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噗」地把画笔泡进水里。
轻柔毛束吸水后收束成光滑流线形,拿浸湿的画笔轻抚白色画纸,水一瞬间停留在纸张表面散发光泽,接著被吸收后让画纸膨胀。
稍微调整画笔形状,沾起调色盘上的颜料。
笔尖贴上膨胀的画纸时,颜料顺著水气渗透开。拿揉成一团的面纸敲打脱色,观察颜色浓淡后再加上一点。不停重复这个步骤后,远离画作眺望整体。
拿吹风机吹乾画纸上的水气,再次拿起笔。
在纸张边缘两、三次确认颜料色彩后调整笔尖,在画纸上淡淡上色。为了避免颜色混浊而勤劳换水,一笔一笔叠加颜色、线条。偶尔放下笔、眺望整体、再拿起笔。
──专注力瞬间切断,耳朵突然开始捡拾周遭声响。
我心想「啊,又来了」。
聊天声、轻咳声、椅子磨擦地面的声音,在无数声响包围中,我彷佛像只迷途羔羊。起头很顺利,但随著笔数增加,大概开始可以看见作品全貌时,我就会搞不清结尾而停下笔。真的变得动弹不得,接著完全无法前进。
「SA──KI。」
温暖的手轻轻贴在我的背上,转过头去,看见绫香学姊站在那。
「状况如何?」
「……果然好像还是不行。」
坐得不太稳,我重新调整坐姿。这样重新看,感觉自己的画看起来十分贫乏冰冷。
「哎呀呀,这是发生什么事了呢?」
「嗯……」
我从工作台下拉出椅子放在旁边,绫香学姊边坐下边把掉下来的浏海勾到耳后,看看画又看看我的脸。
「从哪时候开始的?」
我耸耸肩。
绫香学姊和我在同一间国中的美术社,大我一年级,四月时在高中的美术社重逢,但重逢时我已经是这种状况了。绫香学姊凑上前盯著画看,接著慢慢歪头:
「纱希(SAKI)啊,你是为了什么画画?」
「……随波逐流。」
「刚刚那个空白是怎样!绝对不是随波逐流吧,什么啦?告诉我嘛!」
绫香学姊原本就闪亮的眼睛变得更加闪耀,双手抓著我的手臂摆动。我偶尔会觉得她很厉害。可以顺从自己的情绪轻易走进他人内心的人,大概拥有爱人的才能吧。她的这份天真,会让我稍微变得没有防备。
「我也说不上来……我想要透过画带给人幸福。我想画出温柔的画、温暖的画,希望有谁可以因此而感觉温暖一点……」
说著说著,我的脸也越变越红。
把一直放在心中的温热想法说出口后,不知为何突然好想哭。我相信绘画的力量,那是我很大的愿望。
绫香学姊看著我的脸脱口而出:
「原来如此,纱希是个骗子啊。」
出乎我意料之外,一瞬间我听不懂她在说什么。
骗子?
「那个,是哪部分……?」
在我困惑之时,绫香学姊手撑下颚思考著说:
「嗯,有点难讲耶。你看嘛,如果事前先提示答案就会感觉似乎知道,但也有事情就是因为这样才会搞不懂,对吧?举例来说,如果突然有人说『爱很美』,就会想『烦死了,我知道啦,但我没兴趣啦!』这样吧?……就是这种感觉,如果自己不接受就永远不知道的那种事情。」
「……」
「嗯,但是啊,如果你真的很迷惘,就来找我吧。」
学姊说著,轻巧起身。
「我很期待喔,感觉你们这一代会是你和今井两个人成为美术社的支柱。」
接著绫香学姊穿过边开心谈笑边动画笔的社员间,快步走向窗边。
「今──井!」
今井同学坐在已经逐渐变成他专属位置的后方靠窗位置,独自淡然地素描石膏像,他如警戒心强烈的猫咪般狐疑地看著学姊。
「……你腻了吗?」
「嗯,我画腻了!给我看……喔!感觉真不错呢!」
今井同学不理她,默默继续画画,绫香学姊根本不在意,边点头边从稍远的地方眺望。
虽然和今井同学同班,但我几乎没见过他和谁说话,他很沉默。平常就不太与人来往,社团活动时也总是一个人拉椅子到角落,不会说出必要之外的话,只是默默地画到时间结束后回家。我觉得他应该不是讨厌人类,看他的画就知道。今井同学笔下的画都栩栩如生,这是最好的证据。他的内心有一片广阔的丰富世界,但人类太过脆弱,没办法将其用日常的话语表现出来。
社团结束后的回家路上。
夜晚从东边扩散而来,街灯彷佛花朵盛开般一盏一盏亮起,刚开始转暗的夜晚有股不安定的气味,街道慢慢融入夜色。
脑袋一片寂静。
走著走著,我觉得这世界的形状相当不定。
就算是相同物品,也会因为时间、角度、配置、背景、光线照射的方法以及影子延伸的方法、光线反射、色彩相互作用与放大缩小的程度……等等各种要素而看起来完全不同。活用在绘画上吧。我边走边化身为人类相机,朝著四处聚焦、散焦,不停撷取下每个景色收藏进心中。
偶尔吹起的风掳过街上的花朵随之旋转,轻盈地替春天画下句点。
平交道警报声「当当」响起,栅栏的信号灯开始闪烁红光。
我在红褐色的平交道前停下脚步。
栅栏慢慢下降。
橙色与蓝色的精致渐层中,小小闪亮的第一颗星,被伴随轰声疾驶而过的电车遮掩,一时失去踪影。
电车通过,栅栏上升,警报声停止,寂静瞬间造访。
走过平交道,走在民宅林立的住宅区中。闻到哪户人家传来咖哩和炖煮物的气味,我抵达家门前,从书包拿出钥匙,插进钥匙孔。
「我回来了。」
一如往常没有回应。我屏息朝厨房偷看,沐浴在血红夕阳下的母亲,在流理台前如黑影还什么一动也不动。虽然犹豫要不要出声,我还是悄然无声地离开,回自己房间。
打开窗户,拿水桶到洗手台装水,打开素描本,想把颜料挤上调色盘。
纱希是个骗子啊。
绫香学姊的话突然冒出来,我停下手。过了一会儿,我把拿出来的道具收好。
人类崩坏时,绝对没有「就是这个」的单一理由,所以肯定有很多事情相当困难吧。
「喂,酱油。」
晚餐时,母亲的手放在桌上,呆呆看著电视。
「喂,我叫你啊。」
父亲的声音有点不耐。我伸长手越过母亲面前拿酱油,父亲「唉」地大声叹一口气。
「妈妈已经不行了吧。」
父亲把酱油滴在炸竹策鱼上低喃。
「嗯?什么?」
母亲突然转过头,不自然地扬起嘴角轻轻歪头。
「没什么。」
「什么什么?嗳,很好奇耶,嗳,什么嘛,一贵。」
母亲发出如小猫咪般甜腻的尖锐声音。
「够了。」
父亲对我使了个富含深意的眼神,如果不稍微回应他的心情,他就会真的不高兴,所以我暧昧地歪了个头,伸手夹菜。父亲边吃炸竹策鱼,边看著播报虐童案件的新闻画面,没有特定对象地说:
「啊啊……最近这种事真多……真过分,普通人根本做不出这种事吧。这些家伙真是渣,没资格为人父母。」
父亲喝了一口发泡酒,突然想到什么似地看我。
「纱希,你今天中午吃什么?」
「今天吃了红豆面包。」
「只吃那样?」
「我们学校的红豆面包超级好吃的,上面还有腌渍樱花……」
但父亲粗暴地把发泡酒放在桌上打断我的话,朝母亲说出责难的话:
「你啊,好歹也替纱希做个便当吧。在家当主妇,这点小事还做得到吧,她不是国中、国小了,可没有营养午餐耶。你懂不懂啊?」
「咦?什么?」
母亲又不自然地扬起嘴角。
父亲咋舌后沉默,单脚不停抖动,把发泡酒酒罐捏扁。正好在此时,电视开始播出热闹的综艺节目。
看著问答比赛奖品的高级牛排,母亲说了一句:
「真好……我真想吃到吐。」
电视中大笑声不断,父亲面无表情边滑手机边喝发泡酒,最后发出声音离席。
「我去洗澡。」
剩下我和母亲两人,沉默的浓度变得更高。
母亲的眼睛眨也不眨,著迷地看著电视。
我静静地离席。
打开厨房门,厨余和馊水的酸臭味让我屏息。几十只小苍蝇在厨余与堆满流理台的餐具上聚集,好几只慢慢地在空中飞翔。我朝流理台上的窗户伸出手,小动作带来的风压让小苍蝇轻巧地避过我的手臂。
打开窗户后,新鲜的夜风和腐臭味混成一团。
尽量不摸到全部,我用指尖转开生了红色铁锈的水龙头,把洗碗精挤在海绵上时,母亲「嘎啦嘎啦」打开门探出头来。
「纱希,你不用洗,妈妈洗就好了。」
「嗯。」
「还有,不管发生什么事情,妈妈绝对会每天替你做便当。」
我慎重地看著母亲。
想起刚刚父亲说过的话,母亲并没有父亲以为的迟钝。
要现在的母亲每天做便当应该很困难,已经可以看见母亲的决心会破灭。到时母亲会被自己说过的话诅咒,没必要地过度责备没办法做便当的自己吧。但我该说些什么好呢?
我含糊点头,母亲走过我身边打开冰箱。
拿出装有五、六片切片火腿的小袋子,撕开袋子后大口大口吃下整叠火腿,转眼间吃完,立刻打开下一袋。
我静静走出厨房。
六月底,宣告午休时间开始的钟声敲响的同时,我离开教室单独走过走廊。
走过穿廊,走进北侧校舍。
几乎所有学生都在班级教室的南侧校舍或是操场上,午休时大概只有我会出现在有理化教室和美术教室的北侧校舍。晒不到太阳的走廊飘散微凉的初夏空气,彷佛来到另外一个星球。
打开厕所门,往里面探看。
里面空无一人,我松了一口气,走进其中一间,打开便当盒。
我还以为母亲很快就会放弃做便当,但到目前为止,她每天都会替我把香蕉塞进便当盒里……我每次都想著吃吧,得吃下去才行,因为是她特地为我准备的。但是,我无法判断便当盒上的黏稠物是塞香蕉时沾上的,还是脏污。虽然对不起母亲也对不起食物,我还是剥皮把香蕉切碎后冲进马桶。看著香蕉冲走的罪恶感胀满我的胃,涌起些微反胃感。
脑海中浮现今天早上吃掉好多根面包棒的母亲。
好不容易把这个影像赶出脑袋。早上出门时拿钱给我,对我说「要好好吃饭啊」的父亲身影浮现脑海。感觉糟蹋了母亲的心意也糟蹋了父亲的心意,愧疚感让我更加恶心。我咬下带来的煎饼,花时间好不容易吃完一片,走出厕所。
最近感觉走起路来轻飘飘的。
彷佛细胞密度变低一般,身体空荡荡的不甚安稳。我国中暑假时曾经差点营养不良,现在和那时的感觉很像。
走在一楼,走上走廊底端的楼梯,走在二楼。我想要去空无一人的地方。走上楼梯,走在三楼,走上通往顶楼的楼梯。
在转角处无意识抬头,心脏顿时冻住。
今井同学在那。他靠坐在发出白色光芒的毛玻璃门扇上,一脸怪异表情地低头看我。
「你在干嘛?」
我一问,今井同学低头看大腿。
「画画。」
他的视线前方有一本比笔记本小的素描本,他大概是为了将来、为了增进绘画能力而使用休息时间。
「这样啊。」
五月放完连假后,我完全没去社团。我开始觉得尴尬想离开。
「清水同学。」
他从背后喊住我,我转过头,今井同学用他藏在过长浏海后头的眼睛看著我。
「你已经不画画了吗?」
原本想说「最近有点忙」或是「原本就没那么喜欢画画」之类的谎言,但看见他的眼神,我发现说谎大概骗不过他。
「……与其说不画,倒不如说是画不出来。」
我尽量平淡地说。我也不知道从何时开始,原本一直很喜欢画画,但当我发现时,我已经画不出来了。
「这样喔。」
今井同学别开眼,搔搔他的头。
「那……下一次可以当我的模特儿吗?」
「什么?」
以为听错的我回问,他生硬地说:
「我想要素描人物,因为我没画过。」
我恍然大悟。
我不清楚专科学校是怎么做,但普通高中的美术社团活动不可能聘用模特儿。如果想要素描活生生的人物,就只能看镜子画自己或是拜托别人当模特儿。
「嗯,好啊。」
我喜欢今井同学的画,所以如果我能帮上忙,我愿意让他练习。
接著约好隔天放学后当他的模特儿。
隔天早上,我一如往常在客厅把牛奶和早餐谷片倒入纸杯中,从笔筒中抽出一个塑胶汤匙。
「噗」,我撕破汤匙薄薄的塑胶套。
「你这家伙,这种东西根本不是便当吧!你也替别人想想啊。」
我听见怒吼声跑到厨房一看,只见父亲把我便当盒中的东西全丢进垃圾桶里。似乎是他不小心看见便当盒里的东西。
「房子里也是乱七八糟!啊啊,真是的……」
父亲对著嘴角上扬,露出软软微笑的母亲咋舌后,走出厨房。
我立刻追上去。
「爸爸。」
确认母亲没跟上来后,我喊住快步往前走的父亲。
「爸爸,拜托你,别对妈妈说话太严苛啦。」
「啊啊?严苛?」
「妈妈已经不行了,我觉得妈妈现在心情很低落,所以……就算她什么都做不到也对她温柔一点啦。」
父亲傻眼一笑。
「你啊,我坦白说,你妈那个是在演戏。」
「什么?」
「你有查过暴食症吗?我查过……老实说,症状完全不同,你别动不动就随之起舞,别管她。」
「……谁跟你说那是暴食症?」
父亲停止动作,用毫无感情的眼睛盯著我看。
「我觉得想想办法解决妈妈的问题比较好,要不然,会更……」
还没说完就闭上嘴,因为感觉我和父亲间的透明空间中,有什么东西紧绷起来。父亲几乎用丢的把包包放在玄关。
「……纱希,我从之前就一直觉得,你太过度反应了吧。你面对事物的态度太悲观了,现实在你眼中比实际上更悲观。」
拿起鞋拔,把脚跟塞进擦得光亮毫无脏污的皮鞋内,父亲边背起包包边疲惫地说:
「话说回来,也就是那样吧?你是想要说,会变成这样都是我的错,对吧?」
他粗暴地打开大门,刺眼到暴力的阳光让我的瞳孔剧烈收缩。
在我什么也无法回应时,穿著笔挺西装的父亲背影消失在朝阳中。
──放学后,我坐在自己位置上发呆时,今井同学喊我。
「那么,可以吗?」
「咦……?」
「啊……没,什么事也没有。」
看著他慌张想离去,我才想起约定。
「对不起,要素描对吧,走吧。」
我跟著今井同学走出教室。
追在他瘦薄的背后走过穿廊,前往北侧校舍。越靠近美术教室,我也越来越紧张。我已经一、两个月没去社团教室了,接著从走廊也可以听见社员们和睦融融的谈话声。久违地听见绫香学姊的声音,不知为何我的胸口一震。
今井同学走进美术教室,发现我在教室入口前动弹不得,他立刻折回来。
「快来啊。」
「──不可以在别的地方吗?」
我的声音稍微变尖。
我已经承认现在的自己无法画画,但无法走进美术教室给我很大的打击,我没想到我竟然拒绝绘画到这种程度。
今井同学表情不变地对呆站不动的我说「等我一下」,拿著画架、素描本、几枝铅笔和软橡皮擦回来。
「来这边。」
他经过我身边快步走去。
「……你要去哪里?」
我困惑地跟在他后面走。
「嗯。」
今井同学边说出算不上答案的回答,不停往前走。
接著我们走过才刚经过的穿廊回到南侧校舍,经过二楼的二年级教室,打开连通道的门,那边有一整排名牌空白的教室,确认那边空无一人后,今井同学打开其中一扇窗。
窗户嘎啦嘎啦打开。
今井同学一脸理所当然地把绘画工具拿进教室,身体流畅地闪进教室后关上窗,过没多久听见喀嚓一声,教室门从内侧打开,今井同学看著哑口无言的我说:
「进来。」
我听从指示走进无名教室中,在今井同学锁上门时眺望教室。这里比普通教室小上两圈,被太阳晒成淡黄色的窗帘柔柔地接下阳光,教室里累积了热气,有股太阳的味道也有股灰尘味。
「这里是……?」
我一问,今井同学生硬地说:
「老师们没有发现。」
大概是说完才发现根本没有说明,今井同学瞪著空中补充:
「大概三周前……吧,我在找安静地点时经过这边。那边的窗户,刚好有个不明显的缝隙,我试著拉就拉开了。」
他边说边把画架随意放在一张桌上。
「忘记锁好门窗吗?」
「大概吧。」
「这边为什么不用了啊?」
今井同学不理会这个问题,看了我一眼。
「坐下。」
「怎样的感觉坐在哪?」
今井同学停下把素描本摆上画架的手,直直看著我,接著别开视线说:
「在你喜欢的地方用你喜欢的感觉。」
伤脑筋了。
我没素描过人物,今井同学也说他是第一次。我迷惘地穿过桌椅的缝隙,像是和坐在教室入口旁的今井同学成对角线般拉开窗边的椅子。
怎样的姿势比较好画呢?比起正面,肯定是稍微有点角度比较好画吧。手该摆哪呢?手大概会变成掌握全身位置关系的目标。我多方思考后,让自己面对今井同学稍微偏移中心线坐下,手在腿上摆好。
「……可以吗?」
今井同学一问,我把视线定焦在他左侧椅子上后点点头。
「可以了。」
表情立刻从今井同学脸上消失,并非面无表情,而是把多余的东西丢掉,变成「绘画者」的表情。
今井同学对著我将铅笔摆直,接著又摆横。
一瞬间的静止。空气突然紧绷起来。今井同学的手臂彷佛指挥者挥出指挥棒一般,开始流畅地在素描本上滑动。
无声的教室里只有铅笔摩擦画纸的声音响起。
我静静不动地待在这里,却无法完全静静不动。
我的内心无比骚动。好惊讶,对于无法动弹这件事。我没想过这点小事竟然如此辛苦。肯定连五分钟都不到,但我的指尖、脖子、全身都开始僵硬,身体所有细胞开始高声抗议。
还得维持这个姿势多久呢?
这房间没有时钟,就算有,我想我也没有办法移动视线吧──之前就觉得今井同学对画相当严苛,即使如此,今天的他给人一种令人畏惧的感觉,让我连眨眼都踌躇。
经过几分钟了呢?
突然,围绕在今井同学周遭的空气混乱了,他的额头冒出汗来。我觉得他陷入苦战了,而且不知为何相当焦躁。他的焦躁透过安静的空气传达过来,第一次素描人物当然不可能马上画得好,但他到底是在焦躁什么呢?
我知道彼此都在激烈地磨耗著。
我希望快点结束。但不知为何,没办法自己说出口。我动员全身的神经固定表情,只是坐在那边。无时无刻更新「已经不行了,已经到极限了」,只是静静坐在那边。
──在那之后又过了多久呢?
今井同学突然停下手。
接著,远方传来脚步声。
「躲起来。」
今井同学连同画架躲到桌子底下,我因为动弹不得的影响没办法好好动作。不自在地把嘎吱作响的身体蹲到桌子底下,我觉得血液突然流出来,全身细胞也跟著松弛。直到脚步声经过为止,都保持从走廊看不见自己身影的姿势屏息。
「好,走掉了……」
等到谁的脚步声远去后,今井同学轻声站起,我也想起立却没办法做到,全身僵硬,手臂还微微发抖,看见这个后,不知为何眼头发热。
在我想「啊,糟糕了」的同时,今井同学朝这边看。
「──清水同学?」
「嘿嘿,坐著不动让我想睡觉了。」
我边注意别让声音颤抖边装出打哈欠的姿势擦拭眼睛,今井同学露出非常伤脑筋的表情。
「等等我。」
说完后他走出教室。
今井同学的脚步声离去,独留我在夕阳下的无名教室中,突然觉得松了一口气,泪水直流。
几分钟后,今井同学拿著两罐铝箔包装的草莓牛奶回来,没看我就把其中一罐塞给我。
「这个,谢礼。」
他坐在远离我三个位置的座位上背对我,插好吸管后喝下自己的草莓牛奶。
「谢谢你。」
初夏的太阳渐渐下山。在充满尘埃温柔气味的无名教室中,我插好吸管喝下草莓牛奶。
──好甜。
我偷偷看了今井同学一眼。看起来柔顺的头发、形状好看的耳朵,被夕阳轻柔地描绘出形状。看著他的背影我突然发现,我一直以为自己今天是为了他当模特儿,但其实是相反。他肯定是用他的方法来关心无法去美术教室的我,才会喊住我。
紧绷的情绪瞬间松缓,胸口灼热。
今井同学盯著窗外看。
情绪胀满胸口,让我无法一口饮尽,我花时间小口小口地把草莓牛奶喝完。
回到家时,母亲在门口等我。
「你过来这边。」
看见她急切的样子,我乖乖跟上去。
「坐下。」
我照著母亲指示在客厅抱膝坐下,但母亲命令我:「跪坐坐好。」
……说我心中没有抗拒肯定是假的。
但母亲的个性一旦说出口了,不看见我服从绝不罢休。就算逃跑,我今天、明天、后天,一直一直要在这个家里生活下去,与其现在拒绝让她更愤怒,早点结束比较好。
我跪坐后,母亲双手环胸,双脚大开站著。
「教训」开始了,我心想「最近已经很少了耶」。
教训我时的母亲,大抵都放任自己愤怒的情绪迷失论点,最后连她自己也搞不清楚在说什么。而大多数情况我都没有错。我如此认为。母亲不是因为想生气而生气,她想要教训我,通常都是累积太多压力的时候。这种时候,她常常想找个什么正当理由来骂我。
老实当真只会让自己的心崩坏,所以我不会当真,装出我诚心受教的反省态度,满足她身为父母的自尊心,肯定她身为母亲的存在就好了。我是这样想的。
「今天早上,你对一贵说了什么?」
第一句话就出乎我的意料之外。
「我在问你,你今天早上对一贵说了什么?」
「……没说什么。」
边回应,我可以感觉全身血液逆流。
「什么『没什么』,你一定对一贵说了我很奇怪对吧!」
全身开始冒冷汗。
「才没──」
母亲撞飞我。我失去平衡,耳朵后方和肩膀撞到桌脚,当我回到原本姿势时,母亲打开餐具柜。
「都是因为你害我被他觉得很奇怪啊!」
「叩」的一声,我反射性举起的右手一阵痛。
是盘子。
大概是手臂吸收了冲击,母亲丢过来的盘子没有破,彷佛陀螺失败品「框啷框啷」沿著盘缘在地面打转。
……断了?
感到麻进骨髓的刺痛,一种似热又似冷的奇怪感觉。但骨头没有断,虽然麻掉没有感觉,我的手指还能动。
母亲一瞬间对自己做出的行为感到不知所措,但下一个瞬间她又情绪激昂起来地说:「奇怪的人是你!知不知道啊!喂!」
人类情绪激动时需要的不是正确言论,而是看好时机先屈服,而该屈服的人总是心灵坚强的那一方。
母亲和我相比,坚强的绝对是我。
「对不起。」
为什么呢?平常明明可以好好做到的啊,现在喉咙却哽住了没办法好好出声。
「听不见啦!说大声点!」
我看著随时会崩溃的母亲的眼睛,再说一次:
「对不起。」
母亲恶狠狠地瞪著我,但她最后抓过一整条土司,贪婪地吞食。
『我真想吃到吐。』
──我第一次听到这句话时,感觉这是母亲给父亲的讯息。「担心我吧、更爱我一点」的讯息,长年累积在母亲心中的郁闷心情无处可去寻求著出口,接著转变为话语与行为表现出来。但父亲对母亲行为的解释和我完全相反,父亲说母亲是在演戏。
我也不知道什么是真的,但无论如何。
嗳,你这种吃法会搞坏身体啊。
母亲疯狂地不停进食。
我担心得心都要被压碎了。
我知道这很卑鄙。
但我无法继续看她那样而逃出客厅,晚了一会儿,我听见「呕恶恶」的激烈呕吐声,那是「谁来救救我啊」的声音。我遮住耳朵,急忙从自己房里拿洗笔水桶到洗手台装水,回到房间打开素描本。
朝上面胡乱涂色。
颜色散落在画纸上,我用无数的颜色不停地涂抹著纯白的画纸。用美丽颜色、线条不停地覆盖住现实。水没过一会儿就变得混浊,半乾的颜料在画纸上如鲜血般发出光彩。
突然,我的画笔陷入迷途。
突然涌出呕吐感,我蹲下身猛咳。就这样静静不动,呕吐感也慢慢减退,我再次拿起画笔。
接著停止动作。
……我不知道终点在哪。彷佛笔尖不管在哪边下笔都不正确,我感觉自己正在做一件相当没有意义的事情。而且,右手阵阵作痛……疼痛彷佛从手上转移,我的头顶、太阳穴,从内侧往外扩散阵阵作痛。
虽然事出突然,我为什么会拿惯用手去挡啊。拿左手就好了啊,右手是我身体中最重要的部位耶。
……不,不对。
是「曾经」很重要。
我想要用画带给人幸福。想要画出温柔、温暖的画,希望那可以让谁的心情稍微温暖一点。我一直以来都以此为目标。
但是,其实我知道。
举例来说,说说话、温柔拍拍背,有很多方法可以理解他人的心。但我没有这么做,逃离眼前的人,逃离母亲,祈求著根本没见过的谁的幸福、温柔世界,好不容易才能拿起画笔。
『纱希是个骗子啊。』
绫香学姊的声音突然浮现脑海。
真的如她所说,我是个骗子。连身边的人都没办法好好珍惜,怎么可能画出温柔的画。
我只是想要逃离现实而已。
想起绫香学姊,看起来乐天、对他人的情绪很敏感,体贴他人的心情自然地伸出援手。但其实,我根本不想要画画,我只是,想要成为和她一样的人。
钻进被窝。
雨声覆盖黑夜。
……睡不著。
雨滴敲打屋顶的声音越来越响。
脑袋阵阵作痛。
我在被窝里用力缩紧身体,窗外慢慢转亮。
阵痛不知何时停歇,接著换成脑袋有种奇妙空荡的感觉。不仅是头,连身体都空荡荡、轻飘飘,我的手、手臂、脚,感觉全部都无力没有真实感。我害怕见到父母,比平常更早做好准备出门,在被雨淋湿莫名明亮的天空底下迈出脚步。
差点低下头,我努力忍住抬起头。
──不管发生什么事都不低头。
这是我心中虽小却绝对不愿妥协的原则。
低头等于输给自己,只要低头一次,就会一口气跌入黑暗绝境。
而且只要抬起头,每天肯定都可以见到美丽景色。这世界上充满美丽的事物,连我也能保证无论何时都有美丽景色。所以没问题,我还能走下去……景色之所以会奇妙扭曲无法进入脑内,大概是我稍微有点疲倦吧。
点点排列在弯曲电线上的其中一个透明水滴,将世界浓缩在圆滑的表面中,滴落柏油路后弹起。
此时我突然发现前方有三个女孩并排走过来,她们三人都撑著伞,如一道墙朝我逼近。而且她们光顾著聊天,没有人想让路。
为了把路让给她们,我走下车道。
「扑通」,鞋子湿了。
一看,那边有一滩脏水洼,混浊的水洼表面正倒映著天空,那时,我的耳膜像被不透明的液体覆盖,出现沙沙的杂音──出现奇怪的耳鸣。
耳鸣的那头,遥远处传来喇叭声。
抬头一看,有辆车急速朝我逼近,那辆车似乎为了闪避停在右侧路边的车子而大幅远离车道。
脑中闪过「啊」的念头。
我搞不太清楚是谁有错或是没错。
但是大概,很少人是以想伤人为真正目的而伤人吧。杀人这件事,比起一个戏剧性的事件,更应该是无数细小的无意识以及小恶意累加堆积出来的。肯定是这些东西层层交叠互相影响,才会突然超越了一条线发生「什么事」。
──路边停车的车主,比起挡住别人的道路,更加重视自己方便,闪避车辆的司机比起安全驾驶更重视时间,女孩们比起让路更重视和朋友们聊天,没特别重视什么的我只能呆站在那边看著朝自己冲过来的车。
司机露出「啊」的表情。
那是完全明瞭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的表情,同时也是完全无法掌握状况的表情。他看起来不像坏人。看见男人在挡风玻璃那头抽搐的表情,我心想「啊啊,我正要毁坏这个人的人生」,或许我还有办法逃开,但我没有动。
对不起。
总觉得我已经,不行了。
接著迎接巨大冲击。
◇
我用指尖轻敲桌面,春人同学抬起头来。
我把报纸滑过桌面朝他靠近,他也把身子靠过来,凑上前看我手指的报导,稍微挑眉。彷佛连不能发出的声音也全部托付给表情,反应比平常还大。他这份规矩的模样让我觉得好笑,也有点开心,我忍不住笑出来,他点头说著「这个报导很有趣呢」,让我不禁想说「不是报导,是你很好笑」,但我没说出口而是藏进心里。
日光灯的白色光芒,低沉的空调声。
柔软材质的地板,许多厚重书籍,连细微声音也全部吸收的宁静图书馆资料室。在舒心的严肃气氛中,春人同学的气息比平常更加浓郁。我想要多感受一些,所以尽量不扰动空气地轻轻翻阅报纸。
翻阅、翻阅、不停翻阅之时,春人同学的头突然往旁边偏。
春人同学平常相当可靠,但他现在彷佛小孩,拚命地眨眼想要与沉重的眼皮对抗。
「睡一下吧,我待会儿叫醒你。」
我小声说完,他轻轻点头后,把手当枕头趴下去睡。
我在睡著的他身边继续翻报纸。
虽然想著一直看他也不好,但还是忍不住看了。被手臂遮住一半的侧脸,从肩膀到后背笔挺的漂亮曲线,不知是睡乱了还是骑自行车时被吹乱,后脑杓有撮头发翘起来,让人想要伸手偷偷替他理好……如果可以做到不知该有多好。
春人同学是个不可思议的人。
他在我身边,后背缓慢上下起伏沉睡著。仅仅如此,仅靠著这细微的动作和细小的鼾声,就像替空间松土般,让整个空气柔软起来。连我的心情也松软软地变得柔软。
侧眼看著沉睡的他,我呆呆地想著。
如果我──
*
「扑通」,脚边传来水溅起来的声音。
鱼翻了个身,在河中逐渐游远。
──水面波光粼粼。
记忆的碎片消失在摇摇晃晃的白光马赛克之间。
……这已经是第几次了?就这样埋没在记忆中发呆。
在我重新紧紧抓住桥的栏杆时,就像沙漏的最后一粒沙落下,我的脑袋变得一片空白。
四处的草丛以及树叶沙沙晃动。
视线突然出现阴影,抬头一看,白色、轻飘飘、无依无靠的云朵遮住太阳,边改变自己的形体边慢慢流动。风吹过,在河面掀起细刺般的蓝色毛边,接著风平浪静。
我抓住栏杆的手使力。
──那天,和春人同学一起去图书馆的最后一天,我想了一下。
如果我没有办法消失,只能这样永远仿徨,但如果那会是这样的时光,或许就这样下去也不错……希望现在这样的时光可以永远持续下去。
我想了如此自私的事情。
不见春人同学过了一段时间的现在,我还是会想,如果那时,没有找到「那个报导」,或许我现在也不会独自一人站在这里怀念回忆吧。
太阳露出头来。
光线延伸,将河川、树林、树林伸出的枝叶、远处的城镇都染上一片光明。我很熟悉那片光下的风景,祖父母的坟墓、朋友的家、就读的学校、每天走过的上学路、小时候常去玩的公园、常光顾的文具店──我无意识地伸手去触摸左手上的手表。
亮蓝色的塑胶手表,我看了看表上透明的表面。
上午八点五十分。
突然感觉有人喊我,我转过头。
左右被树林包围的古道……空无一人。
道路深处,从被风吹得沙沙作响的树叶间流泻下来的阳光中,有什么东西在动。
流线型的小身体和细长的脚,是鶺鴒,才这样想没多久,另一只鶺鴒彷佛穿过光带细缝飞下来般在旁边落地,两只鶺鴒轻轻蹦跳著并肩行走。但那也只有短短一会儿,远远无法分辨是原本就在地上走的鶺鴒还是之后才飞下来的鶺鴒,其中一只朝远方飞去。在我发呆之时,另一只也在不知不觉中消失。
──得动身才行。
看著白色发光的无人道路,我这样想著。
得动身才行。
我有需要守护、没能守护的人,那个人──母亲,现在这个瞬间应该也在等待谁的帮忙,我得要去帮她才行。
但我的身体使不上力。
突然笑了出来,明明一点也不好笑啊。
因为在资料室找到报导而想起过去,和春人同学分别,走到家乡的边缘来,无数次对无法走进去的自己感到失望的同时也发现,我肯定没有办法结束吧……或许,我根本「不想要帮助」母亲。无法动弹也就表示这个意思吧。
风吹过,树林随之膨胀并沙沙作响。
轻轻拨开掉到眼前的头发。
风止。
──河面波光粼粼。
无数的水镜将倾泻而下的太阳光分解。
好刺眼,刺眼让我发懒,靠在栏杆上闭上眼。
……我什么都不要,只想要就这样消失。我打从心底如此冀望。
但那办不到吧。
我没办法好好珍惜最亲近的人,没有好好面对应该要好好珍惜的人,就这样下去,我肯定消失了也不能解脱。
我是个冷淡的人,是个悲哀的人。
而这肯定是责罚。
铿锵!
突然响起一个震破耳朵的声音。
我吓了一跳转过头,横倒在桥边的自行车后轮,银色的细轮框像要掳走光线般,发出嘎啦嘎啦声空转。
「SAKI?」
明亮的日光中,熟悉的人阔步走来。
我忍不住往后退,呢喃著那应该不会出现在这里的名字。
「……春人同学?」
◆
──终于找到了。
我的心脏膨胀到几乎心痛,怦怦打在肋骨上。我丢下自行车,朝SAKI身边走去。双脚互绊差点跌倒,不知是太奋力踩自行车还是因为太紧张,我的手脚发麻不听使唤。
湿润的泥土以及草皮散发的热气。
充斥著水的气味。
整个河面无数白色闪烁的光芒刺痛我的眼。
没什么感觉的脚使力,踏上桥面。真的,真的是靠著小小的线索,终于……我终于找到这里了。
站在呆傻且动也不动的她面前。
水面反射的光芒在她不知所措的黑瞳中细微摇晃,细微的光与影交织成的细腻轮廓,手腕上的蓝色玩具手表。
是SAKI,这不是幻觉。
「……太好了,见到你了!」
她没有消失。
当我吐出哽住的气那一瞬间,双脚无力,我的手撑在桥面上。
太好了,赶上了。我现在才开始发抖,某种温热的东西和汗水一起涌上,滴答落在桥面上。
我用袖口擦拭眼角。
一滴落下后,后面就无从阻止起。
「──你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
SAKI客气委婉地问。
「什么『发生什么事』……你认真的吗?」
她担心的语气让我心中的什么东西断掉了。
「是你先莫名其妙不见的吧!你……总是这样,这样装做关心别人……把自己的事情摆后头……不拿出自己的真心!你对人,对我,从来就没说过一次真心话对吧!」
我边擦拭流出的泪水,无可抑制地怒吼。
「如果要离开,至少先告诉我理由啊!」
SAKI动也不动。
我的声音空虚地被白色发光的景色吸走。
自己粗乱的气息相当大声。
我紧紧握住几乎颤抖的拳头,咽下口水。
慢慢地让急促的喘息缓和下来。
艳阳下的她看起来很悲伤。
她静静地用悲伤眼神注视著我。
──「SAKI到底想起了多少往事呢?」
她会不发一语地离开肯定有什么原因,现在这样沉默肯定也有理由。我咬紧牙根。都到这种时候了,我还想要从她身上寻找逃离的理由。
「……对不起。」
边说,我感觉自己的脉动越变越快。
「其实那时候,最后去图书馆的那天我已经发现了,你的样子有点奇怪……但我装作没有发现,感觉只要说出口,你就会消失,我大概很害怕吧。」
我打开包包。
手伸进包包时被文件夹边角刺到,我从文件夹中拿出折成一半的纸张,递给SAKI。
「你打开来看。」
她没有动。
「──打开。」
我再次催促,SAKI轻轻伸出手,打开折起来的纸张。
全国高中综合美术展 优秀奖『十六岁的你』
作者 ○○高中一年级 今井步
SAKI看我。
那是几天前,我在图书馆找到的新闻报导的影本。
◆
河面波光粼粼。
大概是领悟已经无处可逃,我们并肩坐在河岸旁,SAKI抱膝看著远方,说起她活著时的事情。
喜欢画画,妈妈的状况一直很不好,她很想要做些什么,结果什么也办不到。
她平淡地述说著这些。
在不停说话的她身边,不知为何让我想起祭典当晚的事情。微亮的黑夜、点点成串的灯笼光明、来往人潮、喀啦喀啦的木屐声、人潮的热气与风声一般的嘈杂声……远离祭典会场时,明明和SAKI走在同一条路上,却没有一起走的感觉……
在她说完时,我想不出来该说些什么,但感觉勉强说出什么也不太对,我点头应和「这样啊」。
她也沉默地点头。
风一吹来,青草沙沙地柔柔弯身。
两人一起沉默,不可思议的是完全不感到焦躁。在这之前,我和SAKI共享了许多沉默,但感觉现在和先前的沉默性质完全不同。
漂浮在澄清透明高空中的白色云朵,闪亮亮从小石头上奔驰而过的透明流水。从远处吹来的风和变得相当柔和的明亮阳光温柔轻抚肌肤,明明没有指挥者,四处响起的虫鸣不可思议地谐和。
听著在清新空气中拉长又消失的虫鸣,当我发现「啊啊,夏天要结束了啊」时,SAKI开口:
「第一次见到春人同学的时候……一开始啊,我只是想要消失,想要请你帮我……我觉得实际上就是那样。」
她盯著新闻报导的影印说。
「但从中途开始,我搞不清楚了。与其说我想要消失,我只是……或许只是想要走在你身边而已吧……如果是那样,我觉得那是件相当恐怖的事情。」
SAKI轻轻发抖,就和我第一次见到她那时相同。
当我发现时,我已经伸出手了。
从她的掌心拿过报导的影本,抚平皱褶后重新看报导。
──我到图书馆去找让SAKI目不转睛的报导,之所以立刻知道是这篇,是因为她就被画在上面。作品中的SAKI坐在教室椅子上,静静看著这边。那幅画彷佛将围绕在她身边的空气整个复制进画中,明明地点和姿势都不同,坐在教室椅子上的SAKI和现在在此无法动弹的她莫名交叠。
一直看著这个,突然,我知道该怎样做什么了。
老实说,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知道。或许是因为这个夏天一直近距离看SAKI,也或许是因为她现在在这里无泪哭泣著吧。但我也觉得不仅仅是因为如此。
正如我有我自己的故事,SAKI也有她的故事。举例来说,我在哪里看著雨天时,和朋友吵架时,母亲过世时,SAKI也在这个世界的某处;SAKI在画画时,在哪条路上停下脚步时,我也在某处做著什么。大概是这些我至今看见的东西,以及她至今所见的东西交叠累积,如同一点一滴累积的水从容器中满溢而出般,我的心中也有什么东西流出来了。
「──好。」
我把报导折起来收进包包里站起身。
「走吧。」
SAKI露出被逼入绝境的表情。
「等等……那个……对不起,我办不到。真的办不到……那会给你带来困扰,而且我是幽灵,会把状况搞得更复杂。」
几秒后,我才理解她想要表达什么。
「别担心,我没有要去你家。」
看来她以为我要陪她回家,我心想「还真有她的风格呢」,一瞬间差点笑出来,下一个瞬间变得想哭。
她自己不清楚吗?她没办法消失的真正原因。
啊啊,但是……
或许因为是SAKI才不知道吧,这是她的优点也是她的缺点,是她死掉的原因,也是她迟迟没有办法消失的原因。
「嘿,SAKI。」
我轻轻吸一口气后蹲在她身边,抓住她的手。
「你可以逃开没关系。」
SAKI吓了一大跳。
「但是……」
她露出至今最为困惑的表情。
「如果是你,你会怎么做?」
「什么怎么做?」
「如果你的父母跟我家的状况一样,你能舍弃他们吗?」
我的脑海中浮现父亲,还有母亲的身影。
「我想要理解你,但因为前提太过不同了,如果当作自己全部理解来说话很不负责任。但是,我最先会想要保护自己,也认为应该这么做。那之后该怎么做,不遇到也不清楚。只是,我认为那不算舍弃。」
她看起来还在踌躇。
「别管了,走吧。」
我拉著SAKI的手站起来,她虽然犹豫也跟著起身。确认她站起来后,我领著她往前走。
「等等。」
我牵起倒在桥边的自行车,拍掉后座的尘埃,当我想转过头对她说「好了,上车吧」时,分心了。
SAKI背对我站著。
看似正在看远方的城镇。
我也跟著一起看那个城镇,那是养育SAKI长大的景色。
淡蓝色的山影。
丰富绿意,从缝隙间隐约可见住宅区。
她的秀发随风轻轻摇摆。
「──走啰。」
我喊了一声,SAKI过了一下子,朝著什么东西弯腰鞠躬,接著转过身走过来。
「上车吧。」
确认她坐上后座后,我脚蹬地面。
「吭」地一声踩下踏板,我们两人离开此处。
讲到「接下来要去哪」时,我脑海中想到的地点和SAKI说出口的地点完全一致。
穿过好几条小路,前往目的地途中经过大河沿岸的道路。骑上堤防,舒服的清风吹拂下,我们在视野广阔的道路上前进。
途中,我们决定走下堤防休息一下。
牵著自行车走下带著裂痕的和缓柏油斜坡,把自行车停在角落,小心不让散落四处的大小石头绊倒。配合心不在焉很是危险的SAKI步调,两人慢慢靠近河川。
这条河虽然很宽大,但是不深,流速也很缓慢。
我用力举高双手,毫不保留地「嗯~~」伸展,放松自己从一大早骑自行车到现在的僵硬身体。
透明的空中,许多蜻蜓轻飘飘地飞翔。
我突然想到什么,放下双手环视脚边。
「春人同学,你在找什么?」
「石头,尽量扁平的。」
「……这个呢?」
「嗯,正合适呢。」
接过SAKI拿给我的扁平石头,我稍微弯身,左脚朝河边跨出去,边跨步边移动重心,「咻」地一声挥臂转动手腕。
一次、两次、三次,……石头在水面上弹跳飞行,第六次时掉进河里。
余韵波纹在河面上扩散开。
「好厉害。」
SAKI的眼睛闪闪发亮。
「我也要玩。」
她雀跃地捡起脚边的石头,露出认真表情。
──我也不知道是怎样丢才会变成那样,SAKI丢出的石头朝旁边飞出去,和其他石头碰撞发出清脆的喀嚓声。
我一笑,SAKI很丢脸地咬唇。
「因为我是幽灵啊。」
「不对,这和那没有关系吧。」
我忍不住吐嘈,接著想起她刚刚看起来相当危险的脚步。
「你该不会是运动白痴吧?」
这让我好想调侃她一下,但SAKI变得十分沮丧。
「对不起、对不起啦。」
我一焦急,她不知为何似乎有点开心。
「有什么诀窍吗?」
听她一问,我想起父亲小时候带我到河边教我的事情。
「挑选扁平的石头比较好,然后就是……石头离手的时机吧。」
会往旁边飞出去,就代表石头没有在该离手的时机飞出去。其实还有更多诀窍,但一次说完也没用,她最先得要让石头可以直直飞出去。
我们一个接一个地丢石头。
河面出现了无数的美丽几何学模样后又消失。
好久没有这样单纯玩耍了。
SAKI在我的眼前欢笑,可以看见她不停变换表情,看见她这么多种表情,让我觉得有点开心。
随著太阳逐渐西沉,天空的颜色也慢慢改变。
丢石头丢累了,我们两人就并排坐著眺望被夕阳染红的河川,
「石头的名字会因为大小不同改变喔。」
SAKI突然想起什么开口说。
「我记得好像有清楚定义几公厘到几公厘大的叫什么,但记不得详细了。粗略来说……大的叫岩,小的叫石,更小的是砾,再更小的是砂。」
「这样啊。」
「这些肯定是砾或是砂呢。」
SAKI边说边摸地面。
我随意轻轻捏起岩石粒子,那一小撮粒子中,有黑、灰、土黄、粉红等许多种类,但我顶多知道透明的石英而已。
「还有,这个──」
SAKI捡起树枝,在地面写文字。
清水纱希。
「我的名字,清水纱希。」
「这样啊。」
我盯著文字看。
「原来SAKI叫做清水纱希啊。」
纱希点点头,咧嘴一笑。
西沉的太阳即将要碰到山边了。
我边看著这一幕边想。
──明天纱希也会在我身边吗?
或许后天、大后天、大大后天,只要我想见她就能见到她。但是,五年后、十年后,二十一岁的我、二十六岁的我,肯定不会和纱希在一起吧。也不会像这样毫无意义地丢石头胡闹。
总有这种感觉。
感觉无法静静不动,我站起身拿起闯入视野中的扁平石头。
「……假设有个喜欢的人。」
「?」
纱希不可思议地抬起头看我,我别开眼,拍开石头上的沙土。
「然后对方也奇迹似地喜欢我。」
「──嗯。」
「我觉得不可以为了那个人而活著。」
「为什么?」
「因为那个人总有一天会离开。」
我丢出石头。
石头从指尖离开的瞬间,有种全部恰如其分紧密结合的感觉。
「啊!」
纱希小声地喊。
石头在暮色河面点点弹跳后,发出「喀」的细小声音,抵达对岸。
金色的波纹随著水流消失。
眼睛对上后,纱希说:
「──到对岸去了耶。」
「嗯。」
「太棒了。」
看著笑眯眼的纱希,我的胸口充满感动。
河川毫无停歇地往前流逝。
金色、红紫与蓝色互相交融的天空,星光点点现身。是光线在恶作剧吗?天空和河川的界线越变越淡,远处可见的桥、树林、河岸的黑影,变成了彷佛三百六十度的幻想剪影。
「好美。」
纱希如此说。
「嗯,好美。」
我轻轻握住她的手。
我们牵著手,直到太阳完全下山前,都看著天色不停变化的这一幕。
「那个,春人同学。」
我们再次骑上自行车在堤防上前行时,纱希小声说。
「嗯?」
「一定很远吧,就算你看到报导知道学校名字,要找到那个地方应该费了很大功夫吧?我也不见得在那个镇上。谢谢你特地来找我。」
我摇摇头。
「一开始啊,我以为你会在镇上。但是仔细想想,你很喜欢河川,所以啊,其实也没太辛苦。」
「但是,谢谢你。」
我反射性要摇头,但立刻转念。我想要好好接下纱希的心意,点头后,泪水突然涌上来,我咬紧牙根打直腰杆避免被她发现。
「──先前也曾问过。」
「嗯?」
「……春人同学为什么要陪我啊?」
「其实我自己也不是很清楚。」
是为什么呢?
「只是,第一次见到你那天是我母亲的忌日。」
我开始述说。
小学四年级时母亲突然过世,以那天为界,日常生活完全改变,母亲离开后的日子变成新的日常,然后开始习惯这件事……其他还说了许多,想到什么就说什么。
我说完后,「这样啊。」纱希轻声低喃。
那之后,我们沉默了一段时间。
载著坐在后座的纱希,骑过养育我长大的城镇。
站前道路的商店街、红色鸟居和小祠堂、白色墙壁的柑仔店、运动用品店、以前就读的小学……
很不可思议地,我的视野好清晰。
如镶上珍珠般一个一个浮在半空中的白色街灯、经过身边的车灯、过去谁为了不让人在这边迷路而树立的古老路标、闪烁的灯号、替城镇运送光明的好几条黑色电线,连平坦的地面也看得一清二楚。
穿过住宅区,骑在田间小路上──接著终于抵达我们熟悉的那座桥。
我把自行车停在桥边,让纱希下车。
清新的夜晚空气中充满了秋虫互相叫唤的声音,她凛然站立的姿势,一瞬间让我说不出话来。
「──明天是周日,可以约早上九点在这边见吗?」
我勉强挤出一句话。
「嗯,麻烦你了。」
纱希点点头。
接著像是有话要说地抬起头。
我放松握著自行车龙头的手,等她。
「春人同学。」过了一会儿,纱希看著我说:
「将来你感到寂寞时,我没有办法在你身边,但现在这个瞬间,我为你祈祷。请你千万别忘记,曾经有人非常重视你──在我消失之后,也请你务必把我的祈祷带到生命最后。」
「……谢谢你。」
看著站在桥边的她,我突然发现。
纱希或许会消失。但即使纱希消失了,我大概、肯定没有办法回到认识纱希之前的自己。纱希的存在,她带来的影响已经无可救药地编织入我的人生中了。
「别担心,我会好好带著。」
她消失到底会是怎么一回事,不到事情发生我也无从得知。但我想要好好带著走下去。开心的事情,悲伤的事情,她的心情,全部。
我跨上自行车,想要说「掰啦」时转了个念头。
「纱希。」
「干嘛?」
「再见。」
纱希瞬间吓了一跳,然后笑著说:
「嗯,再见。」
◇
──到底是从何时开始,我已经记不清楚了。
当我发现时,我已经在不知名城镇的陌生桥上。
在没见过的景色中,只是茫然地感知自己应该已经死掉了,所以想著「那就消失吧」。
想著「我应该要消失」。
然后,从峭壁一跃而下。
在空无一人的森林中上吊,跳进河里,尽量不造成任何人困扰地尝试了许多让自己消失的方法。但不管哪个方法,都没办法让我消失。
不管怎么做,当我再次有知觉时,我又回到一开始那座桥上。我在那里看了秋天。
看了冬天。
看了春天。
在第二次初夏来临时,我无法忍受继续待在这里的恐惧,从这里迈出脚步。不觉得热也不觉得冷,季节的交替扭曲成一团,彷佛像走在没有尽头延伸下去的海市蜃楼当中。
在远方白云下缓慢行进的电车好像是铁皮玩具。
红如恶鬼的夕阳。
感觉随时都会消失的细小月亮。
就像因为什么原因而对频或错频的收音机一样,偶尔会意识到这些东西又接著消失。
我不停行走。连自己以什么为目标走也不清楚,就这样走了好几天、好几天。走著、走著、不停走著──我到底走了多久呢?
不经意抬起头时,看见远方桥上有人静静站著不动。
随著距离拉近,那个人的身影也越变越清晰。
白色衬衫加上黑色长裤……学生制服……是高中生吗?
他独自一人。
一个人,注视著河川。
「那个……」
我也搞不清楚我为什么想要这么做,但我想,大概是因为他一个人站在桥上吧。
我朝他搭话。
「可以请你消灭我吗?」
他露出有点困惑的表情。
──自从我开始走之后,好几次和谁擦肩而过。但这是我第一次与人面对面。他近距离盯著我看时,我心想「糟了」,应该要用别句话向他搭话才对啊,我想要重说什么,却想不出任何一句话。
消失。
我已经除此之外没办法思考其他。
而他对著这样的我说:
「……你还好吗?」
「什么?」
「嗯,总觉得你好像在发抖……」
听他这么一说,我才发现自己在发抖。
「……有点冷。」
我说谎。其实不是因为冷,而是因为害怕。害怕和人说话,也害怕被人这样正面盯著。
他讶异地歪头。
「冷?」
明明是夏天耶。会冷也太奇怪。但是……
「对,但我不怕冷。」
但是我身体没停止颤抖,时至此时也没办法说出我害怕,所以又说出了更奇怪的话。
怎么办啊?
没办法好好说出想说的话。更重要的是,面对人让我紧张到根本无法思考……而且说起来,我连自己想说什么也不清楚。
我以为他应该会离开,那是当然的。
但是,他只是轻轻递出手帕对我说:
「如果不介意请用。」
……回想起这个,让我有点想笑。
看手表。
离约定的时间还有一点空档。
秋日晴空下透明澄清的水。
早晨的河川很美。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迈入秋季,光的质感看起来和先前不同。景色的每个角落都那样水嫩,感觉比平时更闪闪发亮。
盯著看让人涌起想睡的感觉。
──光在河面上柔柔闪烁。
好美。
当我这么想时,景色突然模糊起来。
◆
闹钟响起。
我伸手摸索,按掉按键停下铃声。
宁静的房间。
外头滴滴答答下著雨。
我看著天花板,边听落在屋顶上的雨声边想。
今天也确实迎接早晨了。
走出房间走下楼梯,在洗手台洗脸。
打开厨房的小窗户,外头传来湿润的温柔雨水气味。
我想要准备早餐,便打开冰箱确认有什么东西。
「早安。」
父亲从我背后经过。我也回应「早安」。
从冰箱里拿出番茄、小黄瓜和蛋,关上冰箱门。把蛋打进调理盆,拿筷子轻轻搅拌。撕碎起司丢进调理盆。父亲单手拿著报纸走回来在桌子旁坐下。我把盛装日式煎蛋的盘子放在桌上。
「谢谢。」
父亲从打开的报纸抬起头,看了我又看了盘子。
「日式煎蛋啊,还真少见。」
我简短回了「嗯」,两人合掌说「我要开动了」。
「嗯,很好吃。」
父亲吃了一口日式煎蛋卷之后说。
和平常相同的早晨。
先吃完早餐的我留下父亲,拿著自己的盘子和杯子站起来。洗好餐具后放回柜子里。
回自己的房间,换穿制服时,桌上有什么东西在发光。
那是蓝色的塑胶手表。
手表的长针「答」地走动。
──时间差不多了。
我轻轻吸一口气,把书包背上肩,打开房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