获得2002年冬季奥运参赛权──
我听到这个消息时,人正位在我当时的主场──纽约州宁静湖,我那时候正在寄宿家庭里享用早餐。
这个过去曾两次举办冬季奥运的城市,从1999年春季之后,便成为我的主场所在。
新教练是波妮·雷尼奥。
她是花式滑冰中罕见的黑人女性,并且也拥有相当的知名度,因为愚蠢至极的原因离开赤坂教练、离开祖国的我,最后被波妮教练收留;虽然由波妮的妹妹管理之寄宿处已经住了几名学生,她仍旧让我加入那些人当中,展开我全新的生活。
隔年,我如愿站上世界锦标赛的舞台,连同我资深组经历第二年的去年在内,已经是连续出场,并且都留下了不错的成绩。至藤响子的名字,开始象征世界上几个屈指可数、为人所知的滑冰选手了。
而今年,就在我迎接19岁的2002年,正是我期待已久的奥运年。
今年日本拥有两个代表名额,当时的我已超越安友毬,实力、名声皆以日本王牌之姿君临日本滑冰界,我被选为代表已是众所公认、无庸置疑的事实,接着──
从赛季开始便维持绝佳状态的我,立刻就成为内定选手。
虽然我心中还没什么真实感,但是总而言之,我前往奥运──前往梦想舞台的出场资格已经确定了。
***
波妮的特点在于实行彻底的平等主义,无论学生的优劣或受期待的价值多寡,她教学时都会花费同样的功夫与时间。
虽然乍看之下是相当完美的制度,但是对这种做法的反应仍是因人而异,朵拉就是一个明显的例子。由于她是个表现优秀、将来备受瞩目的选手,因此对于教练对待自己与其他选手无异的做法感到焦虑;在压力的累积之下,她最终选择离开。
在波妮的学生当中,拥有最高水准表现的我,则认为这个环境让我本身十分舒适。在这里无须费心争取教练的关心,虽然每个人接受指导的时间有限,但是教练的指导也十分能掌握重点。
最重要的是,这个滑冰团体拥有相当充分的滑冰场使用时间,有很多时间让选手播放音乐、练习自己的表演内容;这种环境在日本是十分罕见的。
而每周一日的休息也是我过去从未有过的经验,因为就算是不影响练习的休息,母亲也不允许我这么做。
此时,也是我首次拥有会让我感到愉快的练习经验。虽然在神乐坂的时候也多少有过愉快的经验,然而追根究底,原因总是出在我母亲身上,被强迫──或许是出于这样的意识深植在心底,要当时的我发自内心感到高兴,根本是不可能的事。
我现在正置身在没有母亲监视、没有母亲干扰的地方,我能以自己的意志学习自己想要的滑冰。
当然,身为世界级的花式滑冰选手,练习绝对谈不上轻松,但是我却深深感受到有生以来初次体验到的充实感,我感受到自由,还有人生的乐趣。
只是──
不可思议的是,即使我身边有许多条件不错的异性,我仍旧一直与恋爱无缘。
或许只有这点仍摆脱不了那件事的阴影。
***
我已经获得奥运参赛资格,因而放弃参加一月的全日本锦标赛,全力为奥运做好准备。
之后,终于到了二月──
运动与和平的庆典,舞台就在盐湖城。虽然同样在美国境内,但是距离宁静湖却相当遥远;自从我来到美国之后,这种感觉有时会让我感到些许的不知所措。
可是,肩负日本选手团掌旗手重任的我,却在即将飞往日本之前身体突然出了状况;由于我原本是在健康管理方面相当严谨的人,因此我和身旁的人都不认为这是生病,大家都觉得或许是因为奥运的压力使然。
但是之后,我竟然开始感到恶心、发烧、四肢无力、头痛。
最后是呕吐……
我暂缓返回日本的计划,前往医院接受诊察。
诊断的结果是──A型肝炎。
当时我所知道的也只有病名而已。
会带来什么影响?多久能够治好?
面对我的提问,医生开始细心为我说明。
……而我所追求的梦想,也随着医生的说明逐渐瓦解。
我将掌旗手的资格拱手让人。
但是,我仅将其视为暂时的处置,在我强烈的要求之下,主治医师及波妮承诺帮我向日本奥运委员会隐瞒我得到A型肝炎的事实。
即使我当时的症状非得住院,我仍然不愿放弃,我选择相信奇迹。
在这世界上,有一个什么都不知道的3岁小孩被迫度过如地狱般的日子,我希望自己多少能获得一些补偿;同时这也是四年前、当时15岁的我第一次自己主动设定的明确目标。
一切都是为了奥运──
结果,我只能躺在医院病床上,透过电视观看开幕典礼。我就这样看着取代我任务的选手高举着日本国旗进场,我无法克制自己不产生这样的想法──原本在那里的人应该是我才对。
虽然我居住的是一间高规格的单人病房,但是由于无须进行手术,因此费用几乎都是住房费。对靠大会奖金及冰上表演赚钱的我来说,这些花费不成任何问题。
据说,我得的病通常要花上一到两个月的时间才能痊愈,但是我当然无法等那么久。
女子单人开赛的日程是在奥运的最后阶段,我在那之前一定要设法──
***
开幕典礼隔天。
「嗨!响子。」
「波妮……」
这完全是出乎我意料之外的访客。
在她的学生当中,参加奥运的选手除了我之外,还有一名代表德国的男子单人选手,以及一对代表法国的冰舞搭档,因此她现在应该是在盐湖城照顾他们才对。
「因为一开始是双人项目,所以我就抽空过来了。」
波妮将探病用的哈密瓜放在床头,并看着我说道。
「状况怎么样?」
「……很不舒服。」
我老实回答。
因为黄疸──由于肝功能衰退,导致肤色泛黄的症状,如果只是肤色也就算了,但是连双眼都发黄,实在教人难以忍受。
「可是,我不会就这样放弃的。」
……听我这么一说,波妮皱起了眉头。
「不放弃什么?」
「距离女子单人开赛还有10天,只要状况能稍微好转一点……」
「你打算带着枯黄的脸上场吗?」
「我可以用化妆掩饰。」
「那眼睛怎么办?」
「只要让眼睛充血,应该就能──」
「──响子。」
听到波妮强行打断我说的话,让我产生不好的预感……
「你听我说,我已经向日本的奥运委员会说过了。」
「……说什么?」
「说你生病的事。」
我的情绪瞬间飙涨,放声对着眼前的波妮怒吼。
……我原本想这么做,然而别说是大叫了,我连像样的声音都发不出来。
或许是持续不退的高烧让我的身心都变得相当衰弱。
──你少自作主张!我对奥运有多么期待,你能够明白吗!?
我原本想说这些话,不过仔细想想,我真是无可救药的自以为是。
例如朵拉,她对奥运的执着恐怕就和我一样,甚至是在我之上──
而波妮却用她的笑容包容我此时尖锐的想法。
「你也知道自己是在逞强吧?」
「……嗯,大概吧。」
我放松力气,任凭身体随生理状况及重力摆布;我视线的正上方是天花板,还有早已看腻的褐色吊扇。
我简直像个无理取闹的小孩,那是我小时候绝不会被允许的身分。
看来我也变嚣张了。
「说不定,其实我也不清楚。」
「真是那样的话可不得了呢,要我帮你削水果吗?」
「不用了。」
我看了一眼床头的水果篮,里面堆满了许多探病用的水果。
「如果不嫌弃的话,就请自己挑喜欢的吃吧。」
「不行,你得自己把这些全吃掉。」
「我真的没有食欲。」
其实我在住院之后,因为相信奇迹,于是不顾身体的拒绝信号,硬逼自己吃下许多东西,但是那种奋斗终究只会得到与呕吐量成正比的空虚。
……现在我已经告别做那种傻事的时候了。
「我空出的名额……」
「嗯,好像要由候补选手代替你出场。」
「说得也是。」
我毫不掩饰自己的心情,用自暴自弃的口吻回应。
但是,我同时也开始思考,我到底是从哪里感染的?
由于这种病有潜伏期,因此不会是在发病前后得到的。我寄宿的房子是波妮的妹妹所有,她家里有四个年幼的孩子,全部都很调皮,成天浑身烂泥……
我闭上眼睛,现在想这些也无济于事。
「现在你就好好休息吧,你还是有希望参加世界锦标赛的。」
我用埋在枕头里的脑袋稍稍点了几下。
然而,这微小的动作却意外地刺激了我的泪腺。
「对了,我帮你买来一些打发时间的杂志,就是这些,不过都是些普通的流行杂志──」
「好不甘心……」
我闭上眼睛阻止眼泪流出,取而代之的是──
「我好不甘心。」
我开口说道,或者该说,是这句话自动从我口中跑出来的。
我说完这句话后就没再开口,我明白刚才那句话已经表达了一切。
短暂的沉默──虽然我没有回望对方,但是我能感受到波妮的视线。
「现在的你或许还无法想像,但是奥运是不会跑掉的,奥运每四年举办一次,一定还会再来的。」
吊扇在挑高的天花板下慢慢转动着,虽然我因为发烧使得眼中的景物看来略显模糊,但是我视线的焦点始终放在吊扇的中心。
「响子,有一点希望你不要忘记,你将来还会持续进步,奥运不过是你在路上一个中断点而已。」
我就是要经过那个中继点,才能首次让自己的意志转换成具体的结果,如果不能站上那个舞台,那我这四年来的一切……不、是我到目前为止的一切,都会失去意义……
对我来说,花式滑冰是母亲强迫我走上的轨道,而母亲比任何人都更渴望在那轨道之上,名为奥运的最高峰;但是,现在我自己对奥运的渴求,更在我母亲之上。
我在强制之下不甘愿地学习滑冰,我从未感到快乐,能让我这样的人生拥有意义、让我感受到存在意义的东西……
──除了奥运之外,我想不到其他可能性,如果我不能在奥运出赛,就无法继续前进。
我并不想说奥运之于其他人都没有之于我来得重要;但是,奥运对我的意义终究是与一般人不同。
即使如此……
波妮说的话仍多少让我有些释怀。
当波妮离开病房不到10分钟,护士便走进我的病房。
「至藤小姐,您的母亲来电找您。」
由于我关掉了手机电源,所以母亲除了直接打给医院,也没有其他和我通话的手段。
「对不起,我不接。」
「那么,我就说您正在休息……」
「不,请您照实告诉她,告诉她我可以接电话,但我就是不想和她说话。」
护士略带不悦的表情离开病房后,我便翻过身,这是我在波妮来探病之前都一直克制的举动。
怎么会在这个时期得到肝炎……我脑中浮现出母亲如此失望的表情。
我女儿要参加奥运──她之前说不定曾到处这样炫耀。
若真是这样的话,那我可真是愉快。
现在这种想像是我唯一的慰藉。
***
结果,我也被迫缺席一个月后的世界锦标赛。
虽然我和奥运时相比,状况多少有好转,但是由于食欲不振导致体重下降,发烧及头痛的症状也尚未痊愈;身体的倦怠感让我连走路都觉得难过,一个无法完成两圈跳、不到30秒就没力的选手,勉强上场也无济于事;听说以A型肝炎的症状来说,我的发病期算比较长的。
我从四年前就打从心底期待的奥运季终盘,就在病床上度过。
还有四年──
在我眼中,这是一段十分漫长的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