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完艾莉茜唱的歌以后,店内观众也并未就此散场离去。
大半观众都兴致盎然地旁观事态发展。
毕竟本地的代官此刻就浑身颤抖着在我身边伏地叩首。
总是目中无人的代官正怕得要死地跪趴在地。
这种一年难得看上一次──不,搞不好一辈子都遇不到的罕见场面,大大刺激了这群观众爱看热闹的本性。
我仍旧坐在位置上,悠哉地喝着茶。
跪在地上的代官与陪在其身边貌似下属的男子间的对话,突然传进我的耳里。
「不、不行了──哎唷,我快不行了。罗伦斯你快想想办法……」
「能有什么办法啊,威尔大人。都到这个地步还逃跑反而会惹他不快。」
「可、可可可、可可是…这、这可是十三亲王殿下啊?」
「就算是这样,这时候落荒而逃只会让事情变得更糟。我会陪着您的,所以……别慌。」
我听到名叫威尔的代官极度害怕,以及他的下属──名唤罗伦斯的男子刻意压低的声音。
当一个人遇到困境通常会把真性情表露无遗。
按这个道理来说,这两人的立场是不是对调了?
就在我没来由地产生这个想法的时候,威尔终于诚惶诚恐地抬起头来。
「帕、帕帕、帕斯卡尔•威尔,参、参见十、十十十三亲王殿、殿下。」
威尔跪在我面前磕头,罗伦斯则是跪在其后方三步远的地方仰头望着我。
「你就是这里的代官帕斯卡尔•威尔?」
「是──是是是,是的!」
「我不记得曾任命你,你是谁派任的?」
「是、是陛下直、直、直直、直接任命的!!」
「原来如此。」
帕斯卡尔整个人畏惧到有些可怜的地步。
自他来到这里就如同小动物般蜷缩于地,没好好说完一句完整的话。
若按帝国法,帕斯卡尔眼下并未犯下什么大罪。
有钱有势的人把艾莉茜这样的歌手带回私人场所演唱也是时有所闻。
若要深究,问题也只出在意图强行把人带走。
虽是犯了罪,但就算加重其刑,最多也就减俸一个月。
要是艾莉茜真的被带去陪上一晚,或许还会有不同的处置──就现在一切未遂的状况,他倒也不至于需要害怕到这种程度。
「……帕斯卡尔。你知道你犯下的罪行吗?」
「是、是!我、我我、我知道我做下了、不、不可饶恕的错事……」
「……」
他显然并不明白。
我叹了一口气。
跪趴在地的帕斯卡尔又是一个哆嗦。
我看到他这个反应再次一叹。
跪在帕斯卡尔身后的罗伦斯忽地映入我的眼帘。
有别于帕斯卡尔浑身颤抖畏惧不已的表现,罗伦斯自始至终都显得相当沉着冷静。
「你叫罗伦斯对吧?」
「是。」
罗伦斯听到我喊他的名字先是低了头。
而后立刻又马上仰起头来,双眼直视着我开口回答:
「小人名叫罗伦斯•巴尔汀。担任威尔大人的书记官。」
「巴尔汀……你是西国人的?」
「殿下所言正是,家父正是西国人。」
「原来如此。」
未见丝毫胆怯,也未有半分失礼之处。
罗伦斯泰然自若做出回答的模样令我心生好感。
他先前还能冷静地对慌张不已的帕斯卡尔提出建议,一般下属很难做到在君主慌张失措之际还丝毫不受影响地出谋划策。
「……帕斯卡尔。」
「是、是!」
露出「怎么又把矛头对准我了」的表情的帕斯卡尔,拉高音调回答。
「回去写封弹劾你自己的文书。」
「好、好好好、好的!……………咦?」
他下意识地应声答应,随后因不明白我话中含意而一脸茫然不解。
低着头把额头贴着地面的他,诚惶诚恐地确认我的本意。
「弹劾……我自己的文书吗?」
「对。把你哪里做错了、该怎么处罚才合适总结成文书,在明天这个时间之前交到我手里。这件事我们到时再说。」
「……」
「怎么了?还是你要我立刻做出裁决?」
「呃!?……不、不是的,这个,我、我那个──」
「多谢殿下。」
罗伦斯开口打断还没搞清楚我意思的帕斯卡尔,摆出接下命令的模样低头行了一礼,扶起帕斯卡尔就带着他一同离去。
目送完全腿软的代官大人倚靠在罗伦斯肩上走了出去之后,总算看过瘾的围观群众也纷纷跟着七嘴八舌地走出店外。
「谢谢您。」
等到店里的顾客全都走光,店主关上店门以后,站在不远处观望的艾莉茜这才朝我走了过来。
「这样就能再好好唱歌了吧?」
「是的。全都多亏了殿下。谢谢您一直以来的关照。」
「这样啊。」
「……」
「……」
「……」
场面一时陷入沉默。
受不了这种沉默的我出声询问艾莉茜。
「你怎么不问问我为什么要对代官那么说?」
「我所能做的事情就只有继续唱歌。」
艾莉茜给出这般简短的回答。
「这是我报答殿下最好的方式。之后的事情相信殿下会处理妥当的,我觉得我不应该对歌唱以外的事情多加置喙。」
「我就喜欢你这一点。事情也没有那么复杂,还是先跟你透漏一下吧。」
我以这句开场白对艾莉茜说明:
「帕斯卡尔是我父皇任命的,我不能无缘无故否定。再加上刚才那个状况也算不上犯下大罪。只不过,如果一个人在不断犯下轻罪的时候没有受到惩处,将来就会变本加厉。所以我才会要他写下弹劾自己──也就是反省的文书。我想让他把事情写出来,理解到自己究竟错在哪里。要是他能正确意识到自己的错误也就罢了,否则我就会考虑日后另行处分。如果他只会找借口跟拍马屁,或许也可以马上换人。」
「真没想到您那番话里隐含了这么多的含意……」
「不止如此。比起当场定下轻罪,让他悬着一颗心回去更能让他脊背发寒。结果就是教训了他,也降低了你遭遇危险的可能性。」
「原来如此,殿下英明。」
「话说回来,你能再唱首歌给我听吗?刚才被这么一干扰都没能专心聆听。」
「当然!乐意之至!!」
我再次欣赏起艾莉茜美妙歌声的同时,内心暗暗期待那个男子会给出什么样的回答。
☆
次日,府邸外苑。
比照皇族的传统,我入驻封地就将府邸一分为二改造成了内苑与外苑两大部分。
内苑是纯粹的住宅区域。
这里只有我与正室奥黛丽,还有女仆及宦官才能出入。
整体遵循皇帝后宫而建,为确保皇室血脉纯正,严禁一般男性出入。
另一方面,外苑则设有书房与会客室,可以在此处理政务与接待宾客。而男性自然可以在外苑正常进出。
我如今就待在外苑的书房里会见唐•奥兹。
在三年前那件事后,唐就成了我的下属。
稳稳坐在椅子上的我和站在我面前的唐看完了两份文件。
「果然不出殿下所料。」
「是啊。」
我们所看的正是帕斯卡尔递上来的反省文。
我拿到手的反省文共计两封。
其中一封写的是他不知艾莉茜受我庇护而多有冒犯,甘愿接受任何惩罚。
另一封则是他对自己意图强行把平民──也就是艾莉茜带走一事深表反省,自愿罚俸与降职。
顺带一提,正式送到我手里的是后者,前者则是我秘密拿到手的。
「我看了好几次帕斯卡尔写的公文书。提到冒犯殿下的那封是帕斯卡尔亲笔,说及强行带走平民那封则是罗伦斯代笔。」
「果然啊。」
「殿下英明。那个名叫罗伦斯的男子的确如您所想的,是个聪明人。」
「唔嗯。」
不出我所料。
看到昨天帕斯卡尔和罗伦斯的反应,我就猜想他提交过来的文书就算不是求饶,也会是没抓到事情症结点的内容。
事实也正是如此。
事发当时我尚未自报身分。
只要身分没有暴露,「冒犯我庇护之人」这部分就不会被究责。
大抵是帕斯卡尔没有注意到这点就打算提交对此致歉的自省文书,被罗伦斯劝谏制止,才有了后来这封罚俸与降职的文书。
一如他们昨日给我的印象,整件事情的经过再明显不过了。
「……那殿下您打算如何处置?」
「罚俸就行了。原本就是罪只至此的小事。」
「这样就好了吗?」
「是啊。听得进手下贤士的谏言,应该还不算太坏。」
「有容人之雅量。不愧是殿下。」
「话说回来,你能替我去找一趟罗伦斯吗?」
「遵命。不知您有何吩咐?」
「帮我把这个交给他。」
我从公务桌里取出一个恰好足以用双手托住的盒子递给唐。
「这是什么?」
「用一部分芙娃瓦与戒指做出来的盒子。一旦上了锁就只有我才能打开。」
「原来是这样……?」
他歪着头,像在反问我为什么要把这东西交给罗伦斯。
「罗伦斯肯定比帕斯卡尔还要有用。把这盒子给他,万一遇上什么事情他才有方法向我密告。」
「原来如此。不知何时会发生负面丑闻,为了便于他密告才先把这盒子交到他手上。」
「算是这样吧。」
「您这决断真是英明睿智。」
唐说着面露艳羡之色地望向我递给他的盒子。
「怎么了?」
「也没什么,只是觉得他能被殿下赐予这东西,显见您对他的信赖。感觉挺光荣的。」
「是这样的吗?」
我倏地冷笑一声。
「难道不是吗?」
「不,你看看这个。」
我从桌子里取出另一个盒子。
跟我交给唐的那个盒子一模一样。
只是这盒子已经变得残破不堪。
「这是……被人偷走以后用蛮力破坏的吗?」
「不。那人只是收下它以后得沾沾自喜地到处去炫耀而已。」
「沾沾自喜──到处去炫耀?」
唐把这几个字又复诵了一遍。
「我会让芙娃瓦去监视收下它的人。这上面设了一层机制,一旦收下之人未用在原有目的,而是拿着到处炫耀得到我的信任,盒子就会自行毁灭。」
「──原来如此!真是厉害的机制,不,是厉害的想法!」
「那种人不配得到我的重用。」
我话音一落,唐便轻轻颔首表示赞同,退出书房去递送盒子。
我将那个坏掉的盒子又收回桌子深处。
我已经记不得那个背叛我的人长什么样子又叫什么名字了。
罗伦斯会是个信得过的人吗?
我对此感到些许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