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时钟小偷
只剩一根烟了。
我小心翼翼地取出最后一根烟,用右手把空烟盒揉成一团。
大学吸烟区的烟灰缸设于垃圾桶的上层,上面有口香糖、红笔涂鸦、被人踢凹的痕迹,宛如一只从没洗过澡的野狗般狼狈。「室外的垃圾桶感觉要脏一点比较靠得住。」我一边这么想,一边将烟盒投入漆黑的投掷孔中。我悠悠吸了一口烟,和平常一样,享受那寿命延长一秒的错觉。
对我而言,五月是既短暂又珍贵的月份。因为这座户外吸烟区没有屋顶,冬冷夏热,一下雨就淋成落汤鸡,所以五月在这里抽烟显得格外舒适宜人。虽说稍远处就有可以躲雨的吸烟区,但我总是选择这里。
原因只有一个,因为这里位于图书馆大门的旁边。
空堂时来这边放空抽烟,偶尔能遇见诗织。
「浅生!」
有女生在唤我的名字,但不是诗织。诗织不是这样叫我,也不会发出这么大的声音。
「浅生。」
我原本用手指夹着烟在擦眼镜,戴上眼镜抬头一看,一个女生「咚」的一声轻跳到我面前——是从大一就跟我修同一堂英文课的三谷。她留着浅咖啡色的及胸微鬈长发,每次都穿得跟杂志上的模特儿一样,今天穿着一套白色衬衫搭配牛仔裤,肩上披着绿色的开襟针织衫。
和大多文学院的女孩一样,三谷的个性开朗健谈,给人一种不太正经的感觉。
「辛苦了,你在干嘛?」
我睨了一眼旁边的烟灰缸。
「你说呢?」
「你在进行肺癌仪式。」三谷讲着讲着自己笑了,「好抽吗?」
「嗯。」
「借我抽抽看。」
有人从图书馆走出来,但不是诗织。
「那可不行。」
我躲开三谷伸过来的手,将烟摁熄在烟灰缸中。短短的烟身就这么坠入黑洞,消失在充满烟灰的黑水之中。我看了看手表,离第四节课还有五分钟。
「一起走吧。」三谷抬头看着我说。
「去哪?」
「你下堂课是什么?」
「美国文化。」
「哪间教室?」
「三十八号馆。」
「那,我也去上那堂课好了。」
「……为什么?」
三谷意有所指地轻笑了两声。标准的女生。我心想。净问些一目了然的事,该回答的问题却避重就轻。这种女生可爱是可爱,但相处太久会令人生腻。
我走出吸烟区,三谷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跟了上来。
「如果你不会吵我上课,就来吧。」
「那样很无聊耶!」
「老师比较有趣。」
「你的意思是,听老师说话比听我说话有趣?」
「我是说比听我说话有趣。」
「才不会呢!」
「好吧,那比听你说话有趣。」
「你很过分耶!说话超狠的!真是个虐待狂。」
虐待狂?这三个字有够蠢的。正要踏上楼梯时,我感觉到有人在看我,停下脚步转头一看,在学生餐厅的入口发现了视线的来源——诗织。
她好像也是刚注意到我,一副刚停下脚步的样子,嘴型呈「啊」的形状。身材娇小的她身穿藏青色洋装,在人群中显得更迷你了。
她向我轻轻点头示意。
好久没和她对到眼了。
每每和她四目相接时,我总是这么想。
「谁啊?你朋友?」
不等一脸愕然的三谷说完,我已朝诗织走去。见我走来,诗织瞬间显得有些紧张,我们认识也有半年多了,在同一间店打工,念同一所大学,就连学院也一样,真希望她可以早日习惯我们的偶遇。
「诗织,午安。」
一般大学生打招呼都是说「辛苦了」,但诗织不这么说,所以每次遇见她,我都会配合她改变打招呼的方式。
「午安,阿静。」
诗织微微一笑,笑容中混有两成的不知所措。
「你等等有课?」
「对啊,在楼上教室。你呢?」
「我本来第四节有课,来了才发现今天停课。」
我们无语对视了两秒,率先打破沉默的是诗织。
「阿静,上课时间到啰,而且你朋友在等你。」
我很想告诉她三谷不是我朋友,但说这种话似乎太自以为是了。
「好,那晚点见。」
「嗯。」等诗织点头后,我转身上楼,三谷见状赶紧跟了上来。
「她是谁啊?」
「学姐。」
「什么的学姐?」
「什么意思?」
「你没有加入社团不是吗?」
「是啊。」
我头也不回地开门走进教室,惹得三谷用鼻子哼气表达不满。
「浅生,你平常都驼背,刚才倒是站得很挺呢。」
***
「时钟小偷」是间二手书店兼杂货店,店主是一对三十几岁的夫妻——智子姐和彻哥。
这间店离我们大学走路十分钟左右的距离,约二十坪大,改装前原本是家咖啡厅。老旧的红砖屋身在五十年前是非常时髦的设计,如今看上去却像掺杂在彩色照片中的棕色复古照片,但我个人相当中意。
店里主要是卖艺术方面的杂志、西洋书籍,以及旅行、料理等较偏向个人兴趣的图书,漫画和文库本就比较少见了,而饰品皆出自老板夫妇之手。
上完第四节课,我直接前往「时钟小偷」,到达时正好是四点半整。这家店整体而言非常随性,班表其实没有太大的意义,我要几点来都可以。从今年春天起,工读生只剩下我和诗织。因我俩同属课业压力较轻的文学院,又都没有参加社团,所以经常泡在店里。
「……午安。」
见彻哥站在店门口弄东西,我上前向他打招呼。
他转头向我微微点了点头,那是他知道有人来了的信号。「沉默寡言」已不足以形容他不爱说话的程度,一整天没听他吭声是家常便饭。因此,每每看到人高马大、留着一头短发的彻哥,我总会想到巨大的岩石。
彻哥迅速完成手边的工作后,一言不发地开门走进店里。门上的挂铃叮铃作响,我因为想看他到底在门上装了什么,所以没有跟着进去。
「……」
咖啡厅时期沿用至今的焦褐色店门上,挂了一个约五十公分长、以各种颜色的毛线编织而成的小吊床,上面躺了一个红发女孩的布娃娃。这只布娃娃是店里的商品,小吊床则是第一次看到。
可爱是可爱,但有些莫名其妙。
打开店门,店里似乎没有客人。「时钟小偷」里总飘着一股微微的咖啡香,一进门就会沾上挥之不去的咖啡气味。
「喔!阿静!你来啦?看到了吗?」
柜台传来智子姐宏亮的声音。
「午安。」我走到她面前打招呼。
智子姐正在读一本如图鉴般厚重的书,见到我来,抬头给了我一个微笑。她平时总在看图片比文字多的书,脸上挂着孩子在圣诞节早上才有的开心表情。
「你是说吊床吗?」
「对啊,很漂亮吧?」
「怎么会突然想挂那个东西?」
「因为这个!」
智子姐把书转向我,那是一本介绍国外儿童房的室内布置书,上面的吊床和门口的如出一辙——彩虹色的七彩吊床从梁上垂吊而下,上头睡着一个小学生年纪的红发女孩。
「很像吧?我一直吵着想要,结果阿彻昨晚就帮我做了一个。」
彻哥虽然外表粗犷,双手却出奇地灵巧。无论智子姐提出多么夸张的要求,他都会设法完成她的愿望,像是两代同堂鸟笼、娃娃屋专用的上下铺,甚至是能够飞很远的竹蜻蜓,他都有办法生出来。
「好强。」
「阿彻真的很厉害。不过啊,我想要的其实是真正的吊床。」
「真正的吊床?」
「就是那种我可以睡的吊床啊,但店里应该放不下吧。」
「你要吊床做什么啊?」
「笨耶,这还用问?当然是躺在上面,一边喝清凉的柠檬水一边看书、睡午觉啊!」
智子姐的视线落在照片上,一脸陶醉的表情。一个老板娘该在店里做这种事吗?不,应该说,只有老板娘才能在店里做这种事。
我抬头看了看天花板。
「可是这里又没有可以吊的地方。」
「你也太切实际了吧。」
智子姐眯起双眼,用右手做出手枪的手势对我开了两枪。她的言行举止总让人想起某些青少年。
「我来顾柜台,你去内场帮小诗。今天要整理的书堆得跟山一样。」
应声后,我绕进柜台,走进一间两坪半大的房间。这里是智子姐口中的「工场」,彻哥正在里头做首饰。我打开工场前方的置物柜,拿出墨绿色的围裙穿上。这间店没有制服,工读生只需在便服外面套上这种围裙即可。
除了工场之外,内场还有小厨房、厕所、半大不小的仓库,以及空旷的工作区。我和诗织基本上都是待在工作区里,工作区的四周全是书架,中间有两张直并的长桌,桌旁放着五张散乱的折叠椅。今天长桌上放了将近三十本书,诗织正埋头检查其中一本,听到声音才抬起头来。一股微微的力量流向我的指尖。
「阿静,午安。」
「午安,我来帮忙了。」
语毕,我考虑了一秒钟,最后选择坐在诗织右方的第三个位子。在工作区,我还没坐过她旁边。
「时钟小偷」的工作内容是固定的——将店里刚收购的书分门别类,检查有没有严重脏污,选自己有兴趣的书来读,读完用麦克笔写文宣简介,每小时九百日圆。
诗织说「谢谢,麻烦你了」时,我偷偷瞄了她一眼。
「店门口新挂了一个吊床喔。」
她抬起脸来点点头。
「是儿童房照片集上的那个对吧?」
「对,而且上面还睡着一个娃娃。」
「那是我刚才和智子姐一起挑的,那孩子和吊床看起来最搭。感觉很幸福对不对?」
诗织轻笑了两声,垂下双眸。她有个习惯,笑的时候一定会微微低下头,柔顺的乌黑秀发也总会顺势垂至脸旁。那让她无论何时看起来都像在强颜欢笑,用笑容掩饰心中的寂寞。
我若无其事看向诗织的右手,确认她今天无名指上是否戴着戒指。
这已然成为我每天的功课。然而,看着那枚从未卸下的戒指,有时我真搞不清楚自己是该沮丧还是该安心。
移开视线,我拿起一本离自己最近的书,打算开始工作。
「那本书,」诗织像想起什么似的开口,「感觉阿静你应该会喜欢。」
我低头一看,是一本教人如何泡出美味咖啡的西洋原文书,封面印着两个装有咖啡的水蓝色杯子。
我的确很喜欢咖啡,彻哥泡的咖啡尤其好喝,但仅仅如此而已。说得极端一点,咖啡又黑又烫又苦,唯一的优点就是和香烟很对味。
「喔,对啊。」
我微笑回答。我知道,诗织对我的喜好不感兴趣,正确来说,是她根本不想知道。
诗织的周围仿佛有一层透明的膜,她自己不打算出来,也不准别人进去。她的状态已不能用「避世」来形容,而是死守着自己的城池,拼上性命也要与世隔绝。
所以,诗织总是小心翼翼地不去过问我的事情,也暗自希望我不要过度干涉她的领域。
也因为这个原因,我们的话题永远围绕着当下。
聊的事情与自己越无关,她越能够放松心情。这一点,诗织和一般女生完全相反。
——即使如此,只要能和她聊天我就心满意足了。
我总是这样安慰自己。
去年秋天第一次见到诗织时,她也几乎没开口说话。
***
我开始在「时钟小偷」打工是去年十月,秋意正浓的时候。
以前还是客人时,一开始吸引我的是店外的长椅。那是一张小型的儿童长椅,和伞架呈直角状排列于店门前,上面放着一块写着「时钟小偷」的牌子,以及几本店里的二手书,借此提醒大家他们是一家二手书店,而不是外观看起来的老咖啡厅。
长椅上的陈设约一周更换一次,有时是恐龙图鉴配上在日本没什么名气的国外作家短篇集,有时则是关于吸血鬼的杂志特辑配上球体关节人偶写真集。类型相当多样化,且老是散发出一股悲伤的氛围。每每经过店前时,我一定会看看这张悲伤的长椅,后来甚至还会刻意绕过去看。就这样,我成了店里的常客,有次智子姐主动向我搭话。
——真希望像你这样的孩子能到我们店里打工。
当时我不懂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即使到了现在,我还是不明白。不过,她说没事时可以在店里看书,没客人时还可以抽烟,这两点倒是相当吸引我。而且夏天考完汽车驾照后,我就一直想帮自己找份工作。
——请问一下。
——什么事?
——那张长椅平常是谁在布置的啊?
我之所以会这样问,是因为眼前这个人,也就是智子姐,完全和这张悲伤、阴沉的长椅扯不上边。
——是小诗布置的,很有品味吧?
智子姐的口气像是以女儿为荣的母亲。
之后我依智子姐的要求开始在店里打工。上班的第一天,我终于见到智子姐口中的「小诗」。那天我穿上围裙,和智子姐一起进到内场。一个女生坐在椅子上,见到我来急忙起身。
——我叫浅生静。
我率先自我介绍。
——我叫远野诗织。
她的声音小到几乎听不见,警戒的眼神有如一只遭人遗弃的小狗,充满了不信任。
——小诗,你帮我带阿静喔。
此话一出,诗织立刻对智子姐投以悲壮的表情,仿佛她交代的是三天三夜也做不完的苦工。
智子姐倒是不以为意,笑盈盈地往柜台走去。
——不好意思。
我说。
——不会。
她抿着嘴,全身僵硬地回答。那死命保持冷静的模样,让人联想到不愿承认自己迷路的孩子。
无论我说什么,诗织的回答永远不超过五个字。我并不健谈,所以不知道该怎么跟这种惜字如金的人聊天。我俩的沉默大赛就这么持续了一个月,好不容易,诗织才渐渐开始和我聊工作的话题。
——对不起,我个性比较怕生。
有次她咕哝道。
我们花了很长的时间,才慢慢有了言语交集——
直到那一晚我失了分寸,唐突地向她告白。
***
智子姐住的公寓离店里很近,大约只要五分钟的路程。「时钟小偷」一般都是七点关门,这天六点多,智子姐先下班回家,由我代顾柜台。柜台的人可以播放自己喜欢的专辑,但我没有换CD,继续听智子姐不断反复播放的邦妮·芮特。
今天一整天都相当清闲,我在柜台翻阅智子姐送我的一本卖相不好的原文书。六点半,店里依然没有客人,于是我开始准备打烊——简单清洁地板,收拾厕所和店门口的垃圾桶。这时,诗织从内场走了出来。
「我来检查书架。」
「麻烦你了。」
将客人乱放的书物归原位,是诗织的拿手绝活。
「……阿静。」
过了几分钟,诗织用比平常更飘渺的声音呼唤我。
「嗯?」
放下垃圾袋转过头,见她一脸对不起全世界的样子,我不禁失笑出声。
「在哪?」
「推理区……」
店里的书架很高,就连身高将近一百八十公分的我,也要伸手才能拿到最上层的书。人高马大的彻哥自然是没有问题,但智子姐和诗织两个人都构不到。因此,最上层的书架都是由我负责整理。
「那套书的集数排序乱掉了。」
「喔,好。」
我将错排成四、六、五、七集的美国推理旧作依序放好。
「抱歉。」
其实这根本花不到我一分钟的时间,她却一脸愧疚的模样。
「——你还记得吗?」
「记得什么?」
「有一次你为了搬梯子,摔了好大一跤。」
她轻轻咬唇,难为情地点点头。
诗织很不擅长拜托别人做事,所以我刚来打工时,她每次要拿高处的东西都是自己搬梯子,从不要我帮忙。
店里的梯子很重又不好搬。有次她在搬运途中绊到脚,连人带梯重跌在地。
当时我在柜台看书,赶到现场时,只见诗织傻傻跌坐在书架之间,脸上的表情活像只恶作剧被抓包的小狗。
——你在搞什么?你以为我干嘛特地请高瘦的男工读生?
从内场赶来的智子姐不禁提高了声量。「对不起。」诗织红着脸低头道歉。我像要扶起跌倒的孩子一般,俯身向她伸出右手。她抬起头,经过一瞬间的犹豫,最后还是伸出右手握住了我。
她的手很小,有些冰冷,一摸就知道是女生的手。
那是我第一次与她有肢体接触。
诗织起身后,立刻将手收了回去。
突然间,我的脑袋被人打了一掌,「啪」的一声把我唤回现实。我下意识地用手护住后脑勺,转头一看,只见智子姐双手扠腰,一脸气呼呼的模样。
——阿静你也真是的,别老发呆,机灵点好吗?
——对不起。
我乖乖道歉后看向诗织,她似乎想跟我说些什么,但还来不及开口,就被智子姐带到内场处理脚上的擦伤。
在那之后,诗织只好每次都找我帮忙。因为如果出了什么事,不只她自己会被骂,连我也会跟着遭殃。只能说,智子姐对诗织还真有一套。
「我还记得。」
见诗织心不甘情不愿地点头承认,我不禁露出苦笑,毕竟我不是为了羞辱她才刻意提起这件事。
「不用每次都跟我道歉啦,能帮你的忙我很高兴。——我先去收拾外面啰。」
「……谢谢。」
我走出店外,这周长椅的布置主题是「插画」和「装帧」。我将书一本一本叠起收好,叠在最上方的那本,封面是亚瑟·拉坎的画。
这张长椅看似轻巧,实际上却相当笨重。直到前些日子诗织才放弃反抗,乖乖让我收拾长椅。我为此感到庆幸,诗织身上充满了剪不断理还乱的死结,而我,总能耐心地一一将之解开。
打开挂着吊床的门走回店里,一股咖啡香扑鼻而来。彻哥又在内场泡咖啡了,我猜是要在下班后跟我们一起喝的。下班后喝完咖啡,收好咖啡杯,关上灯,我们三人一同走出店外。彻哥跟我们要走的方向正好相反。
和我一起回家时,诗织的神经比在店里时更加紧绷。但我从不戳破她,因为如果哪壶不开提哪壶,她又会露出束手无策的表情。几个月过去了,诗织一直没有对我卸下心防,所以我总是假装没事,聊一些像是「这只白尾巴的野猫常待在这里呢」这种不着边际的话题,让她知道我不会再向她告白(而且我也知道自己一定又会被拒绝),希望她不要那么紧张。
面对那无数的结,我只能发挥耐心一一解开。
我也是情非得已,毕竟,和她一起回家是我最期待的事。
***
「浅生!如果这班要聚餐的话,你会去吗?」
五月底的周四第三节课,三谷在三十一号馆的教室里问我。
这间英文教室并不大,总共只有十二张长桌,每张长桌配上三张椅子。我从以前就喜欢坐在窗边,一般都是坐在教室的最左方。真要说的话,我其实喜欢坐最后一列,但那里老是被不专心上课或爱讲话的女同学占据,所以我只能坐在倒数第三排附近。
三谷对座位似乎没有特别的坚持,但她最近大多坐在教室的左后方,隔一张椅子坐在我旁边。
「不知道……」
我没正面回答。打量了一下三谷,她今天穿着白T恤和绿长裙,肩上披着绿色的开襟针织衫。现在她用左手靠着我们中间的空椅子,身子前倾瞅着我,深锁眉头表达不满。
「什么叫不知道?」
「有空的话可能会去吧。」
「那我们挑你有空的时候办。」
后方传来一阵窃笑,是常跟三谷一起聊天的一群女生。见我眉头微蹙,三谷急忙辩解。
「没办法嘛,因为如果不这样,你一定不会来对不对?」
「聚餐啊……」
刚上大学时我还去过几次,后来就决定不再参加了。我不喜欢嘈杂的地方,酒量也不是太好,喝了酒也只会想睡觉,不会变得多话。简单来说,聚餐对我一点吸引力都没有。
「你不喜欢聚餐吗?」
「老实说,不喜欢。」
「你也太老实了吧!」三谷露出苦笑,「那你喜欢什么?」
「你是说哪方面?」
「你喜欢什么东西?」
我和三谷四目相接了两秒。「喀啦」一声,教室门被打开了,芝加哥出身的男老师应声走进教室。我和三谷赶紧坐好直视前方,这个老师很重视上课态度,也不允许学生在课堂上讲话。
我故作认真地听老师说明各地的英文口音,时而抄抄笔记,假装没看见三谷不时对我投来的眼神。
我喜欢什么东西?香烟、酸味较淡的咖啡、不错综复杂的推理小说、最后一列的窗边座位,不胜枚举。但无论我回答哪一个,三谷大概都不会高兴吧,她想听的是电影、美术馆这种答案,好借机约我出去。
老师一宣布下课,我立刻收拾东西起身就走。可想而知,三谷也跟了上来。她追到走廊上问我:
「你下一堂有课?」
「嗯。」
「什么课?」
「十九世纪的英国。」
「之后呢?」
「演习课。」
星期四我第一节到第五节满堂,因为「时钟小偷」公休。
三谷仍不死心——
「之后呢?」
「怎么了?」
「要不要一起去吃饭?」
我不忍心再问下去,因为平时总是眉开眼笑的三谷,此刻脸上已没了笑容。她正色抬头望着我,看起来像在生气,但我知道,她其实是在紧张。
单恋。
我在嘴里默念道,然后摸了摸右边口袋里的烟盒。
「……我要去抽烟了。」
「我可以跟你一起去吗?」
见我点头答应,三谷吸了一口气,急急忙忙地跟了过来。
我很清楚每一间教室到吸烟区的最短路径。
诗织今天应该是二、三、四节有课。春假时,我们曾在「时钟小偷」讨论排课的事,当时我问她星期四有没有什么推荐的课,她告诉我「十九世纪的英国」很有意思,又说「我打算选第二节的现代文学史,不知道有不有趣就是了」。于是我这两堂课都选了,不为什么,就因为诗织的几句话。
单恋。
「喂,只是去吃饭而已,应该可以吧?」
到吸烟区后,三谷的口气比刚才更强硬了。我叼烟点火,吐烟,就像每一个抽烟的人都会做的那样,帮自己争取时间。
「你跟荣子分手后,一直都是单身吧?」
「容子?」
话一出口,我才想到是「荣子」,一个去年忘了在哪里认识交往,我开始打工后很快就分手的女生。
「你认识荣子?」
「我们是同一个社团的。不过她不常来,我跟她也不是很熟就是了。」
我试图回想荣子是哪个社团的,但完全想不起来。好像是运动社团的吧?印象中她一天到晚都在说社团的事。
「你现在没有女朋友吧?」
「是没有。」
「你为什么突然变得那么高高在上?一开始明明就玩得很凶。」
「玩得很凶?」我吐出一口烟苦笑,「并没有好吗。」
「你跟荣子在一起前还交过一个吧?」
「我上大学后只交过两任女朋友。」
「那时候看你刚入学就交了女朋友,我还觉得你这个人真是不可貌相,是披着羊皮的狼。」
或许吧。
以前的我就是这样,只要有女生向我告白,我就跟她们交往,每一段恋情都不长久。分手了,只要等下一个人跟我告白就好,是谁都无所谓,交女朋友不过是我调剂生活的一种方式,就像沙拉里一定会有番茄那样的理所当然。
然而遇见诗织后,以前的我变得好遥远,我完全无法理解自己当时的所作所为。
「浅生,你有没有在听?」
「我现在没有女朋友,但是有喜欢的人。」
我弹了一下烟灰,抬头望向三谷。这句话来得太出乎意料,有那么一瞬间,三谷的脸上失去了表情,但她随即又露出笑容,用带点沙哑的声音说道:
「你真的是不折不扣的虐待狂耶。你们又还没交往,还是可以跟女生朋友出去吃饭吧?」
我微微一笑,可以是可以,问题是我不想。
我熄掉香烟,看了看手表说:「我要去上课了,课堂上见。」
见我转身就走,三谷连忙追问:「浅生,你喜欢的是之前遇到的那个女生吗?」
「之前遇到的女生?谁?」我转头反问道。
三谷一脸不悦。我举手向她道别,随即头也不回地离开。像三谷这种情意表露无遗的女生,该说她讨喜吗?是满讨喜的。但要说烦不烦,倒也挺烦人的。
毫无希望,却锲而不舍。
在诗织眼中,我是否也是如此呢?既讨喜又烦人,无关紧要,可有可无。
2生日礼物
「好大的雨。」
进入六月后,下雨的天数有暴增的趋势。「时钟小偷」的窗户很多,每每下大雨,玻璃就会发出令人不安的声响,与其说是潺潺雨声,更像是枪林弹雨。
「下成这样,感觉好像在洗车喔。」
智子姐边擦桌子边说。那张桌子是咖啡厅时代留下来的老古董,现在放在一进店的左手边,面对窗户的桌边放了两张并排的椅子。因被书架的阴影挡到,在外场是看不到这套桌椅的。
据说他们原本要把这张桌子处理掉,但因智子姐舍不得,最后还是留了下来。桌上摆着砂糖和牛奶,智子姐偶尔会与熟客在那边喝茶。
「等等有客人要来吗?」
「没有,刚才白井太太送了我们一块苹果派,我等等要跟阿彻一起喝下午茶。」
「在内场喝比较悠闲吧?柜台我帮你顾。」
「说那什么傻话,」智子向坐在柜台的我眨眼,「到内场喝的话,这张桌子也太可怜了吧?它一定很怀念咖啡厅时代,偶尔也要让它派上用场啊。」
智子姐无论对人、动物,还是东西都抱持同样的态度。如果诗织在场,听到这番话一定会莞尔一笑吧?可惜她今天不在,她星期三因为要上一堂很晚的专题讨论课,所以很少上班。
「阿静要吃吗?不会太甜喔。」
「好,那给我一点。」
「现在可是下午三点耶!是人都要吃点心吧。阿彻——!」
站在柜台旁的智子大声一喊,彻哥立刻从内场走了出来。智子姐右手扠腰问道:「你说,下午三点是什么时间?」当然,彻哥没有回答,只是默默走去冲咖啡,宛如一只泥娃娃。
智子姐将苹果派切块,分给我一盘后,自己坐在左边的椅子上等彻哥。半晌,彻哥端着咖啡出来,把我的那一杯放在柜台,静静走到右边的椅子坐下,那是他的固定座位。
从我的角度可以看到智子姐的背影以及彻哥的侧脸。他们夫妻之间的对话怎么听怎么有趣,因为几乎都是智子姐在自言自语。
「听说啊,白井太太的女儿看完《白雪公主》后,就一直吵着要她做苹果派给她吃,结果白井太太做一次就上瘾了。」
「《白雪公主》里面,我最喜欢吃肥皂的那一幕,我忘记是谁吃的了,有这一幕吧?有对不对?不过啊,我最喜欢的还是《美女与野兽》,你应该知道吧?你还陪我看了好几次呢。」
「下次我们来做苹果造型的饰品好不好?毒苹果也可以喔。」
「像是戒指、项链、耳环,还有胸针。对了!能做成雨伞吗?我最近在想啊,趁现在梅雨季,我们可以帮塑胶伞加工之类的。」
「我还想做雨衣,是我自己要穿的喔。」
「我小时候的梦想啊,就是当一个能把雨衣穿得很漂亮的女人。就像法国电影演的那样,记得吗?我之前给你看过明信片。」
「阿彻你就不太适合穿雨衣了,因为你戴起雨帽太吓人了,人家一定会以为你是小偷。你好像也不太适合撑伞耶,因为肩膀太宽,感觉就像个比例很怪的大只佬。」
「所以,雨天你就学美国人吧,你知道我在说什么吗?」
真是神奇的光景。智子姐滔滔不绝地从天南聊到地北,彻哥从头到尾都不发一语喝着咖啡,甚至连头都没点一下,两人却依然能够「聊天」。
「就是像电影那样啊!把风衣披在头上挡雨,我很喜欢那种风衣,下次生日送一件给你当雨衣好不好?」
这时,彻哥开口了。
他的声音相当低沉,讲话的方式又像在喃喃自语,所以我听不清他在说什么。只看得见智子姐竖起耳朵聆听的模样,听彻哥说话时,她总是全神贯注,非常认真。
「对喔!差点忘了!」
智子姐猛然转向柜台,把边喝咖啡边抽烟的我吓了一跳。
「阿静!我们要庆生!」
「帮谁庆生?」
智子姐飞快地走向我,我赶紧将没抽几口的香烟摁熄。
「小诗的生日快到了!她六月生日,你知道吗?」
「不知道。」
四月时店里也帮我办了庆生会,我从没向他们提过我的生日,应该是智子姐在我的履历表上看到的。那天智子姐说她要提早回家,我收完店后走进内场,智子姐却意外现身,准备了一大桌的三明治、炸鸡、马铃薯沙拉,彻哥还帮我泡了咖啡。当我还在错愕之中时,诗织拿出他们特别准备的礼物——彻哥亲手做的黑色皮革携带式烟灰缸,对我说:「阿静,生日快乐。」
自到东京以来,那是我最幸福的一次生日。
「好险,差点就忘了。」
「诗织生日是几号啊?」
「下周末,六月十九日。我们一起帮她庆生吧!」
「好。」
智子姐目不转睛地盯着我瞧,我无言相对。这个人到底知道些什么?又了解到什么程度?我不清楚。但是,她应该知道我喜欢诗织,只是没有宣之于口罢了。
「要送她什么好呢?阿彻,做饰品送她吗?」智子姐转向正在收拾桌面的彻哥。
彻哥抬起头来没有回答,智子姐却一副了然于心的样子。
「也是,她除了那枚戒指,根本不戴其他饰品。虽说送书或CD也不错,但总觉得少了点什么。阿静,你觉得呢?」
我努力回想至今与诗织间的对话,想寻得有关她的喜好的线索,一时之间却毫无头绪。真后悔刚才把香烟熄掉,她喜欢什么?收到什么生日礼物会开心……
「红茶之类的吧。」
正当我为自己的缺乏创意而蹙眉懊恼时,智子姐「啊哈哈!」地大笑出声。
「你啊,从没送过女生礼物对不对?」
「……有啊。」
「是用心挑的礼物吗?」
「……」
这人的观察力怎么这么敏锐?我确实没用心帮女生挑过礼物。以前无论是女朋友生日还是白色情人节,我都是送对方强迫我买的东西。
「这样好了,你再想想,今天下班前我们再讨论一次,阿彻也要想喔!看谁的点子好就采用谁的。十九号那天,我们就跟阿静生日时一样,下班后在店里给小诗惊喜。那天是周五,我可以在家慢慢准备,做出比阿静生日时更豪华的大餐!」
周五我和诗织都没课,可以顾店一整天,所以智子姐和彻哥会在周五轮流排休。因此,就算智子姐那天没来也不会露馅。
智子姐露出贼笑,用右手做出手枪的手势对我开了一枪,我则面无表情地默默承受。彻哥悄无声息地走进内场,智子姐见状也跟了进去。几乎在此同时,一位中年女客人开门走进店里。
「欢迎光临。」我反射性地出声招呼。
然而,此时我的脑中只剩下一件事情。
牛角面包、手写信、音乐盒、有插画的古老童话书、奶茶、不完整的月。
这些都是诗织喜欢的东西。
***
周二因为第三、四节有课,我通常都会提早去学校,到学生餐厅吃点东西果腹。意大利面、咖喱饭、拉面……学生餐厅卖的,净是些吃完一小时之内就会忘记自己刚才吃什么的餐点,而且分量通常很多,我每次都吃不完。
这天,我在中午十二点半来到学生餐厅,点了盘茄子培根意大利面,选了角落的位子坐下。拥挤的学生餐厅看起来人声鼎沸,但因为我戴着耳机,耳机里杰克·怀特的歌声盖过了外头的喧嚣,所以不知道实际到底有多吵。
我从小就讨厌人群,小学时还因为不习惯团体行动而不喜欢上学。因每次稍不留神就会跟不上其他人的脚步,所以大家都笑我是「安静的静」,说「安静的静经常沉浸在自己的世界」。
忘了从什么时候开始,我无论何时何地都在听音乐。
我喜欢吵闹的摇滚乐,所以非常讨厌「安静的静」这个称号。
我忍受着油腻的培根,只吃了半盘就把托盘还给餐厅。正打算出去抽烟时——我停下了脚步。
我先是看到了诗织,她坐在餐厅门口附近。会先看到她也是无可厚非,毕竟走在学校时,我总是下意识地寻找她的身影。真难得,她应该比我更不习惯面对人群,我从没在中午的餐厅遇过她。
诗织穿着灰色的薄毛衣在跟人聊天,看来天要下红雨了。跟她讲话的那个人背向我坐着,还好是个女生,还好?浅咖啡色的头发……我先是愣了一下,才发现情况不妙。
是三谷。
我几个箭步走向她们,诗织率先发现了我,正当她准备开口时,三谷却转了过来。
「喔,浅生,辛苦了。」
诗织一脸困惑,三谷则是满面笑容。
此时此刻,我的脸上是什么表情呢?
「你搞什么啊?」——我很想对三谷兴师问罪,但又怕诗织察觉到我的怒气,只好将这句话硬生生地吞了回去。
「你在干嘛?」
这句话是在问三谷,这情况怎么想都是她故意设计的。
「我在路上遇见学姐,想说跟她聊聊天啊!」
三谷一脸无辜地回答。我看向诗织,她微歪着头,脸上挂着尴尬的微笑。
餐桌上有一份吃得精光的套餐及两杯水,套餐是三谷的,诗织面前的水状似一口都没动过。见诗织将双手放在膝上,我想,在跟三谷聊天的期间,她肯定一直在用左手摸右手的无名指。
那是她紧张时的习惯。我们刚认识时,她常在我面前做这个动作,所以我很快就注意到那枚戒指,即使我根本不想注意到。
「她说她是你打工的前辈,浅生,我都不知道你有在打工耶,而且还是服务业,好难想象喔。」
「——诗织,你可以先走没关系。」
诗织闻言睁大了眼睛,但三谷马上插嘴道:「你干嘛啦!只是聊聊天有什么关系?你也坐下来一起聊嘛!」
「你本来应该是要去图书馆吧?」
诗织的课表我记得一清二楚。她星期二只有第四节有课,会提早来学校,一定是为了要去图书馆自习或看书。
诗织尴尬地瞄了一眼三谷,微微点头道:
「没关系,阿静,现、现在是午休,我……」
这里人那么多,再加上才刚认识三谷,诗织一定非常紧张。但即便如此,她还是不忍心拒绝三谷的邀约。我看了看手表,离一点还有十分钟以上。
要我在这样的状况下聊天?一分钟都别想。
「我要去抽烟了,要跟不跟随便你。——先失陪了。」
这段话前半段是对三谷,后半段是对诗织。说完我便头也不回地离开,只听见三谷在后面叫道:「啊,等一下!浅生!呃,学姐不好意思,辛苦了!我们下次聊喔!」然后急急忙忙追出了学生餐厅。
「喂,浅生,你在气什么啊?」
「并没有。」
不行,我这个样子一看就知道在生气,于是我在自动贩卖机前停下了脚步。
我不喜欢罐装咖啡,但碍于咖啡厅太远,只好勉为其难地投入一百圆硬币,买了罐无糖黑咖啡。接着吸了一口气,转头对三谷说:
「你要喝什么吗?」
「咦,那……嗯……茉莉花茶好了。」
茉莉花茶只有宝特瓶装。我投入一百四十圆,按下按钮,滑溜溜的宝特瓶「咚」的一声掉了下来,发出比罐装咖啡还要沉重的声响。三谷接过饮料后抬眼看我,不好意思地笑了两声。
罐装咖啡的味道类似现泡的黑咖啡。我在吸烟区的长椅坐下,三谷也有样学样坐在我旁边。今天的垃圾桶依然漆黑一片,毫无希望地承受一切。
将烟点着后,我深深吸了一口,闭上双眼片刻。
为什么我要那么生气?
睁开眼睛,三谷正盯着我瞧。
「谢谢你请我喝饮料!」
「嗯。」
「……浅生,你之前是不是有跟我说过,不喜欢别人直接叫你的名字?」
我漠然地吞云吐雾,一时间没有回答。安静的静,人如其名。
「你有在听吗?」
「是不喜欢。」
「那个女生就可以?」
「店里的人都叫我阿静,因为老板娘这样叫我的关系。」
「什么啊?」她嗤笑出声,「那个老板娘对每个人都这样吗?」
并不是。总之,别人不行,但智子姐就是可以。
有些人喜欢刚认识别人就直接叫名字,基本上我很受不了这种装熟魔人,但智子姐不会让我有厌恶的感觉。即便是女朋友,我也无法忍受每天跟同一个人相处,但我却一天到晚往「时钟小偷」跑;我从没告诉任何人自己对诗织的单相思,但我可以容许智子姐知道。
我想诗织大概也是一样。在智子姐面前,诗织显得比平常更稚气。和智子姐聊天时的她是最放松的,总是发自内心地笑,也不会抗拒回答比较私人的问题。
「……嗯,算是吧。」
「她说你们在二手书店工作。」
「你们聊得这么深入?」
「才没有呢,她啊,该怎么说呢,还满怕生的。」
「你为什么要跟她搭话?」
「在路上偶遇,我就鼓起勇气跟她说话啦。因为我想知道她是什么样的人嘛。我这个人做事不太考虑后果的,如果让你感到不开心,我很抱歉。」
「我没有不开心,只是吓到了。」
我说谎了。冷静思考一阵后,我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反应那么大。因为我不希望别人擅自闯入「时钟小偷」的世界,闯入那个有诗织、智子姐、彻哥的地方。那里对我而言非常特别,他们三个对我而言也是特别的人,但三谷不是。所以当我听到三谷说出「时钟小偷」四个字时,才会心生不悦。说来残忍,但却是事实。就这点而言,我像个什么都要保密的孩子。
我就这样离开,诗织想必也会觉得困惑。
「浅生。」
「干嘛?」
「我第三节有课,第四节可以跟你一起上美国文化吗?上周的课程内容还满有趣的,我会乖乖听课,不会跟你讲话。」
「你想偷偷旁听,不需要我的许可吧。」
「……你今天晚上要干嘛?打工?」
「嗯,对。」
「我们社团今晚要聚餐,吃完饭还要去夜唱。」三谷笑着说完后,将饮料盖好,一鼓作气站了起来。
「……你为何就是不死心。」我熄烟呢喃道。
她转过头来,由上往下看着我。
「我不会放弃的。」
她一脸认真说完后,又恢复平时的灿笑。
「那我先走啰,浅生,待会见,辛苦了!」
我举起单手向她示意。她走远后,我摘下眼镜,用左手的拇指和食指按摩眼周。重新戴上眼镜后,我微微叹口气,起身戴上耳机,走入络绎不绝的学生群中。途中不小心撞到别人的肩膀,我没有道歉,甚至连头也没回一下。
——快点。
好想快点去「时钟小偷」。
在那里的我,心是最温柔的。
***
这周的长椅布置主题是梅雨,上面放了五张有雨景的电影DVD——《龙猫》、《刺激1995》、《第凡内早餐》、《爱我别走》、《花与爱丽丝》。我只看过前面三部作品,也只记得《龙猫》和《刺激1995》里的雨景。
七点十多分,我抱着长椅走入店内,正好和在门边除尘的诗织对到眼。
我跟她分别在今天四点半、五点左右到店,但因被指派了各自的工作,一直没有机会独处,所以还没机会聊到今天在学生餐厅发生的事。
「智子姐呢?」
「她在内场讲电话。」
「是喔。」我将长椅搬到角落。现在店里没有客人,外头还下着雨,我觉得自己比起洗车厂里的车,更像是被关在水族馆里的鱼。
「你喜欢雨天吗?」
「我喜欢电影里的雨天。」
见她露出微笑,我倒抽了一口气。
「那个,今天中午很抱歉。」
诗织低下头,静静地看着我。
「给你添麻烦了。」
「——怎么会,」她的声音越发微弱,「别那么说。」
「她有问你什么奇怪的事吗?」
诗织低下头,用左手抚弄右手的无名指。
「没有……她只有问阿静你的事。」
「会去向陌生人询问我的事,本身就很奇怪。」我衷心说道。
「她问我是不是你的学姐、是哪里的学姐,我跟她说,我们在同一间店打工。」
「然后她就把你强行带到学生餐厅?」
「也不是啦,嗯……三谷跟我说,她一直想去学生餐厅吃饭,但不想一个人去,问我有没有时间陪她一起去……」
「莫名其妙。」
「……抱歉。」
「不,我不是在说你……」
「……她只是……」
诗织抬起头来,和我四目交接后,又立刻俯首。
「什么?」我看着紧握着戒指的她。
诗织仿佛下定决心般再度抬头。
「她只是想了解你。」
「是没错。」
我的口气不带一丝情感,有如雨滴般冰冷。诗织原本要继续说下去,发现我直视她的眼神,便闭口作罢,露出一种失落的悲伤表情。
三谷喜欢你——
我知道诗织想说的其实是这个,她也知道我明白三谷的心意。我们总是这样,摸索彼此的界线,却从不踏进对方的领域一步。我这么做是不想让她离开,她这么做是不想靠近我。
我伸出右手,摸了一下她低着的头,手上传来发丝的柔软触感。诗织抬起头,愕然地看着我。我移开了手。
「我去拖地。」
语毕,我往内场走去。站在电话前的智子姐闻声,转过头来对我说:「啊,阿静!刚才客人打电话来请我们帮他留书,拜托你把这张纸上写的三本书找出来,标注好放在显眼的位置好吗?他明天中午十二点左右会来拿。」
「知道了。」
我接过便条纸,三本都是我没看过的书,从书名来看,应该是建筑的相关书籍。就女性的字来说,智子姐的字大而方正,果真字如其人。
「……发生什么事了?」
见智子姐探头盯着我瞧,我赶紧低下头。
「没什么。为什么问?」
「嗯——」智子姐眯起单边眼睛,「因为你脸上一点表情都没有。」
「智子姐,你知道诗织的戒指是谁给她的吗?」
不知道为什么,我就是想问。
智子姐先是吃了一惊,往我背后偷看了几眼,确认诗织不在后,才抬头回答我。
「不知道。」
「我刚刚是在想这件事。」
「……是喔。」
智子姐难得在我面前低下头。我将便条纸收进围裙口袋,从置物柜中拿出拖把,以及国中扫地时用的那种水桶。
「阿静。」
「嗯?」
智子姐对我露出成熟的笑容。
「星期五玩得开心点喔,你选的礼物非常棒。」
「谢谢。」
我回她一个微笑。
诗织在店里巡视书架,将商品物归原位。走在高大的书架之间,她看起来就像个误入异世界的少女,孤独而慎重。我一边看着她的背影,一边将烟放入口中。
能聊的话题、不能聊的话题。能问的事、不能问的事。
和诗织相处的过程中,我学会了察言观色,这该说是一种进步吗?还是……?
为了和她保持这样的距离,我绝不能跨越那张透明的膜。
***
星期三,诗织没来「时钟小偷」,但因为这天她有专题讨论课,所以我也没作他想。星期四第二节课,依然没看到她的身影,这是她第一次缺课,一股不好的预感涌上我的心头。
时间来到周五,诗织的生日。
这天天空下着绵绵细雨。十一点左右,我走进「时钟小偷」,只见智子姐双手抱胸,一脸不悦地坐在店里。不好的预感最后都会成真。
「诗织今天请假吗?」
「讨厌!」智子姐高声抱怨道,「这孩子真是的!竟然在生日当天感冒,也太会选时间了吧!你们说是不是?」
诗织感冒并不稀奇,她偶尔就会跟店里请病假。
「她昨天就没去上课了。」
「你早就知道她生病了?」
见智子姐火冒三丈的模样,我不禁低下头。
「我们星期四修同一堂课,她昨天就没来了,我也没想那么多。」
「真笨耶,这种时候应该马上跟我联络吧?庆生计划都泡汤了啦!」
智子姐发出一声怒吼,气得直跺脚。这时,彻哥一声不响地从内场走出来,在她旁边放了一杯咖啡。
「没办法。」彻哥用低沉的嗓音说道。
我感到非常惊讶,因为彻哥鲜少参与我和智子姐的话题,今天却难得开金口。他瞄了我一眼,像平常一样对我微微点头示意,又默默退回内场。智子姐板着脸拿起咖啡杯,看她不开心的程度,仿佛是自己的生日被搞砸似的。
「今天我们直接杀去她家。」
「你是说……诗织家吗?」
「当然啊,这还用问?我有她家钥匙,直接开门进去就好了。阿静,你也一起来。」
智子姐眼中充满怒火。正当我在烦恼该怎么反应时,彻哥再度现身,塞给我一杯咖啡和一件围裙,在智子姐旁边放了一张圆椅,然后又无声无息地消失了。我想,他是要我陪他老婆说话。
我乖乖穿上围裙。
「你怎么会有她家钥匙?」
我故作镇定地问道。智子姐叹了一口气。
「我命令她给我的。阿静,你知道她大一的时候有多糟糕吗?」
我摇摇头。我第一次见到诗织,是她大二时的秋天。我对那之前的诗织一无所知,她的过去离我非常遥远。
「小诗第一次来店里是大一的……夏天左右吧。她跟你一样,一开始是我们的客人,总是独来独往,瘦得像只弱不禁风的小鸟。」
「每次她来我都会跟她聊天,但一直熟不起来。像我这么健谈的人耶!所以,有天我就约她一起喝茶,半强迫地把她拉到那边的桌子旁坐下。」
「阿彻帮我们泡了咖啡,我则端出手作的戚风蛋糕。那段时间我刚好在看一些小时候看过的书,所以一直跟她聊米歇尔·恩德的事。只有聊到书的时候,小诗才会稍稍卸下僵硬的表情。」
「我花了很长一段时间说服她到我们店里打工,因为她实在太令人担心了,就像个玻璃娃娃,不管她就会支离破碎。」
「小诗从那时就体弱多病,虽说现在她也常感冒,但那时可不是感冒这么简单,一下贫血,一下流感,一下又肠胃炎,反正流行什么她就得什么。她啊,对这个世界太没斗志了。」
「还记得她得流感那次,我去她家看她,按了好久电铃都没人来开门。后来在门外接到她的电话,她用快死的声音跟我说,她本来要来帮我开门,可是才从床上爬起来就不支倒地,还跟我道歉。」
「好不容易进去后,眼前的情景吓了我好大一跳。她的冰箱是只有微波炉大小的行动小冰箱,里面什么都没有,这样当然吃不胖又容易生病。」
「所以我才硬跟她要来备用钥匙,在她请病假时强行去她家照顾她。那次我对她发了一顿好大的脾气,说,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会堕落至此,你不想说我就不问,但你至少要好好吃饭,好好活着!——然后,小诗她……」
原本滔滔不绝的智子姐,说到这里却突然闭口不语。正在喝咖啡的我,瞥见她湿润的眼眶。
「小诗红了眼眶,却没有掉泪,只是一脸苍白地看着我,双臂颤抖着,左手紧紧握着右手无名指。反倒是我,莫名其妙地哭了出来。后来我煮粥给她吃,她向我道歉,并跟我保证以后会好好吃饭,我才放下一颗心,带着备用钥匙回家。从那次以后,她的情况开始慢慢好转……本来以为已经没问题了……真是的。」
智子姐胡乱擦去脸上的泪水,一鼓作气地站了起来,把站在一旁的我逼得直往后仰。
「我今天非去小诗家不可。你不进门也没关系,但一定要跟我去,这是老板娘的命令。」
屈于智子姐的威势,我点了点头。之后智子姐快步走进内场,我则伸出右手将烟灰缸拉到眼前,点火抽烟。
智子姐说的一字一句都烙印在我的心头。
我闭上双眼,想象宛如玻璃娃娃的诗织,眼眶泛红却没有掉泪的诗织。
她是从什么时候变成这样的?
她大一的那一年,我高三,在他乡过着毫无目标的生活。
我好想遇见她,我好想早点遇见她,多么希望我们没有这一年的隔阂。
我微微叹口气,弹掉烟灰,再次叼起了烟。
——你至少要好好吃饭,好好活着!
诗织是个老实的女生,沉静寡言,从不信口开河。
所以,她只答应智子姐要「好好吃饭」,却没说要「好好活着」。
***
七点整,智子姐准时打烊,将收店工作交给彻哥,和我一同出发。
雨停了,空气中仍充满湿气。
「你有先联络诗织吗?」
智子姐抱着礼物纸袋走在稍前方,我则拿着她刚才叫我去超市买的东西,有水果、酸梅、鸡蛋、宝矿力水得,以及一盒巧克力冰棒。
「没有。」
智子姐今天一整天都说话带刺。因太过担心别人而闷闷不乐,倒很符合智子姐的个性。我是还好,彻哥就没那么幸运了,一连扫到台风尾好几次,一脸有苦说不出的表情。
——静,火。
一整天下来,彻哥只对我说了这两个字,因为他的打火机被智子姐以「你抽太多烟了吧,这样对身体不好」为由没收了。虽说是正当理由,但实在有些唐突。彻哥乖乖交出打火机,过了一阵子,才趁智子姐不注意时跟我借火。即便被智子姐迁怒,彻哥还是平常的彻哥,虽说比平常更沉默,却也没有生气。这对夫妇,心地真是出奇地善良。
「阿静,谢谢你陪我。」
「别那么说,我也很担心诗织。」
「你其实想要一个人去吧?」
智子姐转头问道。
「不,你在比较好。」
这是我的真心话。如果只有我一个人去,诗织肯不肯开门都是个问题。
智子姐「啊哈哈」地笑了。
和智子姐走在平常和诗织走的路上,有一种相当奇妙的感觉。两个人无论是背影、走路方式、走路速度、说话方式还是散发出的气息,都有如天壤之别。明明走在同一条街道,却有着不同的风景。看着智子姐节拍器般轻快的步伐,不知不觉中就到了诗织家的巷口。
「你都送她到哪边?」
「到这里。」
一直到去年为止,我都是送她到公寓楼下,但自从告白之后,就只送到这里了。诗织并没有要求我这么做,但我知道,只有这么做诗织才会安心,因为她需要极大的私人空间。
「是喔。」
智子姐笑盈盈地走进巷子。平时对我而言如此遥远的公寓,此时此刻却近在眼前。面对前方的未知之地,我不禁有些踌躇。智子姐倒是毫不在意,快步走进公寓按下电梯钮。
「她住三楼,三○三号房。」
我点点头,暗自祈祷智子姐没看出自己的紧张。
走出电梯,我们来到诗织的家门口。智子姐虽然有钥匙,但还是按了门铃。「叮咚」一声,没有人来应门。
「小诗,我进去啰!」
智子姐大喊完后不忘叮咛我:「你先在这边等。」
「好。」
我站的位置看不到房内。智子姐驾轻就熟地开门,「我进来啰!」门应声关上后,随之而来的是一片寂静。
我靠在走廊墙上,将适才屏住的呼吸一口气吐了出来。恍惚拿出香烟,正要点火时,房内传来一阵惊叫:「阿静!」
这一声吓得我连嘴里的香烟都掉了,但现在不是捡烟的时候,我急忙转身把门打开——
一股湿润而温暖的空气迎面而来,其中还夹杂着甘甜的香味。智子姐就站在门口,见我闯进来急忙道:
「不、不会吧!没事啦!你还不能进来!快把门关上!」
她的声音大到就算有邻居来抱怨都不奇怪。我虽然觉得莫名其妙,但还是乖乖关上奶油色的门。
——刚才……
我伸手将地上的香烟收进口袋,看了一眼紧闭的大门,往后退了几步,靠在栏杆上。
——刚才那种情况,应该是刚洗完澡吧?
几分钟后,门冷不防地打开,把我吓了一跳。智子姐一脸紧张地探出头来。
「你来一下。」
「里面吗?」
「对啦!来帮我一起搬!」
她手一伸,把我踉踉跄跄地拉进玄关。房内类似洗发精的香甜气味比刚才更浓郁了,那让我感到晕眩。
***
「打扰了。」
我用沙哑的声音说道。智子姐放开我的手,指向走道左边的浴室。
「她冲澡冲到体温太高、全身无力。我已经帮她穿上衣服了,但我一个人没办法把她搬到床上。」
我急忙脱掉鞋子走进屋里。智子姐猛然转过身来,往我胸口打了一掌。我被打得直咳嗽,只见她眯起眼睛,抬头瞪向我。
「如果你敢有什么非分之想,小心我飞踢你。」
「——是。」
如果在这种情况下还有兴致,智子姐应该要夸我才对。
智子姐一把抢走我手上的超市塑胶袋放在地上。这走道可真窄,窄到我不知该如何呼吸,脑中一片混乱。
往浴室探头一看,一股湿气扑向我的脸颊,空气中弥漫着甜香及些许蒸气。诗织穿着深蓝色的睡衣,顶着濡湿的黑发,一脸苍白地靠坐在门边。从后颈看来,她实在是太瘦了。
诗织双眸微睁,抬起脸来看了我一眼,又立刻移开视线。
这么一个小小的动作。
就足以让我心中小鹿乱撞,心跳声大到智子姐都要听见。
「——失礼了。」
我屈身蹲下,用右手扶住诗织的背,左手环住她的双腿,毫不费力就将她整个人抱起,她的身上好烫。
智子姐打开走道尽头的门,在房门口等我们。
「小心不要撞到喔。」
我横着身子穿过走道进入房间,智子姐已把棉被掀开等着我们。我尽量不作他想,将诗织放在床上。「嗯……」诗织呻吟了一声。
「为什么都发烧了还冲澡?」
智子姐一边碎碎念,到厨房倒了一杯水。诗织凌乱的湿发沾湿了床单,智子姐在帮她穿睡衣时,扣错了一颗扣子,锁骨因而裸露在外。看着床上的诗织,我倒退了两、三步。
为了转移注意力,我将视线移向诗织的右手无名指。
那枚戒指能帮助我冷静下来。
然而,她今天却没有戴戒指。
「能起身吗?喝杯水吧。」
诗织摇摇晃晃地起身,在智子姐的搀扶下接过杯子喝水。
「对不起……」
「你是怎么了?感冒吗?」
「普通感冒而已。」
诗织用比平时沙哑的声音回答道。我环视四周,这间房间约四坪大,就女生而言,房里的东西实在不多,除了两座书架,其他地方就像饭店般干净整洁。整间房间给人一种孤寂的感觉,不知道是因为房内颜色多为寒色系,还是我对诗织先入为主的观念所致。
诗织靠在智子姐身上,虚弱地喘息。
「还好吗?还会头晕吗?」
「不会了,抱歉,其实也不是什么重症,只是冲澡冲太久了……」
「感冒怎么可以冲澡呢?」
诗织有气无力地睁开眼,露出无奈的笑容。
「我想把汗逼出来……所以就坐在浴缸里冲澡。听到门铃声急急忙忙站起来,才会突然全身无力。没事的,真的。还有,阿静……」
她从智子姐怀里爬起,正襟危坐地看着我。
「对不起。」
「……不会。」
我已没有余力说客套话,光是承受诗织的眼神就已令我自顾不暇。智子姐将桌上的体温计硬塞给诗织,诗织怯生生地接过后,尴尬地看向我。我这才发现自己应该转过身。
「吹风机在哪?」
「智子姐……」
「乖乖听话!我早就跟你说过了,你如果再把身体搞坏我会生气,何况你还是在自己生日当天感冒!我们本来还要帮你庆生耶,对吧阿静?」
「对。」我转过来点头道。
「吹风机在哪?洗手台?」
诗织挣扎了一阵后,还是点了头。毕竟在我们三个人之中,智子姐是最强势的。
「哔哔。」听到电子音响起,我再度转过身。智子姐拿着吹风机,一把抢过诗织手中的温度计。
「今天都有三十七度七,你昨天一定烧到超过三十八度对不对?」
被智子姐这么一问,诗织和搬梯子跌倒那次一样,抬眼露出不知所措的表情。她们俩的相处模式,实在很像母女或姐妹。
「我自己吹就好。」诗织坚持道,但该意见并未获得智子姐采用。无事可做的我,在一旁寻了张椅子坐下。书桌上有一台盖着的笔记型电脑、书,以及一个木盒,里面整齐地摆了几十封信。我知道偷看别人的信是不礼貌的行为,也马上移开了视线。但我还是看到了,里面装的都是英文信。
——我不喜欢传电子邮件。
曾几何时,诗织对我这么说。
——我比较喜欢手写信。因为投到邮筒后,这封信就不再属于我,而是对方的东西了。
收到这么多封信,诗织理应也寄了这么多封信。
对方是什么人?
我放弃猜测,瞄了一眼闭着眼睛正在吹头发的诗织。我很想知道她聊天的对象到底是谁,不过,现在并非问问题的好时机。
「——我出去抽烟。」
语毕,我走出房间。在吹风机的噪音下,没有人听到我说话。
***
诗织吃完蛋粥和少许水果已是八点半。我抽完烟后,一直坐在椅子上看书——与文库本里的一字一句拉扯奋斗,降低对其他事情的注意力。
「终于冷静下来了。」
智子姐将空盘放在地上,露出满足的微笑。她这句话像是在对自己说的。照顾完诗织后她终于一扫阴霾,重拾好心情。
「现在终于可以说了!小诗,生日快乐!阿静,你还愣着干嘛?」
「生日快乐。」
我低下头,对坐在床上的诗织祝福道。
「谢谢你们。……抱歉,给你们添了这么多麻烦。」
「等你感冒好了以后,我再做戚风蛋糕带到店里帮你庆生。阿静,把礼物给小诗。」
明明智子姐就坐在诗织旁边,却把脚边的纸袋递给我。
「由我来给吗?」
「那还用说?是你做的啊!」
「不,我只是……」
被智子姐瞪了一眼,我立刻把话吞了回去,乖乖接过纸袋起身,向抬头看着我的诗织一鞠躬。
「生日快乐……这是我们的一点小心意。」
「谢谢。」
诗织害羞地接过礼物。说真心话,我好想现在就离开,在她拆开包装之前离开。
我回到椅子上坐好。诗织拉开蝴蝶结时,手上已戴着戒指。其实我抽完烟回来就看到了,刚才她大概是因为要冲澡才暂时拿下来的吧。
「咦……」诗织惊叫道,「这是阿静做的?」
那是英国进口的玩具音乐盒。纸盒中装有音乐盒的机芯,转动侧边手把就会演奏莫札特的曲子。虽说我对莫札特不太熟,但那应该是《魔笛》的其中一节。说是我做的其实有些言过其词,因为我只不过负责剪贴组合罢了。纸盒上写有小小的数字,只要依指示裁切附属的厚纸板,再照号码贴在盒子上,就能做出一个小小的游乐园。
纸制品容易坏,所以彻哥特别设计了一个不会挡到的塑胶盒,将音乐盒装在里面。不仅如此,木制的底盘上还刻有「Happy Birthday, 诗织时钟小偷19th June」的字样。就付出的劳力而言,怎么想都是彻哥的功劳比较大。
——我很想这么说明。
「几乎都是彻哥做的。」
但最后只挤出了这几个字。智子姐听完,深深叹了一口气。
「里面是阿静做的,你不觉得摩天轮做得很精细吗?旋转木马、小丑也剪得很漂亮。他很有这方面的天分呢,就连阿彻也吓了一跳。但因为纸做的容易坏,所以阿彻才另外做了一个盒子。很棒吧?」
「嗯,好漂亮……」
诗织一边呢喃,一边轻轻转动把手。音乐盒开始演奏不甚流畅的曲子,仿佛里头有小精灵正忙碌地敲打着铁琴似的。诗织看着透明盒中的音乐盒,温柔地笑了。
——不行。
再这样下去,我会受不了。
「——智子姐。」
「怎么了?」
「我去洗盘子。」
语毕,我拿起地上的盘子,头也不回地走出房间。关上房门,在门外深呼了一口气。进到诗织家后,我已不知道做了几次深呼吸。打开流理台的水龙头,放下盘子,看着水流哗啦啦地落下。
我的脸好烫。
烫到我想要冲水冷却。
摘下眼镜,用左手手背拍了一下额头。
单恋。一切都是我的一厢情愿,与诗织间的距离还是如此遥远。
然而,我却情不自禁,放任自己对她的爱越来越深。我到底在搞什么啊?
3透明世界
在智子姐的「休养令」下,诗织这周六、日都没来上班。这让我松了一口气,我很思念她,却又庆幸见不到她。
认识诗织后,我们一直没有肢体接触的机会,即使站在一起,也是保持一个手臂的距离,每次聊天都是漫长而无尽的迂回。
然而那天,我却在毫无心理准备的状态下去了她家,将她抱在怀里,看见她毫无掩饰的笑容——那在我脑中掀起了万丈波澜,让我差点就要以为,自己已经穿过那层透明的膜,一步一步踏入她的世界。
所以我必须时时提醒自己,别会错意了,她不会因为那点付出就把心交给你。
周一早晨,我坐在吸烟区抽烟,一边在心中苦笑,我的单恋怎么像个国中生似的。不过,这只是我自己的想象,毕竟我国中时并没有单恋过谁。天知道我多想靠近诗织,但真的与她近距离接触后,却反而不知所措了起来。一心想避开她,星期六、日却不断回想在她家发生的事。
今天诗织应该会来上班吧,我有办法面对她吗?我能依她所愿,假装什么事都没发生吗?
第一节是英文课。班上成员和周四英文课一样,只是老师不同人。这名女老师也是美国人,哪一州出身的我忘了,个性开朗活泼,经常以国外戏剧为上课题材,影印剧本要我们演戏,又或是分组活动。所以,我拿这个老师有点头痛。
「喂,浅生,你有在听吗?」
「没有。」
「浅生,你为什么明明都有在听,却老说自己没在听啊?」
「因为三谷你爱问啊。」
我这么说并不是为了逗她笑,她却喜孜孜地笑出声来。今天也坐在我旁边的三谷,应该很喜欢这堂课。
我看向桌上的黑白讲义。教室前方的萤幕上正播放着美剧,女主角为了恋人从纽约追到法国,却在当地接二连三遇到祸事,以致走到穷途末路。讲义上用英文写着:「请写下你在国外遇过的倒楣事(若无出国经验,国内亦可)。」
就算不听老师上课,讲义上也写得清清楚楚。
「浅生,你有出过国吗?」
「我只去过一次英国。」
「好好喔,是上大学以后去的吗?」
「不是,高中毕业旅行去的。」
「真的假的?贵族学校耶!」
「那时我因为听不懂英文而很伤脑筋。」
我边说边在讲义上用英文写下相同的句子。班上同学各自分为两两一组讨论出国旅行的经验,课堂上一片祥和。
「你的倒楣事好无聊喔。」三谷看着我的讲义说。
「我同学还被迫用十镑买了鸽子饲料。」
「十镑,嗯……那不就是快两千多日币?根本就是抢劫嘛!」
「你呢?有出过国吗?」
「我去过台湾。吃完路边摊我朋友就病倒了,超惨的。」
「是喔。给你。」
将讲义递给三谷时,她瞪了我一眼。
「怎样?」感受到不友善的眼神,我下意识地问道。
「你越来越过分了耶,浅生。」
「哪里过分?」
「你的反应也太冷淡了吧。」
「大家都这么说。我其实很认真听人说话,只是天生脸臭。」
「才不是,」三谷接过讲义,粗暴地下笔,「你之前都会好好回我话的,像是『真的吗?』、『然后呢?』之类的。」
「有吗……」
「今天特别夸张,感觉你心不在焉,你跟远野学姐怎么了吗?」
「——远野学姐?」我对这个叫法感到新鲜。
「对。就是她对不对?你喜欢的人。」
「……」
三谷抬眼瞄向我,不小心和我对到眼。
「你想要装神秘,却是破绽百出,浅生。」
「是吗?」
「『路边摊』的英文是什么?」
「应该是『stand』吧。」
「她有男朋友吗?」
「不知道。」
「她的戒指应该有特别的含意吧?」
「一般会在上课时聊这种事吗?」
「因为如果不在上课聊,你一定会拔腿就跑。」
三谷为了不让其他人听到而刻意压低声音,但仍显得有些激动。我将右手插入口袋,摸了摸烟盒。我和诗织在这方面其实没有两样,每个人都拥有自己专属的精神镇定剂。
「你如果不想聊远野学姐,就聊我吧。」
「咦?」
「拜托,我也不想聊她的事,谁想啊?可是,你只有在聊她的时候才会好好回应我,其他一律敷衍搪塞、随便带过。你没发现吗?你已经病入膏肓了!」
三谷边写边咕哝道。我看向她在纸上驰骋的自动笔,「吃完台湾的路边摊后,同行朋友就腹痛不止,在旅馆躺了半天。台湾的厕所卫生纸不能冲进马桶,而是直接丢在垃圾桶里,简直就是噩梦,烂透了。除了芒果干很便宜以外没半点好事。」三谷的英文文法出乎意料地正确,却是字字攻击,句句带刺。——你没发现吗?你已经病入膏肓了!
我看向三谷低头写字的后脑勺。我当然有发现,就连此时此刻,我都在回想诗织发梢的触感。我也知道我病得很重,这也并非我所愿,但每每回过神来,脑中想的全都是诗织。
「——好啊,就聊聊你吧,我会认真听的。」
「咦……真的吗?」
三谷的眼神充满狐疑,表情却明显放松许多。我把右手伸出口袋,将讲义拉过来,「要聊什么?台湾的事?」
「才不要咧,净是些烂事。」
「这堂课就是要聊这个啊。」
「不然我们做下一题好了,『互相举出没去过哪些国家,想在那边做什么』。」
「你想去哪里?」
「嗯,应该是美国吧,纽约!」
我骤然闭上双眼,脑中浮现出诗织书桌上的信盒、排得井然有序的数十封信、用黑色奇异笔写的英文……那是谁写的?又是从哪里寄的?
「——纽约?」
「对,你不觉得纽约很时尚吗?洛杉矶也不错,有美丽的大海。我就是因为喜欢游泳,才加入现在的社团。」
「你是游泳社?」
停了一下后,三谷叹了口气。
「我不是跟你说过了吗?我跟荣子同社团啊,你真的都没在听我说话耶。」
「——啊,你确实有说过。」
这件事我还记得,只是不记得荣子是什么社团罢了。如果我如此据实以告,三谷又会怎么反应呢?
——诗织的课表我就记得一清二楚。
我试着回想荣子这个人,毕竟和三谷同社团,她俩的个性还真有几分相似。荣子也喜欢参加聚餐,偶尔也会约我去,想把我介绍给大家认识,但我不愿意。现在回头想想,每次和她发生争执,好像都是由此而起。
「浅生,你从来没有真心爱过我对不对?」
荣子并非第一个这么说的女生,以前也有好几个人对我说过。「真心」到底是什么意思?每次被问到这个问题,我总是这么想。
如今我终于明白,我从没有真心爱过谁。
因为我现在才知道,如果真心爱上某人,进而陷入爱情无法自拔,马上就会有所自觉。
「浅生,你想去哪里?」
「我想再去一次英国。」
「它上面写要讨论没去过的国家耶。」
「好吧,那德国。」
「为什么?」
「……因为感觉很冷。」
「你喜欢冷天?」
「嗯,跟热比起来的话。」
「那你可以去洛杉矶啊,纽约呢?够冷吗?」
「谁知道……」
见我烦躁地叹了口气,三谷轻笑出声,喜孜孜地看着我。
「看什么?」
「没什么。」
「……我先写啰。」
说完我拿起自动笔,「真要去的话,我想去德国,一个人造访阴郁的古堡,闭上双眼,在脑中编织各种古堡的故事,也许是战争,也许是童话」,写到这里,三谷撑着下巴,探头过来看我在写什么。
「跟说好的完全不一样嘛,刚刚哪有古堡?」
「如果写『我想去德国,因为很冷』,未免也太蠢了。」
「你们讨论得好热烈。」都怪三谷笑得太大声,把老师吸引过来了。老师看了看讲义问我:「You're so romantic, aren't you?」(你很浪漫对吧?)
「I don't think so.」(我不觉得。)
她用英文问我,所以我也用英文回答。我从没被人说过浪漫,只有因为太不浪漫而惹人生气过。
「不,其实你是个浪漫的人。」老师兀自下结论后,便往下一组走去。
「你很浪漫吗?」
「就说不是了。好了,换你写了。」
「我想去美国,参观《欲望城市》的拍摄场景,然后到洛杉矶的海边认识好莱坞贵妇。还有……」
三谷边念边写。我将注意力移向窗外,一如往常的光景,为了强调「绿色校园」而随意种植的花草树木、乏味无趣的大楼、学生群……
周一诗织没课——所以此时此刻,她一定待在「时钟小偷」。
「浅生。」
「什么事?」
「你有在听吗?功课。」
「没有。」
这次我真的没在听。「真拿你没办法。」三谷一副不信的样子,笑盈盈地打了一下我的右手臂。
「老师说,要我们回去思考第二题的详细内容。」
教室前方的白板上写着「详细规划旅行行程」。也就是说,我得规划一趟德国古堡之旅。
老师宣布下课后,大家也纷纷起身。收拾文具时,三谷转头问我:
「你今天要上到第几节?」
「第三节。」
「我也是……中午要一起吃饭吗?」
走出走廊,温热的空气迎面而来,窗外是阴天。
我看向三谷,尽可能地好声好气。
「我有一本重要的书要看。」
「喔,是喔。」
三谷嘟起嘴,一副闹别扭的模样。
你只有在聊她的时候才会好好回应我,其他一律敷衍搪塞、随便带过——何必提醒我这种事呢?这种症状一旦有所自觉,只会更加恶化。就连刚才和三谷的所有对话,都仿佛要从脑中满溢出来一般,从头逐步瓦解,失去意义。唯一剩下的,就只有规划德国旅行的作业,而我当初之所以会选德国,也是因为想到米歇尔·恩德。
「明天见啰!辛苦了!」
三谷拉开嗓门喊道。星期二没有英文课,她大概是指第四节的美国文化吧。
「辛苦了。」
我挥挥右手,没有说「明天见」。
在那之后一直到上班前,我都没有想起三谷。
***
上完第三节课,我于三点前到达「时钟小偷」。
打开店门,智子姐在柜台和一个女性聊天。那位客人我没见过,但因智子姐和刚认识的人也能谈笑风生,所以这样的光景在店里早已是见怪不怪。我打完招呼后进入内场,工场今天难得关着门,大概是彻哥需要专心吧。
诗织和平常一样,直挺挺地坐在长桌旁看书。今天的她穿着水蓝色衬衫,和一件介于蓝色与绿色之间的长裙。诗织抬起头,乌黑的秀发顺势微晃。
「午安。」
「午安,阿静。」
她用一如以往的双眸看着我,露出皮笑肉不笑的笑容微声道:「——星期五那天,给你添麻烦了。」
「不会。」
「真的很谢谢你,不好意思。」
「你身体状况还好吗?」
「嗯,已经好多了。」
我们之间的对话,仿佛依照剧本演出一般顺利进行。
我偷偷看向诗织的右手,想当然耳,无名指上依然戴着戒指。
「那就好,今天我要做什么?」
我看得出来,诗织的表情流露出些许安心。
话题越事不关己,她的精神就越稳定。
「智子姐说等等换我顾柜台,所以你应该是负责整理书吧。」
「好。」
穿围裙时我心想,桌上没有太多书,等等弄完来打扫一下店里好了。这时,外场传来智子姐的声音:「小诗,换你啰!」
「好。」
诗织立刻起身,抱着一叠DVD走向外场。我面无表情地目送诗织离开,智子姐接着走了进来。
「阿静,过来一下。」
「——咦?」
见智子姐将手放在工场的门把上,我感到有些惊讶,因为彻哥一旦把工场门关上,就连智子姐也不可以随便靠近。「别管那么多,跟我来就对了。」智子姐说完便兀自打开门,我也只好跟了进去。
彻哥像平常一样坐在椅子上,不同的是,今天桌上除了有做到一半的饰品,还有戚风蛋糕、钢盆、打蛋盆、打蛋器、鲜奶油、橡皮刮刀,东一个西一个地放着。
「你今天的工作就是装饰蛋糕!」
「什么?」
「本来我打算自己弄,可是我朋友骨折了,拜托我去帮他遛狗。是斗牛犬喔,很棒吧。」
智子姐说完哈哈大笑。我看向彻哥,他漠然点点头。
「这该不会是诗织的生日蛋糕吧?」
「对,没错。我遛完狗会直接回家,做点东西带过来,下班后大家一起开个小小庆生会,如何?这点子不错吧。」
「好是好啦。」
「所以,你要在我回来之前把蛋糕装饰得美美的,知道吗?」
「可是我没有装饰过蛋糕。」
「这个你放心,因为你的个性本就一丝不苟,甚至可以说是吹毛求疵。草莓在冰箱里。对小诗可要保密喔,只要关上门,她应该就不会进来这里了。」
「……」
我向智子姐投以不情愿的眼神,她则是微笑以对。
「不准抱怨,你是工读生,而我是老板娘,阿彻会帮我监督你,所以你别想搞鬼。我先走啰。」
关门前,智子姐对我眨了眨眼,像平常一样用右手朝我开了一枪。
我叹了口气。总之,先坐下再说吧。看着桌上那些我从没接触过的烘焙用具、美味的戚风蛋糕——说实在话,我真的不想弄。因为正如智子姐所说,我知道自己做事有多吹毛求疵。光是那个音乐盒,就花了我不知道几个小时,中途还一度不耐烦了起来。经过那次我才知道,自己原来那么笨手笨脚,之所以无法轻易做好,都是因为抓不住要领的关系。
彻哥起身拍了拍我的肩膀,随后便走出工场。那是有些湿润的大手。正当我将鲜奶油和砂糖倒入钢盆中搅拌时,彻哥回来了,手上多了两杯咖啡。
「谢谢。」
彻哥默默颔首,回到自己的座位上。仔细想想,这好像是我们第一次一起待在这间房间。
「我可以抽根烟再弄吗?」
彻哥没有回答,只是将手边的烟灰缸推了过来。
「谢谢……」
衷心向他道谢后,我点起一根烟,缓缓地吞云,吐雾。
我抽得非常缓慢,仿佛这是我此生的最后一根香烟,每一口都格外珍贵。直到烟身短到拿不住,我才依依不舍地摁熄,将咖啡一饮而尽。
正当我叹了口气,打算面对现实时,外头传来声响。
「——阿静?」
是诗织的声音。
我快速地起身。
我心里想的不是要赶快把蛋糕藏起来,因为诗织的声音听起来非常不对劲。
火速打开门后,映入眼帘的是诗织的眼眸。她一脸苍白,表情比仰望天空那时更加青涩无助,发生什么事了?刚才她还好好的不是吗?
「阿静,柜台……」
「发生什么事了?」
我想靠近她,然而她却猛对我摇头,我往前几步,她就退后几步。「拜托你去顾柜台。」
「诗织——」
「别问了,拜托你快去。」她低着头,声音和身体都颤抖不已,左手紧紧握着右手,仿佛在祈祷似的。
「阿静,柜台——」
——诗织红着眼眶,却没有掉泪,只是一脸苍白地望着我,左手将右手无名指握得发紧,手臂抖个不停。
「我明白了,」我放弃挣扎,「我去顾柜台。」
「谢谢。」诗织嘶声呢喃后,便转头冲进厕所。我好想追上去,将她紧紧拥入怀里。但我做不到,因为诗织不希望我这么做,她打从心底不希望我这么做。我知道,因为我的眼中只有她一个人,心思全在她的身上,所以我都知道。我太喜欢她了,喜欢到我无法做出违背她心意的事。
「彻哥,不好意思,我先去顾柜台。」
说这句话时,我的嗓音异常低沉。
我到底在搞什么?诗织这么痛苦的时刻,我居然在顾柜台?
走出内场——
等着我的,是呆站在柜台前的三谷。
***
「——呃。」
见我大步向她走来,三谷害怕地缩起脖子。
「你在搞什——」
「我什么都没做……」
「你跟诗织说了什么?」
「静!」
正当我要继续逼问三谷时,彻哥出声阻止了我。
我吃了一惊,因为我从没听过彻哥发出这么大的声音,还来不及转过头,就被他整个人拉进内场。
他低声对我说:「诗织不能看到海。」
「——什……」
「原因我不清楚,大概有什么阴影吧,之前她也曾经因为看到海而脸色苍白。」
这是彻哥第一次跟我说这么多话。
「柜台上的书,封面是海。」
「封面也不行?」
「我不知道,但诗织之前的反应没那么大。那个客人你认识?」
「她是我的大学同学。——个性粗枝大叶的。」
「对她发火也无济于事。」
彻哥用嘶哑的声音呢喃道,他的身上传来阵阵烟味。我转头看向外场,彻哥说的没错,对三谷发火也无济于事。
「我去跟她问清楚。」
「好,柜台我来顾。」
「——谢谢。」
我从没看过彻哥顾柜台。
彻哥和我一起走进外场。我瞥向柜台,上面放了两本旅行书,一本是洛杉矶,一本是纽约。
——我想去美国,参观《欲望城市》的拍摄场景,然后到洛杉矶的海边认识好莱坞贵妇。
三谷一脸泫然欲泣的表情。那我呢?如今的我又是什么表情?我不知道。
「我们到外面说。」
「浅生……我……」
见到她充满控诉的眼神,我的口气更强硬了。
「到外面说。」
走出店外,三谷一直没有说话。我将她带到后门,靠在脏掉的红砖墙上,迅速点了根烟,用吞云吐雾代替咳声叹息。
「——你来做什么?你怎么知道这里的?」
「之前跟远野学姐聊天时,我向她要了店名……才查到地址的。」
「你来这里做什么?」
「找资料。」
「旅行作业的资料?」
「对。」
「然后呢?」
「……没有然后了。结账时,远野学姐就突然变得怪怪的……」
我仔细观察三谷的表情,她一开始还能直视我,之后声音却越来越小,最后干脆低头不语。
「你是说,你来我们店里,拿那两本书到柜台结账,什么都没做,然后诗织就突然变得怪怪的?」
「……浅生,你好生气。」三谷咕哝道。
「我没生气。」至少我有努力压抑情绪,不让场面失控。
紧接而来的是一片沉默。我转头看向店里,想必诗织现在一定把自己锁在厕所中,紧握着右手无名指噤声屏息。她锁住了厕所,也锁住了内心,将排山倒海而来的情绪留给自己。
我再度看向三谷。
「你一定有跟她说什么吧?」
「说了你不会生气?」
「不会生气。」
「为什么不生气?」
「因为跟你生气也没用。」
她俯首而笑,笑容间带有一丝挖苦。
「……我问她,是不是在和你交往。」
她怯怯地说完后,偷看一眼我的表情。我心里觉得很难为情,但没有表现出来。
「我走进店里后……看到学姐一个人顾柜台,就问她你在不在。她本来要去帮我叫你……可是我拒绝了……听到我说『可以问你一件事吗?』时,她看起来就像只孤立无援的小动物。我问她,『你是不是和浅生在交往?』她先是吃了一惊,急忙摇头否认。之后就……发生很多事……」
「什么叫发生很多事?」
三谷猛一抬头,泪眼汪汪地大吼道:「就是发生很多事啊。」
「之后我就问她有没有男朋友,谁叫她跟我说话时一直在摸戒指,看了就烦。而且我觉得她很狡猾,那戒指不是你给她的吧?她明明就有男朋友,还有浅生你对她的爱慕,却在那边装可怜,扭扭捏捏,故作姿态。我已经尽量保持风度了,可是她一直不说话,搞得气氛很尴尬。后来我想说算了,就问她旅行书放在哪里,在书架上选了刚才那两本书去结账……然后学姐就变得怪怪的,虽说那之前她也没正常到哪去,但看到那两本书后,她居然开始浑身发抖。看到她那样我也有点紧张,急忙问她还好吗,结果她只说了『请稍等』三个字,人就跑掉了。」
「……就这样?」
她点点头。我用黑色皮革的携带式烟灰缸熄掉香烟,脑中浮现的,是诗织把烟灰缸交给我的画面,以及刚才放在眼前的蛋糕。我还没涂奶油,草莓还在冰箱里。
「浅生?」
「怎么了?」
「你没生气吗?」
「没有,来龙去脉我都明白了。」
「她今天会这样,都是我害的。」
我皱紧眉头。
「你到底想干嘛?故意激怒我吗?」
「……对。」
「莫名其妙……我要回店里了,那两本书你还要吗?要的话我帮你结账。」
正当我甩头要走时,一股强大的力量拉住我的手臂,将我整个人压在红砖墙上。
还没来得及回过神来,只见三谷泪如雨下。
「你为什么不生气,为什么——?你又不是学姐的男朋友,好端端的一个人怎么会变成这样?浅生,你自己难道没发现吗?你变得越来越阴沉,越来越自闭,看起来一点都不幸福。你干嘛不生气?在我面前有必要那么压抑吗?想发脾气就发啊!我们今天才在英文课上有说有笑,那时候我好高兴,你不开心吗?为什么现在又变成这样……」
三谷嘤嘤啜泣,用左手擦去泪水,抬头确认我的表情。
我想,我的表情一定令她大失所望。
所以她才会将脸埋进我的胸膛,嚎啕大哭。
「——三谷。」
「……」
「你有必要为了这点小事哭成这样吗?」
「……这才不是小事。」
「我的个性本来就很阴沉,跟诗织无关。」
后半句是骗人的。事实上,我因为整颗心都悬在诗织身上,根本无暇管别人的事,也无力再作表面工夫。
三谷在我胸前一动也不动。
如果我能将她拥入怀中,事情就简单多了。
「三谷,放开我,我还在工作,别让我为难。」
「……还不都是你的错。」
「我说放开我。」
见我口气转为强硬,三谷才放开手,那让我松了一口气。她停止哭泣,一脸不悦地看着我。
「你的书还要吗?」
「……不要了。」
「好……拜托你,别再惹是生非了。」
「惹是生非?什么意思?」
她的口气充满了挑衅,真令人头痛。
「就像你说的,我跟诗织不是男女朋友,给她惹麻烦会让我感到很愧疚。」
「还不是因为你……」
「如果你再继续这样下去,」我打断她的话,「总有一天我会如你所愿,对你感到厌烦。你要怎么想随便你,但我还是要告诉你,我的个性本来就很阴沉,本来就不爱说话,也不会对人发脾气。对于厌烦的人事物,我只会立刻切割。你大可以去问荣子,她一定很乐意告诉你我是个多烂的人。」
三谷再度露出泫然欲泣的表情,但我没有理她,头也不回地走进店里。因为我不能让彻哥一直顾柜台,何况……
——你今天的工作就是装饰蛋糕!
何况,我还有重要的事还没完成。
那就是以吹毛求疵的态度,把蛋糕装饰得一丝不苟。
即使诗织可能不会吃。
***
我想的果然没错,回到店里时,诗织已回到柜台的位子上。她虽一脸苍白,表情却充满了顽强。见我进门,竟冲着我笑了笑。
「刚才真是抱歉,我已经没事了。」
她沉吟道。我先是往后看了看,确认三谷没跟过来后才开口。
「对不起,三谷刚才冒犯你了。」
「没关系,爱上一个人,偶尔就会无法自拔。」
诗织露出微笑,仿佛在自言自语一般没有看我。
她一定也是因为深爱着某人,才会变成这样。刚才那句话不是在帮三谷开脱,而是在帮她自己。
明明近在眼前,却仿佛远在天边。此时此刻,诗织身边的透明膜比平常厚上数十倍,不让任何人靠近她的身体,也不让任何人靠近她的心。我默默绕开她走进内场,如今无论我说什么,大概都是徒劳无功吧。
回到工场,彻哥早已回到工作岗位上,脸上不带一丝感情,让人猜不透他的想法。
「刚才很抱歉。」
「我联络智子了。」他只吐出这几个字。
我点点头,点燃一根香烟,边抽边打发鲜奶油。
之后,我将注意力全放在装饰蛋糕上。我决定暂时先不跟诗织说话,因为处于警戒状态的她就有如一座坚固的堡垒,连智子姐都难以攻破。
但是,我见过诗织的脆弱。
她伫立于夜空下,仿佛被人遗弃似的那晚,我见过她的脆弱。
今晚回家时,我一定要在之前告白的地方,向她询问我最不愿知道的事。
***
那天智子姐回来后,「时钟小偷」依然非常安静。
诗织后来一直坐在柜台里,不断重播佩蒂·葛瑞芬专辑。蛋糕装饰完成后,彻哥递给我一根烟。智子姐来看蛋糕时,脸上露出又哭又笑的表情。
——总觉得,小诗又变回我刚认识她时的样子。
大一时,有如玻璃娃娃般的诗织。
我向智子姐道歉,但她只是摇摇头,轻声说了句「没关系」,然后无力地靠在彻哥身上。
庆生会最终还是没有办成。
原本打算吃蛋糕庆祝就好,结果不出所料,下班端出蛋糕时,诗织拒绝了。
——对不起,我身体不舒服,吃不下。
她的声音细如蚊蚋,低着头,仿佛在告解什么不可告人的罪过一般。智子姐挤出一个笑容,用温柔而强硬的口气说道:「那就带回去吃吧。」于是彻哥便把蛋糕切块分装,专业地固定在盒子里。
离开店里后我和诗织就没有交谈,默默提着各自的白色蛋糕盒走在路上。
我当然知道,诗织其实不想跟我一起回家,即便她没有宣之于口,行为举止却说明了一切。之所以勉强和我一起走,是因为她无法拒绝智子姐的好意——「你身体不舒服,让阿静送你回去。」
走在我身边的那个人,如今最希望的,大概就是我能像平常一样装傻,和她聊不着边际的话题,又或是继续沉默不语。
我仰望天空,却遍寻不着月亮。
忘了是哪一次,诗织告诉我,她喜欢不完整的月,因为满月太孤单了。
我轻轻叹了口气。
「诗织。」
被我这么一喊,走在稍前方的诗织愕然停住脚步。一样的公车站牌前,似曾相识的场景。
「阿静。」
她仿佛是在恳求。
「不行,我一定要说。」
「阿静,算我求你了。」
「我有事要问你。」
我安静地说道,任凭吐出的字句融化在六月的湿暖空气里。
我一个箭步向前,挡住诗织的去路,直视她那双充满畏惧的眸子。
「——你的戒指是谁送你的?」
「……你问这个做什么?」
「喜欢的女生老是若有所思地摸着戒指,任谁都会在意。」
「阿静……」
诗织痛苦喘气,希望我别再追问下去。这些都在我的预料之中,但我既然问了,就势必要打破砂锅问到底。
「今天,三谷她……」
「求求你,别说了……」
「三谷今天本来要买洛杉矶和纽约的旅行书,为了写学校作业。虽说她问了你一堆莫名其妙的问题,但最让你痛苦的,其实是洛杉矶那本书封面的海滩,对吗?」
诗织低头不答。我只能继续说。
继续伤害我喜欢的女生。
然而,即使我不伤害她,她也会伤害自己。
如果横竖都会受伤,我想知道她伤害自己的原因。
「……」
「你为什么总是拒人于千里之外?没完没了——」
「……」
「遇见你后我就不断观察你,至少现在那个送你戒指的人,已经不在你的身边了。」
「他在。」
她终于有所回应。仰起脸,仿佛在控诉着什么似的。
「他就在我身边——」
「他是谁?」
「……」
「拜托,告诉我。」
「为什么……」
「你难道不知道,自己笑起来有多么孤单吗?为什么你明明那么寂寞,却不愿投入爱情的怀抱?我想知道原因。」
「我……」
「就像你今天说的,我已经无法自拔了。诗织……」我已经尽量保持冷静了,然而有那么一瞬间,我的声音仍不受控制地发抖,「如果是你,能眼睁睁看着自己喜欢的人深陷不幸而坐视不管吗?」
「……不能。」
诗织茫然回答道。
口袋里的烟盒,已被我捏得绉巴巴的。
紧接而来的是漫长的等待,我的世界仿佛只剩下车子呼啸而过的声音。正当一股绝望向我袭来时,诗织抬起了头,与我四目相接。
她没有哭。这个人,是不会在我面前掉泪的。
「拜托你别告诉别人。」
她呢喃道。
我点点头,不知不觉中,脖子已起满鸡皮疙瘩。
我深爱的女生,即将告诉我她深爱的男生的故事。
我想听又不敢听,不敢听却又想听。
仿佛内心所想满溢而出一般,她缓缓地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