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没有那次邂逅的话──所谓的人生,就是由这样的偶然构成。
告诉我这件事的人,多半不是牧师;虽然我是虔诚的基督徒,但是会让我印象深刻的句子,却大多是在教会之外的地方听到的。
实际上,如果没有那次邂逅,我可能永远都无法从无聊与封闭当中脱身吧。当时年纪只有10岁的我便已经明白这个事实,虽然距离现在也只是约一年前左右的事,但是我明白这件事改变了我的人生。
沙托勒·葛罗夫。
她在1998年冬季奥运花式滑冰女子单人项目中赢得铜牌,之后便转为职业选手,在兼顾以冰上表演为主的各项活动时,也热心投入栽培选手的工作。
自从我在电视上看见她在空中优雅飘动的卷翘马尾身影,从此便永生难忘。
对我来说,这是不折不扣的超级惊喜。
我听说自己崇拜的沙托勒,为了发掘有丰富潜力的孩子要举办公开甄选;而且,如果成为她特别欣赏的孩子,她还会全额负担学习滑冰的费用──
听到这个消息的我,就如同字面形容的一样,高兴得跳了起来。
***
也许这么做会有人说我忘恩负义吧。
回想我学习滑冰的过程,波妮·雷尼奥可说是我的大恩人,如果不是这位黑人女性教练收留了我,我肯定不会置身在如此幸福的现实当中;但是,对波妮教育方针不满的人其实不只我一个,因为也有其他选手为了相同的原因而离开这里。
另外,还有费用的问题;虽然这只需将来成功时再偿还,但是如果能够被沙托勒视为优待生,那就完全不需要担心钱的问题了。其实我到波妮旗下之后,所积欠的费用还不到五万美元,像我这样拥有天分的人,相信在不久的将来也能轻松偿还才对。
沙托勒举办公开甄选的地点就在宁静湖,和我平时进行练习的滑冰场相隔仅有开车约30分钟的距离,从这里立刻就能抵达。
但是为求谨慎,我还是决定找人商量,商量的对象是我的好友,来自日本的至藤响子。
「嗯~~如果你感到不满的话,我也不会强迫你留下来。」
「不满……算是吧。」
我们身在练习场建筑物外的一片草皮上,我们在草皮上吃着简单的餐点,同时也对响子坦白我心中的想法。
她在今年春天来到美国,来到宁静湖这里,是一个相当漂亮、温柔且容易亲近的人。虽然一开始她还无法流利地使用英语,但是经过数个月的现在,她在日常会话方面已经没有任何问题了。
「如果是在其他地方,有天分的人会有更多时间进行练习,教练也会花更多心思来指导,我觉得现在这样下去,我是不会进步的。」
当时还是孩子的我已经多少能掌握自己的个性了;我不算相当合群的人,在性格上和我不合的人也相当我。
这样的我却和响子特别谈得来,我什么都能对她说,她也都会用心倾听。在我年幼的心中已经可以明白,这都有是因为她拥有极高的包容力,她真的是一个十分珍贵的朋友。
「教练不也都有给你相当正确的建议吗?」
「可是,她每次都在我希望多注意我一些的时候,干脆地到其他人那里……」
当响子来到波妮身边时,便已经拥有单人选手当中最为优异的水准,她高超的技术、精湛的表演,对当时10岁的我来说,也是令我崇拜的对象。
同时,她的英语也有部分是我教她的。
「我明白你很崇拜沙托勒,但她是否也能成为一名优秀的教练,这可还很难说喔。」
「嗯,所以我才打算去确认看看。」
「这样啊……」
这个时候,或许我们正抱有相同的感情,如果我的才能获得沙托勒肯定、转到其他滑冰场,那么我就会和响子分隔两地;虽然想到这点就会让我感到寂寞,但是……我的决心已无可动摇。
***
我搭了30分钟的计程车──和过往的那时相比,这简直不算什么。
我从波妮的妹妹家中独自搭计程车来到这里,来到这座椭圆形冰上体育馆。不需搭便车就能抵达目的地,实在让人感到庆幸,但是自从无须为计程车费烦恼之后,我反而会对那场刺激的冒险怀念不已。
冰上体育馆里面通常一边是花式滑冰,一边在进行冰上曲棍球;也可能是一半在举行比赛,另外一半则是开放给一般民众使用;内部拥有两座滑冰场的椭圆形冰上体育馆,在这方面的分配就十分方便,而且在较大的主滑冰场那里,甚至还准备了相当数量的观众席。
沙托勒·葛罗夫在今天举办的甄选当然是在主滑冰场进行,观众席上坐满了孩子们的家属,气氛相当热络。
参加甄选的选手总数超过30人,虽然这次甄选的对象是少年组以下的选手,但是放眼望去,也能看见已经在其他教练旗下学习滑冰没多久的年幼孩童,仍然特地来参加──这样的人似乎不多,这是当然的。
甄选一开始,起初是观众席上响起掌声,紧接着滑冰场中响起了欢呼,这都是因为沙托勒·葛罗夫现身的缘故。
看见她脸上优雅的笑容,以及和去年奥运时没有两样的卷翘金色马尾,我的心脏便怦然作响。
当我回过神时,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比其他孩子们多往前站了一步……我也因此和沙托勒四目相对──
我连忙退回人群当中,低头用手按住胸口,我的心跳瞬间又加快了不少。
「我相当高兴,今天能有这么多人聚集在这里。」
一听见期待已久的声音,我便再度抬起头。
现在在对方眼中,我应该只是和其他孩子站成一排,但是……
──我是多敏妮克·米勒,你还记得我吗?我是在你的启蒙下开始滑冰的,我每天都过得很快乐──
当我在心中这么说着时,便看见沙托勒对我露出微笑……我是这么认为的。
负责甄选的人是沙托勒与其他3名甄选人员,共计4人。
我们在事前被告知,虽然沙托勒愿意自己负担训练费用,选出想要栽培的孩子,但是如果其中没有让人满意的对象,仍有可能出现全部不合格的状况。
参加者首先自己挑选要分在初学组或经验组;甄选会是以两组各占一半的方式进行。初学组首先是从前滑及倒滑的滑冰动作开始,接下来则是简单的跳跃、旋转、飞燕式滑法等动作,每人在自己能办到的范围内一一展现自己的实力。
我选择经验组那一边,依照甄选人员的口令完成交叉滑行、转身、跳跃等动作。虽然我在艾克索跳方面还不稳定,但是也已经拥有实行所有两圈跳跃的功力。我看见甄选人之一正频繁地在手中记事本上做纪录,这让我不禁好奇自己获得多少分数。
起初都在观察初学组的沙托勒,在一段时间之后,便以优雅的滑冰动作来到这边,一直在等待这个时机的我,立刻毫不犹豫地展现自己引以为傲的毕尔曼旋转,虽然甄选人员并未下达旋转的指示,但是无论如何,我都想让沙托勒看见我的实力。
不久──
「那孩子叫什么名字?」
「她是叫做……」
被沙托勒询问的甄选人员开始翻起资料,这是在我预料之中的发展,听见这段对话的我,立刻主动滑到她的面前。
「我叫多敏妮克·米勒。」
我对这一瞬间不知抱持着多少期待。
啊、你就是当时那个女孩!?
「很高兴认识你,多敏妮克。」
……和我想像的不同。
一时的失望虽然十分强烈,但是毕竟和以前相比,我的发型和穿着都不一样,身高也长高了不少,可能她再过一会儿会想起来也说不定。
「你从什么时候开始学滑冰的?」
「大约一年前左右。」
「才一年就有这种程度?真是厉害。」
虽然不是最好的剧本,但是被沙托勒肯定的喜悦仍让我不禁露出笑容。
「你的教练是哪位?」
「是波妮·雷尼奥。」
「是波妮的……」
对方看来难掩惊讶,因为沙托勒自己在一年之前也还在接受波妮的指导。
「那么,你为什么会到这里来呢?」
「我想换个新环境,我有得到波妮的允许。」
沙托勒点了点头,之后便对我露出温暖的微笑。
「你回去继续进行甄选吧。」
「好的!」
我兴奋地滑动身躯,回到分组当中。
能在沙托勒面前滑冰的喜悦,加上我又是所有参加者当中表现最杰出的一个,让我满脸得意。虽然我明白比起目前的实力,天分及未来性才是甄选的重点,但是努力成为第一自然不会有错;更何况,我开始学滑冰才一年多一点的时间,短期的突飞猛进也是天分的指标之一。
「沙托勒,麻烦你来一下。」
「有什么事吗?」
「在隔壁滑冰场上有个很厉害的孩子。」
场上只留下这段对话,沙托勒便从这里离开。
剩下一位甄选人员,仍持续在对我们进行评鉴,并且不时地动笔在记事本上做纪录。身为甄选会的参加者,我当然也非得继续强调自己的实力不可。
但是,我却毫不犹豫地离开冰面,把冰刃收到刃架上。
「有什么问题吗?」
「我去那边看一下。」
面对沙托勒旗下的甄选人员,我竟毫不犹豫地实话实说。
隔壁有个很厉害的孩子……过去从来没有如此令我在意的存在。
***
那是个东洋人,应该和响子一样都是日本人。
她穿着T恤搭配运动裤的轻便服装,头发绑成两条马尾,年纪似乎比我略轻一点。
……至少,她的实力胜过现在的我。
在我眼前,她完成了三圈托路普跳连接两圈跳的组合跳。她的跳跃拥有高度,落地后流畅性也好;年纪比我小,还能完成三圈跳的女孩并不算多,更不用说是组合跳了。
但是,为什么这女孩会在这边的滑冰场呢?她置身在开放给一般访客的滑冰场内,穿梭于普通地在冰上滑行、走动及摔跤的顾客之间,进行自己的滑行、跳跃和旋转。
是因为她的实力特别优异,所以有另外的组别让她参加甄选吗?可是,从之前沙托勒跟甄选人员的对话来看,又不像是那样。
「不好意思,那位女孩是这里的学生吗?」
「你说她吗?没印象呢。」
我询问场地管理人员,结果得到了否定的答案。
于是,我在不被沙托勒他们察觉的情况下,绕到他们身后,悄悄接近到能听见他们对话的距离。
不知那人是否知道奥运奖牌得主正看着自己,她开始施展轻巧的连接步。那是冰刃动作迅速又俐落的直线连接步,一般顾客们发现了场中有个不得了的冰上小将后,也纷纷立在原地并献上掌声,而且──
「你说得没错!那女孩真是太厉害了。」
沙托勒兴奋的侧脸跟刚才看着我时的热度截然不同。
「我就说吧!?」
「这可是个大发现呢!」
──我的心中顿时冒出了火花。
***
事先回到甄选会场的我,看准沙托勒回来的时机,加快自己脚下的节奏,我施展了一边串的跳跃、旋转、连接步以及飞燕式滑法。
我只花了一年又多一点的时间就达到这个水准,那个东洋少女肯定是练得更久,如果练习时间一样,当然是我比较优秀,沙托勒一定也明白这件事。
而且,就算是现在──
甄选时间虽然已经结束,不过还不会就这样发表结果;经验组的每个人都还有一次机会,展现自己最拿手的跳跃。
轮到我了,这次跳跃恐怕是我推荐自己的最后机会。
我充分利用滑冰场半边的空间加速,刻意挑战自己尚未尝试过的高难度技巧,也就是三圈跳,三圈托路普跳。虽然我在练习时从未成功,但是如果是在这里……
在沙托勒面前,或许会发生奇迹──
我靠着自己和围墙的距离计算时机,从前滑的加速连接半转,将重心移到右脚外刃之后,靠着左脚前齿补助,起跳!
成功了──我在空中如此确信。
在我落地的瞬间后,我感觉自己的腰部接触冰面,由于我身处墙边,因此我随后以摔倒的姿势猛烈撞上围墙。
「好!甄选到此结束!各位辛苦了!」
……滑冰场中,响起沙托勒如此宣告的声音,甄选结束了。
沙托勒肯定看见了我的挑战。
我挑战自己从未成功的跳跃,也出现了合理的结果,可是为什么?为什么我会这么地不甘心呢?
我和其他人一样并排在滑冰场的围墙前。
「我很感谢各位,今天有这么多人聚集在这里,并且努力展现出自己的实力,真的很谢谢你们。」
我之前是那么期待听见沙托勒说话,但是现在我却心不在焉。
在结束前的最后那个摔跤让我非常遗憾;如果那时成功──我不断地在想这件事。
因此也让我的心意更加强烈,选我──我诚心诚意地祈求着,现在的我根本无法冷静。
此时的沙托勒,正一一向孩子们的亲属及在旁参观的群众道谢,随后场内外都响起热烈的掌声,我也礼貌性地跟着鼓掌。
「今天,我找到了想收为自己学生的人。」
听到这句话,周围立刻产生骚动,大家面面相觑,许多孩子们口中不禁发出会是什么人的疑问,并都抱着相同的期待,难不成──
「小妹妹,如果方便的话,你愿意到我这里来吗?」
瞬间──我认为她在对我说话,我脸上充满喜悦……
如果沙托勒视线的焦点再靠近一点,换句话说,如果她真正说话的对象位置和我重叠的话,我肯定会做出让自己永生难忘的丢脸行动。
我顺着越过我肩头的视线望去──我的目光停留在一对马尾上。
那个东洋少女正站在围墙外,沙托勒似乎是要邀请她进入这片滑冰场中。
「我可以让你成为奥运金牌选手喔。」
铜牌得主的邀约让全场瞬间产生一阵骚动。
……除了那位少女之外。看她的模样似乎听不懂英语,此时陪在她身边的中年妇人正在帮她翻译刚才沙托勒说了什么,那位妇人也是东洋人。
「她说很感谢您的邀请,但是很抱歉,她无法接受您的提议。」
……听见妇人的英文转述,现场的骚动转变成惊愕。
「她说,自己身边已经有一位最好的教练了。」
我无法相信,我实在不敢相信,那个少女竟然拒绝沙托勒的邀请。
在我看来,那甚至是一种罪。
其他人……尤其是我,是多么地──
「是吗?真是遗憾。」
沙托勒明显地表现出失望。
双马尾女孩和那位妇人很快就从这里离开了,不知他们是否有察觉到沙托勒的反应。
「我从没见过那样的孩子,她肯定是个有机会摘下金牌的天才,真是太遗憾了。」
实在无法放弃──沙托勒脸上透露出这样的讯息。
「那女孩叫什么来着?」
「我记得是泰瑞沙……合查,还是……」
「虽然或许会被人家认为我们死缠烂打,不过还是再试着跟她联络看看吧。」
沙托勒这么跟甄选人员说完之后,便将视线拉回大家身上。
「各位,请你们在这边稍等一下。」
***
事后我才得知。
那名绑着双马尾的少女──樱野鹤纱,她当时只是凑巧来到自己教练在宁静湖的朋友家中渡假兼避暑而已。因为附近就有滑冰场,并且又正逢对外营业时间,所以她才会在那里滑冰;而就因为她在那里滑冰,才让沙托勒对她念念不忘。
听说她完全不知道当时在进行甄选。
……数年后,那个可恨的日本贱货被众人视为我的竞争对手。
那家伙大概连做梦都想不到,我们早在五年前的世界青年组锦标赛产生激烈碰撞之前,就已经见过面了。
另外,沙托勒被那个贱货拒绝之后,各挑选了一名男孩跟一名女孩进入自己门下,但是他们并未被视为优待生,费用也都个别由家长负担。
我觉得自己也很可能受到邀约,但是那已经仅止于想像了。
因为当沙托勒去找那个贱货的时候,我也掉头离开了甄选会场。
***
当我前去参加甄选的时候,我便下定决心要离开波妮身边。
虽然我一时之间失去归属,但是波妮·雷尼奥之所以有对学生到最后一刻都照顾有加的评价,确实并非浪得虚名。
「麦特·杰克普斯?他可是位名教练呢。」
「是吗?」
响子和我靠在练习场的墙边交谈着。波妮帮我介绍了新教练,用来代替对我的饯别,而且,她还愿意特别为我负担部分费用。
「他曾经栽培出女子世界冠军,作风应该也会符合你的个性吧。」
「那就好。」
虽然他是美国籍的教练,但是我对他并没有什么印象;交杂期待与不安的想法让我叹了一口气。
「对了,朵拉,你刚才说的那件事,那女孩真的是日本人吗?」
「好像是,听说是叫鹤纱·樱野。」
虽然我并没有想记住这个名字的意思,但是这个名字却已经深深刻划在我的记忆当中;她的长相,还有动作也……
我承认她有天分,但是,我却无法对她抱持任何正面的印象。
「似乎挺棘手的呢,我也得留意才行。」
「用不着担心啦,她根本不是你的对手。」
……我居住近一年半的宁静湖。
这是一座很棒的城市,我很喜欢这里。
我下一个住处则是新教练麦特·杰克普斯本人的家,地点是在东岸的纽约。虽然从地图上来看,就在下方不远处,然而却也不是能轻易往返的距离。
「到时会很寂寞吧……」
「朵拉,你是怎么了?我们还是随时都能见面的,不是吗?而且总有一天,我们还有机会在比赛场上一较高下呢。」
响子把手轻轻地放在我的肩上。
我在高兴的同时,也感到些许惊讶。
和我们美国人相比,响子平常面对所有事都只用言语表达,不知是因为响子的个性,还是因为文化的差异。
「如果那天真的到来,我可不会放水喔,朵拉。」
「我也是。」
提到这个差异性,还有一个更耐人寻味的现实。
开始滑冰的经过、家庭环境、目前所走过的道路等等……
这些我们都彻底相反,彻底到会让彼此失笑的程度。
──这或许就是让我们彼此能有共鸣的原因吧──
响子曾这么说过,虽然我不是很懂这句话的意思,但是我却把这句话记得很清楚。
在这么多差异当中,我们有个堪称唯一的共通点,我们发现愿望的过程虽然截然不同,但是以结果来说,我们都寻求着相同的目标。
「盐湖城奥运肯定是响子的天下,你要赢得优胜,然后变成职业选手喔。」
「优胜……职业选手?」
「因为,响子要是继续待在业余圈子里,我不就永远都拿不到冠军了吗?」
「拜托,你把我当老太婆啦?」
这次,她用温暖的手拨乱了我的头发。
大概得等到下一次,也就是七年后的2006年冬季奥运,我才能出场吧。
那个时候,响子也才23岁。
「响子,如果有天我们能够一起参加奥运,那一定很棒。」
「是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