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从出生时就一直在一起。
同一年在同一间医院出生,在旅名川长大。走路五分钟就能到对方家,双方的母亲又是同学,所以我有记忆时,鞘音就已经在我身边了。
爸爸总是面带笑容,实现我任性的要求。我想要的东西都会买给我,带我去各式各样的地方。
虽然严格的妈妈经常骂他「不要太宠修」。
上幼稚园后,爸爸因病去世。
尽管记忆已然模糊,我记得妈妈代替还不理解「死亡」这个概念的我痛哭了一场。
我没什么哭。或许是因为有妈妈在,我并不寂寞。
然后──
「我会一直跟修在一起──!」
鞘音也会陪在我身边。是为我补上那块欠缺的拼图的重要存在。
「妈妈!我想去隔壁的音乐教室上课!」
「啥?斯塔林家的吗?」
升上小学的同时,我拜托妈妈,开始去音乐教室学乐器。
原因很简单。我想更接近从隔壁对我展露笑容的国中时期的艾蜜姊。想被憧憬的大姊姊称赞,努力学钢琴吧……之类的理由。
不晓得是不是感应到我居心不良,鞘音也在几天后要求去音乐教室参观学习。
「跟修在一起的人是我才对。」
「哎呀呀,鞘音吃醋喽~」
「不是吃醋,我是要监视他──!」
参观完后,她立刻拖著鞘音妈妈过来,叫她在报名表上签名。
应该刚好是在这个时期。在外面跟人打架的臣哥被国中勒令停学,为了消磨时间开始跟我们玩。
衣服穿得乱七八糟,顶著一头金发的臣哥在没人的旅名川站睡午觉时──
「嘿嘿,那对小学生情侣。要不要跟我玩接龙呗?」
用超像小混混的语气叫住准备回家的我们。
跟他几乎是初次见面的我和鞘音觉得自己被不良少年缠上,怕得冲回家避难。
然后召唤了最终兵器妈妈。
「这不是丰臣家的正清吗!你这小子,竟敢吓我儿子和他的朋友!」
「他、他是依夜莉姊的儿子喔!歹势啦!」
臣哥在空无一人的车站前对妈妈下跪,真的逊爆了……
之后闲著没事的臣哥就常到我家露脸。一下去钓鱼,一下骑脚踏车在旅名川飙车……对我和鞘音来说,成了有趣的家乡的大哥哥。
「呜呜呜呜呜呜……臣哥哥……」
鞘音以前在小学附近的儿童馆玩的时候,还跟臣哥哭诉过。因为她玩的秋千被高年级生抢走。
「臣哥!教我打架!我要把弄哭鞘音的那几个高年级生痛扁一顿!」
「哎,冷静冷静。跟人互殴对小学生而言太早喽。虽然是我小学时流行的游戏,教你一个有运动家精神的复仇方式。」
臣哥安抚著愤怒的我,教了我「四刑」这个游戏。
将手掌大小的球扔到屋顶上,被点名的人要在不让球落地的情况下接住球。然后把球扔上屋顶,在球滚下来前点名下一个人,不断重复……的样子。
「输过一次的人算『一刑』。输四次变成『四刑』的人,要一边被其他人骂一边被扔球,处以公开处刑之刑。不觉得是最和平的报仇法吗?」
我和鞘音学到臣哥传授的小伎俩,向高年级生宣战,靠惩罚游戏狠狠地弄哭他们。单凭小孩子的游戏把他们惨虐一顿,感觉超爽的。
隔天,那群不甘心的高年级生带了哥哥过来。穿著旅中制服的男学生们领子上别著国中三年级的徽章。体格远远凌驾只有小一的我们。
「只是个想在女人面前耍帅,自以为成熟的臭小鬼啊。若现在道歉,还可以放过你喔。」
他们叫我到最近的农田,用幼稚的方式逼我道歉,但我仍挡在害怕的鞘音前面保护她。
「小学生吵架你们跑来管干嘛,逊毙了!难怪没人要!」
「这跟没人要有什么关系!等我升上高中,女朋友随便都交得到啦!」
那几个男生被我激怒,举起拳头,在我面临危机的瞬间──
「嘿啊。讲得好,修!」
他们被人从后面踹倒,难堪地摔在地上。
「国中生去管小学生之间的纠纷,逊毙啦。是依夜莉姊最讨厌的类型。」
「丰、丰臣!你这个外人插什么嘴!」
「哈哈哈!刚好呗!让我们这几个外人……好好相处呗!」
我的……我们的英雄臣哥。毫不畏惧国中同学,几拳几脚就把他们秒杀,于田里殒落的男国中生们差点哭出来,落荒而逃。
不愧是可靠的家乡的大哥哥……天真无邪的我们就此迷上他,不过臣哥似乎别有企图。
某天……不知为何特别打扮过一番的臣哥缠著我们跟到音乐教室。
「啊、啊~这里,喔、喔喔,原来是艾蜜莉小姐家啊──」
「你是隔壁班的……丰臣同学?你认识阿修他们呀。」
「对、对啊~修他们拜托我来参观一下~」
现在的话我会这么想──并没有。是你自己擅自跟来的吧。
他跟艾蜜姊的第一次交谈尴尬到我笑出来。臣哥僵硬的语气和肩膀连小学生都看得出来不寻常。
「臣哥超好玩,超可靠的──!」
「哦~真意外。他在学校给人一种不良少年的恐怖印象呢。」
如今回想起来,臣哥应该在暗恋艾蜜姊。
装出一副不良少年的模样,却因为太纯情从来不敢跟她搭话。所以他才用那愚蠢的脑袋拚命思考,拿我们当和艾蜜姊交流的桥梁。
我和鞘音都夸了臣哥,所以艾蜜姊好像也放松戒心了,「孤高的不良少年其实是个好人」这个给人良好印象的法则,被他拿去用在自己身上。
他们交往的过程暂且不提──
我们一面为两人纯纯的爱当推手,每周三次的音乐课持续了六年。青梅竹马一起去上课,学习音乐的基础及魅力。
「……我想到一段超棒的旋律,所以我不上课了。」
升上国中后,鞘音变得有点出名。
进入青春期后,她的个性变得文静许多却常常翘课,坐在体育馆前的阶梯上弹艾蜜姊的木吉他。
创造出旋律的片段,频频歪头,反覆尝试的音乐少女……在学生不怎么多的学校内,她奇怪的举动特别引人注目。
在老师的委托下,我按照惯例去把鞘音带回教室,不过……
「翘太多课会没办法升上高中喔。」
「……被时间和规则束缚的你真可悲。」
「呵呵。」
「……吵死了。闭嘴。别笑。」
看见鞘音噘起嘴巴,我忍不住笑出来。这家伙挺脱线的。
她会一脸正经地讲出好笑的台词,还会愉快地哼著自己写的曲子,音量大到能传遍安静的校内。把和室椅和吉他带进木造校舍的阁楼,改造成作曲室,违法占据那个地方直到被老师发现。这个事迹千万不能忘记。
我很喜欢在旁边看著天赋异禀的青梅竹马。
放学后,鞘音会坐在河岸的阶梯上,拿著跟艾蜜姊借的木吉他自弹自唱──我最喜欢坐在她旁边这个贵宾席,看著整片的油菜花,聆听温柔的音色。
耸立于身后的樱花洒下雪片般的花瓣。就算我被春天温暖的气候诱惑,不小心睡著,鞘音也会把肩膀借我靠。
「……别带著那么蠢的表情睡著啦,笨蛋。」
虽然醒过来的瞬间,她会冷冷地斥责我。
「鞘音……你身上好香。」
「……这句话太犯规了。」
被夸奖时会害羞地移开视线的可爱的一面,我也再熟悉不过。
「长得好看……眼睛又亮,唔、唔唔!」
「……别得意忘形了。」
脸颊染成淡粉的鞘音用手摀住我喋喋不休的嘴巴。
「可以再让我躺一下吗?」
「……随便你。」
「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好痛!」
我正想躺到她毫无防备的大腿上,被轻轻戳了一下。有时她难得心情好,会让我躺她的大腿睡觉。
鞘音一降临河岸,在散步的老人及小孩就会凑过来,最后演变成小规模街头演唱会的情况也不罕见。
人数绝对不多,但我们的轨迹、道路已经开拓出来了。
鞘音帮曲子填的词几乎都是女性视角。反映了跟喜欢的人距离太近,不知该如何跟他相处的纠结心情,寄宿著希望这样平凡无奇的日常能永远持续下去的……愿望。
酸酸甜甜又哀伤,充满青春滋味的情歌──引起强烈的共鸣。
维持比恋人还近的距离相处的两人,至今仍不知道该如何度过青春。
我们是什么样的关系呢?
「修……我希望你跟我一起作曲。」
我们跟平常一样,在春色的河岸边互相依偎时,鞘音对我这么说。
「我从来没作过曲。」
「我想试试看……我种下的种子,你会怎么栽培它长大。我想一直跟你一起唱下去……好让我的声音传达给更多人。」
「就算总有一天我会扯你后腿……?」
「……笨蛋。就是因为有你在,桐山鞘音……才能自在地唱歌呀。」
鞘音害臊地低头,用手指卷著头发。
我没有自信,身体深处却涌出激昂的情绪。如果只会一点琴和作曲基础的我能帮上鞘音的忙……如果我们俩能共享她描绘出的景色。
「好啊。如果你希望的话──」
对随处可见的凡人而言,即使只是有限的时间,也没有比能陪在天才身边更令人高兴的事了。
「答应我。未来碰到迷惘的时候……再在这里见面。」
鞘音伸出小指。
「嗯,我答应你。」
我用自己的小指勾住它。
那是国中一年级的四月──遥远的往昔,我们订下的不负责任的约定。
「我觉得现在已经不是直接卖试听带,在街上拉粉丝的时代了。比较简单的是在社群网站上开演唱会之类的?然后慢慢提升知名度,成功在当地举办个人演唱会──对独立歌手来说,这算是最理想的流程吧。」
「……原来如此。谢谢你,艾蜜姊。」
为了提高知名度,我先找住在隔壁的艾蜜姊商量。艾蜜姊已经和臣哥结婚,有了小孩莉洁,还愿意为我们抽出时间。
「啊噗噗~乖喔乖喔~好棒好棒~!做得很好喔~」
鞘音在跟走路走得摇摇晃晃的莉洁玩,先忽略那大幅降低的词汇量。
「阿修当然也会帮忙对吧?」
「是的。因为我想一直走在鞘音身旁。」
听见我的回答,艾蜜姊点了点头,走向我们熟悉的练习室,将一个长方形的琴袋拿来我们所在的客厅。
琴袋里装的是我在音乐教室用的键盘合成器。
「这是我送你的小礼物。借给鞘音的木吉他也可以不用还。」
「艾蜜姊……」
「我想这条路应该不好走,加油啊,我的学生。姊姊永远站在你们这边。」
艾蜜姊慢慢把手放到我跟鞘音的头上。
谢谢。能遇见像你这样的人,我们一定是全世界最幸福的乡下人。
我们深深一鞠躬,向重要的恩师道谢。
******
我那性急的青梅竹马,一想到什么就会立刻采取行动。
鞘音发誓会帮忙老家的农活和认真上课,笼络好搞定的爸妈。成功让家人帮她买了智慧型手机,拿来开演唱会的实况。
与此同时,鞘音也开始认真作曲。我则用自己的方式靠键盘和编曲软体,编辑她用吉他或哼歌创作的旋律。原曲大半都是鞘音的功绩,由我将特别动人心弦的乐句修得更尖锐。鞘音再加以统整,用吉他弦重新谱曲。
第一首歌在六月时完成了七成左右,我们在学校开演唱会的实况……
「咦、咦……备份?GPS?容量?」
演唱会的实况……
「要怎么打字……我打不出日文……!」
根本开不成。
午休时间──天兵少女坐在体育馆前的楼梯这个老位子,盯著手机萤幕看。没错……鞘音是彻头彻尾的传统派,不会用电子产品!
「实况和社群网站交给我来弄,你专心搞音乐就行。」
「……竟然要让修帮忙,总觉得无法接受。」
鞘音不悦地眯眼瞥向我,我无视她,接过她的手机代替主人帮忙设定。我先让手机能正常使用,安装有名的社群网站跟实况软体。
我没有智慧型手机,但我有拿妈妈的手机玩社群游戏,所以用得很习惯。
「网名要用哪个?也是可以用本名啦。」
「……SAYANE就好。用罗马拼音。」
以鞘音直率的个性,我还以为她会用本名,没想到她想了个挺有艺术家气质的名字。
「……我希望桐山鞘音这名字,只有亲近的人才会叫。」
「我也包含在内吗?」
「……不用我说你也知道吧,笨蛋。」
鞘音用细若蚊鸣的声音嘀咕道。
我竟然心动了一下……糟糕。鞘音这行为超可爱。
国中一年级。恋爱对我来说还是未知的感情,难道这就是……?不知道!
为了掩饰身心的动摇,我专心帮SAYANE开设帐号。
「没时间了,可以唱一首歌吗?」
午休时间剩下五分钟左右。我决定实况一首歌测试看看。
我将手机镜头对著她,鞘音露出比平常严肃好几倍的表情。
不是生气,大概是在紧张。
「……唉。」
鞘音做了个深呼吸,大概是猜到我苦笑的理由。她僵硬的表情缓和了一些,在我打信号的同时拿起吉他。
「……大家好。我、我是SA、SAYANE。国中二年级……吧?」
为何是问句?别这样,会害我想笑。
「当不了职业歌手也没关系,我想让我们的歌被更多人听见。我不擅长说话,而且午休时间快结束了……所以我直接开始唱喽。」
她冷淡又随便的开场白也很令人怜爱。
我们……鞘音把我也算了进去,我有点高兴。
「这是我们正在创作的原创曲。《be with you》。」
鞘音将注意力从镜头上移开,用右手的拨片拨动吉他弦。纤细的音色如同轻抚,歌声却中气十足。
歌声于乱七八糟的操场上回荡,在午休时间嬉笑的校内学生也竖起耳朵。尽管这首曲子只是半成品,鞘音的歌依然消去了人们的杂念,令他们听得入迷。
学务主任第一个开窗,其他教室及教职员办公室也接连打开窗户。
彷佛连细微的呼吸声及残留的颤音都不想错过。
虽说是宁静的乡下室外,环境也不是完全无声。照理说会受到春风和车声的干扰,我的世界里却只存在鞘音的歌声。
──最喜欢了。
真想一直看她唱歌。真想在最近的地方听她的声音。
「谢谢大家……哇……!」
演奏完的鞘音察觉周围的异状,向后退去。被歌声吸引来的数十名学生从四面八方围住她,为她献上热烈的掌声及喝采。
「…………再见!」
啊,逃掉了。
鞘音推开群众,落荒而逃。我录下来的影片将她红著脸跑走的画面拍得一清二楚。这或许也能当成一个有趣的哏。
机会难得,开个SAYANE的频道,再把影片上传到知名投稿网上吧。
鞘音唱的歌不是半成品。不对,是变得不是半成品了。
没想到……她竟然边唱边将还没写好的部分自然地唱出来,在表演过程中完成整首曲子。
我感慨良多,同时也为青梅竹马「桐山鞘音」开始以音乐人「SAYANE」的身分展露头角,萌生一股不安。
「那家伙……好厉害。」
鞘音的歌被这么多人听见,明明应该高兴,我却有种陪在身边的「青梅竹马」离我远去的感觉。
矛盾的心情闷在心里,在我心中深深种下焦躁的种子。
「真、真的假的……」
开始在网路上活动后,经过十个月──我每天看到影片的点阅率都会吓得发抖。主要是出于惊愕。演唱会的影片有超过八十万名听众,投稿网的点阅率也成比例直线上升。
下面的大量留言都是正面评价,在每天固定会开一次的演唱会实况中,当鞘音僵硬地「……晚啊」问好,会有超过数倍的观众即时回应。
动不动就跑出来的天然感也为她的人气推了一把。鞘音成了网路上的流行趋势女王。
习惯放学后在河岸边实况后,为了更贴近观众,我们设置了大约五分钟的谈话时间。
【SAYANE有喜欢的艺人或音乐类型吗?】
「……我喜欢哀伤的情歌,不过,教我弹吉他的音乐教室的大姊姊喜欢的歌也有影响到我。例如──」
跟刚开始比起来,鞘音回答得越来越顺。虽然还没办法让她自由跟观众闲聊,考虑到鞘音她那除了音乐在其他方面都笨手笨脚的个性,可以说是明显的进步。
「我还只有一首自己的歌,所以今天要唱的是翻唱曲。」
是艾蜜姊常听的歌的吉他伴奏版。
SAYANE的粉丝主要是十几岁的年轻人,应该没几个人听过这首以与恋人分别及春樱为主题的抒情曲。
然而──她光是一面改编,一面自弹自唱,就营造出一种演唱会会场的整体感。
跟有没有听过那首歌无关。鞘音的歌声、演奏、表情,将优秀的原曲拥有的无限可能性带到不同的领域。
除了原创曲,大部分是既存曲的翻唱版。由我伴奏,鞘音唱歌的钢琴版虽然也大受好评,希望我们出新曲的留言同样很多。
「新曲正在写,请大家等我们一下。」
鞘音不晓得解释多少次了。
我们的第二首新曲还没有要完成的迹象。鞘音已经给我能拿来当基底的旋律和歌词了,我却陷入瓶颈。每天都在烦恼这样会不会盖过鞘音的特色,为自己的存在意义自问自答。
好不容易有了人气。现在明明是最能引起话题的时机的说……
「要不要做《be with you》的PV?传到网路上,宣传效果应该会不错。」
这是升上国中二年级的凡人所能想到的唯一选项。听见这硬挤出来的主意,鞘音「嗯」一声地同意了。
她光是走在四月下旬的河边,就像青春电影的一幕。自以为导演的男人使用向艾蜜姊借来的摄影机,拍摄被摄者的笑容。
将美丽的背景衬托得更有魅力的青梅竹马导致我拿著摄影机的那只手不小心抖了一下。
「抱歉……我手震,油菜花田那一段我想重拍一次。」
「啥?」
笑脸转变成怒瞪,好恐怖……
「……我笑得很累耶。因为不习惯。」
她边碎碎念边站回原本的位置。天真烂漫地在油菜花田里四处走动的少女,甚至让我想重拍好几次。
如果这段幸福的时间能无限轮回就好了。
如果可以不要长大就好了。
……………………
…………
「仔细拍啦,笨蛋。」
「唔喔……!」
鞘音几乎整个人贴著镜头看,吓了我一大跳。我太专心了……是说,讲起来真羞耻……我被她迷住了,所以完全没发现鞘音接近。
「那副歌就在樱花树前拍吧。拍边弹吉他边唱歌──最自然的你。」
「……知道了。我会认真唱,所以你也要认真拍喔。」
或许是察觉到我躁动的心情,鞘音不屑地眯眼看著我,然而……
「随时可以开始。我随时都能开唱。」
一拿起木吉他,她就瞬间绷紧神情。不像业余人士的俐落感使我产生这个想法。
她的才能不该埋没于这种乡下地方。
她拥有该掳获许多人,或者拯救他们,让那些人为她疯狂到灵魂融化的使命。
我会认真拍的。
我会留下全世界最可爱的……纪录和回忆。
希望让歌声乘著春天的暖意,在翩翩飘落的花瓣中拨动六根吉他弦的青梅竹马──能一直待在我身边。
鞘音的使命和我的愿望不可能共存。
******
十月,拖延时间用的青春无情流逝。
鞘音担心关在房间,盲目地面对琴键的我──双手轻轻贴在没去锻炼演奏技术及编辑技巧,只擅长假装烦恼的男人背上。然后用太阳般的温暖,包覆我那虚有其表的自卑感,以及僵硬脆弱的心。
大概是从背后抱住怠惰的我。
「我一个人什么都做不到。正因为我们是两个人,才能一路走来这里。」
「鞘……音……」
「我开始唱歌、开始弹吉他都是起因于要追随你。以我们的能力,任何梦想都能实现。任何事都办得到……对吧?」
我也希望。决定要陪著这家伙的时候,我对此深信不疑。
天才与凡人的差距浮现表面的瞬间。
来得比我想像中还要快。
「只要是修的创作,什么样的曲子我都能唱。《be with you》也是这样写出来的。」
「是……啊。怀著跟当时一样的心情──」
已经……走到这么远的地方了。
跟「只为鞘音而创作」的去年相比,责任的重量和期待值都截然不同。
……我摸索著能用来逃避的藉口,陷入深不见底的自我嫌恶螺旋。
「两周后……在旅名川祭办第一场演唱会吧。然后啊,希望下次能准备很多首新曲,在超大的会场开个人演唱会。」
「嗯……可以的。只要有修在,一定办得到。」
「今年生日,我没办法送你多好的礼物……」
我将藏在制服口袋的东西递给鞘音。提早一点送的生日礼物是在春咲市的乐器店买的吉他拨片。国中生只买得起这种便宜货……不过新曲实在写不出来,我才想至少赔个罪。
鞘音给我的回应是──谢谢。
她带著彷佛随时会放声大哭的脆弱微笑,向我表达最深的谢意。
「明年生日,我会送你最棒的曲子。所以,希望你等我。」
「嗯……我等你。我会一直在我们约好的地方等你。」
真想立刻逃跑。
我没有自信,也没有才能让自己承受住越来越重的压力。
可是,我为什么会不小心说出跟真心话相反的傻话?
明明我是个胆小鬼,只会用纯粹为了让鞘音放心的漂亮话打发她。
「……对了,你不买手机吗?」
鞘音缓缓开口,向我提问。
「嗯──我妈很严格,八成要等升上高中再说。」
背部感觉到的温暖和触感逐渐远去。我反射性转身,看见鞘音撕下一小块笔记本的纸,在上面写下数字和英文字,微微别过头,将纸片递给我。
「只能打家电超不方便……快请她买给你吧。我……想玩玩看简讯和通讯软体。」
我从脸颊红成夕阳色的鞘音手中,接过写著她的手机号码的纸片。
──太卑鄙了。竟然在这种时机告诉我恋爱的滋味。我过热的心跳快到无法控制。
想待在她身边。因为她平常闷闷不乐的表情、害羞的表情、忽然露出的笑容,全是我喜欢的女孩──
「我去拜托我妈看看,如果她愿意买给我……我会第一个跟你说。」
「……嗯。我会空著通讯录等你。」
「呃,至少快点把家人输进去吧……」
就那么一点。嘴角扬起那么一点的你,我真的最喜欢了。
忍不住拖下去。
我又忍不住把无意义的时间拖延下去了。
在旅名川祭举办的首场演唱会盛况空前。
用官方帐号宣传演唱会的影片后,鞘音的知名度轻易跨越「常识」这个天花板。不晓得是不是人气的证明,春咲市市中心的国高中生搭电车来旅名川,等待鞘音放学的行为也开始增加。
「鞘音很神经质,可以不要这样吗?」
我对特别缠人的家伙口头叮咛,不过……
「你是SAYANE的谁啊?男朋友?」
「不……是青梅竹马。」
「啊啊~真好,『只是因为家里住得近』就能跟SAYANE混熟。」
粉丝轻描淡写的感叹──
使我下意识握紧右拳,涌起一股想揍他的冲动。
无处发泄的怒气是被戳中痛处的证明。是精准地点出我现在所在的位置,覆盖脆弱内心的薄皮被扒掉的焦躁及迁怒。
真没用。真难堪。可是,不会采取让人另眼相看的行动。
反正我又做不到,我没有才能,事到如今才开始努力也来不及。
宽以待己的人一被别人说中就会莫名火大。
嘴上继续支持鞘音,自己则装作在烦恼的样子,不断偷懒。
第一场演唱会过了一个月、三个月、半年、九个月。
路旁的杂草只是在呼吸著,无意义地让身体成长,仰望独一无二的太阳。
我不知不觉升上义务教育的最高年级,需要我用敬语讲话的对象只剩老师而已。
「修……劝你最好快点面对现实。」
放学后,班导在指导室跟我商量未来的出路。他苦口婆心地劝告我。
「升学调查表上你写了想当『作曲家』,我认为这是会过得很辛苦的职业。想靠作曲吃饭,必须要有一点点的才能、努力以及运气。」
「所以我想现在开始努力。我会在家自学,把我写的歌投稿到网路上……」
「高中毕业再开始努力会太迟吗?现在这个时代,只有国中毕业很难生存。等你认清现实想找工作的时候,发现自己拿不出像样的学历,选项会大幅减少。」
班导的说法毫无反驳的余地。他一心为学生著想,当时还是个小鬼的我却只想跟他唱反调。我的精神比外表还要年轻。
「太迟了。要是我浪费掉那三年,鞘音会走到我无法触及的地方……」
「修,你听好。我们大人是会鼓励小孩『寻梦』,同时也会叫他们『面对现实』,逼他们放弃的不讲理的生物。鞘音已经展现出足以让人支持她的可能性,但你又如何?有多余的时间,你就拿得出成果?」
「这…………」
宽以待己的人的想法被看穿了。
想尽可能拖延时间的想法。
「你们家是单亲家庭对吧。选个安全的志愿,不是还能帮你的母亲减轻负担吗?」
人家讲了这么多正确的大道理,最后我只能靠沉默来逃避。
「六月都过了。要准备考试的话,愈早开始愈好。」
现在回想起来,我的班导是以学生为优先的好人。虽然自己是一个人在那边空著急的笨蛋,只觉得他是不问缘由就否定小孩梦想的那种常见的垃圾大人。
等高中毕业再去念音乐大学或专门学校……我可没那么多时间。这也是藉口。
「我现在之所以能跟鞘音在一起,只是因为运气好,生为她的青梅竹马……是吗?」
离开指导室,我自虐地呢喃。
爱作梦却禁不起挫折的男人彻底迷失未来的方向。
将「努力让大人另眼相看」这个选项,排除在脑海之外。
即将进入初夏时,我们决定在春咲站的站前广场办街头演唱会。在有新干线经过的大型车站首次正式演出,让只有行人来来去去的情景瞬间一变。
盛夏的户外庆典。
源源不绝的人潮令人产生那个错觉,灼热的欢呼声不绝于耳。
我们只有在社群网站和实况中提到要开街头演唱会,透过网路壮大的粉丝群却聚集而来,演唱会自然是大成功。
艾蜜姊、臣哥、妈妈也成为一部分的欢呼声,连文静的学务主任都来看了。
搞独立音乐的国中生除了认识的人以外吸引来数百人。这是多伟大的事迹……同行听了一秒就会知道吧。带来兜售的一百张自制CD转眼间被抢购一空,也能说是出色的成果。
请艾蜜姊帮忙拉小提琴,用我的键盘和鞘音的歌声改编既有的抒情曲。许多人为此流泪的景象,我一辈子都不会忘。
「最后一首歌是原创曲。《be with you》。」
我们演奏的五首歌中,四首是翻唱曲。我咬紧牙关。
至今仍只有一首原创曲的现状使我烦躁,为自己的无用感到焦虑,在激情盘踞的这个空间中……只有我一个人为这不讲理的现实自责不已。
鞘音在那一侧,而我在这一侧。
我再度深深地体会到,我只能成为一个不知名的路人。
没运气的无能梦境差不多该结束了。
误判收手的时机只会伤得更重。
我必须趁音乐对我来说还只是兴趣,就算被飞往天空的翅膀甩下来,也只会受到轻伤的时候传达「自己的意志」。
街头演唱会的隔天。
我们翘课了。两个人一起看著早已凋谢的樱花和枯掉的油菜花田,沉浸在挥洒汗水的演唱会的余韵中。不对,是想沉浸在余韵中。
现在感觉到的只有夏天火热的阳光在炙烤肌肤,汗水濡湿衬衫的不快。
「我们能走到多远呢?升上高中、大学,到了更久以后……也能一直向前冲吗?」
只有你一个人的话,可以的。你能飞到任何地方。
没人能取代鞘音。我的替代品要多少有多少。寄生在受欢迎的人身上,以为自己也有所成就的垃圾,在那之后半首歌都没写出来。
拍摄、编辑影片和照片,经营社群网站、徵求开演唱会的许可、搬运乐器、帮忙录音、慰劳歌手……这点小事,根本是唱片公司或艺能事务所的劣化版。
显然会在不久后的将来,被专门做这行的大人取代。
「修……你说句话嘛。」
我一语不发,鞘音探头窥视我的脸。
我看得出用无表情的面具藏住的不安眼神。
「回答我啊……跟平常一样为我加油啊……修……」
她感觉到了。鞘音隐约发现底层人士在纠结、拖延时间──依然对我露出笑容。将最棒的歌传达给我。
「以你的人气跟实力,地方的个人演唱会都办得成。可是,照现在的情况……很快会迎来极限。」
「只要我更努力就行。只要我唱更多歌──」
「……不对。只要你一个人继续向前,或是找个有才能的人替代我就行。」
我从自己的书包里拿出超过十张的CD和记忆卡。
「这是这一年来,你给我的试听带……如果我有把它们完成,现在说不定连个人演唱会都能办。」
「这……不过,你也很努力、很烦恼……」
「不努力的凡人为了区区的『1』满足的期间,努力的天才正试图超越过去的成果。你在只擅长假装自己很努力的人身边拿出了『结果』,不断努力。」
鞘音只能沉默。
因为她知道,毫无根据又肤浅的鼓励反而会把我逼入绝境。
「你下意识写了降低到我这个程度的曲子。明明写得出更好的曲子,我的存在却扼杀了你的才能。」
「你不会说你要放弃吧……?你说过只要我有需要,就会帮我作曲……会一直陪在我身边……」
鞘音的声音带著哭腔,变得越来越脆弱不堪。
「以创造回忆的游戏来说,你让我作了场美梦。但再不准备考试就糟了,我看我也该收手了。」
「骗人的吧……修。你怎么说这是游戏……」
「面对现实好吗?只会动嘴的无能最爱聊梦想了。还跟我一样腻得快,放弃得也快。」
「我是真的相信……跟你一起的话……哪里都去得了。我……我…………」
我喜欢的人,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豆大的泪珠不停从眼角滴落,把美丽的脸庞弄得湿答答的。
「你风靡全国后,我就能炫耀自己曾经帮SAYANE写过歌喽。」
「………………了。」
「但在专业人士的世界,有一堆人虽然有才能,最后还是消失了,所以不能保证你会红。我会默默为你加──!」
脸颊痛得阵阵发麻。
与此同时,视界剧烈摇晃,我的玩笑话没能说完。
「最讨厌你了!」
悲怆和愤怒。
鞘音用混合这两种情绪的锐利目光瞪著我,赏了可恨的我一个耳光。
我只能眼睁睁看著她跑走。
这样就好。
这样那家伙就能独自前行。
那家伙很温柔,所以会想配合无能的步伐。即使那将导致自己的才能被埋没,她也不会有任何怨言。不会犹豫。
若我只是单纯地退出,那家伙也会跟著离开音乐。
因为她就是那样的人。
因为她很温柔……真的是配我太可惜的好女人。
「让我多听一些吧……跟其他人一起写的歌也没关系……让我听你的声音吧。」
只要拋弃绊脚石,新的可能性就会来迎接她。那个不服输的家伙,就算是为了赌一口气也会以顶点为目标,以对轻浮男无情的玩笑话报一箭之仇。
「可恶……鞘……音……」
这样应该就行了,为何我的视线会变得如此模糊?
胸口紧紧揪起,被她打过的脸颊太过疼痛,我杵在少了那家伙的河岸边,吐出骯脏的呜咽声。
这是我最初的逃避,也是最大的逃亡。
怎么努力都追不上的话,一切都只是枉然。
既然如此,一开始就认真去做的人才是更蠢的那一个。
这个分歧点,造就了我那逃避大学、打工、就职、鞘音的人生。
我们走过的十五年,共同留下的回忆──是比恋人亲近又比恋人疏远的关系创造出的春色幻想。
在无可替代的这个场所经历的过于短暂的青春──结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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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晓得这是第几天了。
碰触琴键的手指改为拿起笔为大考做准备。
跟青梅竹马一句话都说不上。
身处同一个班级,我们却连视线都不曾交错。班上的人察觉到气氛不对,每天都在为异样的光景不知所措。
不是「几乎每天」。我跟鞘音每天都在一起。
现在要用过去式就是了。
到了十月──毕业的气息透出的季节,还是没有改变。就算有旅名川祭和鞘音的生日,结束的青春也不会重来。
鞘音爱翘课和翘掉班会的坏习惯似乎又复发了,班导要我拿讲义给她固然令人忧郁,反正只要拿到她家就好。
放学后。我确定那家伙的三轮车没停在我太过熟悉的庭院。看准她不在的时间,将讲义交给鞘音的母亲。
「你跟那孩子之间发生了什么事吗?」
「不……没有啊。」
我含糊其辞,鞘音的母亲烦恼地陷入沉思。
「鞘音最近动不动就出门。像在等人一样,晚上才会回来。」
只是在外面弹吉他吧。
我这么告诉自己。
答应我。未来碰到迷惘的时候……再在这里见面。
超过一年前的约定鲜明地浮现脑海。
我们约好碰到迷惘的时候,要在那里见面的场所…………不会吧。
十月十五日──我从学校回到搁著积灰尘的键盘的房间,从外面传来冰冷的雨声。过了五分钟,雨滴敲得平房的屋顶吵得要命。
现在只是傍晚却很冷。即使待在屋内,不开暖气还是会冻僵。
今天是鞘音的生日。
第一个她不在我身边的生日。
「……可恶!」
好焦虑。手臂在微微颤抖,不只是气温造成的。或许是因为我的身体、大脑、记忆,在为未知的空白感到困惑。今天她再怎么说都会待在家吧。
正常人哪会在这种天气跑到外面弹吉他。
………………真无聊。
我为了转移注意力开始打电动,空白却绝对不会被填满。
试著打开课本和参考书看,却无法集中精神。
我撑著伞在盖过周遭景色的滂沱大雨中行走,以洗净脑内模糊的雾霭。与那家伙无关。纯粹是我想这么做。
不可能啦。又没有多重要的事,怎么可能会有人在这么差的天气外出。
我的鞋子短短几分钟就泡水了,裤管也变得跟湿抹布一样。每当附近有车子经过,泥水都会喷到身上。
塑胶伞已沦为无用的装饰品。我一心驱使冰冷的身体行动,抵达旅名川大桥,从墙上俯瞰河岸──
「那家伙在干嘛啊……」
我一步步后退,无法言语。
因为──全身湿透的鞘音就站在那里。
春天会是一片油菜花田的地方,现在是青翠的杂草地带。泥水滴滴答答积成水坑,扩散开来,春天梦幻的景象荡然无存。
鞘音杵在那冷清的世界中。
彷佛在等待不会来的某人。彷佛早已跟对方约好要在这边见面。
明年生日,我会送你最棒的曲子。所以,希望你等我。
嗯……我等你。我会一直在我们约好的地方等你。
那家伙傻了吗?
竟然一直相信这种口头约定、不可能实现的未来。
她还对用最差劲的方式推开她的垃圾怀著梦想吗?
别这样。我不是那种人。
我只是假装为你的梦想打气,害怕受伤,选择逃避而已。
别用希望追赶从绝望底下逃离的人。
别用美丽的面容占据我丑陋腐朽的心。
看不下去了。我那比糖果还要幼稚脆弱的心──会轻易碎裂。
很冷吧。
很惨吧。
很好笑吧。
逼得青梅竹马沦落至此的……是谁?
我一辈子都逃不掉。
我所犯下的大罪会一直追著我不放。
即使如此,还是只能逃避。我没资格得到幸福。
害喜欢的女孩不幸,哪有办法度过正常的人生?
没有人会呼唤她。
她等待的人永远不会来。
我从这个地方逃走了。
从鞘音的脸颊滑落的,不晓得是雨水还是泪水。
看了就痛苦,不论是我还是她,彷佛就连雨滴都能击溃我们。
这座城市,每个角落都有我跟鞘音的回忆。
每一处的景色都是利刃。
好想离开。
我已经想逃避这一切了。
三月──我升上东京的高中,将在旅名川度过的人生从记忆中舍弃。
没过多久,我就从网路得知鞘音正式出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