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序章

台版 转自 轻之国度

图源:喵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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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觉得──自己什么时候死都无所谓。

逃避青春的垃圾的末路……到头来就是这样。

在医院听见等同于宣告死期的说明时,我茫然地沉浸在自虐的想法中。

白袍医生散发沉重的氛围。他之后说的一长串话统统从我的左耳进右耳出,离开弥漫药味的正方形诊疗室后,我仍旧毫无半点空虚感。我不能有。

手中拿著的是由其他人出钱的智慧型手机。

我隔著画面浏览现在流行的社群游戏和动画的资讯,坐在停在停车场的小货车的副驾驶座,驱使放空的大脑思考。

糟糕,忘记解每日任务。

提早跑个长时间远征好了。不练等的话活动会打得很累。

都到秋季动画的时期啦……我连夏季动画都还积了一堆没看。

日复一日。

除了睡眠时间外,我的大脑只会用来想这种事。

就算得知自己死期将近──最深层的思考回路还是没有丝毫变化。

「你这么闲,是不会帮忙发动车子、开个暖气吗?很冷耶,笨儿子。」

驾驶座的车门被粗暴地打开,一名女性皱著眉头,一副闷闷不乐的样子钻入车内。

她顶著睡觉时压出弧度的玫瑰褐长发,双耳戴著闪闪发亮的耳环。

身穿褪色的牛仔裤和男用羽绒背心,有点脏掉的运动鞋踩在脚边的踏板上。

我继续滑手机,盯著液晶萤幕询问那名中年女性……不对,自己的母亲。

「你跑哪去了?」

「……啥?去便利商店买咖啡和肉包啊。」

「去个便利商店怎么那么久?」

「啰嗦。才过两分钟左右吧。」

不,我觉得等了十五分钟以上。虽然幼稚的母亲八成会坚持只有两分钟。

那咄咄逼人的语气和莫名紧绷的表情让我觉得她以前果然是不良少女。妈妈发动小货车,调高了车内的暖气温度。

她在塑胶袋里翻找,递出另一个肉包。

「你可以吃一个。边吃边感谢跟圣母一样温柔的妈妈吧。」

「我没钱。」

「我打从一开始就没期待你付钱。你从来没给过我钱吧。你一天到晚拿在手上玩的手机和今天的挂号费,你以为是谁出的?」

她理所当然似的嗤笑我。我一句话都说不出来,真的。

香喷喷的肉馅蒸气窜入鼻间,我从剥成两半的肉包的其中一半咬了下去。

用别人的钱吃的饭真美味。「我好废」、「我好惨」这种负面情绪在很久之前就消失了。家人请的肉包是禁忌的美味。用家人的钱玩的社群游戏感觉罪孽深重。

妈妈吃完自己的肉后熟练地换档,开出综合医院的停车场──

「呜哇啊啊啊!呃啊!怎、怎怎怎、怎么了?」

车子在开车的瞬间豪迈地熄火!

车身往前后左右剧烈摇晃,害我忍不住发出狼狈的惊呼。尽管短短几秒就停下了,我和妈妈都被震得趴在安全气囊上。

我上次遇到车子突然熄火是在驾训班的时候,而就我所知,平常习惯开手排车的妈妈还是第一次犯这种失误……

「……加油好吗?」

「……啧,闭嘴啦。我从小就是冒失鬼。」

那彷佛在表示「别再吐嘈,别再闹了,小心我杀了你」的咂舌和猛兽般的目光离冒失鬼差了十万八千里。我决定先闭嘴,不然她可能会一拳揍过来。

妈妈绷紧神经,这次俐落地发动车子,打方向盘开往家里的方向。

「……欸,妈。」

「干嘛?你该不会身体不舒服吧?」

我对难得关心我的妈妈产生罪恶感,双手合掌低下头。

「难得来市中心,麻烦载我去TATSUYA一趟!」

「啊?小心我把你从窗户丢出去。」

妈妈不耐烦地驶向出租店。她基本上还是很温柔、相当宠我的。不过,说她的长相跟个性有反差,她会生气。

我用妈妈的钱买了一堆漫画和游戏,催促驾驶快点回家,离开市中心。

经过约四十分钟的车程,大部分的风景都被水田和森林支配。

稻子也将收割完毕的季节。

大部分的水田都已经把水放掉,变成乾燥的土黄色。没有连锁店,只有几家个人商店、餐厅、小旅馆的田间道路。

不穿外套会有点冷。上臂冒出的鸡皮疙瘩、从云间探出头的温暖太阳、于空中飞舞合唱的秋虫、路边的枯草、沿著地方道路生长的茂盛秋色树木,以及色彩鲜艳的树叶……这些情景、感情、色彩,一切都令人怀念。

「喂!相泽爷爷!要不要我帮你割稻──?」

她打开驾驶座的窗户,在追过路上的收割机时跟上头的人闲聊。对方是住在附近的老爷爷,他们轻松地互开玩笑。

我则是尽量缩起身子,避免被人看到。

因为没在工作的人不会想出现在当地人面前吧。

好久没看见松本太太的儿子了!

哦~我记得他没工作,住在老家?不晓得他今后有什么打算。

不用想都知道会被拿来当作茶余饭后的话题。

在我思考停滞之际,抵达了我家那栋小巧玲珑的平房。妈妈随便将车子停在庭院角落,轻轻转动钥匙熄火,拉起手煞车。

「要动手术……对吧?」

刚才脸上还挂著开朗笑容的人稍微压低语调询问我。彷佛要吐出卡在喉间的异物。

「还没决定。希望……能让我考虑一下。」

「……这样啊。」

本来已经做好会被骂的觉悟,她的反应却意外地平淡,让我有点困惑。妈妈打开驾驶座的门,走下车,快步进到屋内。

唉,好好考虑吧──留下这句话。

一股未散去的恶心气味掠过鼻尖,是菸味。大概是不久前还在开车的那个人身上的气味。虽然她的外表和言行举止像不良少女,但我还以为她没在抽菸喝酒。

因为我从来没看过她碰那些东西。

不,只有一次,沉睡在记忆深处的模糊画面。不晓得是何时发生的事。印象中是我还很小,爸爸病逝的时候。

当时的妈妈哭得眼睛都肿起来了。

……算了,不必勉强回想。

我回到游戏和漫画散乱一地的房间,明明都下午了,还是把窗帘整个拉上。躺到床上熟读刚买回来的漫画。

看完漫画,今天就来狂打游戏到天亮吧……想起平常的行为模式,也是藏在用来打发时间的娱乐活动下的空虚。

为何我现在异常地冷静?

为何我有办法为社群游戏抽卡抽不到稀有角而生气、发现菸味、回想遥远的往昔?为何我有办法对家乡感到怀念?

是因为认为这与我无关吗?是因为觉得用客观角度看待这件事的自己很了不起吗?

就算动手术,五年的生存率也只有百分之三十左右。想彻底根治似乎不可能,置之不理的话,还可能半年到一年就没命。

没去工作,待在家白吃白喝,时间都花在打电动跟上网上,制造排泄物,没特别累却只会睡觉。没必要住院或动手术延长生命。

把家人宝贵的钱用在没工作也没女友的废人身上,太浪费了。

二十岁的无业茧居族。

名为松本修。

没有梦想也没有目标,没有特别热衷的兴趣,连最基本的税金都没缴,现在立刻消失也不会怎么样的存在。

即使能活更久,即使病情没复发,也只是在延长这无意义的人生罢了。

所以──我觉得自己什么时候死都无所谓。

逃避青春的垃圾的末路……到头来就是这样。

******

「今天没事吗……」

隔天──我在明明是下午,却一片昏暗的房间里醒来。

身体状况没有太大的变化,跟平常一样起得稍晚。大约一周前,我在起床的同时会觉得头痛和反胃,这促使我去做了精密检查。

我还天真地以为肯定是因为靠邻居的关系拿到内定的工厂到职日将近,害我有压力。

我在进公司前的健康检查和医生商量,他建议我去市内的综合医院看诊,结果就是昨天那样。我还趁机推掉了工厂的工作。

「值夜班、轮三班制、每月加班四十小时……我会减寿吧……」

这无聊的藉口不禁让人想吐嘈「医生都已经说你活不久了,还想那么多干嘛?」。在家里宅了半年,自然会养成逃避心理。

为什么一天要花九小时在工作上?为什么一周要花五天在工作上?假日还得跟同事一起参加员工旅行或聚餐,未免太累人了吧……

话虽如此,我也不觉得我能轻松地进佛心公司就职。

大学中辍的理由八成会被追究,老实说想进公司的原因是看上薪水和休假也不可能被录取。工作不就是要让人过普通的生活吗……莫名其妙。

我这个人活著也没用。

我走到厨房,桌上放著用保鲜膜包住的炒饭。妈妈做的料理大多是男人会喜欢的东西。不如说是她自己喜欢。

金黄色炒蛋包覆住粒粒分明的米饭,用焦香酱油炒出来的香味刺激了我的食欲。这是不良少女做的炒饭会特别美味的法则……肯定没错。

「依夜莉小姐──我把牛奶放这儿喽。」

熟悉的中年男子声音从玄关传来。是我认识的人的父亲。他应该是把在厨房的我误认成我妈了,我妈白天要工作,基本上不会在家啦。

算了,我会假装不在就是了。毕竟尽量避免跟当地居民扯上关系乃是尼特族的天性。我融入厨房的景色,屏住气息。

被发现绝对会很麻烦。快回去,回去。把牛奶放了就给我回去。

「啊,是阿修啊!长这么大了!」

四目相交。呃,被发现了。我家的构造能稍微从玄关看到厨房,因此我没办法无视,慢步走向门口。

我跟比记忆中还年迈的大叔轻轻点头致意,讲了几句安全的问候语。

「我听依夜莉小姐说你去东京念大学,现在是回老家吗?」

「不……我休学了。半年前左右回来的。」

对方回以心知肚明的苦笑。

「啊……这样啊。那所大学有名到连乡下人都听过呢。不过你还年轻,在老家好好休息也不错!」

「对、对啊。我打算慢慢找工作。」

「这一带只有旅馆或工厂就是了。不过如果没车,要在郊外工作也有困难。」

我实在开不了口说自己是闭门不出的尼特族……说谎的话又可能因为妈妈而被拆穿,所以我只能透漏最少的资讯。

黯淡无神的双眼、放著不刮的薄薄一层胡子、即将长到肩膀的头发、不太乾净的睡衣……我有信心能从我身上萃取出浓郁的尼特汤头。

顺带一提,大叔退休了,现在从事农业工作,兼职送牛奶。

我小时候认识的中年人已经到了要考虑第二人生的年纪啦……

「你有跟我儿子联络吗?他知不知道你回老家了?」

「没有,我想他应该不知道。那个人感觉会一直来笑我,可以的话请你别跟他说。」

「行!他看起来很闲,等你事情处理好,去找他玩玩吧!不过他好像因为小孩太皮,被弄得头很痛!对我来说倒是个十分可爱的孙女,所以我这个爷爷能宠她就尽量宠!还有啊,我孙女啊~」

他开始谈论自己最溺爱的孙女,我便化身成陪笑机器。

数分钟的闲聊时间结束后,送牛奶的大叔骑著机车前往下个地点。

累死了……对闭门不出的尼特来说,超过一分钟的闲聊根本是地狱……在东京时几乎不会跟邻居交流,家乡的人却随随便便就会抓著你聊一长串。好痛苦。

我将大叔送来的瓶装牛奶放进冰箱,打开电视当午餐时间的背景音乐。

不过,这个时间只有重播的连续剧跟杂闻秀。

我随意转台,目光停在杂闻秀的艺能新闻上。

太大意了。理应已经彻底与我的人生隔绝的「太过熟悉的面容和名字」──竟然会显示在液晶萤幕上。

『──哎呀~她突然要停止活动,真令人大吃一惊呢。官方说法是精神方面的问题……不晓得身为当红艺人的她发生了什么事?』

节目的特集以及主持人所说的话。我倒抽了一口气,移不开视线,原本在吃午餐的手完全停了下来。

不断流泄而出的歌曲、歌声强制地震撼我的鼓膜。

揍醒我沉睡已久的意识。

『──也有可能是在烦恼自己对音乐的诠释方式跟唱片公司有出入。她还是大学生,所以有人推测她会不会不适应专业人士的音乐界。』

『──许多粉丝认为跟她还是独立歌手的时期比起来,最近的她感觉有点疲惫。听不见那美妙的歌声,我们也深感遗憾。』

看到那些解说员只会讲自己的臆测及妄想,我心里不禁燃起一把火。一无所知的人为了赚钱,爱说什么就说什么的低俗空间。

可是,这与我无关。不可能跟我有关。外人为此生气也太好笑了。不关我的事。我从「那个人」身边──逃离了。却连在这种地方都看得见她。

烙印在脑海的面容和回忆……于我的双眼、双耳、记忆浮现。

以SAYANE为艺名的创作歌手在大型场地开演唱会的影片,是放开我的手后才立下的功绩。是成为外人的我所不知道的她。

在主要城市开个人巡回演唱会,在观光地区开万人免费演唱会……狂热的观众沉醉于身为职业歌手的她。

「………………」

我抱著头,毫不留情地关掉电视。

「喂,还好吧?你脸色超差的。」

我惊觉妈妈站在厨房的入口。她穿著朴素的工作服和鸭舌帽,代表她还在工作。

看来是我看电视看得太专心,没发现她回来了。

「不,我身体没事。只是在想事情。」

「呼……别吓我好不好,笨儿子。害我白担心一场。」

「啊哈哈……抱歉。你特地回家看我啊?」

「对啦……我不在的话你说不定会昏倒不是吗?趁午休或休息时间跑回来看一下,小事一桩。」

妈妈放心地吐出一大口气。附近的瓦斯行的卡车停在我家门前的路边。负责换这个地区的瓦斯桶、卖灯油就是妈妈的工作。

这里只有那家小小的瓦斯行,所以要抽出一些空闲时间好像也行(部分原因在于,那家店只有对个性强势的妈妈言听计从的老板和同事)。

「啊,话说回来,我去菅野家换瓦斯的时候听他们说──」

妈妈拍了一下手,似乎想到了什么。

「那孩子好像回老家了。」

「那、那孩子……是谁?」

有股不祥的预感。我的本能这么告诉我。

「你都不看娱乐新闻吗?她不是停止活动了吗?」

刚刚才看到。杂闻秀好像忙著做那家伙的特集。

刚刚才看到,和那一模一样的话题──

「当然是桐山家的鞘音啊。」

啊啊,真想赶快从这个世界上消失。

明显只是在拖延时间的人生,最后给我的是期限近乎永恒的惩罚游戏。

******

噗噗♪ 咚咚咚♪

嗯──吵死了……

咚,砰砰,噗噗,轰轰♪

……………………吵死了!

跟前几天因头痛及反胃感醒来时,又是另一种意义上令人不快的早晨。节奏感强烈的重低音透过低音扬声器传出,使冰冷乾燥的空气剧烈震动。

才早上八点。平常这时候我都还在睡,所以我困到不行,然而…………

我拉开窗帘瞄了屋外一眼。一辆家庭用厢型车停在我家门前的路边。怎么看都是爱玩的年轻人会喜欢的车。八成会吓到附近的长辈的轻快嘻哈音乐来源自然也是这辆车。

然后,我正好认识喜欢这种车和音乐的人!

「喂──!修──!」

一名壮汉从驾驶座下来。闭嘴,不要大声喊我的名字。会吵到邻居,而且我会不好意思。快滚。

「小~修~修,来玩吧~」

气死我了……少给我得意忘形朝这边挥手。

我把窗帘整个拉上,以免被嘻哈男发现,不过……

「我是正清!打扰喽~!」

喂喂喂,刚才……玄关好像传来「打扰喽」这句不容忽视的话──

「喔喔──这不是正清吗!是说你的车吵死了!不要因为这里是乡下的鬼地方就嚣张成这样!这个时代就要开环保车或小货车吧!」

「对、对不起!别看我这样,女儿出生后我已经收敛很多了!我把Land Cruiser卖掉,换成了Alphard!」(注:皆为Toyota的车系。Land Cruiser为越野车,Alphard为休旅车)

「真的假的!下次把你女儿也带过来!」

妈妈和嘻哈男的闲聊传遍我家。好怀念的对话……不对,我有股会惹麻烦上身的强烈预感。把他赶回去,把他赶回去啊,妈妈!

然而──

「喂,笨儿子。正清来喽。」

房门伴随让人误以为是打雷的巨响打开。

「他想找你出去玩,你要去吗?不舒服的话我帮你拒绝。」

「……身体是还行,但就心情上来说──」

「他好像打算坐在我们家前面,直到你出房间。他说他还有二十天特休能请。」

呜哇……真的假的。

「顺便把你那头长到碍眼的头发剪掉。剩下的钱当赏你的。」

「……没办法。偶尔出去走走吧!」

我的倔强输给了嘻哈男强硬的态度。绝对不是因为妈妈给我五千圆。我可不是能用钱收买的肤浅尼特。

附近的理发厅剪发要一千五百圆……剩下三千五百圆,我无法否认这对穷困的我来说很有吸引力。

我将刚起床的脏脸洗乾净,刮掉胡子,换上勉强可以穿出去见人、为数不多的便服。我也才二十岁。这样看起来会不会比较符合年纪?

「偶尔出去晒晒太阳,把你那散发霉味的身体晒乾净。」

「……唉。我出门了。」

我叹著气踏出家门,在客厅边看报纸边送我出门的妈妈脸上挂著有点高兴的微笑。

是因为我真的很久没跟人出去玩了……吧。

我走向停在路边的车,轻敲驾驶座的车窗。他回我一个「你坐副驾驶座」的手势,我便坐到另一侧的副驾驶座。

不出所料,车内吵得要命。不良少年听了可能会拿毛巾甩动的巨响刺入耳中,嘻哈男为了跟我说话,暂时调低音量。

他的身材依然壮硕,顶著有点二分区式的短发造型。别看他这样,跟以前比起来已经算低调了,但还是有住在附近的不良大哥哥的感觉。

「臣哥,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修!歹势,马上有件事找你──」

跟妈妈讲话时明明又讲敬语又低头鞠躬,对年纪较小的我却毫不掩饰原本那带口音的语气,令人怀念。「回到故乡了」的感觉更强烈了。

打完简单的招呼,臣哥立刻将排档杆切换到D档。

「去兜风呗!」

春咲市,旅名川地区──旧旅名川町。

在由温泉及大自然构筑的家乡的兜风之旅──现在启程。

丰臣正清……我称之为「臣哥」的故乡的学长。是我小学时会陪我玩的邻居,我们差了八岁左右。

大概有七年没跟他好好说过话了吧。以前我们每天都会在家乡到处玩,之后因为臣哥要忙著找工作,关系便愈来愈疏远。

「臣哥,你好歹算社会人士,一大早就在玩没问题吗?还是你值夜班?」

「你……连时间感都没了吗?今天星期六,我上班的工厂休息。」

「老实说,我最近好像都没在关心今天星期几。都是一直在家生活害的……」

经他这么一说,妈妈今天也在家休息。原来是因为周末放假。

臣哥上班的汽车零件工厂在我们这是有名的承包商。除了繁忙期,基本上都会休六日的样子。

「你怎么知道我回来了?」

我隔著窗户凝望冷清的景色,询问在开车的臣哥。

「哈哈哈!当然是我爸说的啊。乡下这么小,可别随便把秘密跟邻居说喔。」

「唉……」

「我爸送过牛奶的地方搞不好都知道你是尼特族了。」

臣哥豪迈地笑著。那个送牛奶的老头……亏我还特地叫他别跟儿子说。那个人是臣哥的父亲,所以我才不想跟他透露太多啊。

太小看乡下社群的力量了。消息跟传染病一样,会立刻传开。

不过,我们因为失业话题而聊起来,令我放松了一些。因为我有点担心能不能维持跟以前一样的距离感和他交谈。

想当然耳我隐瞒了病情,彼此一面报告各自的近况,一面在旧市区徘徊。

「咦?那里本来是空地吗?」

车子开到最近我几乎不会靠近的地区,我指向一块空地。如果我小时候的记忆没错,那里应该是民宅才对。

「喔──你指的是上谷婆婆家吗?她大概在一年前去世,里面没人住,遗族就把房子拆了。现在是待售地。」

「……这样啊。」

「没办法,她的小孩都住在关东。这一带工作又不好找,年轻人几乎都跑去大都市喽。」

这块地区没有正常的正职工作,最低薪资也只有七百日圆左右,所以我能理解。车子开得愈远,就出现愈多跟数年前的记忆有所差异的地方。

帮人修理爆胎的脚踏车店、卖巨大煎饺的餐厅、疑似是居民珍贵的休息地点的KTV包厢……每栋建筑物都感觉不到活力,化为空房。

「你要找工作的话可以去殡仪馆啊。这里老人只会愈来愈多,搞不好有赚头呗。」

臣哥开玩笑似的笑著说,一点都不好笑……该说生活艰困吗?我深深体会到自己身在严重的社会问题的最前线。像这样在街上绕过一遍,走在路上的老人也远比小孩子多。

春咲市的市中心公共设备也很完善,还能在车站搭新干线。

我的家乡旅名川町虽然因为城乡合并,并入了春咲市,电车一小时只有一班,又经常下雪,商业设施和医院也不多,也难怪年轻人不喜欢这里。

超商跟超市倒闭后,连买食物都不太方便。

地区人口连一千人都不到,平均年龄五十岁后半……作为当地名产的温泉和枫叶,硬要说的话也是长辈会喜欢的东西吧。

「不过,我喜欢这里。我在这里结婚,在这里盖新家,想让它变成更热闹的城镇。」

这个人虽然才二十八岁,似乎已经买了自己的房子。

就我个人的感觉──结婚生子、买自己的房子这种事离我太过遥远了。

「观光客应该不少吧?枫叶跟温泉挺有名的啊。」

「是没错,但我希望有更多年轻人定居在这里。所以我主动加入町内会,还会帮忙策划或举办镇上的活动。」

「你怎么会做到这个地步?」

「这还用说。这里是我们出生长大的地方,对吧?如果它就这样变得死气沉沉,好玩的地方和充满回忆的地方逐渐消失,铁定会觉得很哀伤呗。」

沉浸感伤中。这个时代不晓得有多少年轻人能有这种想法。

明明有我这种从家乡逃到东京的蠢蛋……竟然还有试图对抗时代洪流这个无可避免的概念的男人。

「有空的话你也来帮忙啦。年轻的人力真的不足。」

「拜托不要。」

我光速拒绝。因为真的办不到。

「对了,你女儿几岁啦?」

「今年九岁,小学三年级。我记得你也看过呗?」

「大概是我国中的时候。当时她还是小宝宝,这样啊……那孩子九岁啦……」

「因为我和老婆结婚时十九岁嘛!她马上就怀孕了,差不多那个年纪呗。」

时间过得太快,害我有点忧郁。我的同学应该也有人结婚了吧。不过──聊著聊著,我发现臣哥一点都没变,觉得挺安心的。

他是会用有点强硬的态度在前面拉著我,总是带著阳光笑容的大哥哥。

我们兜风到儿时滑过雪的滑雪场,聊了许多家庭的事,不知不觉过了两小时左右。

「臣哥好厉害。踏踏实实地走在人生的道路上,建立可以拿来当榜样的温馨家庭,超级值得尊敬。」

回到我们生活的地区的路上,我喃喃说道。因为对我而言,臣哥的家庭耀眼得宛如其他世界的存在,让人睁不开眼睛。

「没这回事。我觉得跟那家伙一样──不断追求梦想、实现梦想的人生也很厉害。我根本模仿不来。」

「……………………」

我马上想到他所说的「那家伙」是谁。所以才说不出话。

「……是说,我看过这条路耶。你在跟我开玩笑吧……?」

心跳声转为不协调音。想回去,好想回去。

慢了好几步才发现周遭景色变得熟悉的我瞬间意识到自己被臣哥算计了。

我看过。这条砾石路、树木特别多的地方、离我家很近的农家豪宅。铺满砂砾的辽阔庭院、经过修剪的松树、养鲤鱼的池塘……仓库还收著拖拉机和收割机。

「我们要去鞘音的老家。虽然我没事先跟人家说。」

「搞什么鬼!我要回去了!」

我怒骂著想下车,可惜车子已开到庭院。我在车内弯下腰躲起来,看著臣哥先行下车。

双腿开始不规律地抖动。气温明明偏低,额头却冒出黏腻的汗水。

………………好安静。瑟瑟发抖的身体和外套互相摩擦的杂音也完全听不见。啊啊,拜托不要。希望她不在。

我晃著不停抖动的双腿,烦恼该不该直接逃走。

过了几分钟,臣哥回到车内。大门开著,所以他应该有跟人说话……

「喂,修。」

「……干、干嘛?」

「鞘音的妈妈还是一样正。」

这个人虽然比我大八岁却很傻。

「我小学的时候真的爱上她了耶。」

「随便啦。」

「如果我现在单身,搞不好有机会跟她一夜情。」

「不可能。」

「听说旅名川的国中男生……是在看到你或鞘音的妈妈的瞬间意识到异性的魅力。」

「喂,闭嘴。」

别带著莫名坦率的表情讲这种废话。

「啊啊!为何我妈是个像大猩猩的老太婆!鞘音妈妈──!下辈子请跟我交往──!」

你真是当地的耻辱。

臣哥的吶喊比想像中还大,出到庭院送我们离开的鞘音妈妈八成听见了。不如说,绝对听见了。看她正在苦笑。

顺带一提,听说她跟我妈到国中为止都是同学。

「那家伙不在。好像出门了。」

「呼……………………………………」

我呼出一口如钢铁般沉重的叹息。吵得跟演唱会会场般的心脏恢复堪称异常的平静。

「她好像是步行出门的,要去找她吗?应该不会走太远呗。」

「不不不,算了啦。虽然还没中午,我们找个地方吃饭,然后回家吧。」

「嗯──就这样吧。」

臣哥死心地应声,大概是看我这么拚命拒绝,放弃劝我了。我松了口气,可是这个状况实在很恐怖……这人想干嘛啊?

这时,站在门口的鞘音妈妈忽然走近臣哥的车。

「……我?」

她走到副驾驶座旁边,应该是要找我的。本来还以为我藏得很好,结果好像看得一清二楚。我静静地打开车门,慢慢下车。

「修,好久不见。你过得好吗?」

「嗯,还行……看您这么有精神,我也放心了。」

上次见面是在我国中的时候。我常到这里玩,所以和鞘音妈妈讲过好几次话。

她是个有气质的清纯系美女,下垂的眼角给人一种温柔的感觉。尽管讲这话很像在附和臣哥,但这名女性对乡下的国中男生来说可能有点太刺激。

而且,跟鞘音……长得很像。鞘音是这个人的女儿,长得像很正常。明确的差异在于鞘音眼神较为锐利,个性又好强。

「请你跟以前一样多陪鞘音玩。我猜那孩子应该挺寂寞的。」

「如果有遇到她,我会打声招呼……」

我开不了口说我不想见到她,只能支支吾吾地回答。与其说我不想见她,不如说她不想见我吧。

聊了些大学休学等无关紧要的话题后,我和臣哥离开鞘音的老家。我向送我们离开的鞘音妈妈微微低头致意。

「离午餐还有一些时间,去『旅中』一趟吧。」

臣哥提议道。

我不是很想靠近那个地方,但总比待在鞘音家来得好。

因为我的直觉吶喊著,必须尽快离开容易遇到那家伙的地方。

之后,我请臣哥绕到当地的理发厅一趟,剪了个清爽的发型。

很久没看见镜中的自己了,肌肤是病态的白,任凭翘来翘去的头发胡乱生长……我基于厌恶感无法正视自己,一直在随便翻阅杂志。

绕路去剪完头发后,车子经过位于目的地途中的旅名川大桥。

现在的时期,从桥上看见的河岸一片冷清。春天明明会有满地色彩鲜艳的油菜花,河堤旁还会有桃色的樱花绽放。

「你好像不知道,所以我先告诉你,旅中今年要废校了。」

「咦……?」

臣哥轻描淡写地传达沉重的事实。

******

乍看之下是类似木造旅馆的建筑物──然而,这里是当地唯一一所国中。

我们来到母校,旅名川国中。映入眼帘的是耸立于被水田包围的土地上的木造校舍、坏掉的球网以及杂草丛生的荒地……不,是操场。

学校没有游泳池,所以夏天的体育课一样是足球或羽球。

从我们用来停车的停车场可以环视校舍及操场。为数不多的社团中的棒球社和女子垒球社的组合式社办也没变。我在破旧的校舍周围走了几步,当时的记忆化为影像,接连浮现于脑海。

「今天是星期六,不太可能有学生呗。但平日也不多,所以才会废校。」

臣哥露出自虐的笑容。这所学校本来就半个文系社团都没有,操场连运动社团的学生都看不见。室外社团有棒球社、特别设置的田径社,或是冬天限定的滑雪社……在我们那个年代学生也不多,因此还有人同时加入两个社团。

比起「好怀念喔喔喔喔喔……」的感觉,这幅景色明年就会消失的空虚感更强烈。不知道是我先死还是学校先废校……算了,怎样都好。

我们去教职员办公室看了一下,空无一人。门没锁,照理说应该会至少有一个人在。

「我听说杉浦在啊,他跑哪去了~?」

「杉浦是那个以前当学务主任的杉浦老师吗?原来你也认识他。」

「我们那时候,他是班导兼英文老师。仔细一想,我认识的老师只剩他还留在这儿呗。」

我五年前还是国中生,臣哥则是十三年前,这也是理所当然。

「这种时候,他应该会在那吧?」

臣哥似乎有头绪了,直接带我到校内的视听教室。

「嗨──喔,杉浦在这边呗?」

臣哥毫不畏惧,光明正大地拉开拉门。先不管他这个不良味犹存的行为,我们发现瘫在椅子上的学务主任。

「……谁啊?吓我一跳……突然开门不太对吧?」

学务主任虽然一脸想睡,还是略显惊讶地睁眼。他的法令纹变得比我记忆中的模样还深,头发也变白了,那无精打采的模样和语气倒是一点都没变。

考虑到他的年纪已迈入五十岁后半,我认为他看起来算年轻的了。

「哇,你都没变耶!杉浦!是我啦,是我!毕业生丰臣正清!」

「……知、知道了。我知道了……不要拍我的背──」

臣哥因为太高兴所以狂拍杉浦的背。被误认成不良少年纠缠中年上班族都不奇怪。

整个拉上的窗帘、投影机发出的光、暂停中的外国片映照在布幕上……看来他在看电影。设置在前后左右的音响设备也异常高级,难怪是木造校舍内唯一的防音空间。

「杉浦超爱打混的。他会因为懒得上课,放自己想看的外国片的字幕版给学生看。」

「……别讲那么难听好不好──那当然是特别课程的一环啊。」

「你还会突然开始聊披头四,浪费掉一整堂课的时间耶。」

「……那也是特别课程──他们伟大的乐曲超棒的。」

他给我的印象是安静又难接近的学务主任,原来这个人这么有个性。退出教育的最前线后,他还是会偷偷跑到这边看外国片、听西洋歌。

或许对学务主任来说,旅中的气氛就像安静的秘密基地。

「……不过,差不多该开始整理教室了。因为这所学校决定要整栋拆掉。」

「不是三月就要废校吗?你怎么办?」

「……嗯,我打算退休~大间的学校不仅学生很多,家长和老师也很烦,不能这么自由啊~」

「真的假的!好吧,很像没干劲的你会做的决定啦!」

「……现在这个时代,空有干劲是不会加薪的~我希望自己的人生能做喜欢的事,最后想著『这辈子过得真开心~!』笑著死去。」

能笑著死去的人生……吗?对我来说八成不可能。我死前的走马灯,一定会被骯脏的后悔和挫折淹没。

即使我因为运气不好,活了下来,那也是无可改变的命运。

「……你是──」

跟臣哥的对话告一段落,学务主任接著望向我。我们没什么交流,他可能不知道我的名字。

「啊,我是五年前毕业的──」

「……我认识你。松本修……对吧?」

「您认识我吗?我们明明没讲过几次话。」

学务主任站起来,将窗帘整个拉开,被照进室内的阳光刺得皱眉,拿起放在桌上的马克杯喝了口咖啡。

然后像在回想什么似的凝望窗外,轻轻吐气。

「……因为五年前,你『们』挺有名的呢~校内自不用说,春咲市应该也有很多为你们著迷的年轻人吧~?」

原来如此……是这样啊。

「……我也远远看过喔。心里只有披头四的我竟然会忘记时间,不小心听得入迷了。当时你们在从体育馆通往操场的楼梯演奏~」

学务主任边说边打开视听教室的紧急逃生门。除了要到操场避难的情况外,严禁开放的逃生门打开的瞬间,声音乘风传来。

「大学生创作歌手吗……本来以为她去了很远的地方……看来你们终究逃不掉相遇的命运呢~」

木吉他的旋律及清澈的歌声。刻意压低音量却中气十足、强而有力的音色扭曲了我的意志。

不想见。不想听。明明已经将她推得远远的──身体却躁动著。

身体擅自走向音色的方向。

我冲出屋外,沿著校舍旁的狭窄通道狂奔。脚被花圃和花架绊到,跌跌撞撞地跑到体育馆附近的楼梯。

然后──相遇。

随秋风摇曳的柔顺发丝将纤细修长的背影衬托得更有魅力。浓缩了悲怆及叛逆心的倔强眼神、适合吉他的翘脚方式、拨动吉他弦的纤细指尖……传达歌声的淡粉色嘴唇,深深吸引我的目光。

坐在楼梯中间的她唱著的,是我想忘都忘不掉的曲子。

这也是理所当然的。因为「那是我在这个地方写出来给她唱的曲子」。

「修…………?」

「鞘音…………」

她缓缓回头,对站在最上层的我投以困惑的视线。

五年不见的她──名为桐山鞘音。住在离我家徒步五分钟的地方,是我的青梅竹马,上高中前都是我的同学。

重逢来得如此突然。想当然耳半点要欢迎的感觉都没有,场面笼罩著极度的尴尬及险恶的气氛。真该逃掉的。亏我那么擅长逃避。

为什么我来到了这个地方?

现在的她是创作歌手。我早就知道过去在我身边的桐山鞘音已不复存在。大脑跟不上自己的行动。

「你怎么在这里……?」

鞘音不耐烦地问我。

「我大学休学了……现在住老家……」

「理由呢?」

「没什么特别的理由……找不到目标,觉得没有意义……就休学了。」

「……唉,你还是老样子。为了一时的轻松选择逃避,不知不觉堕落到最底层。我有说错的话你大可反驳喔。」

我咬紧牙关,无话可说。她辛辣的话语正确无误。

「无聊……真是无意义又空虚的人生。」

沉重的叹息刺进胸膛。

鞘音毫不掩饰发自内心对我幻灭的目光,站起来从我旁边经过。她知道我现在过得如此狼狈,眼中的憎恶之情变得更加强烈。

「我最喜欢不断逃避的垃圾了。」

──扔下这句辛辣的讽刺就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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