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
「……小鸟。」
初白叫清水「爸爸」,清水则直接喊初白的名字。
由于情况完全超出预期,一开始结城的思考还跟不上,随后却立刻明白其中的意涵。
(清水教练是初白的爸爸?不,但姓氏不一样啊……)
结城还在思考这些疑点时,便见清水气势汹汹地快步走到初白面前。
「臭丫头!你在搞什么鬼!」
整间店都充斥着清水的怒骂声。
平常清水的嗓门就很大,然而这股怒吼的音量和感觉却不如往常,彷佛是在狠狠教训孩子。
其他客人也纳闷到底发生什么事,纷纷看了过来。
「别、别这样,清水教练。」
「啊、嗯……对不起,吓到你了。」
听结城这么说,清水才暂时调整自己的呼吸。脸上也不是平常那种笑咪咪的样子,而是嘴唇紧抿,气得怒目圆睁。
「小鸟,你之前跑哪去了?」
虽然跟刚才相比,已经接近平常的语气了,不过清水还是用类似逼问的口吻询问初白。
结城看向初白。
初白低着头,完全僵在原地,无法动弹。
「怎么?你不讲我怎么知道呢?」
「……」
初白还是低头不语。
「你没听见吗?我问你离家出走搞失踪之后都在做什么?」
「……啊、啊……」
初白张开嘴想回答问题,却只能发出无法组织成言语的微弱气息。
见状,清水的眉头皱得更紧了。他再次问道:
「怎么了?快点回答我──」
「清水教练,请等一下。」
结城实在看不下去了,于是出言打断清水。
以初白现在的状态,根本无法好好回答。
「我来回答您的问题吧。」
◇
和初白一同搭上清水开的车后,结城在副驾驶座将回到公寓的路线告诉清水,并讲述目前为止发生的所有事。
包括把在废弃大楼屋顶上被雨淋得湿透的初白带回家,之后变成男女朋友,维持同居生活直到初白恢复平静等,全都毫无保留地说出口。对方可是初白的爸爸,到了这个节骨眼,隐瞒也无济于事吧。
虽然他依旧隐瞒了初白原本打算轻生的事实。
「……原来如此。」
「照理来说应该立刻向警方报案,但经过判断后,我并没有这么做。害您担心了,真的很抱歉……」
说完,结城低头致歉。
清水手握方向盘,好一阵子没有说话。
结城也默默地等着他开口。他已经做好被痛骂一顿的心理准备了。当时的决定或许很难用正确来形容,然而结城仍能充满自信地说自己没有错。所以他也会好好面对对方的斥责。
虽然他这么想……
「哎呀~太好了!幸亏是借住在结城同学这种人家里。」
清水像平常一样笑嘻嘻地说。
「咦?」
原以为会像初白刚刚那样被骂得狗血淋头,所以结城有些呆滞。
「您不生气吗?」
「嗯?那是其次啦。毕竟好端端一个女孩子忽然失踪,我很担心嘛~怕她会被坏男人拐走。听你刚才的描述,你们之间应该没有不纯的异性关系吧?」
「咦?是、是啊,当然没有。」
「嗯唔~像学生那样清清白白的,非常好。可能是因为小鸟很早就丧母,个性变得内向许多,一直让我很不安。但能找到结城同学这种可靠的男朋友,我就放心多了。」
「……别这么说,因为初白真的是个贴心无比的好女孩。啊,麻烦在那个红绿灯左转。」
「好好好,知道了。啊,顺带一提,初白是我死去的老婆旧姓。」
原来是这样啊,难怪大谷调查时才找不到姓初白的学生。看来结城在那个雨夜里问她名字的时候,她就立刻冠上了母亲的旧姓吧。
「不过小鸟也得好好感谢结城同学喔!」
清水对坐在后座的初白这么说。
「……好。结城,真的很谢谢你。」
「啊,不用谢啦。能待在初白身边,我也很开心啊。」
「嗯嗯,真不错~好青春啊……啊,结城同学,你家在这里吗?」
「啊,没错。」
清水的车在结城的公寓前停了下来。
「那你们把行李搬过来吧,我在这里等。」
「……好。」
结城应声后便下了车。
初白也默默地走下车。
没错,这是理所当然的。
待会儿初白就要收拾行李回到清水家,也就是她原本的家。
持续了将近两个月的同居生活,就这么突然地迎来了终点。
◇
「……」
「……」
初白走进房间后,依旧沉默地收拾着自己的行李。
话虽如此,房里也几乎没有初白的东西,因为她当时带来的原本就只有身上这套制服,以及装在书包里的一点点东西而已。生活必需品都是用结城买回来的,剩下的顶多只有跟大谷一起去买的衣服。
「……但我真没想到清水教练是初白的爸爸。所以你的传接球技术才这么好吗?」
「啊,不是,我们没有一起打过棒球。不过也是,我经常跟妈妈去看爸爸比赛。」
「啊,而且感觉初白你也知道一些诀窍……对了,不该叫你初白,你是清水小鸟嘛。」
「叫我初白就可以了。毕竟我已经听你叫习惯了……」
「是吗?也对,我也习惯喊你初白。」
「嗯……」
「……」
「……」
话题至此就结束了。
结城环视了房间一圈。
「啊,你要把游戏机带走吗?」
结城指向还插着手把的游戏机这么问。
初白却摇摇头。
「不了,那是你的东西……」
「这本来就是为了初白买的嘛,想要的话就拿走吧,不要客气。」
「……」
初白盯着游戏机,好一会儿都没说话。
结城也静待初白的回答。
两人僵持了几十秒后,初白才微微笑着说:
「……说得也是,那我就不客气了。」
「别再因为玩太久搞坏身体喽。」
「不、不会再这样了啦。」
初白有些害羞地这么说,并用无比轻柔的动作将游戏机放进书包里。
这样一切就准备好了。
「……那我走喽。」
「好。」
初白拿着书包和衣服站起身,走到玄关前。
「结城,谢谢你这段时间的照顾。」
当初白说完这句话,准备低下头道谢时。
「……等一下,初白。我只想问你一件事。」
「什么事?」
「初白……你有话想跟我说吗?」
结城这句话,让初白惊讶地瞪大双眼。
「……为什么这么想?」
「因为你从刚刚开始,说话时就一直在拨头发。你可能没注意到吧,只要心里有话但说不出口时,你就会有这种习惯动作。」
没错。从刚刚开始,不,是遇见清水后就没停过。
初白一直表现出拨弄头发的习惯动作。
所以她有所隐瞒。
一定有。
虽然很想说,不想给别人添麻烦的初白却说不出口。
「初白,我之前也说过,希望你可以更任性一点,我也想尽可能满足你的要求。所以,你能不能告诉我呢?」
结城直盯着初白的双眼这么说。
可是……
她却立刻移开视线低下头去。
「……不,没什么事。」
「初白……」
「真的没什么事。不用……担心我……」
「……」
她的表情一点也不像没事的样子。
但再继续追问下去,初白应该也不肯开口吧。强行逼问这种事……结城还是不想冒犯。
「是吗……那就好。你想说的时候再告诉我吧。」
「……对不起。」
「没事,不需要道歉啦。对了,如果我想打电动的时候,可以去你家玩吗?」
「嗯,当然可以。我会等你……」
初白面带笑容这么说。
然而她笑得无比僵硬,跟平常截然不同。
◇
清水下了车并抽起烟来。
「你们两个是不是拖太久啦?」
「啊,抱歉,让您久等了。」
结城说完,清水便把烟头丢在地上用脚踩熄。
「不,没关系。你们应该也想聊聊一起生活的那些回忆吧。」
「……结城,那我先告辞了。」
「好。」
初白对结城低头致意后坐进后座,并关上车门。
确认车门关上后,清水走向结城低声说道:
「结城同学,再次感谢你这段时间对小鸟的照顾。」
「不,说不上照顾啦。家事都是她替我打理的,反而是我被她照顾才对……」
「呵呵,这样啊。小鸟做的菜是不是很好吃?」
「是啊,真的没话说。」
对结城来说,那可是至高无上的美妙滋味。拖着疲惫身躯回到家,吃一顿初白做的料理,几乎就是他的生存意义了。
「啊,对了,结城同学。」
清水又拿出一根烟,点燃后抽了起来。
「往后可能一段时间见不到小鸟了,你没问题吗?我想留点亲子相处的时间,好好聊聊未来。」
「……啊,没关系。」
这种相处时光的确是不可或缺的。
「我对你真的充满无尽的感谢。状况稳定下来之后,我会再主动跟你联络……如果你能顺便加入棒球队,我会更感谢你……」
「恕我拒绝。」
「这样啊……可惜,真是太可惜了。」
说完,清水便坐进驾驶座并关上车门。
嘴上还叼着那根点燃的烟。
◇
「……」
初白已经不在了,结城独自在房里发呆。
自己的房间里就只有自己一个人。在两个月前,这本该是再正常不过的光景,如今却……
「心里缺了一个口,是不是就是这种感觉?」
那他的心未免也太脆弱了。过去那个每天就只会读书打工,日复一日还能面不改色的结城佑介到哪里去了?
但也不能一直杵在这里。
他坐在书桌前,心想:总之先读点书吧。
可是……
「……啊~不行啊。」
根本无法专心。他看着题库上的文字,却只是匆匆带过,这还是有史以来头一遭。
他无意间瞄到桌上那本初白写过的题库。
初白睡过的棉被搁在房间一角,她煮饭时使用的菜刀和餐具,以及因为触感舒适而用到现在的那条浴巾。初白带来的东西应该全都带走了,这间房里却处处是她留下的痕迹。
「去家庭餐厅看书好了。」
于是结城带着钱包、文具和题库,就此离开房间。
◇
清水和初白乘坐的车辆,在一栋双层独栋民宅前停了下来。
这里便是他们长年居住的家。
「……我们到家了,小鸟。」
「……」
「喂,快下车啊。」
「……好。」
初白低声回应,下车后便跟在清水身后。
打开玄关门踏入室内,空气中就飘散着熟悉的烟草气味,甚至都附着在墙上了。这明明是自家的气味,初白心中却没有平静可言。
只要回到结城那个家,就会感受到一股让人放松的暖意。初白心想:两者的差别到底是什么呢?
玄关大门「喀嚓」一声关了起来。
清水直到刚才都盈满笑意的那张脸,顿时扭曲变形。
「……好了,小鸟。就让我听听你的解释吧。」
「……」
尽管知道这么做毫无意义,初白仍闭上双眼,咬紧牙关。
随后,一道猛烈的冲击狠狠打上她的脸颊。
◇
结城一到家庭餐厅,就碰到两个熟面孔。
「哎呀,真巧。」
「嗨,结城。」
是大谷和藤井。
看他们桌上放着饮料吧的杯子,冰块早已溶解见底,可见谈得很入神吧。
藤井看着结城手上的题库问道:
「结城,你干嘛啊,才刚考完试耶,马上就要看书啦?」
「……是啊。」
结城有气无力地回答。
见状,大谷皱着眉说:
「结城……你那边出事了吧?」
「呃,没有……」
「看你一脸郁闷,怎么可能没事啊?最可疑的是,考试都考完了,你怎么没跟初白在一起,太奇怪了吧?」
大谷恶狠狠地将视线直射而来,结城完全无法反驳,只能闭口不语。
「放弃挣扎吧,结城。翔子生起气来可是很顽固的喔。」
藤井耸耸肩说道。
「我也很担心麻吉的状况。如果可以,要不要跟我们聊一聊?」
「……啊,说得也是。你们跟初白也很熟了嘛。」
说完,结城就和他们坐在同一桌。
他先点了饮料吧畅饮方案,随后说起今天发生的事。
起初知道清水是初白的父亲时,两人惊讶地大喊一声,之后却不发一语,眼神严肃地倾听结城讲述。
结城也对他们俩全盘托出了。
不是只有粗略描述而已,结城把自己的感受也如实陈述。包括清水在初白面前表现出跟平常截然不同的一面,以及初白临走前明明有心事却说不出口的模样。总之他将自己的感受和目前可知的情报全说出来了。
「……原来如此。」
大致听完后,大谷喝了一口重新去饮料吧拿回来的咖啡。
「总而言之,结城……你是个超级大笨蛋。」
随后,她毫不客气地劈头痛骂。
听到这意料之外的斥责,结城呆愣地问:
「什、什么意思?」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大笨蛋。既然知道初白心里有话说不出口,为什么不问清楚?」
「因、因为……」
大谷把咖啡杯放在桌上,继续说道:
「最离谱的是,你怎么这么轻易就同意清水说的每一句话,让他把初白带走呢?就算你再迟钝也想象得到吧?初白她……根本不想回去啊。」
「……」
没错,结城的确也这么想过。
也怀疑过是否有这个可能性。
可是……
「决定权在初白手上啊……」
「结城,你啊……」
「总不能……要她凡事都听命于我吧。我也不想用强硬的手段逼问她,反正又不是永远见不到面了。而且清白是初白的爸爸,当然会担心她的安危啊。还有……还有……」
结城握紧了手上的杯子。
「……既然爸爸还在世,就想跟他一起生活吧。毕竟他不会一辈子都在你身边……」
「结城……」
藤井曾经看过结城和父亲练习的画面,不禁轻声低喃。
另一方面,大谷再次拿起杯子,将剩下的咖啡一饮而尽。
「呼……我也能理解你的心情啦。」
随后,她用彷佛要往桌上敲的气势,「喀嚓」一声放下杯子。
「吶,结城,你下意识对『颐指气使』这种行为相当排斥吧?我猜应该是你被父亲逼着练习棒球的关系。你虽然说不怎么讨厌,却在无意识间认定这种行为不恰当。你又这么温柔,自然不会想对其他人做这种事。」
「……怎么……」
结城原本想说「怎么可能」,却说不出后面两个字,因为大谷说的这句话完全直捣结城的内心最深处。
的确,结城总习惯避免「指使他人」这种行为。尤其当对方拒绝后,他就会立刻让步。想和初白牵手时是如此,想麻烦初白做早餐是如此,想送礼物时也是如此,这次也一样。基本上,他只会慢慢等待对方表示意愿,或是提出拐弯抹角的要求,好让对方有意进行。
「你有事有拜托我的时候,怎么就这么不客气呢?算了,之后再好好跟你算账。你不愿插手干预太多,也不想强迫他人,我觉得这种思维值得嘉许。也正是因为你的体贴,初白在你身边才能安心许多……可是啊。」
大谷将脸凑近结城说道:
「强制干预也不尽然全是坏事。我们去买衣服的时候,我不是逼你把自己的衣服也买下来了吗?你觉得我只是在给你添麻烦吗?」
「……没有,初白也觉得很开心,还称赞我很帅气。所以我很高兴……」
「就是这样。现在也是同样的道理,因为我刚才逼你实话实说,你才能像这样对我们坦承一切。」
「……」
「结城,连你都这样了,何况是初白呢?若没有强行关心她的状况,她一定会继续压抑自己……这样一来,她可能又要往下跳了。」
「……你怎么知道这件事?」
「帮她选衣服的时候,我从字里行间听出来的……对了,既然提到自杀这件事……」
大谷拿出手机按了按屏幕。
「起初我怀疑她在学校遭到霸凌。毕竟她个性如此,我猜她可能不太会跟同学交流,替她选衣服时还看到她身上有瘀青和伤疤,以为也是霸凌所致。可是……我请朋友帮忙调查那间女校的状况,刚刚那个朋友发了讯息给我。」
大谷将手机放在桌上。
屏幕上显示聊天室的画面。
大致内容就是,虽然学校里没有姓初白的学生,却有个学生从两个月前就没来上学了。那个人应该就是初白吧。只要用「清水小鸟」这个名字去查,便会发现这个学生就是初白。
然而下方的聊天内容,让结城怀疑自己是不是看错了。
「……没有……霸凌状况?」
「没错。正确来说,一开始确实有些人会去捉弄她,但某天她们半开玩笑地将初白撞倒后,初白整个人摔倒在地,头部似乎还流血了。」
然而初白当时的反应相当异常。
她脸上淌着鲜血,表情毫无变化,一再重复「对不起」这句话。
「把她撞倒的那些人好像吓到了,因为她的反应明显不正常。从此以后,再也没有人敢跟她扯上关系了。毕竟那里的学生头脑不差,我猜她们心里也很清楚,这种一看就很危险的家伙不能随便招惹吧。」
初白在学校受伤的意外,前前后后就这么一次。
在那之后,尽管没有刻意忽视她的存在,但大家依旧会跟她拉开距离,只跟她保持最低限度的关系。
「等一下……那初白的伤痕和瘀青……」
跟初白一起读书时,初白曾说自己的生活就只有上学,放学后还会马上回家。
若此话不假……那会导致初白受伤的地点和原因,不就只有一个了吗?
「吶,结城,虽然不知道你爸爸的个性如何,不过在你眼中,初白的爸爸清水像个『好父亲』吗?」
大谷这句话,让结城再次回想起清水对待初白的态度。
充满威吓的言词、命令语气,以及难掩愤怒的神情。
虽然结城的爸爸也是如此,本质上却有明显的差异……
「喂,结城。」
直到刚才都不发一语的藤井终于开口了。
「我正在接受那个人的指导。他的教法简单易懂,却又十分扎实,确实给了我不少帮助。我也总是对他敬佩有加,觉得他的实力果然是前职棒选手。但我总有一个疑问……」
藤井沉下嗓子说道:
「他的眼中毫无笑意。明明总是笑脸迎人,嗓音也很宏亮,那双眼却让人看了心底发毛。」
结城也有这种诡异的感觉。
脸上明明在笑,看起来却一点也不快乐──总觉得不太想和清水说话的那种感觉,或许就是如此吧。过去初白一直跟这种人生活在一起,现在也在那个男人身边。
「……初白!」
结城意识到状况不对,马上站了起来。
看他神情慌张,藤井开口说:
「清水教练的家,就在市立高中附近那间烤肉店对面,那栋红色屋顶的双层独栋民宅。」
「谢谢你,藤井……对了。」
「嗯?怎么啦?」
「这样可能……会给你跟棒球队的人添麻烦……」
藤井含了一口杯子里的冰块,喀啦喀啦地咬了起来。
「嗯~不过……照你的意思去做吧?有问题的话,就用超大杯圣代跟我和解吧。」
说完,藤井微微一笑。
「好,要吃多少杯都可以,我请客。」
留下这句话后,结城便把千圆纸钞放在桌上,立刻冲出家庭餐厅。
◇
初白认为,人不可能会习惯痛苦。
只会变得连反应痛苦的力气都没有。
「死丫头,居然害我费了这么大的工夫。」
清水用他骨节分明的大手,狠狠揪住初白的胸口。
「……对、对不起。」
「别以为道歉就没事了!」
听到怒吼声后,初白就被重摔在地。
空气被挤出肺部,近乎无声的呻吟从口中流泻而出。
好痛苦,她却也喊不出声。
「我在大热天跟那群嚣张的高中小鬼打交道,你却开开心心地跟男人玩得很爽嘛。你在跟我开玩笑吗?」
「对……不起……」
「我刚刚不就说道歉没用了吗!」
清水像在踢足球一样,往初白的腹部狠踢一脚。
深到骨子里的猛烈冲击,让初白浑身痉挛。
怒不可遏的清水气喘吁吁地说:
「哈啊、哈啊……开什么玩笑……嗯?」
初白摔倒时,书包里的东西也掉在地上。
清水往书包里面看了一眼。
「那个方型盒子是什么?」
是临走前结城拿给她的游戏机。
是结城为自己而买,让她沉迷其中,还跟结城笑着一起玩过的游戏。
「啊,是广告上那款游戏机啊……我知道了,是结城那小子送你的吧?这种无聊的破东西……!」
清水双手拿着游戏机往上举,似乎想往地上砸烂。
「不行!」
「你搞什么!」
初白拚了命冲向清水,从他手中抢下游戏机。
「……喂,你刚才是怎样,小鸟?」
「那、那个,我……」
冲动行事后,初白才发现自己闯祸了。
清水脸上充满烧得更旺的怒火,往倒在地上的初白走去。
接着狠狠地用脚跟踩了下去。
「嘎……哈……」
初白口中再次发出难以成声的呻吟。
清水却没有就此停止,往初白蜷缩的身子踩了一次又一次。
「怎么,想跟爸爸造反了是吧?」
他破口大骂,还持续猛踩。
初白根本无法动弹,只能缩起身子忍住痛苦。
尽管如此,她依旧用双手将充满回忆的游戏机紧拥入怀,想保护它不受其害。
「你以为!你是、用谁、赚的钱!吃饭的啊!」
父亲激昂愤慨的吼叫声,从头顶倾注而下。
……在即将失去意识的痛苦之中,初白心想。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呢?
至少在初白七岁之前,这个家庭还是幸福美满的。
虽然有时作风严厉,但妈妈依然美丽又温柔。尽管爸爸碍于职棒选手的身分很少回家,不过只要一回来,三人就会到附近的餐厅饱餐一顿。初白最喜欢松饼套餐了。当时妈妈抱怨道「这种东西在家里也能做啊」,爸爸还拚命安抚,让她印象很深刻。
三个人脸上都带着笑意。
但在初白七岁那一年,母亲在一场车祸中丧生了。
那天她跟妈妈去游泳池,回家路上她缠着妈妈说想吃冰淇淋。结果她不顾妈妈反对,正想穿越马路跑到对面的超商时,一辆超速的面包车忽然撞过来。
妈妈立刻冲上前保护初白,结果被车子辗了过去。
虽然被送往医院急救,不过当爸爸接获消息赶来时,妈妈已经断气了。初白至今仍清楚记得,自己跟临死前的妈妈说了什么。
对不起、对不起,都是我太任性了。
那辆面包车确实严重超速,但当时……行人号志灯是红灯。
冲出去的人是她,所以该命丧轮下的人不是妈妈,而是自己才对……
妈妈用嘶哑的嗓音,对泪流满面不停道歉的初白说:
『我才要……跟你道歉……小鸟……你要乖乖的喔,要代替我照顾爸爸……』
初白将这句话深深地刻进心坎。
知道了,妈妈。
我会好好听话,努力加油,才能代替妈妈成为爸爸的后盾。
随后爸爸因为退出职棒,在家的时间也变多了,却总是躲在房间里以泪洗面。尽管悲伤随着时间平息,爸爸却再也没有露出笑容。
而且从某一天开始,爸爸就开始对初白严厉管教。妈妈还在世时,他从来不曾如此。
『别成天到处玩,认真读书。』
爸爸对初白这么说。初白当然也遵照妈妈的遗愿,想要用尽全力支持爸爸。
好,爸爸,我会乖乖听话。
自那天起,初白便舍弃一切娱乐,努力精进学业。可是就算她拚命读书取得好成绩,爸爸仍不肯对她展露欢颜。
『这点家事你可以帮忙做吧?』
好,我会加油。
那天以来,初白就揽下了这个家的所有家务。
但爸爸依旧不见喜色。
『你是女人耶,去学做一两道菜吧。』
好,我会努力。
那天以来,初白就看着妈妈做的料理笔记,认真学习厨艺。
她拚命练习,只为了让父亲露出笑容。然而不管做得多美味,爸爸却总是面无表情默默地吃,从来不曾笑过。
某天,初白在回家路上跟野猫玩到天黑才回家,结果爸爸勃然大怒,直接赏了初白一个耳光。
『别让我担心啊!蠢丫头!』
初白心想,当时爸爸或许是出于担心,才不小心出手打了她。
但在那之后,爸爸的暴力程度与日俱增。
对她拳打脚踢、赏巴掌,还用烟头烫她。
这些虐待行径虽然变成家常便饭,初白却认为:若这样能让妈妈死后就不曾笑过的爸爸心情舒畅一点,那也无妨。
妈妈,你要在天上看着我喔,我会代替妈妈做爸爸的后盾。
爸爸,我还撑得住,所以再对我笑一笑吧。
时光就这么匆匆而逝……
直到两个月前下着大雨的那一天。
初白偶然间完美重现了妈妈过去常做的咖哩饭。
她一直在寻找这个味道。当时妈妈为爸爸做的第一道菜,似乎也是这个咖哩饭。这样一来,爸爸一定会很开心。
于是初白在晚餐时端出了这道咖哩饭。
爸爸吃了一口就停下动作。
他会不会笑着对我说「很好吃」呢?初白心中充满期待。
爸爸却端着盘子,缓缓起身。
『……我都已经失去她了,你现在是在嘲讽我吗?还是你觉得自己可以代替她的位置?』
说完,他便把整盘咖哩连同盘子扔进垃圾桶。
初白的脑海顿时一片空白。
之后爸爸又像平常那样对她又吼又打,但她已经没什么印象了。
只是这件事让她明白,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是徒劳。
她开始思考,自己过去的生存意义到底是什么?居然这么煎熬、痛苦又难受。
……哪怕只有一会儿也好,真想得到解脱。
所以她回过神才发现,自己已经将最低限度的物资装进书包,离家出走了。
她步履蹒跚,四处彷徨,才惊觉已经走上废弃大楼的屋顶。
跨过围栏后,她看着脚下。
啊,好像能解脱了。
她带着这个单纯的想法,将身体倾斜,彷佛被地面吸下去似的……
就在此时,她听见了声音,跟自己年龄相仿的男孩子的声音。
「……初……白……」
没错,正是这个带点温柔又沉稳的嗓音。虽然隐约有这种感觉,可是说不定从那个时候开始,自己就被那个人深深吸引了。
「初白!」
「……咦?」
满身大汗、气喘吁吁的结城,居然站在起居室的入口。
◇
时间往前回溯大约十分钟。结城在上坡路奋力奔跑,目标是附近的那间市立高中。
快喘不过气了。
啊,该死,我的耐力退步了。
陡峭的坡度,加上日落后依旧闷热的柏油路面,正缓缓夺取结城的体力。
脚已经快要没感觉了。
但他依旧继续奔跑。
摆动双臂,拖着沉重的身躯不断往前。
为什么要做到这个地步?
那还用说。
(因为女朋友在等我啊……)
仔细回想,打从一开始,初白就对外人的触碰异常恐惧。隔着制服也清晰可见的瘀青和伤疤,以及害怕给人添麻烦到不寻常的地步。
一看就知道她扛着某种沉重的过往。
可是……
初白却还是那么温柔,用尽全力回应结城的心意。
就连「美少女死了太可惜,不如跟我交往」这种一时冲动说出口的愚蠢告白,她都愿意接受,只因为结城毫不掩饰的心意让她很开心。
听到结城想跟自己牵手,尽管心怀恐惧,还是握住了结城的手。
每天为结城张罗美味的餐点。
最重要的是……
整段青春岁月都被读书和打工填满,恋爱技巧拙劣无比的结城,总想尽办法用自己的方法逗初白开心。
结城笨拙的思考方式,总被大谷嘲笑太过难懂。
初白都愿意明白、理解,并露出笑容。
世上还有比这更令人喜悦的事吗?
世上还有比她更温柔的女孩吗?
所以结城才要用尽全力奔跑。
再等一等,我的女朋友,我马上过去。
爬上坡后,就能看见市立高中了。从顺时针方向环视学校外围一周后,结城看到一间黑色招牌相当醒目的烤肉店。
烤肉店对面……找到了,红色屋顶的独栋民宅。
门牌上写着「清水」二字。
结城用尽剩余的体力跑到玄关口,正准备按下电铃时,隐约听见房里传出清水的怒吼和巨大声响。
想都不用想就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他立刻将手搭上玄关大门,发现门没上锁。
打开玄关门后,结城往传出声响及怒吼的起居室狂奔。
结果映入他眼帘的……果然是意料中最凄惨的一幕。
「初白!」
回过神来,结城已经吼出声了。
「……结……城?」
初白脸色惨白地蹲在地上,全身被清水狠狠践踏。
此刻的状况再明白不过。
结城顿时怒火中烧。
「该死的清水……马上拿开你的脚。」
「哎,真服了你。非法入侵可是犯罪啊,结城同学。」
清水听从结城的指示,将脚从初白身上移开并这么说道。
他还是平常那种笑嘻嘻的模样。然而就像藤井方才所言,他的眼神中毫无笑意。
结城打从心底想着:你哪有资格骂我犯罪啊?
「结城……你怎么……」
「这还用问吗?因为我是你男朋友啊。别让我说那么多次。」
结城用温柔的嗓音这么说,接着转头正视清水。
「啊~结城同学,这是我们的家务事。虽然你是男朋友,终究还是局外人啊,随便干预也会造成我们的麻烦……」
混账东西……都什么时候了,还敢这么厚脸皮啊。
结城愤恨地咬紧牙关。
「……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结城开口质问,嗓音跟刚才和初白对话时截然不同,满是严厉的指责。
清水却面不改色地说:
「你问我在做什么?我就是……在管教啊。」
「你说……管教?」
「对啊,就是管教。没跟父母报备行程就离家出走,两个月都没去上学,还借住在男人家里。我在教育这个坏丫头,要她以后不能再犯这种错。这样有什么问题吗?」
根本没提出失踪协寻的父母,还敢大言不惭啊。应该只是担心虐待初白的行径败露而已吧。
「你说这种把人往死里打的行为是『教育』?别开玩笑了。」
「这是教育方针。要管教不听话的孩子,这点程度算是很正常了。这是清水家的一贯作风。」
清水丝毫不觉愧疚。
这个男人没救了。
虽然结城的爸爸也是支持适度体罚的人,这个男人的做法却极度偏差。
结城认为没必要多费唇舌了,便开口说道:
「……这些话留到警察面前再说一次吧。」
清水的眉毛一挑。
没错,被结城看到施暴现场的那一刻,清水就已经玩完了。尽管他一再诡辩,既然他在初白身上留下这么多明确的证据,应该也无法找借口开脱了。
清水「呼~」地叹了口气。
当结城以为他要放弃抵抗时──
「你要报警吗?好啊,随便你。」
「什么……?」
他的态度实在不像被逼入绝境的人,让结城疑惑地蹙紧眉头。
清水朝着结城缓缓走去。
他的动作虽然缓慢,但身高将近一百九十公分的魁梧成人逐渐逼近的感觉,依旧魄力十足。
不久后,清水便来到结城眼前。
随后──
结城的腹部顿时窜过一股闷痛的冲击。
「呃……」
清水毫不留情地用膝盖往结城腹部一踢。
「咕……啊……」
内脏哀鸣四起,嘴里发出了呜咽声。
他本来想开口问「你在做什么」,却因为横膈膜痉挛而说不出话。
清水又狠狠地对结城挥出右拳。
这次是太阳穴感受到冲击,还伴随着骨头嘎吱作响的声音。
结城双膝一跪,瘫倒在地。
「结城!别这样,拜托快住手啊,爸爸!」
初白悲痛的惨叫声响彻了整间房。
结城费尽全力撑起上半身看向清水,视线却因为眼睛渗血而模糊不清。
看样子应该是头部流血了。
在渗血的模糊视野中,能看见清水由上往下俯瞰的神情。
还是那副眼中毫无笑意的虚假笑容,彷佛缺少了某种人类该有的重要情感。
「啊,好啊,想报警就报吧。相对地,我会将这一切公诸于世,也会跟校方报备喔?包括我是如何虐待小鸟,还有你们这两个月同居的事实。」
「这……」
看到结城顿时语塞的样子,清水勾起嘴角,更进一步地说道:
「这样好吗?会给周遭的人添麻烦喔?优待生的资格怎么办?虽然你们都是高中生,不过在用学校的租金补助租的房子里同居,应该不太好吧?就算坚称没有不纯的异性关系,但大人们是不会相信的唷。最惨的状况就是退学……至少你一定会被踢出优待生名额啦。我这个教练因为涉嫌虐待被逮捕的话,棒球队自然就会长期停止活动,你的好朋友藤井同学就去不了甲子园了呢。」
「藤井?那家伙才不在意这种事──」
「啊,你好像没听说吧。最近藤井同学几乎每天都会练习,直到不得不离开学校的时间为止呢。」
藤井那家伙……从来没对他说过这些啊。
「你应该也是为了将来的梦想,才会拚命努力到现在吧,而你朋友藤井同学也打算认真练习棒球了。他一定很想踏上甲子园吧,毕竟是从小学就一路喜欢到现在的棒球嘛。况且,你是不是忘了最重要的一件事?」
清水抓住倒卧在地的初白的手,硬是将她拉了起来。
「你是不是也该考虑一下小鸟的心情?要是她长期受虐的事实被公诸于世,就会对你和藤井同学造成无可挽回的伤害喔?这孩子应该不希望这种事发生吧?是不是啊,小鸟?」
被他这么一问,小鸟缓缓点头。
「那你就得拜托结城同学喽。」
「……结……城……」
初白奋力挤出嘶哑的嗓音说:
「谢谢你……过来关心我……光是这样……我就已经非常开心,你有这份心意就足够了……」
「初白……」
「结城,因为你很善良,才更不能给你添麻烦……我没事,毕竟就是这么一路走过来的……」
初白满是伤痕的身体不住震颤,却带着笑容这么说。
「……我觉得……医生这个梦想真的很伟大。我会永远支持你。」
听起来就像此生永不相见的诀别。不对,她这番话的用意,确实就是往后不打算再见结城了吧。
啊,他都明白。
他自始至终都明白,初白就是这种女孩子。
她的父亲清水一定也知道,才会如此老神在在吧。
「就是这样,结城同学。」
清水拿出一根烟,点燃后叼在嘴上。
「好啦,冷静一点吧,结城同学。为一个女人抛弃努力至今的成果,未免也太蠢了吧?除了小鸟之外,这世上还有好几十亿的女人。想谈恋爱的话,就彻底忘了小鸟,重新再找一个不就得了?这才是明智的生存方式。」
「……原来如此。清水,我懂你的意思了。」
结城叹了口气,用冷静的嗓音说道:
「我的确是为了医生这个梦想才努力到现在。要是和初白同居的这两个月,被充满恶意的方式报给校方,我一定会失去优待生的资格。这样一来,我这个穷小子就得离开那间学校了。」
「嗯嗯,说得没错。过去的努力就会化为泡影喔。」
「藤井那家伙也是。我现在有点欣慰,那小子终于肯全力以赴了。他一定会变成非常优秀的选手,我也想打从心底为他加油。」
「是呀,他很有才华。如果你也愿意加入,他真的会以甲子园为目标。以我这个前职棒选手来看,他的热情是无庸置疑的。」
「而且……我也知道,初白绝对不希望自己害我们的梦想白白断送。就因为她这份体贴,我才会深深爱上她。」
「你明白就好。好了,赶快回去吧,结城同学。回去以后便把小鸟忘了,恢复以往的生活方式。」
清水对结城已经无话可说,于是转头看向初白。
那张扭曲的面容写满了恶意。
「好了,小鸟,我们继续吧,话还没说完呢。这次要给你格外痛苦的惩罚。把嘴巴张开,我要让你尝尝刻骨铭心的痛楚,免得你下次再重蹈覆辙。」
说完,清水就拿出叼在嘴里的烟。
准备用热烫的烟头刺上初白的舌头。
就在此时──
「──未免太小看我了吧,你这王八蛋。」
啪叽。
清水的身体遭受来自一旁的冲击,直接摔倒在地。
「咕、啊!什、什么……」
清水对突如其来的意外感到困惑。
结城低头看着他,并将刚才揍飞清水后还隐隐作痛的右拳握紧。
「初白,你没事吧?」
结城蹲在初白身边,温柔地撑起她的身子。
「……结城……为……什么……」
见初白一脸不可置信,结城说道:
「就说别让我说那么多次了。我不是你的男朋友吗?」
「臭小子……」
清水脚步踉跄,好不容易才站了起来。
脸上甚至连虚假的笑容都荡然无存,而是因为憎恨歪曲变形的嘴脸,完全表现出这个男人的本性。
「妈的,结城,你找死啊!你知道吗?只要我一出手──」
是啊,我当然知道。
我会被剥夺优待生资格,无法继续留在学校。
藤井好不容易开始认真练球,打进甲子园的梦想却要被迫中止。
初白也会因为这股罪恶感受尽折磨吧。
可是……
「那又如何?」
结城说得斩钉截铁。
「什么!」
清水大惊失色,初白却比他还要震惊。
「不、不可以,结城!」
「是吗?要当医生的话,就算去不了学校也有其他方法可以解决吧,去考高中学力鉴定就行了。还有,其他棒球队成员跟我无关,但我会一直请藤井吃超大杯圣代赔罪,直到他肯原谅我为止。」
「怎么可以……」
初白摇摇头。
「不行……结城,你不是拚命努力到现在了吗?」
「是啊,所以只要更努力就好了。而且初白,你应该会像现在这样被罪恶感苦苦折磨,可是……」
没错。对初白来说,这或许是最令她无法承受的苦痛,甚至远胜于父亲的暴力。
然而……
结城勾起嘴角得意一笑。
「我不想管了。」
「……什么?」
初白愣住了。
喔,好像很久没看到她这种可爱的表情了。
「我不会再顾虑初白的心情了。老是要配合你这种体贴,根本没完没了。所以我决定,想拯救你的时候就擅自出手。而且我已经揍了清水一拳,现在才说这些也太迟了。你就放弃抵抗,接受我的帮助吧。」
「……」
初白目瞪口呆,吓得说不出话来。
嗯,我的女朋友连这种表情都这么可爱。
「还有什么?啊,长期受虐这件事公诸于世后会怎样?以后会嫁不出去吗?那就更简单了。」
结城牵起初白的双手说:
「到时候就嫁给我,可以吧?」
「咦?好、好的,你不介意的话……呃,咦?」
「好,这样就全部解决了。」
结城双手环胸低吟了一声,又对初白露出笑容。
「怎么样,初白?这就是耍任性的方法,厉不厉害?」
「结城……你真的……老是这样……」
「你在开玩笑吗,王八蛋!」
清水摀着被揍了一拳的右脸颊放声大吼。
「才不是在开玩笑,基本上我无时无刻都很认真。还曾经因为太过认真,在体育课被警告要学会察言观色,非常死心眼。你简直错得离谱。你刚才是不是说世上的女人多得是,为她牺牲累积至今的成果太愚蠢了?」
给我听好了,混账东西。
「正好相反。生活方式和完成梦想的方法多得是,初白却只有一个。遇见她以后,我原本灰暗的世界才变得多彩缤纷。如果没吃到她做的饭,睡前没有和她温存,我便会提不起劲。所以她根本无可取代。」
听到结城这番理直气壮的宣言,清水的愤怒似乎飙到最高点。他用几乎能发出声响的力道猛搔头发,并对初白说道:
「这种恋爱脑的白痴没救了,根本说不通。喂,小鸟!你自己说!亲口告诉他所做的一切只会给你添麻烦!」
结城看向初白,她浑身都在发抖。到目前为止,初白可能从来不敢违抗父亲这种因为气愤随口说出的命令吧。
所以结城用坚定的嗓音向初白诉说:
「吶,初白。虽然已经说过好几遍了,但我还是要再说一次。我希望你可以再任性一点,也希望你能说出自己想做的事。我一定会尽可能完成你的要求,好吗?」
初白虽然迷茫了一会儿,却还是紧紧闭上眼睛。
当她再度睁开眼时,眼神中已经充满坚定无比的决心。
「……好,结城。我要……试着任性一回。」
初白直盯着清水的双眼。
结城的手忽然感受到一股熟悉的暖意。
(……可以牵着我的手吗?)
(啊,当然可以。)
只见初白深吸一口气,接着用微弱的嗓音……
(……妈妈,对不起。)
低喃了这么一句。
「怎么啦!快点说啊!不听爸妈的话了吗!」
「──我不要!」
初白用发自丹田,也是这辈子最大的嗓音奋力一吼。
「什么!」
「我不想跟你在一起!我想跟愿意开口说爱我,对我呵护备至的结城在一起!所以我不想听你的话!」
力量十足的坚决嗓音响彻了整间房。
结城脸上不禁浮现一抹笑容。
啊,终于从初白口中听见她的真心话了。
清水顿时脚步踉跄,彷佛被这道嗓音所震慑。
「……小鸟,你……怎么连你……」
「喂、喂,清水,你怎么了?」
清水的反应明显异常。
他体内的生气被瞬间抽空,方才怒火中烧的模样彷佛只是虚构似的。神情变得茫然空洞,眼神还无法聚焦。
「啊,喂!你要去哪里啊!」
清水就这么踏着蹒跚的步伐走出家门,不知要走去哪里。
「……」
「……」
清水离开后,结城和初白沉默了好一阵子,完全说不出话。
四周恢复平静,刚才那场闹剧彷佛从未发生。
初白却忽然浑身乏力。
「喂,你没事吧?」
「嗯……我没事,只是有点腿软。」
初白似乎精疲力尽了。
这也难怪,毕竟刚才一直受到清水的暴力迫害。
尽管如此,她的表情竟变得明朗许多。
「结城,我……说出来了。」
初白有些骄傲地这么说。
「是啊。」
「终于说出来了。」
「是啊。」
「因为结城在我身边,我才能鼓起勇气。我知道你一定会陪着我,所以才说得出口……」
说到这里,初白停了下来。
随后,她的眼眶泛出了泪水。无须透过言语也能明白,她那紧抿的嘴唇似乎在拚命忍耐着什么。
见状,结城再次体会到一件事。
没错,初白真的尽力了。她努力鼓舞胆怯的心,几乎用尽全力。
结城根本无法压抑涌上心头的这股冲动。
「吶,初白。第一次想跟你牵手却没能成功的那一天,你还记得我说了什么吗?」
「……咦?」
结城张开双臂,环住初白的身体。
然后紧紧地……
用温柔却强劲的力道,将她拥入怀中。
「结……城?」
「……你明明很害怕,却还是非常努力呢。」
「……呜呜。」
初白发出呜咽的哭声,豆大的泪珠从她眼中滚滚而下。
「我好怕、我好怕……」
「是啊,你真了不起。」
在结城臂弯中震颤不已的那副身子虽然纤瘦,却柔嫩又温暖,还带着淡雅的香气。
结城心想「真想抱着她一辈子」,并温柔轻抚初白的背,直到她不再哭泣为止。
初白哭了一会儿,恢复平静后才发觉一件事。
「……结城,你是不是也在发抖?」
「啊,被你发现啦?其实我怕得要命呢。」
说了那么多英勇台词,简直快没脸见人了。
不过,要面对随随便便就会施暴的成年人,正常来说都会害怕吧。清水那家伙虽然退役了,身材依旧相当魁梧。
结城还想着这些事,身体就被一股温热的暖意包围。
原来是初白抱住了结城。
「这是回礼。你明明很害怕,却还是非常努力呢……」
她把结城刚才说过的话又说了一遍。
……不行,我不能哭。在这种状况下嚎啕大哭的话,未免也太丢脸了。
啊,糟糕,有点泛泪了。
要是不赶快放开她,感觉就快哭出来了……但我又不想放开她。
最后结城终究还是败给了初白的温柔,忍不住在她怀里哭了一会儿。
◇
清水像梦游症患者一样踏着茫然的脚步,在夜路上四处乱走。
「……我的人生应该要一帆风顺才对啊。」
小学接触棒球后,他立刻将才能发挥得淋漓尽致,因此国高中就登上第四号先发的宝座,甚至在甲子园大赛挺进准决赛。
所有人都对清水赞誉有加。于是他在职棒选秀会中第二轮就被相中,加入东京的球队,第一年就荣升一军的投手位置。
他与妻子初白黑羽相识并结婚,来年还生了孩子。就算撇除家人的偏心滤镜,这孩子依旧相当可爱,跟妻子的长相如出一辙。
他拥有了一切,完全就是「一帆风顺」的代名词。
所有事都顺着清水的心意走。
然而这一切都因为他的肩伤逐渐崩毁。
在他加入职棒第八年时,肩膀就举不起来了。他却勉强自己继续投球,以为总有办法解决,结果这次变成手肘和股关节受伤。
到昨天为止都对清水极力赞扬的媒体、粉丝和教练们,曾几何时便对他不闻不问。
两年后,清水被踢出正式球员名单,他也明白自己没办法投出象样的球路了。
不过在职棒的世界里,这也是无可避免的结果。身边还有始终声援自己的妻子和可爱女儿,还是忍下这股不甘,好好经营第二段职涯吧。
才涌现这个念头没多久,意外就发生了。他记得自己看到妻子的遗体时,只能终日以泪洗面。
可是他还有女儿要养,必须让自己振作起来。
(……好好看着吧,黑羽。我会好好守护我们的宝贝女儿。)
他的新工作是地方食品制造商的业务员。
这条路却不像棒球那般顺遂。每天就是到处挨骂,对周遭低声下气,回到家后还得面对育儿及家务,总是事与愿违。不久前那种人人称羡的职棒选手生活,如今却像一场梦。最后他没撑多久就离职了。
回过神来,清水才发现自己一无所有。
每天过得都像行尸走肉一般。
就在某一天,当他看到女儿一直在客厅看电视时,他才心想:这么说来,这个家已经没有母亲了,自己也该对这部分留点心。
『别成天到处玩,认真读书。』
他说完这句话后,女儿便立刻关掉电视,而且自那天起就只会乖乖待在家里读书。
又有一天,清水觉得洗碗这件事麻烦透顶。
『这点家事你可以帮忙做吧?』
他心情烦躁地随口一说,女儿就开始帮忙洗碗。不仅如此,她从那天以后还揽下了所有家务事。
……啊。
只有这丫头还会顺着我的心意行事。
当这个念头闪过脑海,情况就一发不可收拾了。
不管如何命令、痛骂,还是又踢又踹,女儿都不会有任何怨言,乖乖地完成他的要求。
啊,原来我依旧高人一等。
这也是理所当然的嘛。
毕竟是我养大的,是用我的钱让她吃饱穿暖养大的,她当然要让我称心如意。
可是刚才──
『──我不要!』
清水却被那个女儿拒绝了。
那一瞬间。
眼前的少女看起来不再是对自己言听计从的人偶,而是活生生的人。
看起来就是个女孩子,是自己对亡妻承诺过会好好保护的宝贝女儿。
我……怎么会……
不对,我是为了女儿好。不,不对,我是为了自己,才把那小子和宝贝女儿……
回过神来,清水才发现自己从那个地方逃走了。
「我……我之前……都干了什么好事……」
就在此时。
有人迎面撞上了他。
「痛死了,混账。」
对方是两名男子,一个染金发一个剃光头,看起来都不好惹。
他的腹部传来一阵强烈的冲击,看样子是被踹开了吧。
「……唔……」
清水痛苦地双膝跪地,那两人却毫不留情地持续对他施暴。
好痛、好难受……啊,难道我一直在对那孩子做这种事吗?
「喂,臭老头,你走路不长眼啊?」
金发男扯着清水的头发,把他拉了起来。
「……」
「喂,怎么不说话?」
「算了,先把钱包交出来吧,这样我们就放你一马。」
「……走路不长眼啊。」
「啊?」
「你说什么?」
「……是啊,真的是走路不长眼呢。」
清水的右拳「喀叽」一声揍向金发男的脸。
「……咕噗!」
金发男喷出鼻血,跪了下来。
「混、混账东西,你想怎……喔噗!」
光头男话还没说完,也跟着被揍倒在地。
清水两眼含泪,将倒地的光头男狠狠踹开。
「喂!快告诉我啊!」
清水踹了又踹,就像过去对女儿施暴那样。
「这一路走来!我的眼睛!到底长在哪里啊!」
「混账王八蛋──!」
金发男起身后,往清水直冲而来。
手上还握着一把闪着银光的锐利刃器。
「去死吧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鲜血在柏油路上喷溅四散。
◇
清水因为防卫过当被逮捕了。
凌晨时分,负责此案的男律师致电清水家告知了这个事实。
清水昨晚似乎在路上和两名男子起了争执,其中一人持利刃攻击清水,在双方扭打的过程中,利刃却刺进对方心脏,使其不治身亡。
由于对方是两个人,又率先发动攻击,最重要的是对方还拔刀袭击,因此清水的刑责似乎相当轻。但因为涉及伤亡,清水也承认自己反击过当,或许仍需接受刑法判决。
初白先回到结城家过了一晚后,才和结城一起去会面。
「嗨,你们昨晚有睡好吗?」
在接见室玻璃另一头的清水,该怎么说……就像摆脱了心魔似的。
明明才过了两个晚上,他却变得憔悴不堪,有种老了十岁的感觉。
「清水,你……」
「哈哈哈,别用那种同情的眼神看我嘛。这一切都是咎由自取……」
说完,他有些自嘲地笑了。那抹笑容自然不造作,眼中再也没有先前那种令人反感的感觉。
表情相当平静。
清水放低音量,只用结城他们听得见的声音说:
(……放心吧,我没把你们的事说出来。)
「这……嗯,谢谢你。」
「……爸爸。」
站在结城身旁的初白,语带忧心地开口道。
「哈哈,你还叫我爸爸啊。没关系,小鸟,把我骂得狗血淋头吧。」
初白却摇摇头。
「不行,爸爸就是爸爸。过去的伤痛虽然不可能遗忘……但你还是将我养大的人,对我来说很重要。」
「……小鸟。」
「等你出狱后,我们一起吃顿饭吧。我会做好当时那份咖哩饭等你回来。」
听到这句话,清水抬起头并以手掩面。
他做了几次深呼吸,才再次看向初白。
「呼,你未免也太善良了,这点跟你妈一模一样。」
他眼眶有些湿润,应该不是错觉吧。
「不过,下次我一定要好好享用那道咖哩饭……」
「……好。」
初白带着一抹微笑开心地说。
随后这对父女聊了一会儿。但清水看了时钟一眼,对初白说道:
「……啊,不好意思,小鸟,我想跟结城同学单独聊聊。虽然时间有点早,不过你可以先回避一下吗?」
「咦?好,我知道了。我会再来探望你。」
「偶尔来就行了。你要好好照顾自己啦,这才是最重要的。」
「……才不要呢,我要经常过来看你。」
说完,初白冷哼了一声。
看到初白的反应,清水惊讶地愣在原地。
初白对监视人员鞠躬致意后,便走出房间。
「……」
「喂,清水,你要愣到什么时候?」
「啊,呃,抱歉。小鸟居然会说那种话……那孩子还真固执。」
「是不是超可爱?那可是我的女朋友呢。」
「……哈哈哈,真是败给你们了。」
清水说着说着,笑了起来。
啊,这次的笑容毫无虚假,是真的在笑。
之后也让初白看一看嘛。
「那你要跟我说什么?」
「啊,这个给你。」
语毕,他将一本银行存折交给结城。
「我有好几个用来存放职棒时期契约金的账户,这是其中之一。前阵子你对小鸟照顾有加,这是一点心意。」
「我跟初白不一样。就算你给我这种东西,我也不会原谅你。」
「若真想求你原谅,我就会在小鸟面前交给你了,这样的话你也不好开口责备吧?不过,小鸟那丫头居然说原谅就原谅,让我有点过意不去,拜托你一定要恨我一辈子。」
「……这样啊。」
结城打开存折确认数目。
「……喂,这金额是不是多了一位数啊?再怎么说,这也……」
「太多了吗?那就等小鸟有需要的时候再拿出来用吧,这样我会很高兴的。对了,密码是1111。」
「密码的安全性有够低,你也太随便了吧。」
「不是随便决定的啦……」
清水对歪头不解的结城说:
「十一月十一日是黑羽……小鸟妈妈的生日。」
清水带着自嘲的笑容说道。
「密码这种东西其实可以改啦,只是,嗯,就是不太想改。」
「……喂,清水。『世上的女人多得是,痴心守着一个人太愚蠢了』,这话可是你自己说的。」
失去初白的母亲时,清水才二十八岁。虽然从球坛引退了,存款仍十分可观。只要他想再讨个老婆,应该随便找都有吧。
「谁知道呢……忘了那句话吧。」
「是吗……好吧,我就怀着感激收下了。」
结城将存折收进口袋。
这时监视人员正好对他们说「时间差不多了」,结城便起身离开座位。
「结城同学,我可能没资格说这种话……」
最后,清水深深低下头说:
「小鸟……就拜托你照顾了。」
「好,放心交给我吧。你也要好好注意身体喔。」
◇
「爸爸跟你说了什么?」
回家路上,初白对结城抛出这个问题。
「嗯?啊~聊了点男人的小秘密。」
「呵呵,什么意思呀?」
说完,初白轻笑了几声。
「……」
她的笑容却藏着几分阴郁。
「吶,初白,看到清水被逮捕,你还是耿耿于怀吗?觉得是自己造成的?」
「这……嗯,有一点。」
「没这回事──哎,说这种话也没办法让你释怀吧。」
结城也觉得对藤井十分亏欠,之后打算拚尽全力感谢他。
「是啊……我的个性就是这样嘛。」
这时,初白停下脚步。
「吶,结城,昨天我跟你说过妈妈的事吧?」
「嗯。」
昨天一整天,结城已经从初白口中大略得知了她的过往。
「那天就是因为我太任性,才害妈妈离开人世。从那天起,我便决定代替妈妈做爸爸的后盾。爸爸的幸福是被我夺走的,所以我想替他找回来,那就是我的生存意义。结果却变成这个样子……」
初白现在也是泫然欲泣的表情。
真是的……清水说得没错。她实在太善良了,让人放不下心。
结城张开双臂,将初白拥入怀中。
就像两天前那样,温柔却坚定的拥抱。
「吶,初白,还有我在啊。」
「……结城……」
「是你让我尝到了幸福的滋味。未来你也要继续让我幸福喔。」
「……好的。」
初白也用手环住结城的身体,两人紧紧相拥。
轻柔的暖意环绕在他们身边。
初白将脸埋入结城的胸口,并开口说:
「我终于……找到生存的意义了。」
「是吗……那就好……」
结城用温柔的嗓音回答。
「可是啊,你也不能只为我而活……未来还要寻找各式各样的乐趣喔。」
没错,初白的人生才刚开始。她的选择不再是代替母亲的身分而活,而是依从自我意志,做自己想做的事。如此理所当然的人生,才正要起步。
「好。但我一个人会有点害怕,所以结城也要陪着我喔。」
「啊,那当然。在我身边的人,也一定得是你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