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川端,你在干嘛?」
几天后的午休,我一如往常前往海研的社团教室时,川端正把东西往纸箱收。
「收拾。因为海研要废社了,这个房间周末就要还给学校了。」
我呆呆看著俐落收拾的川端问:
「……为什么?」
「因为美沙不在了,社员只剩我一个。其实到目前为止都还能留存比较奇怪啦。老师说要给新的社团使用,要我把私人物品收一收。」
虽然川端语气平淡,但她不可能不悲伤。再怎么说,这房间都充满了川端与小林的回忆。
「那我加入,这样就不会废社了吧?」
「我已经办好废社手续了。」
我立刻提议,但川端不舍地笑,又再次著手收拾。
「鱼要怎么办?」
「我会带回家。这些孩子是美沙留下来的重要遗物,我会负起责任养好它们。」
我看著川端视线前方的水族箱,突然发现,这整个房间,是个如水族箱的空间。
古老、堆满灰尘的小房间。
但是,是呈现青春瞬间的完美空间。
「咦?」
我忍不住惊呼,是因为发现了水族箱里的一只鱼。
「……这只鱼,不是死掉了吗?」
霓虹粉的金拟花鲈。鱼群中唯一一只雄鱼,前几天死掉了。
我现在还能回忆起从水中捞起来时,鳞片滑溜的感觉,以及埋在中庭时土地湿润的气味。
「啊,别只鱼会变成雄鱼啦。」
「别只鱼?」
川端简单回应后,我忍不住反问。
「嗯,美沙告诉我的,金拟花鲈会转变性别。鱼群中体型最大的雌鱼,也就是最适合当雄鱼的个体,会转变成雄鱼。」
川端这样说著,指著玻璃另一端,前几天还是雌鱼的粉红色鱼。
雌鱼会变成雄鱼的鱼。
昨天,佐仓对我说,小林对川端的心意是恋爱感情。
──而且说起来,不管她再怎样为了川端同学而行动,川端同学都不会爱上美沙啊。
小林是用怎样的想法养这些鱼的啊?
边看著从墙上拿下来,放在桌上的金拟花鲈的画,我有种胸口被紧紧抓住的感觉。
我觉得只能在有限空间游泳的金拟花鲈很拘束,但可以自由转变性别,可以恋爱的金拟花鲈,或许是小林最期待的姿态吧。
「啊,你要喝咖啡吧?」
在我沉默时,川端这才想起来般如此说,到流理台旁开始煮水。电水壶「噗咕噗咕」的声音,和即溶咖啡的焦香气味,已经变成我熟悉的东西了。
「请用,虽然还很烫。」
「谢谢。」
川端把自己喝的黑咖啡,和给我的甜咖啡放在桌上,重重地在椅子上坐下。
距佐仓到这间房间来后已过数日,川端已经完全打起精神来了。虽然不知道她对佐仓说的话相信到哪种程度,但她已不谈论小林之死了。所以,我不知道她对坦白自己具有责任、饰演坏人角色的佐仓有什么想法。
「我们在这边吃午餐的日子,也快要结束了呢。」
这个房间不能用后,我和川端也不会再一起吃午餐了吧?明白这件事后,我稍微有点感伤。川端也明白吧?小声说了「是啊」露出不舍笑容。
在哀伤、平稳的气氛中,只有啜饮咖啡的声音在房里响起。
前几天从佐仓口中听见的真相,是超越我想像的痛苦事情。
我到现在还无法决定,到底要不要把残酷的真相告诉川端。
得在不能用这个房间前决定才行。
川端开朗的声音,打破这压迫心胸的沉默。
「──远藤同学,虽然很突然,但是我要变成小林小百合了。」
「小林?」
我回问,川端笑眯眼:
「我决定要当小林家的养女了。美沙走了之后,美沙的爸妈很寂寞。从我有记忆起,实际上养大我的是他们两位,我知道他们比亲生母亲更加爱我。所以,就决定了乾脆就此变成真正的家人吧。」
身为知道川端母亲真相的人,我当然大为赞成,但还真亏至今对母亲那般固执的川端做了这个决定呢。
大概是读出我的心思,川端苦笑:
「我和妈妈一直联络不上……到目前为止,我怎样都希望想著她很爱我,所以一直攀著她。就算不太能见面、她对我态度冷淡,我都一直告诉自己,过去的事件是她爱我的证明。但因为这次的事情,我终于看开了。真心为我所想的人,是小林家的家人。」
「嗯。」
我只如此回应,回以笑容,努力开朗地说:
「──那么,以后就不能再叫你川端了呢。」
我一笑,川端紧盯著我,小声说:
「我希望你可以叫我,小百合。」
「欸?」
我忍不住回问,川端害臊地说:
「小百合。」
「……小百合。」
一说出口,感觉害臊起来,我碎碎念著「我会想想该怎么叫」之后,从川端身上别开视线。看见我这样,川端「呵呵」轻笑出声。
「这么说来,」
我之所以大声起头,只是想要转换话题,却没办法马上想出再来要说什么。
今后,我们两人再也没有能单独坦承对话的机会了。
一这么想,我有件无论如何都想要问的事情。
「……那个啊,川端啊……你为什么不说谎呢?」
不说谎的理由,是因为讨厌谎言。
知道母亲的事情后,我知道这只是我的一厢情愿。川端应该也有她自己不说谎的理由。
「这个嘛,这是因为,」
川端有点含糊其词后,才慢慢回答:
「理由有两个。第一个是我先前也说过……我没有以前的记忆,所以有时候连自己也搞不清楚状况。因此,希望自己能更清楚,所以才决定别说谎。另一个理由是,」
川端暂停说话,寂寞地笑了:
「关于小时候的事情,我只记得一句话。那就是『绝对别说出违背你真心的话』。因为这是我唯一的记忆,我想要好好珍惜,所以决定听从这句话。」
简单来说,就是「别说谎」。
其他记忆都消失了,却只记得这句话,应该是令她印象深刻的一句话吧。
「谁对你说的呢?」
「……继父。」
川端小声说完后,慌张加以解释:
「当然,我知道继父是虐待我的坏人。但是,留在我心中这句话的声音无比温柔,让我觉得,他应该有稍微爱我一点吧。很笨就是了。」
川端越说越小声,说完后难为情苦笑。
我知道。
川端的继父,不是稍微而已,而是打从心里爱著她。
就算没有血缘关系,也认为她是珍爱的女儿。
也知道他努力保护她远离母亲暴力,甚至因而死亡。
但是,当事人的川端不知道。
「你那可以看穿谎言的力量……我也好想要。」
话题突然带到自己身上,我稍微有点惊慌。
「欸?」
「我想要知道真正的事情。继父是不是真的多少有点爱我、母亲是不是真心想和我一起住、美沙到底是为了什么写下那封信……她现在都走了,现在才想这种事情也太迟了。」
川端寂寞一笑后,慢慢继续说:
「欸,远藤同学,我啊,到现在还是不相信美沙是自杀的啊。」
「佐仓所说的话……」
她怀疑佐仓的坦白,以及说佐仓没说谎的我的话吗?
当我想要开口解释时,川端像要阻止我说话般说著:
「我不是不相信佐仓同学和你,那时候,佐仓同学的表情相当认真。但是我……」
川端停下说到一半的话,问我:
「你还记得我第一次拜托你的事情吗?」
「啊,我记得。」
我也很惊讶,那天至今甚至还没经过一个月。那时,对著脑海满是粉红泡泡,想著该不会是要被告白的我,川端这么说了。
「你说『我希望,你可以和我一起找出杀了小林美沙的凶手』。」
「嗯,然后我也说了『美沙不可能会自杀』。」
我回想起当时紧张的气氛,点点头。
「我现在还是这样想。虽然知道矛盾,但这没有道理,而是我从心底相信,相信美沙不可能自杀。」
「欸?」
也就是说,川端现在还是觉得,小林的死因不是自杀,而是被谁杀了吗?
凶手的意思,不是要找出逼小林自杀的人,而是真的有「物理性杀了小林的人」吗?
「……美沙对我说过,她会一直和我在一起。」
川端看著我的眼,强而有力地说。
「我没有小时候的记忆。所以,偶尔会不知道怎样的自己才是真正的自己。我不安得不得了,找美沙商量后,美沙对我说:『就算小百合不记得,我也会记得,所以别担心。』……美沙对我说了好几次,我不知道的我的回忆。也曾把那时的风景画成插画送给我,我有一次笑她也太差劲了吧,她就认真起来,跑去加入美术社。」
川端细眯著眼睛,相当怀念说著。
「我问她『将来,如果和美沙分离后,我的过去就会消失了吗?』美沙说:『我会一直和你在一起,放心吧。』然后紧紧抱住我……但美沙却拋下我一个,我根本无法相信。而且还是留下『请别悲伤』这种话之后去自杀。」
──这次这件事,全是依我的意志行动。想恨我也没有关系,但是,请别悲伤。
小林留下的最后一段话。
如果川端所言不假,那这段话太残酷了。
我什么话也说不出口,低下头后,突然惊觉。
等等喔?
心里有著最基本的疑问。
这,真的是遗书吗?
不知道小林之死真相的众人,将信上「这次这件事」解释成自杀,但是真的是这样吗?
如果佐仓推测的「小林杀了川端的母亲」是事实,信上的「这次这件事」应该要解释成自己犯下的罪行才正确吧?如此一来,接下来的「想恨我也没有关系,但是,请别悲伤」也更容易解释。
小林应该知道。如果自己死了,不管其中有怎样的理由,川端肯定会很悲伤。
不惜背负杀人罪行也要拯救川端的小林,真的会留下她一个人死去吗?
「远藤、同学?」
看见我僵住不动,川端担心看著我。
「对不起喔,都已经结束了,还讲这种、奇怪的话。我明白,我很明白,但怎样都无法相信,心中一直有股烦躁感……所以最后,想要说给你听。」
川端充满歉意地低头道歉,我想著得帮忙圆场才行,但意识被脑袋一角点亮的讯号拉走,没办法贴心应对。
──美沙不是能抱著这种秘密,还能若无其事、回归正常生活的人。
佐仓这样说小林。
背负罪恶,不断对著身边人说谎,这可不是正常人能做到的事。佐仓说「所以她才会选择死亡」,但如果小林选择不同选项,又会怎样呢?
小林该不会是要去警察局,自首自己的罪行吧?
如果是这样,也能解释为什么小林死亡的地点,不是学校附近也不是住家附近,而是在警署附近。
小林在前往警署途中,刚好遇到事故死亡。
那果然就只是交通事故吗?
总之,小林根本没有自杀。
我没办法对川端说出心中不断冒出的想法,只能轻轻摇头。
* * *
隔天下午,我翘课,站在商店街的玩具模型店前。
目的是,来见那个男人。
秋吉省吾,开车撞到小林,把她撞死的男人。
因为很早找到遗书,所以小林家的人不只没告他,甚至还向他道歉。所以秋吉没有坐牢,而是若无其事地回到这里过平常生活。
我住的青滨町是个小城镇,肇事的他在这家玩具模型店工作一事,立刻就传开了。一开始,秋吉被当成杀死高中女生的加害者而被大家白眼以对,现在则是被当成运气不好被卷入高中女生自杀行为的被害者同情。
我用力深呼吸后走进店里,里面一个客人也没有。
吊在大门的门铃发出「叮铃、叮铃」的清脆声响,坐在狭小店面最深处,结帐柜台那头的中年男性,一脸惊讶地看著我。因为客人上门而惊讶,可见这家店生意之清淡。
总之,眼睛下方挂著大大黑眼圈的这个男人,就是秋吉。秋吉吞云吐雾后,连声招呼也没打,又把视线拉回他在看的报纸。
我观察状况一段时间后,走到秋吉面前:
「──不好意思。」
「干嘛?」
我认真对著一脸麻烦的秋吉说:
「突然来找你非常不好意思,我是小林美沙的男朋友。无论如何都想要亲耳听见她最后是怎样的情况,所以才会来找你。」
这当然是我事先准备好的谎言。
我怀疑,秋吉撞到小林并非不幸的偶然,而是他的过失。但是,一副上门吵架的样子只会被扫地出门吧。小林家和秋吉的关系似乎没有变得很糟,只要摆出我只是想要问话的低姿态,他或许愿意对我开口吧。而自称恋人,就是让对方不会产生不信任感,最能问出资讯、判断真伪的最好藉口。
「……我在工作,不和客人以外的人说话。」
秋吉稍微沉默,生硬回应我后,朝著我吐香菸的烟。
「我明白了。」
我压抑心中不耐,努力做出笑容点头,从写著「特卖」的篮子中拿出一个盒子,放在结帐柜台上。如此一来我也是客人,他不能不理我。
「我听说小林是自己朝车子撞上去的,但是,那不是事故,所以真的是自杀吗?」
我边拿出皮夹边问,秋吉瞥了我一眼。
那是如同被逼入绝境的野生动物,充满戒心的眼睛。
「什么意思?你在怀疑我的证词吗?」
要是在此打坏秋吉的心情,就赔了夫人又折兵,我慌张辩解:
「不、并非如此……因为她有一点冒失,所以我想,她该不会不是为了要自杀,而是心不在焉,才会被车撞到。」
「才不是事故。」
秋吉别开眼,慢慢说:
「我又没有东张西望,可是好好看著正前方开车耶。」
听到这句话后,我沉默不语。
秋吉没有说谎。
小林不是因为事故死亡。
我的推理漂亮地落空了。
看见我垂头丧气,秋吉轻轻吐了一口气:
「很遗憾,是自杀啦,自杀。那女人自己朝我的车冲上来。喂,快点付钱啦。」
「欸?」
我忍不住惊呼,秋吉一脸讶异看著我。
「什么啦?」
秋吉这句话在说谎。
不是事故。
也不是自杀。
那么……?
「──你该不会是故意去撞她的吧?」
秋吉一瞬间睁大眼,接著不悦地说:
「那怎么可能!为什么我要去撞死一个素昧平生的高中女生啊。我可是被卷进那女生自杀的被害者耶!」
──秋吉这段话是谎言。
也就是说,小林美沙,是被秋吉杀了。
「……干嘛啦,你想说什么啊。」
秋吉突然对著无法接受状况、沉默不语的我大喊后,胡乱搔起自己的头。
看见他的样子,我终于发现了。
从走进店里起,我就觉得他的举动相当奇怪,秋吉现在大概已经快要被自己的谎言重量压垮了吧。说谎后,虽然得以免除实际的刑罚,但自己最清楚罪行的重量。普通人根本无法单独承担。
实际上,为了小林著想而说谎的佐仓,也长时间承受苦痛。为了保全自己而撒谎的秋吉,和温柔替小林著想而说谎的佐仓完全不同,而想要隐瞒真相这件事,不管怎样都会带给心灵极大的负担。
秋吉的精神,已经濒临极限了。
但是,这对我来说是个机会。
只要巧妙诱导,就能从他身上问出真相。
「你杀了小林美沙,我能知道这件事。」
快思考、快思考。
我边在脑海中整理这个事件,突然惊觉。
──该不会是这样吧。
「你真正想杀的人,不是小林美沙,而是川端小百合啊。」
我一说完这个推测,秋吉一反到上一秒为止的态度,露出了没出息的表情。牙齿「喀哒喀哒」打颤,眼神无比恐惧地看著我。
虽然秋吉没有肯定也没有否定,但看他的样子也知道。
我揭穿了这家伙的谎言。
「我的父亲是警官。」
我低声说完后,秋吉表情紧绷地看著我:
「……那个、拜托、拜托你、啦。」
挥开秋吉要攀住浮木般靠近我的手,我继续说:
「要不要告发你全凭我的意思,但你的谎言迟早会被拆穿。你最好有所觉悟。」
事实上,我知道我应该要立刻告诉父亲。秋吉是罪犯。但是,如此一来,小林的所作所为也会被揭穿。虽然是很自私的想法,但小林已经被杀,她已经赎罪了。事到如今,我不想再让川端成为八卦主角之一。
「虽然不知何时会去揭穿你。但这句话你给我听清楚了:你别想要再做坏事。我随时都在监视你。」
我斩钉截铁地说完后,秋吉全身无力地跌坐在地。
* * *
离开商店街后,我不想要马上回家,一如往常到海边去,坐在消波块上。
明明都傍晚了,风还很温热,天空还很明亮。
明明是这种时候,我却不慌不忙地想著:「夏天快到了呢。」忍不住苦笑。
就快要入夏了。温暖、柔软,却带著一点感伤、充满不安稳气氛的春天就快要结束了。
我问著应该沉睡在闪闪发亮的水面下方,连光线也照射不到的黑暗混沌中的母亲。
「妈妈,我到底该怎么办才好?」
到最后一刻都为川端著想的小林,和直率相信著她的川端。
我想对她说出真相。
想要传达小林的心意。
但如此一来,不管怎样都会让川端受伤吧?
我还搞不清楚,到底哪个选项才能让川端幸福。
如果是喜欢温柔谎言的母亲,会认为应该要隐藏真相吗?
会觉得想老实说出全部心情的我,只是单纯的自我满足吗?
明明在佐仓面前装得很厉害,现在犹豫不决的自己太丢脸了。
「正树!」
背后传来声音,我转过头,父亲就站在那里。
「……为什么在这?」
「学校联络我,说你今天早退了。我担心你,跑回家后却没看见你……我想你应该在这。」
不过翘课一天而已,当没看见就好了啊。
虽然在心中抱怨,我还是小声说:
「……对不起。」
「你都高中生了啊,想翘课才健康啦。」
父亲乾脆回应我的道歉,灵巧地走过消波块,在我身边坐下。也没有说话,只是眺望大海一段时间。
过一会儿,父亲用力吐了一口气,转过来看我:
「那个啊,正树。」
慎重地呼喊我的名字后,接续说:
「之前提到的事情啊……」
不知所措的表情、不乾脆的语调。
我猜想到父亲打算要说什么,也忍不住不知所措。
──你不后悔让妈妈生下我吗?
因为我害怕知道真相,而选择躲避面对的当时的问题,父亲现在正想要回答我。
父亲眼中,倒映著和他同一个模子印出来的我的脸。一脸奇怪表情,没出息咬紧唇的我的身影。
「……嗯。」
哑声说完后,我轻轻点头。
我现在当然还是很害怕听实话,以前只是偷听,但要是父亲当面对我说,我就无处可逃了。将近四年岁月过去,好不容易才结痂的伤口,或许又要开始喷血。
但是,我无论如何都想知道。
明明前几天才自己选择不听答案,那之后,我比之前更加在意父亲的心情,每次见面时态度都很不自然。然后每次感到尴尬时,都会后悔著「要是听父亲回答就好了」。
就算父亲讨厌我,只要我不知道这件事,就没办法往前走。
「──爸爸啊,直到现在都还不知道,让妈妈生下你到底是不是对的。」
父亲吐出这句话。
虽然小声,却重重地打响我的心。
我快哭了,用力忍住泪水时,父亲继续说:
「我很爱你,真的非常感谢你出生来当爸爸的孩子……虽然听起来很矛盾,但两者都是爸爸的真心话。」
听见父亲为难的声音后,我忍不住抬起头,和父亲对上眼。
相反的两种心情,同存于一个人心中,这不是罕见的事。
但是,这也太不知所云了吧。
「妈妈啊,是因为子宫癌死掉的。发现时,刚好是怀你的时候。」
父亲把视线从我身上移向大海,淡淡地开始说:
「妈妈说不想让你碰到放射线,所以拒绝化疗。生下你的时候,癌症已经恶化得很严重,生下你三个月就过世了。」
我知道母亲是死于疾病。但是,我根本没有想过我也参与其中。
根本没有人对我说过这件事啊。
不,是没办法对我说。
「妈妈是因为我……」
「不是,那是爸爸的错。」
我无力低喃时,父亲用力摇头。
「爸爸对妈妈说了好几次我想要小孩,所以正树到妈妈肚子里来时,我无比开心。妈妈决定要生下你的时候,我虽然犹豫,也没有阻止她。说服自己是她的决定……但在妈妈死掉之后,我突然想著,妈妈或许是为了爸爸,才决定要生下小孩。一想到这个,我就会忍不住后悔。因为我也希望妈妈活著啊。」
父亲中途停止说话后,明显想要重新调整气氛,稍微提高了声调。
「但是啊,现在有正树在我身边,我很幸福。我根本无法想像正树没有生下来,也很高兴正树喜欢爸爸。虽然真的觉得很对不起不在这里的妈妈……」
父亲断断续续,却也清楚地如此说道。
这全都是父亲的真心话。
「……对不起喔,时至今日还对你说这些。妈妈死前啊,对爸爸说,希望可以向你隐瞒她过世的原因。原本爸爸打算继承妈妈的遗志,把这件事带进坟墓里。但是四年前,听到你那段话后,知道你的心开始远离我,我好伤心,现在才背叛妈妈了。早知道这样,马上对你解释就好了──爸爸是个胆小鬼,总是半途而废。」
父亲终于转头看我,寂寞地笑了。
父亲一直犹豫著到底要不要告诉我真相。
我非常了解他的心情。
因为,我现在正处于这种状况中啊。
胆小鬼又半途而废。
真是的,我到底要和父亲像到什么程度啊。
「那不是爸爸的错。」
我小小声说。
「妈妈根本没有后悔生下我喔。」
「欸?」
我不知道父亲的话,到底影响母亲下决定到哪种程度。
但是,母亲在录影带中对我说话。
说她真的爱著我,会一直、一直守护我。
──正树,约好了喔。就算妈妈不在了,你也要和爸爸好好相处喔。
她这样说。
母亲最大的愿望,就是希望我和父亲能有幸福生活。
「之前啊,我看了爸爸拍的录影带。妈妈既没有恨爸爸,她也爱著我。我是看了那个录影带,才喜欢上妈妈的。」
「……这样啊。」
父亲轻轻点头后,用力擦拭他的眼睛。
他之所以把录影带藏起来,是因为怕我知道妈妈的真心话吧。如果妈妈后悔生下我,不想让我看见也是理所当然。
但是,这完全不需要担心。
我是在父亲与母亲的爱中诞生的。
刚刚还一片蔚蓝的天空,不知何时,红通通的夕阳已经落下。
一半沉在海面下的光球,在水面上做出橘色的大道。
感觉母亲从遥远、遥远,水平线的那一方,走在出现在我们面前这直直的一条路上,朝我们走过来。妈妈温柔的脸上,肯定挂著满满笑容吧。
想像中的母亲笑容,一瞬间和川端重叠,我忍不住眯细眼睛。
──我想要知道真相。
可以斩钉截铁、明确说出这句话的川端,非常坚强。
比起不敢面对父亲的真心话,放著不管好几年的我还更坚强。
刚刚父亲对我说的我出生的秘密,以及母亲的死因在于我,这确实让我大受打击,但我一点也不后悔知道真相。今后会对母亲抱著罪恶感,也会反覆回想起,不停烦恼吧。即使如此,还是不觉得不听就好了,反而给了我终于可以往前进的感觉。
川端想要知道的真相,远比我的还要残酷。肯定会有痛苦回忆,但比我还坚强的川端,绝对可以接纳真相,确实向前进。
而向前迈进,就关系到川端的幸福。
和我一样。
告诉川端真相吧。
边看著温暖橘红的大海,我下定决心。
周五午休,在整理乾净的海研社团教室里,我和川端和乐融融地共进午餐。这明明是我们最后一次单独共度午餐了,话题却都是无关紧要的谈笑。像月底要开始的期中考、真期待即将要开始的游泳课之类的,是在走廊、教室里都会说的内容。
对开心说著上学途中看见野猫的川端回以笑容,我为自己打气。
我啊,是在拖拉个什么啦!有些事情错过今天,就没机会说了啊!
昨天,明明决定要对川端说出真相,但我到现在都还没说出口。虽然焦急再这样下去不行,却迟迟抓不到时机。就在我忍不住想叹气之时。
川端突然想起什么似地看著我,指著水族箱里悠游的鱼群:
「远藤同学,如果你愿意的话……要不要带几只金拟花鲈回家?」
架子上的水族箱,是唯一主张著这房间是海研社团教室的东西。堆在角落的纸箱、杂乱放置的鱼类图鉴、挂在墙壁上的金拟花鲈插画,都已经不在这房间里了。在连灰尘气味都一扫而空的乾净房间里,感觉在此度过的浓密时光皆成了过去。
「我很高兴啦……但真的可以吗?」
在这一个月,我对这些鱼产生感情。川端的提议让我很高兴,但这是重要的小林遗物,交给我这个和她没说过几句话的人,也有点过意不去。
「可以喔。因为我想,美沙应该很感谢你。」
川端看著水族箱,满脸笑容说道。
「是这样吗?」
我不禁苦笑。
就佐仓所言,小林爱著川端。从小林来看,接近川端的我,除了纠缠她的坏男人之外什么都不是吧。
「这不是当然吗?因为你帮了我啊。如果没有你,我就没办法知道事情真相……但老实说,我还没有完全相信就是了……但我想,总有一天我会相信。连美沙自杀这件事也能相信吧。」
川端断断续续说完后,对我微微一笑。
「……你真坚强,不管是怎样的真相,都能接受。」
所以,我应该要告诉她真正发生的事情。
我抱著尊敬盯著川端看,她用力摇头。
「一点也不坚强,只是,我有面对真相的责任。」
川端明确说完后,表情变得认真。
「我到现在一直都没说谎,就算知道自己说出口的话会伤人,也以说出真心话为优先。这样的我,没办法说出……也不想说出因为不想受伤,所以不想知道真相这种话。我得好好面对真相才行啊。」
她说的话非常诚恳。
川端抱著面对现实的觉悟,至今过著不说谎的生活。
看著她直率的眼神,我终于做好觉悟。
用力吐一大口气后,缓缓开口:
「──我有件事情得对你说,小林死亡的真正理由。」
川端一瞬间睁大眼睛,接著绷紧表情,颤抖著声音:
「……美沙死掉的,理由?」
「没错。更应该说,我得先向你道歉才行。到现在一直没对你说出口……真的很对不起。」
我说著,深深一鞠躬。
「那……佐仓同学说是她杀的,她当时说的那些是谎言啰?」
川端不知所措地犹豫后,窥视著看我。
「那段话本身不是谎言。当时,佐仓真的以为是她把小林逼上绝路。因为她觉得自己明明知道小林的状况,却没有阻止小林,所以觉得自责。但是,佐仓说的小林死亡的理由,那全是虚构──佐仓因为自责,所以才想要保护小林想要保护的你。那时的你也责怪自己到满身疮痍了,所以,佐仓才会说谎。让自己当坏人,给你可以憎恨的目标。」
川端呆傻,无言地看著我。
至今以为是敌人的人,竟然试图保护著自己,这应该是难以接受的事实吧。
「但是佐仓她自己,也不知道真相。」
我话说一半后暂停,注视川端的眼睛。
「知道的人……就是你,川端。」
没错,结果,川端所说的就是全部。
──这没有道理,而是我从心底相信,相信美沙不可能自杀。
就算没有过去的记忆,就算不知道小林的心意,深深爱著小林,也深深被爱的川端心中,早已知道真相了。
「……什么、意思?」
川端从喉咙挤出沙哑声音说道。
「小林美沙是被杀的。」
我缓慢慎重说出这句话。
「我昨天才知道真相,虽然有点长,但我现在会全部告诉你。」
* * *
「首先,要从被你遗忘的,你的过去开始说起。」
我说完后,川端表情认真地用力点头。
「这些全都是从佐仓口中听说,是小林对佐仓说的事情。」
川端应该会大受打击吧,那是残酷、绝望的往事。
虽然担心她会不会心慌意乱,我尽量不放感情,平淡描述。身为一个外人,来谈论小林拚命隐藏的事实,这是我最起码能做到的补偿。
我照著时间顺序,尽量正确传达从佐仓那听到的事情。
十年前事件的真相。
保护心爱孩子而杀了丈夫的悲剧母亲,其实是亲自虐待孩子的残虐女性;被害者且被贴上渣男标签的继父,其实是深爱、保护没血缘关系的孩子的温柔男性;女儿虽然受到过分对待,还是爱著母亲。
小林和川端的秘密游戏。
以及为了不伤害川端,小林长时间以来说谎这件事。
血色一点一滴从川端脸上消失,即使如此,我还是没有停止说话。川端发白的双唇,不断颤抖著。
我说完后,川端第一次像要说什么而微微张口,但似乎想压抑这个,立刻紧紧咬唇。低下头稍微思考后,才慢慢开口:
「……谢谢你告诉我。」
过一会儿又继续:
「我没事。长年感觉的怪异感终于找到答案,我反而觉得神清气爽。」
她露出明显逞强的不自然笑容后,发出她能装出的开朗声音。
但我不加理会,用同样的口吻继续说下去。
「……接下来要说的,是这次事件的真相。」
接下来才是重头戏。
川端所受的打击,肯定会超过往事。
即使如此,我已经决定要告诉她了。
等川端点头后,我再次开口说话。
「正如同我刚刚所说,小林为了保护你,长年扯谎至今。那不只是过去的往事,平常生活也是如此。」
川端口中的小林,是完美无缺的超级英雄。绝对会在川端陷入危机时出现,帅气拯救她,就像个白马王子般的高中女生。
但是,这种人实际上根本不可能存在。
她只是一个拚命、普通的高中女生。
「小林为了保护你,总是试著做到最好。看似若无其事解决纷争,其实在你看不见的地方和谁起冲突而受伤,或是丢脸地不停道歉,挣扎、痛苦著。拋弃了所有自尊心,拚了命努力,好不容易才平息事态,仅此而已……只不过,她绝不会让你看见这一面。小林,想成为你可靠又帅气的英雄。」
小林脑海中,只在意著川端怎么看她。
所以,其他学生才没办法掌握小林的个性,对她毫无条理的行为困惑。把她当成一个莫名其妙的怪人,在班上也格格不入。
「……美沙。」
川端轻声脱口而出后,紧紧咬唇。
那是混杂著感谢、爱情、罪恶感的哀伤声音。
「关于这点,你不需要感到抱歉。我想,小林应该很幸福。因为她可以成为最喜欢的你的依赖,以及独一无二的存在。」
从旁人来看,小林的学生生活绝非一帆风顺。但是,比起受其他无所谓的大众喜欢,被自己重要、唯一的存在所爱才是幸福。至少,小林是这样想,而告诉我这件事的不是别人,就是川端。
发现自己的声音混杂著感情,我绷紧神经。
「就在某一天,有件大事发生了。你的母亲,提出想要接你同住的要求。」
川端的表情紧绷,我又继续说下去:
「没有过去记忆的你很开心,不知道内情的家人们也赞成,但对小林来说,这是件无法同意的事情……因为她知道,你的母亲过去根本不爱你。」
虽然很难说出口,即使如此,我还是直接说出口。
川端顶著紧绷的表情,静静低下头。
「于是,小林想要调查,你母亲到底是为什么想接你同住──也就是,她拜托佐仓帮忙变装成你,直接去见你住在青滨町的母亲。放学后频繁和佐仓一起度过,突然开始说要去参加社团早课,全都是为了这个。」
说到这里,川端惊讶地抬起头,低语:
「……变装、成我?」
「没错。也就是说,朝仓看见的人是变装成你的小林。所以,你没有梦游症……你母亲提过的你没记忆的事情、明明第一次见面,却像认识你找你说话的大叔,全部都是变装后的小林做出来的事情。所以你完全不需要担心你的记忆。」
川端视线四处游移,把手放在头上,发出不成句的声音后,缓缓吐气试著平静下来。
「我也不清楚小林和你母亲说过什么的详细内容,但是小林判断,你母亲现在还是不爱你。你的母亲,只是想要利用长大变漂亮的你来赚钱而已……顺带一提,找你说话的大叔,似乎就是她打算把你卖出去的对象,听说小林也被纠缠得很紧,相当头痛。」
我一度停止说话后,又再次继续。
「我想,告诉你过去事件的真相并且说服你,应该是最好的方法,但小林无论如何都说不出口。因为她知道,你把母亲当成心灵依归。于是小林……杀了你的母亲。」
川端张大嘴,静静看著我。
一幅「不知道你在说什么」的模样。
「支持你的,不是你母亲实际的样子,而是你对母亲『过去牺牲自己爱著你』的印象。小林大概觉得,与其让你知道母亲的本性,倒不如让她消失在你内心所维持的好印象之中,这对你比较好吧……但这顶多是佐仓的想像,也无法断定是真是假。但是,实际上现在无法和你母亲取得联系,没消也没息,我觉得应该是真的。」
我知道自己的声音越变越小。
我又停止说话,轻轻吐一口气,调整自己的状况。
「佐仓的画,画的是小林死的那天早上她的模样。听说小林如那幅画一般,全部都看开了,散发出神清气爽的氛围。」
川端仍呆呆盯著半空中看,不知道该怎么接受我说出口的话。
「小林,去见了你的母亲,大概,杀死她了。或许她一开始打算全部隐瞒起来。但立刻,她就承受不住罪恶的重量。佐仓以为小林是因为这样自杀,才会后悔自己没有阻止她……但是,并非如此。小林打算去向警方自首,赎罪。」
她没有想要隐藏一切活下去,也没打算一死百了,而是打算要赎罪。
她会做此决定,应该是因为和川端约定好了吧。
──我会一直和你在一起,放心吧。
对川端说过这种话的自己,唯一知道川端过去的自己,绝对不能用死亡逃避。她大概这样想吧。
「小林急忙写信给你。接著,直接朝警署走去。但是,在半路被车撞了……也就是说,小林根本不是自杀。」
话说至此,从川端无法聚焦的眼,流下一道泪水。
我知道川端有听见我的声音,虽然胸口阵阵作痛,我仍用相同的音调继续说。
「但是,那也不是意外。」
我没办法停止说话。
这是因为,我不惜违反小林的遗愿,也决定要说出口了。
告诉川端真相,让她向前看,这才是让她得到幸福的方法。
引导她往这个方向走,就是说出真相的我的责任。
「你见过撞死小林的男人吗?」
我问完,川端摇摇头。
「……因为就算是自杀,我也不想要去见那个让美沙死掉的人。」
如果川端直接见到秋吉的话,或许那时就会真相大白了吧。因为川端见过秋吉。
「他,秋吉省吾,就是以前和你搭话的大叔。和你母亲签约,追著小林不放,也和你接触过的那个男人。」
我看著说不出话般沉默不语的川端,回想起和秋吉之间的对话。
──那怎么可能!为什么我要去撞死一个素昧平生的高中女生啊。我可是被卷进那女生自杀的被害者耶!
那时秋吉说的话……素昧平生的高中女生、被害者等等的全是谎言。也就是说,小林和秋吉见过面。
但是,因为死亡当下的小林变装成川端,应该有戴假发才对。认识变装成川端的小林,且憎恨她的人是谁?
我因想过头而短路的大脑,此刻浮现出佐仓和川端说过的话。
──她还对店里常客说要介绍和自己长得很像的高中女生,还收订金了。被那个大叔纠缠,美沙似乎超头痛。
──其他还有不认识的大叔突然和我说话。说『小百合,今天一定要跟叔叔一起玩喔。』,还说著『在明亮的地方看,更觉得你的黑发好美喔。』拉我的头发。我明明是第一次见到那个大叔啊……
如果两人口中的「大叔」是同一个人,又是如何呢?
如果那个男人是秋吉省吾呢?
一冒出这个想法后,就想不出其他可能性了。
「秋吉是你母亲工作店里的常客,你母亲向他提议要不要买自己高中生的女儿,且和他签约。然后以订金为由,向秋吉要了一大笔钱……但是理所当然,介绍给他的女高中生,假扮成你的小林,见了几次还是摆出冷淡态度。不仅如此,到学校附近埋伏、向你搭话,你还说不认识他──愤怒的秋吉,在路上看见假扮成你的小林,一时冲动而开车撞她。」
川端不在意自己流下的泪水,只是静静听我说话。
「小林用来变装的假发,是只用发夹固定的简单款式。大概在撞车时脱落了吧,秋吉看见她突然变成短发,吓一大跳。因为他以前拉过你本人的黑发,知道你的长发是真发。所以慌慌张张地下车确认,小林身边有从包包掉出来的学生手册。看见上面的名字,他才终于发现,自己撞到的人,和他想要杀的人不同。」
只要有个差错,不是小林,而是川端被杀也不奇怪。一想到这就让我毛骨悚然,对秋吉的憎恨也随之倍增。
「秋吉相当著急。这是当然。一时冲昏头而杀人,而且还搞错人。当时下雪,车轮痕迹清楚留著。就算没办法隐藏,但要让人知道他杀人可不得了了。他也想尽可能隐瞒自己打算买春高中女生这件事。他之所以拿走假发,是因为想把与自己的动机相关的东西处理掉。」
秋吉现在肯定也还不知道小林与川端的关系,也不知道小林戴假发的理由是什么。
我忍不住皱起脸,又继续说下去。
「秋吉报警,说车祸只是意外,主张有错的是对方。这样下去,警方也会仔细调查,就算不认为他蓄意杀人,也会变成他不注意造成的意外吧。但是,运气很不好,小林写的信寄达了。那封信明明是想要向你道歉,却因为她的死亡,而被解释成遗书。于是,产生了小林是自杀的误会。」
川端发不出声音,流著泪呆呆看著我。
「这就是,这个事件的始末。」
我说完后,川端还是一语不发。
对她来说,我说出口的话,应该是一连串的冲击吧。
不管是向她搭话、替她拭泪,就连靠近她都让我犹豫,我动弹不能,只能静静等待她平静下来。钟响,川端的泪水停止,即使如此,她还是动也不动。
接著,即将进入下一个休息时间的瞬间,川端终于开口了:
「……美沙为什么,要为了我做到那种程度?」
小林为了川端献出自己的全部。
那是丝毫不觉不幸的强烈爱情。
佐仓说这是「恋爱」。
「小林非常喜欢你,她,爱恋著你。」
或许,不该将这件事告诉川端。
因为,小林一直隐藏这份感情啊。
「……爱恋?」
川端静静轻语,过一会儿,深深点头。
「或许……我也、爱恋著她、吧。」
「欸?」
这次换我吓到了。
一直以为小林的心情只会让川端不知所措,没想到川端如此轻易就接纳了。佐仓和我,以及小林自己都以为这份心意无法开花结果,但或许不是这么一回事吧。
「对我来说,美沙是家人、闺密,以及恋人。虽然偶尔也会感到可恨,但更多时候觉得只要有美沙,根本不需要其他人,就是如此喜欢。在这么喜欢当中……肯定,也包含著爱恋。」
川端淡淡说完后,看向水族箱。
看著在水族箱中悠游的金拟花鲈鱼群,小声继续说:
「美沙和我互相思慕。我们相当幸福啊。这件事情,我绝对、一辈子、不会忘。」
川端用著小却清楚的声音,明确说道。
她现在,或许还没有办法接受所有事实吧。
但是,即使如此,总有一天绝对会。
相信这件事的坚强,就在她的眼中。
「……川端,你没后悔知道真相?」
我一问,川端立刻深深点头。
「我没后悔。对我来说,真相比任何东西都重要。我很感谢你告诉我。」
斩钉截铁说完后,又苦笑著加上一句:
「……还是订正一下,我也喜欢谎言。」
小林用谎言保护她。
明确知道这件事的现在,以及今后,小林的温柔谎言,都会继续守护著川端吧。
川端这句话,渐渐渗透进我的心中。
* * *
放学后,我也把事件真相告诉佐仓。
「小林根本不是自杀。所以,你也不需要再自责了。」
佐仓呆若木鸡小声道:
「那是、真的吗?」
我点头后,佐仓立刻露出又哭又笑的表情。
佐仓终于从罪恶感中解脱了。
看著这样的她,我从包包中拿出今天的贿赂品。
这是我昨晚急忙制作,特别豪华的巧克力蛋糕。
「……哇,好棒!今天的特别豪华耶。」
佐仓用开朗到刻意的声音说完后,举高双手开心欢呼。
这个动作可爱到,要是下田看见,肯定会流鼻血吧。
就在此时,佐仓像想起什么看著我:
「话说回来,你对川端说了吗?」
「……说了。」
佐仓目瞪口呆张大嘴,手置于眉间接著问:「说到哪?」
「全说了。她当然大受打击……但是,你的冤罪也洗清了,她也接受了小林的心意。所以,没问题。」
我迅速加上这一句,但佐仓仍不断眨眼,一副还不可置信的样子。
「川端说了。到目前为止,即使知道自己的真心话可能会伤人,她还是不愿说谎。这样的自己,绝对不能不面对真相……用谎言保护她,确实不会继续伤害她吧。但是,这也让她无法知道许多人想要保护她的心意。川端很坚强,她能接受真相后往前进。我认为,这是让她得到幸福的最短捷径。」
如果小林活著,或许会对我大发脾气吧。
但我认为,全说出口真是太好了。
佐仓静静点头,接著才惊讶地看著我:
「……你该不会,把美沙的心意,她爱著川端同学这件事也说了吧?」
「嗯,说了。」
我的视线从佐仓润泽的眼睛上移开点头后,
「你为什么要说那个啊!美沙一定也想要隐藏这件事情的啊!」
佐仓大声说完后,抓住我的衣领。
「但是、但是啊,她们相互爱恋啊。川端说她也爱著小林啦。」
我慌张说完后,佐仓露出惊讶表情。
「什么?是怎么回事?川端同学不是和你在交往吗?」
出乎我预料外的这句话,换我瞠目结舌了。
「欸?我们没交往啊。」
「可是在川廊上见到时,我说你们是不是在交往,你们也没否定啊!」
「那时,你还不是满口谎言。那种状况下,根本也没余力否定啊。我当然喜欢川端,但根本没提过要不要交往之类的话题。」
佐仓紧紧盯著边叹气边说话的我看。
「怎么了吗?」
我一问完,她突然转过身去,回答「没什么」。
完全不知所以然。
沉默一段时间后,佐仓脱口说出:
「我还是觉得,不知道比较幸福。」
「我不那么认为,而且,我不想对川端说谎。」
我现在十分理解,母亲说出「不公平」的心情了。
就算无法说出「对所有人」,但就算我是胆小鬼,至少也想公平对待有好感的朋友们。
单单只对不说谎的川端说谎这种事,我不想做。
知道她比任何人都希望知道真相的心思后,我更做不到。
佐仓点头说「这样啊」,拿起一片我做的巧克力蛋糕,放进嘴里。
「啊~~好好吃喔!」
她仰头看天空后,苦涩笑著小声说:
「……你果然还是讨厌骗子吧。」
我摇摇头,捏了一小块花费心力做的巧克力蛋糕来吃。
巧克力在舌头上化开,这是与春末绝配的温柔味道。
「我不讨厌喔。」
「骗人?」
「真的。」
我也不想要对佐仓说谎。
事到如今说出口也令人害臊,但因为我也喜欢佐仓。
「就像我对你说过,我一开始很讨厌谎言。只要对方一说谎,我就会判断那人是本性腐败、差劲、糟糕的人。」
所以,我也讨厌会说谎的自己,觉得谎言蔓延的这个世界愚蠢可笑。只有不说谎的母亲、不说谎的川端,是这污秽世界中的唯一可信者。但是……
「在和你相处的过程中,我开始觉得谎言也不是什么坏东西。」
虽然是单纯到可笑的事情,和佐仓共处的时光相当舒适。
随著对佐仓产生好感,我对谎言的厌恶感也渐渐淡薄了。
「所以啊,我觉得用谎言保护川端,也不是什么坏事。如果川端是无法接受真相的软弱女生,我大概不会告诉她真相。」
虽然不公平,总比毁了她要好。
「喔~~」
佐仓不开心回应,朝剩下的蛋糕一口咬下,嘴巴旁沾上一圈茶色也不在意,大口大口吃光蛋糕。
「真的好好吃喔。远藤,你可以去当甜点师耶。」
吞下最后一口后,佐仓相当佩服地说道。
「……我讲得这么热烈,也再有点……什么表现吧?」
「不管你怎么说,我还是觉得说谎不好。」
佐仓明确回应边叹气边说话的我。
母亲不讨厌谎言。
川端也相同。
但是,没想到偏偏是骗子的佐仓对我说出这种话啊──
「骗子最讨厌的事情啊,就是在撒了许多的谎言之中,连自己真正的心情也搞不清楚了。我早已经不知道,哪个自己是真正的我了。」
佐仓自嘲地说完后,看著沙沙摇晃的带叶樱花。
日光穿过鲜嫩翠绿的新叶之间,做出几何模样。随著树叶摇摆,影子也变成了美丽的形状。
旁边的杂草长得更高,完全遮掩住坐在地上的我们,彷佛孩提时代做的秘密基地。
明明是个超宽敞的地点,却给人在密室里独处的错觉,感觉心跳加速。
「我、知道喔。」
「欸?」
「我可以看穿谎言,知道佐仓的话是不是真心话。所以,如果你自己搞不清楚了……就来问我吧。」
佐仓露出惊讶表情后,静静看著我的脸一段时间,小声说:
「……那么,就拜托你吧。」
她稍微迟疑后,不自在地别开眼:
「──远藤你啊,」
什么?我?
「我最讨厌你了!」
佐仓气势十足地说完后,偷偷看我一眼。
从下往上瞪著我的她,双颊染得通红。
佐仓这句话,是谎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