妙罗•裘丹皮尔这天在撰写东西。
此处是骑士院的其中一栋校舍内,某间采光良好的资料室里。在面朝窗户的这个座位上,朗欧•鲁贝坐于桌子的另一头,正在着手处理相同的工作。
此工作并没有多重要,简而言之就是针对未达应征条件仍提交报名申请书的学生们,写下婉拒对方申请的回函。
妙罗在对切的纸张上写好简短的文章便放于一旁,然后立刻拿起另一张纸继续撰写。
她在纸张写下对方的姓名与宿舍名,并以婉转的修辞表明对方并未满足哪项应征条件──这些应征者恐怕也自知没有达到条件,抱着审查或许会有疏失的侥幸心态蓄意为之,偏偏申请书都有身为骑士的父亲亲笔在上头签章,其中不乏有来自率领上千名士兵准备赶赴基鲁希那的高阶骑士家,因此无法草草拒绝。妙罗觉得既然受托负责留守,再加上有多余的时间,就得尽可能减少日后节外生枝的可能性。
「呼~……真累人。稍微休息一下吧,妙罗学妹。」
「──说的也是。」
语毕,妙罗放下羽毛笔。她确实也感受自己的大脑有些疲惫。
外加上羽毛笔已耗损到变得有点难以书写,当妙罗拿起小刀之际──
「我来吧。」
朗欧主动开口,表示愿意帮妙罗将那已被写钝的笔尖重新磨利。
「没关系,我自己来。」
「你别在意,反正我不像你能帮上那么多忙,所以你尽管放松休息吧。」
事实上朗欧写好堆在一旁的回函,总量只达到妙罗完成的一半而已。
有部分的原因是妙罗写字很快,但主要是朗欧很容易对这类文书工作失去耐心的那种人。
「……是吗?那就拜托您了。」
妙罗将羽毛笔递出去,朗欧收下后便拿起自己的小刀,以熟练又俐落的动作开始削笔。
「处理事务时有所谓的适才适所,像我就不擅长负责这类文书作业。」
看来本人似乎也有所自觉。
「当您成为鲁贝家的家主之后,恐怕就得经常处理这种工作了。」
「到时交给其他人去做就好。」
「倘若对方足以信赖,这么做是无所谓,不过家主把这些工作甩手丢给其他人,十之八九都会演变成受托人开始徇私舞弊或盗用公款。」
「我没在跟你开玩笑,因为我想娶的老婆就是这种人。」
娶老婆?
怎么会突然扯到这个话题上?
「悠里阁下有位名叫咲月的伯母吧?就是刚克阁下的妻子。」
「啊~原来如此。」
妙罗随即听出朗欧想表达的意思,不禁感到有些佩服。原来这名男子还挺了解时事的。
懂得针对时事进行自我分析,并借此记取教训之人,老实说并没有那么多。
「听说她从很久以前就执掌政务,负责管理麾下领地。虽然我没见过她,但我相信她是位非常优秀的女性。正因为她如此可靠,即便刚克阁下过世后也能如实执行遗言,成功守住霍乌家。以天爵的伴侣而言,我认为这种人是最理想的对象。」
「嗯,或许真是这样也说不定。」
妙罗抱着只认同一半的心情,像是随口附和般地出声回应。
这世上的确有些家庭因此得以顺利运作,不过渴望将才华洋溢的女性纳为妻子,绝非身为英雄该有的想法,所以妙罗无法发自内心去赞同这个意见。
「像我老妈就完全不会处理这些事情。话虽如此,我老爸身为入赘女婿,说实话也没得选择,但我比起家世更注重能力。」
朗欧•鲁贝的父亲基严•鲁贝并非鲁贝家宗家的后裔。由于鲁贝家前任家主没有儿子,因此就让长女的丈夫入赘家中。基严•鲁贝原是妻子的叔父,年轻时期就已是前任家主的得力助手。
尽管以族谱上来看,长女是与父母亲那辈的人结婚,但两人在年龄上的实际差距并未悬殊到近乎父女。因为基严终归比妻子年长将近十岁,所以朗欧对基严而言可谓是老来得子。
基于此因,基严并非爱上妻子才结婚,不过朗欧是堂堂宗家的嫡长子,可以自由挑选结婚对象。
「是吗?嗯,这也不失为是个选择。」
对妙罗而言,老实说这不是她感兴趣的话题。娶妻这种事情随本人高兴就好。
「──不知悠里阁下又是怎么想的?」
话题忽然转到悠里身上。妙罗瞄向朗欧,发现他以刺探的眼神看过来。
悠里与凯萝是很要好,但现阶段仅止于朋友关系,不过异性之间相处融洽,看在旁人眼里总会产生其他联想。因此衍伸出来的传闻是从没消失过,可是他们有时会当着外人的面前发生争执,导致外界对两人的关系是众说纷纭。
看来朗欧想借由闲聊来打听这方面的情报。由于他表现得太明显,因此光从态度就能让人一眼看出意图。
「这个嘛……关于结婚一事,我想悠里应该还没思考过。」
妙罗顺势简单带过话题。
「也对,毕竟从没听说过他的八卦。不过凯萝殿下的妹妹……呃~卡莉亚殿下是吗?我也曾耳闻过一次两人正在交往的传闻。」
「您觉得这是真的吗?」
妙罗一脸开朗地反问。倘若朗欧相信此事属实,就表示他是个无药可救的笨蛋。
「不,我认为是假的。若是悠里阁下与凯萝殿下的妹妹交往,殿下肯定不会跟他如此要好,毕竟我总感觉殿下对男女之间的清白看得很重。」
「嗯,就是说啊。」
假如悠里当真和卡莉亚交往,凯萝恐怕会很排斥与妹妹的交往对象继续当室友,甚至会要求更换寝室吧。
「既然从没出现这类八卦,悠里阁下平常都在做些什么?他已提前修完学分,难得有这么多空闲时间能利用,难道他把时间全花在传闻中的霍乌公司上吗?」
「差不多可以这么说。」
要不然就是前往伊莎老师的研究室学习格拉语和格拉人的历史,如果当真太闲的话,便会找人玩斗棋。以一名身怀钜款的年轻人来说,悠里的娱乐活动算是非常古板,甚至要说成堪称刻苦禁欲的程度恐怕也不为过。
妙罗曾在放假时和悠里共度一天,结果就只是一起去参观王都内的古迹。
诸如亚隆事变当时,亚隆•姆兰耳闻王室阵营的援军已逐渐逼近之际,气得一刀劈下而留下刀痕的石柱,或者相传是西雅尔达境内最古老的木造建筑物,圣沼信仰的圣殿等等,参观完之后,两人就前去预约好的餐厅用餐,最终什么事都没发生地返回宿舍。
虽然悠里八成没有这是与异性约会的想法,不过在妙罗眼中仍是一段开心的回忆。
「就我看来真是令人难以置信,如果他无意玩乐,究竟是为什么而赚钱啊?」
「关于男性的娱乐活动,并非全是找娼妓或酒店女一起玩乐来增产报国。」
妙罗的措辞颇为辛辣。因为朗欧•鲁贝是个出了名的玩咖。
「哈哈,确实真是这样。不过对女人没兴趣的话,人生到底还有什么乐趣?我也没听说他有在赌博,而且他并非基于兴趣才开公司吧。」
「嗯,这部分您可能就无法理解了。」
「你说我无法理解什么?」
朗欧挤出一张柔和的浅笑望向妙罗,但眼神却变得无比犀利。
「您似乎将自己身为鲁贝家的长子,以及在骑士方面的表现备受赞扬都视为理所当然并甘于现状,这样自然就无法理解悠里的举动了。」
「啥──?此话怎说?」
「家世和金钱看在悠里的眼里没有任何价值,所以他认为花钱买春是一种空虚的行为,也对那些被自身家世所吸引的人不感兴趣。我觉得悠里是在与人缔结的情谊之中找到价值,同时对此产生兴趣。」
「嗯~……在霍乌家以外的地方寻求交情。我确实从未想过这种事,而是打从一开始就把整个鲁贝家的派系都当成自家人。」
「嗯,我并不是在批评这种想法,单纯是想表达悠里他异于常人。」
「按照你的语气,与其说是异于常人,不如说是非同凡响吧。」
朗欧的口吻莫名尖锐。
即便不会让人觉得具有攻击性的怒火,但既然已达到故意语中带刺的程度,代表他心中有所不满。眼下的情况最好别与之对立。
「这种个性是有利有弊。就像悠里他有着过度轻忽宴会等社交场合的倾向。以霍乌公司的会长而言是无所谓,可是身为霍乌家的继承人,忽视与各权贵之间的联系就并非明智之举。」
「嗯……」
妙罗借由适度批评悠里来安抚朗欧的情绪。
「那么,闲聊先到此为止,让我们再加把劲吧,这工作只剩下最后的三分之一了。」
◇ ◇ ◇
「喂,妙罗!」
当妙罗结束文书作业,独自一人走回宿舍时,突然被凯萝叫住。
「殿下?」
「听说你刚刚跟朗欧•鲁贝在处理公务。」
「嗯,没错。」
妙罗因被人逮个正着而略感尴尬,但还是故作镇定地开口回应。
「为何要这样排挤我?」
「我们无意排挤您,刚才单纯是在处理报名者的回绝信罢了。」
「为什么不算我一份?」
「因为……」
妙罗立刻想好合适的借口。
「我们撰写回绝信,算是在谴责那些明明没资格还来报名的学生,若是这些信里有殿下您的亲笔签名,难保收件人看了会想不开。」
「唔……」
身为王族,任何举动都很容易被扩大解释。撇开平日里经常做出轻率举动的卡莉亚,一旦被个性认真的凯萝以书信谴责,恐怕有些人会过分看待此事而心灵受创。
……当然上述说法只是借口。
如今想想,这的确也是个问题,不过实际理由是在朗欧•鲁贝举荐的高阶骑士家人才之中,唯有一人的学分稍嫌不足。
简言之便是朗欧为了包庇此人通过书面审查,便没有提供对方的综合成绩单。
尽管悠里对于这类状况会当成无可厚非的小瑕疵而从宽处理,问题是妙罗无法肯定凯萝得知后会做出何种反应,而且她也毫无把握在没有悠里的情况下成功安抚动怒的凯萝。纵使凯萝看到也不太可能察觉,但她还是认为瞒下此事会比较保险。
「对不起,我应该提前知会殿下一声的。」
「无妨,你不必为此道歉。」
像这样欺瞒把自己当成挚友的朋友,妙罗感到一阵自我厌恶。
可是心中同时存在着另一股声音,不断提醒她欺瞒也是身为朋友不可或缺的条件之一。
事实上妙罗也觉得即便会惹怒对方,仍要据理力争而非哄骗撒谎才是真正的朋友,无奈她没办法付诸实行,并认为自己是个不值得结交朋友的窝囊废。
「……若你准备回宿舍,我们稍微聊几句吧。」
「嗯。」
妙罗迈开步伐后,凯萝就只是紧跟在一旁。大概是对于自己被排除在外一事耿耿于怀,显得有些无精打采。
「悠里和我从未觉得殿下碍事,也无意要疏远殿下,纯粹是我们之间的立场不太一样,能负责的工作也有所限制。」
妙罗谨慎挑选适合的话语,诚恳地道出事实。派遣观战队一事看在悠里眼中是毫无意义可言,但他又不讨厌凯萝。毕竟悠里的个性并未博爱到愿意去帮助自己所讨厌的人。
「不过……我总觉得自己老是被你们排除在外……」
「绝对没有这种事。」
其实是真有此事。若有情报需要共享时,唯独凯萝的优先程度是低了一阶。基于此因,凯萝理所当然会产生疏远感。
「你骗人,我早已知道你们三人私下先密谈过了。」
「嗯~……悠里确实有着稍微低估殿下的一面。」
妙罗决定再次甩锅给悠里。
而且妙罗没有撒谎,悠里是真的抱有这种偏见。悠里简直把凯萝当成是个一旦生气就会不顾生死地鲁莽行事,必须严加看管的小动物,而妙罗对凯萝的评价则是好上几分。
无论身处何种情况,妙罗认为凯萝都会愿意听取悠里或自己的意见。纵使她已气急攻心,也不会像个任性小孩那样摆出充耳不闻的态度。悠里似乎认为在陷入极度糟糕的情况时,凯萝就会做出这种反应,但妙罗觉得他有点操心过头了。
「就是说啊,真不知悠里究竟把我当成什么了。」
「当成是很重要的存在。」
「很、很重要……?」
凯萝羞红了脸。
「殿下不同于我,无法甘于当个对悠里唯命是从的部下,反观悠里则想把殿下当成大家闺秀般小心保护不是吗?」
「……朗欧•鲁贝他也不是个会唯命是从的人吧。」
「呵呵,您这么说就太奇怪了。毕竟朗欧•鲁贝对悠里来说也不是多么重要的人,所以他变成怎样都无关紧要。」
朗欧之所以肯服从悠里,是因为报名者绝大多数都来自鲁贝家一派,若把话说的难听点,就算朗欧失控带着所有人通通战死,看在悠里眼中也不成问题。
悠里大不了是会出言劝告,妙罗却不觉得他会拼死拦阻。
反观凯萝就不一样了,悠里应该会誓死保护凯萝,直到自己死去以前都不会抛下凯萝。
原因是悠里比起自身的死,更害怕见到他所珍视的人丧命。
「话不能这么说吧。」
「那殿下呢?」
「什么意思?」
「倘若朗欧学长身陷致命危机时,殿下会拼死相救吗?」
「……唔~」
(插图011)
在四周已逐渐昏暗的傍晚时分,凯萝露出略显烦恼的表情。
「你别问这种很难回答的问题……」
「呵呵,这么说也对。假如换成是悠里即将丧命,殿下会怎么做?即使前往营救会令自己陷入险境,您应该会不顾一切地冲上前去吧。至少我是会这么做。」
「……嗯,是没错啦。」
妙罗先前曾对朗欧说悠里的个性是有利有弊,但那只是为了安抚人的场面话,其内心深处并不这么认为。
只要是与悠里交情深厚的人,无论悠里是失去所有的财产或被赶出霍乌家沦为平民,八成都会一如往常那样支持悠里,理由就在于当双方立场对调时,悠里也一定会这么做。
既然悠里愿意舍命相救,自己相对也会毫不犹豫地做出相同举动,并且从没想过要利用悠里的好意。
在性质上,这层关系与透过利益交换找来的同伴是截然不同。一旦有人开出更好的条件,因利益而来的同伴就会立刻改变立场,反之真心结交成为朋友的同伴便绝不会背叛,将这种人称为最棒的同伴也不为过。
「悠里可是承受着这样的恐惧,仍愿意带殿下上战场,所以他有点过度保护您也是情有可原。」
「……嗯~问题是被你们这样排挤,我还是有点吃味……」
「总之,接下来的事情就等到返回宿舍再慢慢聊。记得多拉同学今天会回老家吧,如果殿下不嫌弃的话,请容我去您的房间打扰一下。」
「是吗?我自然是非常欢迎,毕竟我有许多话想和你聊,你到时大可睡在悠里的床上。」
与女性好友共度一夜会是怎样的感觉?踏上归途的妙罗感到有些雀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