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天──天气晴朗,秋空万里无云的星期日,我人却在附近的公民馆。
天气冷到手脚微微颤抖……不意外。现在时间是早上七点。对于夜行性的尼特族来说,称之为睡眠时间也不为过。
「好想睡……好冷。为什么要我骑脚踏车来……」
公民馆的员工都还没来上班,因此我坐在深锁的大门前的矮楼梯上等待。
不知为何,他指定我骑脚踏车来,我只好翻出国中时骑的淑女车。那个人是白痴吧。真的和以前一样完全没变。
昨晚他一直打电话给我,被我无视到直接打来我家,面对他的执念,我只得举手投降。
我碎碎念到一半。
「喔!没想到你真的来了!」
哇!好俗!
弯弯曲曲的手把、车架上装了超过十个的红色反光板、后轮设有双载用的火箭筒……小学的我会觉得很帅,现在则觉得俗到不行。
臣哥以外八姿势骑著乡下不良少年风的脚踏车,来到我面前。
「呃……因为你缠著我不放啊。」
「就算你拒绝,我也会杀到你家找你!还有,你竟然穿了旅中的运动服过来!」
「不是你叫我穿不怕弄脏、便于活动的衣服吗!我跟运动社团无缘,只找得到国中的运动服啦!」
这个人还是一样性格恶劣……就是明白以他的个性肯定会跑到我家,我才心不甘情不愿地到这边来。
除了好冷、好想睡之类的情绪,我觉得「好累」的理由另有其他。
臣哥肩膀上扛著的是……用来装钓竿的钓竿盒。身穿口袋很多的钓鱼背心,加上防水长裤、厚长靴、有股大叔味的帽子及太阳眼镜等正式的装备,超级恐怖。我的旅中运动服显得十分廉价又滑稽。
「咱们去钓鱼。」
啊啊……这个人真的是如假包换的大白痴。
我默默骑上自己的脚踏车,俐落地踩起踏板。
「喂喂喂喂喂,不准逃。」
然而,很快就被抓住了。我骑脚踏车的速度不可能赢过平常就在做粗活的臣哥,光速被追上!
「开什么玩笑!为什么两个大男人要骑著单车在家乡爆冲!最坏的情况,假设真的要去钓鱼,开你的车不就行了!」
「啊哈哈,开车根本是邪道呗。以前骑脚踏车移动不是理所当然的吗?」
有什么好笑的。至少我已经不像小孩子一样,有无限的体力了啦。
「你忘记我们跟鞘音以前自称单车暴走族吗?」
好想立刻抹消那样的过去。
「两手空空露营,跟在这边钓鱼,你要选哪个?」
「……钓鱼。」
「好耶!就知道你会这么说!」
所谓的两手空空露营,是指沿著水坝旁边的山路(约二十公里)骑脚踏车上去,什么道具都没带就在野外露宿。现在跑去干这种事会出人命的,我想起鞘音当时也气得要命。
幸好滑雪场附近的个人商店愿意分我们一些食材,我们才逃过一劫……
「……我没有钓具。」
「我借你钓鱼线、鱼钩和钓饵,你们的钓竿就到时再找树枝做吧。」
什么叫「吧」。别自己一个人带著全套钓具过来好吗?你就是这样,每次都把我和鞘音耍得团团转还很傻眼……嗯?
我好像听见他说了「你们」。冷汗……从皮肤渗出。
「她不接我电话,所以我会把鞘音强制拖过去呗。」
好想回家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你脑袋有病吗?我怎么可能答应。是说别来我家。骑单车蠢死了。」
我们来到桐山家门前突击,明显刚睡醒的鞘音闷闷不乐地拒绝臣哥。看到没化妆的鞘音摆著一张臭脸,态度冷淡,厚脸皮的臣哥仍无所畏惧。
尽管并非本意,我也忍不住同情鞘音。这个人是真的傻。
「而且修也在……」
她对臣哥身后的我投以困惑的视线。我也下意识地移开目光。
昨天发生那种事,自然会觉得尴尬……而且我和鞘音恐怕在为同一件事感到羞耻。
我们──穿得一模一样。
可恶,这家伙怎么穿旅中的运动服当睡衣啦!好吧,我知道是因为她把多余的衣服留在东京,家里没几套居家服可穿!不过正值青春年华的女生给我乖乖穿睡衣啊!
搞得像有两个土到不行的国中生……
「你啊,大约上国中后就变得有够不坦率。以前你还会叫我『臣哥哥』咧~」
「都、都是以前的事了……!别搬出那么无聊的话题,笨清!」
鞘音挥拳狂殴臣哥。
「总之回去吧。又不是小孩子,我没道理跟你们一起玩。」
鞘音想把我们赶回去,臣哥却一副要拿出杀手锏的态度,秀出手机萤幕给她看。他好像播了什么影片──
『──我的梦想是当修的新娘!跟修一起建立幸福快乐的家庭,小孩想要三个!』
「什么……啥……!」
当少女稚嫩的声音传出之际,眉头紧皱的鞘音迅速抢走臣哥的智慧型手机。动作跟猎人一样快。
刚才的影片……难道是儿时的鞘音?
「喂喂,修弟弟。鞘音说想生三个孩子──」
「啊──────!啊──────!啊──────!闭嘴闭嘴──!」
鞘音拚命试图盖过臣哥的调侃。她绝对没在粉丝面前表现出这么慌乱的模样过吧……
因为世人对她的印象应该是「沉默寡言的天才独唱歌手」。
「你怎么弄到这个影片的……?那可是我爸妈录的耶!」
「我事先跟他们要了档案。还有很多鞘音小时候可~爱的影片和照片呢,你不去钓鱼的话,我就和修一起在我家开鉴赏会呗。」
经过走廊的鞘音妈妈双手合掌,苦笑著道歉。
「都超过十年以前的事了~有什么关系♪」
「有关系!」
鞘音气呼呼地责备俏皮的母亲,然而──
「我去!钓鱼!我从小就最喜欢钓鱼了!」
在狡猾的臣哥面前,她只得屈服。她因屈辱而呻吟,脸泛红潮。每个人都有黑历史,长大后回想起来真的会很难为情。
影片内容跟我关系密切,保持微妙距离感的我和鞘音之间却弥漫一股令人烦躁又杀气腾腾的奇妙氛围。
臣哥扔下的这颗炸弹真没人性……
他知道该如何将后辈玩弄于股掌之间,所以我和鞘音都不太能反抗他。
五分钟就收拾好东西的鞘音从仓库翻出粉色的三轮车。没记错的话,那应该是她的祖母用过的。
是说,你没把旅中的运动服换下来啊?这样会跟我穿一样耶。
「哇,好怀念那辆超有老太婆味的脚踏车!」
「吵死了。闭嘴。奶奶的脚踏车是旅名川最快的。」
「你那个凶巴巴的语气也好怀念喔……」
「恶心。当地的耻辱。」
鞘音不耐烦地敷衍臣哥的调侃,将毛巾、饮料放进装在后轮上的篮子。
你怎么回来了?为什么要中止一帆风顺的歌手活动?
臣哥完全没去过问那些关键的问题。只是跟以前一样,以最自然的态度跟她相处。不晓得是没想那么多,还是太蠢。
尽管他也有难搞又强硬的一面──包含我在内,绝对有人受到他的救赎。
「喂,别发呆了。快走喽。」
鞘音不知何时站到我们前面,摆出队长架子。这副模样跟以前开心的她重叠在一起,使我下意识露出微笑。明明我们又没说到话。
过去的时间再也回不去。即使这个瞬间是赝品,是数日就会结束的梦境,就让我投身其中吧。
随波逐流,遇到痛苦就想逃避。这样比较轻松。
上午七点二十分,我们骑著脚踏车离开鞘音家。
******
小时候活动力旺盛,觉得只要有一辆脚踏车,就能骑到日本的各个角落。现在却光是在旧街区骑没多久就心跳加速,喘得上气不接下气……隔天因为肌肉酸痛而忧郁不已。
打扮得像当地的国中生的人们的嘴巴抿成一线盯著水面。
臣哥选为钓鱼地点的是骑单车十分钟可到的池──称不上池塘的水深一公尺左右的水渠。田间小径及小河的水汇聚在一起,积在水田的角落。枯草和树枝飘在混浊的水面,清澈度近乎于零。
这里是以前臣哥钓拉氏鱥的秘密地点,今天我却没那个心情钓鱼。
我单手拿著用地上的树枝做成的钓竿,维持面无表情,等待鱼上钩。
隔壁是同样用自制钓竿钓鱼,板著脸的鞘音。
我的心境被困惑和疑问支配。眼里根本没有鱼,不得不对抗被无止境的寂静笼罩的气氛。现在这个状况是怎样?
为什么臣哥不在!
刚才我们都是透过臣哥当跳板对话,从来没有跟对方直接交谈。
三个人一起骑单车的时候,我也一直躲在臣哥后面,彷佛试图降低空气阻力的跑者。
他突然扔下一句「我去抓虫当钓饵,在我回来前努力钓鱼吧~」马上就不见了。装钓饵用的容器里明明有一堆虫在蠕动……
他阴我,那个臭小子竟敢阴我。虽然他大我八岁,我还是要叫他那个臭小子。
……………………………………
……………………
气氛尴尬到爆。
一分钟漫长得跟一小时没两样。时间过得超慢。让人产生虫子的合唱声和小河的潺潺流水声异常大声的错觉。
我和鞘音站的位置有著绝妙的距离。即使双方展开双臂,指尖也不会碰到。我擅自认为这是在我们之间产生的龟裂深渊,心的距离。
既然双方伸手都无法触及,只能由其中一方主动靠近。可是,选择远离比较不会受伤。
逃避是不费吹灰之力、能暂时摆脱苦恼的有如毒品的东西。最后会因快乐的滋味而成瘾,不断逃避失去一切。跟现在的我一样。
谁来,改变一下,这个气氛。我没有,那个勇气。
「在民众的渴望下,降临于寻求神明之人面前。莉洁,乃愚蠢人类的救世主弥赛亚。」
粉碎这个胶著状态的──是身穿华丽哥德萝莉服的外国少女。
我和鞘音同时回头。与广大水田的风景格格不入的外国少女将钓竿拿在自己眼前,彷佛把它当成了剑还是其他东西。
好、好帅……不对,我不记得这种乡下地方有这样的女孩啊?
「那根钓竿……是刚才笨清用的对吧?」
鞘音询问少女。经她这么一说,可以确定是臣哥带过来的钓竿没错。不知为何,上面还装了正规的卷线器。
「此剑乃终结斗争的正义之力。」
「看起来只是普通的钓竿。」
「就算是钓竿,也能释放神秘的不祥力量。」
少女以神秘的外国腔敷衍我的吐嘈。她小步退到后方,垂直挥下钓竿,像是代替跟我们打招呼。这是所谓的拋竿吧。
在这种跟积水一样的水渠拋竿的理由──说实话,我不明白。或许是重视形式。鱼饵在空中划出美丽的拋物线,落在水面上,静静下沉。
短短五秒后──
「嘿咻!」
少女吆喝著收竿的瞬间,咬住鱼钩的鱼飞到空中!
她钓得真轻松。连在这块土地长大的我们,水桶都是空的,疑似外地人的少女却……钓到了拉氏鱥。
少女将拉氏鱥放回池中,彷佛要做给目瞪口呆的我和鞘音看。真温柔。
「你们该陪莉洁玩!」
她在小小的胸前划了个十字,如此说道。
从白皙脸蛋上带著的天真笑容和偏矮的身高来看,她的年纪肯定是小学中年级。
「你叫莉洁吗?莉洁……?我好像在哪听过这名字……」
我在记忆之海中搜寻,得出一个结论。
她拿著臣哥的钓竿、待在这种乡下、在绝妙的时机出现,都能用这个结论解释。
「难道是臣哥的小孩!」
「咦……!」
我和惊讶的鞘音四目相交。
「臣哥的老婆艾蜜姊是英国人,所以小孩是混血儿。我只有在她小时候的时候抱过她,之后就没见过了,她长得好大喔。」
「当时我好像也有抱她。记得是七年前左右……名字叫莉洁。」
「对对对。我们去艾蜜姊家跟莉洁玩过。」
鞘音似乎也还记得,可以确定她是臣哥的女儿了。
「是臣哥叫你做的吧?」
「庶民没叫莉洁做任何事。莉洁是于荒野流浪,寻找同伴的孤高存在。身为掀起革命的救世主,正在踏上修行之旅。」
她面不改色地将臣哥称为庶民。呃,他是庶民没错啦,不过通常不是都叫爸爸吗?
「你在学校该不会没朋友?」
「莉洁不会交朋友。这会使莉洁变弱。」
莉洁看著和平的水田地区发呆。简单地说就是「我没朋友,很闲,所以才会在这边闲晃」吧?
那对夫妇怎么养小孩的……竟然养出这么独特的个性……
可是,莉洁的登场救了我一命。
紧绷的气氛缓解了几分,感觉变温暖了些。虽然只是从零下二十度变成零下十度。
总之,我们加上莉洁重新开始钓鱼──
「……你在干嘛?」
「……怎么了吗?」
「……不,没事。」
鞘音死抱著小学生不放。她让莉洁坐在自己的大腿上,以从身后拥住她的姿势坐著钓鱼。
「莉洁喜欢跟我待在一起对不对~?」
「嗯,充满魅力的香味令人心情愉悦。庶民有股大叔味,但莉洁承认鞘音身上非常香。如同被人操纵的小丑,是个让人想紧紧抱住,对你的心扉破门而入的女人。」
「哇~虽然听不懂你在讲什么,你好可爱喔~♪真想把你带回家~♪」
鞘音眼神迷离,扭来扭去。别发出那种不符合你形象的甜美声音。这家伙看到可爱的少女就会异常兴奋,因此还被取过「萝莉山」这种绰号。
「萝莉山同学的萝莉控属性依然健在呢。」
「啊?我讲过好几次这叫母性吧。敢再说一次,小心我揍你。」
她露出凶恶的表情,有点恼羞成怒……
我默默地专心钓鱼,以免又刺激到她,这时。
「唔、唔唔唔……哇……啊啊啊啊……」
旁边传来小小的尖叫声。
面对大量蠕动著的鱼饵,鞘音脸色苍白。
她不敢碰虫,没办法装鱼饵。负责装鱼饵的臣哥也不在,鞘音一副不知所措的模样。
「嘿~」
「哇啊啊啊啊!别靠近我!笨蛋!不许闹!我要杀了你!」
我将鱼饵拿过去逗她。
「呜……!」
眼眶泛泪的鞘音用力赏了我的肚子一掌。
还以为早餐要吐出来了……
鞘音面对人时挺好强的,却不擅长应付凶猛的狗和小虫子。大部分都是因为「小时候留下恐怖的回忆」这种单纯的理由。
尽管觉得这很鸡婆,我还是在自己的包包里翻找出鱼肉香肠递给她。
「……要用吗?」
前往鞘音家的途中,我绕去便利商店买了鱼肉香肠。我知道鞘音不敢碰鱼饵,为了以防万一事先买好的。
「……没办法,借一下。」
态度倒是挺高高在上的嘛。
鞘音走到我身旁,别扭地接过鱼肉香肠,将香肠碎块插在鱼钩上,继续钓鱼。钓到几只鱼的莉洁好像饿了,说著「呣呣,嚼嚼。岂能以空腹之姿迎接圣战」嚼起剩下的鱼肉香肠。
「……你没钓过鱼吧?」
「……你不也是吗?连蚯蚓都不敢碰。」
她在挑衅我,因此我予以回击。
的确,一直以来都只有臣哥钓得到鱼。
「只是用香肠钓不到而已。」
她开始辩解。
「那你把鱼饵换成虫不就行了?」
「闭嘴。别跟我说话。」
她冷冷骂了我一句。
我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聊著,然后──
「喔,有了。」
我的钓竿传来轻微的触感。抬起鱼竿一看,钓到一只小小的拉氏鱥。我得意洋洋地望向鞘音,她不甘地紧咬下唇。
话说,从以前开始她就倔强又不服输。无言的竞争心态明确地刺在我身上。
「莉洁,让一下,我要稍微拿出真本事了。」
她把坐在腿上的莉洁移到旁边,探出上半身,将鱼钩扔到可能有鱼的深处。脚尖都踮起来了。
这条小小的水渠只有两公尺宽。水边的杂草是湿的,在那种地方踮脚的话……
「鞘音,你退后一点──」
我正想亲切地提醒她!
如同我所担心的那般,鞘音的脚陷进泥泞的地面,失去平衡。我反射性地想撑住她,然而……
────!
搞砸了……我们手牵手一起掉进黑漆漆的水渠里。
比烟火更壮观的水花飞溅。我们腰部以下的部位都泡在水中,只能茫然杵在原地。
「…………有够衰。」
「…………这是我要说的。」
这里水不深是众所皆知的事实,我们却避不了泡在脏水里的状态。幸好我穿的是旅中的运动服。如果是昂贵的便服或鞋子,我搞不好会崩溃。
手机有防水功能,勉强没事……但我们的头发及脸上都黏著枯草,满身泥巴味……
「莉洁……如果你愿意拉我一把,我会很感谢你。」
「拒绝。好脏。」
好过分。连小学生都拋弃我了。
「呵呵……」
这时,鞘音掩著嘴角笑出声来。
「怎、怎么了?」
「不……没事。只是觉得……很怀念而已。」
她立刻移开目光,尴尬地走上岸。
我也──有同样的想法。每天都玩得很开心的似曾相识之感,导致对于现状感到的空虚及失落更加强烈。我们都跟五年前截然不同。
穿著湿答答的旅中运动服的我们滴著水爬上岸。
「哇,你们好脏喔!是去参加游泳比赛了吗?」
等待我们的是超让人火大的笑声。看到臣哥一面嘲笑我们,一面走回来,我心中燃起一股莫名的杀意,我想鞘音应该也一样!
「……好冷。这样会感冒。」
鞘音瑟瑟发抖。在这个季节泡水,连我都觉得冷。
「把运动服拧乾就行了。有毛巾的话要不要去擦个身体呗?」
「以这副模样回家,跟公开处刑差不多……」
「这一带稻子都收割完了,没半个人,去河堤后面脱呗?反正只有鸟或猫狗啦!」
「不是那个问题。在户外脱衣服,实在有点……真是的,所以说乡下人就是这样。」
竟然轻描淡写地教人在外面脱衣服,真想学习臣哥的粗线条。小孩子也就算了,面对十九岁的女性还讲得出这种话,真心佩服。
全身湿透的旅中运动服女,骑著三轮车在当地暴冲……鞘音不想丢脸到沦为邻居的话柄,只得哭著投降,走去河堤后面整理仪容。
水渠前面剩下我、臣哥和莉洁。
「莉洁!来跟爸爸比赛谁能钓到更多鱼吧!」
「搞清楚自己的身分,庶民。救世主将制裁无限掠夺资源的人类。」
「不是庶民,是爸爸呗。来,叫声爸爸看看?」
「你是多重人格。」
「我的教育方式到底哪里出了问题呗……」
我在和睦地(?)钓著鱼的父女背后,慢慢拧乾运动服的上衣。脱掉运动服的鞘音应该也在河堤后面。
虽然没什么人,在户外脱得只剩下内衣裤,仔细擦拭湿掉的身体……脑中不禁浮现这种色情的画面,可见我还是健全的男性。
搞不好她还会把手伸进内衣底下,擦掉身上的汗水和水分──
「嘿嘿嘿,别胡思乱想喔~」
臣哥笑眯眯地调侃我。呃,你绝对也在想这种事吧。
「话说回来,你稍微能跟鞘音说话了呢。」
「啊……」
经臣哥这么一说,我终于被迫面对。臣哥不在的期间,即使不太自然,但我顺利跟她说到了话。真的很不自然,也还隔著一大段距离就是了。
「我也在的话,你们都会忍不住依赖我呗。可是让你们两人独处又太可怜,我才派莉洁出马。」
「你很鸡婆耶……」
「是喔,那还真抱歉啊。」
不知道是不是我的思绪被他看穿了,臣哥露出畅快的笑容。我低头望向脚边,压抑住不知该作何反应的别扭。
臣哥是相信奇迹会发生吗?我和鞘音不可能恢复成以前的关系。因为那家伙不可能原谅落荒而逃的垃圾。
过了几分钟,一眼就看得出心情很差的鞘音回来了。她身上还残留著些许水气,不过随时间经过就会慢慢乾掉吧。
「鞘音,修说他在想色色的事。」
「……人渣。」
鞘音脸颊抽搐,无法坚决否认的我真是没用。
是说臣哥,可以请你不要乱讲话吗?鞘音对我的厌恶本来就已经突破天际,要是再帮我贴上变态的标签,真的救不回来了。
随后──平静的钓鱼时间持续到下午,成果不用说,只有臣哥和莉洁收获丰硕。
******
「赞啦!二垒安打!」
晴朗的午后,愚蠢又精力十足的吆喝声在若要以公园称之,这里没有游乐设施,若要以空地称之,又有点太好听的简陋场所回荡。
我们拿市政府管理的红砖仓库当球网,臣哥在充满杂草和碎石的荒芜大地上飞奔,摆出手握拳高举的胜利姿势。
不对吧。通常钓完鱼不是该直接回家吗?
我们拿平坦的石头当垒包,假装成棒球场。击出二垒安打的臣哥右脚踩在当成二垒的石头上。
身后是种了蔬菜的田地和民宅……还有流水潺潺的水渠。
竟然有白痴在堪称恶劣环境的宝库的空地玩足垒球。
规则跟棒球没差多少,防守方负责将足球扔给攻击方,攻击方则踢球往本垒前进,这就是足垒球。球没落地就被防守方接住,或是在踩到垒包前被球击中就算出局……这不重要。
四个人里面有两个是成年人,一个在这个月的生日成年。而且还不是打棒球,而是足垒球,显得更滑稽。
「这里曾经是……人称奥尔良的圣地。」
「这里一直是乡下的荒地好吗?是说我没带你出过国呗?」
莉洁好像把这里看成奥尔良了。明明她根本没出过国。
攻击方的打者是我。投手是鞘音。男生对女生的分组法,乍看之下是力气比较大的男生队比较有利,但……
「喂,修!踢用力点啊!来颗好球!」
「呃……这要求真难达成。」
踩在石头上的臣哥提出要求,可是冷静一想,难度还挺高的。
几乎是外野的位置有其他人的田地和民宅。通常都是巧妙地让球落在防守的漏洞,或是踢滚地球来个内野安打。
因此,男生的优势近乎于零。
「如果你踢进田里或别人家,自己去下跪道歉喔。」
鞘音发动精神攻击。这家伙未免太讨厌输了吧。
事实上,我们以前的确有不小心把球踢进别人家,边捡球边跟家主道歉。还有一次偷偷跑进田里捡球,被顽固的老年人臭骂一顿。
当时是因为我们还是小孩,他们才愿意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现在这年纪实在是……
眼神恐怖得连暗杀者都会怕的鞘音用打保龄球的方式扔出球。
「什么!」
被岩石及杂草弄得凹凸不平的地面导致球以不规则的轨道弹跳。我抬起的脚偏移中心,球无力地滚到鞘音手边。
她轻而易举地接球──使劲跃向往代替一垒的石头奔跑的我。
毫不犹豫──
「……消失吧。」
「呜啊啊……!好痛……!」
朝我背部投出全力的跳投!
明明是儿童用的软球,却袭来让我整个背部麻掉的绝妙痛处。
「我可没忘记你钓鱼时得意的模样。」
鞘音像女王似的俯视我,对我放话。没想到她竟然因为不爽我钓鱼时的跩样,想对我报仇……这女人还是老样子,执念有够深。
我很想回敬她,无奈平常没在运动的坏习惯开始反映在身体上了。骑单车加钓鱼累积的疲劳导致下半身逐渐变重。
「喂喂,修!你别闹了!」
我没在闹……就算认真打,我也会沦落到这副德行。
「莉洁!等等!对爸爸温柔点!啊!」
「庶民没有选择权。圣战即将落幕。」
莉洁残忍地拿球往臣哥脸上砸下去。我很想笑他,可是才前半战我就累得精疲力竭……有够难堪,好想哭。
比赛快速进行。太阳也逐渐西斜,我想随便结束掉这场比赛,赶快回家。
负责踢球的鞘音却对我散发「给我认真打」的压力。这家伙没把这个当游戏。想把我踩在脚底,绝对不想输给我的坚定意志化为她的动力。
「你正在想『真想随便结束掉这场比赛』对吧?」
心中的想法被她说中,使我下意识倒抽一口气。
「……我就是讨厌你这一点。」
她眉头紧蹙,焦虑地骂道。
接受通往遥远顶端的「挑战」的女人。逃避小小的「挑战」的男人。居然连这种游戏,都能让我意识到我和她之间明确的差距。
我扔出去的软弱无力的球──消失在遥远的彼方。
化为凝聚鞘音怒气的特大全垒打。
「哇~那户人家……有可鲁贝洛斯在呗。」
臣哥不安地垂下眉梢,喃喃说道。
「……我去捡球。」
鞘音立刻收起害怕的表情,走向球掉进去的民宅。她用冷静的态度掩饰,却藏不住沉淀于眼底的不安。
然而,就是因为不想被人看出来,鞘音才会故作镇定。
那家伙的背影逐渐远去,消失在民宅中。
我没道理为她担心,却静不下心来。那户人家里有她最怕的──
「哇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一连串的猛犬咆哮声和鞘音的尖叫声,响彻四周。
果然……如我所料。那栋房子里住著一对老夫妇,庭院养了只活泼的米克斯(我们擅自将它取名为可鲁贝洛斯),在这一带很有名。鞘音小时候有件超喜欢的裙子被那只狗咬,嚎啕大哭,我到现在都记得很清楚。
「这种时候谁要去救她啊~?万一她的衣服又~被咬碎怎么办?」
那个都已经三十岁的男人扬起嘴角奸笑著。彷佛在说他早已看穿我的想法。
两腿沉重得跟被大地束缚住一样。我跟那家伙的境遇都不一样了。
不过……那家伙是鞘音。愿意待在我身边的桐山鞘音。
不服输的个性、会对小孩子感到兴奋、怕虫和猛犬──能将我的感情搞得一团乱的,从以前到现在,都只有她一个人。
「总是让人操心……」
我勉为其难装出「我去看看」的感觉,冲向鞘音所在的民宅。
我知道高龄的家主听力不好,不可能帮她。
「哎呀~是旅中的孩子?刚才好像还有个国中女生跑过来~?」
我跟那家伙都不是国中生。我懒得特地纠正,便用苦笑蒙混过去。
我用肢体动作徵求屋主的许可,走进民宅。
「呜……呜哇……」
鞘音一边退后,一边和狗对峙。我很想继续欣赏她害怕的表情,可是将球踩在脚下的猛犬并没有停止威吓她的迹象。
「哇……!」
那只狗每吼一次,鞘音就吓得肩膀颤抖。
「我去拿。」
我从旁经过,安抚著蹭到我脚边的猛犬,夺回那颗球。这只狗虽然上了年纪,他好像还记得我的味道。
我举起球给家主看,跟对方点头致意,快步离去。异常温顺的鞘音一语不发,紧跟在我背后。
「……我很难搞又爱博取关心对吧?」
她挤出微弱的声音自嘲。
「……没带自己敢碰的鱼饵、一个人来找可鲁贝洛斯,吓得哭出来……『学不会教训』,在学校弹吉他……」
又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我的青梅竹马鞘音就是这样的人。
「……而你出现在那样子的我面前。总是温柔地对我伸出手。」
────背部感觉到轻微的触感。
大概是她揪住了我的旅中运动服下襬。
「所以,我到现在还是会忍不住等你。」
她用颤抖的手拚命抓住我。将自尊压在心底。
怀著些许期待的推测。
觉得听见消息的我搞不好会出现,所以才在学校唱歌……你的意思是这样吗?开玩笑的吧。拜托不要。
难以区分、模棱两可的信赖与执著──会害我将无能误以为是悲惨。
「……对不起,谢谢你帮了我。」
鞘音用语带羞愧的纤细声嗓喃喃说道。音量小到细不可闻。
「……别介意。你不是一直都这样吗?」
胸口──传来一阵带著高温的鼓动。虽然我因为不知道该作何反应,只回了句冷淡又装模作样的台词。
脆弱从铁笼中溢出的少女使我将过去的心情与她重叠在一起。
「运动服……还是湿的。好臭。」
「是你害的吧……」
气氛都没了。这句话是多的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