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慢慢取回颜色,模糊的意识渐渐苏醒。
迟来的青春──结束了。我意识到这一点,是在发现自己被搬到弥漫药味的空间后。不久前的画面不是梦。我不会让它只是一场梦。
恢复知觉的手指能描绘出我写好的曲子。也能鲜明地想起鞘音对我说的每一句话。
不过,被我早已遗忘的处理垃圾用炸弹强制划下句点。
被数不清的病床及医疗器材包围的治疗室。我隐约能理解医生在旁边跟妈妈说话。恐怕这里是我前阵子来过的春咲综合医院。
看来我还活著。躺在病床上,但能正常呼吸,身体也能动。尽管还有点头痛,身体状况似乎挺稳定的。
并不是……感冒恶化。这是我自己的身体。我最清楚。医生冷静地说明病情,不过大部分都是艰涩词汇的排列,跟前几天的检查结果类似。
重点只有「状况恢复到可以直接回家了」这句话。
我撑起上半身,坐在床边。
「喂喂……你没事吧?」
徵得医师同意的妈妈脸色大变,跑到我身边。
「没事了。抱歉,让你担心了。」
「呼……你真会给我惹事啊。听到你昏倒的时候,我真的超紧张!」
妈妈将肺部的氧气全吐出来,大概是放下心中的大石了。她穿著工作服,大概是从工作的地方直接过来的。总是害她操心,我实在抬不起头。
「对了,这件事你听谁说的?」
「当然是桐山家的鞘音啊。那孩子帮忙叫了救护车,打电话到我工作的地方,之后给我去跟人家道谢。」
这样啊,也给那家伙添了麻烦……
「刚才鞘音也在大厅等,我跟她说了你昏倒的原因,她好像就放心了。」
「放、放心?你怎么说的?」
「日夜颠倒的不规律生活加上睡眠不足导致的高血压。你最近挺忙的样子,很有说服力对吧?」
当然全是胡说八道。是妈妈基于不想让鞘音过于担心所做的贴心之举。
「那孩子生气了喔。她叫我跟你说『别害我担心啊,笨蛋』。」
我能轻易想像出她生气的表情。尽管接受艾蜜姊的指导、熬夜作曲、睡眠不足是事实,有人愿意为我担心──比什么都还要令人高兴。
我的人生不是只属于我的。
这二十年来,我是在许多人的扶持下活过来的。
不是能擅自用垃圾、底层人类概括和贬低的廉价东西。
事到如今才感谢太迟了。我怎么现在才发现……真的有够废。
「那……鞘音呢?」
「刚才搭电车回老家了。她说不用看到你的脸也没关系。」
冷淡的一面实在很符合她的个性。在她要回东京的当天害她陪我来医院,我深感愧疚。
「她好像把行李收拾完后就回东京了。要不要打个电话给她?」
「我不知道那家伙的手机号码……」
「哎呀哎呀,我儿子真卒仔。」
呃啊啊啊啊……老妈的会心一击直击心脏。对不起我是个卒仔儿子。
「还有,鞘音叫我把这交给你。」
她放一片吉他拨片在我手上。是和当时一模一样的──国中生零用钱能买到的廉价品。
「这是我给她的……」
熟悉的三角形物体是我送给鞘音「抵生日礼物」的。仔细一看,不是全新的。上面有无数疑似使用痕迹的刮痕。
你那么珍惜地使用这种廉价的东西吗……
直到收到真正的生日礼物的那一天……一直相信会有这样的命运。
「你会出事当然不是睡眠不足。这次症状算轻微,但就算这是病危的徵兆都不奇怪。」
妈妈口气变凶了一些。
「放著不管……只会愈来愈恶化。动手术也治不好,或许还会留下后遗症──」
一辈子背负复发及后遗症的风险。
妈妈试图维持平常的表情,却咬了一下嘴唇。
「可是……能活著。你能活下去的可能性毫无疑问会提高。」
妈妈牵起我的手,用她的双手包覆住。
这个触感也好怀念。爸爸去世后,妈妈握住了我的手。如同绝不放开年幼的儿子那般。
她的手摸起来比记忆中硬了些……但那是她代替爸爸养大我的辛苦的证据。我发自内心为独一无二的母亲感到骄傲。
「病名虽然不一样……我会忍不住把过世的老公跟你重叠在一起。」
「跟爸爸吗?」
「那家伙刚开始也是笑嘻嘻的。等到有自觉症状的时候,已经太迟了……剩下就是一眨眼的事……」
不用明说,我也知道什么东西是「一眨眼的事」。
「不过……他直到最后都带著笑容。他一直以来都是爱撒娇、很少生气的人……非常温柔。同时也是个喜好独特的笨蛋,会不顾忌地跑来跟国中时期被其他学生畏惧的我搭话。」
「你没朋友吗?我看你在旅名川祭时被很多同学围住啊。」
「那是托老公的福。那家伙被班导杉浦怂恿,邀请我加入乐团……我拒绝不了,只好在校庆上演奏,然后班上的人就开始会找我聊天了。」
「是爸爸跟学务主任打的如意算盘吧。为了让你比较好融入校园生活。」
「不知道……不过那两个人很可能是这么想的。鸡婆到让人火大。」
妈妈嘴上抱怨,严肃的表情却缓和了些。她大概是第一次跟我提到以前的事。
各种充满新鲜感的小事件隐约看得出妈妈度过了青涩的青春时光。
「我老公去世的时候,我被那个温厚的杉浦训了一顿。应该是看不下去我每天在那边大哭,沉溺在菸酒之中吧。」
脑中浮现来参加爸爸丧礼的学务主任的声音。
没时间给你绝望。你有必须保护的人。
虽然我只想得起片段的回忆……但这句话他绝对有说过。
妈妈之所以戒掉菸酒──是为了年幼的我。
「我的心灵很脆弱。老公走了以后,我想逃避那痛苦的滋味。可是……因为有你在,我才能重新振作。」
妈妈逐渐语带哭腔,话讲得断断续续。
「直到不久前,我都还开不了口叫你活下去……!明明是自己的人生,你却漠不关心……明明还活著,眼神却跟死了一样!」
前几天的我,表情应该跟僵尸一样惨吧。
「……不过,你久违地跟正清他们搭上线,为鞘音努力……看起来很愉快的样子。」
不是「看起来」。大概是真的很愉快。
这一周,我真的过得很幸福。
「所以……我要告诉你!不准擅自放弃人生!我不会寄望你孝敬我或让我抱孙子……可是,让我看看你有精神的模样啊……陪我……说话啊!要是连你都走了……我该……怎么办才好……」
「妈……」
「我绝对不准你比妈妈还早死!」
比起愤怒,更接近哀求。过去从未表现的潜藏的弱点。身为母亲的脆弱内在,不受控制地满溢而出。
如今回想起来,检查出我的病情后,妈妈就会下意识暴露脆弱的一面。跑去依赖已戒掉的菸酒是为了逃避深不见底的不安和失落。
变得这么宠儿子,是想代替过世的父亲一肩挑起扶养他的责任。
如果我走了,鞘音和妈妈会变成什么样子呢?
搭乘小货车回家的路上,妈妈跟我分享了她和爸爸的恩爱事迹。
想起来会难过。所以她将过去的话题封印了十几年。
妈妈调侃了我一句:「我们果然是母子」。她说……我们会想将不愿面对的过去从记忆中消除的这一点很像。
没错,我跟妈妈很像。
无法忘记酸甜的青春滋味。失去珍视之人后,会变得更喜欢对方。对方一不在身边,就会立刻迷失自我。然后变成废人。
我们是这样的母子。
尽管如此,藉由补充不足之处的存在,我们还是能重新振作。
车窗外的景色一片黑。只有小货车的车头灯及微弱的街灯勉强照出一条路。不过依然能感觉到我们逐渐接近旅名川。
前几天我看都不想看到它。希望它永远隐藏在黑夜中。搬出「不想被邻居看到」这种鬼理由,狼狈地缩著身体。
现在……不一样了。
我在主动寻找散落于这座城市的回忆碎片。
我的人生才不是伤停时间,而是起跑点。
「我啊……在昏倒前许了一个愿望──我想活下去。」
为了重新走在重要的人们身边。
「我会动手术。因为我活得这么开心,又有最喜欢的人在,拥有无可挑剔的人生。」
******
回到家时,已经快要晚上八点。
鞘音说要搭最后一班新干线。再三十分钟,开往春咲站的地方线列车就会到旅名川站。
我在房间不停思考鞘音的事。离别的时间一分一秒接近,却踏不出第一步。
现在那家伙背负著职业歌手要背负的东西。光凭鞘音个人的意志无法突破大人的栅栏,她自己……应该也是这个意思。
不过,鞘音的心情又如何?
想在医院见面的话就能见到,鞘音却选择先行离去。彷佛在说不想看到我的脸。
她都特地陪我到医院了,却不肯在离开前见我一面──鞘音的心态只有她自己明白。
答案谁都不肯告诉我。我只能自己采取行动去寻找。
我下不了最后的决心,在房间苦思,到了八点二十分。
离那家伙离开旅名川剩下十一分钟。在我看时钟的期间,时间也一分一秒地流逝。骑单车到旅名川用不著十分钟。
前提是我要能踏出扎根于地面的双脚。
我有理由去见她。昏倒前听见的「那句话」不是幻听。我不希望那只是肤浅的误会。
为我唱歌──这个口头约定还算数吗?我隔了五年……履行了约定。将迟到太久的生日礼物送到她手中。
鞘音会在五年后为我唱歌吗?
虽然这么做很自私,但我无法坐在这边空等。直觉疯狂地告诉我,今天分别后就再也见不到她了。逃避者的思考模式,我可是瞭若指掌。
鞘音已经没理由见我了。
如果我写好的新歌能满足她的依存和渴望。
不过现在反过来了。传染给我的「渴望」源源不绝地溢出。
这么想见她,想听她的歌,胸口痛得紧紧揪起。一旦对对方产生依存,满脑子都会只想著她的事吗……!
那家伙一直在等我。就算我们分隔两地,还是持续吶喊自己的心意。绕了这么一大圈,不断忍耐。我绝对等不了。在远处吶喊这种拐弯抹角的行为,我做不到。
至少让我听听副歌吧。
有想说的话,就用率直的声音说出来。
将你心中的喜怒哀乐直接传达给我。
我也会鼓起勇气告诉你。原原本本地,表明对你的心意。
由我去见你。
即使你没拜托我,即使会给你添麻烦,我仍要擅自去见你。
不会让你逃掉。想模仿过去的逃亡者,你还早一百年呢。
我──会抓住你。
「对了……!」
我忽然想到一件事,于是便拉开房间书桌的抽屉翻找。
我记得我没丢掉。舍不得丢掉。
跟键盘一样,没能处理掉的回忆碎片……
「找到了!」
过了那么多年,多少有点泛黄的便条纸。上面写著潦草的十一个数字。
那家伙不是早就告诉过我了吗?什么叫我不知道她的手机号码,卒仔儿子。只是我自己想遗忘这段辛酸的回忆吧。
明明我完全没去想过,鞘音是怀著什么样的心情告诉我联络方式。
我发誓再也不会逃避。
松本修决定好好面对桐山鞘音。
决定赌上一切,一直走在她身旁。
我用自己的手机输入那个号码,按下拨号键。
回荡于耳中的是几声拨号声。
…………
……
拨号声中断了。
画面转为通话中。
疑似四周杂音的声响传来,却完全听不见对方的声音。
「……………………」
第一通电话是彻底的无语。
说不定她早就换号码了。
「我……不希望你去东京!我现在就去接你……!」
从无言转为无声。
勉强成立的对话被单方面挂断。
离地方线的发车时间剩不到十分钟。
那家伙即将离开旅名川。
前往我再怎么伸手都无法触及的距离。
「我总是、总是……慢了一步!」
我粗暴地抓乱头发,对自己感到愤怒。我到底要重蹈覆辙几次?在最重要的时候却步,害怕受伤。
靠近,远离,再度靠近又远离……每次都这样。
我也知道是我自己放开手的,提出这种愿望太厚脸皮。可是,我无法不这么期望。
让我站在鞘音身边。今后我会更加努力。
「就这么一次……!坚持到底吧……!松本修!」
我激励自己,在自家的走廊上狂奔。
将脚掌塞进骯脏的运动鞋,从玄关冲到屋外。
我可是刚才倒下来的病人,于是我传了封简讯告诉妈妈【我去见鞘音】,以免之后被骂,她很快就传来颇符合她个性的回应。
【恋爱不分早晚。去谈一场轰轰烈烈的恋爱吧。】
她都这样在我背后踹一脚了,我不就只能骑脚踏车猛冲了吗?
灯光随著我踩踏板的动作忽明忽暗。脚踏车微弱的车灯照亮昏暗的田野道路,宛如于空中飞舞的萤火虫。
离旅名川站不用十分钟……前提是道路平坦的话。
实际上有将近五百公尺的上坡在最后等著我,前单车暴走族的心脏快要炸裂。
「呼……呼……呼……」
大腿内侧差点抽筋,疼痛和僵硬感一波波袭来。第一波、第二波及疲劳的巨浪淹没全身。身体重心不稳,没办法走最短的直线距离。
那家伙挂了电话,虽然是乡下地方,收讯还算不错。代表不是因为机器问题或自然现象断讯,而是对方的拒绝。
不想见我。让人觉得是在默默传达这个意思。
那家伙之前自嘲地说自己爱博取关心,而我也……一样。对方说不想见自己,擅自逃掉的话,会忍不住更喜欢对方。忍不住追求对方。
想要喜欢的女生关心自己。
想要她待在能直接交谈的距离。
想要能不顾你的意志,自我中心的勇气。
五年前,我没能去接你。
你愿意等我,我却逃走了。
「…………!」
推力中断的脚踏车倒向左侧,我急忙在翻车的前一秒伸出一脚踩稳。我剧烈喘气,将氧气送入肺部。
若是国中时期的体力,应该早就赶到了。心里只想著向前,身体却跟不上。
跟我心死的时候比起来正好相反。能去却不动。想去却动不了。哪有这么讽刺的事?
「如果你愿意等我……我……一定……会过去……!鞘音啊啊啊啊……」
既冷又乾燥的秋夜。
乾燥得化为沙漠的喉咙吐出掺杂二氧化碳的嘶哑吶喊。
朝著没有人会回答的坡道顶点。
无力蛇行的脚踏车明明快停住了。
发车时间明明早就过了。
「唔……」
重新踩起踏板的脚使不上力,连著脚踏车一起倒在地上。我连感受肌肤磨破的痛楚的时间都没有,硬是把脚踏车拉起来。
「呼……呼……」
即使受了伤、生了病、疲惫不堪,身体仍愿意行动。
因为只要还活著──就能去你所在的地方。
过去那些逃避、回头的选项,现在我嗤之以鼻。
…………吵死了。
低沉的排气声与轻快的音乐逐渐接近。从旅名川站的方向照过来的车头灯的源头是谁,不用特地确认驾驶身分我也知道。
那个人一直如同我的挚友,是可靠的英雄。
停在路边的黑色厢型车降下电动车窗。
「嗨,单车暴走族。状况如何?」
「……刚失恋。」
「我不是问那个啦。听说你身体不舒服昏倒了呗?还有救护车来,这附近都传开了。」
「没什么大不了。只是我不习惯早起再加上睡眠不足。」
这段对话只是开场白。臣哥在这个时机来的理由,我很快就明白了。
「我刚带爱蜜莉和莉洁为鞘音送行。」
「这样啊……」
「打电话给鞘音的……是你呗?」
……他都看穿了吗?不愧是臣哥。
「鞘音把电话挂了。我没赶上……太迟了。」
看见学弟语带哭腔,低头陷入消沉状态,硬派的学长略显傻眼地叹气。
「真的很难搞耶。超晚熟独占欲却很强,还懂得看脸色,所以只有场面话特别会讲。」
「是啊……我的个性我自己最清楚。」
「不,我不是在说你,是在说鞘音。我没看错的话,她现在把真心话藏在心里。」
希望她告诉我。
「那家伙……在开走的电车上,哭了一点出来。」
她真正的想法。
「你该直接去问清楚她的心意呗。现在,立刻。」
「臣哥……」
这个人以前就是很会动歪脑筋的男人。
被带到旅中的我和鞘音重逢并非巧合。
「男子汉欠人人情就要还。这次轮到我为『你们的青春』出一份力喽。」
如果鞘音的母亲事先告诉臣哥「她所在的地方」──我们相遇可说是必然。
看他摆出帅气的表情讲出这种台词,我有点不爽,但我不会犹豫。我在心中感谢他报恩的时机抓得这么准,把脚踏车扔在路上,两手空空地坐上副驾驶座。
被故乡拯救,受故乡的珍视之人鼓励,我有了一些改变,所以我不会再拖延了。
看我跑完这段青春的余命伤停时间,补足因胆小而失去的五年前。
挣扎到最后,勇敢面对,在比赛结束前来个大逆转。
已经发车的电车的目的地是春咲站。离新干线的发车时间不到四十分。从旅名川到春咲站,单程要四十五分的车程……吧。
「看你们这样,就让人觉得烦躁。」
臣哥边说边开车。
「我不清楚你们闹成这样的理由啦,但我闭著眼睛都看得出来,你们依然对对方在意得不得了。」
「果然看得出来吗?」
「废话。谁教你们都满二十岁了,还跟初恋的国中生情侣一样笨拙。」
我都没自觉……看来我和鞘音身上那经过浓缩的青涩气息仍未散去。
「你离开鞘音的原因是觉得自己会碍手碍脚吗?」
「嗯……这次的祭典也是,我的影响力等同于零,全是被鞘音吸引来的观众……」
「可是,你的所作所为并非毫无意义。能引出鞘音这个强大的存在,不就是因为你『一直在累积无意义的行为』吗?」
「累积无意义的行为,到头来不是一样没意义吗?」
「啊哈哈──!行动的意义和结果并不重要!影响对方的是采取行动这件事本身呗!」
我才刚觉得气氛挺平静的,臣哥却开怀大笑。
「你知道艾蜜莉本来想当职业音乐家呗?一直到高中毕业的前一刻,她都还打算去东京念书。」
「是这样吗!」
我知道艾蜜姊以职业音乐家为目标,但还是第一次听说她本来想去东京。
「身为长男的我得照顾父母,又要帮家里种田,艾蜜莉也是真的想走音乐这条路。这样我们会变成尴尬的远距离恋爱,和平分手也是为了彼此好……当时有这种感觉。」
严格来说不一样,不过臣哥的心情或许跟我颇接近。
「我也有过整天都在为不能妨碍那家伙追梦而烦恼的日子喔。但我太喜欢艾蜜莉了,所以怎样都不想跟她分手。」
「那臣哥决定怎么办?」
「我得出究极的结论,直接结婚。」
这个人的行动力真是怪物等级。
比靠我们的关系认识艾蜜姊的时代进化许多。
「因为喜欢就是喜欢呗。喜欢到我在当时流行的自我介绍网的『地址』栏,写了『艾蜜莉隔壁(笑)』。电子邮件信箱当然也是交往纪念日加上Forever的感觉。」
好恶!我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不准苦笑!别嘲笑功能型手机世代的青春!」
「我就是要笑!根本是会行走的黑历史!」
「我还在等她回简讯的时候一直去问客服,讯号太差就一股脑儿地摇天线!看到艾蜜莉专用的来电画面播出来,我超开心的!」
「完全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臣哥「然后啊~」将愈扯愈远的话题拉回来。
「我还记得十年前她要去东京的那一天,我在情急之下抱紧准备从旅名川站上车的艾蜜莉,告诉她『我会让你成为全世界最幸福的人,弥补你放弃的梦想』……」
「好做作的台词。」
「啥?是超感人的求婚场景好呗!」
「嗯……我很崇拜你。臣哥和我不同,很有男子气概,所以有那个胆量采取行动。」
假如五年前,我也鼓起勇气……未来是不是就会不一样?
「虽然我害艾蜜莉跟我一起踏入平凡的人生,但我并不后悔。因为我有自信,就算她能在音乐之路上获得成功,我也有办法给她毫不逊色的幸福家庭。」
「艾蜜姊也没后悔吧。她之前跟我说过……她把梦想托付给莉洁了。」
听我这么说──
「是吗……那就好。当时有鼓起勇气……真的太好了。」
臣哥露出与他粗犷的外表不相符的温和表情。
「像我们这种凡人,不在还碰得到对方时抓住她,会后悔一辈子喔。艾蜜莉的进步速度也很快,但跟鞘音根本不能比。凡人虽然也会有千载难逢的机会,普遍都在没发现的情况下错过了。即使察觉到,也只有短短一瞬间。」
这句话出自亲身体会过的臣哥口中十分有说服力。
我的最后一次机会只存在于这一瞬间。
就连太晚起步的我,只要拚命吶喊也能触及对方。迷惘的鞘音暂时停下脚步的话──我们的未来,还连系在一起。
我的人生,一定会通往有鞘音存在的未来。
「把自己的感情全部表达出来,这次不要后悔。什么为了鞘音好啦、对方的身分啦,统统别管了。一旦喜欢上,谁管那么多啊。」
「一旦喜欢上……」
「把你是怎么看鞘音的、你想怎么做告诉她就对了。只要你将心意传达给她,鞘音也会全力回应你!」
臣哥左手握拳,朝我伸过来。我也一样伸出右拳,跟他的拳头轻轻相碰。
男人的友情真可靠。帮我驱散犹豫的迷雾,推了迷惘的我一把。
「我……很高兴能认识臣哥。未来也要请你多多指教了!」
「嗯!我要用最快速度杀过去喽!」
他大剌剌地咧嘴一笑,再度踩下油门。从窗外看过去的街景已接近春咲市市中心了。
等我。
我不是要去为你送行的。
我是要去把你带回我身边,给我做好被人告白的心理准备等著吧。
******
「好冷……」
戴著厚手套的双手相互摩擦。
跟东京比起来,这里晚上冷很多。肌肤早已习惯的乾燥冷风也要在今天告别了。真是怀念。故乡的风景、温泉的香气、温暖的居民。
晚上九点零七分──春咲站。从地方线转乘新干线的场所。
距离新干线到站还有一些时间。
我在自动贩卖机买了热可可,坐到小间等候室的椅子上。身体彷佛冷到骨子里。脱掉手套,铁罐的微温逐渐扩散到手掌。
车站内的广播,通知我在来线(注:新干线以外的既有路线)和新干线的末班车时间。再过不久,春咲市就会陷入沉睡。现在这个时间也没多少乘客,不用戴乔装用的平光眼镜也没关系吧。
旅名川应该早就天黑了。我从老家离开的时候,有亮灯的房子还比较少。
东京到了晚上也一样亮。我过了一个月左右才习惯。
一想到故乡,好几次都差点哭出来的乡下人。
可是,几个月后我就适应环境了。因为我在每天忙著上学跟经营音乐事业的过程中,忘记了寂寞。
除了──对修的感情。失去他以后,我对他的渴望每天都不受控地增长。绝对忘不了。
他是个如同毒品的人。即使想跟他断绝联系,大脑也会像毒瘾发作般忍不住追求他。
「二十岁吗……」
没有实感。尽管外表有所成长,我的内心仍停留在国中时期。我的时间也被束缚在五年前。不对……现在已经是过去式了。
我是为了斩断对修的依存回来的。为了抹消桐山鞘音的过去,迎接新的开始。
从国中用到现在的旧智慧型手机最新的来电纪录显示著没登录在通讯录上的号码。
「事到如今才第一次打电话给我……什么意思啊。」
太迟了吧。我可是在超过五年前给你电话号码的。
我已经不是在你身边的桐山鞘音了。
都这个时候了……不要打给我。因为我不想在离开旅名川的瞬间见到你。声音也……不想听。不能听。
要是现在见到你,我──
我碰触将号码登录至通讯录的画面,过了几秒按下取消。从来电纪录中删除。
这样就好。我这么告诉自己。
故乡比想像中好玩。家人也似乎过得不错,街景凄凉,但当地人的活力并未因此改变。
幸好有在废校前去一趟旅中。能跟笨清──臣哥哥和艾蜜姊、莉洁重逢,我很高兴。
没想到会和大家一起参加旅名川祭。
作梦都没想到竟然能在修身边唱歌。
愉快的梦迟早会结束。桐山鞘音的时间也马上要迎来终结。
我不希望每当回到故乡就会想起那段回忆,所以短期内不会再回来。我一个人也能过得很好。
斩断留恋和依存,朝看不见前方、不透明的未来迈进。
扼杀自己的意志。感情这种东西大可拋弃。制造以销量为重的乐曲,迎合大多数人的喜好不断唱歌。
我是SAYANE──已经不能再为你歌唱。
倒数计时慢慢接近。在我喝完变温的可可的同时,通知新干线即将进站的广播响起。
差不多……该走了。
我将空罐丢进垃圾桶,背起装木吉他的吉他盒,拖著行李箱离开等候室。还不忘把接在手机上的耳机塞进两耳。
刚才搭乘地方线时,我一样在播放重听了好几遍的曲子。没有曲名。因为这首曲子不会公开,不需要装模作样的名字。
我为它填了词,却没人听我唱。
真想在最后唱给他听。只为了我喜欢的那个人。
我下到空荡荡的月台上。新干线的脚步声随广播慢慢接近,明白地告诉我这场梦境即将落下帷幕。
虽然我不能喝酒,不过在你家办的酒会……很开心。如果我早几天生日就好了。
钓鱼和足垒球……偶尔玩玩还不错。你太缺乏运动,给我从头锻炼一遍再来。
旅名川祭……好想唱更多的歌。也想唱新曲,但我想大概没希望了。抱歉。
充满苦涩回忆的旅中要废校,好寂寞。希望至少能由你为我们的回忆送终。
你身体状况好像不太好,我一直很担心。难搞的女人要消失了,请你好好休养,尽情享受健康的尼特生活。
心情好的时候,也请去碰碰琴。
为了不忘记《be with you》、无名的新曲……请你弹弹它们。
谢谢你的生日礼物……
喜欢的人为我履行约定,我很幸福。
你写给我让我斩断留恋的曲子,我也不会忘记。我永远不会忘记今年的生日。
再见,修。
你曾经是桐山鞘音最喜欢的人。
******
臣哥把车停在站前圆环。我跳下副驾驶座冲出去,在通往剪票口的楼梯上狂奔。
丝毫不顾新干线的发车时间早就过了。
谁管运动不足啊!两腿的骨头和肌肉废掉也无所谓。
让我见鞘音。
我不想再离开她了。或许连一缕希望都没有。或许我太晚察觉自己的心意。
站内鸦雀无声。店家结束营业时间,站务人员及乘客的数量一只手就数得出来。微弱灯光照亮的等候室里也没半个人。
那家伙正在离开我。前往我拚命伸手也无法触及的距离。
寻找。不断寻找。
我在分成好几个的车站出入口附近四处张望,在无人的售票口和等候室反覆寻找。气喘吁吁,虐待脆弱如玻璃的双腿。
找不到。哪里都找不到鞘音。
寻找不可能在的人,未免太可悲、太难堪了。搞不好我们只是刚好错过,搞不好她其实躲在某个地方。
比起希望,更接近盼望。促使我行动的只剩下这个了。
我不想后悔。正因为我胆小的行为曾伤害过她,摧毁我们累积起来的信赖,这次──我绝对要追上她。
我唯一想得到的地方是站前广场。那里是我和鞘音决定举办第一次街头演唱会的地方,如今只有数不清的长椅伫立于黑暗中。
浮现于脑海的,是第一场也是最后一场街头演唱会。当时我们还不习惯,所以去市政府徵求许可时被搞得一个头两个大。我比鞘音还紧张,当天还肚子痛。准备了一百张左右的自制CD完全不够卖,买不到的人疯狂抱怨。
尽管如此,演唱会结束后,我们俩都觉得很充实。我和鞘音在家庭餐厅用饮料吧的饮料乾杯,妄想下一场演唱会要怎么办……
各式各样……各式各样的画面接连掠过。
虽然隔天我逃走了,鲜明的回忆不是赝品,也不是幻想。
因为……那家伙也一样。我们共有的记忆绝对存在。
我们的轨迹在这个场所……
也确实存在过。
间隔规律的街灯朦胧的光线下,我操作自己的手机。轻轻贴上冰冷的耳朵。
那家伙的号码跟五年前一样。
收讯正常。
足以构成不死心的男人最后挣扎的理由。
…………
……
拜托。
…………
……
即使是太过纤细的丝线,只要没有彻底断掉──
在即将响到第十声的瞬间,机械音消失了。
我反射性检查萤幕,上面显示「通话中」的文字及秒数。
「如果我打错电话,很抱歉。」
原谅我──
「不过,如果你是鞘音,希望你听我说。」
对沉默不语的某人单方面地传达心意。
「……我害怕被你拋弃。我知道自己总有一天会跟不上你的才能,所以假装为你打气……逃走了。」
──听得见细微的呼吸声。
「我……不希望你成为职业歌手!我希望你为我唱歌!」
『──嗯。我也想为修唱歌。』
声音……连接上了。
『──你……修想要的话,我就会待在你身边。永远待在你身边。』
有人愿意抓住我伸出去的手。
「……为什么,我们以前没办法那么坦率呢?」
『──青春期……就是这样。我们的距离比恋人更接近,有些地方不先拉开一次距离,就不会发现……仅此而已。』
出生后十几年的人生都在青梅竹马身边度过的两人。
在一起是理所当然的关系,因青春期产生变化时,我们不知道该如何是好,连维持青梅竹马的关系都放弃了。
「假如我们不是青梅竹马,是不是就不会失去彼此的青春?」
『──不。』
「咦……?」
隔著电话都感觉得到。她好像有点不高兴,不知道是不是我多心。
『──跟你度过的每一天我都喜欢。所以别再说那种话了。』
「对不起……」
又被骂了。我大概跟爸爸一样,是在老婆面前抬不起头的类型。
『──离开你的五年间不是「空白」。我不想用那样的词汇概括。』
「我也这么认为。正因为失去了比恋人更接近的人,我才能重新确认自己的心意。」
痛苦过后失去的时间不等于一无所有的空白。
迫切渴望,互相追求到堪称病态的感情确实存在。
『──亏我还想斩断对你的依存……为什么要打电话给我?为什么要来见我?』
「过去,我虽然从你的身边逃离了……只有这份心意,从来没有消失。」
答案只有一个。
「因为我喜欢你。我发自内心希望你永远待在我身边。」
……沉默压得我喘不过气。
听筒没有传出任何声音。
这也很正常。
「我也最喜欢你了。从很久很久以前就一直喜欢著你。」
因为转过身,她就在那里。
带著柔和微笑,从正面凝视我的女孩。
「你……不是坐末班车……?」
「……在那种时机打电话……太奸诈了。知道你会来接我,我就必须等待。我会忍不住……想在那个地方跟你一起度过。」
迟来的第一通电话,是将我们牵在一起的魔法。
我发誓会去接她,所以鞘音相信了,为我停下脚步。
五年前我逃避了,但这次,最重要的这一次,我遵守了约定。
「对不起……我真的迟到太久了。」
「……我把你的手机输进通讯录喽。就算你拒绝我也会照做就是了。」
「不如说,麻烦你了。」
我终于成功追上她。
成功将心意传达给最爱的人。
「你一个人会弄吗?」
「别瞧不起我。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
兴奋地把我的手机输进通讯录的鞘音十分惹人怜爱。
「……你看,好了。」
她秀出登录完毕的画面给我看,比全世界的任何事物都还要可爱。
「我本来还以为,遇见你是因为我们的妈妈是同学,碰巧又住得近,出生在同一年,只是『单纯的运气』。不过,你不觉得如果是『命运』,听起来壮阔又浪漫吗?」
「呵呵……超做作的。这种台词用在歌词上就好啦。」
鞘音扬起冻僵的嘴角,露出淘气的微笑笑出声。
能够脸不红气不喘地讲出这种恶心的台词,现在的我没什么好怕的。
「我──想走在你身边。以同样的速度不被你拋下。我会努力……会为你活著,你愿意为我唱歌吗……?」
「……嗯。」
「你愿意再次跟我共度人生吗……?」
「……嗯。」
「松本修可以赌上一切,去喜欢桐山鞘音吗……?」
她的泪水从泛著泪光的双眸溢出。
看起来真的很高兴,纤细得彷佛轻轻一碰就会坏掉。
「慢死了……笨蛋。让我等这么多年。」
鞘音忍不住冲过来扑到我怀里。我用尽全力抱紧她,以免理应早已失去的触感和香气逃走。将纤细的身躯及一切拥入怀中。
我不会放手。因为……我们终于心意相通了。
「以后……我想跟你一起开很多场演唱会。」
让我们办很多场过去没开成的演唱会吧……
「想跟你……喝甜甜的酒。」
随时欢迎。
「跟你一起度过的日子……才不是幻想。」
五年前,我们陷入毒瘾与依存的关系。就算物理上的距离拉开了,精神仍无法分离。毒瘾发作,对方却不在身边。靠得比恋人更近的青梅竹马,由于太接近的关系焦点对不上。离得太远则看不见。
我们藉由一同找出适当的距离,笨手笨脚地走近对方。
为此画下休止符。
能在想碰的时候互相碰触。你就在连体温都能交换的距离。
愿意直接让我听你的歌声。光这样就够了。
不是青梅竹马,而是以恋人的身分。
让我们回归讨论著小小梦想、最自然的时光吧。
「鞘音,生日快乐。」
什么叫最后要笑著死去。
我要笑著跟鞘音一起活下去。
一直在那个地方──即使命运要拆散我们。
「请让我为你唱出跟你一起创作的新歌。」
即使重要的人、场所、回忆,被从记忆中夺去。
即使言语机能受损,无法呼唤她的名字。
即使身体麻痹,无法为这个人作曲。
即使双眼再也看不见最爱的人。
只要有人会因为我活著而得到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