网译版 转自 轻之国度
翻译:素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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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候到了。
我从讲坛上环顾教室,本已看惯的光景却透着一丝诡异,想必这是我紧张的缘故。我不由地攥紧了拳头,深吸一口气后放松了肩膀。
暖风吹拂着脸颊。
原来是窗户开了一扇。这里是三楼,外面的操场能一览无遗。绕操场一圈的樱花树开得绚丽灿烂,望着蔚为壮观。
或许是临近迟到的缘故,只见三名男生一起正朝着教学楼飞奔而来。我望了眼挂钟,八点四十分,离上课铃还差十分钟。
没时间磨蹭了。
我拉上窗扉并上好了锁。教室门方才已经锁好了,以防万一我又检查了一遍。
我望着黑板上写下的粉笔字,犹豫片刻后,感觉这是多此一举,于是便擦掉了。
哪怕不留下粉笔字,三班也肯定没问题。
毕竟有我在。
“…………”
——理想三班。
至今的往事如走马灯般在脑中回放。回忆一结束,我不由干笑了几声,胃液则被气得快要翻腾。
消失吧。
终结吧。
这一年不是全部,也不是最惨。
这是重新做人。将一切全部忘光,重头再来。
再试一次。
这次一定要——
“来吧,创造理想的三班。”
1
失去记忆之后,我还能称之为我么?
这个问题是小学时我在某本书上读到的,当时觉得多此一问,只要意识延绵不断,我肯定还是我。如今回头一想,才发现问题没那么简单。
记忆构成了一个人。
据说,人格的九成以上是由记忆所构成的。
即是说,倘若丢失了记忆,则相当于一个人变了九成以上。如此一来,我也不再是我了。哪怕外貌不变,脑浆却无异于被换了一遍。
记忆就是人的本质。
因此,失忆意味着一个人的崩坏。
……不过,事实果真如此么?
我倒想争辩一句。
说不定,剩下的一成才是我的本质呢?
这一想法,恐怕来自于本人的自命不凡。
哪怕我支离破碎、残缺不全,完全不成原样了,也完全没关系,毕竟我是如此特殊——
失忆又如何,我肯定还是我——我的心中有着一股莫名的自信。
比起空洞的大道理,我更情愿相信自己是特别的一个。
然而,我这一想法似乎是落空了。
恍然回过神来,眼前的朦胧像是刚睡醒一样。我立即反应过来,自己正身处在教室中,即是比田响高中的二年三班。
方才是我失神了?
……或是打了个盹?
我瞅了眼教坛,上面没人。
挂钟显示八点四十五分,离上课铃还差五分钟,这还没上课呢。莫非我一到座位就睡着了?
不。
不是这样的。
这和睡醒的感觉截然不同。
脑子刚醒时是模糊不清的,而我此时的意识相当清醒。可若不是睡觉,又无法说明我方才的失神。
我慌忙瞟了隔壁一眼。
喉咙不由地咽了一下。
有人正茫然地发呆,也有和我一样偷瞟的人,更有人趴在桌上——
没错了,全班人和我一样。
一同身陷于诡异的状况之中。
究竟是发生了何事,我却一时弄不清楚。
我打算问个究竟,正要去拍前桌女生的后背,却发现并不认识她,只好停手作罢了。想问右桌的男生——也作罢了。他也不是认识的人。见我看他,他的眼珠转了过来,两人刚四目相对,他又匆匆地暼开了眼。这反应像是和电车上对坐的陌生人碰上了眼。
左桌女生也不认识。我扭过头往后看,后桌的人也不认识。
奇怪——
都是班上的同学,哪会有那么多陌生的面孔?
班上充其量不过三十个人。
我们比田响高中,从高一到高三是不换班的。即是说,这个二年三班里的同学,我已经相处了一年。
为何会有生面孔?而且是整整四人?
我的喉咙深处仿佛被合上了盖,顿时喘不过气。视线左右游离一番后,最终定在了桌上。我用拇指跟擦了擦鼻头上的汗。
有种不妙的预感。
我缓缓地抬起头,环顾四周。
“…………”
竟会有如此之事?
我仔细看了每个人的脸。
没一个是认识的。
难不成我走错了教室,还睡上了一觉?如此想着,我透过玻璃望向走廊的班牌,上面赫然印着“2-3”的字样。
即便是别的班,也不至于另外二十九人无一认识。
我校一个年级有一百二十人。三十人一班,统共有四个班。体育课是两个班合上的,也会和其他班一起到大教室上课。因此从来不缺和别班的相处机会,更不可能二十九人无一见过。
……不会吧。
等等,容我想想。
这一年不是有过不少活动么?入学后的新生合宿、文化祭、体育节、合唱比赛——
各种活动浮出脑海,当时的记忆随即涌了上来。记得那时合宿地冒出了蟑螂,我还收拾了一番;文化祭时记得搞的是鬼屋;体育节上跳了长绳;合唱比赛上我们班勇夺了冠军。
——然而,我记不起任何一个人。
脑壳一阵钝痛,我不由地双手抱头。
如同蒙上了一层黑雾,有关他人的记忆,死活也记不起来了。明明就在脑中,却如同上了锁一般被隔绝在外。记忆就在可望不可即之处。仿佛置身于黑暗当中,一股不详的恐惧感在胸中弥漫。
众人也察觉到了异样,开始焦躁不安起来。一位坐在教室中间的女生向邻桌搭话:
“呃,请问……这是二年三班对吧?”
“嗯。”
邻桌的男生暧昧地点了点头。众人的目光自然地聚焦到此二人身上。
“请问一下,你叫?”
“我叫来谷直树。”
“这样啊……我叫久住彩……你认识吗?”
“呃……抱歉,不认识。”
“我也不认识你……等等,究竟怎么回事?”
自称为久住的女生蹙紧了眉头:
“我……咦?这里真是二年三班?”
“应该是的。”
来谷不安地应道。
“……我记不起来了。”
记不起来了——久住所嘀咕的一句,有如一石激起千层浪。
我——我们众人似乎忘记了什么。
脊背倏地一凉,全身如入冰窖般寒意渗人。
直觉告诉我,肯定是丢了些不得了的东西。
早饭吃了什么,考试考什么,所丢失的绝非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而是诸如人生的梦想、改变一生的回忆之类的、无法挽回的珍贵宝物。
仿佛人被掏空了,只残存下了一躯空壳与意识。
自己,仿佛不再是自己了。
空荡荡的体内仿佛只被意识所填上,叫人浑身不对劲。
“记不起来了,什么都记不起来了!”
久住双手抱头,额头抵在桌上,双肩不住地抖动。她是在哭泣。
教室顿时鸦雀无声,只剩下了久住的啜泣声。不安感在人群中不断扩散,让人毛骨悚然。这与我的心中产生了共鸣,我也愈发地惶恐不安。
怎么回事。
到底发生了什么。
窗边前列的一位男生站起了身。他剃了一头短发,身材魁梧,一张精悍的脸,看上去像是柔道部的成员。
“我叫片山……看样子我们是出状况了,总之先去把班主任叫来吧。”
“班主任是谁啊?”
久住边哭边抬起了脸,问道。
“班主任是……”
片山的表情凝固了。
我也记不起班主任的姓名长相了,才明白这也是忘掉了的记忆。
“不管是哪位老师,总之先把人叫过来吧。”
想必片山也十分慌张。无论如何,先把大人叫过来收场,这是明智的判断。倘若放任不管下去,同学们只会愈发焦躁不安。
紧张的神经也只会越绷越紧。
邻桌之间相距不到一米的地方里,塞下了整整三十个人。如果是熟人倒也无妨,却都是不相识的人。这一事实让我的肩膀始终紧绷着。看这死寂一般的氛围,便可知道大家在个人空间被侵犯之下,神经有多么紧张,有多么坐立不安了。
“我回去了。”
久住拎着包站起了身。
“等等,久住同学。还是呆在教室里比较好,毕竟还得弄清状况。”
听见片山这话,久住忍不住发火了:
“我要回去!……身体不舒服。”
“是、是么,不过你哪里不舒服,最好还是跟老师说一下……”
片山的语气软了不少,反而更加激怒了久住:
“真是的!你烦死了!我要回去了!之后还得跟妈妈……说……”
久住愤怒的声音一下子蔫了,脸色逐渐变得煞白:
“妈妈……”
妈妈。
“……咦?”
她错愕地喃喃道。
——记不起来了。
双亲的姓名长相。
以及有关他们的回忆。
众人这才察觉过来,纷纷止不住地震惊。
“骗人的吧……我怎么会……记不起父母了……”
一旁的学生愕然地望着手掌,呆坐当场。
教室顿时骚动了起来。
久住双手捂着脸,原地痛哭起来。
片山则是一脸的不知所措。
阴暗的情绪在教室里不断地攀升。
“什么呀!什么呀!为什么呀!”
久住似是陷入了癫狂,扭曲着脸尖叫了起来。
绷紧的神经互相撞削,发出了嘎吱嘎吱的不详之音。
“怎么回事?”
“究竟怎么了!”
“什么都记不起了……”
教室愈发变得骚乱,紧绷的神经即将断开之际。
就在此时。
靠窗后座的一位女生哐啷一声站起了身。她的脸上没有丝毫慌张,甚至说没有丝毫的情感。她一袭柔顺的长发,乍一看像是优等生,可如此反常的冷静,却散发着一股冷漠的异样气质。
她径直走到了久住的身前。正在大吵大闹的久住,刚注意到眼前的女生——与此同时。
她伸出右手一把握住了久住的嘴巴。
出手之猛,看上去就如挥拳揍人一般,她的目的却只是想捂住久住的嘴。只见她的拇指和食指深深钳住了久住的太阳穴,一把将其狠狠地推到了墙上。久住的背部受此一撞,痛苦地咳嗽了起来,她却仍不松手,只是死死地盯着久住。久住挣扎着想掰开手,她的手却纹丝不动。
霎时间,教室鸦雀无声。
久住惊恐地挣扎着,被捂着的嘴巴拼死地张合,似乎想说些什么。她却只是看着,并说了一句:
“闭嘴。”
庄严且冰冷的声音,足以让教室的温度下降了不少。
久住如断线木偶般瘫软了下来。她方才松了手,久住得以解放,并一屁股瘫坐在了地板上。
众人的目光这回全集中到了她身上。她本人却若无其事地回到了自己的座位,并坐了下来。接着从包中掏出手机,一手托着脸腮,一手摆弄了起来。
这人怎么回事。
她这举动所散发的慵懒气息,与此时的教室是多么格格不入。
哐哐——教室前门忽然响了起来,我被吓得一个激灵。
我朝前门望去,又响起了哐哐两声。有人想从外面开门,但没成功。
她把手机搁在桌上,站了起来。如同程序设定好了一样,她不紧不慢地朝前门走去,并开了门锁。
“你们怎么又上锁了。”
走进来的是一名男子,只见他约莫三十岁,戴着一副眼镜,点名簿则撩在肩上——看来是我们的班主任了。他里面穿着白衬衫,外面却是运动卫衣。如此随性的装束,足见他和学生们平日有多么亲近。
“和你们关系好是好,可也得注意下分寸。顺便把后门也开一下。”
过了数秒,离后门最近的学生一言不发地起身开了门。
“……怎么了?”
察觉到气氛诡异,老师皱起了眉。
以往这个时间,教室里肯定是喧闹不已。如今却是鸦雀无声,瞎子都看得出有问题。
“发生什么了?”
“…………”
没有一人应答。
本来我们也搞不清状况,想要应答也无从说起。
老师不解地歪起了头。
此时,有人举起了手。
那是方才捂住久住的女生。
“噢,叉樱澄,你来说说。”
老师叫了她的名字,是sasakurasumi。
她没有一丝拖泥带水,一下笔直地站了起来,用清脆动听的声音说道:
“看来,我们好像全部失忆了。”
2
就结论而言,二年三班全员被下了封口令,并解散回家。
听了叉樱的话后,真渡老师(似乎就是我们班主任的名字)一时不肯相信,但见到久住竭嘶底里的样子,终于察觉到不妙,便匆忙离开教室,并带来了校医。咲村校医将癫狂的久住带去别的房间,我们则留在了原地。
之后是对我们的心理辅导。
校医起初只当是集体受惊,可不少同学也坚称自己失忆了,事态才变得严峻起来。
咲村校医问了好几位学生,并仔细观察他们的反应,之后便满脸严峻地打了一通电话。过了三十分钟,外面的医生赶来了。
为免引起恐慌,我们的手机都被收了上去,并转移到了大教室,每个人依次接受诊察。
全部人看过了一遍后,医生站在教坛上,公布了此次的病名——
心因性失忆症。
医生逐一排除了其他可能性,最终确诊为因精神创伤而导致的失忆。具体原因暂且不明,治疗方法也无从下手。
听了医生的解释,不免令人失望。
不过,也并非一无所获。
我们具体失去了哪部分的记忆,这一点似乎已经查明了。
那便是与人际关系有关的记忆。
比方说,我们会记不起家人朋友的姓名长相,也记不起曾一起出去过,甚至连说过的话也记不起。不过,一起去过的地方、从说话中得到的信息却还记着。
也就是,与他人有关的记忆片段全都散落了。
这是前所未有的大规模集体失忆。
做出如此判断之后,真渡老师给每个人的家长打了电话,并逐一说明了情况,我们则自行回家。
“欢迎回家。”
我一打开家门,眼前站了一位女士,想必是我的母亲了。她从班主任那里得知了失忆一事,似乎仍不死心,连续问了我好几个问题。我毕恭毕敬地一一作了答,见我态度如此客气,反倒伤了她的心。
面前的女人对今天的我而言,只是面生的阿姨,可是见她如此自然地待在家中,我便对她涌上一股母亲的感觉。或许正因如此,我出奇地没有拘谨不安,心里有的只是负罪感。
见我果真忘了她这位母亲,她只是默默地垂下了头。见她这样,我的胸口顿时一紧,苦闷难受。
我先回到了自己的房间,换了衣服。
“…………”
我深深地叹了口气,并横卧在床上,好让疲惫的脑袋缓一缓。
直到现在,我还没搞清楚发生了什么。
正因搞不清楚才如此心累。
记忆消失。
失忆。
可是,我还清晰地记得自己是叫九濑永一,今年十六岁,加入了篮球部。昨晚吃了肉酱面,喜欢的乐队是什么,这些事也记得一清二楚。我的意识一直延续至今。
为何与人有关的却死活记不起来呢?
我是失去了辨别人的能力,与之相关的记忆也随之消失。
父母也好,朋友也罢,迄今所认识的人全都忘光了。
这种感觉就像你猛地回头,发现身后是一片漆黑,这种恐怖是如此淡然却又实在。
记得曾在电视上看过,说人的大脑一半以上都是为了与人交流。人类是社会动物,活在关系圈之中。
想必,人际关系是生存所必不可缺的。
这些我却全没了。
人际关系是靠日积月累而成的。
这些一旦没了,人就只能陷入孤独之中。甚至连朝夕相处的父母都给忘了,难以想象我的大脑里究竟丢了多少成记忆。
倘若丢了五成,我还算得上是以前的我么?这得打个问号。
今日的我与昔日的我,必定已经变了不少。
……说实话,我没有一点实感。
我明白自己丢失了什么,打击也是有的,却也不至于到久住那般夸张。为何会这样呢,想了想也没头绪,或许自己本就是在人际关系方面乏善可陈的人。若真如此,这也是件悲伤之事。
就在此时,我灵光一闪。
这是个好话题。
料着这是和母亲搭话的契机,我下了楼,朝厨房里的她问道:
“问一下,我这人有朋友么?”
母亲露出了欣慰的表情:
“我想一想……你平时都不谈这些的。既然参加了社团活动,朋友应该不会少吧?有时还见你忙着和人打字聊天。”
“这样喔,谢谢。”
“哇。”
母亲瞪大了眼。
“怎么了?”
“你竟然会说谢谢,太罕见了。”
“…………”
之前的我是在叛逆期?抑或说性格乖僻?
还是说只是被宠坏了?
我回到房间,掏出了手机。
如母亲刚才所言,我有打字聊天的习惯。
或许能从中一窥自己以前的交友圈。
我点开聊天app,却正好要更新。我忐忑不安地着待,数分钟后才更新完毕。
App一打开,映入眼帘的是几条担心和求证的信息。我姑且分别回了“我没事”、“是真的”。他们虽是不认识的人,这样去回应该没问题吧。
接下来是重头戏。
昨天我会聊些什么呢,让我瞧瞧最后聊的是——
“……不会吧。”
最新的对话就在消息栏的最上边,那人的名字却是“叉樱澄”。
sasakura、叉樱。
那个冷酷无情到像是手刃了好几人的女生,居然和我这么熟络。
我不免深受打击,希望自己别是被她胁迫着去违法犯罪了……
本想点开看看,拇指却不下去。直觉告诉我,里面必定有不少瞠目结舌的内容,看完后我还能振作起来么?
好奇心和警惕心搏斗起来,最终是后者占了上风。
我决定从第二栏的对话开始看起。
对方的名字是tomoki。
【明天来晨练吗?】
这是tomoki发来的。看来他也是篮球部的成员。
【不去。】
【你最近都不来了。】
【很忙。】
【虽说是自愿参加的,不来也行,可偶尔还是来一趟嘛。你不在怪寂寞的。】
【好的。】
哇,我的回复也太冷淡了。
虽说回信息是件麻烦事,也不至于这么不上心吧。瞧着像是用联想词来回复似的。
下一个是群里的聊天。
群名是“二年三班”,群人数有二十八,想必就是我们的班群了。我一点开,发现群里聊得还挺热闹的。
聊新片、聊考试、聊去谁家玩——
而话题的中心,竟然都是我。
不会吧,以前的我还挺厉害的嘛。
我看了看,都是我先发起话题,随后大家来踊跃回复我,并越聊越热闹。一般而言,这样的大群里只会有零星几个人在聊,二年三班的班群却是每个人都聊得气氛高涨。看来班上的关系相当融洽。
这样看来,我的交友圈就是班上的人加上篮球部的人了。
还有其他的么,我仔细翻了翻手机,找到了一个名为“Diary”的app。想必就是日记app了。
……这一下,以前的事岂不是要水落石出了?
我既害怕又兴奋地点开了app,却被要求输入四位密码,试了试生日也不对。兴许有安全问题,可以重置密码,可惜并没有。
看是看不了了,只好暂且放弃。
将全部聊天记录看一遍是件大工程,今晚只挑了班群的看,翻到不能再往上翻后便作罢了。
3
翌日,我去到学校,发现校门前围了一堆人。
有记者拿麦克风采访学生,还见到了摄像师,看来电视局的人也来了。
他们必是冲着集体失忆一事而来的。
“永一,我们开到教师停车场吧?”
母亲在驾驶座上,一脸惊诧地望着车窗外的记者。
平日我是坐电车上学的,今天母亲则坚持要开车送我。这要是被朋友撞见了该有多羞耻,不过转念一想,现在的我哪来的朋友,不免又是一阵心酸。
“嗯。”
车正缓缓地驶过校门口,就在此时。
一位学生夺过并举高了记者的麦克风。
记者伸手要抢回来。
麦克风则被当面狠狠地砸向了地面——
此人正是叉樱。
喂喂喂……这人在干嘛呀。
“妈妈,这里下车就行。”
我推开车门径直走了出去。母亲说了几句,但此时无暇去理了。
我直奔向校门前的人群,并挤了进去。
“你干嘛呀!”
只见一位浓妆艳服、主持模样的女人,正对着叉樱大发雷霆。方才砸的想必是她的麦了。一旁的摄像师手无足措,另一个工作人员则好声好气地安慰着她。
我强行挤了进去。
“真的对不起。”
我低下头道歉,并抓起叉樱的手腕直接离开。只要穿过校门就能摆脱掉这帮人。他们也不至于会擅自闯校。
“等一下,你叫什么!”
刚才的女主持高声喊道,却被其他记者的提问所盖过了。
“你们是集体失忆的学生吗!?”
“是怎么失忆的!?”
我对此一概不理,直接走到了教学楼门口。
我松开了手,并缓了口气。
昨天我们被千叮万嘱,千万不能说漏失忆的事。想必就是为了避免此状况,只可惜落空了。
我回过头,只见叉樱喘着大气,并直直地盯着我。
叉樱澄。这女生看上去乖巧老实,实则暴力得很。
“叉樱啊,你干嘛砸人家的麦。”
“你谁啊?”
啊,是从这说起么。
叉樱经昨日一事已经一战成名,作为危险人物在班上可谓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而我则是默默无名的一人。
“我叫九濑永一。”
我报上了名,她却没有一丝反应,看来是还没看聊天记录。或者只是单纯忘了看。
“我叫叉樱澄,生日是四月十五号。”
“又不是不知道你名字,我对你的生日也没有一点兴趣……所以说,你干嘛要砸麦?”
“谁叫那个人强拉着学生做现场采访。”
“……这样啊。”
校方明明下了封口令,可还是有人抖搂了出去。想必校方正为此恼火,这时候谁敢接受电视台的采访,谁就是校内的众矢之的。恐怕没人会愿意接受采访。
刚刚的女主持才一直找不到人,现场采访环节又不能干晾着,便只好去强拉学生了。
“理由我明白了,但你做得也太过了。”
“那你教教我该怎么做?”
她不容喘息地追问道。她心里似乎有着明确的信念。
“比如将那学生拉到校门里。”
“这样只会让别的学生遭殃。”
“这……”
说得倒也没错。
即便如此,她也不该上手砸别人的东西。
“……昨天也是,你的做法太过暴力了。”
“这才是最佳的做法。”
“可是……”
我被她一下辩得哑口无言。
昨天捂住久住,是为了不让整个班陷入恐慌。刚才的砸麦也是为了保护学生。她这一切的举动,让人觉得只是为了将伤害降至最低。
“这是collateral damage。”
“啥……?”
“意思是无可避免的伤害。”
记得是有这么一部电影来着。难不成她爱看这种?
既然想不出更好的做法,我自然也没资格去批判她。
这叫三观不合,少和她扯上关系方为上策。我决定了,今后无论如何要躲她远远的。
一言以蔽之,我是真被她吓着了。
“再见。”
说毕,我便匆忙地离她而去,朝三楼的教室走去。
一路上遇到的学生,全都用奇怪的眼神望向我。今早除了我们班,全校开了一场集会,想必在会上一定说了二年三班的事。比起无谓的遮遮掩掩,向学生坦白状况才会少点流言蜚语。
“……唉。”
我深深地叹了口气。
累了。
一想到之后的事,便更是心累。
每周一放学之后,我们班都必须到大教室接受诊察。想想每天上下学免不了媒体的围追堵截,母亲肯定又要开车送我了。
“喂,九濑。”
身后有人叫我,我回头看去,是班主任真渡老师。他眼皮下是黑眼圈,双眼似是疲倦,不停地眨了好几下。
“跟我来一趟。”
我于是被他带到了办公室。
一走进办公室,叉樱澄的身影便映入眼帘,让我吃了一惊。
她站的位置想必就是班主任的办公桌,看来她也是被叫过来的。班主任把腰一沉,办公椅被坐得嘎吱作响,他看着我们。
究竟找我们什么事?
我可不想和她扯上关系。
“你们辛苦了,都还好吧?”
“老师您才是。”
“学生就别担心老师了。我都快烦死了。”
“是么……”
叉樱只是沉默不语,一动不动地低眸凝视着老师。
“其实我有事想拜托你俩。”
这种情况下的请求,哪还有拒绝的道理。前提是不和叉樱一起。
“什么事?”
叉樱简短地问了句。她的视线笔直向前,没有一丝偏移,给人一种冷冰冰的感觉。
“昨天真是辛苦了,今天也更是够呛。媒体收到了风,打来的电话吵到我想拔线。他们还不知从哪里找到了我的手机号。”
他厌烦地叹了口气。
“这次我得接着忙的,是和外部的联络。”
失忆事件——想必校方是以此来回应的吧。
“不过等时间久了,风波自然会平息下去。更重要的是另一件事。”
“另一件事?”
“就是内部的管理。”
“管理、是么?”
“没错,班上的同学全都失忆了,接下来一定会出现各种状况。无论是大是小,问题都会层出不穷。”
层出不穷是么。
我想起了昨天久住那癫狂的样子,管理的确不可或缺。
“如何解决这些问题,就交给你们两个了。”
“诶?”
有了昨天的经历,我已经明白了这次并非小事。大人们正为此忙得焦头烂额。出乎意料的是,他们竟把这么重要的任务丢给学生。
“这是昨天开会讨论出来的结果。失忆后同学们要多些交往,头绪积蓄下来,最终会成为唤回记忆的钥匙。我们大人就不参与其中了,三班的事要靠三班自己去解决。”
说得极为有理。
叉樱点了点头:
“明白了。”
她爽快地点头答应了,我却还满腹疑问。她怎么一口就答应了。
“等一下,我明白老师的话,可为什么要找我们两个?”
胜任的肯定大有人在。
比方说昨天那位像是柔道部成员的壮汉,一看就知道组织能力不差。
为何偏偏选中了我和叉樱。
“记不起来了?你们可是班干部啊。”
“班干部?”
“叉樱是班长,你是副班长。”
“……啊。”
我记起来了,还真有这回事。
我是自荐当上了副班长。
想必这和人际关系有千丝万缕的联系,才会一并给忘了。
我是二年三班的副班长。
怪不得我是班群里的话题发起者。
可怕的是,叉樱澄竟然是班长。
“三班被称为理想班级,这还记得不?”
“我记起来了。”
三班。
每次考试的平均分年级最高、合唱比赛冠军、校祭店铺冠军、营业额也是冠军、运动会总分冠军。而且班上关系极为融洽,午休时一起待在班里吃,没人会离开教室。哪怕放假了也会全班聚在一起玩。
学习成绩优异,同学们互助团结,堪称是模范班级。
甚至还被选为了榜样之班。
三班被誉为理想班级。
“这不是我教导有方,而是多亏了叉樱和你从一年级起领导全班,才有这么傲人的称号。”
叉樱和我。
没想到竟有这层关系。
老师虽说得谦虚,可功劳一定也不少。从昨天起,我听到了不少对他的称赞,说他是个靠得住的老师。他在三班肯定也深受爱戴。
所以才难以置信,叉樱和我居然领导出了一个理想班级。
我的性格本来就不适合当副班长。
上课时几乎没举过手发言,平时也是尽可能地不声不响,不引起别人的关注。更不敢上台讲话。
到底为什么会去当副班长了。
而且是和叉樱搭档。
这下算是深有体会了。
失忆前后的我,差距不是一般的大。
其中更为基础的,一定是如今的我。
受人际关系的影响,我的性格才会变化。所以才去当了副班长,和叉樱一起创造了理想班级。
以前的我究竟在想什么?
是发生过什么重要的事么?
——我究竟是谁?
我微微地害怕起来,不过很快便止住了。
没什么好害怕的。
我就是我,无论何时总能保持冷静,做出正确的判断。这便是我,我之所以为我。
没什么困难的。
就当是时间回到了过去。
我虽然失去了人际关系,可并非再也无法重来。
“将原来的三班找回来吧。”
真渡老师温柔地微笑道。
这次的失忆,从头到尾只是我们的班事。
外人插手也无济于事,三班的问题,只能由三班自己来解决。
“好。”
听我答应了,真渡老师松了一口气:
“有你这话我就放心了,之前还挺担心的。果然三班就是厉害,凡事会自己解决……来吧,再一次创造理想的三班。”
然而,我并不是要创造一个最棒的三班。
也不是找回记忆。
只是单纯解决出现的问题罢了。
我瞥了眼一旁的叉樱,只见她眼神坚定地望着前方。
4
“从今开始,我一定会帮大家找回记忆。”
见了办公室里叉樱的眼神后,不祥的预感始终挥之不去。
今天的课上完了,真渡老师刚交代完事项,叉樱立即举起了手。她站到讲坛,开口的第一句便是如此。
教室自然是鸦雀无声。寂静之中,感觉自己的脉搏更加明显了。
搞不懂这人在干嘛。
“我和九濑会将这个班恢复回去。无论是多么小的琐事,都请来找我们商量,一定会帮你解决。”
“一定”一词听着尤其刺耳,这无异于将自己架上火去烤。
她提起了我的名字,我只好不情不愿地站了起来。不然班上也没人认得九濑是哪位。
“放学后,我们会一直留在教室里。你们随时都能来商量。”
哈,我可没听说过这安排。
她讲完了这通宣言,终于迎来了放学。
拜这人所赐,我现在是有家回不得。
没办法,我只好待在座位上看书,叉樱则坐到了我的邻座。还以为她有事来找,却并非如此,她只是摆弄起了手机。
那干嘛非得坐我旁边呢?
旁边有叉樱坐着,让我不停地分神,书也看不下去了。
这安静的氛围让人尴尬,我忍耐不下去,于是向她搭了话:
“我说你啊,做主意之前好歹找我商量下吧。”
我原本有自己的安排,这下倒好,想去篮球部露脸也泡汤了。待会儿再给tomoki发信息吧。不过如今这般情况,我不去露脸也是情有可原。
叉樱按着手机答道:
“对不起。不过老师都那样交代了,做到这份上你也有预料了吧?”
“并没有。”
我从没想过自己做主动。
她惊讶地瞅着我:
“那你打算怎么把大家恢复回去?”
“首先,没有恢复的必要。”
“诶?“
“放着不管就好了,恢复回去也没有一点建设性。我们活着可是为了明天。”
这话说得潇洒帅气。
然而打动不了她。
“我不想认输。”
“诶?”
“我们之前可是最厉害的班级,现在却败在了失忆上。不找回记忆就等同于输了。”
“…………”
这话说得不愧是她。
叉樱相信着理想。
所以当理想崩塌之时,她才会做得那么过火。
在她眼里,即便失忆了,大家也一定能保持冷静。因此一旦有抓狂的人出现,她不惜动用暴力也要强行维持住理想。
在她眼里,是不会有强人所难的主持人。倘若真出现在面前,她唯一能做的就是砸麦来制止采访。
她不懂妥协为何物。
我们常人则是接受现实。
身处险情会抓狂,也会有强人所难的主持人,人活在世上早已对此有了心理准备。
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这是我们常人都铭记于心的道理。
“幼稚无聊。”
“是你太没干劲了。”
我乖乖闭上了嘴。
我无心和她争吵下去。
最重要的是,我不想和她扯上关系。
见我不说话了,叉樱又回到了玩手机的工作当中。
“对了,你看过聊天记录了么?”
见她划动着手机屏幕,我便随口问道。
“没看,我全删了。”
全删了……?
“不会吧你,干嘛删了呀,里面指不定有恢复记忆的线索呢。”
“全都是陌生人的信息,看着心烦就删了。”
“你觉得是陌生人,对面可全是认识你的……”
没料到她这人还挺犯迷糊的。迷糊到这地步,该不会连我的话都没听懂吧?
“…………”
我从口袋掏出了手机。
说起来,我和她最近有在手机上聊天。
我点开聊天app,又要更新,记得昨晚才更新完的……数分钟后,app自动更新完毕。我点开了APP。
消息栏上,叉樱澄的名字在最上面。
这并非拘泥过去,只是单纯的好奇心。
点进去看看也无妨吧。
和她聊的顶多是班级上的事务,没有什么好害怕的。况且叉樱如何看待我,对我是不痛不痒。压根就毫无所谓。
视线落到了屏幕上,手指点进了和叉樱的聊天框。
没有丝毫心理负担。
说真的,纯粹是消磨时间顺便满足好奇心。
“……………………………………………………哈?”
叉樱如何看待我,对我是不痛不痒。
方才我还抱着这种想法。
然而,这是——
【这周末有空么?】
这一行字。
是我在问叉樱的周末安排。
【有空。】
【嗯,那一起去下衣自然公园么?就当是上次的补偿。现在正是赏樱花的好时候。】
【人家正好也想约你去。】
我往上翻聊天记录。
不会吧,骗人的吧——
划动的手指不住地颤抖。
终于,翻到了决定性的一句。
【我喜欢你,澄。】
【嗯,我也是。】
我把手机放在桌上。
我往后伸了个腰,直盯着天花板长叹了一口气。有股错觉,这口气仿佛将我缠死,窒息得喘不过气来。
我身子往前一靠,头一低,正好和叉樱对上了眼,赶紧装作偏头避开了视线。
哎,真是造孽。
怎么会这样?
完全没发现一点端倪。叉樱吸引人的点,我也是一个没找到。
然而,过去就是过去,改变不了。
我、九濑永一,以前和叉樱澄似乎是一对情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