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版 转自 轻之国度
图源:月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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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以请你消灭我吗?」
她开口对我说这句话时,我人在桥上。
◆
七月十六日放学后,我单手拿著塑胶伞走在墓园中。
细雨沙沙地染湿我的伞。
平日的墓园人烟稀少,或许多心,给人一种冰冷的感觉。
象徵故人的整排墓碑被雨水染成深色,土壤与青草的气味和潮湿的空气相融。
空无一人的墓园中,自己的脚步声与呼吸声显得特别清晰。
经过几个坟墓,踏进自家坟墓的范围内,我站在母亲的墓碑前。七月十六日……母亲的忌日,从小五开始,我每年都会在这天来到这里。
墓碑两旁的银色花瓶倒映著灰暗的天空,反射出淡淡的光芒,花瓶中的红淡比(注1)上沾满雨珠,或是顺势滑落。这是昨天,忌日前一天的周日来扫墓时供奉的,父亲静静放上红淡比的身影一瞬间闪过我的脑海,立刻消失。
我迅速环视四周。
总有种不想让人看见我人在这里的这一幕,确认周遭空无一人后,我屈膝蹲下,双手合十闭上眼。
双手合十仅短短一瞬。
结束这形式上的扫墓后,我轻轻站起身。
静静飘下的雨水将墓园染得全湿。
『我觉得啊──』
眺望这烟雾般的细雨,青梅竹马关谷约三个月前说的话在我脑袋中响起。
『──这世界上有很多不知道比较好的事情,到死之前会遇到多少这类事情,全看那个人的运气了。』
那是我们升上同一间高中后的第一个周末,我们一起在母亲墓前双手合十,向她报告上高中了。
『还有啊,也有很多不去想才能活得痛快的事情,会思考多少这类事情就全看那个人本身的特质了。』
『……你干嘛突然说这个啊?』
关谷站起身,我目不转睛地隔著雨水看她,感觉和平常不太一样。那是我那天第一次仔细看关谷。露出漂亮形状额头的清爽短发,轻盈的细长眉,以及直率看著对方的诚挚眼神。明明和平常相同,却感觉和记忆中的脸蛋有所不同。就在我想著到底哪里不同,发现是她化了淡妆时,关谷开口说:
『你认为呢?』
『什么?』
『我刚刚说的话。』
她像在试探什么的样子,我不知该怎么回答,关谷一瞬间露出奇怪表情,然后轻拍我的背。
『──我先回家啰,春人你也早一点回家。』
接著留下我一人,关谷在雨中离去。
──雨水滴滴答答打在伞上。
雨势稍微变强了。
独自一人站在墓碑肃穆竖立的墓园中,我陷入彷佛回到四月的错觉。突然感觉自己的存在格格不入,我重新把包包背上肩离开墓园。
十几分钟后,我站在墓园和我家中间的某个古旧石桥上。
我不想直接回家,但也没想去其他地方。在我骑著自行车迷惘时不经意看到这座桥,便停下脚步。桥上闻到浓郁的水的气味。我把手放在雨水染湿的栏杆上,心不在焉地看著河面掀起白色泡泡的黄浊水流不停、不停朝下游流逝好长一段时间。
到底就这样看了多久呢?
不知何时,波涛汹涌的河面变得平静。
雨停了。
隔著塑胶伞看天空,仍旧是灰暗的天色,随时都可能再下起雨来。我甩了甩雨伞上的水气,卷起来扣好绑带。
正当我呆站在桥上时──
……好想消失。
突然冒出这个想法,接著我也被自己这个想法吓到。
我并没有对什么事情深刻绝望,日常生活也没发生什么戏剧性事件。但是,「想消失」这个念头冒出来后,就觉得没有哪句话能更贴切地表现我现在的心情。和「想死」不同,是「想消失」。
褐色川流唰唰流逝。
我稍微伸展放松自己紧绷的身体后,又再次靠上栏杆。
「呼」地叹了一口气。
是因为连续两天去扫墓才出现这种想法吗?被飘散在墓园中的死亡气息触发,不管愿不愿意,都让我开始意识到总有一天会迎接的死亡以及到死之前的漫长过程。
──不对,真的是这样吗?
水声「唰唰、唰唰」充斥我的大脑。
……仔细想想,「想消失」的心情只是没说出口,感觉很早以前就隐约存在我的心中。似乎要想起什么了,记忆染上一片浓雾。
这种心情到底是从何时开始……
「那个……」
身后传来清澈的声音,我吓了一跳,从沉思中惊醒。
我蓦然回头,倒抽一口气。
大概是高中生吧。不知何时,一个大约同龄,身穿陌生水手服的女生,就站在离我两、三步远处。
她直直看著我,接著说:
「可以请你消灭我吗?」
我陷入混乱。
一瞬间还以为自己看到幻觉,以为突然浮现于脑中的「想消失」的愿望飞出胸口跑到外头。但说她是幻觉也太过真实,说是现实也有哪里不太对劲。
该怎么说呢,她身上是湿的。
没有到全身湿透,但大概是被刚刚那场雨淋湿了吧。漂亮的黑发发尾染湿黏成一束,带水的白衬衫变成半透明乳白色,部分紧贴她的肌肤。不知是因为染湿还是因为昏暗,感觉她的肌肤与景色的界线很模糊,描绘出她的每个线条都给人细腻、柔软的印象。
而她正微微发颤。
「……你还好吗?」
我虽然困惑,还是反射性地问出这句话。
「什么?」
她的表情透露出受挫的模样。
「没有啦,总觉得你好像在发抖……」
似乎是我说完后她才发现,稍微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身体。
「……有点冷。」
她微微苦笑道。
「冷?」
我不禁回问,她轻轻点头。
「对,但是我不怕冷。」
真要说起来,今天是湿度很高的闷热天气,我不知该如何是好,从口袋拿出手帕,轻轻抚平后递给她。
「如果不介意请用。」
这样一身湿应该会感冒吧,或许在她说「有点冷」时已经太晚了。看见手帕递到面前,她的眼神一瞬间产生迷惘,发梢上的水珠敌不过重力地往下掉。
「请用这个擦。」
我再次轻轻举了一下手帕。
「谢谢你。」
她畏怯地接下,彷佛把手帕当成易碎的玻璃工艺品。她动作生硬地把手帕贴在湿润的头发上,看著眼前的她,我从自己的心神不宁中渐渐醒来。
「那个,你说,消灭是……?」
我一问,她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
「我是幽灵,很早以前就死掉了,然后……我没办法确实消失……我很想消失。」
「幽灵?」
幽灵是指那个幽灵吗?
「对。」
她点头。
「我知道你一定觉得我说了很奇怪的话,只不过,我自己也束手无策。」
……想要消失的幽灵?
我不禁盯著她看,她也盯著我看。她的眼神柔软、清澈,看起来不像是在说谎或是在开玩笑。
又一滴透明水珠从她的发梢滴落。
眼睛追著水滴向下,她的脚映入我的眼帘……她有脚,穿著学生皮鞋,没有影子。不对,话说回来今天阳光被厚重云层吞噬,根本看不清楚东西的影子。只不过,染湿的桥面上彷佛渗透出她的轮廓般,微微倒映出她的身影……
──但起码,她和普通人类的感觉不一样。
她的样子,让我想起一小时前造访的墓园中被小雨染湿的墓碑。并非「没有生气」,从她身上散发出的气息与存在感反而让我觉得比活生生的人更加真实──她身上有让人认同「如果她说自己是幽灵,或许就是如此吧」的神奇说服力。
如果她真的是幽灵,那她是从墓园一路跟著我到这里吗?正当我思考这种事情时,她说:
「那个,突然麻烦你这种事情应该造成你的困扰,但是如果可以,可以请你帮忙让我消失吗?」
看起来不像在胡闹,甚至感觉得出来她相当抱歉,也知道她很努力不想让我害怕。
当我想著该怎么办时,一阵温暖湿热的风吹来,闻得到浓郁的雨水气息。
我稍微抬头看天空。
又要开始下雨了吧。
蕴含大量雨水的厚重云层,看起来会轻易被一点小刺激打破而降下倾盆大雨。昏暗的天空下,伫立在雨湿桥上的她看起来很无助。
我轻轻吸一口气后对她说:
「要不要稍微走一下?让我们边走边说吧。」
我想要再和她多说一点话。
我还不想回家,如果真的很危险逃跑就好了。更重要的是,如果她真的是幽灵,我非常好奇她为什么没有办法消失。
我们就这样相识,两人开始一起过桥。
为了将她从这个世界上「消灭」。
◆
闹钟响了。
我伸手摸索按下按键,停下响铃。
房间一片寂静。
时钟秒针的滴答声。
经过家门前的车子引擎声。
远处传来夏日虫鸣。
微微睁开眼,从蓝色窗帘缝隙射进的阳光淡淡地在房间里扩散。似乎是睡前没有好好拉紧,我揉揉眼睛看著朝阳想「今天也确实迎接早晨了」。
我盖著毛巾被躺在床上发呆,过了一阵子才坐起身。走出房间走下楼梯,到洗手台洗脸。当我准备做早餐打开冰箱确认有什么东西时──
「早安。」
父亲从我背后经过。我看了他的背影一眼,也回了一声「早安」。
一如往常的早晨。
从冰箱拿出一颗莴苣,从收纳盒中拿出两颗鸡蛋关上冰箱。撕下几片莴苣在流理台冲水,甩乾水气后撕碎放在盘子上,父亲单手拿著报纸走回来坐在餐桌旁。
拿出平底锅放在瓦斯炉上,转开瓦斯。「啵」地一声,青色摇晃的火焰与瓦斯的气味一起出现。
倒油入平底锅,在锅缘轻轻敲破蛋壳,打蛋进平底锅。一颗打得很漂亮,另一颗大概是力道没抓好失败了。破掉的蛋黄沿著锅缘流开,也随著热度慢慢变色。我从流理台的抽屉里拿出料理长筷,把两颗蛋打散混在一起做成炒蛋。洒上一点胡椒盐,几十秒就完成了。
我将蛋盛盘端上桌。
「谢谢。」
父亲从打开的报纸中抬起头,看了看我又看了盘子。
「炒蛋啊,还真罕见呢。」
因为一颗蛋破了。
我没把这句话说出口,只简短回应「嗯」。
炒蛋只会出现在我打蛋失败的那天,而我已经很久没有失败了,这几年习惯之后,每天都能打出漂亮的蛋。
「我开动了。」
随意把炒蛋放到吐司上,挤上番茄酱。
「嗯,好吃。」
父亲咬了一口后说,之后再没第二句话。父亲和我都是沉默的人,就这样默默吃早餐。「答、答、答」规律刻划时间的秒针,穿过纱窗射进的阳光,音量很小的电视声,小鸟鸣叫,以及偶尔经过家门前的车子声。
和平常毫无不同的光景。
咬下吐司……一如往常的味道。
我细细品尝这日常的味道。我和父亲开始这样的两人生活,得回溯到六年前的昨天,二○××年七月十六日。
我没办法好好想起那天的事情。每次想回忆,脑袋就会糊成一团。我想,应该是突然发生太多事情,也突然有太多事情就这样结束,我的脑袋根本来不及整理。
二○××年七月十六日。
再更详细说,二○××年七月十六日下午四点五十一分。严格来说这也不太正确,这是医师宣告母亲过世的时间。没有人知道真正正确的那一瞬间。因为科学还没有解开生与死的界线,死亡没有明确定义。因此人们会以「一般来说,变成这种状态后就不可能再醒来」的死亡三徵兆,心跳停止、呼吸停止、瞳孔对光反射消失,来判断为「死亡」。
不管怎样,母亲的性命从世界消失的那时,我正在放学回家路上,完全没有意识到这一个瞬间。在我不知情时,母亲已经跨越生死界线,这世界变成母亲不在的世界,从那瞬间开始,我一直活在没有母亲的世界中。
和父亲一起。
「我吃饱了。」
父亲吃饭速度很慢,先吃完早餐的我留下父亲一人,拿著自己的盘子和杯子起身。
转开流理台的水龙头,大概是开太大,冷水气势凶猛冲出,在透明玻璃杯中打出细微泡沫,马上满出来。我关掉水龙头,倒洗碗精在海绵上,打泡泡、洗餐具、冲乾净、擦乾、收回餐具柜中。接著回房间一趟拿起高中制服。开学已过三个月,只有制服触感终于开始变得熟悉,我换上制服背起书包转过头。
经过客厅时,父亲和平常一样在餐桌上看报纸。
我昨天,大概遇见幽灵了。
那肯定是一件异常的事情。所以我想,我的精神层面或是日常生活或许会出现什么影响,但到目前为止没有任何变化。
「我出门了,顺便拿垃圾去丢。」
我顺手拿起收好放在厨房旁边的垃圾袋。
「路上小心。」
沉著的声音在我身后响起。我反手拉上门,外面刺眼的阳光让我眯起眼睛。天空好蓝,今天感觉也是个大热天。
骑自行车到车站,在停车场停好车,搭上平常同一时间的电车。车厢中的脸孔大多和平时相同。在第三站下车,从车站走十五分钟后,上课前五分钟抵达教室。踏进喧腾欢闹的教室一步的瞬间,我产生沉入水族箱中空气变稀薄的错觉。
在一生只会造访一次,名为「青春」的舞台上,仰仗年轻舞出灿烂光芒,如果这是高中生最令人期望的样貌,那我认为自己不适合当高中生。
这天第三次宣告课堂结束的钟声响起。
起立、敬礼、坐下。
彷佛要抹灭响铃的余韵,学生们发出声响从座位上起身,我趴在桌子上,椅子的震动从我的脚一路爬到我的肚子。
课堂间的下课时间。
「那真的还假的啊?」「超夸张的耶!」「很夸张对吧!」只是配合他人和气氛说出的没内容对话在我头顶上交错,我只是把自己埋在双臂中闭上眼睛等待时间过去。
情绪肯定和身体一样有正常体温这种基础温度吧,而我的基础温度比高中生标准还低。想要维持与高中生相符的兴奋情绪活动,就需要某种程度的天真与演技,但我没有。既不天真,也没有就算演戏也想融入大家的心情。
要说愿望只有一个,就是想要安静生活,这才符合我的天性。只要能静静活著,对我来说就已足够。
但是,周遭的人似乎不这么认为。
「不觉得那个人老是在睡觉吗?」
教室后方传来大声量,我想著「啊啊,又在讲我了啊」。
「应该没朋友吧?」
「啵」,背上传来轻微刺激感。
「山内别这样啦,他很可怜耶。」
「才不是,就说不是!我只是手滑了而已啊!」
山内搞笑地辩解,迟了一点,我的腰部感到与方才相同的刺激。瞬间响起哄堂大笑。
在那之后,我的后背好几次感受相同的刺激,但我姿势不变,直到上课钟声响起才慢慢抬起头。
在手臂中闷热的脸感觉常温的空气冰凉,眼睛压在手上的关系,对焦的速度稍显缓慢。视线有点模糊,色彩晕开的教室中,数学老师走了进来。
起立、敬礼、坐下。
「喀、喀、喀」粉笔声响起。
黑板上罗列著英文与数字。
同学白色的背影在教室中变得显眼。
飞机沉重且拉长的轰轰引擎声。
当我拿起自动铅笔时,随意滚落斜前方同学脚边的橡皮擦碎片映入眼帘。
窗外吹著湿黏的夏风。
我按出自动铅笔笔芯,开始抄写黑板上的内容。
随风飘流的云朵偶尔遮住太阳,教室内的光线也随著微微明暗。
上课中,我数度不自觉想起昨天与幽灵的她的对话。
沿著河川迈开脚步,我问她:
「我叫泉,你叫什么名字?」
这条路的宽度勉强能让两人并肩行走。两侧被夏草覆盖的老旧柏油路沿著河川蛇行,消失在霞光中,看起来像没有尽头。
「我的名字吗?」
她把视线移往昏暗天空,彷佛想从中找出话来说,稍微思考后才开口:
「……我叫,SAKI。」
「SAKI?」
「对。」
SAKI微微一笑。
她一笑,她身边原本充满紧张感的氛围立刻变得轻柔。她笑著。虽然笑著,不知为何,有一瞬间看起来泫然欲泣。
「那个,你的名字呢?」
SAKI反问我。
「泉。」
「泉是姓吗?」
听她这么一说我才发现,泉可以是姓也可以是名。
「泉是姓,名字叫春人,季节的『春』加上人类的『人』,春人。」
SAKI点点头,像在确认念法般轻语。
「春人同学。」
好久没被家人以外的人喊名,我有种不可思议的感觉。
「那个,你姓……?」
我一问SAKI,她有点为难地笑了。
「我好像忘记了。」
「咦……啊,这样啊。」
有可能忘记自己的姓吗?啊啊,但变成幽灵后或许也会发生这种事吧。虽然我也不太清楚幽灵是怎样的东西。
无话冷场,有种流水声变大的错觉。
我想要问SAKI一些问题。
感觉有很多事情想问,但问题一个一个涌上后,还没化作言语就在脑袋里四散消失。我没有问问题,而是偷偷屏息侧耳倾听她的气息。我试著想要找出她活著的证据或者是死亡的证据,但我感觉不出她有呼吸。
「虽然是我自己提出请消灭我的要求……」
SAKI打破沉默,我回过神来。
「其实我完全不知道方法。」
出乎我意料之外。
「是不是有什么想要实现的事情啊?」
「没有。」
「或是有什么让你挂心的事情。」
「这个嘛……也没有。」
「但是……」
我还没完全相信她是幽灵,但幽灵停留在这个世界上,应该有什么理由或是目的。我能想到的就是牵挂,只要实现就能消失,这类事情没办法独自办到,所以希望有人能帮她。「消灭」,我还以为就是这种意思……
「我没有意志。」
大概是察觉我的疑问,SAKI如此说。
「我想,如果有『想要这个』或是『想做这件事』,或者有怨恨或憎恨之类什么强烈的感情,肯定可以把这些当成原动力来行动……但我真的什么也没有,不知道到底该怎么做才行。」
「那么,我应该也帮不上忙吧……」
「或许是这样。但该怎么说呢,我自己也尝试各种方法想消失,但没有一个方法成功。我想我一个人一定有极限。所以如果可以在不会造成你负担的范围内帮我,我会很感谢……当然,你也可以拒绝。」
我花了一点时间才消化她所说的话,没办法马上给出答覆。
「SAKI……同学……」
我犹豫称呼顿了一下,至少这不是叫出更亲密称呼的气氛,大概发现了我的迷惘,她稍微笑了一下。
「叫我SAKI就好。」
「好,那个,但说起来你为什么想要消失?」
「我觉得死了之后应该要回归什么地方,那肯定才是自然的道理。而且像这样毫无止尽地徘徊下去……」
SAKI含糊其辞没有说到最后。
一瞬的沉默后,她彷佛想起什么而抬头看天空。
「……在变暗之前回去吧。」
她这么一说我才发现周遭逐渐变暗,接著为了折返而转头时,看见桥比想像中还远,吓了我一跳。
折返时,我问了她几个问题。
住哪里、念哪间学校、哪个社团、家庭成员、朋友等等。每问一个问题,她看起来都很拚命寻找回忆,但最后总是相当不好意思地耸肩说「我不知道」。在她忘记姓氏和名字的汉字时我就已经有预感了,看来她除了自己名字的发音外不记得任何一件事。
边走边重复著轻飘飘毫无手感的问答时,昏暗的天空变得更加阴沉。
抵达桥边,我们在昏暗中无意识地看著彼此。
「SAKI要回去哪里……?」
我一问,她这次没有回答「不知道」,而是暧昧一笑。与其说是想用富含深意的笑容躲避问题,更像是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很为难的笑容。
别追究比较好吧,我转移话题。
「明天下午五点左右再次在这里见面,这样可以吗?」
「可以吗?」
「可以。」
「那明天见,麻烦你了。」
SAKI有礼地低头致意,但她似乎没想要走动,看来是要目送我离开。我想我应该得先过桥才能让她回去,我走到停在桥边的自行车旁,SAKI也跟著我一起走到桥的南侧桥头后停下脚步。
我解开自行车锁,踢开脚架跨上座椅,正当我准备回家时停下动作──好像有什么忘了,是什么啊?似乎遗漏了什么很重要的事情。
啊啊,对了,就是那个。
「如果你感觉有办法消失可以直接消失,如果你没出现,我只会想『啊,你消失了啊』而已。」
和我的约定要是成为束缚她的枷锁,那就得不偿失了。
SAKI点点头,接著露出有话要说的表情。
我放松脚踩踏板的力量等她说话,过了一会儿她才摇摇头微笑说「谢谢」,我以为她会继续说下去,但只有这句话。
「那么……再见。」我说。
「明天见。」
她轻轻挥手。
我用力踩下自行车踏板。
我们昨天就这样分别了。
时间彷佛从岩缝中渗出的水一般,缓慢、缓慢地前进。
第五堂课,日本史。
枯燥念课文让人昏昏欲睡。
我三不五时偷瞄时钟,想著真讨厌夏天。热到让人无力,只要一放松,脑袋就立刻昏沉起来,流汗也让人心烦。而且日照时间长,外头不管多久都是明亮天色,让人搞不清楚时间。
班会的时间结束,当我整理东西要快点走出教室时,一个白色的身影经过我身边走出教室,是关谷。大概要去探望她祖父吧,她最近很早回家。我慢了一步出教室,其他班的学生也走出来,走廊变得拥挤嘈杂。我钻过人群朝楼梯口走去。
铺磁砖的楼梯相当凉爽。
从鞋柜拿出运动鞋,脚套进去,鞋带比平常绑得更紧。一走出室外,夏天的热气紧贴在肌肤上。
走过校门转过几个街角,走到没有遮阳处的大马路,被直射的艳阳加热的柏油路扭曲了空气,在数十公尺前方的道路上创造出水洼假象。
海市蜃楼在走近时突然消失,又出现在更远方。
接近,消失,出现在远方。
就这样不停重复直到我抵达车站,搭上电车。
发车。
「喀当」,车厢轻轻摇晃,景色慢慢往后流逝。
坐在空调凉爽的车厢内,汗水也渐渐停下,同校学生吵吵闹闹走进车厢,坐前面的他校学生边滑手机边伸了个大懒腰,坐他旁边的娇小婆婆在打瞌睡,视线转往窗外,窗外是一片悠闲的乡下夏日风景。
我接下来要去见幽灵,或者是假扮成幽灵的人类。
在电车里人工创造出的凉爽中重新思考后,感觉那真是件相当奇妙的事情。
喀当、叩咚。
电车奔驰。
喀当、叩咚。
电车停下。
几名乘客上车、下车后,电车又再次开动。
老婆婆在第二站下车,我也在第三站下车。
听著背后电车远去的声音,我走过收票口前往停车场。把自行车牵出停车场,原本想直接朝约定的石桥前进,我又转了个想法变更方向。
二十分钟后。
我把自行车停在自家门前,从玄关的伞桶中抽出一把大塑胶伞。接著把伞插进自行车的车架中,朝石桥前进。
◆
SAKI就在我昨天驻足的桥上,独自一人眺望河面。
夏季的白天很长,都已经过下午五点了还很明亮,在无法想像一、两个小时后就要日落的天空下,她的手靠在栏杆上,看起来若有所思。我偷偷看了她的脚边,从脚边延伸出的黑影在桥面中断,接下来和桥的影子一起落在河面上。
她有影子……所以说应该有实体吧。
抵达桥之前按下煞车减速,把自行车靠边停避免阻碍他人通行,SAKI听见声音便抬起头来。
「你好。」
她的声音爽朗澄净,在水声、夏日虫鸣、鸟叫声及远处吹拂的风声等各种声音中直直传来,如同雨水渗入土壤般传进我的耳中。昨天没有意识到这点,今天再听觉得她的声音很美。
「对不起,我迟到了,等很久了吗?」
「没有,谢谢你来。」
SAKI笼罩在夏日阳光中,加上头发与眼睛在阳光照射下显得透明,轮廓比昨天在阴天下看到的更加淡薄。
「没事吧?」
我一问,她吓了一跳。
「那个,因为你淋湿了,会不会感冒之类的……」
SAKI愣了一下才点头:
「没事喔,谢谢你。你呢?没有感冒吧?」
「嗯,我没事……」
我边说边搔头。
虽然和她约好来到这里,但完全没具体决定会合后要做什么。就在我迷惘著接下来要怎么办时,她有点不好意思地开口:
「可以和昨天一样边走边说话吗?」
「嗯,就这样吧……你想走哪边?」
去SAKI想走的方向比较好吧。我直觉一问,SAKI手指北边。我们就和昨天一样朝北边开始过桥,过桥后右转,朝东边沿著河岸走。
潺潺流水声,蛇行绵延的细长道路,青草气味与河水的气味。昨天因雨混浊的河川今天澄清几分,轻风拂过河面,闪亮水蓝光芒。和昨天相同的道路,只因为放晴而看起来完全不同。不知是否错觉,SAKI的脚步也比昨天轻快。
「我从昨天起就一直回想以前的事情。」
SAKI边走边说。
「以前的事情是?」
「住哪个地区、学校、朋友、家人之类的,昨天春人同学问我的那些事。」
「啊。」
「但我还是只能想起自己的名字。」
「这样啊。」
「嗯,我想不起来,连什么时候、在哪里、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这对SAKI来说应该是很敏感的问题,而且我也不完全相信她是幽灵,昨天刻意不问这个问题,所以我也只能普通回应。
「这样啊。」
接著她脚步迟缓彷佛犹豫著该不该著地。
「……春人同学,那个啊……」
我看著SAKI的侧脸。
她的脸被头发遮掩,我读不出她的表情,她的另一侧,河面彷佛眨眼般反射闪亮光芒。她看著前方继续说:
「如果你愿意帮忙让我消失,我会非常感谢你,」
「嗯。」
「……只不过,我可能会消失,也可能永远不会消失。所以如果接下来,你出现了各种迷惘,我希望你能以自己的事情为重。」
「我知道了。」
SAKI微微看我一眼。
「真的吗?」
「我知道啦。」
「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
SAKI缓缓停下脚步,我也跟著她停止,或许是错觉,感觉她一脸紧张地轻轻张开双手。
「在你眼中,我看起来怎么样?」
光线在SAKI身后摇曳,连她眼睛的虹彩和眼睫毛的阴影都能看见,正面相对让我感到有点紧张。身体毫无防备地展露在面前,反而让我不知该看哪里好,我看了她的脸颊与小腿附近一眼,别开视线。
「……还满普通的。」
「那是和活人差不多的意思吗?」
「嗯~~该怎么说呢。」
她大概是幽灵吧。像这样站在面前和我说话,让我有这种感觉。但那终究只是感觉,我还不知道这种模糊的感觉是从何而来。
「轮廓比一般人还淡的感觉,但那或许还在眼睛错觉的范围内吧。」
「那么就是看起来不太像幽灵啰?」
SAKI看著自己的掌心。
「嗯,就是这样。」
我突然想到。
「你不太清楚别人眼中的你是怎样吗?」
「因为我一直是独自一人。」
「一直是多久了?」
「多久了呢……」
SAKI的眼睛就像突然关灯般失去色彩。不对,彷佛周遭的景色从她心中消失一般。但那也仅仅几秒,SAKI微微一笑:
「大概一、两年吧。」
没接触任何人度过一、两年是怎样的感觉呢?我有点无法想像。
「这样啊。」我只能给予这种毫无意义的回应。
「嗯。」SAKI静静点头。
「啊……那么我们接下来要用怎样的频率见面?」
「你有参加社团吗?」
「没有。」
「应该有打扫值日生之类的吧。」
「有打扫值日生,但下周开始放暑假。」
「这样啊。」
我们彼此提出了每周一次或是每隔三天之类的几个提案,但最后决定每次见面时才决定下一次见面的时间。SAKI现在立刻消失的可能性也非零,别决定那么多接下来的预定比较好。
差不多该回去了,在她的提议下,我们沿著原路折返。
「我还有一个希望一在开始就决定的事情。」
慢慢走在来时路上,SAKI突然开口。
「什么事?」
「要不要决定每次见面的时间长短?」
「为什么?」
她回头看了背后一眼。
「这条路看上去像没有尽头对吧?如果不决定一个段落,我觉得我和你都会抓不到回头的时机。」
「确实是这样。」
我们现在步行的道路往前后延伸,没有一个明显的目标。如果我们没有决定段落,感觉会一直走下去。正如她所说,一开始先设定好终点比较好。而且这样一来,就不需要犹豫每一次回头的时机。
「一个小时如何呢?」
「我也觉得那样差不多。」
就在说这个话题时,我们回到桥边。火红燃烧的太阳挂在西边天空,桥、河面、SAKI和我都被染成橘红色,正好是该回家的时候了。
「下一次要怎么办?」
我一问,SAKI稍微想了一下:
「……三天后,如何呢?和今天相同时间。」
周五啊。
「嗯,那就周五再见。」
「我们别说『再』吧。」
听她一说确实如此,如果约定变成牵挂那就得不偿失了。
「我明白了……啊,对了,你等我一下。」
我想起雨伞,从停在桥边的自行车车架上抽出塑胶伞回到SAKI身边。
「这给你,如果下雨了就拿出来用吧。」
我递出伞后,SAKI有点踌躇。
「这样不好。」
「别介意。」
「但是……」
「如果你消失了也不用还我,每次下雨都淋湿你会感冒的。」
「我『没办法』感冒喔?」
不是「不会」而是「没办法」。
简直像是她曾经试著想要感冒一样。
她晚了一步才发现这件事,「啊」地一声露出尴尬的表情,她昨天说过为了消失尝试过许多事情,她至今为了消失尝试的「许多」事,应该也包含这类事情吧。
「雨天撑个伞比较好啦。」
我半强迫她收下伞,她很不自在地把伞抱在胸前。
我背对她朝自行车走去。
踢开脚架,跨上座椅后稍微回头,SAKI无事可做似地伫立在桥上,和昨天一样没有走动的迹象。想要让她回去不知名处,果然要我先离开才行。
「掰啦。」我说完。
「嗯,掰掰。」她点头朝我轻轻挥手。
我踩下踏板离开。
◆
三天后,当我于最后一刻踏入教室时,后方座位传来「啊哈哈!」的大笑声。以窗边后方位置为中心,醒目的一群人聚集在那边,其中一人坐在窗边后方数来第三个位置──我的位置──上仰头大笑。
「然后啊,那家伙真的啊……」「什么?那什么啊!也太渣了吧!」
这几天,我的座位已经变成他们的群聚地,就连我走近也没发现我。
「……座位,可以还我吗?」
我一问,气氛立刻僵住,坐在我位置上的同学厌烦地叹一口气:
「哇,来了啦。」
用隐约能听见的音量小声说完后站起身,其他人也跟著他,于走过我身边时四散开来。
「喀当」,我拉开椅子坐下。
从书包里拿出课本,视野的角落感觉到一股视线──是关谷。她从前面的座位看向我,我装作没发现地打开铅笔盒,拿出笔摆在桌上,把一根一根笔芯装进自动铅笔里。
关谷看了我一段时间,在我持续不理她之后,别开了视线。
放学后,我从车站直接往石桥前进。
水面反射的光芒在桥底摇晃画出鳞片模样,SAKI和上次一样站在桥上眺望河面;和上次不同的是,靠在栏杆上的她手中挂著我上次给她的伞。
「锵」,我在桥边停好自行车时,SAKI抬起头。
「你好。」
「你好。」
河面反射著无数光芒,反射光线照射下让我眯细眼睛。今天的河川暴力级刺眼。
「今天也在这附近走走吧。」
正当我要迈出脚步时,SAKI的动作似乎有点踌躇。
「啊啊,要不要把伞放下?很碍事吧。」
今天完全没有要下雨的迹象,拿伞走路也很碍事。我从SAKI手中拿过伞,走回桥边,在自行车旁蹲下膝盖著地,把伞插入冰冷发光的自行车车架中,再回到SAKI身边。
「我们走吧。」
我说完后迈开脚步,她晚了一拍也跟上来。
广阔的蓝天飘著几朵积雨云,地面四处有著云朵影子。这条路仍旧不知延伸到何处,我们只是一径往前走。
SAKI一直沉默不语。
上次、上上次也是相同,她不会为了填补沉默而勉强说话。我也不是太多话的人,对话与对话间自然而然出现沉默。只不过,我觉得和上次沉默的性质些微不同。
SAKI偷偷瞄了我一眼。
「怎么了吗?」
我一问,她如花朵摇摆般轻轻摇头。
这动作总觉得如梦似幻,让我重新有了「啊啊,对啊,她只剩下消失就一切结束了啊」的感觉……她到死的过程中或多或少有肉体的痛楚或是苦痛吧,但不管是怎样的痛苦,那一瞬间已经结束,她今后也不会再次经历。
或许很不礼貌,但我觉得那真令人羡慕。
就这样过了一会儿。
「嗳,春人同学。」
SAKI开口。
「什么?」
「发生什么事了?」
SAKI看著我的视线好温柔。
「不,没有什么。」
我反射性地回答。
「这样啊。」
我以为她会继续问,想著我该对她说的话做出什么回应而绷起身体,但她乾脆地结束话题让我吓了一跳。在那之后沉默了一段时间。
时间慢慢流逝。
我静静地边走边看夕阳在河面晃动的模样。这样走著走著,曾几何时心情也跟著平静下来。我思考这是为什么,后来推测,应该是大多数同学都喜欢以气氛、情绪为优先,依赖著氛围对话;而SAKI是把言语当成因应需要,向对方传达意志与心思的手段。
突然,SAKI像是想起什么地开口:
「话说回来,时间呢?」
我拿出手机确认时间,来到这边已经将近三十分钟了。
「啊,时间差不多了,我们折返吧。」
接著我们回头走来时路。
天空中,被太阳镶上金框的浮云慢慢地变形流动,带有湿气的风吹动她的头发与裙子。风中有夏日傍晚的寂寥气息。
「该怎么说呢……」
「嗯?」
她轻轻地抬起头,我搔搔头。
「你啊,感觉很稳重耶。」
「是吗?」
「嗯。」
SAKI稍微笑了一下说:
「我的情绪很不稳定喔。」
「你情绪不稳定吗?」
「嗯。」
「那个……是哪里不稳定?」
「像是突然拜托第一次见面的人『请消灭我』之类的。」
「就算你那样说,看起来也很冷静啊。」
「因为要是幽灵突然气势十足找人说话,那很恐怖吧?」
SAKI缓缓一笑。
「嗯,这样说也是啦。」
能做出这个判断本身就是冷静的证据吧。真的情绪不稳定的人,根本没有多余心思顾虑自己的言行会造成他人情绪上的负面影响。
此时,一个巨大的影子从我们上方滑过,抬头一看,老鹰在橘色的空中画圆飞行。
不知何时已经走回桥边了。
SAKI停下脚步,我也跟著停止。
桥上混杂日落的气息与歌颂夏日的虫鸣声,远处的山林变成黑影,彷佛像是细腻的皮影。
我想要再多说一点话,但并不知道该怎么继续,我慢慢走到自行车旁,抽起伞交给SAKI。
她目不转睛地盯著伞看。
「好厉害。」她说。那就像是不小心脱口而出的说话方法。
「什么?」
「拿著,或是放下这类的。」
「?」
「想要一直拥有什么,就必须选择拿著走或是放下……但是,想要把什么东西放下,就得要有摆放的地方。」
「……你平常都在思考这种事情吗?」
「没有,没有常常。只不过,自从你给我伞之后,我就思考了很多事情。」
我突然想到。
「你睡觉时,伞放在哪里啊?」
但话说回来,SAKI会睡觉吗?
她轻轻摇头。
「我晚上会消失,消失的时候就摆在不太有人经过的地方。」
……晚上会消失?
我花了一段时间才理解SAKI所说的话。
「……你晚上会消失吗?」
「嗯,因为晚上很恐怖。」
她点点头,那似乎不是我听错。
「你不是没有办法消失吗?」
「没有办法消失喔。」
SAKI若无其事说道。
「但你现在说了晚上会消失……」
我说到一半闭上嘴。
我看著SAKI,SAKI也看著我。
「对不起。」SAKI说。「对不起,我的说法不好。我可以暂时消失,但没有办法真正消失。」
我搞不太懂她说的话。
「可以消失但没有办法消失?」
「只要天亮之后我就会回来。」
太阳正要带著光线走进山的另一头,天空已然昏暗,第一颗星星也现身了。夜晚即将来临,SAKI的轮廓已经开始带著夜色了。
「……回来?」
突然,我感觉夜晚是相当巨大的东西。
SAKI会被从东边袭来的巨大夜色吞噬,感觉一旦被吞噬后就无法再次回来。如果她每晚都会消失,比起为什么不会就这样消失,我更对她怎样从夜晚中回来感到不可思议。
我想要问得更详细,但看见她被逼到绝境的表情,我便放弃了。
「下一次,约三天后的下午四点见面可以吗?」
三天后是结业式,下午不上课。
听见我转换话题,她松了一口气。
「嗯。」
「那三天后见。」
我再次朝自行车走去。
从书包里拿出自行车钥匙,插入钥匙孔中转动。清脆的「喀嚓」声小声地响起,我稍微回头看了眼桥上的SAKI。她的身影有一半变成黑影,看不清表情。
我踢开自行车脚架。
「掰啦。」
我说完后,桥上的SAKI朝我挥手。
「嗯,掰掰。」
◆
「春人,最近发生什么事了吗?」
关谷的声音让我回过神来。
不知何时,我的意识飞到昨天和SAKI的对话上了。
「什么『什么』?」
「我也不知道,但觉得你最近常常发呆。」
关谷在我家的厨房中,边熟练地把很有份量的高丽菜俐落切丝边说。每月的第三个周六,青梅竹马的关谷会到我家吃晚餐。这是从我幼稚园,关谷从横滨搬到这个城市后便一直持续至今的习惯。
「没什么。」
我剥著玉米皮,她就在我身旁「哦」了一声,把美乃滋挤在高丽菜旁。我突然想,如果对关谷说SAKI的事情,她会说什么呢?但立刻打消这个想法。
「茂爷爷最近状况如何?」
我尽量自然地询问,关谷从我手中接过玉米说:
「状况不太好。」
「这样啊。」
关谷的祖父茂爷爷,已经在邻镇的医院住院近一年。我不清楚详细病状,但听说他住院时病情已经相当严重了。关谷最近似乎频繁去医院探病,感觉我不该在此时和她说SAKI的事情。
光说自己见到幽灵应该就会被视为危险人物了吧。就算现阶段SAKI没有造成任何危害,但我也有自觉,从他人来看这是件相当危险的事情。更重要的是,我不想让关谷多担心一件事。
关谷在砧板前停下动作,我正想著是怎么了。
「对不起,换手,切不下去。」
她说完后退一步,插著刀子的玉米就摆在砧板上,换我站到砧板前,手压在刀子上用力,刀子没办法切断玉米。
「真的耶,切不下去。」
越胡乱用力,贴著砧板那一面的玉米也跟著压碎,关谷从旁边看我的手:
「小心手喔。」
「嗯。」
「春人啊。」
「嗯?」
「那把菜刀差不多该磨或是换新的比较好,不利的刀子会在奇怪的地方卡住需要用力,比锐利的刀子更容易受伤。」
「我知道了。」
「真的知道了吗?」
「知道啦。」
我们两人边对话边处理茄子、番茄、南瓜和洋葱等蔬菜时,父亲回到家进来厨房,轻轻拿高手上的塑胶袋。
「我回来了,我买肉回来了喔。」
「欢迎回来。叔叔,我们快把蔬菜切好了,可以麻烦你先把烤盘加热吗?」
关谷把蔬菜及香菇盛盘,我把那拿到客厅桌上。父亲按下电烤盘的开关,在加热的铁板上抹一层油,等到三人都就座后开始烤肉。
「叔叔,喝啤酒可以吗?」
「好,谢谢,明美要喝什么啊?」
「我要喝乌龙茶。」
只要有关谷在,我家的气氛就会开朗几分,沉默的父亲也比平常多话。我和关谷一一吃光肉和蔬菜,父亲在旁几乎没有吃东西,偶尔会慢慢喝几口啤酒。
「学校怎样啊?」
父亲问关谷。
关谷瞄了我一眼,我假装没发现,继续夹烤肉。
「我们导师,只要讲到什么就会立刻提到大学考试,对吧,春人。」
「啊,对啊。」
「才好不容易考上高中而已耶。」
凉风与虫鸣从大开的窗户跑进室内,随风摇曳的蚊香气味与食物烧烤的啾啾声造就轻松氛围,同时也有种懒散感。
「明美已经决定高中毕业后要干嘛了吗?」
「什么~~连叔叔也这样问?」
虽然这样说,关谷把原本要就口的玻璃杯放回桌上。
「我有一点想做的事情。」
「什么事?」
「我的脑袋也还没完全整理好,所以没办法好好说。只不过,我为了那个想做的事情,要去念北海道的大学。」
第一次听到。不是想去,而是要去,如此断言这点真有关谷的风格。
「这样啊。」
父亲喝了一口啤酒。
「这样啊,嗯,去喜欢的地方就好。你很能干,不管去哪里、要做什么都没问题。」
「可能到了三年级又会改变心意吧。」
在旁听两人对话的我拿起自己的玻璃杯喝了一口乌龙茶,虽然关谷说得轻松,但我想她大概不会改变心意吧。她很少改变自己做出的决定,那么,这个从小持续到现在的烤肉聚会也只剩下不到两年了啊。
这个烤肉聚会的发起人是我的母亲和关谷的祖父茂爷爷。
茂爷爷以前是老师,母亲似乎是他的学生。他们两人原本就是感情很好的师生,某天关谷因为家庭因素搬到茂爷爷家住。很怕生的关谷迟迟没办法融入新的人际关系中,担心她的茂爷爷就带她来找有同龄儿子的母亲,希望我可以和她一起玩。
从那之后,关谷和茂爷爷每个月一次,在第三个周六会到我家吃晚餐。一开始关谷对我充满警戒,随著次数增加慢慢熟识起来,甚至有时还会吵到被大人骂。小时候,我非常喜欢这段时光,比平常热闹又美味的晚餐时光,小孩子可以一起玩到晚上,对我来说相当有魅力。
我放下玻璃杯拿起毛豆吃,看著三人的餐桌心想「改变还真多」。
让我们齐聚一堂的两位发起人不在,关谷也早就不会怕生了,但我们仍遵守著每个月三人齐聚的习惯,肃穆地烤肉。
「春人呢?毕业后要干嘛?」
关谷突然开口问我,我回过神。
「我?」
父亲沉默地夹起铁板上烤过头的肉。
我边吃毛豆边说:
「还在想。」
吃饱休息一下后,我套上拖鞋送关谷回家。这附近基本上都是悠闲的乡间道路,但一个女生走在人烟稀少的路上还是危险。
拖鞋打在脚跟上的啪答啪答声在夜路响起,光线昏暗的夜空中,夏日星座闪闪发亮,我看著天空心想,SAKI现在消失了吗?
「刚刚那个啊……」关谷彷佛接续对话般开口。
「什么?」我顿时不理解关谷想要说什么。
「刚刚叔叔不是说了,去喜欢的地方,不管去哪里、做什么都没有问题吗?」
「啊,他确实说了。」
关谷目不转睛地盯著我看。
「春人,你有好好听进去吗?」
「有听啊。」
「真的吗?那个啊,不是对我说,是在对你说耶。」
经过一户人家门前时,风铃「叮」地响了一声。
「……对我说?」
「没错,对你说。」
「不是吧。」
「嗯,的确不是,那大概是对我和你说的。」关谷认真说道。
「不对,就只是对你说吧。」
「是没错,但是啊,叔叔很想要说给你听。有些事情就算想说也没办法直接说给对方听吧?」
「嗯……」
「你没有那种经验吗?把想说给喜欢的人听的话,说给在他身边的人听这类的。」
「你会做这种事喔?」
她露出有点怜悯的表情看我。
「叔叔很害羞,所以你要读懂这类事情啊。」
「他不是你想的那种人。」
「什么?」
「没有,没什么。你真的要去北海道吗?」
我自然地岔开话题。
「要去啊,你舍不得啊?」
「嗯……」
「你这时候就要回舍不得吧。」
「说舍不得也是舍不得啦,但是……」
「但是?」
「也觉得就是这样吧。」
「真像你会说的话。」
关谷轻吐这句话。
「真像我?」
「我觉得啊,你比同年龄的人知道更多事情,所以也想得更多,但也因为这样,其实你什么也不知道。」
关谷停下脚步,不知不觉中已经走到她家了。
「这还真是遗憾。」
「是啊,你就是个令人感到遗憾的人。」
关谷笑著低头看化妆包,在她摸索拿出钥匙的短短时间内,茂爷爷的小家庭菜园映入我的眼帘。
小时候,只要早上到关谷家来玩,茂爷爷大多都在田里认真照顾菜园。然后拿刚采收的玉米、茶豆、小黄瓜等季节蔬菜给我们当点心吃,回家时还会拿一袋让我带回家。
现在,总是整理得很漂亮的菜园失去主人,任凭夏草侵蚀,早已荒废。
「谢谢你送我回来。」
关谷拿出钥匙后开朗地说道。
「嗯,啊。」
我从菜园别开眼。
「晚安,回家路上小心喔。」
「嗯,晚安。」
◆
周一。
虽然和SAKI约好见面,但结业式结束回到我家这一站时,离约定时间还很早,我决定先回家一趟。
把自行车停在家门旁,回房间放东西,打开冰箱拿出麦茶来喝后稍作休息。接著走到缘廊换上拖鞋走出院子,刺眼的晴空下,衣物就在晒衣杆上随风摇摆。
衣服都是父亲早上晾,我放学回家后收。我把吸饱阳光的毛巾、衣物挂满手臂,接著全往缘廊上丢。
毛巾、外衣、内衣、袜子、手帕。依序摺叠好收进衣柜后才下午两点,三点半过后出门也能在四点前抵达石桥,所以我还有一个半小时空档。
我仰躺在地板上,闭上眼睛。
发热的后背和后脑杓贴在冰冷的地板上好舒服,偶尔从敞开窗户吹进屋的清风轻拂我的肌肤。
明天开始放暑假。
想到暂时可以不用去学校,我稍微松了一口气。
远处传来蝉鸣,时钟的秒针也在我头上规律地刻划时间。
听著这些声音,我突然遭受浓厚的睡意侵袭,意识跟著模糊。
──黑暗中,小小的火焰摇晃著。
燃起小小火焰的蜡烛旁摆著什么。
黑色水面倒映著燃烧橘色火光的水桶,和随意堆放的手持烟火。我抽出其中一个烟火,把前端靠近烛火。
烛火跃动地移往导火用的薄纸上,火焰将纸燃烧殆尽后扭转消失。
一瞬寂静。
晚了一秒,棒子前端伴随「唰」的声音,流泻出银白色光芒瀑布。光之瀑布照亮地面一段时间,燃烧殆尽后,周遭瞬间陷入黑暗之中。
把前端仍微红的烟火残骸丢进水桶中,烟火「咻」地一声,发出死前的最后痛苦呻吟后,变黑变冷。
我拿起下一个烟火。
是气势磅礡燃烧的红色水帘幕。
第三个是「啪、啪」长出树枝的金柳。
我再伸手拿起第四个烟火。
点火,火熄,最后的痛苦呻吟;点火,火熄,最后的痛苦呻吟;又拿起一根烟火,点火……烟火残骸在水桶中堆叠。
一点也不开心,但我无法停下手。
因为「我得把这座烟火小山燃烧殆尽才行」。
不知何时,周遭已经因为烟火的关系而满布烟雾,烟雾锁住淡淡光线,黑夜越变越明亮。
……到底过了多久呢?
突然,有个脚步声从膨胀升起的白烟那头靠近。
有人来了。
当我定睛凝视时,白烟熏痛我的眼睛,我紧紧闭上眼,然后再度张开眼睛。
那是个大人──女性……看不太清楚,但我突然涌起让鼻子一酸发热的怀念感。
那该不会是……母亲?
心脏猛烈一跳。
当我眯起眼睛想看得更清楚时,脚边的烛火像是要引起我注意般轻轻晃动,仔细一看,手持烟火的小山中混入一个筒状物。
是高空烟火。
火焰开始轻轻摇晃、摇晃。
微温的风吹起,白烟越变越细,慢慢失去形体消失于黑暗中……白烟消退后,女人露出身影。
站在那里的是母亲,不对,是SAKI。
SAKI身穿制服,站在遥远的黑暗中静静凝视我,我也回看她,我们在黑暗中互相凝视。接著,我想著「是啊」。
拿起高空烟火的纸筒。
如果有个要一起看这个烟火的对象,对我来说那就是SAKI,这就是为此制作的特别烟火。
──虽然觉得还有点早,但同时我也认为「只有现在了」。
把烟火筒下的导火线放在烛火上,但在火焰移到导火线上的瞬间,我心想「糟了,我还是搞错了」,拚命想把火弄熄。但已经无从阻止,火焰沿著导火线往上跑。我在点燃火药前放在地上,急忙远离烟火。
导火线逐渐消失,燃烧殆尽。
咻!
随著划破空气的声音,红色火花化作一道光线直直朝夜空延伸,接著──
碰!
金色光线在暗夜中寂寥炸开,仅仅一瞬间,将整个空间染上光明。光点飞沫在夜空中旋转闪耀后消失。
……结束了。
我茫然地站在烟火小山面前,SAKI无声无息地缓缓朝我接近,站在我面前。
我希望她说些什么。
突然出现这个想法。原只是模糊出现的愿望在下一个瞬间转变成强烈的渴望,SAKI的沉默不语让我焦躁。希望她快点说什么,SAKI会说出我想要的答案。毫无根据,但我如此确信。说些什么吧,拜托快点说什么。
烛火尖端彷佛催促一般细细嘈杂。
SAKI仍注视著我,在某个瞬间伸手轻轻碰触我的脸颊。
──好冰。
我的脑袋一片空白。
对啊,她已经死了啊。
闪过这个念头的瞬间,我将她推开。
看著勉强在倒地前用手撑住地面的SAKI,我被自己的作为吓得目瞪口呆。用力吸一口气后,SAKI的手离开地面,看著自己的掌心……鲜红的血液慢慢渗出。
我呆呆地站著,SAKI在我脚边低头开口:
「你以为幽灵不会受伤吗?」
我无法推测她的话中之意。
想说「不是这样」,但我喊不出声。
在我全身动弹不得时,SAKI突然抬头。
她看著我微微一笑,开口:
「正如你所想。」
──眼睛睁开时,我一瞬间搞不清楚自己在哪。
梦境残影还留在我的视网膜上,我用力眨眼数次,残影才逐渐消失。我正仰躺在熟悉的家里客厅地板上。
──好奇怪的梦。
心脏还剧烈地跳个不停。
既非白天也非黑夜的霞色天空响起乌鸦叫声。
一看时钟,时间已是傍晚六点半。
我呆呆看著时钟一段时间,突然发现距离我和SAKI约好的时间已经过了两个半小时以上,我弹跳起身。
猛力踩踏自行车冲刺,再怎样也让她等太久了。如果SAKI还在等我,那我就得要尽早抵达桥边。
急忙前往石桥的同时,我也想像她等得不耐烦而离去的身影。让她等了那么久,极有可能发生这种事。桥边空无一人的想像让我沮丧,同时也让我安心。只要SAKI消失,从明天开始我就能过著一如往年的暑假。一如往年,没有任何预定行程的暑假。
出了住宅区在田间小路前进时,远远就可看见她孤单一人,手扶著栏杆站在桥上。和上次、上上次相同,直到我抵达桥边她都不曾看这边一眼,当我在桥边停下自行车后,她才终于转过头来。今天也一样。
我好不容易骑到桥边。
「对不起,我睡过头了。」
我出声后SAKI才转过头来,用不在乎的表情笑著说「早安」,我把自行车停在桥边急忙跑到她身边。
「……对不起,我来迟了。」
「不会,谢谢你来。」
SAKI的手放在栏杆上轻松说道,当我调整完气息时,她才慢慢开口:
「──傍晚的河川真美。」
「什么?」
一瞬间我搞不清楚她在说什么。
徐风吹拂。SAKI把差点被风掳走的头发往耳后勾,一脸慈爱地看著勉强留著些许红的天空与河川看。
「大概是因为河川倒映天空吧,颜色看起来比平地更鲜艳几倍。」
接著朝我开心一笑,又眼睛闪闪发亮重新看河川。过了一会儿,我才发现这是她的贴心,希望我不会对自己的迟到自责。
我拿袖子擦去脸颊的汗水,站在手扶栏杆的她身边。
SAKI只是看了我一眼,什么也没说。我们两人就这样看著太阳带著光线与色彩渐渐沉下。边看著夕阳,我不禁想,这么沉著的女孩为什么会变成幽灵呢?
流水声和虫鸣也彷佛溶于水中般,往淡紫色的天空慢慢扩散。刚睡醒时还相当鲜明的梦境也在不知何时风化,远离我的意识。当最后一点太阳完全被山顶遮蔽时,SAKI转头看我。
「春人同学,难得你都来了,但时间差不多了……」
时间已经比上次道别时更接近夜晚。
「嗯,那我该回去了。」
我走回自行车旁。
SAKI跟著我走到桥边后停下脚步。
「天色暗了,路上要小心喔。」
「谢谢你。」
我踢开自行车脚架,转过头看SAKI。
「下一次约明天可以吗?」
「嗯。」
「要约几点?」
「我几点都可以,配合你。」
「那个啊……」
「?」
「你该不会不知道时间之类的吧?」
现在才说这件事也有点怪,SAKI身上除了制服外,只有鞋子和伞,感觉她似乎没有得知时间的手段。看她每次都在桥上等我,如果不相当接近就不会看我,今天一直等我也让我很在意。
「别担心,我大概知道。」
「是吗?」
真的没有问题吗?
「嗯。」
她相当明确地点头。
「这样啊,那明天早上九点可以吗?」
「嗯,那就约九点。」
我跨上自行车,踩好踏板。
「今天让你等那么久真的很对不起,我明天不会迟到。」
SAKI边笑边摇头,我确认之后挥挥手。
「掰啦。」
SAKI也朝我挥手:
「嗯,掰掰。」
◆
──春人。
明亮的黑暗中传来声音。
──春人。
我微微睁开眼,母亲站在我的房门口。
「春人,起床了。」
「嗯……」
我抱著毛巾被翻了个身。
「就算放假也不能睡个没日没夜,快点起床。」
母亲说完后走下一楼,我过了一会儿才起床换掉睡衣,戴上蓝色闪闪发亮的手表,边揉眼睛边走下楼。母亲站在厨房打开炉火重新加热味噌汤。
「早安。」
「早安。」
我拿起自己的饭碗盛饭,走到餐桌旁就坐。
客厅不见父亲的身影。
「爸爸呢?」
我朝盛味噌汤的母亲背影问,母亲转过头回答:
「已经出门了,说今天一大早有工作。」
「是喔。」
「来,请用。」
装有味噌汤的汤碗摆上桌。
「我开动了。」
喝下温热的味噌汤,让我不清醒的大脑稍微活过来了。
「第一个暑假感觉怎样啊?」
「嗯~~」
我歪头,没什么感觉,而且好困。
吃下放入大量浓稠起司的日式煎蛋卷后,我也越来越清醒,吃饭速度也跟著加快。
「吃慢一点,细嚼慢咽。」
「五和阿错阿们约好要去玩。」
「你说什么?」
我把口中的食物吞下肚。
「我和阿佐他们约好要去玩。」
「今天要去哪里玩?」
「学校。」
我简短回答,把饭全扒进嘴里后放下筷子,说完「我吃饱了!」冲出家门。
抵达学校操场时,阿佐、阿秀和阿山,平时一起玩的三人组早在等我。
「哟!」
「什么『哟』啦,阿春,你超慢的耶。」
接著四人在饮水台做了大量水球,在地面画线,分成两组,从彼此的阵地朝对方砸水球。全力四处奔跑,所有人全身湿透且沾上泥泞时,我们跑到饮水台旁。
「我第一个!」
运动神经超凡的阿秀第一个抵达,立刻转开水龙头大口大口喝水。
「第二名!」
我接在阿秀之后抵达,之后阿佐在沙地上「唰」地横向滑动到达,我和阿佐边说「热死了」边粗暴地拉动领口,阿山慢了一步才跑过来。阿秀边用袖子擦嘴,把位置让给阿山。
水龙头在阳光照射下闪闪发亮。
我凑上前,喝下从水龙头满溢而出的水,大口大口尽情喝下带有铁锈味的水。阿佐和我交换位置,他把嘴巴贴在水龙头上专注喝水,最后淋了满头水后,像只小狗一样摇头甩水。
最后是阿山。当我们以为阿山也喝完水转过头去时,他不怀好意一笑,接著疯狂地转动水龙头。
「喔喔喔喔喔!」
带著白色泡泡的水冲上两、三公尺的高空,水柱在蓝天下彷佛透明的龙闪闪扭动。
「哇塞!」
我们著迷地看著这幅光景一段时间。
「然后咧,这该怎么办啦……」阿佐像这才回过神地说。
「不干我的事~~」
阿秀看著往上喷的水柱以及地面溅起的泥水,半傻眼半看戏地说。在他身旁的我盯著扭转的水柱,就像寻找要加入跳绳队伍时机般,窥探著突击的时间。
──就是现在!
我一口气朝水龙头冲过去,背后传来阿秀「那家伙跑过去了耶」的声音,落下的冷水打在我背上,冰冷得让我心脏一紧。鞋子和袜子被水淋得立刻湿透,但我不在乎,全力关上水龙头。
「呜喔喔喔喔喔喔喔!」
水柱越变越低。
「阿春,干得好!」
阿佐在背后大喊。
我转过头。
「怎么了?」
阿佐疑惑地歪头。
我手掌用力压在水流未止的水龙头上,掌心一瞬间输给水压往上浮动,水「咻!」地划出半圆,斜向划湿我的衬衫后,朝阿佐喷过去。
「接招吧!」
「呜喔!」
正中目标!
我立刻放开手逃离现场。
「阿春你这个混帐!」
全身湿透的阿佐追上来。
我全力奔跑。
水花闪闪发亮。
我边跑边想「这就是夏天啊」,今天、明天、后天也是夏天。每天都是放假,有好多时间可以玩。从身体深处涌出喜悦,以此喜悦为动力,我用尽全力四处奔跑。
小学一年级的我,有了可以在夏日无尽奔跑的感觉。
◆
闹钟响起。
「叮」,我停下闹铃。
蓝色窗帘在朝阳照射下微微发亮,房里昏暗。我仰躺盖著毛巾被盯著天花板看,贴在肌肤上的毛巾被触感、自己的呼吸以及在胸口缓缓跳动的心脏让我感到异常真实,过去的儿时夏日回忆残影也逐渐消失。
离开被窝走到窗边,唰地一声拉开窗帘。蓬松的积雨云挂在天空,又远又近的树木绿意迎风摇摆,我淡然想著「是夏天呢」。
我将手放在冰冷的窗框上,听著秒针的声音旁观了夏日一段时间。这几年,暑假没和任何人订下游玩的约定,只是独自从窗户或纱窗内侧眺望夏天。接下来要在夏日中,而且还是要为了去见一个幽灵出门,让我有种不可思议的感觉。
踩踏自行车。
青绿农田的清爽气息舒适地在田间小路上吹拂,稻苗间隐约现身的水面反射著夏日阳光而闪闪发亮。看见那座桥时,SAKI一如往常地靠在栏杆上望著远方,我抵达桥边后她才会转过来看我。
「早安。」
「早安。」
「伞给我。」
「麻烦你了。」
「SAKI。」
「嗯?」
我伸手接伞时不经意地开口问:
「现在几点?」
「九……」
SAKI在要说出九点前停止动作。
她似乎发现我为什么这么问了,如果我照约定九点抵达,就不可能问她现在几点。而SAKI不敢回答,也是她不知道时间的最好证明。
我从僵硬的SAKI手中接过伞,接著从口袋中拿出蓝色的塑胶手表放在她白皙的掌心上。表面在掌心上反射阳光而闪闪发亮,手表的指针指著八点零三分。夏日白天长,很难察觉过了多久时间。我猜测她为了不要因为大概的感觉而迟到,可能很早就到这边等,果然不出我所料。
「不介意就戴上吧。」
那是我昨晚靠著久远回忆从抽屉深处找出来的玩具手表,我小时候很爱戴的一个。还以为可能早就坏掉了,死马当活马医地装进电池后,手表彷佛从长眠中醒来般又开始走动。
SAKI眼中浮现出不知所措,我有点慌张。
「这很旧了,也是骗小孩的玩具,但有总比没有好吧。」
我想著只要能知道时间什么都好所以才拿过来的,但似乎是失败了。
「不是那样……」
「?」
SAKI踌躇后抬起头,挤出乾涩的声音。
「你老是给我东西,我却无从回报。」
我吓了一跳。
原本想说出「别在意那种事」,但总是沉著成熟的SAKI现在露出孩子般的表情,让我打消念头。即使对我来说只是小事,对她来说或许是相当重要的事情。
「──不回报也没有关系,比起那个,你先戴上看看。」
我故作轻松地催促她戴上表,SAKI认真点头后,彷佛对待相当尊贵物品般慎重地戴上表,戴好后直盯著表面看。被她认真的表情影响,我也跟著看表面。
长针「答」地动了一下。
SAKI抬起头。
「春人同学,好厉害喔。」
我心想她在说什么,她眼睛闪闪发亮说:
「时间在动耶!」
这过于率直的感想,让我差点喷笑。
「嗯,毕竟是手表嘛。」
SAKI感慨万千地用力点头,转过头来看我。
「谢谢你。」
看见她的笑容,SAKI因为这点小事感谢、感动的感性让我有点羡慕,同时也产生些许疑问。
──她到底是过著怎样的生活啊?
◆
「春人同学小时候是怎样的小孩啊?」
夏日的河畔,光线随著水波晃动。
水面反射光芒,刺眼地强烈闪耀,缓缓地淡淡闪动,两人并肩走在光线的马赛克中,我们常常说起过去的事情。
送她手表的下一次见面起,SAKI开始负责掌控时间。
我也没特别的行程,每天见面也无所谓,但SAKI坚持「感觉每天都和幽灵见面对你来说不是好事」,所以我们隔一天的九点在石桥上会合后沿著河边散步,经过三十分钟后就在SAKI的提醒下折返。几次见面后,这已经变成我们的固定行程了。
我边回忆边说:
「很喜欢在外面玩吧,常常和儿时玩伴在外面玩。」
「玩什么?」
「什么都玩耶……探险游戏或是抓虫……啊,但最常玩的应该还是找宝物吧。」
漂亮的玻璃碎片、光滑的石头、羽毛等等的,到处搜集这些垃圾收进零食空盒里,然后很珍惜地收藏著呢。
我说著这些微不足道的事情。
「这类事情真不错呢,我喜欢听你说这些。」
但SAKI看起来却相当开心。
「你觉得你都做些什么?」
「不知道,但可能画画或是读绘本吧……」
「室内派啊。」
「嗯,也或许是因为现在都在户外,所以对室内的游戏有所憧憬吧。」
「如果你有儿时玩伴,你觉得你会玩什么?」
「嗯……」
就像这样,我说自己的回忆,没有记忆的SAKI说著「如果」的话题,一点一滴累积,我们就这样寻找SAKI回忆的线索。
我们就这样边闲聊边在河边漫步。
「啊。」SAKI小声一喊,突然远离道路。
「SAKI?」
她脚步轻快地朝杂草丛生、没有道路的路旁走去,站在一棵树前,双手轻轻抚摸树干,接著急急忙忙地跑回来,双手像是轻柔包覆著什么东西地站在我面前。
「春人同学,手伸出来。」
我照她说的伸出手,她的手如花苞盛开般慢慢张开。
有什么轻盈的东西落在我的手上……是蝉壳。我抬起头,SAKI露出恶作剧般的微笑。
「如果你会抓虫,应该也会捡蝉壳之类的吧?」
「是啊。」
和SAKI一起散步后我发现一件事。
她非常擅长从寻常的风景中发现美好事物。奇怪形状的云朵、从云间倾泻的光带,凛然站在河川上游的白鹭鸶、静静筑在刺槐树上的鸟巢、水中如闪光般游走的蓝色鱼影、一脸轻松上下拍动黑色翅膀的铁浆蜻蛉……SAKI只要发现这些小事,就会开心地喊著「春人同学,你看」告诉我。
──还真久没见过蝉壳了。
我不禁仔细地盯著看,然后轻轻握住。理所当然,空壳空荡荡,很轻却很坚硬,脚的部分刺刺的会勾住肌肤。而且有种相当怀念的感觉。
我完整地确认其触感后,把它收进口袋里。
八月上旬的某一天。
「听说明天有流星雨。」
一如往常在河边散步时,我尽可能轻松地提及这件事。
「流星雨?」
「对,今天早上电视新闻有流星雨特辑,英仙座流星雨,新月加上天气晴朗,听说很容易观测。」
我边说边看SAKI的反应,我知道SAKI正在脑海中描绘出流星雨的模样,因为她的眼睛闪闪发亮的。
「你喜欢星星吗?」
「啊~~或许是这样没错。」
我含糊地回答。
「那你明天要看啊?」
「嗯,是啊。」
「真好,流星雨刚好碰上新月很难得耶,希望你可以看到很多流星。」
「──那个……」
我搔搔头。
「……你要不要,一起看?」
「?」
她一瞬间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
「啊,对不起。」
我慌慌张张说,啊,对啊。
「你说你晚上会消失对吧,对不起,我忘了。」
早上看见新闻时我反射地想,感觉SAKI会喜欢这个耶,想要让她看流星雨。但是我为什么会忘记她晚上会消失这件事情呢?不知道为什么,从早上起完全没想起这件事。
SAKI慌张地摇头。
「不是,不是那样啦。」
「嗯,你别在意。」
我也慌张地不明就里点点头。
「不是那个意思啦,那个……」
「……?」
「我想看,流星雨……可以一起看吗?」
SAKI坚定地说。
「但是……」
你晚上不是会消失吗?说出口前我闭上嘴。透明的水流闪闪发亮地在SAKI身后淙淙流动,因为这样,她的轮廓看起来比平常更清晰。
凉风吹来,脚边的花草随风摇曳。
「……想看吗?」我再次开口问。
「嗯,我想看。」SAKI直直看著我的眼睛点头。
隔天是一如气象预报所说的晴天。
上午,我从壁橱里拿出背包,为了即将到来的夜晚准备装备。
看流星雨需要什么啊?长时间仰头看天空脖子会累,所以需要可以躺著看的塑胶布,其他还需要什么啊?「当时」准备了什么啊?
脑袋一时空白,下一个瞬间,如同挖到地下水脉般,以前的记忆泉涌而出,我停下手不知所措。
不知为什么──是为什么呢?我完全忘了那件事。
小学三年级的暑假,我曾经看过流星雨。
◆
想要和大家一起看流星雨──开口提议的人是母亲。
每月第三个周六惯例的烤肉会,配合流星雨到来而提前一周举办,那天茂爷爷和关谷出现在我家。
用烤肉和夏季蔬菜填饱肚子后,我和关谷两人赤脚跑到夜晚的缘廊边抬头看天空。关谷晃动双脚朝客厅大喊:
「嗳,流星还没来吗?」
大人们在纱窗那侧笑著说:
「九点左右开始啦。」
「现在几点?」
「七点五十分。」
这个对话不知重复了几次。我们比赛谁先看见流星,可能会有沉不住气,早大家一步划过天空的流星,我们两人也早大家一步抬头看夜空。
夏日庭院的蓝色黑暗。
蚊香的细细白烟。
牵牛花缠绕在盆栽支柱上的细细藤蔓。
夏日夜空给人无比广阔的感觉。天空安静地彷佛丝毫不觉流星群正在接近,一想到接下来会有很多星星划过这片天空,就令人感到不可思议。
夏虫在不知哪里的树丛中鸣叫。
「西瓜差不多冰凉了吧。」
母亲在客厅里如此说完站起身,我和关谷互看一眼同时起身,竞争般乒乒乓乓往厨房跑。
茂爷爷悉心照料的小西瓜就浮在装有冰水的脸盆中。
母亲取出西瓜,拿毛巾擦乾后用手指轻弹,内容饱满的「叩、叩」清脆响声。我和关谷踮脚从母亲的左右两侧看西瓜。
母亲苦笑。
「很危险,你们退后一点。」
确认我们退后之后,母亲爽快地一刀切下将西瓜分成两半,看见宝石般红色闪耀的润泽切面的我们响起欢声。大家一起在客厅里品尝装满整个盘子的西瓜。西瓜虽小,但皮薄肉甜。我和关谷兴奋地连声喊好吃。
「那真是太好了。」
茂爷爷满足地笑了,看到他笑我也更加开心。
我喜欢茂爷爷。如美丽和纸般带有皱褶的滑顺肌肤,圆润有福气的耳朵。漂亮清澈的淡色眼珠总是充满笑意,只要待在茂爷爷身边,就像浸泡在温柔的热水中,胸口也跟著暖起来。我在心里偷偷憧憬著,希望自己将来也能成为这样的老爷爷。
吃完西瓜后──
「春人,过来一下。」
父亲起身打开客厅内侧的拉门,我跟在他后面走,父亲边从壁橱拿出坐垫边对我说:
「拿去缘廊边摆好。」
我一口气抓起三个带有些微樟脑气味的坐垫,抬起头,看见不知何时跟来的关谷躲在拉门后面偷看我们。我做出要拋出坐垫的姿势后,关谷立刻蹲低张开双手摆好架式。
「看招。」
我用力把坐垫丢出去,坐垫如手里剑般边旋转边飞出去,关谷双手一拍空手夺白刃,接得好!
「再来一个!」
我开心地想要再拿起一个坐垫来丢时,坐垫被什么卡住一动也不动。转头一看,只见父亲的大手压在坐垫山上。
「别用丢的,用搬的,会扬灰尘。」
父亲语气平淡,却让我有被严厉斥责的感觉,兴奋的情绪也瞬间萎靡。父亲丢下呆站在原地的我,迅速搬了五、六个坐垫走。关谷也有自己被骂的感觉,消沉地跑到坐垫山旁抓起两、三个坐垫后,小跑步跟在父亲身后。
我也知道会扬灰尘,也知道这很没规矩,但是,只是稍微胡闹一下而已啊。我有种不甘心的感觉,所以故意慢慢搬,交给在缘廊铺坐垫的父亲。
等到坐垫铺满缘廊后,父亲转过头来看我们:
「好,铺得很整齐呢,谢谢你们两个。」
软呼呼的缘廊,非日常的光景。即使如此,我的心情一点也不雀跃。
流星雨开始前,我都待在客厅角落闹别扭。关谷好几次来找我去缘廊,我都摇摇头。大概是自己一个人待在夜晚的缘廊很恐怖吧,我不断拒绝之下,关谷也只好放弃,在我身边坐下。
晚上八点五十分。
「时间差不多了吧。」
茂爷爷说完后,关谷往缘廊跑去,我也慢吞吞地跟在后面。茂爷爷喊著「嘿咻」盘坐,父亲也靠在梁柱旁盘坐。
「我要关灯了喔,可以吗?」母亲问。
「好~~」
我和关谷边回应边并排在坐垫上仰躺,用力放松手脚。
世界反转。
母亲关掉走廊的灯。
周遭瞬间变暗。
薄暮中闪过一丝紧张感。
……接下来有什么美好的事物即将开始。
在安静的紧张夜空下,我屏息以待开始的预感,彷佛连庭院里的草木也跟著我屏息。我完全忘记自己正在闹别扭,睁大眼睛看著夜空,不想放过划过天际的星星。
接著──
「开始了。」
父亲突然开口。
「什么,骗人!」
「哪里?」
「那里!」
父亲手指的方向当然已经不见流星。被父亲抢先了,但很奇妙,我一点也不会不甘心。老实觉得对手是父亲,输了也是没有办法。
一分钟……两分钟……我们屏息持续看著天空。
接著「咻」,一道闪光划过天际后消失。
「啊啊啊啊啊!」
我和关谷同时指著那一点,接著互看彼此。
「平手耶。」
说完后一起笑。
接下来,流星零散地划过天际。
一开始的数十分钟,我和关谷还对每颗流星发出欢声。但过一小时后完全沉默了。
流星出现前,夜空会出现些微徵兆。
小小的光芒一瞬间在黑暗中晃动般出现,接著一下子就划过天际消失。我觉得那副模样和什么相似,是什么呢……思考之后想到了,那和水很像。点点滴滴在玻璃杯中累积的水,突破表面张力极限后,柔柔跨越杯缘的第一道水痕。
夜越深,气温也变得更低,流星的数量也跟著增加。
突然,闻到淡淡的香甜气味。
不知何时离席的母亲端来饮料。母亲把温热的马克杯递给每个人,我和关谷坐起身喝著冒出热气的玉米浓汤。口中慢慢扩散开来的温暖甜蜜让我不禁叹息。
──我现在正喝著世界上最美味的饮料。
把幸福融化喝下肯定就是这种味道吧,我这么想著。
「真不可思议。」母亲双手拿著冒白烟的马克杯喃喃低语。
「过去和爸爸一起看的流星雨,现在五个人一起看呢。」
我看著母亲,被她的侧脸吓一大跳。母亲很美。不知为何,那一瞬间的她看起来像个陌生的女人。
「你和叔叔还是男女朋友的时候吗?」关谷小声问。
「对啊。」
母亲露出温和的笑容,父亲沉默地看著天空。当时我觉得,他们两人之间飘散著无尽温柔的氛围,接著柔柔地融化在黑夜中消失。
我慌张地从两人身上别开眼。
从我出生起,母亲就是母亲,父亲就是父亲,但似乎并非这么一回事。母亲有母亲的,父亲也有父亲的故事,原本独自成立的故事慢慢地相互交叠,他们两人现在才会在这里。我强烈感受到这点。不知为何,一直到那时我才发现那么理所当然的事情。
我再喝一口飘散热气的玉米浓汤,边喝又边偷偷看了两人。
──我将来也会遇见那么喜欢的人吗?
那个人现在,在哪里过著怎样的生活呢?与那人相遇的我,也会在遥远将来的夜晚,像这样喝著暖呼呼的饮料,一起看流星雨吗?……真希望可以如此。
就在我独自偷偷向星星许愿时,关谷开口说:
「明年也大家一起看吧。」
「明年稍微去远一点的地方吧,在暗一点的地方会更漂亮喔。」
母亲说道。
「海边不错呢。」
父亲说道。
「也放个烟火吧。」
茂爷爷说。
「我还想要打西瓜!」我接著说。
「好耶!」茂爷爷弯著眼角笑。
拿著微微冒白烟的马克杯,我们说著明年的事情。在这舒心的气氛中,我再次看著父亲、母亲、关谷和茂爷爷。我觉得我好喜欢他们。
喝完幸福的液体后,我们再次抬头看夜空。
流星整晚没停过。
当我发现时,关谷变得好安静,转头一看,她已经完全熟睡了。被她影响,我的身体也沉重起来。温暖的睡意慢慢扩散到指尖,夜空的星星开始变模糊。越变越狭窄的视野最后看见模糊夜空划过一道流星,我闭上眼睛。
接著──
「睡著了啊。」遥远意识的某处,我听见茂爷爷打趣的轻语。
「嘿咻。」
感觉父亲起身把关谷抱走,过了一会儿,我也被抱起来。
「这家伙还真重。」
我在父亲怀中装睡,靠著气息知道我被放在关谷身旁。父亲替我盖上毛巾被时,不知为何我只想让父亲知道我还醒著。
微微睁开眼,父亲立刻发现了。
父亲微微一笑,轻轻摸我的额头后走出房间。
我心满意足地在柔软的床铺上闭上眼。
那是五个人第一次一起看流星雨,也是最后一次。
◆
「铿」,在自家门口踢开自行车脚架,时至此时我才发现,今天是第一次和SAKI共度夜晚。
晚上七点的桥上。
「你好。」
「你好。」
SAKI如被雨淋湿的草木一般,淋了一身刚出现的夜色。朦胧白皙的她,手臂上一如往常挂著伞,我也一如往常地接过伞插在自行车上。
「要在哪边看?」
「尽量昏暗的地方比较好。」
我们两人走过晚上的桥,沿著河边走一段路后,在堤防铺上塑胶布。我让SAKI先躺下后才在她身边仰躺。瞬间刺中背部的剧痛让我忍不住弹跳起身。
「怎么了?」
SAKI也坐起身。
「有石头。」
石头从塑胶布下刺到肉超痛,我卷起塑胶布,边把下面的石头丢到一旁边问:
「SAKI那边还好吗?」
她一瞬间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但立刻笑著回:「嗯,还好。」
「你躺这边。」我尽可能把小石头清空后让出位置。
SAKI说著:「不用。」有点踌躇。
「别客气,你躺这边。」
我强势地说完后,SAKI相当不好意思地在塑胶布上坐下。我也交换位置在SAKI身边躺下来,但又立刻起身。
SAKI看著我,我也看著SAKI。
我唰地掀起塑胶布,拿出下面的小石头后再次躺下。SAKI晚了一步也在我旁边仰躺。
我们无言并躺著看天空,接著不知该说什么。
未曾看过的无数星星就在夜空中闪烁,侧耳倾听,彷佛还能听见水声与树叶摩擦声中混杂著星星在空中眨眼的声音。紧盯著夜空让人丧失远近感,陷入下一秒身体就会被吸入夜空中的错觉。
稍微沉默后,SAKI开口:「──星星,好美喔。」
「嗯。」
「真不可思议。」
「什么?」
我的心脏漏跳一拍,看著她。
细腻的玻璃艺品搜集星光后做出的细致阴影落在SAKI的肌肤上,她闪闪发亮的漆黑眼珠看著星空。
「可以和春人同学这样一起看星星,有种不可思议的感觉。」
我不知道该回什么。
潺潺水声在脚边响起。
──从家里骑到这只要二十分钟,明明仅仅这点距离,却让我有种到了很远的地方的感觉。
正在我想「得回些什么」之时……
「啊,流星。」
第一颗流星划过,SAKI指著流星消失的方向。转移话题有种救了我一命的感觉。
「嗯,流星。」
「好漂亮喔。」
她直直看著天空低语,我光是回一句「是啊」就用尽全力,不知为何找不出该说什么。
接著,以夏日的巨大夜空为舞台,正如期待,不,是超乎期待的天文秀正在上演。星星一颗接一颗地从夜空落下,被宇宙的黑暗吸收。此时此刻,我们正处于我昨天早晨期望的未来当中。尽管如此,我的心情却一点也不雀跃。
晚上的河岸比预期更冷。
河川的冰冷精气连身体的中心也冰透,坚硬地面的湿冷一点一滴夺走身体的热度。我侧眼看SAKI,心想她不会冷吗?她色彩淡薄的肌肤看起来很冷,但她淡然地看著星星。
「看到刚刚那个了吗?超大的耶。」
「好漂亮,一次来两个耶。」
偶尔,SAKI漂亮清澈的声音融入夜色中。她每说一句话,我都很努力才能应和。
黑夜漫长。
随著夜色越深,星星也越加闪耀,流星恐怖地不停落下,没留下余韵地消失无踪。那是相当美丽也相当恐怖的光景。
比起星星,我更在意寒冷。
包包里有装满热水的水壶、两组纸杯和玉米浓汤粉,我随时都可以泡出那个浓稠的幸福液体,现在也正需要它。但不知为何,我完全不想要打开背包。
我好几次、好几次偷看SAKI手腕上的玩具手表。就这样满脑子想著「什么时候要回家」,我们到目前为止一直遵守著一小时规则,但今天没有限制。今晚到底会持续到什么时候呢?
气温越变越低、越变越低,夜也越深。
不知何时开始,星星化作天空暴徒。每颗星星醒目地释放出暴力的绚烂光芒,流星穿过闪烁的星星缝隙,纵横无尽地飞越燃烧。静静地在寒冷彻骨的夜空中不停重复的壮阔光景,让我诡异地严肃起来。
发现时,SAKI也不再说出任何一句话。
最后,彷佛突破界线一般,夜空开始淡淡地转白。
天色开始变亮后,夜空便以惊人速度转为清明透彻,星星混杂其中也看不见了。
接著,早晨来临。
沾湿朝露的草木在朝阳照射下闪闪发亮之时,我开口喊她的名字。
「SAKI。」
大概因为长时间沉默,我的声音沙哑。不,或许是因为寒冷。气温还持续下降中吧,相当寒冷。
「什么?」
我看著天空问:
「──你平常消失的时候,会痛吗?」
连我自己也搞不清楚为什么现在问出这句话。
「不会痛喔。」
我单手撑住身体,坐起僵硬的上半身,低头看著染上朝阳色彩的SAKI。
「那么,你消失的那瞬间,可以让我看吗?」我说。
「……你想看?」
她仰躺著对我软软一笑。
我静静点头,她俐落地撑起上半身说:
「可以啊。但是可以换个地方吗?」
蓝色冰冷的夏日早晨。
被朝露沾湿的草丛中,刚醒来的虫子们呼朋引伴,我们就漫步在虫鸣声中。每走一步,河川的精气密度也更高,她的存在相对变得淡薄,感觉变成很不确实的东西。
SAKI突然转过头对我说:
「你今天早餐要吃什么?」
我的脑袋一瞬间空白。
「……荷包蛋吧。」
从接下来就要在我面前消失的幽灵口中听到「早餐」这名词很没有真实感。但仔细想想现在的状态,现在SAKI在我面前的现实更加不真实。现实与非现实的界线在哪呢?我骑在从家里延续到这里的地面来到这,这个场所应该确实与我的日常相连结。
「荷包蛋谁煎啊?」
SAKI知道我的母亲已经过世的事情。
「是我。」
「春人同学煎吗?」
「嗯。」
「真了不起。」
「没什么了不起。」
「才没有,很了不起,可没那么多高中男生会自己做菜耶。」
「是这样吗?」
我含糊地回答。
「嗯,很了不起呢。」
或许她是想要缓和气氛吧。但这女孩,SAKI待会儿就要消失了,脑袋满是这件事情的我完全没有余力继续对话。我没继续回答后,她也沉默了。
走在前头的SAKI背上反射光线看起来一片白,在道路扭曲之时,她突然缓下脚步停止,我也跟著停止。
SAKI转过头来面对我。
滑顺的黑发,落在她脚边的蓝色影子。睫毛、脸颊、鼻子、嘴唇、制服的皱褶、纤瘦的肩膀,妆点她的光线与贴在每个细微凹凸上的影子,在我被那压倒性的复杂精巧震撼时,她静静地开口:
「在这边可以吗?」
「嗯。」
夏草随风摇曳,沙沙地骚动。
──我现在到底是怎样的表情呢?看著我,她的表情变得柔软。
「春人同学。」
「什么?」
「如果觉得恐怖,你逃走也没关系。」
在我回答前,她彷佛要掬起朝阳,右手轻轻朝空中举起。
手掌在光线照射下闪耀白光。
一瞬间的静止。
接著,轮廓像融化一般,她的指尖唰地慢慢流逝。
如同乾冰升华般,从她身上融出的细小粒子边将朝阳分解成虹彩,边闪闪发亮地在空气中扩散。指尖、手掌、手腕、手肘──
「有点像幽灵对吧?」就在我呆然以对时,她开口对我说。
「是非常像幽灵。」
我好不容易回应后,她笑著说「是吧」。我也努力想露出笑容,但无法好好办到。她看著消失的手腕说:
「每次这样做,我都期待著这次或许能真正消失。」
她挥发四散的手肘、手腕、手掌、指尖像倒带般回到她身上。
一点一滴,直到最后的粒子也收回到她身上。
「但是啊,没办法消失。」她说。
彷佛表示「这就结束了」,恢复原状的右手往左手「碰」地握掌,做著这毫无深意的动作仰望天空。
我也跟著她看天空。
那里什么也没有,只有飘著薄薄云朵的天空。慢慢低下头后和她对上视线,她温柔一笑。与其说在笑,更该说是在对我展示笑容的笑法。
「那个……」我脑袋还没整理就先开口。
「哪个?」
她温柔回问,我勉强继续说下去。
「──刚刚那个,是怎么回事?」
「我也不知道。」
「你没办法全身都变那样吗?」
「可以喔,我每天都在试。」
「每天?」
「嗯,每天晚上,因为我会让自己在晚上消失。」
是啊,她之前不是曾经说过吗?我感觉自己的太阳穴正在冒汗。
「全身分散是怎样的感觉?」
「或许和睡著时的感觉很像吧。」
她眯起眼睛回想当时的感觉。
「我也不知道自己四散时在哪里,但当我发现时就恢复原状了。然后,回到原本的身体时就会想起来。空气、泥土、水之类的,我想要熟悉这些东西的这件事,然后发现我办不到。」
她的语气从刚刚开始就过度平淡,所以我直觉自己得说些什么才行,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不自然的空白后,SAKI慢慢地继续说。
「──该怎么说才能让你理解呢?雨水落在大海后,雨滴就会变成大海的一部分对吧,因为它们都是水。但我的状况就像是雨滴维持雨滴的状态在大海中仿徨,然后发现时又变回云朵的感觉。」
不知为何,我的脑海中想像出落入大海的无数雨滴以海面为界线,如同透明的樱花花瓣般在海中漂浮的影像。那个影像因为她突然说了「那么,我们回去吧」而消失无踪。
我回过神时,她已经回头走在来时路上了。
「等等。」
我直觉不可以现在就这样分别,虽然不清楚为什么不可以,但这样下去就糟了。
她回头。
我不知该说什么──SAKI的表情没有色彩,她彷佛一个陌生人。
接著她突然一笑。
「春人同学,你别太勉强自己。」
「我没有勉强自己。」
我不知为何认真了起来。
「但是啊,你的脸色从刚刚开始就很糟耶。」
她这么一说,我的视线突然扭曲。低头一看,脚下是布满裂痕的寻常柏油路──发现自己站在上面的双脚、膝盖稍微发抖,我的思绪因而停止。
她继续:「还好吗?今天先回家吧?慢慢走没关系喔。」
我们距离桥没有太远,比预期还快回到桥边。我松了一口气,也对松了一口气感到不明的罪恶感。
蹲下身要把钥匙插进自行车车锁时,视线一度扭曲,我不禁抓住自行车车架,体温瞬间降低,全身开始冒冷汗。
「……这个。」
我抽出雨伞塞给SAKI。
「──我送你回去吧?」
她拿著伞,有点客气地问我。
「谢谢你,但我没问题,可以自己回家。」
我边说边跨坐上自行车。
「这样啊,嗯,那……路上小心。」
她微微一笑。
在她身后流动的河水,闪闪发亮的河面,哗啦哗啦切碎开始带著热度的夏日光芒。切碎的光线如冰冷的玻璃碎片冰冷地四散,也温柔地不停刺痛我的眼。这幅光景相当真实,同时也有哪里非现实。
她现在染上白色阳光与蓝色影子的色彩,彷佛夏日光景的一部分。
单脚踏上踏板的瞬间,突然有种会就这样道别且再也见不到她的预感。她已经不会再来这里了。
……不、不对,SAKI会来。
我不会来。
有种从漫长梦境醒来的感觉。
瞬间起了鸡皮疙瘩。
我以为我理解SAKI是幽灵这件事。但看见她在面前消失后,我才第一次有了真实感,她是个幽灵。听起来矛盾,但与之同时我也觉得SAKI是人类,是丧失了肉体,也被肉体束缚的活生生人类。
──好想逃走。
我本能地如此想。回家吧,回去之后当作什么事也没发生,就把SAKI忘记吧。现在还能把和SAKI之间的事情当没这回事,而这大概才是正确的。
但是,直觉对我喊著「别放弃」,现在不能放开SAKI的手。
「嘿,SAKI。」
「嗯?」
她的语气好温柔。明明没有被责备,我却几乎无法忍受,没办法看SAKI的脸……就算我再也不来这里,她肯定也会原谅我吧。
我紧紧握住没什么感觉的掌心,开口说:
「明天,我希望你能再来这里。」
我这样立下约定,替想逃开的心情绑上重锚。我以为她会立刻点头,但她没有马上回答。
「嗯……」她双手抱胸沉思。
「嗳,春人同学,我可以问你一件事吗?」
「嗯。」
「我一直在想,你为什么愿意陪我啊?」
「为什么这样问?」
SAKI彷佛看著易碎品般凝视著我说:
「因为大概没有太多人愿意陪一个莫名其妙的幽灵啊。」
「──我不知道。」
我的回答让SAKI露出迷惘的表情,我的表情大概也和她差不多。
太阳穴阵阵地抽痛。
以这次的抽痛起头,太阳穴配合著心跳开始痛起来。每次抽痛都在破坏我的思考与力气,越想要确实保持意识就越痛,也慢慢出现恶心感。
极限了。
「对不起,我身体……有点……今天先回去了,但我明天九点会再来。」
「但是……」
「明天见。」
我强硬地拋下这句话,不等她回应便踩下踏板逃离现场。
和缓的风在稻禾上创造出波浪。
顺风推著我前进,我用几乎没感觉的脚不停踩踏板。轮胎压到小石子时车体随之摇晃,手中的龙头也跟著不稳。明明想要好好握紧,我的手却使不上力。
回到家,从自行车上下来走进屋檐的阴影后,感觉瞬间转冷。在玄关台阶想脱鞋时,这才发现手微微发抖。我也搞不清楚自己现在感受到什么,搞不清楚自己想记得看见的事情还是想忘记。只不过,SAKI的手消失又恢复的影像,不停地在我的脑海中重播,那和现实光景交错,让我的眼前不停闪烁。
扭开流理台的水龙头想洗手。
水流出。
回过神时,我发现自己只是盯著流进流理台的水看──我到底是想要干嘛啊?……啊啊,对了,要洗手。
把手放到流水下,接著转紧水龙头停下水。拿毛巾擦手时,父亲从我身后经过。
「早安。」
「早安。」
我不想让他发现我不舒服,佯装平常的样子回应。
一看时钟,时间是早上六点半。和平常相同的时间,我煎蛋,父亲去拿报纸的时间。对啊,只要和平常一样就好了。
我一如往常地从冰箱里拿出蛋来。
转开瓦斯炉旋钮,热火和些微的瓦斯气味缓缓出现。把平底锅放在火上,抹上薄薄一层油,在平底锅边缘打蛋。蛋壳「啪」地一声裂开,生蛋缓缓落入平底锅中。
受热的透明蛋白底部开始出现小气泡,接著转为白色。倒一点水后迅速盖上锅盖,水在锅中「啪哧啪哧」剧烈跳动,白烟从锅盖缝隙「咻」地冒出来。煎蛋的气味、残留在肺部的河川气味与稻田的青草味在我体内混杂成一团。
我的胃部突然大幅翻动。
我立刻停下火冲进厕所。
下一刻吐了出来,只有胃液可吐,胃液的苦涩让我更加不舒服,反覆乾呕。什么也吐不出来,即使如此,我的身体还是拚命想吐出什么。好几次乾呕、咳嗽,但不管多想吐出什么,我的身体空无一物,根本没有东西可以吐。
几分钟后,父亲从背后对在洗手台漱口的我说话。
「──春人,你身体不舒服吗?」
「没事。」
我明明想要正常回答,但逞强的口气连自己也吓一大跳。
「……去睡觉,剩下的我来就好。」
「我没事啦,你等等。」
父亲原本还想说什么,但一语不发地坐回椅子上。
我喝水让胃恢复平静,好不容易煎完蛋,对父亲说了自己待会儿再吃后,迅速地回到自己的房间。拉上窗帘倒在床铺上的瞬间,身体的力气被抽乾。
昏暗的房间。
边听远处响起的嘈杂蝉鸣,我用手臂盖住额头,把阵阵作痛的脑袋压在枕头上,接著几乎是失去意识般地沉睡。
◆
──蝴蝶翩翩飞舞。
我做了梦,往事的梦。
梦中的我是小学二年级的天真男孩。
那天,我为了自由研究的昆虫标本制作,拜托父亲带我到宽敞的河川公园,在蓝白蜡笔画出的蓝天底下,单手拿著捕虫网追著蝴蝶跑。
「喂,春人别那么急躁,会跌倒。」
听父亲追在后面大喊,我朝著往远处飞去的蝴蝶不停奔跑。边跑边锁定目标,用力把网子从上往下挥。
「耶!」
「抓到了吗?」
「嗯!」
我扭转网子阻挡了蝴蝶的逃生出口,跑回父亲身边,父亲的大手放在我头上。
「好,春人,你把网子放在那边。」
我照著父亲所说,把关住蝴蝶的网子放在草地上。
「那接下来──」
「嗯。」
「你隔著网子让蝴蝶阖起翅膀,用食指和拇指压住它的胸口两分钟,让它心跳停止,别太用力,要不然会把蝴蝶捏烂。」
父亲脱下手表交给我,我拿过沉重冰冷的手表瞬间停止动作,抬头看父亲。
「怎么了?」
蝴蝶在网子里眨眼般慢慢拍动翅膀。
「但是……」
在我不知所措时,父亲表情不变地问我:
「你要做标本对吧?」
「嗯。」
──我暑假作业想要做标本。
我提出要求时,父亲有点不愿意,我努力说服不愿意的父亲带我来河川公园。我很想要尝试做标本。但不知为何,我完全忘了标本制作过程中,我得要亲手杀了什么生命。我完全不理解自己想要做的事情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温热的风吹过草皮。
蝴蝶在网子中拍著翅膀,我现在就要亲手扼杀蝴蝶的生命──突然涌起的现实感让我恐惧。
我偷偷看了父亲一眼。「不想做就别做吧」,感觉父亲会对我说出这句话,我希望他可以这样说。但父亲只是沉默地看著我,看来他似乎决定不插嘴我做出的判断。
三角纸、大头针、标本盒等制作标本所需的道具都已经替我准备好了,是我缠著父母在家庭用品卖场买的。时至此刻已经不允许我放弃,而且我不想让父亲认为我是胆小鬼。
我伸出手,蝴蝶大概查觉到异状,在白色封闭的网子中努力拍击翅膀寻找逃亡路线。我慢慢缩小范围阻碍蝴蝶动作,隔著网子勉强地把它的翅膀阖起来。指尖沾上翅膀的鳞粉。蝴蝶带粉柔软的身体相当脆弱,感觉只要稍有不甚就会瞬间毁坏,但是,啊啊,是啊,我现在就要破坏这个身体啊。
我屏住呼吸,用拇指和食指捏住蝴蝶柔软的胸口。
「轻一点。」
父亲在我头上说。
注意力道别把蝴蝶捏烂,我紧紧压迫它小小的心脏。「咚、咚」,指尖感受到比芝麻更小的鼓动。指尖要破坏一个生命,不,是有要破坏一个生命的触感。蝴蝶没有声音,但我知道它拚命挣扎。我理解了。
手指颤抖。
全身开始冒汗。好热,明明热得要命,我的胸口深处却怕得发寒。
我把手肘用力压在地面阻止自己发抖,继续压迫蝴蝶的心脏。指尖的脉动越变越快,心脏的疯狂跳动吞没了蝴蝶的心跳。蝴蝶的生命和我的生命在指尖融为一体,我越来越搞不清楚,阵阵跳动的脉搏到底是蝴蝶的心跳还是我的心跳,亦或是两者的心跳。
明明是自己要杀蝴蝶,我中途差点哭出来。我果然还是不想啊,不想要杀蝴蝶。不要,不要……
那天回家路上,父亲在车子里不发一语。
又大又圆的夕阳在西边天空闪闪发亮。
沉重的罪恶感苛责著我。我坐在副驾驶座上,好几次想对父亲说藉口,想要道歉,不停偷看握著方向盘的父亲寻找开口的机会。父亲只是安静看著前方,被夕阳染红的脸看起来像在生气又像没有生气。
就这样一句话没说回到家里,父亲打开家门。
「我们回来了。」
我跟在父亲身后小声说「我们回来了」进入家中,父亲洗手漱口完后,立刻回自己房间。母亲正在厨房里做晚饭,在我偷偷摸摸从她背后经过时,她突然转过头来。
「回来了啊,成果如何?」
母亲知道父亲带我出门要做标本。
「嗯……」
我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所以含糊回应,母亲停下炉火,擦乾手之后在我面前半蹲下身。
「发生什么事了?」
母亲温柔问。母亲从正面注视著我,有什么温热的东西晚了一步从眼睛深处涌上来。
「……我办不到。」
说出口的瞬间,泪水涌出眼眶。
我不知道是为了什么而哭,在指尖挣扎的蝴蝶,静静在旁守护我的父亲,父亲借我的手表的沉重重量,特地买给我却没有用上的道具,好多东西在我脑中混杂成一团。
「觉得它很可怜吗?」
在我无法继续说话时,母亲如此说。
那是一缕蜘蛛丝,母亲不知道我的罪,父亲知道我的罪。我点头。点头的瞬间,热泪从我眼中流出。
「这样啊,春人真善良。」
母亲抚摸我的背的手好温柔,该是我追求的宽恕却让我痛苦,所以又哭得更急。善良的不是我,是如此解释自私的我的母亲。
母亲摸著我的头轻声说了一句:
「你今天思考了很困难的事情呢。」
──蝉鸣在远处响起。
醒来时,我还以为自己还在梦中。
从窗帘缝隙中射进房里的金色光线,照亮在空气中飘浮的每粒尘埃。停在窗帘上的蝴蝶打著半睡半醒的节奏慢慢、慢慢地反覆开阖翅膀。彷佛从我梦中跑出来一般,那和梦中出现的蝴蝶是相同种类。
我轻轻地坐起上半身避免惊动蝴蝶,呆呆盯著蝴蝶拍翅时,视线突然模糊起来。
什么?才这样想没多久,腿边传来啪答的声音。
透明的水珠滴落在大腿上溅起,在毛巾被上染出圆形的湿润。
过一会儿,我才发现那透明之物是从我眼中流出的泪水。在我举起衣袖拭泪时,蝴蝶飞起,翩翩飞舞混入夏日天空中消失。看不见蝴蝶身影后,我还继续盯著蝴蝶消失的天空看。一段时间后发现泪水停止,我才摇摇晃晃起身。
一看时钟,时间已过早上十一点。
父亲上班后家里如空壳,厨房餐桌上放著两个用保鲜膜包起来的饭团,旁边放著稳重字迹写下的纸条。
「你睡得很熟我没叫醒你,如果有食欲就吃掉吧。」
我没有食欲,但还是撕开保鲜膜,吃下称不上早餐也称不上午餐的饭团。想要吞咽时又有什么东西涌上来,但我觉得要是吐出来就输了,花时间慢慢把食物吞下去。
靠在窗边「喀啦喀啦」打开窗户,闷热的空气流进室内。
抬头看蓝天,看著健壮隆起的积雨云,我呆呆地想著,那全都由水蒸气组成耶。
◆
隔天早晨。
醒来时胃和胸口都感到恶心不舒服。
我仰躺在床上,盯著天花板的木纹看了一会儿。
──感觉身体的状况还是很不好。
接下来要到石桥去找SAKI说话,我现在觉得这是相当困难的事情。但是,在认真感觉身体不舒服的同时,也想著这该不会是身体无意识地在寻找不去的理由吧。自己订下约定还说这种话很自私,但老实说,我真的不知道自己到底想不想去。
……其实,这是相当简单的事情。
只要继续在柔软平稳的床上打滚,仅仅如此我就能回到「日常生活」中,那肯定不是坏事。
『如果觉得恐怖,你逃走也没关系。』
SAKI在手臂消失前这样对我说。
我侧躺闭上眼睛。
──那时,不,或许在更早以前她就已经知道会变成这样了。因为知道这点,她先替我准备退路后,才让我看见她消失的那一幕。我有这种感觉。
那到底是……怎样的心情呢?
「唧、唧」……蝉在墙壁的另一头鸣叫。
我轻轻起身。
走下楼梯,转开洗手台的水龙头。掬起流出的冷水洗脸,一看镜子,自己的脸色异常苍白。我一如往常地煎蛋,但我没办法吃,拿保鲜膜把自己的份包起来后冰进冰箱。父亲看见这样的我一句话也没说。
我在玄关的台阶穿鞋,用没什么感觉的手绑紧鞋带,打开门后,斑斓模样的云朵四散分布在天空中。擦过鼻尖的风混杂些微雨水的气味,感觉随时都会下雨。
我跨上自行车,在阴天中慢慢往前进。
看见SAKI伫立在桥上的身影时,看见她手上还拿著伞让我松了一口气。同时我也发现我没带伞出门。
抵达桥边时SAKI还没有发现我,只是靠在栏杆上呆呆看著河面。不对,她的眼睛看似有对焦其实没有对焦。
「SAKI?」
我从后面喊她,她这才吓了一跳,离开栏杆转过头来。黑色眼珠捕捉到我的身影后有些微地动摇。
「早安。」
「……早安。」
──到底该怎样开口说些什么好呢?
她漂亮地打直腰杆,转过来面对我。我的脑海中好几次不停重复上演SAKI逐渐消失的手臂,以及粒子一颗一颗回到她身上的影像。
「你昨天晚上有消失吗?」
问出突然想到的问题,SAKI抿唇做出笑容点点头,接著再次点头后呼吸一次,不自在地笑:
「因为我会让自己在晚上消失。」
「对不起,说的也是。」
我说完后,SAKI想要点头──接著表情扭曲。
我心想「咦?」她说了「对不起」后背过头去,看起来像拚命忍住不让自己哭出来,她的心中似乎有什么崩坏了。
我茫然呆站著。
「……还好吗?」
她背对著我摇头。
「不是,对不起,你等我一下下,大概马上就冷静了。」
是什么东西「不是」啊?
我等待SAKI冷静下来,突然发现SAKI的背,描绘出她的淡薄细线就在眼前──伸手就可以碰到的距离。很奇怪吗?我突然想要碰触她的背。
只要手轻轻放上去就好,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想那么做。或许因为试著调整心情的她从背后看起来是那么娇小,也可能是感觉SAKI的存在太过不确实,我只是单纯想要确认而已,想要确认现在在面前的女孩确实存在。
我缓缓伸出手,富含水气的浓密空气缠上我的指尖。
──真的碰了会怎么样呢?
会有触感吗?是温暖还是冰冷呢?也或许会从我碰触的部位开始消失。
在碰到的前一刻,我停下手。
SAKI转过身。
我迅速抽回手说:
「冷静下来了吗?」
「嗯。」
SAKI露出微笑。
……她发现我想要碰她了吗?太好了,应该没有发现,看见她的表情后我如此确信。SAKI大概不知道我内心相当慌张,她说:
「我昨天晚上啊,消失了。」
出其不意的一句话。
可以谈论这件事吗?我想,她刚刚差点哭出来就是因为我问了这件事,难道不是吗?就在不知道可以问多深的情况下,我开口问:
「你为什么要让自己在晚上消失?」
「因为很恐怖。」
「恐怖?」
这么说来,她第一次对我说晚上会消失时似乎也说过类似的话。
「晚上大家都在睡觉,让我有种被遗弃在黑暗中的感觉。」
边佯装稀松平常地说著,SAKI彷佛做著重要任务一般,用伞尖把在我们面前的小石头推到路边去。
──这世界在她眼中是什么模样呢?
没有未来也没有过去,没有家人也没有朋友。没有存在的理由,也不知道到底有没有结束的一天。尽管如此,现在可能随时会消失,也可能永远维持现在的状态。日复一日,不知道自己的存在到底是什么,独自一人到处徘徊寻找结束。我根本无可推量这到底是怎样的一件事。
不知是好事还是坏事,就肉体不会受损这点来看,SAKI肯定可说是处于非常安全的世界中,但这份平稳可能令人难以忍受到几近疯狂吧。
「……总之要不要先走走?」
她点头同意我的提议。
我们两人并肩过桥,走到桥的北侧,沿著河川朝东边走去。过一阵子,有个白色东西划过SAKI身边,「滴答」在脚边溅起。
下雨了。
以这滴雨起头,大粒雨滴「滴答、滴答」落下。
身边传来「砰」的声音,转头一看是SAKI撑起伞,我们对上眼后,她不自在地靠近我。SAKI身上没有气味,但在进入同一个伞下后,我的肌肤感受到她的气息。好近。身体慢慢热起来。
「谢谢你。」
自己发出的声音意外让伞的内侧微微震动。
「这原本就是春人同学的啊。」
SAKI的声音,那份震动微微打在我的肌肤上。
滴滴答答,雨滴持续打在我们头上。夏天的雨水气味很温柔,因为甘霖获得重生的生命气息轻柔溶入空气中。
「刚刚那个啊……」
「嗯?」
「你刚刚为什么……?」
差点哭出来呢?我想要问,却没办法好好问出口,她大概理解我话中之意,轻轻一笑地说:
「因为我先前很害怕。」
「先前很害怕?」
「嗯。」
不是「现在害怕」而是「先前很害怕」,过去式。
「……已经不害怕了?」
我一问,SAKI歪著头说「大概吧……」后点点头。我看见点头的她左肩在伞外被淋湿,几乎下意识轻轻抢过SAKI手上的伞。SAKI很不可思议地抬头看著离开她手中的伞,看见我把伞往她身上靠不让她被淋湿,她惊讶地说:
「你会淋湿。」
我摇摇头。
我自己的肩膀淋湿不打紧。但看见SAKI的脸,我想要拉近彼此距离让她可以不用在意我被淋湿。但当我打算行动时才发现这是相当困难的事情。
不知何时,被雨伞切分出的小小世界内侧,雨水的气味、我发出的热度与SAKI的气息交杂,保持绝妙的均衡,感觉「稍微往左边靠」这一个小动作会破坏这一切。
在动弹不得的我身边,SAKI也没有动作。
雨滴沿著伞面往下滴落,彷佛时间流逝一般。
到底维持这样多久了呢?
突然,灰色的云朵裂开,几道光带从裂缝中照射下来。
景色瞬间明亮。
河面与水洼瞬间染上金色,骤雨彷佛要拉出光丝般,闪亮的光芒纷乱落地。雨势一下子减缓,雨丝被风吹动如蒲公英一般,边发出白色光芒轻飘飘地化作碎片。
我们被晴雨不定的天气耍得团团转。
「啊!」
SAKI指著雨丝缝隙。
「彩虹出现了。」
因为她有点开心地说著明眼人都看得出来的事情,我点点头说「是啊」,她用力放下手盯著我看。
「嗳,春人同学你知道吗?」
「嗯?」
「水是光与色彩的传教师呢。」
「光与色彩的传教师?」
「没错,只是眼睛看不见而已,这世界有比眼睛能看见的更多光线与色彩交错。光线和色彩可以在水中传播,所以雨天能比平常看见更多的东西。」
水是光与色彩的传教师,这语感听起来像是谚语还是什么的。
「我没听过这种说法耶。」
「没听过吗?」
「嗯,第一次听到。」
「这样啊……」
她低语,彷佛想用眼睛吞下眼前景色,凝视空中想看见那些看不见的东西。
「──感觉能想起什么吗?」
「想不起来,但是……」
「但是?」
SAKI犹豫一下后,看著我微微一笑。
「今天谢谢你来。」
和风吹拂,各处水洼中的天空虚像晃动著。
不知何时雨停了。
我收起伞。
接著,我们两人都闪避著水洼继续往前走。
我们两人彷佛避免掉进天空里一样边看地面边走,SAKI的手在我身边不停摆动,我好像得抓住她的手才行一样,每走一步就会错失时机一般,有种每次呼吸都有重要的东西从身上消失的奇妙感觉。
云朵用惊人速度在天空流动,那也在地面的天空以相同速度流动。天空像是会就这样放晴,也像是会越变越暗。如同鲸鱼群的大量云朵吞噬太阳后,散成碎片往不知何处流逝。随之明暗的景色让人眼花撩乱,我走在SAKI身边,感觉自己心中有什么正慢慢乱了步调。
「嘿,SAKI。」
「嗯?」
「我想要消灭你。」
这句话自然脱口而出。
并没有特定的原因让我出现这种想法。例如她透光的轮廓,一起步行这件事,并躺看见的繁星满布的夜空,以及她在朝阳中消失的指尖,或是身体恢复原状时有点落寞的侧脸。肯定是这些小事重重交叠后,就像时钟短针动了一下一样,让我的心情也跟著切换。
到目前为止,我大概对消灭SAKI这件事并没有很认真。只是觉得只要和她见面,总有一天她会自己消失吧。但是为什么呢?我此时认真这样想。
消灭SAKI吧。
听到我这句话,她沉默一会儿后,「嗯」静静点头。
「万事拜托了。」
接著低头看玩具手表。
「春人同学,时间差不多了……」
时间到了啊。
「嗯,下一次,约明天早上九点可以吗?」
「嗯。」
「那明天早上九点见。」
我们走回桥上,一如往常互相挥手道别。
「掰啦。」
「嗯,掰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