──所以,妈妈对我坦白她可以看穿谎言时,『在她面前可以不需要说谎啊』,我松了一口气。
父亲可能是特殊状况,因为他原本就对母亲有好感。
但是,即使如此,如同父亲遇见母亲后心情变轻松一样,如果佐仓也觉得和我共度的时光能放松的话,我想赌这一把。
「欸?」
佐仓一脸「突然说这是什么啊?」的困惑表情。
「不是魔法还超能力那种夸张、特别的东西,只是和眼睛很利、手很巧这类相似,大概是体质吧……总之,因为这个力量,我很讨厌谎言。所以也讨厌爱说谎的你。」
佐仓仍一脸无法理解的表情盯著我。
「小林的事情,我一开始还以为,只要用这个力量就能立刻查明。因为川端说是你的错,所以我只要逼问你,判断那是谎言还是真话就好了。但是,我没办法从你口中问出决定性的事情,还有奇怪的谣言传开,朝仓也没说谎,川端也陷入混乱……在这之中,我还发现你是超乎我想像的好家伙,害我一团混乱。但是,有件事情终于明白了──那就是你的画。自从我发现你不会在画中说谎,很多事情都明白了。」
佐仓呆呆看著我一段时间后,才终于小声开口:
「我可以稍微测试一下吗?」
「测试?」
「对。因为无法相信有人能看穿谎言啊。你来判断我说的话是真是假。」
我点头,佐仓稍微思考后开口:
「狗和猫相比,我喜欢猫。」
「真话。」
「上个月的学力测试,我数学考五十分。」
「假话。」
「我喜欢班上的坂本。」
「假话。」
「我家的宠物腊肠犬叫莱姆。」
「真话。」
「我今天穿著红色蕾丝的内衣,和绑绳内裤。」
「……真话。」
「你想像了吗?」
「才没有!」
佐仓对著我频频眨眼,接著认真地说:「是真的啊。」
她讨厌我了吗?
开始害怕和我说话了吗?
虽然一度下定决心了,心脏却因不安而刺痛。
不知在何时,佐仓在我心中已经成为不想失去的存在了。
我试探地看著她,她突然高声大喊:
「你好厉害喔!」
「什么?」
「因为你只要活用这个力量,就可以知道很多事情耶。超适合当名侦探,超方便的耶。」
看见没觉得恶心,还相当兴奋说话的佐仓,我忍不住松一口气。
「一点也不方便。我的力量顶多只能知道那是不是那个人的真心话,根本无从判断事情的真伪──反而是讨厌的事情比较多。因为不管怎样都会看见人类骯脏的一面,也会知道不想要知道的事情。」
我无力回应后,佐仓露出困惑表情。
「啊,原来是这样……我终于知道你讨厌我的原因了。」
「我现在不讨厌你了啦!」
慌张否定后,佐仓慢慢摇头:
「没关系啦。如果能看穿谎言,当然会觉得我很恶心。因为连我自己,也说谎说过头,根本不知道哪个是谎言了。」
「真的不是!我现在……」
很喜欢你。
差点脱口而出,我连忙吐槽自己「这不是跟告白没两样嘛」。
「嗯哼」清清喉咙后,深呼吸。
「──觉得你是很重要的朋友。」
佐仓露出似笑非笑的表情,把脸埋进双膝中,小声说:
「谢谢。」
接著就这样沉默一段时间后,用力抬起头来:
「不、后悔吗?」
佐仓紧紧看著我问。
看见我深深点头后,她接著慎重起见慢慢说:
「还有,答应我,别告诉川端同学……我想尊重美沙的想法,因为美沙为了川端同学的幸福,想要隐藏这个事实。」
佐仓认真的这段话,让我差点要点头,但我紧急踩煞车摇摇头:
「我不能答应你。」
斩钉截铁说完后,佐仓问我:
「为什么?」
「因为我还不知道,隐藏真相对川端来说,是不是真的幸福。」
比我更了解川端的小林都判断隐瞒真相比较好了,或许该照做比较好。但她不知道自己死后,川端有多悲伤。不知道她费尽千辛万苦,就是要找出真相。
现在,近在川端身边看著她的人不是小林,是我。
「所以,我只能答应你。我绝对会选择让川端幸福的选项。」
我明确说完后,又加上一句:
「如果想要尊重小林的想法,这是最好的方法吧?」
佐仓不知所措地深思一段时间,过一会儿,才用做好觉悟的坚强眼神看著我:
「……我明白了,我就把我所知的美沙,全告诉你。」
深深点头后,佐仓开始断断续续说话。
「你刚刚说的,全部说对了。我那幅画,是美沙死前,在青滨湾完成的。美沙打扮成川端的模样,每天早上都会到青滨海岸。我之所以说那幅画是画夕阳,是因为在美沙死后,得隐瞒我们曾在那边的事实。」
说完这段话后,佐仓困扰地看著我说:「接下来……该从哪里说起好呢?」
「你和小林是朋友吗?」
我一问,佐仓不自在地笑著:
「大概、吧。我记得我之前也说过,从骗子这点来说,我和美沙是同类,所以对彼此有著同伴情结。我很喜欢美沙,但我对美沙来说,大概是个不重要的存在。」
「应该没这回事……」
川端明显嫉妒著佐仓和小林的好交情,美术社的同学们也说她们两人很要好。
「不,对美沙来说,重要的只有川端同学一个人。她之所以加入美术社,也是想为了川端把画练好──但是,正因为如此,我在美沙面前可以不用说谎。」
「……什么意思?」
我一问,佐仓不自在地笑:
「说完后,你应该会觉得我是自我意识过剩的笨女人吧……几乎所有人一眼看见我就会喜欢上我,然后期待著自己要是能成为这样的女生就好了。如此一来,我就不能背叛大家。我无法忍受让对我有好感的人失望,所以饰演理想中的我。」
其他人来听这段话,确实可能解释成自大的台词,但对一路看著佐仓在学校里扮演偶像的我来说,真切感受这就是事实。
佐仓是个任谁都会看傻眼的美少女。就像对电视上的偶像所做的一般,大家都视她为特别,把自己的理想加诸在她身上──佐仓明明是个活生生的人啊!不需要管那种东西,照著自己想做的做就好了啊,但她太温柔了,怎样都没办法不管。
「我身边,唯一对我没有期待的人,就是美沙。所以我在美沙面前不需要扮演任何角色,就算看见大而化之的我,美沙也不会失望,很普通对待我。你也是……」
佐仓一度停止,有点不好意思地抓抓头:
「你也和她相同。因为你说你讨厌我,所以我也觉得放松了……所以我才能在你面前露出不像样的一面。」
「这样啊。」
就结果来说,比起在教室看见的完美佐仓,不像样的佐仓反而让我有好感。苦笑点点头后,佐仓重新打起精神继续说:
「总之……美沙开始信赖我。因为我们一起共度满长的时间,也有同伴情结啊。然后,美沙死前不久,曾经拜托我一件事。」
佐仓「呼」地吐一口气后,大口大口喝下宝特瓶中的水。
「她请我教她化妆,说她想打扮成川端同学。哎呀,我也在话剧社里担任化妆师啊──一开始,我是很轻率接下她的请求。如果完全不像的话也没办法,但川端同学和美沙本来就是表姊妹,五官相当神似。但川端同学就是相当小女生的感觉,而美沙很像男孩子,所以氛围完全不同啦。让美沙戴上假发,稍微化个妆之后,简直一模一样。」
也就是说,那就是朝仓看见的川端。
「每天傍晚都替她狂特训,但不管怎么教,美沙一点也没进步。她啊,真的很笨拙,不管是化妆还是弄个头发,都差劲到让人发笑。就连假发,都已经是用发夹固定的简单款式了耶,她连这个也没办法自己戴……接著,美沙又拜托我,希望我一周三、四天早上,可以帮她变装。然后希望我帮她圆谎,说是要参加社团的早课。」
一大早特地起来帮人化妆,应该相当麻烦吧,还真亏佐仓愿意帮忙耶。大概是察觉我心中所思,佐仓轻笑:
「只要有人拜托我,我就无法拒绝啊。但我也觉得奇怪,所以就问她理由。美沙原本不想说,但我坏心说要是不告诉我,我就不帮她,她只好心不甘情不愿对我说。」
佐仓叹一口气后,紧紧盯著我看:
「你知道川端同学为什么住在美沙家里吗?」
「啊……我知道。」
「你听到哪种说法?」
可以对佐仓说吗?我稍微犹豫,但她既然这样问,表示她也知道吧,我下定决心后开口:
「是因为她妈妈被警察逮捕了吧?说是为了袒护川端而杀人。出狱后经济也不宽裕,所以现在也还寄住在小林家。但她也说过,她妈妈很想接她一起住,她们就快要可以一起住之类的……」
「嗯,这个嘛……该怎么说呢……」
佐仓努力含糊其辞后,表情认真说:
「──表面上是讲成这样啦,但事实完全不是这回事。」
接著,先加上一句「这只是我从美沙口中听到的啦」后问我:
「你知道川端同学因为大受打击,所以失去了事件前记忆的事情吗?」
「……嗯。」
「美沙全部记得,所以,她知道川端所说的真相,其实是谎言。」
那件事是谎言?
闹上警局的那件事。
川端的继父被杀,母亲被逮捕的那件事。
这件事的哪一部分是谎言?
大概是发现我的疑问吧,佐仓轻轻点头,露出尴尬表情:
「川端同学的养父虐待她,然后她妈妈为了阻止继父,所以杀了他。川端同学身体上也有被虐待的伤痕。杀人是坏事,但因为是为了保护小孩情有可原,所以被减刑了。」
川端告诉我之后,我自己也查了当时的事情,有很多人同情川端的母亲,认为继父被杀也是当然。
「一般世间是这样认为……实际上是相反──虐待小孩的人,是川端同学的妈妈,袒护她的人,是没有血缘关系的继父。」
我顿失言语。
真的能有这种事情发生吗?
──妈妈很爱我。
我想起开心说这句话的川端,那时的话,是她的真心话。
「这件事川端……」
「当然不知道,只有美沙知道。川端同学完全没有与事件相关的记忆,旁人也不愿意让她回想起来。不管是被谁,被虐待的记忆肯定都是痛苦。忘了比较好──而且,事件前后,她似乎很爱她的母亲。她似乎拚命地要袒护被逮捕的母亲,小时候的川端同学,是个为了保护重要的人,可以毫不在乎说谎的人。」
母亲的存在,应该是川端的心灵支柱啊。
明明如此,真的可以有如此残酷的事情吗?
「那不是……小林误会吗?」
我怀著一丝希望如此问,佐仓轻轻摇头。
「美沙和川端同学,现在长得像,听说小时候连发型也一样,比现在更相似。换穿彼此的衣服后,连父母也认不出来。她们利用这点,玩起一个秘密游戏,叫做交换游戏。假装成对方,在对方家里过一天的游戏。她说大人们完全没发现到叫人惊讶,那相当有趣。」
佐仓平淡地继续说。
「美沙在川端同学家生活时,姑姑,也就是川端同学的母亲会对她动粗,又打、又踢,还有一次甚至拿香菸烫她的腹侧……但是姑丈总是相当温柔,只要看见她妈妈动粗,肯定会袒护女儿,对她妈妈生气。」
据父亲所说,川端家偶尔会听见父亲大声斥责母亲的声音。我还想像他是不讲理乱骂妻子、小孩的恶汉,或许那个声响,是袒护川端时的声响吧。
「……那个伤口就是……」
「没错,川端同学在我的画上发现的那个伤疤。美沙当时把伤疤给川端同学看,说要和家人告状姑姑有多过分。但是川端同学不想要看见妈妈被骂,所以恳求美沙,说她什么都愿意做,希望她原谅妈妈。自那件事后,她们再也不玩交换游戏了。」
──她不愿意告诉我受伤的理由,但只要提起这个伤疤,她的表情就会变得非常悲伤。
大概是小林回想起,川端已经遗忘的当时的回忆吧。
「美沙没有特别遮掩那个伤疤,不过,就只是不想让川端同学看见,因为不希望她想起当初的事情……所以那幅画,是美沙自己还给我的,我没有强硬抢回来。」
川端偷画时,最为惊讶的或许就是小林吧。
「因为当时美沙还小,所以大人没对她说案件的事情,那也不是可以说给小孩子听的内容啊,这也当然──川端母亲的说词,自己袒护小孩的主张,很快就被相信了。川端同学也袒护她母亲,也没人反驳……那之后,川端同学忘记过去的记忆,寄住到小林家。小林家双亲把川端同学当亲生女儿疼爱,美沙也非常喜欢川端同学,所以也想著,如果现在她幸福,也不需要追究过去的事。时至今日,把事件翻出来说也没任何好处,最重要的是,川端同学相信她的母亲。如果她知道自己被母亲虐待,不知会有多悲伤。比起要她母亲赎罪,美沙更希望川端同学幸福。」
佐仓降低音调:
「但是,事情突然出现变化。你也知道,川端同学的母亲突然说出要接她回去一起住。美沙似乎相当反对,但川端同学单纯很高兴,而美沙双亲虽然觉得不舍,也觉得母亲当然会想和女儿一起生活,所以答应了她的要求──于是美沙下定决心,要确定川端同学母亲的想法,如果她真的改过向善,打从心底爱川端同学,所以想和她一起住,那自己也同意吧。但是,如果不是……那她不管做什么都要阻止。」
「小林……真的、真的相当喜欢川端啊。」
目前为止,就算调查小林的事情,我也完全不了解她这个人。行动没有一致性,抓不到她的形象。旁人的评价,与川端口中的她,以及佐仓口中的她,感觉像完全不同人,这让我感到很不可思议。
小林的行动,全部建立在「为了川端」这一点上。
「是啊,只看得见这个人,可以为了对方牺牲一切……正可谓恋爱中高中生的范本呢。」
「恋爱?」
看见我反问,佐仓意味深厚地笑了:
「也不问对方心情,只是一径在旁守护,开心彼此的依存关系,想创造仅属于两人的世界,拒绝任何人进入世界中。为了家人或朋友,才不可能做到这样。我不知道川端同学怎样,但美沙肯定……爱恋著她,至少,我看起来是这样。」
佐仓看著远方,相当怀念地说道。
「川端同学,就是个『小女生』的人。听说她从小就对白马王子有憧憬。美沙肯定……想要成为川端同学的王子吧。」
小小吐一口气,佐仓重新打起精神继续说:
「川端同学的母亲住在青滨町,她在酒吧陪客。所以只有早上结束工作回家时可以见面,美沙得在这个时间扮成川端同学,所以才想要变装。美沙去见她母亲好几次,也仔细听她说话──结果,知道她母亲根本没改过自新,也根本不爱川端同学。之所以提议一起住,也只是想利用长大变漂亮的女儿赚钱而已。超恶劣……她还对店里常客说要介绍和自己长得很像的高中女生,还收订金了。被那个大叔纠缠,美沙似乎超头痛。美沙当然也很生气,扬言绝对不会让她把川端同学接走。」
说到这,佐仓突然闭口。
「……然后呢?」
我催促著继续说后,她小声说:
「我只知道这些。」
也就是说,结果佐仓也是不知道小林死亡的真相吗?
如此一来,我就不知道佐仓是对什么感到责任感了。
「小林是在去见川端母亲的途中出车祸死亡的啰?那么,那个遗书是……」
越来越搞不清楚了。
无力说完后,佐仓从我脸上别开视线,小小声说:
「──美沙是自杀的。在我的想像中。」
声音极为细微。
「死前,美沙似乎很钻牛角尖。没办法说川端同学母亲的事,那会让川端同学伤心,或许她根本不相信美沙的话,说『这样也没关系』,坚持去找母亲的可能性极高。美沙一直、一直相当烦恼,因为她找不到解救川端同学的方法……但是,美沙死掉那天早上,感觉似乎下定什么决心,表情神清气爽。就和我那幅画上的一样,美沙在海雾飘荡的青滨大海前,对川端同学母亲燃起斗志。说『为了小百合,我什么都愿意做』,那好像是遗言。我那时候发现了,美沙打算为了川端同学杀了她母亲。」
佐仓深深吐一口气后,又接续说:
「但是我啊,没有办法阻止那样的美沙,因为那天的美沙好美。我想著至少要把这样的她画下来,拚命素描。展示那幅画,也是我在追悼美沙……把那幅画说是夕阳的理由就在这。万一被发现美沙那天早上在青滨,不是很糟糕吗?而且,我在那边也很奇怪啊。」
佐仓迅速说完后,用手指擦拭眼角。
佐仓,是在责备没能阻止小林的自己。
「美沙已经走投无路了。虽然是为了保护川端同学,但美沙要去杀了对川端同学很重要的人。美沙不是能抱著这种秘密,还能若无其事回归正常生活的人……而且说起来,不管她再怎样为了川端同学而行动,川端同学都不会爱上美沙啊──所以,美沙自杀了。这就是我所想的事情真相。」
一道泪水从佐仓眼里滑落。
不管怎么擦,都没办法止住不停溢流而出的泪水。
我口袋里的手帕明明没湿,却无法替她擦去泪水,只能呆呆站著看她。
即使流著泪水,佐仓还是笑著。
那比我至今见过的任何一个人的笑容都还美丽。
「但果然……可能还是不说比较好。对不起、喔。」
断断续续说完后,佐仓再度把脸埋进双膝中。
──她不是能怀抱著秘密过生活的人。
佐仓这样说小林,但佐仓也是相同啊。
小林隐藏起来的心意、死亡真相、她犯下的罪,连无底洞的罪恶感,佐仓都自己一个人扛著。
不断说谎无比痛苦。明明老实说出口就能轻松,佐仓之所以不这样做,全都是为了川端。因为她知道,小林希望川端可以幸福。
就算自己当坏人,佐仓也想要守护这两个人。
「佐仓。」
我一喊她的名字,她身体震了一下。
我拍拍她的肩膀,她缓缓抬头,用朦胧眼神看著我。
「──到目前为止,你很痛苦吧。」
我一说,佐仓的脸皱成一团。
接著,大滴泪珠成串从她的大眼流出,呜噎出声,好几次哭到岔气,用制服袖口擦拭泪水。
看见她像个孩子般哭泣,我突然发现了。
和我在一起时,佐仓也和在班上时一样,都在饰演她这个角色吧。
得要回应他人的期待才行。佐仓这样说过。
如同班上同学把佐仓当成偶像,相对于她被期待的理想女性形象,我也在期待佐仓是个十恶不赦的大坏蛋。除了先入为主地认为骗子都没好人外,也为了引导出川端所期待的结局,因此让佐仓当坏人是再方便也不过的事了。因为察觉我这自以为是的想法,佐仓才扮演了一个有点坏心、妩媚的女性吧。虽然我并不知道,她是有意识还是无意识才这样做的。
我轻轻抚摸她的后背,她紧紧捉住我的胸口,抱著我。
边感觉衬衫慢慢湿透,我想著「泪水还真温暖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