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灯祭前一天。也就是有恋人的人会明显兴奋起来的圣诞夜……不过,我没什么时间感到兴奋。
练习演奏、作曲、编曲、帮SAYANE宣传、陪SAYA猫参加当地的活动、定期复健……时间转瞬而逝,再多都不够用。
身体不断积蓄疲劳,精神方面倒是挺充实的。因为经常跟鞘音在一起,对我来说每天都跟约会一样。
说到这个,臣哥和三云小姐会说我在「放闪」。但至少让我在这个洋溢圣诞味的季节尽情放闪吧。我也只能跟故乡亲近的朋友炫耀啊。
以鞘音的人气和身分,根本不可能正常约会,在人多的地方也不能表现得像情侣。所以我们会在家里附近偷偷牵手,一有独处的机会,偶尔还会抱紧对方。
彷佛在共享秘密的关系让心情更加雀跃。
然而,接吻的难度远比这更高。虽说我们之前是比情侣更接近的青梅竹马,当然还没接过吻。而情侣是接吻也不奇怪的距离……照理来说。
嘴唇要碰在一起耶。触感和气氛什么的……是我太陌生的世界。
再说,是要如何开启话题?是由其中一方提议「来接吻吧」,还是气氛会让身体自己采取行动?
恋爱经验只有国中生等级的我困惑不已,在桌上的歌词簿写下苦恼的心情。呃,其实我有很多剩余的工作要做……只不过一想到鞘音,情绪就会过度激动,除了恋爱什么都没办法想。
我才会将充满脑内的蒸气化为音色及文字抒发出来。
「……这歌词跟国中生的初恋一样。」
「哎,我的恋爱是停留在国中生阶段没错啦。」
咦?房间里明明只有我一个,怎么有人在跟我说话?
我转头望向声音来源,近在身旁的是……弯腰偷看我笔记的鞘音。我差点吓得轻声惊呼,但这样太逊了,所以我忍了下来。
「……因为你在发呆,我一直在看你。」
「我专心做事的时候会浑然忘我,麻烦叫我一下。请别偷偷观察。拜托了。」
「……呵呵,我会考虑。你发呆的表情太可爱,我搞不好能永远看下去。」
她淘气的微笑,明显表达出今后也会继续偷偷观察我的意思。
这样太刺激了,不要无声无息潜入我房间啊。
还有,也不要突然说人可爱。会害不习惯被夸的男人露出恶心的娇羞笑容。
「是说,你难得没事先跟我说就来耶。平常都会规矩地打电话或传讯息通知我的说。」
「……因为我们今天约在门口见面,你却一直没出现。」
约在门口见面……?
「啊,今天要排演!我忘得一乾二净……!」
隔了数秒钟,我想起今天要排演雪灯祭的演唱会。公司的杂务、练习表演曲目等事情忙得我晕头转向,害这件事从我的记忆中消失。还是说是因为我在想女朋友,忘记时间了?
现在可不是悠哉地妄想跟鞘音共度圣诞节的时候。我们和三云小姐约下午一点在旅名川滑雪场见面,集合时间快到了。
「……我来开车,应该来得及。」
鞘音得意地做出握著方向盘开车的动作。那坚定的自信是从哪来的?来不及也没差,希望她开车注意安全。
我们搭乘鞘音的车子离开松本家,花了二十分钟左右抵达旅名川滑雪场的停车场。平日的白色斜坡空荡荡的,半个客人都没有。
「喂~你们好慢喔~」
三云小姐气呼呼地双手扠腰站著,指著手表抱怨。
我走下车,低著头跟她会合。
「不用说了,我知道。八成是去约会对吧。哈,因为全世界都在过圣诞节嘛~」
她不悦地噘嘴,滔滔不绝地讽刺道。
「不是啦。我只是在把男生苦闷的心情写下来。」
「啥?不要一开口就跟我放闪────────────!你想跟怀著苦闷心情工作的我吵架吗──────────!」
三云小姐发出灵魂的咆哮,化为山中的回音弹回来。我不禁失笑,在周围工作的工作人员也藏不住微笑。
「反正一定是想到恋人~就忘了时间啦!」
被她说中,我以苦笑带过。由他人口中说出来,我开始觉得这么兴奋的自己挺丢脸的。
三云小姐大概是觉得嫉妒学弟太空虚,眼神变得柔和。
「好想为爱烦恼喔~好想谈恋爱喔~」
「我把你当成亲姊姊在挺。虽然我认识的人不多,但我会帮你介绍对象的。」
「被小自己七岁的弟弟关心的大姊姊好可悲啊……」
她垂著头流下心中的泪水,希望她坚强地活下去。
「……修,别看她这样,三云小姐也是有尊严的。是那些男人太蠢,放著高学历的活泼美女不追。」
「唔喔──!SAYANE小姐!女人的友情真美妙!」
三云小姐非常高兴,一把抱住鞘音……然而……
「……嗅嗅,有男人房间的味道!你这个叛徒!」
她敏锐地闻到异状,开始纠缠鞘音,果然是臣哥的妹妹。
经过片刻的闲聊,我们来到设置于滑雪场一角的活动会场。
帘幕包覆住舞台帐棚的骨架,巨大的厚重感端坐于纯白的画布中。各种灯光设备装在铁架上,扩音器、萤幕等音控系统也准备齐全。和观光协会合作的公关公司的职员一面下达指示,一面搭建快要设置好的舞台。
「前一天有很多事要做呢!尤其是排演,得在没观众的时候搞定才行。」
「所以今天才临时公休吗?也对,在营业日排演的话会被滑雪客看光。」
排演是用来确认演出流程,实际演奏乐器调整音控系统的,有观众在就不成立。尤其是室外活动,四周最好没有相关人士以外的人。正因为是平日客人少,晚间也不营业的冷清滑雪场才有那个时间给我们慢慢准备。
臣哥一家要上班上学,所以晚上才会来的样子。
「那赶快来复习当日的流程吧!」
我们在滑雪场的各个地方移动,听三云小姐说明。当天的节目、时程表、移动路线、等待地点等等,亲眼实际确认事先拿到资料的资讯。
「白天有SAYA猫的交流活动,黄昏开始要帮忙做雪灯,晚上是SAYANE的演唱会……还满忙的,做好觉悟吧♪」
回到舞台附近的途中,三云小姐带著灿烂的笑容对我们施压。行程虽然排得很紧,不过还是挺让人期待。
工作愈忙,我和鞘音不服输的斗志愈会熊熊燃烧。
「有件事想麻烦三云小姐,可以在缆车售票处附近设置物贩区吗?我想卖跟外包厂商订的SAYANE周边。」
「你也很精明喔~不愧是代表一家公司的男人!」
「这次是免费演唱会,所以我想靠贩售商品赚点钱。」
明明是突如其来的请求──
「OK!借你滑雪场的小帐棚!」
「谢谢!帮大忙了!」
我成功借到拿来卖腕带、毛巾等周边的空间。不赚钱的话活动也会受限,因此我想尽量获取利润。
相对地,我也不会吝于提供有意义的出资。为了将能掳获所有观众的心的完美SAYANE呈现出来。
当天臣哥和艾蜜姊预计来帮忙顾摊。这样我就能专心守望、犒劳鞘音了,我非常感谢他们。
一回到舞台,鞘音就拿著自备的电吉他奏响轻快的声音代替打招呼。透过混音器和效果器,从好几台扩音器放出的音波。
即使是便服加平光眼镜、鸭舌帽的下班模式,只要她一拿起吉他和立式麦克风,孤高就会降临。从平凡的少女切换成创作歌手的纤细表情。
音控人员边听边微调声音平衡和器材位置,频频催促鞘音继续演奏。让她在跟正式演出时同样的环境下演奏,我们演出人员、主办人员才能创造出理想的声音。
「键盘也麻烦了。」
我也不能只是在一旁看得出神。我弹了一段要在演唱会上演出的曲子,奏响各种音色。响彻雪原的琴声俨然是森林的音乐会。不晓得动物们有没有在听。
不过,弹起来比想像中更爽快,导致我沉浸在壮阔的感慨中。
「好──没问题。」
工作人员不可能知道我的心境,淡漠地操作音响。观众听见的声音、从萤幕传出的声音等等,熟练地反覆调整,记录当天的设定。
我的感慨逐渐被夺走。爱机MOTIF-ES7离我好远。手放在键盘上,却彷佛没在触摸它的未知的不悦。按住滑轮的指尖开始不自然地抖动。
藉由装出来的笑容掩饰异常的疲劳及四肢的异样感。在我和鞘音确认正式表演用的曲目时,不知不觉夕阳已被山峰遮住。
「唉……」
我坐在舞台边缘,猛烈袭来的倦怠感混入叹息之中。明明只有弹一部分的曲子,中间还夹杂频繁的休息……我却在途中累得喘气,产生手臂结冻的错觉,左手手指还快要抽搐。
旅名川祭的时候,至少我直到最后都弹得很开心。大概是兴奋超越极限,疼痛和疲劳的概念消失了吧。
现在的余味是苦痛。根本无法相比。劣化,或者说──衰退。现在没用的四肢感觉像不属于自己的异物。
「……辛苦了。」
鞘音慢慢坐到我旁边,把毛巾递给我。
「我只有简单弹一下而已,没流那么多汗啊。」
「……可是,你脸上……好多汗。」
经鞘音这么一说,我伸手抚摸自己的脸颊……满手都是黏腻的汗水。我用毛巾擦拭汗如雨下的脸,挂在脖子上当围巾用。
完全没感觉到热。身体也没像演唱会的时候一样激烈动作……仅仅是站在原地弹琴罢了。
「可能是因为我状况超好,不小心弹得太激动。」
「……这样啊。那就好……」
鞘音不安地望向下方。希望我还有办法靠装的掩饰过去,就算只有表面也好。
我不想害鞘音过度操心。不能给予容易被情绪影响的主唱负面影响。至少表情要装作平静,让她放心。
我才刚出院,复健也复健到一半而已。尽管身体因为手术及治疗的关系缺乏体力,今后会慢慢恢复。她是这么相信的。
太阳完全下山,滑雪场打开照明灯。现在时间接近下午六点,白光照亮了舞台帐篷,吵死人的厢型车驶上山路。
耳熟的嘻哈音乐朝这里接近,在无声的山林中轰隆作响。
「嗨──晚啊──!主角姗姗来迟喽!」
外型低俗的车子吵,打招呼的声音也很吵的前不良少年下班就立刻赶来了。他当然不是主角,而是观光协会的帮手这种彻彻底底的配角。
「正清学长好慢喔!作为惩罚,请你帮忙把观众席的积雪清掉~」
「哈哈哈!小事一桩!我去拿铲子!」
规模偏大的活动,观光协会会和公关公司合作,因此臣哥不会成为主办方的中心……但这个人只要找他,就会愿意过来。
一口答应三云小姐的命令的臣哥是镇上的万事屋。不对,是可靠的大哥哥。
他眉头都不皱一下,豪迈地笑著,就算是单调的工作也会带头去做。
然后,从同一辆车上下来的母女也不能忘记。
「小雏,你好♪我们只要试音就行了?」
「此地即战场……明日将化为掩埋战士声音及亡骸的圣战舞台。」
艾蜜姊跟莉洁在三云小姐的带领下走上舞台。
设置于舞台后方的鼓组是事先搬进来的要塞组合。光是鼓组就能把公民馆的舞台占去一半,不过这次的舞台比较大,从观众席看过来或许会觉得鼓组并不大……对站在附近的表演者来说,魄力却相当惊人。
一眼就看得出跟其他乐器队比起来,艾蜜姊的全套鼓组占了很大的面积。
艾蜜姊坐到鼓椅上,莉洁拿起吉他。
两人迅速开始试音,我和鞘音则在观众席旁观,这对母女真的很犯规。基本上,排演不是练习的机会。主要目的是为正式演出调整环境,因此只要随便弹几段即可。
她们演奏的声音却让人听得入迷。艾蜜姊不停用双脚踩双踏板,双大鼓震得地面都在摇晃,以及莉洁那调变效果强烈的旋律。
我和鞘音轻声倒抽一口气,化为杵在原地的观众。
座位统统是站席,所以没椅子。臣哥正拚命铲雪的冷清平原被大量观众挤满的景色,会带给我们多大的感动呢?
因为忙碌期而加班的妈妈也前来会合,从晚上开始,参加组的排练就顺利进行著。
「嘿咻,嘿咻,嘿咻!看我的,看我的,看我的!水啦────!」
在遥远的后方挥动铲子的那家伙好吵。
「哎呀~累死我了。你们也辛苦喽。」
三云小姐朝我们走来,递出热可可。声音低沉,强烈感觉到她累积的疲劳。
旅名川观光协会的员工很少。而且还因为高龄化的关系,称得上年轻人的只有三云小姐一个。她不仅成了指挥外聘员工的司令官,还把平板带过来处理文书工作,劳力活也有帮忙,十分威猛。
如果把事前计画、准备阶段也考虑进去,她应该很累吧。
「三云小姐工作做完了吗?」
「还没──!但我现在想喝,所以我要开喝了~」
三云小姐迫不及待拿到嘴边的是从哪个角度看都有五百毫升的高球。她挺起胸膛,光明正大喝起酒来的模样,甚至让人觉得勇气可嘉。
「我就是为了这一杯,今天才请家人载我过来的!如果SAYANE小姐能开车载我回家就太棒了!拜托!」
「……可以啊。我的开车技术有保证。」
「哇──!真的谢谢你──!」
是谁的保证呢……请来亲眼见证鞘音开到滑雪场的路途中,担心得身体忍不住往方向盘靠的模样。我觉得连这位聒噪的前辣妹话都会变少。
「不能忍到回家再喝吗?工作时间喝酒不好吧。」
「没关系啦。这工作不喝酒哪干得下去!」
打破寂静的,是晚上前来会合的人持续调音的声音片段。
她不顾形象地大口灌著高球,咕嘟一声吞下去,深深地叹息。彷佛浓缩了积蓄于心中情绪的二氧化碳雾气被夜晚吸入。
「嘿嘿嘿,好好笑喔。」
三云小姐斜眼看著在努力铲雪的臣哥,微笑地说。
「看到学长,会有种明天也要加油的感觉。觉得在那边倦怠、烦恼的自己太蠢了!」
「我有同感。只要那个人在,就没什么好怕的了……他就像值得信任的挚友。」
「对吧!他以前就是那样的人,长大后也完全没变喔!」
之前我就隐约察觉到了。
三云小姐总是用羞涩的眼神注视臣哥,提到他的时候语气轻快,不经意间露出的笑容是恋爱中的少女。一有机会──她的视线就会被臣哥夺去。
「我之前就在想,你为什么会在旅名川的观光协会工作?讲这种话不太好,可是那里的薪水跟待遇感觉不怎么样。」
「当然是因为我最喜欢故乡喽!」
三云小姐挺起胸膛回答,不过……
「……只有这样吗?那不是念好大学的人刚毕业会特地去选的工作吧。实际跟你见过面、说过话后,我也一直觉得很奇怪。」
鞘音跟著表示疑惑,三云小姐陷入沉默,看起来有点消沉。她将右手拿著的酒含入口中,直接喝光,拿起附近的桶子。
「不是什么大不了的原因……但不喝酒我大概说不出口……」
三云小姐蹲到地上,仰望站著的我们。
「我来教你们做雪灯!」
这句意味深长的邀约看似愉悦,却有股虚幻感。我和鞘音面面相觑,在三云小姐的催促下乖乖蹲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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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把一公升的瓶子放在桶子里。今天没带瓶子,就用我刚才喝光的高球罐代替吧。」
喔喔,在桶子中央放圆柱形的物体……吗?
「把雪塞满放了罐子的桶子。用手压紧,请尽量不要让雪垮下来。」
嗯嗯,在桶子里装满雪……
大概是因为经常要和客人或小孩说明,她的语气特别有礼貌,害我觉得怪怪的。
「桶子里装满雪后,拔出中间的罐子。然后呢?中央空出一个洞对吧。」
三云小姐拔出罐子,桶子里的雪便开出一个漂亮的洞。
「把桶子翻过来,倒出里面的雪。」
她按照自己的说明动作。圆筒形的雪在重力的吸引下从倒过来的桶子中滑落,我和鞘音「喔喔──」纷纷惊呼。
三云小姐拿出口袋里的蜡烛,放进雪上的圆筒形空洞。用打火机点燃……
「……好美。」
鞘音垂下眉梢,眯起眼睛轻声呢喃。
白雪做成的圆筒透出绝妙的橘光,洞里的火焰一摇晃,穿透雪的烛光也跟著舞动。俨然是以雪结晶为容器的天然灯笼。简单却美丽,颜色温暖却寒冷。
「往年也有很多带小孩来的人,所以……我也会像这样教他们用雪做动物!」
三云小姐熟练地用双手为从附近收集来的雪塑形,拿大概是要用在活动当天的叶子和树果装饰表面。
雪结晶做成的小鸡和雪兔就这么诞生了。从雪灯里透出的光芒让雪动物闪闪发光,宛如成了宝石饰品。
像聚在营火旁的森林里的动物。只是小孩子都会做的简单小物,却连大人都移不开视线,一下就被迷住。
「看,火的热度会把雪慢慢融掉,圆筒变薄了,对吧?这样照到外面的光的颜色就会变深!」
真的耶。内部的雪逐渐开始融化,摇曳的烛光变深了,不晓得是不是错觉。
「唉~『我本来不是想跟学弟妹一起做』的说。」
三云小姐淘气地感叹。
她之所以把蜡烛跟打火机带在身上,是为了邀请我们之外的「某人」。
恋人无时无刻都想注视的温暖色彩。我深深体会到这个祭典选在圣诞节举办的理由。
家人、恋人,或是单恋对象。在夜晚的雪原点亮跟心爱之人一起做的雪灯,神秘的光就会指出一条道路,彷佛在邀请你前往幻想世界的入口。
「……教我做法的就是正清学长。」
不知道是被独特的氛围影响,还是因为一口气喝光的酒让她喝醉了。
「若你们发誓明天就会忘,我能讲一下我『隐约记得的童话故事』。只有我知道的──三个留恋。」
曾经是辣妹的学姊严肃地对两位认真的学弟妹开口。
诉说随处可见,比在眼前摇晃的雪灯火焰更虚幻,与在场的某人的初恋有关的「童话故事」。
「以前,旅名川这个地方有位『雪人』。」
她平静地开口,张开双手收集雪,捏了两个雪饭团叠在一起,将其取名为雪人。
她让雪人坐在雪兔和小鸡中间。
在头部放上从被削掉一块的雪地里露出的枯叶,仔细打扮成「与某人相似的不良少年风短发」。
「雪人从小就喜欢『某家旅馆』的澡堂,跟住在那里的『小鸡』感情很好。雪人把年纪比自己小的小鸡当成妹妹一样疼爱,小鸡也把雪人当成亲哥哥崇拜。」
不知为何,是以现代为背景的童话故事。
我和鞘音都没有乱插嘴,嘴唇抿成一线,专心倾听。
「无自觉的初恋,在小鸡心中萌芽。」
三云小姐用树枝在雪上画箭头。
箭头从小鸡指向雪人。
「调皮的雪人,脑中只想著跟朋友一起玩。小学男生的思考模式就是那样吧。」
小学男生是讨厌被朋友笑的生物。而且也不是会想要真正的恋人的年纪,身为同性我很清楚。
「小鸡决定以妹妹,以众多朋友中的一人的身分待在他身边。这样雪人不会害羞,每天都在一起玩,也不会被同学笑。如果是妹妹,如果是像朋友一样的学妹,是不是就能一直在一起……不当情侣也没关系。小鸡是这样想的。」
小鸡选择暂时维持现状。
当时他们还只是小学生,不够成熟,不过总有一天双方都会意识到……或许她无意间梦想著两人在一起的未来。
「每天都在嬉戏的小学生活,因为年长一岁的雪人毕业产生短暂的空白。当时的小孩没有手机,他的男性朋友又多,因此两人见面的机会显著地减少。」
雪人无从得知小鸡的心意。察觉不了。
因为他只把小鸡当成其中一个朋友,当成妹妹看待。
他之所以会这样是小鸡自己的责任,是她的失策,是自作自受。
「好寂寞。小鸡……好寂寞。她希望至少一年一次,跟他留下美好的回忆。」
三云小姐的视线前方──
是因为圆筒慢慢融化,亮度持续增加的雪灯。
「小鸡鼓起勇气邀请他。成功独占初恋对象的圣诞节。」
那是十五年前的圣诞节。
为什么呢?明明是童话,明明是虚构的故事,却能轻易想像出那个画面。
「小学六年级和国中一年级……其他人果然只把他们当成一对兄妹,而不是情侣。雪人也一副『很久没跟妹妹一起来玩』的态度……小鸡则尽情享受了与恋人共度的感觉。」
三云小姐喃喃说道,用力沿著箭头描绘。
「小鸡自以为是雪人的女朋友…………享受了那段时光。」
沿著刚才从小鸡指向雪人的箭头,持续不停地描绘。
以免它消失。将其深深地刻在雪地上。
「雪人教了无知的小鸡雪灯的做法。在圣诞节当晚,跟初恋一起看著雪结晶发光的时间……她大概永远不会忘记。」
讲述童话故事的三云小姐脸上失去微笑。
「明年也要一起做雪灯喔……她因为太害羞、太紧张,最后还是没有把这么微不足道的口头约定说出来。那是她最初的后悔。」
两人过著幸福快乐的生活,可喜可贺、可喜可贺。结局并没有这么美好。
她眼底的忧愁透露出这个事实。
「升上国中后,小鸡取回了跟雪人的校园生活。重新迎接热闹愉快的日常……她原本是这样想的。」
三云小姐手中的树枝插进雪人旁边,画了个深深的箭头。
箭头前端──指著雪兔。
「和雪人同年级的雪兔在国中也是高岭之花。尤其是男生,一堆人喜欢她,雪人也……是对她有好感的其中一人。」
拿著树枝的三云小姐……右手像受寒了一样瑟瑟发抖。
画出来的箭头歪七扭八,她先用雪把它盖掉后,重画一个箭头……以小鸡为起点的单箭头。
「小鸡是妹妹般的存在……所以他毫不犹豫地来找她商量。说她是雪人的初恋……说他喜欢雪兔……」
将情绪投入其中,吐出脆弱话语的三云小姐,说不定忘记这只是「童话故事」了。明明是说故事的口吻,有时却会不小心用原本的语气说话。我和鞘音没那么笨,忍不住把身边的人重叠在虚构的角色身上。
我们默默屏息,为了掩饰心如刀割的闷痛,望向闪耀纯洁光辉的灯笼。
我、鞘音、三云小姐……都假装自己看得出神了。
「小鸡故作平静,自以为是地给他建议。在雪兔的『音乐教室上课的小孩』常来我家,要不要先跟他们打好关系?之类的……」
那个小孩到底是谁呢?
答案显而易见,两位学弟妹却说不出话。
那个狡猾的主意是小鸡建议的。成了几乎没接触点的雪人和雪兔迅速拉近距离的契机。
这是第二个后悔。
如果没有多给他建议,如果当初说服他放弃……
「说不定她心里还打著这样的如意算盘。认定不良少年雪人,不可能和清纯的雪兔交往……只要小鸡在他被甩的时候安慰他──」
逮到对方伤心难过的时候乘隙而入,说不定自己也会有机会。然而,未来并没有如她所料。静静于雪上画出来的箭头指向彼此,将雪兔和雪人紧紧连系在一起。
单箭头变成只有从小鸡身上延伸出的那一个。
「不过!『那家伙』很有男人味,又帅,对每个人都很温柔!高岭之花雪兔……自然也会迷上他……」
在内心盘踞的复杂情绪即将爆发,三云小姐回头望向背后,做了个深呼吸,放松僵硬的肩膀。大概是「悠哉的某人」唱著难听RAP铲雪的愚蠢声音给了她露出微笑的余裕吧。
「结果,小鸡和雪人就只有一起做过那次雪灯。隔年的雪灯祭……已经没有小鸡的容身之处。那两个人一起做雪灯的画面太适合,太美丽……她似乎连嫉妒的心情都没有了。」
三云小姐捡起雪制的小鸡,稍微放到雪人和雪兔后面。不远也不近。表示现状的三角形位置关系。
原本在自己身边的初恋如今在不同人身边欢笑。腼腆地红著脸,教其他人雪灯的做法。
「……知道他们两情相悦后,小鸡哭得很惨。从远方看著两人,又哭了出来。回到家缩在棉被里……继续哭泣。」
这个童话故事里面没有坏人。
仅仅是三人之中的两个人在一起──剩下一人成了旁观者。
正因如此,才会有种无法言喻的美感,比剧痛更令人难受。
「我喜欢……却又讨厌冬天。因为会害我想起想遗忘的感情。」
也没人能让她发泄积蓄心中的不满,每当圣诞节来临都会不断地后悔,任留恋融进银雪之中。无法逃离一刀又一刀凌迟自己的心情。
「喝了酒害我不小心说太多了。差不多该回去工作喽!」
或许是寒意让她酒醒了,三云小姐像要逃走似的站起身,不过……
「你还没说最重要的部分……!」
「……对喔。我……不对,小鸡在故乡当配角工作的理由……是吗?」
我激动地跟著站起来,叫住转过身的她。
「因为小鸡是个又俗又不肯放弃的可悲女人。怀著跟准备校庆一样的心情策划活动,结束后跟傻瓜一样大肆庆祝,想在最近的地方看到最喜欢故乡的学长的笑容。想一直维持学生时代的心情……」
她率直的目光,跟国中女生一样纯洁无垢。
「比起学历这种东西……她更想要『度过青春的藉口』。再一次就好,她想跟他一起做雪灯。每年都不好意思约人家……却又觉得一个人在那边紧张很愉快……真的是性格很扭曲的女人……」
雪人都结婚九年了,「沉默的单恋」仍在持续。
不惜拋下学历,追求自我中心的初恋。
让他穿上跟自己一样的旅中运动服,为故乡奔走,像孩子似的嬉戏。
即使这则童话故事不存在幸福快乐的结局。
若学生时期的日常能持续,若是喜欢的人愿意对自己展露笑容,这样就够了──
「因为小鸡只是自己一个人在『维持初恋』而已!」
她回头露出美丽的笑容。
啊啊,这个人的初恋专情又纯情,是个性格扭曲的方式很棒的女性。
「也许是时候该乾脆地被甩掉,为它划下句点了。小鸡觉得自己没告白,所以不算输……抱持著『或许还有希望』的误会。每年都在远远看著那个家庭做雪灯的自己真的很可悲……很痛苦。」
「三云小姐……」
「想在跟他告白被甩之前,两个人穿著制服约会,最后一起做雪灯。那就是小鸡的愿望。明天会是我的初恋……终于要结束的一天。」
与此相应的舞台就是今年的雪灯祭。
为了在这个尝到初恋滋味,悄悄结束的地方……驱散留恋和羡慕之情。
「都市传说什么的……真的有够愚蠢。会被那种传闻骗得团团转的人……长大了还在相信的傻女人……根本不存在吧。身边有这种人的话,很好笑对吧……」
「我……不会笑她。」
「那种东西……全是骗人的。绝对不可能……让单恋变成两情相悦。」
连树木都能吹动的风轻易地吹熄雪灯里的火。三云小姐留下悲伤的背影及充满留恋的话语,一步步走向前。
失去火焰色彩的雪人和动物们站在昏暗的白雪原上,默默目送过于扭曲的女人离去。
只能在外围看著怀上小小生命,成为三人家庭的幸福世界的未来。
我曾经希望冬天永远不要结束。
然而,这对小鸡来说──是永远不会开花结果的初恋的季节。
******
前一天的准备和排练结束后,聚集而来的人们直接原地解散。喝了酒的三云小姐由鞘音开车送她回三云旅馆。
时间已到了晚上十一点。旅名川坠入深沉的梦境中,轻型汽车的轮胎开过雪道的模糊声音显得比平常更嘹亮。
鞘音把车停在旅馆的停车场,让三云小姐下车──本来应该要这样的。
「啊──谢谢,谢谢!人人必备的不是学长而是学弟妹呢喵──!」
「唔哇,好重的酒味……三云小姐,你家到了喔──!」
她还从后座趴到坐在副驾驶座的我身上。呼出来的气酒味超重,不只是那罐高球害的。
我们的工作晚上九点左右就告一段落,臣哥和三云小姐却提议举办「准备工作慰劳会」这个神秘的户外酒会。于一望无际的滑雪场围著营火,喝酒和不含或少量酒精的饮品……
与故乡的朋友一同度过的圣诞夜是我这几年来玩得最疯的一次,深深体会到自己取回了青春。
「不过,我也喜欢学长──!他真的好帅,最喜欢他了──!啾啾──!」
「……不行。那个人是修,三云小姐不准亲他。」
「酒品有够差……鞘音,快把这个人丢下车扔进旅馆。」
喝得烂醉的三云小姐,酒品竟然比臣哥还差。
「SAYANE妹妹的嘴唇……看起来好好吃。我可以尝尝看吗……?」
「……绝对不行!我的嘴唇又不好吃!」
鞘音遭到接吻魔的袭击,摆出防御姿势拚命抵抗。
我和鞘音从两侧撑住像小鸟一样噘著嘴巴,想啄鞘音的三云小姐,半强制性地将她送下车。继接吻魔之后,接下来轮到睡魔。眼角下垂,一脸想睡的当事人整个放松下来,将全身的体重压在我们身上。
旅名川的人很相信当地人,不太会锁门。旅馆正门当然不可能不锁,但后门是开著的,我们便从后门进去,本想直接把三云小姐放在那边──
「带我回房间~被丢在这里我会冻死啦!」
「等……!请放过我吧……!」
她却像幼稚园小孩一样在闹脾气。话讲不清楚,让人头痛的大人往我身上抱过来。
生气的鞘音拉开烂醉如泥的三云小姐。
「SAYANE妹妹也行──!一起洗澡吧──!」
「……不、不可以……!修,想点办法……!」
现在是冬天。在门口从深夜睡到早上,隔天变成一具尸体都不奇怪。迫于无奈,我只好背起三云小姐。
虽然有点怕对身体撑不住,反正距离没多远,三云小姐又瘦,负担不大,可以当成简单的运动。
更重要的是,能实际感受到复健的成果,我满开心的。
「我的房间啊~直直往前走~爬那边的楼梯上楼~」
我感觉到紧贴在背上的三云小姐的触感及体温。听从不停在耳边呼气的指示,将她背到用纸门隔出来的和室。像在对待易碎物品般轻轻把她放在铺在榻榻米上的棉被上头。
「……我想换衣服~吶,我想换衣服~」
「请便。我们要走了。」
「我不想动~帮我拿衣服过来~放在衣橱里的红色高中运动服~」
三云小姐不停甩动双手……我女儿长得还真大只。如果艾蜜姊是会宠人的大姊姊,三云小姐就像会跟人撒娇的妹妹。虽然她比我大七岁。
鞘音打开衣橱,找到收在里面的运动服,递给过度撒娇的三云小姐。以红色为底的运动服绣著跟臣哥和艾蜜姊一样的高中名字。
「咦?春咲高中的运动服不是每个年级颜色不一样吗?为什么三云小姐的运动服跟高一个年级的臣哥他们颜色相同?」
我产生小小的疑惑。衣橱里放著红色和深蓝色的运动服,三云学姊的年级照理说是深蓝色的。
「嘿嘿嘿~♪正清学长高中毕业的时候~我跟他拿的~有学长的味道~」
三云小姐笑得嘴巴都合不拢了,用带著醉意的语气轻快地说道。
「帮我换衣服~欸欸,帮我换衣服嘛~我一个人换不了~」
「咦,我吗?伤脑筋……」
「……怎么可能啊。我来帮她换,你头转过去。」
被冷冷责备的寂寞男人决定来探索二十七岁单身女性的房间。
鞘音从半开的衣柜中拿出旅中的制服和运动服。用塑胶袋套著,疑似送洗过了,挂在衣架上。高中制服和开襟毛衣等衣服也收在里面。把头塞进去可能会闻到新鲜的女性气味。
「……头可以转回来了。不要一直盯著女生的房间看。」
在鞘音的警告下,我只好中断进行到一半的探索时间。
房间的主人换好高中运动服,仰躺著睁开眼睛又闭上。帮她盖好棉被后,三云小姐便乖乖坠入朦胧的睡梦中。
我随便看了几眼,感想是和艾蜜姊的房间相反。
有种游乐场的感觉,比起女生更像男生的房间,棒球手套、篮球、游乐器等玩具随便搁置在地上。
「……正清学长以前常来玩。学长会高兴……所以我把房间布置成男生的房间……到现在还是这种感觉。」
三云小姐似乎没睡著,恍惚地凝视天花板咕哝道。
在凝聚不舍及留恋的房间生活的三云小姐,脑内说不定仍萦绕著想回到过去的愿望。
频频回想起臣哥意识到恋慕之情前的模样,沉浸在模糊的面容中。
「明天,我会用我们的演唱会让你回归青春。总之先忘记一切,和臣哥一起享受吧。」
「……嘿嘿嘿,我好高兴。温柔的学弟是不可或缺的呢。」
三云小姐笑著抬起脸,用棉被裹住身体。由于时间将近凌晨十二点,我们准备离开的瞬间──
「希望圣诞节那天是大晴天!晚安!」
鼓成人形的棉被中传来她的声音。
晚安──我们留下这句话,关掉房间的电灯。
从旅馆后门踏出屋外的瞬间……白色结晶一落在肌肤上就消失了。没发现才奇怪。比起刚到三云旅馆那时,从夜空飘落的颗粒状的雪密度增加,遮蔽了视野和景色。
鞘音开过来的轻型汽车也染上纯白,地面的积雪厚到盖过脚踝。以白色圣诞来说,或许称得上过度服务了。
于旅名川长大的当地人不会称赞圣诞节的雪。因为早就看腻了,再加上除雪和路面状况恶化等缺点太过突出。
我们小跑步逃进轻型汽车,拍掉衣服上的雪松了口气。这时,鞘音忽然开始滑手机,把萤幕秀给我看。
「……看来会是个白色圣诞,虽然我早就预料到了。」
显示于萤幕上的是明天的气象预报。二十五日那天标记著大雪的图示,降雪量会从圣诞夜深夜……也就是现在开始持续增加。
白色墙壁附著在副驾驶座的窗户上,化为遮蔽夜空的纯白帘幕。
「唉,神真的很爱恶作剧。总是营造出自我满足的气氛,完全没考虑到人类的感受。」
渺小的人类违抗不了大自然强大的力量。面对再不合理的待遇,都无法开创未来。
所以,明知道这个行为跟自己的想法矛盾,我依然向神祈祷,因为没有抵抗的手段。
希望是我杞人忧天。
尽管只是乡下地方的小型活动,但在旅名川可是一年一度的圣诞夜祭典。
许多人帮忙准备,也有许多人在期待。有人被人手不足和预算不足搞得焦头烂额,还是一步步做好了准备。
有人为了让特定人物开心,四处奔波,以炒热故乡的气氛。
有人回想起失恋未满的苦涩,试图取回仅此一天的「初恋」。
我从覆盖住车窗的白雪的缝隙,看见那个人的身影。
旅馆二楼。理应早该入睡的那个人,站在房间的窗边,看著被冰雪侵蚀的夜空思念所爱之人。
希望明天能放晴。
她带著渴望的眼神轻启双唇,彷佛在对闷闷不乐的天空恳求。
隔天早上──旅名川的风景被抹成一片雪白,所有交通设施都停止运作。过于盛大的白色圣诞将无力的人类关在住处。
日常生活会经过的主要道路也整个被掩埋,连人行道和马路的分界线都看不出来。车流量较少的小路被放弃,甚至没有除雪车经过。
气象预报说等到晚一点,快要换日的时候,爱跟人作对的冬空也会停止哭泣。不过,星期日的圣诞节在开始之前,就无情地宣告结束。
三云小姐的希望遭到无视,连一年一次的机会都当不了主角。
连仅此一个的雪灯都点不燃。被停不下来的白雪流星雨压垮,被彷佛用污泥画成的厚重云层遮蔽,连愿望的边角都传达不了。
早上七点半。
雪灯祭正式宣布停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