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插曲 她们

「让平民出身的人获得『英灵树之杖』,可是前所未有的丑闻啊!!」

看著大力拍桌、喷口水怒吼的老师,我感到怒不可遏。

我跟著马丁尼斯老师一起出席教师会议。在『紧急会议』上最大的议题,果然是关于王国大轮祭最终日的颁奖典礼,众人正讨论著该给予阿贝尔怎样的待遇。

英灵树──是一棵树龄超过千年的神树,为这个国家『伊梅利斯王国』的象徵。其不但是全世界中只剩下一棵的濒危植物,还是王国认定的国家遗产之一。

英灵树之所以会变成濒危植物,理由是因其『魔力传导率异常高』的特殊性质。对于魔法使来说,魔杖既是武器,也是生死与共的伙伴,是相当贵重的道具,说是魔法使的生命线也不为过。魔法使若是没有魔杖,连个火球术也放不出来,不管拥有再多魔力和魔法知识都没用。

过往的年代不具保护文化财产的法律和意识,因此英灵树遭到大量砍伐,连种子都被当作商品拋售消耗,导致英灵树急遽消失。

英灵树就是如此具有历史意义的贵重物品。而与王国大轮祭一起举办的魔术大会,其冠军能够得到的奖品『英灵树之杖』,便是一年仅生产一把、背后隐藏著深厚历史意义的魔杖,不仅昭示著对过去的训诫,还蕴藏著对魔法使未来发展的祝福。

「这把魔杖可说是代表著伊梅利斯王国所有魔法使们的历史啊!怎么可能交给一个没有血统和家世的平民!」

「说得没错!」

「说起来,马丁尼斯老师,你为什么在决赛上、而且偏偏是那个西蒙斯家的千金,宣布她输掉比赛啊!?」

「咦咦咦!?您现在是在对我说话吗!?」

「不对你是对谁说啊!?」

坐在我隔壁的马丁尼斯老师忍不住站起身,一脸惊愕。如今办公室中,桌子被摆放成围出一个长方形的样子。坐在我们对面的一部分老师──被称作『贵族派』的那些老师们──正瞪著马丁尼斯老师。她发现自己突然被指名道姓地指责,连忙慌张地解释。

「啊~呃~因为西蒙斯选手的魔杖被破坏了,而且显然丧失战意,我才想说应该是阿贝尔选手胜利了吧~这样子……」

「你那模糊不清的判断标准是怎么回事!?」

「要论战意的话,怎么看都是浑身是血还负伤的他输了才对啊!?」

「说起来,从让他空手上场就不对了!」

「不是,虽、虽然这么说也没错……!但我在战斗前有好好确认过双方意愿呀……」

马丁尼斯老师语无伦次地说著,却执意反驳对方的话。我压抑著因愤怒而隐隐颤抖的拳头,开口帮她说话。

「马丁尼斯老师被交付了裁判一职,比赛结果应该优先采纳她的判断。不管是什么比赛,都通用这个规矩。我认为事到如今还想推翻裁判的裁决,是没有正当性可言的。」

「……!」

「没、没错!兰福德老师说得没错!我作为裁判,并没有做错事情!」

马丁尼斯老师高声赞同我的说法。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她往我身边靠了过来,似乎想躲在我的背后。

『贵族派』和我隔著桌子和中央的空间,互相瞪著对方。这时,『贵族派』中的一位老师指著我大喊:

「……兰福德老师,看来你不明白让他站上颁奖台代表什么意义吧!要是让平民出身的他领取魔杖,站上五千名学生的顶点,贵族们的面子要往哪里摆!」

「……魔术大会不是给贵族脸上增光的场合;而是让年轻魔法使们一较高下,很纯粹的一种祭典。」

「那是对一般人的说法!魔术大会才不是单纯的魔法使武斗会!……兰福德老师,身为『孤狼』的你要是执意偏袒他,我可不知道对你的职涯会有什么影响喔?」

「……」

『孤狼』吗?原来如此,大家背地里是这样称呼我的啊。

……我并不惊讶。

我当然非常清楚,甚至心知肚明到深感厌恶,魔术大会并不是一场单纯的活动。

自任教以来的几年间,我在这所学校里听过、也看过太多了。

贵族们之间的派系斗争、窜改对战列表、暗盘交易,甚至是贿赂和恐吓等行为。我早已深深体悟『魔法的祭典』背后深藏了多少黑暗面。

我无法对这些不公不义的事情坐视不理,只能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想出对策。然而,我个人的能力极其有限,所做的努力总是很轻易地被推翻。我至今的心血宛如被浊流吞噬的小小堤防,最终都消失在洪流之中。

结果留下的只有被当作『孤狼』、遭到『贵族派』敌视的后果。无力的我根本救不了任何人。

这次的事情恐怕也是这么回事吧。从阿贝尔样子变奇怪的时间点,以及他在决赛时与西蒙斯的对话来推测,应该是西蒙斯和克罗采之间发生了一些事。

我没能明确掌握当时的状况。不,就算我真的理解事情的前因后果,又能做什么呢?这所学校里不只是老师,连学生和其背后的家族都几乎是『贵族派』,我的抵抗能有多少意义呢?

就算是这样──

『伯纳德,发生什么事了?』

『什么事都没有喔,老师。』

那名男孩以我从没见过的表情对我说谎。

『我希望老师就算发现想偷我装备的人,也要装作没看见。』

那名男孩拥有一颗温柔的心,甚至体贴那些窃取他装备的人。

『我的「魔法」是我的恩人锻炼出来的东西,是我和我的恩人一起建立起来的东西,是我无可取代的宝物。』

明明是过去任谁都否定、连我自己都放弃的特训,那名男孩却将那段时光中培养起来的东西称为宝物。

『都不能成为你去阻挠为了追寻梦想而努力的人的……藉口!!』

那孩子很清楚自己的身分和立场,也明白自己必须面对什么阻碍和烦恼。即便如此,那名男孩仍旧选择为了别人挺身而出。

你说得没错,阿贝尔。

你为了他人而行动,那么我也……

为了你,去做我能做到的事吧。

我冷冷地看著以为我不会再开口的贵族派老师们,放胆地说道:

「『孤狼』又如何?我也不在乎会不会损失这几年来的资历。」

听见我吐出这句话,贵族派的老师僵著笑脸,傻在原地。

「阿贝尔•伯纳德已经亲身证明了自己的价值,不能只因某些人无聊的面子问题,而没收他应得的荣誉与奖赏。就算要我赌上自己的教师人生也好,我不会允许这种事情发生的……绝对不能允许……!」

「……什!?」

「阿贝尔亲手打倒了『斩龙者』布拉迪亚,他作为魔法使的资质无庸置疑。」

我不知不觉间紧握住拳头。我察觉自己的语气格外强硬,这很不像我。虽然心里这么想,我的心仍旧逐渐激昂起来。

「这里是……『魔术学校』……培育魔法使的学校。要是我校现在取消阿贝尔的冠军资格,肯定会沦为全国所有魔法使眼中的笑柄,认为我们是『对权贵鞠躬哈腰、名不符实的魔术学校』。」

「──!!兰福德老师!你太放肆了!!」

「啊啊……」

听到我这番话,贵族派的老师们气得从椅子上跳起来,当中还有人已经紧握著魔杖。

马丁尼斯老师伸手掩住嘴巴,额上流著冷汗,慌张地左右张望;我则摆好随时能抽出魔杖的架势,展开小小的魔法阵。

啪哩──杯中原本温热的红茶瞬间冻结。

「哎呀哎呀,各位冷静一下吧。」

一触即发的空气中,忽然传来从容不迫的声音。

「理、理事长……」

「先喝杯红茶吧……哎呀,都冻成冰了呢。」

声音的主人是一名身穿黑色西装搭配花衬衫、总是戴著帽子的高龄男士。他正是担任魔术学校理事长一职的男人。

理事长看著杯中冻成冰块的红茶,发现不能饮用后,便一脸可惜地把杯子放回桌上。

接著,他十指交扣,郑重地开始谈起自己的想法。

「……这所魔术学校在各方贵族的捐款下得以维持营运,除了提供学生们良好的环境之外,我们也因此受惠不少,这点是无庸置疑的……能称得上是魔术学校颜面的魔术大会优胜者,居然是个不知打哪来的平民少年,的确可能令贵族脸上无光呢。」

「什……!?」

「就、就是说啊,理事长!」

见我忍不住站起身,理事长用眼神牵制住我的行动。

「但是呢,这次争议中心的少年……阿贝尔•伯纳德同学,作为优待生一直表现优异,并且在今年为了能维持优待生身分而参加大会,再度获得亮眼的成绩。无论就学业或魔法的造诣来看,不得不说他的确十分优秀。」

「唔……」

贵族派的老师们只能发出低吟,完全无法反驳。不知不觉间,所有人都安静地坐回原位。

「若是我校蔑视这样的学生,很可能造成影响魔术学校品格的重大问题。正如刚才米雪老师所言,恐怕导致更多人对魔术学校抱持负面评价……我作为本校的理事长,自然希望能避免那样的事态发生。」

理事长说话慢条斯理、口气和缓,但眼眸中确实盈满著作为教育者的热情。

「我们身为培育魔法使的教育者,不能做出扼杀幼苗的行为。这点绝对不行。因此伯纳德同学将享有与至今的大会冠军相同的待遇,获赠『英灵树之杖』。这是我作为理事长所做出的决定。」

所谓的一锤定音,就是指现在这种状况吧。

不管是我还是贵族派的老师们,都没人能再开口说什么。

我在安静下来的会议室中,安心地轻叹了口气。

「理事长。」

「哎呀,米雪老师……怎么了吗?」

「刚才十分感谢您。」

我在傍晚的走廊上向理事长搭话,对他低头致意。

理事长伸手稍稍抬起帽子,搔了搔头。

「我只是为学校著想才那么做的,你并不需要特地来道谢。」

「……这样啊。」

「米雪老师,你刚才很稀奇地挺情绪化的呢。」

「唔……」

我感到有些难堪地垂下视线。

理事长见状,愉快地笑道:

「哇哈哈,看见你拿出魔杖时,吓得我心脏都快停了呢。真不像冷静沉著又优秀的你会有的反应。」

「优秀?我吗……」

「嗯,我认为你很优秀唷,只是还不够成熟。」

不够成熟──被他这么一说,我忍不住缩了缩身子。

理事长眯起眼睛,慈祥地看著我。

「这不是很好吗?不成熟就代表还有成长空间。你还很年轻,将来大有可为唷。」

「……是的。」

不只在会议上受到他帮助,事后竟然被安慰了。我深刻感受到,想要成为一名出色的教育者,路途还很长远。我不禁感到不安起来,光顾著钻研魔法与剑术的自己,究竟能不能成为足以指导人的那一方。

理事长似乎看透了我不安的心情,对我这么说:

「阿贝尔•伯纳德同学是吗?他作为魔法使,一直以来都只给人纸上谈兵的印象……不过,你把他培养得很好喔,米雪老师。」

「……不,并不是我『培养』他,是他自己『成长』了。我只是稍微帮他一把罢了。」

我眺望著窗外渐渐西沉的夕阳,这么回答。脑海里浮现出阿贝尔的脸,他总是眼神游移、咕哝著丧气话,却依旧一路跟著我完成特训。

我回想起他的表情,忍不住轻笑了一下。

理事长见状,先是惊讶地张大嘴巴,接著露出瞭然于心的神情,放声大笑起来。

「哦?……喔喔。呵、呵呵、呵哈哈哈!」

「……?怎、怎么了吗?」

「不、没什么。呵呵,我只是觉得果然很有趣呢。」

「?」

……我完全不明白理事长想说什么,忍不住歪头表示不解。

接著,我轻咳一声后,端正好姿势。

我向理事长搭话,其实并不单纯是要和他道谢。

「理事长,关于阿贝尔的优待生身分……」

「啊啊,那件事啊,当然会让他跟以前一样,以优待生的身分继续留在学校啰。毕竟大会冠军一比完赛就退学的话,对学校来说简直得不偿失呢。」

「是这样吗……!」

太好了……

我轻抚胸口,安心地叹了口气。如此一来,眼下最大的问题就解决了。

然而,光是这样还不够。

如今既然已经与西蒙斯家有过节,阿贝尔就需要找个后盾替他撑腰。可以的话,我当然想自己担下这个责任,但不可否认地,凭我还不足以保护他。

所以我向理事长提出第二个请求。

「理事长,我有个想法想与您商量。」

「……说来听听。」

「我记得给『王宫魔法骑士团』的推荐名额还没额满。」

「嗯。」

「那么,我有『两个』想推荐的人选──」

谈完之后,米雪老师就沿著夕阳昏黄下的走廊离去了。

她应该是要前往处于事件中心的那位少年所在的医务室吧。

我稍稍抬起帽子,搔了搔头。窗户上隐约映著我的脸,那是一张看起来很愉快的笑脸。

(米雪老师有注意到吗?不,她本人应该没意识到吧。秉持著公平公正,不在意出身是贵族还是平民,无论面对什么样的学生都平等对待的她……竟直呼他『阿贝尔』呢。)

──米雪老师,这能说是所谓的『特别对待』了唷?

她什么时候会察觉到呢?还是说,她早已隐约察觉到了?

「……哎呀,真是的。就是因为这样,我才无法放弃教育一职呢。」

我决定满怀期待地等著,看看新发现的嫩芽会开出什么样的花朵。

魔术大会决赛结束后过没多久。

我站在医务室门前,注意著别发出太大的声响,轻轻敲了三次门。

听见室内有人回应后,我边说著「不好意思」边走进医务室。

「打扰了……」

我一走进医务室,就看见我要找的人躺著的病床旁,坐著一位美丽的女孩。

她用带著戒心的强烈眼神打量著我。

这名女孩是谁呢……?

对方似乎跟我想著同一件事,开口问道:

「……请问你是哪位?」

「啊,呃,我叫做露娜。那个~……」

糟糕,我在冲动之下跑来探病,可是我跟他并没有交集,甚至称不上认识……

就在我犹豫著该怎么说而语无伦次时,坐在椅子上的女孩接著问道:

「那是为了哥哥拿来的吗?」

女孩指著我拿在手上的紫丁香花束。我只是想说探病应该带花,所以急忙准备了这么一束,看来这个决定是对的。

「是、是的!请收下!」

「谢谢。你是……露娜对吧?我叫艾莉洁。躺在床上不省人事的那位是我哥哥阿贝尔。」

「啊,原来是妹妹呀……现在只有你在吗?」

「算是吧。刚才还有老师在,不过她说要去拿补充的绷带而出去了,我想她待会儿就会回来了……」

这位美丽的女孩叫做艾莉洁呀。没想到他们是兄妹,真是吓了我一跳。

不过仔细观察的话,就能看出两人的确有些地方挺像的。

大胆的态度、凛然的外貌以及散发出来的氛围,都让我感觉她和哥哥阿贝尔十分相似。

「真惊讶,哥哥在学校居然有熟人,而且还是露娜小姐你这样的女孩子……」

「啊……我们不认识。只是因为、我……」

「『我』……?」

见我欲言又止,艾莉洁妹妹复诵著我的语尾,要我继续说下去。

我感觉自己的脸热了起来,不过仍是下定决心,对她说出我来这里的目的。

「我只是想来见他一面……」

「嗯?」

和蕾依同学对话的隔天,我对没用又无力的自己感到沮丧不已,根本不想去学校。

我心想著,反正冠军一定是蕾依同学,既然如此何必特地去看呢。然而,我听到了一项令人在意的传闻。

听说有个平民出身的男生,在淘汰赛中势如破竹地连连获胜。

虽然我当时在寻找自己的剑,没能去现场观看比赛,但听说他甚至打赢了那个卡里奥斯特罗同学。

我感到十分震惊。

剑士卡里奥斯特罗•布拉迪亚,即便是在同为修习剑术的我眼里,也属于实力格外强悍的人物。我甚至能断言,魔术学校里无人能出其右。

而在比赛中赢过卡里奥斯特罗,充满谜团的魔法使,是一个升上最高年级后才第一次参加魔术大会、无人知晓其经历的人。

他的名字叫做阿贝尔•伯纳德。

当他身上没有武器也没有防具,赤手空拳地走到决赛的竞技场上时,观众们的反应不出两种,困惑或是忍俊不住。

但我隐约察觉到了事情的真相。

这个人──阿贝尔同学和我一样,被蕾依同学用骯脏手段暗算了。

手持魔杖的人对上赤手空拳的人。

不需要猜测也能知道谁会赢……本应如此。

然而阿贝尔同学超乎我的预料,他笔直地穿越冰柱与火焰的攻势,不停地往前进。

那副模样,彷佛推了那天在空屋中无力蹲坐在地的我一把,如此地强而有力。

──简直就像是我从小憧憬的骑士一样。

然后在比赛的尾声,浑身是伤的他奋力一击,用拳头击碎了蕾依同学的魔杖。

『我绝不会原谅……阻碍努力的人实现梦想的家伙……!』

他所说出的话闪闪发光,强烈地打动了我的心。

闪亮得几乎令我头晕目眩。

「嘿、嘿嘿……」

「…………呃,露娜小姐?」

「啊啊!对不起!」

就在我手捧著脸颊,回想著当时的情景时,艾莉洁妹妹伸手在我眼前挥了挥。

看见她的手,我才回过神来。

「呃……我把这个插在那边的花瓶里可以吗?」

「啊啊,好的!麻烦你了!」

我把花束交给艾莉洁妹妹后,她为了去装水插花而暂时离开医务室。我趁这段时间安静地走向床边,看向熟睡的阿贝尔同学的脸。他发出轻微的鼾声,看起来睡得非常沉。

看著睡著的阿贝尔同学,我的脸再度不由自主地热了起来。

──好帅……

「露娜小姐?」

我想伸手去摸摸他的短发,但忽然想到他的妹妹在场,连忙停下动作。

「……我想在这里待太久也不好,我先回去了。」

「啊,嗯,注意安全……」

可以的话,我很想和他讲讲话,不过我继续待在这里也没什么意义,所以我拿著包包站起身,准备离开。

反正有把探病用的花送出去了,今天就这样吧。

「那么艾莉洁妹妹,我先走一步了。请帮我向你哥哥转达多多保重。」

「啊……好的。」

我轻手轻脚地打开医务室的门,走了出去。

心脏噗通噗通地狂跳不止。

「阿贝尔•伯纳德同学……」

我喃喃低语著他的名字。

我几乎不知道任何关于他的事。但是,从传闻和决赛时他所说的话和行为来看,我想他一定是个充满热情、讲义气、诚恳老实又为他人著想……而且很温柔的人吧。

那正是我心目中理想的骑士形象。

回想刚才近距离看见的阿贝尔睡脸,我的心脏又开始猛烈跳动起来。

为什么光是想起他,我的脸就变得这么烫呢……?

就算这么问自己,我依然得不到答案。

我只能任由这第一次感受到的猛烈心跳继续鼓噪。

但是……很不可思议地,我并不讨厌胸口这股脉动。

那天之后的消沉心情已消逝无踪。我怀抱著全新未知、无以名状的感觉,向前迈开步伐。

在静悄悄、昏暗空荡的房间。

室内放著指名王国知名贵族御用的家具师傅所打造的漆黑长桌和椅子,天花板上挂著水晶吊灯。灯具正发出微弱的摇晃声响。

我一个人坐在西蒙斯家宅邸的餐厅里用餐。

右手拿著餐刀,左手拿著叉子,按照西餐礼仪切著眼前的肉排,然后送入口中。

虽然现在没有其他人在场,就算注意礼节也没有太大意义。

这里的所有摆设,不管是墙壁上装饰的画,还是微微照亮室内的灯,都是高级品中的高级品。

在这些东西的围绕下,我的腰上却没有插著那把本该要有的魔杖,令我感到一丝不对劲。不,应该说是感到不悦。

我回想起今天的比赛──王国大轮祭第六天的决赛。

直到决赛为止,原本一切都很顺利。

为了让自己处于有利的立场、为了将自身的消耗压抑在最低限度,我发挥自己拥有的所有力量,用尽了所有手段。

按照父亲大人的教诲──只为了赢得『胜利』。

但结果如何呢?

我拿著魔杖使用魔法,对方竟然赤手空拳地迎战,甚至毫不闪躲。

即便如此,我的魔杖仍然被打坏了。如果当时只是动弹不得就算了,然而我竟然在面对那名平民时『后退了一步』。

多么丢脸、多么难看。

回过神来,我才发现盘里的肉排连一半都没有吃完,已经凉得如同房里的温度。

「呵呵……」

我的心是不是连同那根魔杖,一起被折断了呢?

我自嘲地乾笑两声。心情消沉成这样,当然吃不下东西吧。

「失礼了。」

此时,有人连门都不敲就走进来,让我感到格外愤怒。我张口准备说出几近迁怒的责骂。

但我一注意到走进来的是父亲的专属秘书兼佣人阿德海尔德,便连忙把话吞回去。

「蕾依大小姐,当家找您。」

「……知道了,我立刻过去。父亲大人在哪?」

「当家在二楼书斋等候著。」

阿德海尔德说完,便匆匆离去。这位父亲的专属秘书,在我年幼时就已经是侍奉我们家的佣人。这人宛如无机人偶般,过了这么多年外貌仍然一点都没变。

顾不得找人收拾餐点和餐具,我急忙站起身离开了餐厅。

我脚步急促地走上通往二楼的阶梯,依旧注意著不发出脚步声。父亲大人很讨厌噪音。

我来到书斋前,确认了一下衣物有没有乱掉。

接著朝在门前等待的其中一位女仆使了个眼色。

女仆轻柔地在门上敲了三下。

「蕾依大人来了,请问能开门吗?」

「……开吧。」

听见父亲大人的声音从房内传来,女仆这才缓缓地打开门扉。

我端正好姿态,走进书斋。

我的双手僵硬,嘴唇也不自然地乾涩,但是现在的我无暇顾及这些。

父亲大人坐在书斋深处的椅子上,他前方的桌上摆著许多魔导书和收著魔杖的盒子。

他正眼也不瞧一下来到桌前的我,从箱子里拿出魔杖仔细地观察著,确认魔杖的状态。

那把魔杖正是伊梅利斯王国的象徵──『英灵树之杖』。

从盒子上雕刻的数字来看,那应该是父亲大人就读魔术学校时得到的。

我瞄向摆设在父亲大人斜后方的玻璃陈列柜。

柜里摆著多达二十几支、一尘不染的『英灵树之杖』。

那些是历代西蒙斯家的人所获得的魔杖,其中也摆著与我年纪相差甚远的哥哥和姊姊得到的魔杖。

我无法继续看著陈列柜,转开视线后看向父亲大人。

我们的视线不会对上。从小就是这样,并不是现在才开始的。

我张开因紧张而紧绷的嘴,向父亲大人说道:

「……父亲大人,您找我──」

「听说你输了。」

「…………」

「对手还只是一介平民出身的少年。」

我垂下视线,心想著果然是为了这件事。我无意识地十指交缠,死命在脑袋里寻找回应的话语,嘴唇却抿成一字型、不住颤抖。

「『君临巅峰』──这是背负西蒙斯之名的使命。无论使用什么手段,都必须遵守这项家训。」

「……啊……我……」

「你从小就是个不长进的女儿。你的哥哥与姊姊明明都很优秀地达成了使命……」

父亲大人看著魔杖,淡淡地说道。他的话里不带一丝情感。

别说是一位父亲对女儿的亲情,里头连一丝因女儿失态而萌生的失望都没有。

这几句话说得平淡,却让我怕得想摀起耳朵。

好想掩住耳朵,我不想听见那句话。好想在我最糟糕的预料变成现实、摆在我眼前之前,立刻逃出这间书斋。

「你不配做『西蒙斯』的人。」

眼前的景色忽然扭曲。

如我所料,那句话经由耳膜让我意识到这点。我彷佛听见一切从脚底开始崩毁的声音。

「你毕业后就进哈诺韦尔修道院,由阿德海尔德秘书全权安排。」

哈诺韦尔修道院,这是间位于王都的女子修道院。

这所修道院接受任何身分的人入院,并以独特的作风闻名。只要身为院内人士,无关出身贵贱,都必须遵守严格的规范,并付出同等的劳力。

然而对我而言,最大的冲击不是强制我进入修道院。

有个事实更加令我动摇。

要我进入哈诺韦尔修道院成为修女……就代表我……将不再是西蒙斯家的人。

我很想否定、很想高声恳求,但我做不到。

身为西蒙斯家当家的父亲大人,所做的决定是绝对的。除非对象是国王陛下,否则任谁开口都不可能改变他的想法。

我什么也做不到。

「话说完了,你退下吧。」

「…………」

我甚至无法好好回应,只是在一片模糊的视野下,踩著虚弱的步伐退出书斋。

我想著要去吃完剩下的餐点,于是走下阶梯。

在前往餐厅的途中,我忍不住靠著墙壁,跌坐在地上。

阿德海尔德见状,有些惊讶地快步走了过来。

「蕾依大小姐?您怎么了?」

「餐点……」

「餐点?已经撤下了……原来您想继续吃完吗?」

「啊啊……对呢。我在做什么啊……」

竟然为了吃彻底凉掉的餐点,打算回到餐厅。我到底在做什么啊,因为震惊而失神了吗?

啊,对了……

为什么父亲大人会知道我的比赛结果?他明明不可能亲自去观战啊。

父亲大人刚才说『听说你输了』。

换言之,他是从别人口中得知这个消息的。

是谁……?

想到这里,我看了一眼在我眼前的人物。

身为父亲大人专属秘书的阿德海尔德。

「难道说,阿德海尔德……是你吗?是你告诉父亲大人那场比赛的事吗?」

「是的,是我跟当家报告的。」

「唔!……谁要你多嘴……开什么玩笑……开什么玩笑……!」

「因为这是我的工作。况且就算我不报告,迟早也会传入当家耳里。」

我浑身颤抖,语无伦次地喊著;阿德海尔德则极其冷静地回道。

她说得没错。

说起来,父亲大人在意的根本不是我,而是我有没有让西蒙斯家蒙羞。

「照您这样子看来,似乎是最坏的结果呢。」

「……!」

「不过,这样的处置算是最恰当的吧。毕竟您夺取了对手的装备,却在拿著魔杖的状况下输给对方。无论作为西蒙斯家的一份子、一位贵族千金,还是一位魔法使……您的表现都不及格。」

「…………闭、闭嘴!!阿德海尔德!你以为自己是在对谁说话!!」

我一半、不,是近乎迁怒地对她歇斯底里地怒吼。

被人当面说破我心知肚明却假装视而不见的事实,让我忍不住恼羞成怒。

在宅邸中绝对禁止吵闹,但是现在的我根本没有余力去注意这种事。

我彷佛听到自己至今的努力尽数崩塌的声音。

然而,阿德海尔德正面接受我的瞪视和怒骂,毫不闪躲地笔直凝视著我。

我被那道视线压得失去了刚才的气焰,发出轻声的呻吟并蜷缩起手脚。

阿德海尔德蹲下身,视线与我齐平后,开口说道:

「我认为您应该听取他说的话唷,蕾依大小姐。」

……我听不懂她在说什么。

「他」是指谁……不是父亲大人,阿德海尔德不可能用「他」来称呼自己服侍的主人。

「你是、指谁?」

「就是打败您的那位对手,阿贝尔•伯纳德。」

「啊……?」

那个平民算什么东西。

简直莫名其妙。

尽管如此,阿德海尔德却只是留下一句「您应该好好思考」就走了。

我依然想不明白这句话的意思,就这样茫然地靠著墙壁,蹲坐在地上。

隔天,王国大轮祭的最后一天。

我似乎站上了魔术大会的颁奖台,不过我几乎不记得发生了什么。

唯独那个平民站在颁奖台最高阶接过魔杖的画面,深刻地烙印在我的脑海里。

仪式的时间转瞬即逝,我从喧嚣的舞台区逃到没人的走廊上,独自走著。

此时,背后传来我现在最不想听到、格外厌恶的那人的声音。

「西•蒙•斯•大•人~♡」

「唔!」

「您怎么啦~?刚才在颁奖台上,我们不是有对上眼吗?您怎么没有像平常一样骂我臭平民呢~?好寂寞喔~!阿贝尔超寂寞的~!」

「唔……唔咕……!」

这家伙……!!

为什么偏偏挑今天来缠著我!

见我紧握著拳头、不住颤抖,这家伙用手遮著嘴,做作地发出担忧的声音。

「哎呀哎呀您怎么啦?怎么抖成这样子~是会冷吗~?要我为您取暖吗?让我这个『平民』来为您效劳吧!」

「……你这个臭平民!少给我得意忘形了!!」

「咿~好可怕喔~(笑)」

我忍不住对他大叫出声后,这家伙其貌不扬的脸就浮现出令人光火的笑容,还张开双手身子向后一仰,假装露出害怕的模样。他怎么一举一动都让人这么恼火……!

他接受了治愈魔法的治疗,但头上依旧缠著绷带,显然还没完全康复。尽管如此,这臭家伙仍然不死心地继续想尽各种办法惹怒我。

「胡闹也该有个限……!」

「那是在说你唷,蕾依•西蒙斯。」

就在我忍不住要怒吼他的时候,这家伙忽然举起手指,戳向我的眉间。

我踉跄了一下。

眼前的男人收起轻浮的态度,用与决赛时相同的认真神色瞪著我。

「你还敢在我眼皮子底下胡闹试试看,下次我打断的就不是『魔杖』了。」

……啊啊,原来是这个意思。

看来这个平民还在担忧我会做出什么事。

我拍掉这个烦人家伙的手指,移开视线后回答道:

「……我不会再做什么了。」

「……?」

他似乎没料到我会是这个反应,一脸不可思议地看著我。

什么都不做……正确来说,是我什么都做不到了。

我已经被父亲大人放弃,很难再有机会动用西蒙斯家的力量。

失去了家族当靠山,曾经的跟班们也离我而去。就连魔杖都还在修理中,腰间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

失去所有东西的我,什么也做不到。

「……总、总之你懂了就好……」

「话说完没?说完的话,从今以后就别再找我说话了。」

「放心吧,我也是那么打算的。」

我想要尽快离他远一点,于是准备快步离去。

「……啊,这么说来,我弄坏了你的魔杖吧?」

就在我离开前,他在我身后又说了一句。

「虽然我很不想,不过弄坏的东西就得赔偿……如果愿意的话,这个你就拿去用吧。」

「……!!」

「我已经有这把重要的魔杖了,不需要再多一把。不如说,这把魔杖感觉亮晶晶的,还做工繁复,不太符合我的品味。」

那家伙拿给我的,是装著『英灵树之杖』的盒子。

老实说我想要到不行,内心甚至涌起立刻把魔杖接过来据为己有的冲动。

就算这么做已不具任何意义,但要是能得到它,或许就能稍微缓和我内心的失落感。我的手朝盒子微微伸出,但是……

「………………我不需要。」

「不不,我希望你收下啊。」

「我就说我不要了,根本不需要你赔偿啦。」

「啊,真的假的?」

我心想,要是真的收下,自己就真的太悲惨了。

心中仅存的一点自尊,阻止了我想接过魔杖的手。

得到无须赔偿的承诺后,臭平民转身沿著来路离去。我望著他随意拿著盒子离去的背影。

这家伙到底是怎么回事?

明明是个没有任何后盾的平民,却敢对身为贵族的我那么傲慢。

远远超越我,甚至夺走我想要的东西,令人火大的这个男人。

明明生来没有任何优势……!

我和那家伙到底哪里不一样……!

自从听了阿德海尔德的忠告后,我就一直在思考。

听取这家伙说的话……?

听进去我又能明白什么?像那种什么都……没有的……

想到这里,我才终于想起来。

那家伙──阿贝尔•伯纳德说的那句话。

『你至今到底累积了什么?』

──我、我为了胜利、为了不让西蒙斯家蒙羞,做了所有我能做的……

『我说的不是贵族千金的身分,也不是西蒙斯家的力量。我是在问现在站在这里的「你」,至今究竟累积了什么,让你有资格去践踏别人的努力?』

我的视线落在自己的手心。

空虚的掌心上什么都没有。

我至今累积的东西,都不是『靠我自己』堆积起来的。

我原以为自己所拥有的一切都崩塌了,然而这只是我的错觉罢了。因为我根本从来不曾拥有『什么』,能够让我失去。

我看著已经走远的他,手上拿著的那个装著魔杖的箱子。

我想伸手,但已经离得太远;我想追寻,但已经为时已晚。

『那个』再也不会成为我的东西了。

既然如此。

我转身面对那家伙的反方向。

我握紧什么都没有的掌心。没有魔杖、没有跟班、甚至失去家名的我,感到身体变得轻盈起来。我就这样,迈步向前走去。

我现在懂了。

那家伙话中的含意。

明白自己的无力。

明白自己至今践踏他人走来,究竟犯下多大的罪。

我犯下的过错不知何年何月才能清算完毕,但我明白自己有义务必须付出代价,并亲身承受所有惩罚,直到完全偿还的那天到来为止。

不靠任何人,而是靠『我自己』偿还。

为了超越阿贝尔•伯纳德。

为了让西蒙斯家后悔舍弃了我。

今后我将作为一个『普通的蕾依(我)』,积累属于自己的人生。

阿贝尔•伯纳德……没想到我居然会有从你身上学到教训的这一天……

但是我不会感谢你的。

因为就像你对我说的那样,我也最讨厌你了。

王国大轮祭最后一天的早上。

我下床转了转肩膀。嗯~不会痛。骗人的,还是有点痛。不过我是个男孩子,得乖乖忍耐才行。昨天妹妹艾莉洁回家后我又睡了一下,然后负责治愈魔法的老师进来,替我施加了最后一次治愈,我就平安出院了。我其实只在医务室待了几小时而已,这样算出院吗?不知道。

虽然医务室的人借了我拐杖,但我走起路来没什么大问题,其实用不上。不过多亏摆了那支拐杖,米雪老师处理完事情后回来,正好看到我在床上想起身,就过来帮我了。

她说著「阿贝尔,抓著我」,然后借肩膀给我扶著,真温柔。

不过那时的我完全被柔软的触感夺去心神。嗯,这也无可厚非,毕竟我是伤患啊。这种时候不小心发生胸部触碰事件,也是纯属意外、不可抗力的,对吧?绝对不是我的错。

于是我带著飘飘然的心情回家,到家的时候脸上还带著笑意,结果被妹妹说了「好恶心」,受伤的脚还撞到柜子边边,痛死人了。

好想有人说过幸与不幸会相抵,真的是这样呢。不过,总觉得我的不幸比例好像比较高耶。神明大人,这是怎么回事呢?

算了,比起那种事情。

王国大轮祭最后一天好像要举办魔术大会的颁奖仪式。

虽然我的确拿了第一名……可是那个,我可以辞退吗?要我在众目睽睽之下站在颁奖台上什么的,我胆小的心脏感觉会停止跳动。

当我把这想法跟米雪老师说之后,老师的冰山铁面一瞬间露出了困惑的神情。

「咦?……啊……嗯……这样啊……」

米雪老师依旧沉静,却略显慌乱地想著该跟我说什么。看她那样子,我不禁觉得不争气的自己害她困扰了,心里产生了一点罪恶感。

「你无论如何都不愿意上台吗?」

「……啊,不,我没问题。我感觉自己可以上台了。」

米雪老师为难地倒成八字眉,这么问道。我瞬间被她这副模样击沉,下定决心慷慨赴死。是哪来的混帐家伙,竟敢给老师添麻烦!?是我。要让老师困扰,还是让我无胆的心脏爆炸?虽然我真的很犹豫,但一定得在两者之间做出选择的话,我最后还是选择后者。

我是被人拜托就说不出NO的男人,请多指教。

随著盛大的乐团演奏响起,王国国旗飘然升高。

直到昨天还尘土飞扬、魔法交织的竞技场,如今笼罩在庄严的气氛下,成为了盛赞这六天一路战斗的魔法使们的仪式会场。

观众席已经高朋满座,喧闹不已。我感到有无数的视线集中在我身上。

而在这之中,我以这般姿态站在台上──

眼神锐利,一脸爽朗。

(脸部僵硬,冷汗直流。)

站姿威风凛凛。

(站姿有如被晒乾的豆芽菜。)

经过锻炼的强健双脚,笔直而稳健地踏在地上。

(经过锻炼的虚弱双脚,宛如初生小鹿般微微颤抖。)

心情就如同眼前晴空万里的蓝天,十分BLUE。

(心情就如同眼前晴空万里的蓝天,十分忧郁。)

嗯,再怎么努力骗自己都没用呢。我超级无敌惊慌,好想逃,好想回家。

而且,站在颁奖台上、准备把魔杖递给我的假发大叔,看起来好眼熟喔。是谁来著?我想了一下,结果赫然察觉他就是国王陛下,害我的紧张探测器一口气爆表了。

国王大人,您在这里干嘛呢?没关系喔,用不著您出马。您真的不需要参加这种学生们的『我才是最强魔法使发表会』啦。不不不,我是说真的,拜托不要这样,请体谅一下像我这种玻璃心Lv.2的小孩的心情好吗?

我紧张地僵直著手脚,走上颁奖台的最上层。在如雷的掌声和欢呼声,以及假发人和西蒙斯目不转睛的注视下,我从国王大人手上接过那把英……英什么的杖。

国王大人好像说了什么寓意良善的话,但我为了消除紧张感,只顾著看他头上经过含泪努力却仍旧稀疏的头顶。

对不起,国王大人。可是您要戴假发的话,我觉得最好看著镜子慎重地戴上,以免不小心歪掉。不然就会像现在的您这样,看起来有够诡异的,会害我忍不住笑场啊,拜托不要这样。这仪式该不会本质上是「不准笑颁奖仪式~笑场惩罚为游街示众后上绞刑台☆~」吧,哈哈……一点都不好笑。

虽然我没怎么在听,不过这把魔杖貌似是很贵重的东西。

可是我刚才偷瞄了一眼,那把魔杖像是要强调自己是高级品般,做工超级华丽繁复,完全不是我会喜欢的款式。

为什么有钱人都喜欢把东西弄得亮晶晶啊?以后能不能送根桧木棒就好,这样感觉像是在回家路上捡到挺不错的木棒,能让我找回纯真的童心,我还比较高兴呢。

小时候,我常常喊著「吃我一招空刃剑!」,然后挥著木棍玩耍呢。木棍里潜藏的毛毛虫还会往妹妹的方向飞去,让她顿时理智断线呢。

就在我怀念过去的时候,仪式好像结束了。虽然之后还有游行之类的活动,但恕我拒绝出席。我的心脏和胃都已经到达极限了,请让我休息吧,休息个十年左右就行。

我要下台时,正好跟西蒙斯对上了眼。就在我心想「啊~烦耶~又要听她张口闭口讽刺、威胁了」的时候,西蒙斯竟然移开视线,很快地转身离去。

「……?」

虽然她这样子感觉很奇怪,不过老实说让我安心了不少。她能不来招惹我当然最好啦。

「吶~莱昂~听说等等有游行耶~一起去看吧~」

「莱昂大人,跟我一起去好吗?」

「嗯,那就大家一起去吧。」

我离开竞技场,准备进到另一栋建筑物时,听见稍远处传来帅哥美女们的声音。这八成是灵异现象之类的,我还是无视吧。不这样想的话我会抓狂的。

搞什么鬼?为什么放著我这个第一名,去约那个金发帅哥啊?变心来找我也是可以的唷?我超欢迎的唷?那家伙可是输给我的杂碎耶?我可是站上顶点的超人耶?怎么都没听见有人大喊「阿贝尔同学好棒!」呢?什么?不可能?喔,这样啊。果然世上还是外貌至上呢。嗯,这也没办法,我理解,但我还是想给他们来一发火球术。

「阿贝尔,怎么了?你为什么举著魔杖?」

「……!不不不,什么事都没有喔!?我只是想确认一下,刚刚拿到的这把英什么之杖挥起来感觉怎样而已!就是这样!」

「……?是吗?不过那不叫英什么之杖,是英灵树之杖。那可是伊梅利斯王国的象徵,你要好好珍惜。」

「……啊,是的。」

因为米雪老师突然从背后向我搭话,我只好慌张地中断现充破坏魔法(火球术)。

原来这把叫做英灵树之杖啊,这魔杖有那么厉害吗?

感觉愈来愈讨厌了欸~从握住时感受到的魔力流动看来,这多半真的是品质很好的魔杖。但是我才不想拿著什么国家象徵施法咧,这样背负的东西也太沉重了吧?我背得动的东西顶多是药草而已。人啊,做事还是得先掂掂自己的斤两才行。

而且我已经有老师送我的魔杖了……

「啊。」

想到这里,我忽然想起一件事。因为有太多事情要处理,我就将这事拋到脑后了,我还没去拿回我的装备呢。如果只是普通装备的话,放著不管也没关系。可是……

法袍、魔杖和剑都是米雪老师送我的礼物,我一定得拿回来。

「……老师,对不起。」

「为什么突然道歉?」

「我的魔杖和剑什么的……都还没拿回来。我现在就去──」

「啊啊,那件事啊。已经没问题了。」

「……咦?」

当我低头道歉,正想跟老师说我要先去找装备时,米雪老师打断我的话并转过头。

「──那、那个!」

米雪老师回头看的方向,走来两名女学生。

我记得她们两个,她们都是西蒙斯的跟班。

「这个……真的很对不起!」

「对不起!」

她们同时对我低头致歉,并向我递出东西。那正是我爱用且熟悉的法袍、魔杖和单手剑。

「就是这样。阿贝尔,想怎么处理这件事就交由你来决定。」

米雪老师垂下视线,对我说道。那两人也没抬起头,表情就像是等待判决的被告般,紧闭著双眼。

『交由我来决定』──也就是由我决定如何处置她们吧。

偷窃这种行为的确应该受到惩罚。若偷走的东西对当事者而言很重要,实在很难原谅犯人,这是理所当然的。嗯,理所当然。

不过,这是指一般状况下的偷窃行为。

「……我什么都不会做的。比赛前我不是说过『装备不见了』吗?所以,我顶多说声『谢谢你们帮我找回来』吧。」

「「咦?」」

我这么说后,从两人手上接过自己的装备。她们同时惊讶地抬起头,露出既诧异又困惑的神情。啊,仔细一看,两人都长得满可爱的嘛。我承受不住,立刻移开眼神。

「……这样啊。」

米雪老师轻声说了一句,张开眼睛。

「就是这样,你们可以走了。」

「……咦?」

「那、那个,我……」

「你们是来『送还遗失物』的。这次的结论就是这样。」

「……!」

「……谢、谢谢……!」

两人朝我深深鞠躬,说出感谢的话语。你们一直鞠躬没事吗?脖子不痛吗?还好吧?

米雪老师看著两人离去的背影,同时开口问道:

「这样好吗?」

「……反正我大概知道她们为什么会做出这种事……」

「你真温柔。」

「……我这大概叫做『天真』吧。」

米雪老师的苍蓝眼眸凝视著我,我不禁微微移开视线。

这是出于害羞之情,还是只是我的坏习惯呢?总之,我的确没办法正视老师那道像是能把我看透的眼神。

「阿贝尔。」

是因为我刚刚移开视线的关系吗?还是因为我完全不知该怎么应对这超乎预料的状况呢?

无论如何,现在无须去探究原因是哪个了。毕竟不管有什么样的过程、背后隐藏著什么理由,世间万事最终会呈现出来的都只有结果。

简而言之,我现在想说的是──

为什么,我被老师紧紧抱住了?

「…………?……!?!??!?」

「呵呵,不要一直乱动,很痒啊。」

一被她说不要动,我就立刻僵直身体。正确来说,我根本没办法动。

老师以双手温柔地环抱我,将我的头压在她的胸前,我的手根本不知道该摆哪里才好。在这种状况下,叫我动才是强人所难啊。

我感受到衣料特有的丝滑,以及和昨天偶然碰到时完全不一样的柔软触感。不仅如此,一股近似薄荷的香气,沁入我的鼻腔直达脑门。这一切都令我不禁头晕目眩。

「不管是『温柔』还是『天真』……这都是你的优点之一喔,阿贝尔。」

老师以像是顺毛般的手势抚摸著我的头,舒服得让我不由自主地想闭上眼。无法理解的情报如洪水般涌来,让我的头不只晕眩,简直快当机了。

「我希望你能一直保持这个优点。你这份能为他人著想的心,未来一定能成为某人的助力。」

老师银铃般的声音回荡在我的耳际,有种沁入脑中扩散开来的错觉。

米雪老师留下一丝温度与香气,轻柔地放开了我。

我的脸大概红得像章鱼一样吧。就算不看镜子也知道,因为我的脸现在超烫的。

与我相对地,老师只是周身散发的气质变得稍微柔和,但还是跟平常一样面无表情、冷若冰霜。多么成熟的反应,我根本被当成小孩子了。啊,不对,我的确是小孩子没错。

「我还有一件事必须告诉你。」

「……好、好的。是、是、是什么、呢?」

我结巴到有点搞笑,还差点咬到舌头。

米雪老师对此毫不在意,拿出几张纸给我看。

「这是?」

「『王宫魔法骑士团入团推荐书』。」

「……喔~……咦?」

伊梅利斯王国设有『骑士团』。

其工作内容和所属部门各式各样,从国防、取缔犯罪,甚至到饲育魔物等等,涉及的范围相当广泛。

在这之中,又以伊梅利斯王国的中枢『王都』,备有规模最大的骑士团。

那就是『王宫魔法骑士团』。

「我认为擅长魔法的你最适合去这里。而且我相信如今魔法术科也合格的你,想必不会落选。当然,前提是要看你本人的意愿。」

「…………」

我的脑袋完全跟不上老师的话,涌出超多疑问。

为什么会如此唐突地向我提起这个,是因为考虑到我和西蒙斯起了争执吗?问题接二连三地冒出来。

但是,那些都只是枝微末节的小事。

重要的是……这叠纸张,是老师为了我尽力争取来的。

虽然可能有点自作多情,但我决定就当作是这样。

既然如此,我的答案当然只有一个。

「谢谢你,米雪老师。」

我毫不犹豫地接过推荐书。米雪老师见状,脸上微微透出笑意。

我看著那叠资料。

王宫魔法骑士团……这不是超菁英团体吗?怎么办啊,这对我来说负担实在太沉重,但事到如今也只能硬著头皮上了。只要能加入王都骑士团的话,贵族什么的根本不再造成威胁。就连西蒙斯家也……连西蒙斯家也……?

嗯……?

我这时才意识到。

换言之,那家伙的贵族世家权力,对现在的阿贝尔同学无效啰?

也就是说,不管我怎样挑衅她、想方设法对她发泄至今的积怨,她都不能对拥有(现在还没拥有)王宫魔法骑士团作为后盾的我出手啰?

哦~

……喔~

「米雪老师,我想起来有一~点事情要处理,可以先离开一下吗?」

「嗯?嗯,是没关系……」

「那我去去就来。这个(推荐书)我之后会交的!」

我记得刚刚看到西蒙斯往里面走了,很好。

我说完后,就跟米雪老师分开了。

老实说,因为一下子发生太多事情,我现在有点没办法面对老师,感觉挺害臊的。现在迅速离开现场,正好可以找个地方冷静一下。

这种时候就让我深切体认到,老师虽然有时挺少根筋的,但果然是个大人呢。

我也想快点变成大人。

不过会有这种想法,就代表我果然还是个小孩子吧。

即便如此,我的内心还是时不时会涌起想跟那人并肩齐行的念头,而不由得逞强。

啊,找到西蒙斯了。

尽管思绪多到整理不清,不过现在都先暂时放下吧。

因为我接下来要开始进行我的小小复仇剧啦,呼嘿嘿嘿嘿……!

我使尽全力发出做作的音调,朝独自走在走廊上的背影搭话。

「西•蒙•斯•大•人~♡」

「……?」

我望著他离去的背影,忍不住疑惑。

现在想起来,我的行动也有连自己都无法理解的部分。

刚才的那个行为。

我原本只是想摸摸他的头称赞他才伸出手的,回过神时才发现已将他抱入怀中了。

我为什么会做出那种行为?

根本没必要做到那个地步吧。

那我为什么会……

为什么,我胸口的鼓动会如此剧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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