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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卷 Be in love with your miracle 缓慢,而且

──幸会,我是詹姆斯·博德。

凯朵·亚凯迪米(以下简称CA)……不是庞德吗?

──谢谢,以前大家都会这么问呢,不过自从我担任杂志的作家有点名气之后,就再也没有人会这样问我了。

CA我自认自己在这方面还挺敏锐的,毕竟我在演艺界待过的时间也不算短嘛。

──不愧是凯蒂。虽然这样说有些唐突,不过温哥华奥运就快到了呢。

CA我倒还没有什么切身之感。

──本季您似乎减少了很多演艺活动,是因为滑冰的关系吗?

CA可以这么说,毕竟是难得一次的奥运,而且我也跟事务所商量过,我告诉他们,如果能在奥运获得不错的成绩,对演艺活动也会有正面的帮助。

──原来是这样啊。对了……我想问一些您可能不太方便回答的问题。

CA我已经有心理准备了,说真的,毕竟这半年来我都相当沉默嘛。

──听说您已经有半年没有接受过滑冰杂志采访了,这是真的吗?

CA正确来说,是所有的采访。

──这样啊,那么我想先问问关于今年春季世界锦标赛的事。

CA糟透了,就这样。

──别那么消沉嘛。问题是出在技术部分还是精神方面?

CA这我不是很清楚,不过,我在大会开始前遇上一些讨厌的事。

──您是指二月在日本的时候吗?

CA算是吧……

──方便的话,可以透露一下吗?

CA抱歉,这件事我想改天有机会再谈。

──了解。听说在这个赛季,您换教练了?

CA正确来说,是与以前的教练恢复合作。

──对方是从小培养您的迪布·皮加洛教练吧,为什么会做这个决定呢?

CA是感觉问题。

──可以说得更具体一点吗?

CA因为迪布是最了解我的人。

──嗯,据我所知,您之前与他分道扬镖似乎是因为您演艺生活的关系,关于那一方面,现在已经解决了吗?

CA虽然我还是无法24小时都把心思放在滑冰上,但我还是以比较接近的方案让他妥协了。

──那具体来说,您现在大概会放多少时间在滑冰上呢?

CA大概23小时30分钟。

──原来如此(笑)。接下来,我想请教您关于今年表演用曲的问题,您在本季的表演当中,有没有什么是您希望本志读者特别注意之处?

CA……旋转之外的动作吧。

──之外是指。

CA因为我希望能让其他人更注意我旋转之外的动作,所以努力锻炼。

──听起来真棒。

CA还有,这次我在短曲及长曲部分都准备了新的用曲,至于是什么样的内容,还请各位拭目以待。

──一定会的,那么您这次在奥运的目标是……

CA目前先放在十名内。

──听起来挺保守的,我还以为您一定会提到奖牌呢。

CA因为有人提醒我尽量不要说大话(笑)。

──事务所的人吗?

CA很多人。

──……其实,我个人是第一次和您见面,也是第一次采访您,不过,我觉得您和我事前所了解的形象有很大的差别。

CA所以呢?

──是您在这半年间有什么改变吗?

CA没有。

──那么有改变过目标吗?

CA怎么说?

──您的梦想是成为好莱坞演员吧?

CA那是不会变的,绝对不会。

──可是,您只有16岁,等温哥华奥运结束后,您会继续滑冰吗?

CA我还没想那么多,我认为光是能否留下好成绩这一点,就足以改变我的决定了。

──那么,假如您拿到金牌就会退休吗?

CA……我认为自己已经从做梦少女的阶段毕业了。

──真不好意思,抱歉,在这里说说我个人的想法,其实您是我特别期待的选手呢。

CA为什么?

──因为我也是您的支持者。

(月刊滑冰焦点──2009年九月号)

***

奥运季已进入八月。

除了休息日之外,我每天都要往返的越野长跑路线旁的树木,此刻也带着浓浓绿意迎接艳色盛夏的到来。这些日子,我都注意着那样的景色变化──如果回顾我当初的情形,光是这点就值得惊讶。

最近,我已经能行有余力地突破50分钟,或许是因为习惯的关系,我恢复体力的速度也比以前还快;不知不觉间,我也总算能开始以像样的动作进行滑冰练习。至于玛雅,虽然我已经做好她可能会缩短时限的心理准备,但是她却丝毫没有想那么做的迹象。

夏季的新敌人──酷热。

由于去程是在清早,气温状况还算可以,可是在冰上练习之后,要拖着疲惫身躯跑动的回程,就会感受到北国短暂夏季的顽固毫不留情地倾注在我身上,而且听说今年还是特别热的一年。光是从冷气强烈的滑冰中心走到外头,就宛如置身地狱一般,接下来的长跑更可称得上是灼热地狱。

有树荫的部分还能忍受,但是午后的直射日光却很无情……正确来说,我甚至感觉到凶猛,或许就连伊索预言中充满智慧的太阳,也无法不对我耀眼的一百亿美金美貌产生嫉妒之心吧。

虽然和去程不同,回程没有时间限制,但是花的时间越多,回去时玛雅的表情跟语气就越加苛刻,那个几乎可说是不懂得赞美的女人,在能损人的时候绝对不留情面。这方面,她倒是与那仿佛讨厌鬼化身的银河夫人十分相似。

而且,跑完回程之后还有苦头在等着我。

和之前不能在室内滑冰场滑冰,只能进行身体能力的强化训练之时相比,现在我则是改到木屋周遭的山丘,在蓝天与绿地之间进行训练。原本以为心情上起码会比在室内好一点,实际上却──

「你什么时候变成狗了?」

我的双脚在扛着杠铃蹲跳的训练中受尽折磨,最后我终于到达极限,手脚撑地趴在草皮上……还因为过度疲劳吐出舌头;玛雅看见我这副德行,便面不改色地吐出这句话。

「其实,我是被嫉妒我美貌的巫师施下法术才变成这样的。」

「少说废话,还不快站起来。」

……现在是使用数个大小不一的皮球,持续做着类似有氧舞蹈及新体操的动作。动作再快一点、再大一点、再美一点、再快一点、再剧烈一点、再用力一点、再快……

只要我稍微放松──以轻松一点的姿势来做,立刻会被识破,她能瞬间看破我有意无意的放松,其观察力确实值得佩服。

目前主要是训练腹肌与背肌,有时则以手臂及腰部、脚及脚踝为重点,视情况而定,有时甚至连手指都会训练。花式滑冰与芭蕾等艺术部分的完美姿势,还有转换过程的美感,玛雅对于这些都不许轻忽。

能在滑冰中心滑冰,也象征着其他训练课程将移到返回木屋后进行,因此一天的练习量,无论是在质或量方面都同时倍增。这也代表,从一开始就十分辛苦的练习内容更是变本加厉;顺带一提,我开始进行冰上练习的最初五天当中,就有两天全休的纪录。

连日来,我默默忍耐着严苛的指示,各项训练内容的密度也持续上升。

某一天──

「呕……」

我整个人瘫在草地上,不仅以双手双膝撑着地面,还发出那种一点公主气质都没有的难堪声音。

我终于失态了。

「呕……唔……」

我的咽喉剧烈地收缩、扩张。

讲得更明白点,就只是胃里的东西倒流而已;食物在口内咀嚼后进入体内,有时这种生物机制也会错乱,要举例来说的话,就像是小规模的亚马逊河口逆流景况,可是这绝对不是会定期发生的现象。

「呕……」

第三波呕出。

将所有东西抛出的我,凭着仅剩的尊严收起那动物般的姿势瘫坐在草皮上。我的肩膀剧烈起伏,汗水也陆续从脸颊滑落,其中或许还混有一些眼泪吧。夏日的阳光直射而来,加上没有底限的严酷训练,我的身体终于对自己发出哀号。

当我从身体的反扑中获得解放之后,取而代之的,是带着些自嘲的平静。那种平静足以让我接受这种『眼前的状况』,并且让我明白从身体中出来的那如假包换的『实物』。

是啊,没错,我吐了。

我★吐了……我堂堂一个鹤纱公主竟然呕☆了。

「如果能吐的都吐完了就继续吧,给我练到最后。」

「……求之不得。」

我强行拖起疲惫不堪的身躯,不过,其实我已经全身无力了,因为呕吐……已经让我把能量耗尽了。

这种脑筋一片空白的状态,让我产生某种豁达。

一个想法突然在我脑中闪过,我现在到底在做什么?

「怎么?已经不行了吗?」

「……我现在就要继续了。」

我扛起杠铃再次进行蹲跳动作,我开始解决剩下的距离。

因为是在草地上,所以多少可以减轻负担,可是由于这里仍是处于木屋所在的山丘,因此附近也都是坡道。

「啊……!?」

我一个失去平衡,身体随即向后倒,脚底──应该说是我的身体,离开上坡坡道往后方倒了下去。

从我手中滚落的杠铃,则一路滚到20公尺下的坡底。

「我不行了……」

当我回过神时,这句话已经脱口而出;我心想,自己好久没这样示弱了。

不过,我是以很小的音量说出那句话,而且学是用日语,可是……

「是吗?真没出息。」

不知玛雅是否从语气中感受到其中的意义,只见她站在山丘顶端俯视着我这么说道。

而我也因为疲惫的关系,连顶嘴的力气都没有。

杠铃的重量比昨天增加了3公斤,要求完成的蹲跳路线也比之前更长;可是,随距离规定的时限却没有改变。

无论做什么都要迅速,在玛雅那样的教条下,训练所要求的质与量,也都毫不留情地持续增加。而且每次都是在我稍微开始习惯的时候增加,简直就像是看穿了我的想法一样。

我到这里接受训练已经有三个月又过几天了,每天都过着肉体、精神双方面被压迫至极限的生活,而且在这种状况下,我心中还开始衍生出新的迷惘。

……明天是星期日,是休息日。

当星期六的训练结束后,身体总是会更加疲惫。我在唯一算得上是休息场所的浴室,按摩自己的脚与腰部……光是这种按摩放松身体的动作,都让人倍感艰辛。

我按摩过全身各处后,将脑袋靠在浴缸边缘,这时才得以好好喘口气。

舒畅。

但是除此之外,我还感觉到空虚。

虽然大量的蒸气正逐渐消散,让人得以逐渐看清浴室的墙面,可是,新的迷惘却在我心中挥之不去。

我到底在做什么?

「这不是早就知道的事吗……」

我当然是在练习,是为了胜过莉雅而做。

「胜过……莉雅?」

我微弱的声音响起,随即又消失。

也许我的实力正开始跟莉雅拉近,从客观且全面的角度来判断,我的实力正一点一点地提升,我自己也明白。

可是,过去我也让自己经历了困难且高密度的训练;换句话说,我已经将自己丰富的天分毫不保留地发挥出来。

只要是人就会有其极限,而越是接近极限,训练方面就会被要求增加质与量,成长的幅度也会越短。因此几近抵达界限的运动员,之后要花费庞大的精力与时间,才得以获得些微的进步。

我还只有19岁,算是十分年轻的选手,我的身体机能也还会提升。

「她则更……」

持续君临至高之座的娇小女帝,只有18岁。

现在的我与上届奥运时年仅15岁的莉雅相比,甚至还没办法抵达她当时的境界……我是这么认为的,而且奥运之后,不知她又进步了多少。

想成为第一──虽然我从小就这么想,却没有明确的目标,我只是喜欢滑冰,只是想尽可能表现得更好。

而让我有明确目标的契机,是经历过那次世界青年组锦标赛之后。

我希望像莉雅一样。

从那次之后,我就追逐着她,一心追逐着那个小我1岁半的莉雅,结果……

「世界知名的樱野……」

我对着天花板呢喃道。

我现在也处于让人羡慕的位置。

我得到了许多满足与充实,世界锦标赛的颁奖台、包含双人在内的无数奖牌、水涨船高的表演酬劳、BIG4的称号以及旁人的敬意与崇拜,同时也累积起财富与名声。

对冰上的樱野鹤纱来说,没有不可能──如今这几乎已成事实,除了一件事之外。

「呼……」

我对着雾气吐了一口气。

那唯一不可能的存在,绝对不容小觑,只要那个不可能持续下去,我就会有一样我永远都拿不到的东西。

就是称霸世界的──女王王冠。

不管是世界锦标赛,或是上届的奥运,每当那娇小的俄罗斯少女站上中央的高台,我都会直截地感受到一股焦虑。

焦虑首先来自于那名少女本身。

还有她所获得的地位,以及那道金色的光芒。

从那次青年组锦标赛之后,五年来一直注视着至高宝座的我,滑冰的地位经历了大幅度的变化。虽然我曾与至尊之位相邻,却有一段时期彻底处在外围;可是不久之后,我又来到一旁,并处在更接近宝座的位置。

但是,那名少女在其年幼外表几乎没有改变的状态下,持续处于那至高无上的地位。无论任何时候、任何状况、面对任何对手,她始终都不改那强大、尊贵、耀眼且美丽的光辉。

「好痛……」

不知是否因为我抱住膝盖的两手太过用力,我在浴缸里不小心用力擦过伤痕,那是今天才于右小腿上划破的明显割伤。

罪魁祸首是左脚的冰刃,这种自残行为主要都是在练习连接步时发生。

从我开始学习滑冰之后,这就是相当常见的事,一个伤口才刚愈合,立刻就又多出新的伤口,就算旧伤还没好也同样。

不过,只要长年接触花式滑冰,一直持续在坚硬的冰上腾空旋转三圈后单脚落地、摔跤,受伤就是无可避免的事。受伤的部位有可能是脚踝、膝盖、腰部或背部,我身体的某处总是理所当然地带着伤痛;老实说,割伤这种程度的小事,已经没什么大不了。

我将小腿伸出浴缸。

从我的脚尖到脚背、小腿及小腿肚……这双乍看之下价值一百亿美金的美腿,如果仔细端详,就会发现到处都有细微的伤痕,并且在我腿上留下仿佛象形文字的痕迹。

这双腿就是证明,证明我到目前为止的经历,证明滑冰是我全部的人生。

我也尽数克服了所有在滑冰会遇到的困难;换句话说,我克服了人生中会遇到的困难。

我征服了所有可以克服的难题。

「所谓的不可能,是在心中认为不可能的时候才变成不可能……」

不知道是谁曾经说过这样的话。

要放弃某些东西是很简单,对运动员来说,那当然不是正确的态度。

日常生活中,我之所以能堂堂面对或是忽视那些无可救药的媒体,都是因为我拥有一份打从心底无可动摇的自信,凭藉着那股欲望追求进步、不断努力,无论是练习或比赛都全力以赴──我的自信来自于自己身为运动员的这种态度。

如果我在这方面有所妥协的话,那么我可能再也无法面对过去和我拥有相同确信的人。

我天生拥有丰富的才能,并且也毫不妥协地锻炼自己,正因为如此,我才能在莉雅的治世下,持续处在高水准的位置。这是一件多么困难的事,相信这世上大部分的人都无法理解,而在这个赛季,我也立刻来到玛雅身边,持续努力完成艰苦、困难的训练内容;这一切都是为了化不可能为可能。

可是……

我抬起自己的右手臂,任由手掌上的热水沿着我的手臂滑落……我手腕内侧的冰刃割伤,现在已经淡到几乎看不见。

那是数年前的事了,当时因为伤口划在手腕内侧,导致流了不少血,但是后来得知伤势本身并不严重的高岛教练笑着对我说──能割到那种地方,你还真有一套。

「如果只有一件……」

我将举起的手臂放回热水中,闭上眼睛。

如果只有一件不可能的事,又有什么关系呢?

那也是无可奈何的事,不是吗?

「而且……」

就算赢不了莉雅,我也已经是世界知名的鹤纱公主,就连那样的莉雅,说不定也对我多所肯定。

我希望自己无论任何时候,身心的每一处都不折不扣是个运动员,可是……

无论如何都要赢过莉雅的理由,不,应该说无论如何都要让自己有这种想法的理由。

真的有吗?

稍微想想就知道了。

莉雅是女子滑冰史上最强的选手,就算地球上所有的女孩都从小学习花式滑冰,也不会有任何人能够赢过她吧──这种乍听之下十分愚蠢的假设,却没有任何人能够否定,因为莉雅本身就是个被当作奇迹的异次元生物。

在玛雅的训练之下,每天疲惫不堪、甚至终于呕吐的我,竟然还想胜过莉雅……

放弃──这是再自然也不过的选项。

如果我真的放弃的话,又会怎样呢?

就算真的变成那样,我的立场也不会改变,我还是一样会持续辛苦的练习,实力肯定也还会提升。

那样有任何问题吗?那跟现在又有什么不同呢?就算是明年奥运,我不再打着胜过莉雅的夸张目标,只要安分地把目标放在颁奖台上……

「啧……」

我将筋疲力尽的身子拖出浴缸。

明天是休息日,只要我的身体恢复状态,像这类的迷惘也会──

「别傻了。」

这么喃喃自语的我,并不是很清楚自己指的是什么。

自从我来到这里之后,内心对玛雅指导方式的怀疑,已经让我脑海中闪过数次类似的放弃念头。

只是,过去的我从未如此认真地想过。

***

隔天──

「这算什么嘛……」

看见网路上一个知名体育报导网页所刊登的标题,我内心受到相当程度的震撼,那感受十分地强烈。

我该如何看待、如何解释这则消息?

艰难的挑战──对一般人来说,应该是这样吧。

事实上,这则消息已经大幅引起骚动,因为这个总是以冷静的论调正确地传达事实、连我都寄予信任的美国体育电视台网页,也刊载了这则怎么看都像是在亢奋状态下撰写的报导。字里行间充斥着EXCITING、SURPRISING、UNBELIEVABLE之类的字眼。

「她应该是从以前就有这个想法了吧。」

「……你早就知道这件事吗?」

「不,我完全不知情。」

莉雅的前师父一点都不惊讶,她的情绪反应和我有截然不同的落差。

如果我纯粹以自己的利害关系来看待这则新闻的话,就代表从下赛季开始,我戴上世界王座桂冠的机率将大幅攀升。

──女子花式滑冰的活传说,俄罗斯的女帝,莉雅·嘉奈特,宣布从下赛季开始,将于男子单人项目中出赛──

「这对你来说不是很好吗?这样一来──」

「开什么玩笑!」

我激动地打断玛雅的话。

我此刻也体认到一件事,体认自己那清晰到令人意外的想法。

「开什么玩笑……」

莉雅不要离开了──这象征将出现新的势力版图。

加布莉、我和多敏妮克,将为了空缺的女王宝座,以近年来从未出现过的些微实力差距相互竞争。

「……为什么?」

我的手紧握并轻击摆放电脑的桌面。

昨天,我的心情以前所未有的幅度倾向某处;而像是回应我内心震荡的冲击发展,瞬间将我连做梦都会梦到的世界第一宝座变得真实。

可是,我却一点都不高兴。

为什么?我不知道,为什么我内心如此难以释怀?这种烦躁、不甘、气愤到底是……

「玛雅……」

我几乎是在无意识的情况下,为了寻求解答而开口。

「告诉我,清楚明白地让我知道。」

「什么?」

──这你应该知道吧!

我忍住想这么大吼的冲动,转身正对着玛雅,可是……

「为什么莉雅……」

之后的话,我却怎样都说不出来。

Ⅸ夏季的尾声

对世界顶尖的滑冰好手来说,赛季基本上是伴随十月下旬的大奖赛系列赛事开始,但是也有人会参加在那之前举办的其他赛事,比其他人更早展开赛季。

九月在美国举办的玛莉国际邀请赛,便是那样的赛事之一。

自从我三年前在世界锦标赛获得铜牌之后,便每年都会收到那场赛事的邀请函,但是我始终都没有应邀参加。

今年我却有了几个让我决定首次应邀参赛的理由。

为了和莉雅见面,为了向她询问真相。

还有替奥运季作准备,我想要比往年更早调整好状况。

除此之外,这场大会完全负担所有参赛选手的花费,主办单位也提供我一笔数目不小的出赛车马费。

虽然主办单位竟然有出高价邀请最强嘘声制造者樱野鹤纱参赛的胆量,但是敢应邀参赛的我也实在了不起,他们大概是期待藉由让大众厌恶的选手,让收视率攀上高峰吧。

本赛季所使用的新曲,无论是短曲或长曲部分,我的练习量都明显不足。就玛雅的说法,我似乎是只『连飞稳都做不到的猫头鹰』,因而让我目前练习新曲的次数,大概只有三或四次而已。

如果真的要表演新曲应该是不成问题,但这场赛事是场前哨战,而且又是在美国,我并不打算让新曲在震耳的嘘声中发表。

顺带一提,这场玛莉国际邀请赛是场仅以长曲来决定胜败的赛事,我打算用半年前在纽约制伏地主选手的马尔斯长曲来对决。

提到上一个赛季的表演内容,就会想到阿拉伯舞女和时尚模特儿……不过,她们这次没有参赛。

莉雅由于是在去年才首次参加这场赛事,因此这并非她的例行性行程,但是几乎从未在这场赛事中缺席的加布莉,今年的缺席实在令人遗憾,受伤之类的传闻肯定只是不实的八卦,她应该是为了奥运而选择慎重行事吧。

原本我预定要见面谈话的两人不在,让我感到有些寂寞,再加上──

「喔?真教人惊讶。」

还有个多余的女人。

地点是比赛会场的滑冰场边──

我熟悉的声音与扭曲的笑容,正刺激着我的鼓膜与网膜。

「加百列没来,你倒来了,这是吹什么风呀?」

「……你是哪位?万圣节下个月才到呢。」

我随意的一击,便让对方那张丑脸扭曲得更加严重。

对方是过敏妮克……更正,是多敏妮克·米勒。

她是大我一岁的美国王牌,同时也席列BIG4之一,多少算是个实力强劲的选手,不过那个称号已经随着莉雅持续突出的表现失去意义,现在仅存的作用,就只是让多敏妮克有个依靠罢了。

「抱歉,我对于连世界锦标赛颁奖台都上不去的人没什么印象呢。」

我快速地离开现场。

***

这场比赛对我及多敏妮克来说,同样都是赛季的揭幕战。

我在尚未进入状况并发生细微失误的状态下,以差强人意的表现完成表演。

至于多敏妮克,则也是以去年的长曲应战──

「真奇怪……」

我结束表演回到休息室后,看着萤幕中的影像皱起眉头,因为位在吻与泪长椅上的多敏妮克本人,纵使置身在观众对比赛结果不满而发出的嘘声中,仍泰然自若地露出微笑。

她怎么能那么冷静?她明明输给了樱野鹤纱,屈居第二名啊!

半年前的世界锦标赛,当时我犯下连同摔跤在内的两次失误,结果成绩仍在无失误完成表演的多敏妮克之上时,肤浅的观众们发出震耳欲聋的嘘声,让纽约的冰上体育馆瞬间变成猪舍。

那时候排在我前一位表演的多敏妮克,似乎到场边对观众吼叫。

闭嘴──据说她是这么喊的。

当然,在当时吵闹的体育馆内,这个声音仅有少数人能听见,大部分的猪仔都还是持续发泄不满。

之后,每当多敏妮克被问到那件事的时候,除了说「那已经是过去的事」之外,也没多做回应。但是,美国媒体却将其从善意的角度来加以解释,对身为上帝、社会、道德之敌,同时也是多敏妮克本身应该痛恨的樱野鹤纱,她仍展现出自己的宽容与运动员精神──那些媒体都一致地对多敏妮克·米勒如此赞扬。

笑话……那个烂泥巴女脑袋在想什么,我可是摸得一清二楚。

那家伙只是无法忍受我在满场观众嘘声中更加耀眼罢了,她真是个简单易懂的单细胞生物;话说回来,好像都没人去问问她,赛后破坏饭店内物品的行为是怎么一回事呢。

但是──

「真是诡异。」

现在的多敏妮克和当时的差异实在太大了,她在离开吻与泪的时候,甚至还能面带笑容对持续发出嘘声的场内观众挥手,态度相当地自然。

我不认为她会放弃想胜过我的想法,况且最近我虽然屡传捷报,但是我们的实力其实没有差很多。

总而言之,在史黛西和至藤都没有参加,与往年相比稍嫌冷清的这场大会中,我成功击败多敏妮克赢得冠军。由于这是我首次参加玛莉国际邀请赛,因此这当然也是我在这场赛事中首次赢得冠军。

──这是好的开始。

***

我上一次在赛后记者会和多敏妮克同席,得追溯到2007年的世界锦标赛。

要参加赛后记者会,得在该场赛事中得到第一名到第三名的任一席次;而最近这两个赛季都未曾出现的多敏妮克·米勒与樱野鹤纱同席的画面,终于在这次的玛莉国际邀请赛中出现了。

聚集在记者会场的记者群中,或许有些人心里正抱持着唯恐天下不乱的期待,但是,他们内心大多都有维持地主选手形象的准备;换句话说,他们会谨慎地避开可能刺激到樱野鹤纱的举动。

或许正因为这个缘故,记者会从头到尾都风平浪静,我和多敏妮克甚至还相距不到1公尺半呢。

当然,场所一旦转到幕后就不同了。

「嘿,米勒小姐。」

这次是我主动出击。

当多敏妮克在被问到对半年后的奥运有什么样的抱负时,说出她一如往常的答覆──努力取得奖牌。

「我是觉得不太可能啦,你是真的打算争夺奖牌吗?」

「你羡慕吗?」

「那还用说?不知自己有几两重的人,真是幸福到不行呢。」

这一类的唇枪舌战我早已见怪不怪,这里没有任何淑女协定,无论是头锤、咬人、攻击要害,什么都行;自从那次世界青年组锦标赛之后,我们之间已经不知爆出过多少火花了。

如今,我眼前的多敏妮克……态度却意外地冷静。

「祝你在奥运结束之后,还能说出跟刚才一样的大话。」

「我又不像你一样光说不练。」

我抛下心中感受到的陌生。

我和多敏妮克知战的优劣反映出冰上的成绩,尤其是直接对决的胜败。在上个赛季及更早一年,包含我们同时转为双人选手的赛季在内,最近这两年我都未曾输给她,因此斗嘴的结果也显而易见。

「也罢,反正凭你这种货色,是不可能站上颁奖台到莉雅身旁的。」

说起来,她明明屡试不爽却都毫不退缩,这样的毅力倒是令人相当佩服。

「你还不就只是跟莉雅的仆人差不多罢了。」

「……」

我在与多敏妮克正面交锋的状态下,仍相当清楚自己高格调笑容抽搐的过程。

「你说什么……?」

「怎么看都是那样,被我说中了吧?」

我内心产生强烈的慌张。

为什么她会──不,她不可能会知道。

但是,我的慌张不只是因为那个理由。

「哼……」

多敏妮克冷冷地瞥了我一眼,然后就迳自结束了这次的争吵,从还想努力找话反击的我眼前离去。

「什么嘛……」

我的声音显得有气无力。

多敏妮克一句话击中我的要害,导致我在精神上受到打击──这是当我成绩在她之下时常有的经验,也是我许久未再经历过的讨厌痛处。

虽然只有一点点,但是她确实踩中了我的痛处。

***

比赛结束后,我立刻返回俄罗斯,透过客房服务用完餐。

相隔四个月之后离开俄罗斯,在美国的赛季首战赢得冠军,并且住宿在高级总统套房之内……在这一切令人满意的现状下,我心中却有挥之不去的阴霾。

因为多敏妮克的一句话刺伤了我的心。

──此时手机传来的震动声,让我从沙发上坐起。

「是她啊……」

鹤纱公主的经纪人堂岛瑞树,42岁,目前单身。

距离我们上次联络已经是一个月前的事了,不过,那也是她考虑到避免分散我的注意力而采取的决定。

【樱野小姐,我是堂岛。】

「你好,应该是好消息吧。」

【是啊,之前提过的那套DVD续作终于有进展了,只是……】

由于樱野鹤纱的纪念性DVD作品第一部『公主花园』的畅销,因此让片商决定再推出续作。

其中大多是严选自我在比赛及表演中的优秀表现,再加入一些私底下的日常画面,是套价值一百亿美金的超级精选;不仅有着我过去灿烂辉煌的影像纪录,同时也是我高额收入的来源。

而在与影像版权有关的种种复杂问题之下,樱野鹤纱本人之所以还能保有相当比例的干涉权限,也要归功于堂岛瑞树为代表的经纪公司在这件事情上的努力。

【片商希望能以你在奥运的精彩表现,来作为第二部的卖点。】

「说得也是,我自己也希望可以。」

目前世界上的花式滑冰热潮,尤其是对女子单人项目的热度,主要都归功于莉雅与加布莉,可是,我在这方面应该也有相当程度的贡献才对。

因为,我毕竟也赚进了『相当程度』的金额。

【另外,就是之前也提过的,片商强烈希望你能够提供在奇夫勒教练那里受训的画面。】

「那件事还是没办法,因为她怎样都不同意。」

【这样啊……】

上个月,我亲自向玛雅确认过。

结果,红色窗帘依然紧紧拉上。

【目前的话,标题大致是以『公主花园vol.2』的形式,这方面您有其他要求吗?】

「我想想……」

我将思绪投入这个话题之中。

虽然只是生意,却也是我以运动员身分所留下的成果。

我耗费大量的精神,超越无数的障碍,结果就是我在各项赛事中留下足以做成影像纪录的表演。

我很优秀,甚至可以因而骄傲,可是……

【请问……】

我却快乐不起来,这样我很不甘心。

【有什么让您觉得不高兴的事吗?】

「没什么大不了的啦。」

我对堂岛意外的敏锐度感到惊讶,同时也隐藏了我真正的想法,身为世界知名的鹤纱公主,必须随时都保持坚强。实际上,最近无论身处何地,我都不曾示弱……一直到在玛雅身边接受指导为止。

【如果您需要牛郎的话,我可以安排几个到您那里──】

「──不需要。」

【用不着客气,您只要把喜欢的类型……】

我毫不犹豫地切断电话,接着我立刻后悔了。

对方是我重要的生意伙伴,再怎么说,我那样做都太无情了,虽然我不清楚那是叫贿赂还是什么,但是我应该稍微再奉陪一下堂岛的蠢话才对。

不对,这其实不是为了她,而是为了我自己。

「都怪她要开那种无聊玩笑。」

我给自己这样的藉口……但是这短暂的声音也消失在奢华的装潢当中。

莉雅的仆人──这句话始终在我的脑海中打转。

***

结束玛莉国际邀请赛回到玛雅身边之后,我又将展开地狱般的训练。

在那之前,我得到了意料之外的奖赏。

「Сднёмрождения(生日快乐)!!」

在我打开大门的瞬间,迎接我的是小孩们几近尖叫的声音和拉炮的声响。

这是我完全想像不到的画面,因为这里是玛雅的木屋。

「今天算我特别通融,因为支持者是很重要的。」

一旁的玛雅这么说完之后就迳自走上二楼。

对了,今天是九月十日,是一百亿美金的冰上公主樱野鹤纱的20岁生日,在其美丽已经超越极限,光芒足以改写全宇宙法则的──

「你在自言自语什么?」

「……啊,没什么。」

听见萨沙打断我的思绪,我连忙装傻应付,我似乎在没有自觉的情况下,开口说出即时想到的演说内容。

「生日快乐,鹤纱。」

「谢谢,不过我并没有特地想要庆祝……」

在如此反应的我面前,一个用黄色锻带包装的包装纸……是盒子,递至我的面前。

「给我的?」

「这是大家一起买的。」

对方是九名异国俄罗斯小孩。

这与收到教练夫妻、美佳、洋子、秀悟、滑冰朋友、或是堂岛及经纪公司的礼物不同。

我该怎么回应才好?

哎呀!会是什么呢?我好高兴喔!我都忘记自己的生日了,谢谢你们提醒我;你们不用那么客气嘛,这不是很贵吗?不可以勉强自己花这么多钱喔;我都这个年纪了,还能在俄罗斯收到礼物,好幸福喔~~话说回来,你们要送我礼物虽然还早了十年,不过我还是收下吧,毕竟不管是19还是20,我的美丽是一点都不会──

「……Спасибо.(谢谢)」

我只说了这句话和报以微笑,因为我眼前的九张笑脸告诉我,我只需要这么做。

我伸手接过盒子,在解开缎带、拆去包装纸之后──

「哇~~」

「希望你能喜欢。」

「太棒了。」

那是条呈心形且带明亮蓝绿色的天河石为坠饰的项链。

我戴上项链,让天河石垂坠在我纯白的毛衣上。

「好漂亮!漂亮极了!」

首先反应的是塔琪安娜·布基纳──大家称她为塔妮雅,塔妮雅脸上绽放着光芒,从前面、侧面反覆看着比她稍高的我。

其他孩子们也纷纷用俄语及英语发出喝采及赞叹。

当中──

「你戴起来很好看呢。」

「……谢、谢谢。」

那个11岁的可爱男孩萨沙这么赞美,我不禁别开视线。

面对他以正经的态度说着,我说不出『这是当然的』之类的话。

「对了,你们是怎么到这里来的?」

我连忙转移话题。

「我们骑脚踏车来的,为了不让你发现,我们把脚踏车停在房子后面。」

「喔?很辛苦吧。」

「一点都不会,每天都从山路往返的鹤纱才更让人佩服呢。」

没什么大不了的啦──那样的逞强话语,哽在我的喉咙里说不出来。

因为连我自己都不敢相信,我竟然能天天来回那样的路程。

「所以,我们才想说在今天来帮你庆祝生日,还特别用日本的方式喔。」

「那真是谢……日本的方式?」

「在日本或美国的生日派对,就像这样做没错吧?」

我一时之间搞不清楚萨沙的意思,于是看了眼这间被我和九名孩子占满的房间。

「呃……是啊,应该没错吧。」

「在俄罗斯,一般都是生日的人要自己庆祝。」

「怎么说?」

「就是自己买蛋糕、做菜来招待客人,而且还要分送蛋糕给朋友喔。」

现在孩子们正将一个大箱子搬到桌上。

「那么我不是该……」

「没关系啦,而且你又是日本人。」

箱子里……是个十分豪华的蛋糕。

「那当然是特别订作的,可是奶油蛋糕很难找到那么大的尺寸,所以我们是到隔壁镇上去订的。」

我完全说不出话来,他们替我赶跑了思乡情绪,现在又为了我如此热情地准备;俄罗斯的新学年是在九月开始,他们自己应该也有很多事情要忙才对。

如果可以的话,我实在很想大叫。

你们真是傻瓜──我想这么大叫。

「因为怕事情闹大,所以我们是使用缩写。」

「啊……」

白巧克力片上有用英文字母写着『PrincessT』的字样。

「因为俄罗斯应该不会有其他叫鹤纱的人才对。」

「是啊……」

我总算能这么出声回应。

我的视线没有特别停留,而是依序扫过眼前的九名孩子,可是我却找不到适当的话语,花了数秒钟的时间才开口说出下一句话。

「……真的很谢谢大家,我以后一定也会……」

「──你不用在意啦,只是我们自己想帮鹤纱庆祝生日而已。」

「那样我会过意不去的。」

「就说没关系嘛,而且和俄罗斯式不一样的生日派对也挺不错的。」

这一瞬间,萨沙看起来格外成熟。

是因为以11岁小孩来说,他的发言太过早熟了吗?

「快切蛋糕吧,这个蛋糕很不容易买到呢,鹤纱你要吃第一口喔。」

「嗯,那我就不客气了。」

进入赛季的花式滑冰选手,原本是严禁接触甜食的。

可是,今天应该可以破例吧?况且玛雅人也在二楼。

「大家今天就玩个痛快吧!」

「赞成!!」

这里是座落在山丘上的独栋房屋,距离这里最近的房子也是在100公尺之外。

今天就来闹个痛快吧!

***

本季的短曲、长曲,无论是在概念、大致架构、用曲或服装方面,都是依照我的建议完成,我之前赛季的用曲也是这样。

开始冰上练习不久,我便开始播放从日本带来的音乐,展现我本季短曲及长曲的基本架构。在这方面意外弹性的玛雅,二话不说便同意我的选择,也就此定下樱野鹤纱在奥运季的表演内容。

其实我在过去也并未特别坚持要用自己想出的点子,只是在顺其自然之下,不知不觉间让这种做法变成常态。只要能胜过莉雅──只要有那样的胜算,其实不管要我表演什么内容都可以。

不过在长曲方面,我或许多少还是有些坚持,因为那是我从以前就决定好要在温哥华奥运出赛时用的点子。

「才这样就上气不接下气,未免太不像话了。」

「我知道啦。」

虽然从对话来看,我似乎没有任何进步。

可是我的体力确实逐渐提升中,现在就算我在50分钟内跑完艰钜的山路,也只要间隔一定程度的休息,就能做出具有水准的动作了。

而且现在,就连玛雅坚持每个动作都要维持深刃步法的要求也──

「动作太小了。」

「我很累了耶。」

「那又怎样?」

玛雅的弹性仅止于用曲提议的阶段。

在那之后的要求,有着相当程度的难度及密度。

「这种内容根本不能滑嘛。」

「这是你自己提议的内容吧?」

「我的意思是……」

我已经展现过几个内容是由自己安排的表演,对这样的我来说,有个无法避免的问题,一旦让选手自己编排动作,那么内容无论如何都会受限于自身的实力,所以这时就要让教练或专门的表演设计者来进行调整,在各个部分加入原本没有的技巧与动作,藉此让选手的实力得以进步。

我过去也都是在高岛教练及夏纳汉·史特吉斯的指导下,才得以一路将自身的实力提升到现在这种程度。

但是,玛雅的做法──

「太乱来了……」

已经脱离常轨。

这已不是密集度高低的问题,她的要求远远超越了门槛的极限,我甚至觉得那纯粹是在找麻烦。

「那种要求不可能做到的!」

「就算做不到也要做。」

「你少说那种像小孩耍赖的话!」

我对年纪超过自己数倍的人说出这样的话。

一般选手得花整个赛季才能学会的独创滑冰动作,拥有优异才能的我总是很快就能上手,当我将那类动作加入表演当中时,又能让人难以置信地在起跳前的瞬间展现,并在三圈旋转落地之后立刻转为鹰式滑法,接着再连接飞跃式组合旋转……

我是这样的人。

而她竟对这个天生拥有曼妙身材、一百亿美金的美貌及许多技巧,还能运用经过千锤百炼的身体机能和表现力,创造出各种空间的世界顶尖滑冰选手樱野鹤纱用那种──

「别在这里跟我打马虎眼!」

──毫不客气的口吻指责。

就在我想要顶嘴的时候,突然想到一件事。

这次玛雅的语气居然如此激动,她之前曾经这样过吗?

「在外钩之后要立刻起跳才有意义。」

「我不是跳了嘛!」

看见玛雅恢复平常的语气,我又开始发起脾气。

她要求从左脚的后外刃滑行开始,在上半身维持原状下转移成前外刃,接着连续切换后外刃与外钩动作,然后又要我配合上半身动作转换成前外刃,随即再施展两圈艾克索跳。

别的不提,只是用左脚外刃连续作外钩,注已经相当有难度了;光是在那种动作之后得立刻起跳、顺利落地,都已经很不容易了。

「你做的动作只是括弧转、3字转、括弧转……」

「才不是呢,你睁大眼睛仔细──」

「接着再变刃起跳而已。」

她完全不把我的抗议放在眼里。

「简单来说,你的动作根本不算外钩。」

「我就说已经做了嘛!」

「你觉得在评审面前耍赖有用吗?」

最后我只能闭嘴,因为玛雅说得没错。

就算我自认为已经做到了,但是只要评审不这么认为,那无论我施展多么困难的技巧都没有意义。

「你就是太过在意之后的跳跃,所以才会在转身时让冰刃的方向缩回。还有,转身之后要立刻起跳,你放太多重心在左脚外刃──」

「──别说得那么简单!」

我的右脚冰刃刺穿了冰面,冰刃与冰块摩擦的声音响彻整座滑冰中心。

「像这点要求,那孩子都可以轻松办到,你却办不到,这样下去无论多久,你都不可能胜过她。」

「我只是……」

从未接受过如此高难度、频繁且严苛的指示。

无论是跳跃、旋转、飞燕式连接步及连接步前后,都加入了高难度的技巧,其中所要求的滑冰动作及转身、架构也都十分困难,表演整体几乎鲜少有正常的滑冰部分。

这与让动作配合音乐,单纯在其中施展跳跃、旋转、连接步的表演内容相比,更让人感到数倍的疲累。也因此,要滑到最后也必须花费数倍的体力,这么说绝对不夸张。

但是就算这样……

你自己仔细想想莉雅、想想那孩子的表现,你想用影片确认也行──一旦被这么说,我也只能乖乖听话。

毕竟以上个赛季的世界锦标赛来说,莉雅在短曲中的校园少女表演,便在动作连接方面获得了9开头的分数,那正是表演内容间没有任何缺漏才能获得的惊人分数。

「你必须彻底反覆练习,因为那样你才能达到你想胜过的对手所拥有的基本程度。」

莉雅所表演的是多么惊人的内容、她拥有什么样的实力、置身在什么样的世界,还有我和她之间有多么实力的差距──

「……我知道了啦。」

实际到了15年来一直栽培她滑冰的玛雅门下之后,我才重新体认到这个事实。

***

无敌的俄罗斯女帝莉雅·嘉奈特,将自下个赛季开始在男子单人项目中出赛──这个消息很快就被确认了,现在男子单人的选手们肯定都人人自危吧。

话虽如此,就算是莉雅,如果在男子的顶尖水准中出战一个赛季,那么她的不败纪录必定也会中止。

她到底在打什么主意?在世界锦标赛进入前几名?那种程度不可能让她满足的,那么会是颁奖台──甚至是顶点吗?

不对,先弄清楚她为何要选择在男子组参赛?在女子组就不行吗?

不就是因为你们都已经不是她的对手了吗──这是玛雅的答案。

我已经做好与男子选手一较高下的准备──这是莉雅对这件事所做的唯一回应。

我想知道,我想听莉雅的真心话。

然而,对于这件事,我却没有打电话亲口询问她的勇气,如果她有参加玛莉国际邀请赛,我大概也不会开口问她吧。

因为你已经不是我的对手了──

如果……如果她当面对我这么说,我该怎么办?如果她用冰冷的视线将我踢到一旁,我又该怎么办?

光是想像就让我不寒而悚,一旦触及到自己和莉雅的关系,我大概就变成全世界最胆小的人了。

「呼……」

我沉重的吐息飘向因雨天而蒙上一层雾气的窗户。

今天是休息日,我置身在木屋二楼一角,坐在自己房间内的摇椅上。这里是最能够让我暂时获得放松的场所……这是就平常来讲。

──你还不就只是跟莉雅的仆人差不多罢了──

「……唔!」

即使到了现在,多敏妮克的那句话仍滞留在我心中。

我闭上眼甩甩头,想要将那股恼人的刺痛抛开,摇椅大幅倾斜,我任凭自己的身子随着摇椅的摆荡前后摇晃。

从那次世界青年组锦标赛算起,至今已经五年半了,在这段时间内我始终仰望着莉雅,这是无可辩驳的事实,因为她是我的目标、我崇拜的对象。

而且她也是我……

「重要的朋友……」

那么对她来说,我又是──对莉雅来说,樱野鹤纱到底算是什么呢?

我应该算是同样在花式滑冰上倾注心血的竞争对手,她也应该会把我当做朋友,然而就运动员的身分来说,我不能就此满足,我应该要更进一步……不对,不需要这么多废话。

我的理想、我的希望是……

我希望被莉雅当作冰上的竞争对手看待。

站在追逐的一方,与站在终点的一方……我们的相对关系相当明白,这与她是否有注意到我对她的憧憬无关。

但是我的追击对她来说,是否多少对她造成压力呢?

在体育中的竞争关系,是指竞争对手彼此激起对方的斗志、在比赛中互相竞争,并展开白热化的胜负,可是我曾经和莉雅有过难分轩轾的较量吗?

面对冰上的莉雅,我拥有足以对她造成刺激的实力吗?

「当然……没有。」

说穿了,我当然没有,就算我投注一切、努力训练,向她挑战,我也不可能胜过莉雅,因为我经常被这类的迷惑与纠葛弄得喘不过气。

可是──

对运动员来说,『放弃』不仅是诱惑,同时也是最大的禁忌。

正因为如此,我才为了求教玛雅而远赴俄罗斯,并且在这里忍受严苛的训练。我要表明自己绝不只是光说不练,我所做的一切也绝对不是装模作样或表面功夫;我这么做不只是展现给自己看,也是为了让别人有同感。

「嗯……?」

我感觉到自己心里的某人,心里的另一个自己──

正告诉我一个恐怖的假设。

「唔!?」

四周全都静止。

我突然陷入一片黑暗。

完全动弹不得……我伸手捂住自己的嘴巴,身体僵在静止的摇椅上,成为一个对残酷批评无所适从的少女,徒留茫然。

因为那个假设揭开了真相。

我的本质由显而易见的实力以及辉煌的战绩构筑而起,并加以保护;在其最深处,却存有死角──因为那是在建立起所有空白、所有防备之前,就已经被刺破的伤口。

「怎么会……」

……我终于得到允许。

允许自己再度呼吸、思考和失望。

我要表明自己绝不只是光说不练,我所做的一切也绝对不是装模作样或表面功夫;我这么做不只是展现给自己看,也是为了让别人有同感。

就是这个!这个想法本身代表着那个恐怖的假设。

我过去……至少在最近几年,我都创下了耀眼的成绩,我总是倾注全力地练习,拥有无止尽的野心与努力钻研,再加上我的种种发言,甚至包含我本季求教于玛雅所做的一切。

这一切都是我为了对自己,甚至是为了对他人……

能有强大的藉口──

「唔……」

我下意识地站起身,我的大腿于是碰撞到了摇椅,再次晃动的摇椅仿佛像是在安慰我到目前为止的失落情绪。

我走近窗边,伸手擦去玻璃窗上的雾气,在那个方向的另一端,就是圣彼得堡。

「怎么可能……」

我的声音在颤抖,不只声音,还有我站在窗上的手及手指都在颤抖。

可是我决定忽视这一切,继续思考那个『假设』,困为不那么做,我将无法释怀;不那么做,我会无法前进,无法思考任何其他的事。

没错,在我的内心深处。

我或许认同了这个事实,我认同了──自己身为莉雅仆人的立场。

因为有不被任何人左右、不随任何人起舞的坚定本质,才得以撑起今天的我,而围绕本质的东西,更是我不容置疑的成绩、实力……还有自信。

最重要的是,我身为运动员的态度。

如果……

如果我身为运动员的态度是虚假的呢?

「啊……」

我贴在窗户上的手,无力地自玻璃表面滑落。

那对教练、和我亲近的人、与我相互竞争的滑冰选手们来说,都是不容原谅的欺瞒,当然,其中也包括莉雅与加布莉。

无论别人怎么想,都依循着自己所坚信的道路前进──这对运动员来说,是值得赞扬的态度。

我自己也这么认为,可是……

或许事实并不是那样,就我的状况来说,或许那只是在做表面功夫。

如果我放弃站上顶点、放弃向莉雅挑战,那么就没有资格称自己是真正的运动员,或许就是因为这样,我才在表面上持续扮演一个毫不妥协的挑战者。

其实我早就已经放弃,可是却一直以那副模样自欺欺人。

我所做的一切,会不会只是用来欺骗自己及他人的假象?

「哈……」

或许是因为正面面对了这个假设,我在此刻终于得到释放。

我开始允许自己做出其他思考及反驳。

「真蠢,我在做什么,自己一个人在这里胡思乱想。」

我转过身,大步走到房间中央。

那当然不可能是假象,凭那种半吊子的想法,不可能完成我过去所经历过的艰苦训练,也绝对不可能成为像我现在这种水准的滑冰选手,更别说要和个性乖僻的中年虐待狂女人维持半年以上的交情,当然更不可能跑到俄罗斯这种穷乡僻壤来。

我为自己过度的自卑感到丢脸,我刚刚甚至还否定众所公认、早已经证明的事实。

我哼了一声,我还是一样,无可救药的想像力总是特别旺盛。

「真是的,有够蠢,这样太难看了……」

我无法再说下去。

最后的挣扎就此结束,我在转眼间就用尽了所有能量。

我会背对窗户、并与之保持距离,是因为不愿看见玻璃窗上或许会映照出那个内心世界已完全表露表遗的我。然而,之所以擦去玻璃表面的雾气,也是认为那样才能看透一切。

我能够断言刚才的假设不是真相吗?

我不是曾经在浴室中认真思考过吗?我思考就算不可能也只能继续,甚至还想着,如果放弃又会怎样──

此刻,我只能默默地看着再度开始坠入深渊的自己,我觉得自己如果胡乱挣扎,只会让侵蚀更加快速将自己推入永无止尽的黑暗之中。

就在连行动自由都被剥夺的我面前,万样条件具备,只缺……

一个必然──可怕的可能性,在我的脑海中浮现。

会不会……其实莉雅已经察觉到樱野鹤纱内心的破绽了呢?

「怎么可能……」

我在感觉口干舌燥的同时,全身也冒出冷汗。

如果真的是那样,如果真的有百分之一的放弃念头存在于我的潜意识中,而且一直都是的话,那么在莉雅眼中──

我百分之百只是只丧家之犬。

「不要……」

我瞬间缩起身子。

即使我明白自己无处可逃,仍不禁做出这样的举动。

伫立在房间中央不断颤抖的我,仍是卑懦的自己,我的双手揪紧手臂,完全不知该如何是好。

我真的让莉雅失望了?是因为我安于现状的本性?所以她才转向男子组?因为她不想继续奉陪自己的仆人?

或许我的一切早就被她看透,被那双明亮的碧眼──在那对仿佛深邃银河的双眼里,或许早已看透一切,或许她早就不把我当成滑冰选手了。

难道说,从一开始就是那样?只是我单方面自以为被她肯定?这全都是我自己误会了?所以……

所以她才会邀请我到她家里,享受那种──

「等一下……」

我猛力甩动脑袋,挤出声音。

再怎么说,我会不会想太多了?那不过只是其中一个可能性,并非肯定的结果。

我强行恢复镇定,制止自己的失控,可是却没有用。

我还是伫立在房间中央,我举起暂时松开的双手──此时已经变成颤抖的双拳;我用紧握成拳的手,堵住自己的嘴巴。

可是我仍旧无法阻止,我无法阻止自己重要的记忆结晶、那些甜美梦幻的回忆,变成一幕幕黑白影像;我无法阻止残酷的压迫让我的思绪冰冷、萎缩……

每星期一次的休息日,下雨天的忧郁午后。

发现了新的自己,却只得到残酷的事实;然而现在所知道的,或许还只是『部分』,却俨然是个预兆。

这是我坠落的开端。

「……我得采取行动。」

话脱口而出之后,我才意识过来,所以我根本也还没想到是什么人要采取什么行动,然而答案只有一个。

在我回过神时,这才注意到笼罩我的失望已经化为漩涡,并且快速地朝某个物定的方向转动。

「我得采取行动。」

这次我是抱着砍信开口。

这是个不折不扣的分岐点,如果不在这个时候全力以赴,樱野鹤纱就这么结束了,我会绘慢地开始衰退,并且很快地变成与他人没什么两样。

莉雅究竟看穿到什么程度,那种事就先摆在一边吧。

我能确定的是,我已经不能再自欺欺人,并且已经不能再容许自己有任何犹豫、松懈,或是藉口。

对手是莉雅·嘉奈特。

我必须向她挑战,全力以赴……甚至赌上自己。

这个赛季是我最后的机会!

Ⅹ圣加百列的苦恼

──各位先生女士!今天将由我詹姆斯·博德,访问我们美利坚合众国引以为傲的女子花式滑冰王牌,多敏妮克·米勒小姐!这已经几乎可说是触犯禁止独占法规了!全美十二亿五千万的朵拉迷!都准备好了吗!?

多敏妮克·米勒(以下简称DM)……你热昏头了吗?

──别那么不捧场嘛,偶尔来点这种的也不错啊!

DM可以改天再用这种方式吗?

──……好吧。总而言之,目前处于训练中的您,真是辛苦了。

DM谢谢。现在的进展都还算挺顺利的。

──容我向各位读者们炫耀,其实我一直到刚才为止都在看朵拉练习。据说在专家眼中,都对您本季用曲有相当高的评价,亲眼看过之后,果真不同凡响。

DM那真是太好了。

──您上个赛季的用曲也相当有意思呢。

DM现在回想起来,我倒是觉得当时太过着重在表演方面了,那部分我该做个检讨。

──这样啊。

DM不过,如果把那次表演当成是奥运的热身,倒是不错的经验。

──响子也对她自己的表演发表过类似的意见呢。

DM如果要论表演的俐落程度,响子的表演应该在我之上吧,她是一名十分优秀的滑冰选手。

──嗯,我明白。那么,可能要先对您说声抱歉,我想我必须请教您一些关于半年前的事。

DM不用那么客气。

──记得您在今年的世界锦标赛获得第四名吧。

DM关于这点,我感到很遗憾。

──其实所谓的奥运要做的事也差不多,会参与竞争的选手也都是那些人。您认为如果您要站上颁奖台,最需要的是什么呢?

DM加倍的练习与万全的准备,另外,大概还需要夺取奖牌的强烈意志吧,可是我认为最终还是得看上帝的安排。

──我明白了。还有一件可能是比较不方便问的事情,是关于世界锦标赛之后,您在所下榻的饭店……

DM那件事我也做了彻底的反省,我明白那对饭店及我的支持者们都造成了不小的困扰。

──那件事发生在有虔诚基督徒之名声的您身上,真是令人意外。

DM我已经整理好自己的思绪,而当时的情形也让我明白了一些事情。

──关于这点,可以请您具体说明吗?

DM我相信以后我会有机会说明的。

──好的。对了,虽然在您面前提到这个人令我有些过意不去,但是……

DM你是指樱野吗?

──是的。

DM百无禁忌的詹姆斯还是宝刀未老呢。

──谢谢。其实之前我也访问过响子、史黛西、还有凯蒂,她们每个人都多少会提到鹤纱呢。

DM因为樱野是个爱出风头的人嘛。

──就滑冰选手的身分来说,请问您是如何看待鹤纱的呢?

DM我承认她的实力强劲,不过,以个人的身分来说,我是如何看待樱野的,就只能任凭各位想像啰。

──最近这阵子以来,您的成绩都没有在她之上呢。

DM……的确是。

──如果要在奥运中赢得奖牌,普遍认为您非得胜过鹤纱不可。关于这点,不知您有什么看法?

DM我不否认这种说法,但是同时我也要提醒各位,樱野并没有拿过奥运奖牌;不过,我自己也是一样。

──关于她目前在玛雅·奇夫勒教练身边接受训练这个部分,您有什么看法吗?

DM我并没有太在意。

──那么关系您和鹤纱彼此被视为竞争对手,您的看法是?

DM不予置评。

──好的,那最后可以请您让滑冰焦点的读者们,听听您对于温哥华奥运的抱负吗?

DM在温哥华奥运开始前,我都会卯足全力练习,我保证绝对赢得奖牌。

──我想各位读者都相当清楚了,祝您好运,朵拉。

DM结束之前,我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请问下次的来宾是哪一位?

──……鹤纱·樱野。

DM你也很辛苦呢,詹姆斯。

(月刊滑冰焦点──2009年十月号)

***

十月下旬──

随着大奖赛系列赛的开幕,滑冰赛季也正式展开。

最先开始的美国大奖赛中,女子项目的主力选手分别是加布莉以及地主选手多敏妮克·米勒,我也十分关切她们会作出什么表演。

可是,这里是俄罗斯乡下小镇,如果没有什么特殊设备是不可能观看实况转播的。话说回来,光是这里能够上网,我就已经谢天谢地了。

于是……

──圣女加百列·派比·波佐,成功完成四圈托路普跳──

我首先观看在这场赛事中,抢先传遍世界各地网路的影片。

虽然在GOE方面没有加减任何分数,但是确实完成了旋转并单脚着地,于是正式认定为四圈跳。

其实从上赛季开始,就传闻有人数次目击加布莉于练习中完成四圈跳,而她在本赛季首战中的首次挑战就成功了;当然,加布莉也顺利在那场赛事中击败多敏妮克夺得冠军,受伤的传闻也随之烟消云散。

随着选手年纪增长,要学会新的技巧就更加困难,在跳跃上尤其明显,光是第一次的世代交替,选手所被要求的跳跃能力就可说是截然不同。上次奥运时,加布莉才19岁,当时她还从未在比赛中挑战过三圈艾克索跳,但是从当时到现在已过了三年半,她已经成长为具备三圈半跳跃及四圈跳的顶尖跳跃好手了,优异到真是让人无话可说的表现。

但是……

如果想要胜过莉雅,在长曲中同时加入四圈跳及三圈艾克索跳,可说是最起码的要求;正确来说,那也不过是众多最起码要求中的一项而已。

路途坎坷──我们彼此都置身于相同的状态下。

不过话说回来,在奥运举行之前,这的确可说是发烧话题。在我看过的几篇体育网页里,通通都把这则消息当做头条新闻;继莉雅之后,新的女子四圈跳选手诞生──正因为主角是加布莉,才会让这则消息不仅在滑冰界广为流传,更是成为体坛大事。

然而最吸引我的,则是她不同于以往的魅力。加布莉融入本身个性的表演内容相当优异,尤其是短曲部分,不仅开拓了令人难以置信的新境界,还强烈表达出她对胜利的执着。

我自己也是从上赛季正式开始练习四圈跳跃,虽然有几次能够单脚落地,可是就现在的制度来看,我还无法确定是否会被认定为四圈跳。

数年前,我在练习中首次挑战三圈艾克索跳时,感觉像是在空中遭遇了未知的恶魔,需要相当的勇气,才能克服正面起跳所伴随而来的恐惧。

与当时相比,背向起跳的四圈跳,我并没有特别强烈恐惧感,可是……

「啊!」

我感受到惨烈摔落地面的疼痛。

「你就是因为注意力不集中才会忘记起跳,简直就像不稳重的小孩。」

我板起脸瞪着玛雅。

自从来到这里之后,我的四圈托路普跳就从未像样地落地过,虽然我不想找藉口,但是完全不允许我用保守跳法起跳的玛雅,这件事她也有部分责任。

「至少先让我加入预备动作吧,这样我抓不到起跳时机的。」

「不行。如果想抓时机,那你作三圈跳就好了。」

我明白反驳也没有用。

那孩子就会这么做──只要她说出这句话,我就只能屈服。

得知加布莉完成四圈跳以及夺冠后,我当然感到高兴,可是,我同时也浮现出相同程度的焦虑。

这些都归咎于自己的不争气。

***

在奥运季特有的注目度与紧张当中,大奖系列赛持续进行着。

莉雅在加拿大大奖赛中夺冠,史黛西夺得第二;中国大奖赛则由多敏妮克夺冠,至藤响子获得第二。

而在法国大奖赛中被视为夺冠热门人选的我,则击败了史黛西·兰格洛普与凯朵·亚凯迪米,顺利夺冠,但是表演内容却差强人意,光论长曲的话,我只有第二名的成绩;史黛西在短曲中由于意外失误而落后,长曲时则表现出在我之上的成绩。

这也难怪,因为我的表演虽然整体看来有惊人的密度,但是跳跃的成功率却大幅下降,除了三圈艾克索跳顺利完成之外,其余的跳跃都再三发生失误;步法也不够流畅,在实行高难度动作及转身时,冰刃与冰面产生了超乎必要的摩擦,因此导致速度减慢,为了弥补失去的速度,我必须用交叉步踩踏冰面,这也让流畅度大打折扣。最后,由于花费多余的力气,更让我在表演终盘时耗尽体力。

另外,我的四圈跳也还没有达到能在比赛中使用的程度,因此众人的期待想必全集中到加布莉身上。

其实这场赛事最受瞩目的焦点,并非樱野鹤纱迎接赛季首战的新用曲或体能状态,而是新教练。我结束表演坐在吻与泪的长椅上,身边的人正是玛雅·奇夫勒,对花式滑冰迷来说,那实在是一幅耐人寻味的画面。

不过她本人却和过去不同,以往和莉雅一起时,还会露出微笑向观众挥手的玛雅,现在只是一脸冰冷。虽然用庄严来形容这时的玛雅未尝不可,但是最贴切的表达,或许应该说是漠不关心吧。

她对结束表演离开冰面的我,只说了句「我事后再给你建议」,连一句祝贺的话都没有。不过,就那样的表演内容来说,会有这样的反应或许也是无可奈何。

不过,我并没有对那样的玛雅抱持任何愤怒,如果她刻意在世人面前装模作样的话,我或许反而会生气。

之后,当我为了这场比赛停留在法国的时候,俄罗斯乡下小镇的寒冷与积雪也更变本加厉。在我长跑路线上堆积起的大雪,仔细说来,是属于比较松软的雪质,感觉不到什么重量。即便如此,身上穿着防寒运动服搭配雪地用的鞋子,重量也绝对不轻;每跑一步脚都会深陷雪中的困境,实在是让人难以克服,原本我能轻松突破的50分钟,也随着积雪增加而逐渐变得困难……不久后,便成了不可能的任务;值得庆幸的是,玛雅并没有不近人情到因此禁止我练习滑冰。

但是,我也不是会因此而懈怠的人,就算下着大雪,我还是忍受着寒冷,尽可能在最短时间内跑完全程,抵达滑冰中心。在这种条件下,我之后的滑冰练习却没有受到太大影响。连我都对自己感到佩服。

夏季已经结束,太阳露脸的时间也开始减少,虽然玛雅的心肠不好,但是似乎也并不打算让我在一片漆黑的山道中长跑;然而,若她真要我这么做,以我的个性大概也会赌气奉陪到底。

我的练习转而在日落之后开始,不久后,我们便进入木屋内的仓库进行训练。仓库内相当温暖,天花板也有相当高度,要做肌肉训练或跳绳,空间都相当足够。

不知是否我想太多了,我开始觉得自己做的事很像洛基,我在俄罗斯进行训练,接受朋友的教练指导,而且还在雪中慢跑。

下次比赛是在两星期后,于日本举办的HNK杯。

回到俄罗斯再度展开训练的我,接到了一通令人高兴的电话。

【恭喜你赢得冠军,鹤纱。】

圣女亲自献予这世界是最崇高的祝福。

「谢谢,你也是。」

三个礼拜前,她赢得美国大奖赛冠军的时候,我并没有打电话祝贺,这让我有些尴尬。

「你现在人在哪里?」

【莫斯科,后天就要开始比短曲了。】

对了,她在明知谁会出赛的情况下报名了俄罗斯大奖赛。

和其他主力选手一样,我也理所当然地避开莉雅,我认为决定要参加这场大赛,实在需要很多的勇气。

「我会让鹤纱王子空出行程等你的。」

【我很期待。】

即将在三个月后到来的冬季奥运中,最受瞩目的比赛项目是花式滑冰女子单人,但是这项被视为十分有经济效益的项目,由于近年出现罕见的独占情势,让奥运前炒作话题的难度大为提高,因为预测谁会夺得金牌的戏码,现在变得一点意义也没有。

而加布莉成功的四圈跳正好在此时登场,闻风而来的媒体群,全都在俄罗斯大奖赛赛前大作文章。

奥运前哨战第一回合,圣女加百列闯入女帝的大本营。

「似乎吵得沸沸扬扬的,你还好吧?」

【是啊……总会有办法的。】

我从未在比赛中完成四圈跳,或许没有资格这么说,但是就算有人练成了四圈跳,也不代表能立刻缩短和莉雅之间的差距。

可是,那些媒体一听到四圈跳就立刻起哄。

──奥运能看到加布莉的四圈跳吗?

──她有可能击败莉雅吗?

我回想起不久前的法国大奖赛,当时我被问到好几次和加布莉有关的问题。比起才刚结束的比赛,媒体们似乎更关注一周后的俄罗斯大奖赛。

光是我身边的情况就已经如此了,实在难以想像加布莉本人到底承受了什么样的采访攻势。由于加布莉总会尽量回应媒体的问题,所以这也更加让人担心;听说加布莉那强烈且固执的慈爱精神,似乎让她的教练为此大伤脑筋,这已经是行之有年的事了。

「我这里虽然无法即时看到其他国家的比赛,但再怎么样,他们自己国内的俄罗斯大奖赛应该还是会做实况转播,到时我一定会看的。」

【别太期待喔。】

全世界最受群众欢迎的选手,向表明将在男子单人项目出赛、堪称史上最杰出的女性运动员挑战──

对媒体而言,这样的组合本身的价值就如同金矿般珍贵。

一般大众也会立刻随之起舞,说到底,就连设计让大众沸腾的媒体本身,也不知道对于这种V.S.莉雅·嘉奈特的戏码,究竟了解多少内幕。

「我们得在她逃去男子组之前,给她点颜色瞧瞧才行。」

【呵呵……】

「……加布莉?」

她没什么精神,从刚才就是这样。

「你怎么了?」

【咦?你说什么?】

她勉强自己打起精神的声音,反而让我彻底察觉电话另一头的狼狈。

「你有点奇怪。」

【没有啊……】

这种转变实在太让人意外。

她拥有反映出『微笑波佐』这个绰号的超级笑容,无论比赛输赢,她在赛后采访时,一定会表现出充满温暖的幽默感。无论面对任何人都会敞开心胸主动交谈,无论多忙都会答应帮人签名,不求回报地亲自拜访寄仰幕信给自己的女孩。

如果有人说她从出生就明白待人处事的道理,我应该也会相信吧。

无论面对任何状况都不会失去保持平常心,不会忘记笑容──我一直擅自认为她就是那样的人,正因为这样,我才会如此惊讶。

「加布莉,你皱起眉头啰。」

【咦?啊……】

我小小的恶作剧,让尴尬的对话有些喘息的空隙。

【我只是……】

「如果你不老实跟我说的话,我会开始大吵大闹喔。」

有什么心事就对我说吧──我以这种方式取代那句该有的话语,因为对方是崇高的圣女,如果不用耍赖的态度,我实在说不出口。

「哇~~哇~~哇!」

我如同之前说的开始大叫,同时等待加布莉的反应。

凭我仅有的想像力,根本无法得知她的心事,而我第一时间想到的,当然就是奥运前的过度报导,让她产生精神性疲乏,我会这样想也是理所当然。

可是,这种想法未免太过轻率了,就算是被多敏妮克说成是胆小公主的我,也已经拥有不把媒体报导当作一回事的本领了,如果有人在上届奥运看过加布莉于自己国家出战的情形,现在就更不可能会如此认为……这么说来──该不会是恋爱方面的烦恼吧!?

我身为圣女,爱上凡人是可以被允许的吗?像这一类的吗?我话先说在前头,那种事就算问我,我也不懂喔!

……笑话,怎么可能。

总之,无论事实如何,被称为圣女并拥有完美人格的加布莉,终究不是仙女,她现在的烦恼就是明确的证据。

而这也让我对她又增添了些许的亲切感。

【……好……】

我花了一些时间,才察觉这是她发出的声音。

【好难受……】

「咦?」

【我好难受,鹤纱……】

我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做,该如何诠释她的意思,我相当不知所措,刹那间,甚至还以为是我握着电话的手做出什么不该做的事。

我听到的是超乎我想像的酸楚,以及她内心的悲泣……来自灵魂深处的悲泣。

就算不再多问,我也已经明白我那轻率的第一想法就是正确答案。

「加布莉……」

亲切感──我不禁开始唾弃起这种应该遭到报应的想法。

加布莉明明如此烦恼!我真是太丑陋了!

那么现在我该说什么好?我什么都没想吗?我真是不可置信地笨!

假设是我碰到这种情况好了,这种时候,如果是他……

──我猛力甩着头不让自己再去回想,那都已经是将近四年前的事了。

「呃,你就是你……」

我越来越受不了自己。

我真是白痴,那样说是想怎样?

【对不起,突然对你说这种话……】

「你别那么说,都怪我太笨了……」

要别人把心事告诉自己,结果自己又是这副德行,这已经不是道歉就能解决的问题了。

但是,我也因此明白她所感受到的压力,还有其产生的原因。

被人认定为无可比拟的事情,一旦出现某些不确定因素时,震撼的程度就会如同爆炸般急速扩大。

加布莉的四圈跳正是如此,越是不了解滑冰的人,所受到的影响就越强烈。

那些人会开始想着──说不定。

无敌的不败女帝莉雅,别说最近,就算追溯到她的青年组时代,也从未留下任何败北纪录。只要目睹过一次她的表现,就无法想像她落马的姿态,但是……

如果有一丝可能性的话,自然会吸引众人的目光,大家会想目睹幻想成真的瞬间──想目睹莉雅·嘉奈特被击败的模样。如果即将实行这项壮举的人,又是受欢迎度凌驾莉雅之上的加布莉,那就更不用说了。

不仅义大利,全世界对她产生起乎想像的期待也是必然的。

【鹤纱……】

她在哭泣。

虽然我并没有听到啜泣声,但是我知道,我可以看见电话那头那些我认为与圣女无缘的眼泪。

【我好像快死了……】

「等、等一下!」

我真的慌了──真有够狼狈的。

现在不是对自己失望的时候,我得做点什么,可是我不知道该怎么做;不对,总之我得先把话说完。

「你何必这么……」

我话说到一半突然打住。

因为在我脑海中,一片巨大的拼图应声拼上。

加布莉平时的发言、过去比赛的战绩与她在冰上的态度,以及和我私底下的对话,还有现在……

那幅完成的拼图──正嘲笑着我的错误,嘲笑我那些自以为是的解读与见解。

我的情绪直接跳过羞愧,变成愤怒,随后又跳离愤怒,让强烈的罪恶感鞭打着自己。

我必须承受惩罚,面对举世闻名的加布莉、奇迹般的善人,我竟然用自己的角度去衡量,我竟然以为她会和我用相同的模式思考。

我真的是该死的笨蛋,全世界最笨的笨蛋,无药可救的大笨蛋!

「呃,我……」

忏悔可以事后再说,现在我不能沉默;虽然如此,但是在这种状况之下,不是替自己辩解的时候。

我弄错了──莫非我想这么说吗?

「……我刚才有点弄错了。」

我只能这么说,结果我只能这么做,而且……

「我以为你和我……」

我就此打住,我不但说出了丢脸至极的话,甚至还无法将它说完,我觉得自己连开口都嫌肮脏。

想赢莉雅──只因为在史丹利公园用餐时,我听见了加布莉语气平静地重复那句话,我就以为她和自己一样,这真是个天大的错误。

生为人、生物,或是运动员的本能?大关的矛盾?

和她有同感、共鸣?

可笑,真是太可笑了。

「像我这种人……」

【鹤纱?】

我到底在自以为是什么啊!?

【你怎么了?鹤纱!?】

「……对不起。」

第二次中断,这次是我自己的问题,而且我甚至还让她替我担心。

我真是个笨蛋,三代总教练说的没错,我是个只有脸蛋的女人。

「我只是突然受不了自己……」

【什么意思?】

「……拜托你别问。」

想比任何人都更加优秀──那是身为人、生物,甚至是运动员的本能,这么说确实没错,加布莉心中或许也有这种想法,可是……

「对不起,我实在太卑鄙了。」

【怎么会?为什么你要……】

为他人努力,这是加布莉行动的基本原则,她以滑冰者、以选手的身分,让观看的人高兴并给予他人梦想,绝对不会背叛世间大众的期待。对她来说,最重要的是为了他人站在冰上,和观众共享幸福。

还有,为了祖国义大利;如果是奥运,绝对少不了这一项,这也是上次奥运时,加布莉理所当然地从口中说出的话。

她的处事态度与我完全相反。

可是,我却把她和自己放在同一个圈圈里。对加布莉来说,回应媒体及大众的期待是相当自然的事情,我竟然现在才想到。

没错,我这种无药可救的笨蛋,竟然还向她提出『有心事就跟我说』的要求。

我真该死。

【鹤纱,你怎么了?】

「……呃,我能跟你说的,只有……」

我真想找个地洞钻进去。

要不然把电话挂断也好。

可是,现在我不能逃避,即使我也正被自己那可恨的愚蠢苛责,然而现在不是让我忏悔的时候。

因为加布莉愿意把她的想法告诉这样的我,她对我吐露自己的烦恼。因此无论如何,我都要诚恳并全心全意地回应,直到最后一刻、直到她说可以为止。

所以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告诉她我最直接的想法。

「我希望你放轻松一点……我只是想说这个。」

这是愚蠢又无力的我尽全力挤出的话。

我明白奥运的沉重压力,但是就我的情形,我都是先想到自己,我所做的一切几乎都是为了自己,然而当时我身边还有那个家伙。

【……放轻松?】

「是啊,因为……」

相对地,加布莉滑冰不仅是为了祖国义大利,她还正面承受了全世界对她的期待,自愿背负一切。那些人根据乐观的假设及分析,最后所导出的正式指示竟然是要她击败莉雅·嘉奈特──那等同于幻想、妄想的奇迹。

那种压力实在难以想像。

「因为……」

……我只要说出来就行了,我只要开口。

你根本不用在乎那些人的希望,被那种东西绑住实际上太傻了──我只需要这么说。

胜过莉雅,那只是加布莉和我两人不为人知的承诺,无论其他人怎样不负责任地起哄,也没什么好在意的……他们不能拿我们怎样。

「因为──」

我用力握紧拿着电话的手,我甚至用力到让我觉得手机没坏简直不可思议。

为什么!?为什么我说不出口!?

我只要告诉她不需要背负那些东西──

【谢谢……】

「……什么?」

我不禁眨眨眼睛。

我可以明白自己为什么被骂,却不记得自己做了什么值得她道谢的事。

【因为你让我稍微轻松一点了……】

这句话顿时让我安心许多,她感到轻松了。

可是现在的我没有资格获得解放,因为加布莉并没有得到松绑。

我必须尽到自己的责任──我必须赎罪。

「……告诉我一件事。」

【什么事?】

「为什么你要那么……」

我说到这里停了一下,思索着适当的词句。

可是在我想到之前,时限就已经到来。

「为什么你能一直在意别人的幸福呢?」

我硬着头皮开口。

虽然愚蠢的人问了愚蠢的问题,但是都到现在这种时候了,面子就暂且丢一旁。如果这时候还什么都说不出口,那么我会自始至终都是个笨蛋……

【其实……】

──我专心倾听,同时也屏住呼吸。

【我并不像鹤纱还有大家想得那样……】

「……哪样?」

【我并不是没有私欲的人。】

加布莉平静而肯定地回答。

那样的说法,简直像是祭坛上的圣女表明自己的情欲……可是,却无法从中感受到任何污秽与堕落。她的言行是在彻底了解自己、甚至是世界的一切之后所实行的……我甚至有那样的感觉。

【毕竟,我很期待和鹤纱王子约会嘛。】

「……哈哈。」

同时,我也认为她比我更成熟,因为年龄的差距……更正,是器量的差别。

【就连这一次,我也强烈地想要为了自己而努力……】

从她的语气来推测,她还有话要说。

那么,我当然只有等待。

【……说不定……】

我让耳朵贴紧手机。

【我其实是在逃避。】

「咦?」

【因为莉雅参赛……】

加布莉声音中仅剩的开朗已不复见,不符合她平日风格的自责逐渐增强。

【或许是因为我知道自己怎样都赢不了她,所以才刻意一起参赛……】

我真是丑陋。

她会想逃避,不也是无可奈何的事吗?就算只有瞬间,但是我竟然因为她表明的难堪藉口产生卑劣的安心感。

而且,一直到今天为止……

为了支持我的人──我每次听到加布莉说这句话,我脑海中的某个角落,都会隐约将其丑化成刚才加布莉的答案。

【我逃避了吗?】

「才……」

我又和之前一样无法把话说完,我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

我只是感到不甘心,莫名地想要发火。

我明明是个不仅逃避、甚至还应该被唾弃的卑鄙小人,却让事情演变成逼迫圣女检讨自己的状况,而且……

「加布莉……」

强烈的负面情绪,触动了我内心的某个开关。

【啊,对不起,占用你那么多时──】

「没关系,你先听我说。」

这些话一旦说出口,就无法回头了;今天晚上将会睡不着,我会被羞愧和自我厌恶折腾一整个晚上,可是……

情势已经无可避免。

「我很尊敬你──」

我毫不含糊地清楚说道。

我并不希望自己像她那样,可是……不,正因为这样,我才会打从心底这么敬佩她。当然,对她那样以运动员身分,倾注全力朝自己极限迈进的人,我自然就会相当尊敬。

换句话说,她无论做为选手、还是身为一个人──

【……鹤纱?】

都是最棒的。

「可是,我也认为你真是个笨蛋──」

我让自己的情绪溃堤。

「不去在意谁期待什么事情又没有关系,如果真有能击败莉雅的人,也只有我们了,实际和她同样站在冰面上与她挑战的人也是我们;在练习中受伤、承受煎熬、克制自己不准吃想吃的东西,那些事也全是我们在做。你想知道我是怎么过的吗?玛雅是个最喜欢嘲讽受苦美少女的变态,拜她之赐,我可是随时都处于濒死状态呢,连我自己都不敢相信自己竟然活得好好的。」

我自顾自地说话,单方面掌控我们对话的频率。

「奥运的花式滑冰,本来就是体育界首屈一指的盛会,对观众来说,也是终极的娱乐。一旦开始比赛,你经过千锤百炼的技术自然会让全世界的人感到快乐,这样不就够了吗?可是你却……」

我进入激昂状态,但是却极为不稳定,如果我稍微不慎松懈,肯定就会因为自己的大胆而崩溃。

「你听好,你那种态度就某方面来说,根本是过度的慈善事业,你已经尽了身为选手百分之两百的责任,所以不管还有其他什么要求,你通通不管也没有关系。谁敢让我闹起别扭,他就完蛋了──你就用这种态度,把自己当成女王都没关系。」

虽然我明白就算地球分裂,这种事也绝对不会发生。

「可是你却固执于当个好人,所以才让那些家伙不知节制地得寸进尺,只要你大声说一句闭嘴……就算不用说得那么白,只要稍微教训一下,要那些人别瞎起哄,他们自然就会乖乖安静退下了。毕竟谁要是和世界的圣女作对,连子孙都会变成罪人的;你就是那么了不起的人,可是你却完全不运用自己的权力,把那些低下老百姓的陈情跟烦恼什么的全部扛在肩上,搞得自己焦头烂额。所以我才说你是笨蛋,不对吗?」

……当然不对。

我竟然说圣女加百列是笨蛋,我想不到比此更深重的罪孽了。

「像我就轻松多了,我才不会因为是奥运季就感受到什么特别的压力,等到奥运正式上场的时候,我甚至可以想见自己在适度的紧张感下,身心都处于最佳状态,还可以断言到时一定是那样。没错,就连我这种人都办得到,连我这个不久前每次比赛都全身僵硬,总是摔跤的樱野鹤纱都能办到喔。」

我不敢让自己停下来,我担心如果我稍微喘一口气,加布莉就突然生气了,到时候该怎么办?当然,如果真变成那样,我也已经做好拼命道歉的心理准备。

「讲直接一点,那些根本都不关你的事,因为那些让你大发慈悲的人,大多等到奥运结束之后就会忘记你的恩惠,跑去其他地方凑热闹了。」

──就算他们只看我奥运的表现,如果能让人从其中得到什么,那我就满足了──

……我动摇了。

因为我立刻就想到她可能会说出的句子,如果她是这么回答的话……

「再怎么说,你就是人太好了,我也会意识到别人对我的期待,也会去回应,可是那也仅止于花式滑冰迷的期待,至于那些不是奥运就不关心樱野怎样的人,我根本就不把他们当一回事。」

──但是也因为奥运,才能让平常不看滑冰的人看我们表演──

「……我告诉你,大家虽然擅自把希望推到你身上,还在一旁讨论得相当热切,但大部分的人根本就不懂真正的比赛是如何……」

──那也没办法,只要能让大家快乐,那些我不在意──

电话那头的加布莉什么都没说,可是,我脑袋里却迅速出现冷静的反驳,将我竭尽全力的说服内容一一化解。

我变得越来越急躁。

「而且这样不是很奇怪吗!?一群四年才上一次教堂的家伙,在那里自以为是地胡言乱语,会有哪个祭司把他们的话……」

我终于犹豫了──

「哪里会有那种笨蛋……」

虽然我试着再次开口,但是这次却完全停住。

这是我精神方面的极限。

面对冷静且坚定的语气、清澈的褐色双眼、慈爱与宽大──面对实际上一句话都没说、远在数百公里外的加布莉……

我屈服了。

【……你听我说,鹤纱。】

汗水在手机和我的耳朵之间滑落。

【我很佩服你的态度和原则,可是……】

并沿着脸颊、脸部的轮廓滑落。

【我实在办不到……】

……被汗水濡湿的身体,现在一点力气也没有。

我早就知道她的答案,在我停下来之前,从我不断说话的时候开始……不,在我让自己的情绪溃堤之前,我就知道了。

可是,基于对自己和旁人的强烈愤慨,我无法克制自己不说出口。

我早就做好了可能触怒圣女的心理准备,可是……

【……对不起。】

「那是我该说的。」

从她发出的声音和话语当中,我感觉不到丝毫愤怒的迹象或征兆,只有和往常一样温暖的包容。

为什么像加布莉这种天使般的人,非得这么痛苦不可?

为什么她要背负那么多?

我能说的已经通通都说完了,无论是以樱野鹤纱的身分、冰上公主的身分……甚至以某些角度来说,是恶魔的身分。

可是,她的心连1公厘程度的动摇都没有,就算被逼到快死的地步,也绝不轻易改变自己的立场,甚至连可能性都不考虑。

那是她的人生态度……不,先别提人生态度,这是早就存在于她本质之中的东西。

她的存在本身就是拥有无限宽厚的女性;我也只能这么想了。

加百列·派比·波佐是奇迹般的存在。

【谢谢你听我说话。】

「……我什么都没做。」

【不,你千万别那么想。】

你根本不用去在乎其他人怎么想──我对她说出了不可原谅的发言。

说义愤填膺似乎很好听,可是讲难听点,我只不过是无法按捺自己的情绪罢了。

而且……最后只有自己变得轻松。

「放轻松点,真的只要这样就好。」

【嗯……】

加油──这绝对不是现在可以对她讲的话。

因为她接下来要和莉雅交手,她得背负全世界的期待与瞩目,试着去击败那个天下无敌的女帝。

没错,莉雅也是奇迹般的存在。

那么……我呢?

【谢谢你今天陪我聊这么久,鹤纱。】

「嗯,再见。」

【再见……】

心中绝大部分的自负,以及无法只用自责带过的愤慨。

我在感受着复杂情绪与慌乱的状态下,结束与加百莉的通话。

没想到──

***

在俄罗斯大奖赛上,短曲的成绩一如众所预期,由莉雅赢得第一,第二名是成功完成三圈艾克索跳,散发出惊人气魄的加布莉。

接着是隔天的女子长曲。

我看着实况转播,并且露出不解的表情,最终组6分钟的练习明明已经开始,但是分散在冰面上的选手却只有5名。

解开这个疑问的,是场内广播夹杂着俄语道出的人名,还有紧接在那道广播之后,冰上体育馆内所有人发出的叹息;我因此得知了一个事实。

义大利选手,加百列·派比·波佐──弃权。

从以前就流传着受伤的传言。

然而,无风仍能起浪,这也是媒体的一贯作风。我从来就没认真看待那个传闻,实际上,加布莉在美国大奖赛以及这次大会的短曲中,都展露出优异的表现。因此在赛季开始没多久,那种传闻也跟着消失。

她在弃权前一天的短曲也表现得十分优秀,即使在同样实力坚强的我眼中,也完全看不出她带伤上阵……我没有看出来。

加布莉会弃权是因为过去腰部的旧伤恶化──那或许也是她为了学会三圈艾克索跳及四圈跳所付出的代价吧。短曲结束后,由于状态超过可以承受的极限,因此医生下令停赛,虽然本人要求出赛,但是最后连义大利联盟也出面制止,她只好被迫……

在花式滑冰的世界中,以实力坚强的选手身分持续站在顶尖地位数年的人,身体都会受过不少伤。大部分技术精湛的选手,都是在身体某处带伤或旧伤随时会复发的情况下,仍持续将自己推上新的层次,因为如果不那么做,就会立刻被其他人抛在后头。

「你真是的……」

我坐在自己房间的摇椅上,使力捏紧手上的报纸。

根据加布莉的医师表示,早在短曲比赛之前,甚至是在大会本身开赛前十天,就已经发出要她休息的指示;也就是说,她和我通电话的时候就已经……

那个时候,我对自己的错误──对自己深重的罪孽感到愕然,我以最强烈的方式责备自己、唾弃自己。

但是就结论来看,现在就连当时那样的作法都还嫌不够。

「你那时候为什么不告诉我……」

虽然如此,但是我并没有要责备她的意思,我也没资格责备她,因为那不过是连自责都嫌不够的我想要推卸责任罢了。

我们以胜过莉雅为共同目标行动的同时,彼此也变成了竞争对手,将自己从未披露的伤势告诉竞争对手,等于是让对方知道自己处于劣势,没有人会那么做的。

但是,以加布莉的个性来看,想必是因为其他理由吧。

因为那么做可能会成为影响对手的行为,让她觉得那不公平……或是在那之前。

「你会认为那样是在向我哭诉吗……」

老实说,我并不是那么清楚她的想法,而且就算不清楚也无所谓,因为揣测圣女的心境就是个罪恶,可是……

「你真是傻瓜……」

唯有这一点,是我可以确定的。

对运动员来说,没有比受伤更让人难受的事。

在我滑冰经历中受过最严重的伤势,是在两个赛季前,我挑战双人时所发生的事。不能滑冰、不能乱动的我,同时影响到了我和我的搭档;光是这样就够让人难受了,然而……

逼近莉雅,甚至战胜──

当膨胀得有如地球规模的巨大期待,沉重地压在她已经不堪负荷的腰上,我实在难以想像那种痛苦。

不对,她原本就已经处于那样的状态了,为何还要参赛呢?用那种根本谈不上良好的身体状态去面对莉雅也不会有任何胜算的,这件事她自己也应该明白才对,那她为什么还要强行参赛?

「……这个问题真蠢。」

这根本不用说,她是为了支持她的人,为了不辜负全世界的期望。

对加布莉来说,可以为他人投注一切的东西,也包括了饮食和睡眠……或许连呼吸都包括在内。因为加布莉把他人的期待看行比什么都重,辜负世人期待的行为或思考形态,根本就没有纳入她的基因当中,因为她是真正的圣女……

如果换成我站在她的立场,我应该也不会把自己的伤势告诉对手吧。

可是,我会选择将自己的伤势公开,我不可能自己一个人烦恼、不告诉任何人,独自承受煎熬。

其实我受伤了,所以我无法回应你们的期待──我一定会这么说,而且是毫不犹豫、大大方方地说出口。

「──你也这样做不就好了嘛!」

我不禁苦笑,因为连我自己都没想到我竟会这样大叫。

是啊,我可以轻松地大叫、发泄,所以这样的我大概永远都不会明白吧,不会明白她的痛苦有多么沉重。

我手上的报纸理所当然地是用俄文报导,这里是偏远地带,自然不会有提供外国人阅读的英文报纸,而我看得懂的也只有图片。占满首面的消息,当然是展现出无敌实力的本国女帝,莉雅的新长曲似乎还练得不够纯熟,因此这场赛事她是使用上赛季的内容参赛,以同样煽情的阿拉伯舞女姿态与违反礼教的视线诱惑着读者。

一旁则刊登着加布莉的照片,那是她在特别召开的记者会中说明弃权原因时的模样。就我所看到的电视转播,她并没有落泪,但是她的笑容失色许多,并且还不断地道歉……明明没有丝毫需要道歉的理由啊。

虽然是理所当然,不过因为俄罗斯这里并没有任何希望加布莉击败莉雅的期待,所以这份报纸没有任何罪过……可是,我拿着报纸的手却不停颤抖。

莉雅是史上最杰出的女性运动员,要击败那样的莉雅,不知道是一件多么困难、多么非现实的事情。

「真的有人明白吗……」

把对那种事的期待推到某人身上,那更是……

昨天,我因为担心加布莉,试图拨打她的手机。

请留言──语音信箱里的声音一如往常地开朗,可是我却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呃,我是樱野鹤纱……呃,怎么说……不要太勉强自己喔──

我像个刚学会说话的小孩一样,把对加布莉没有任何帮助、没有任何意义的讯息,留在她的手机中。

「为什么……」

为什么我这么──

「唔!」

我一把抓起被揉成一团的报纸,狠狠将其甩向边桌。

我没有把报纸撕破,如果那么做的话,我就跟上次世界锦标赛赛后,某个在饭店房间内发飙的傻瓜一样了。

可是,我浑身的愤慨也毫无宣泄之处。

那股愤慨是针对愚蠢又无力的自己,同时也是……

「那些人懂什么……」

对于那些根本不了解多少实情,只会跟着起哄的媒体及大众。

那一堆在世界上的蠢蛋──

「想到我就觉得恶心!!」

***

我心中做出了一个决定。

那个决定我光是想像,就让我的脖子,不,是全身都开始发抖。身为运动员的本能,还有过去所累积的经验都对我大鸣警铃,不对,是拼命地在阻止我。

可是,我没有任何犹豫,事情一旦决定了,无论有多么胡来都要坚持到底,这就是我的作风。

……那么,我又是为了什么理由要这么做?为了友情?愤慨?

不对,我不需要去说那些,就算不说得那么好听,我也是一百亿美金的公主,我根本就充满魅力,美得要命,不过……

如果胜过莉雅,就要对方穿男装跟自己约会,这是我跟加布莉之间的约定,可是我们分别处在两极──一边是奥运所有选手中背负最多东西的人,另一边则是最不会让自己背负东西的人。

如果这样,那未免太不公平了。

ⅪTimetosaybeatyou

我的第二战是在自己的国家日本扎幌所举办的HNK杯。

我以比上次多跳一次三圈艾克索跳的长曲应战,而在第二次三圈艾克索跳的时候,不但旋转不足,还犯下了双脚落地的失误。失误的主要原因,是与法国大奖赛那时相比更变本加厉的超高密度内容,那让我又在表演后半耗尽体力。

重要的分数部分,也因为没有体力加上滑行失速,使得成绩难以有所突破,不过最后我还是勉强甩开至藤,以零败两胜的战绩结束我的大奖赛系列赛事。

全部六场的系列赛事也就此结束,进入两星期后大奖赛最后一轮决赛的6名选手,阵容与上届世界锦标赛最终组一模一样……除了加布莉之外。

结束赛后的颁奖典礼、拍摄纪念照之后,我换好衣服并接受药检。

虽然我迅速地结束这一连串的流程,但是由于安排上的问题,导致官方记者会开始的时间受到耽搁,因此我先被安排到其他房间休息;在那里,我闻到一股浓烈的香气。

「樱野小姐,恭喜你赢得冠军。」

「谢谢总教练夸奖。」

我带着可以杀死细胞的伽马射线笑容回过头,却因为眼前的景象当场愣住。

「这是什么德行……」

「多谢你的夸奖。」

最近就她本人的模样来看,似乎已经到了想改都改不了的程度,厚重饰品与大量香水对现在这个人来说,大概只相当于基础化妆品的程度。

鲜橙色的发型是她最近常用的莉亚公主头,而且上面不知为何还有月桂树饰品。附链金边眼镜和土星……更正,是天王星型耳环,还有别针、项链,肩膀两端甚至还长有小树。

手上拿着皮包,外带一柄谜样的蝙蝠伞,170公分的纤瘦身躯以蓝底金银丝带缠绕,腰上则是一条镶有七色珠饰的宽版腰带,那条腰带上头,甚至还叮叮当当地挂着各式各样的复活节彩蛋浮雕。

「您是来诅咒我的吗?」

「其他人也就算了,想要诅咒你,这种程度还差得远呢。」

眼花撩乱且毫无规则的色彩与闪亮,让她身上那件看起来似乎相当名贵的黑色毛皮大衣,其高雅气质荡然无存。若习惯穿着世界知名品牌到一定程度后,问题自然就会出在搭配方式,正确来说,一旦到达这种程度,就根本没有任何指标性可言。

她最近的新绰号是名牌杀手三代。

她如果去参观巴黎时装秀,全世界的服装设计师肯定会把她大卸八块。

「毕竟你这个人本身,就堪称是我人生中最大的恶梦了。」

「那还真是不敢当。」

她是世界上少数几名樱野鹤纱的恩人之一。

她是在国际大会中已堪称是名胜古迹的花式滑冰强化部长,三代雪绘总教练,年纪也已接近花甲之年,并且被大众通称为银河夫人,但是……

「这个时候还真是教人头痛啊,因为连黑猩猩都懂『别乱说话』的指示,却有个傻瓜一直都学不会呢。」

她每次一见到我,就必定会发出这种媲美臭鼬放屁的嘲讽,无论是语气的抑扬顿挫、表情,还是肢体动作都堪称完美,艺术部分也无懈可击。

「而我却非得让那个傻瓜飞去加拿大不可……」

「哦~~」

我看见总教练轻哼了一声。

她的态度仿佛在这么说,真是够了。

「樱野小姐,你已经确定成为奥运代表了,我是来这里告知你这个消息的。」

我是上届世界锦标赛的铜牌得主,在那之前也拥有辉煌的战绩,日本的代表席次也因此增加为3人。无论从任何角度来看,我确实都会成为代表,相信就连那些讨厌我的媒体,对这点也无法提出任何质疑。

当然,我自己也深信会是这样,然而──

「谢谢总教练。」

我却意外发现自己松了口气。

这是我第二次成为奥运代表选手,却是第一次如此确信这样的资格。

因为跨越了上次那些障碍才能够成就现今的我,然而那种情况我并不想再来一次。

「对了,那至藤呢?」

「她也确定入选了,不过我还没跟她说。」

她在这场大会赢得第二名,所以同样能晋级大奖赛决赛,因此自然也确定入选,这个消息让我像听到自己入选时一样放心。

四年前,那位与我相互竞争、让彼此身心俱疲的至藤响子,这次终于也能和我一起进军奥运。

「考虑到她的情况,我认为这个消息应该分别告知两位。」

「我明白。」

「毕竟这样难得的好消息,有个坏心眼的丫头在旁边,未免也太扫兴了。」

「什……」

当我因这强力的嘲讽而说不出话的瞬间,三代总教练那藏在金边眼镜后的双眼,确实微微闪动着光芒。

不过,她随即又若无其事地环顾四周。

「奇夫勒教练呢?」

「……她先回去了。」

「真是不巧。」

等回到饭店后,我再告诉你今天表现的想法及指示──玛雅只留下这句话便立刻离开,就和上次去法国大奖赛的时候一样。

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我总觉得她似乎在避免受到瞩目。

「您有什么话需要我向她转达吗?」

「没有,不用麻烦了。」

至于总教练,最近对我滑冰方面的事情都没有多说什么。

可是本季到目前为止,包含玛莉国际邀请赛在内,我勉强可说表现顺利的也只有HNK杯的短曲项目,我还无法彻底消化超高难度的表演内容,也犯下不少失误。

虽然只要能在奥运前将表演完成就没问题,不过这种时候,就算她趁机嘲讽我一、两句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

也罢,她最近好像也挺信任我的……

***

日本第一讨厌鬼,樱野鹤纱。

但是,要说记者会乏人问津──

(那边几个,麻烦再挤一挤!拜托合作一下!)

──那是不可能的,可以轻松容纳一百人的记者会现场已经大爆满,司仪正忙着对记者们发出平常不习惯下达的指示。

这场记者会,其实不过是为了大奖赛系列赛事之一的HNK杯,获得前三名的选手所主办的记者会罢了,况且这次也没有国外好手参赛,如果只是国内外以花式滑冰专业杂志为首的几家体育相关媒体,这个会场应该绰绰有余才对。

「……樱野小姐,你还真受欢迎呢。」

身旁的至藤响子这么对我说道,就她比往常更加轻松的态度来看,应该是已经得知自己获选为代表选手的消息。

「我想这次的主角应该是你喔。」

「不过,看来似乎不是那样呢。」

俄罗斯籍选手莉雅、义大利籍选手加布莉、美国籍选手多敏妮克、加拿大籍选手史黛西……这些花式滑冰界名将,能够在各自地主国吸引聚集的记者人数都理所当然地惊人。

可是,有某种说法认为,日本籍选手樱野鹤纱,其吸引记者的功力甚至凌驾她们之上。

一般都会说,这是值得庆幸的困扰──可惜就我的状况来说,这纯粹只是困扰罢了。

就连那些国外的媒体记者,也不禁对眼前夸张的日本记者阵仗感到愕然。

「如果他们能老实地表示,自己是为了一窥我的美貌而来的就好了,真有记者那么说的话,就算问些蠢问题,我也会稍微客气一点。」

通常不会有人想去看自己没兴趣的东西,可是厌恶的东西却不受此限,眼前的夸张人数就是再清楚不过的证据。

算了,反正不多解释,也已经证明本赛季对选手、媒体、甚至是社会大众而言,都是特别的一年。

「对了、对了,至藤小姐。」

「什么事?」

「恭喜你成为代表选手。」

我与她面对面,诚挚献上我的祝贺。

「……谢谢,也恭喜你。」

「托你的福。」

我自然地回望右侧的她,并这么回应道。

我看见至藤沉稳的双眼也看着我。

(让各位久等了,我想记者会也差不多可以开始了。)

接受采访的人除了我跟至藤之外,还有第三名的法国籍选手玛莉安·席多。

在我们照例回答了几个有关今天表现的问题之后──

(那么,关于本次大会的访问就到此告一段落。)

席多在这时候先行离去。

随后,记者会进入了重点部分。

(接下来,开放各位提问关于两个半月之后温哥华冬季奥运的问题。)

会场开始产生骚动,此刻处于现场却彻底是门外汉的人,也完全暴露出自己的窘态。

面对专业杂志、还有不刻意装懂的部分媒体,樱野鹤纱的态度或许比世界上任何人都要来得客气。我和上次一样,专注于回答技术面上的问题,也因此完全无视多数临时来凑热闹的媒体。

不过,其实我并不是刻意这么做的。实际上,在来到玛雅门下之后,我过去完全没有问题的基础技术确实受到更进一步的要求,因而过着难熬的日子。在莉雅离开教练后的现在,我或许就是在这方面受到最高要求的人了;换句话说,我正在学习超人级的基础──除了做为竞争对手必须保密的部分之外,这个部分能说的,我都向记者们一一详细说明。

虽然对在场大部分的人来说,大概都跟鸭子听雷没什么两样。

(至藤小姐、樱野小姐,恭喜你们获选为温哥华奥运代表选手。)

「谢谢。」

我和至藤异口同声地回答,我们互看了一眼并露出微笑。

『恶魔野』鹤纱和至藤响子,在奥运前化解心结──没想到,我竟无可救药地让脑海里浮现出八卦杂志可能会用的标题,贵为一百亿美金公主的我,真的是被媒体荼毒太深了。

(好的,那位记者。)

记者会是由司仪从举手的记者中指定提问者的方式进行,为了顾虑到外国记者,其中也夹杂着英语翻译。

「我想先请两位谈谈,对于自己这次成为奥运代表最直接的感想。」

由于对方并没有指定要先由哪个人发言,因此我往旁边的至藤看了一眼,便让身体往后靠在椅背上,让至藤先回应。

「我相当高兴,希望这次能好好调整自己的状态,让自己在奥运正式开始时能以万全的状态迎战。其实,我在八年前也这么说过,所以我这次会严格提醒自己,不可以轻忽自我管理的工作;接下来的时间,我预计以这样的方式度过,直到奥运来临。」

在上上届奥运开赛前,至藤由于染上病毒性肝炎,就此开始她身为悲剧女王的历史,我直到最近才知道,其实她开始学习滑冰的过程本身就已经是个悲剧。

但是,对她来说最大的悲剧,就是她期待许久的上届奥运赛季,当时成为她最强劲对手的人,正是──

「樱野小姐,请。」

「好的。」

我让上半身向前凑近……看见眼前大量的麦克风,直到现在我仍会为此皱起眉头。

「我是在不久前得知自己被选为代表的消息,当时我真的觉得放下心中的大石头,非常高兴。」

我没什么特别的想法──虽然这么说比较像是我的作风,但是公主是不说谎的。

或许是我的回答略嫌简短,距离下一次发问开始,稍微间隔了一段空白。

「在上届奥运中,樱野小姐以些微差距错失奖牌,我想这对您来说,也是难得一次的雪耻机会,请问您会觉得这四年过得很漫长吗?」

「不,并不会。坦白说,我并没有特别期待奥运到来,全世界每年都有比赛,不知不觉间就已经到了奥运季,我是真的这么认为。」

说真的,刚才的问题还有不少可以挖苦的破绽,如果是以前的我,大概会毫不犹豫地全部纠正吧,才不会在乎至藤是否在我身边呢。

真不知这到底算是进步,还是纯粹只是我脾气变好了。

「我想温哥华奥运算是集四年于大成的一场盛事,我想请教两位对这次奥运有何抱负,麻烦请至藤小姐先回答。」

「就我的情形……与其说四年,或许应该说十二年还比较正确吧。」

至藤语调轻松的开场,却让人听起来格外沉重。

「我并不想多说什么抱负,只要能拿出最佳表现,我想那就够了。」

一旁的我也坦率地点头赞同……我的脑袋不由自主地作出这样的反应。

我的动作所反应出的尽是我的敬意。

「樱野小姐,请您发言。」

我慢了一拍之后,才对着麦克风说道:

「呃,对我来说,奥运并没有集大成这样的意义,我只是以平常心参赛。」

「那么,请问对樱野小姐来说,这次奥运有其他特别的意义吗?」

由于同一个提问者不等翻译结束英译又立刻发问,因此我刻意等待英译结束,太过心急是会惹人厌喔,然而我倒也没有表示得这么明白。

「也对,无论我本人愿不愿意,上次的奥运经验确实是有其特别的意义;我想在场的各位应该比任何人都清楚这件事。」

在樱野鹤纱的记者会上,这种程度的发言连讽刺都算不上,可是对那些新来的──那些只有在奥运才会出现的人来说,这样似乎就已经刺激到他们了,现场的鼓躁在在显示出这个事实。

「至于这次奥运……这样说吧,就好像每年都会有一次的世界锦标赛又多了一场一样,不过,取得奥运头衔及奖牌的机会,倒是四年才有一次,因此没有办法明年再来。就这点来说,我或许多少明白其珍贵之处吧。」

我听着夹杂中间的英译,并且跟着点了几次头。

对选手来说,正确的翻译是相当值得感激的事,因为意义上的些微差异,有时甚至会演变成严重的误解。

「那么为杜林奥运雪耻的想法呢?」

「……刚才在另一位记者的问题中也有提到雪耻这样的字眼,但是……」

真是无药可救,我刚刚才难得放过一个人的。

「我想那是认知上的差距,我确实在上届奥运中以一名评审的分数之差位居第四,但以当时来说,那也已经算是我格外优秀的成绩了,因此根本算不上什么雪耻;我想我在这里问一下,在上届奥运开赛前,在座有哪位写过我可能会赢得奖牌之类的报导吗?」

事实上,当时媒体根本不在乎那回事。

推派樱野是对是错?当然是个错误──

……当时尽是这样的报导。

「所以,请各位不要再一直用『为杜林奥运雪耻』这类搞不清楚状况的说法,我完全没有那样的意思,况且那也与事实不符。」

听到身旁的至藤发出叹息,让我内心的某个部分拉了回来。

最近,我都没有在记者会上掀起波澜,或者该说没有那样的机会,这都要归功于媒体人员对樱野鹤纱的畏惧,还有我自身的宽容。

可是今天……我有些不一样,我自己也明白。

奥运逐渐逼近,面对一群平常不看滑冰的人涌到我眼前的光景,不禁让无数谈不上愉快的记忆再次涌上心头。奥运对我来说,是在四年前让我得以到达现在这个位置的一大步,可是那些回忆绝对不只有让人感到愉快的部分。

还有人记得当时我遭到什么样的对待吗?

那可不是能够让人轻易忘记的经验……

记者们对至藤抱着祝福与敬意,对我则是沉默的敌意。

记者会在那样的气氛中持续进行,能问的问题也几乎都快问完了。

(那么,在记者会最后……)

司仪开始为采访收尾。

(请两位对期待你们有好表现并夺得奖牌的日本国民说几句话,至藤小姐。)

「好的。」

总之大家会对至藤的答案点头同意,对我的答案则皱眉;现场已经为那种情况做好准备,也就是说,等至藤回答结束后,就理所当然地轮到我──

「奥运对我来说是最大的梦想,能得到通往那座舞台的门票,让我打从心底高兴不已。」

为什么这个当下,我的心脏会跳得如此剧烈?

这个决定除了我之外,没有任何人知道,就连早早回去的玛雅也不例外。

「老实说,我觉得要赢得奖牌相当困难,但我仍会不辜负各位的期待,全力以赴。」

冷静点,鹤纱,你真的要这么做吗?

讲实话,对手可不是上帝能比拟的。

「可能的话,请各位替我加油,今天非常感谢各位。」

(至藤响子选手,感谢您接受访问!)

热烈的鼓掌──声势惊人的掌声赞扬着至藤的发言。

在无数亮起的镁光灯中,至藤从椅子上起身,郑重地敬礼再就坐。

至于记者群方面,则是由外国记者率先起立,接着日本记者以随后附和的形式纷纷起身。知道至藤过去经历的他们,深有同感似地在记者会中演出罕见的起立鼓掌。

……应该还会再持续一阵子。

我还在犹豫,等这阵掌声结束后,我就非得做出宣言,因为这是我对自己所做出的要求──不对。

我的手臂交叠在胸前。

就算不说也没关系,我并没有预先跟任何人说过,现在不过是我自己内心的决意而已。

掌声的时间超乎我的预期,这也让我更加感到混乱,犹豫招来了更多的犹豫。

我要怎么做?我想怎么做?我该怎么做?

如果说出口就无法回头了,这些人肯定会像食人鱼一样,一窝蜂地狠狠咬住这个话题,到时我肯定会被啃得连骨头都不剩吧?我明知会有什么下场,却还想这么做吗?

……我脑海中的一角警铃大作。

鹤纱,你到底打算怎么做??

(非常感谢各位的支持。)

由于司仪的多嘴,让掌声开始变小……

我的精神状态则与掌声呈反比变化,我的焦虑陡升、思考胶着。

掌声停止,眼前的记者们开始纷纷就坐,时间就快到了,可是那反而让我觉得困扰,现在别说我还没下定决心,整个人根本就是还深陷迷惘中。

极度的焦躁、紧张,还有本能般的恐惧,让我脑海中的景象转为一片鲜红,接着……

──我好难受喔,鹤纱……

「唔!!」

刹那间,那个痛苦的声音清晰地在我的脑海中重现。

──我好像就快死了……

……我竟然这么愚蠢、竟然这么没有骨气,我明明没有任何犹豫的理由,也没有那个资格才对。

和她正在背负、甚至会持续背负下去的东西相比,这根本就──

(那么,接下来请樱──)

「好的。」

……我意外迅速的回答,打断了司仪的声音。

在我开口的前一刻,我的决心在刹那间凝聚,我的声音只是反应出我决心凝聚时的反作用力,不过……

「对了,在说话之前,我想作些更正。」

他们应该会这么解释──看见大家为至藤鼓掌,樱野闹别扭了。

「今天现场也有许多外国媒体,毕竟机会难得,我想就不局限于日本民众,而是对全世界说几句话。」

傲慢、自大、不知分寸,只要看见现场许多记者们突然大变的脸色,自然就不难知道他们如何看待我。

好一阵子不见的樱野鹤纱问题发言──可能就要得到极为贵重的题材了,只见记者们个个满怀那样的期待,纷纷拿起笔、便条纸以及录音器材。

以负面效果带来收视率的女王──樱野鹤纱;这种架构还真是简单易懂。

「我现在和许多竞争对手们一样正在努力练习,等到奥运的时候,我想我将会展现出自己到目前为止的最佳状态。」

而且,我是价值一百亿美金的公主,我不会附和任何人的期待,只会随心所欲地行动,发言。

「正如大家所知道的,我在本季跟随了一名新教练。」

我竖起右手食指──

「我的目的只有一个。」

我用力作个深呼吸,我让自己尽可能自然并缓慢地呼吸。

虽然我的心跳还是一样剧烈,但是先前的犹豫却已经消失无踪。

我此时的亢奋与激动,已经超越了心中那股纯粹的恐惧,我现在正要做一件不得了的事,我甚至对能够那么做的自己感到有些自豪。

即便如此,我心中仍在犹豫。

我真的要说出口吗?

「就是在这次的温哥华奥运中……」

现在,我就要踏出最后的一步。

我一边说话,一边将目光扫过眼前的众多记者。

来吧,把鹤纱公主接下来说的话传给全世界吧。

「……我……」

我,樱野鹤纱──我在自己脑中慎重地重复一次。

「我要击败莉雅·嘉奈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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