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S君而举行的集会
电话响起的时候,正是七月三十号的夜晚。
因为班级通知是按照学号的顺序互相联络,所以轮到我家时是前泽妈妈打来的电话。那起听筒的是正要去厕所的我。
“是的。好象要说S君的事情。可是大家也都知道了。传言早就传开拉。——反正就是要说说这个事儿。”
“我知道了。恩,是是九点半吧”
在手边的传单背面,我记下了集合时间。
“还说一定要戴胸牌。好象是为了排除可疑的人。噢,对了,还说要尽量两个人以上一起来。”
“好的,我一定按照要求去做。”
前泽的妈妈还说下一个联络电话也由她来打。
“暑假里很多人都旅行去了——都不在家可真麻烦呀。”
我放下电话,从刚才就一直盯着我看的妈妈问了一句:“谁?”我把电话里说的事情跟么么讲了一遍,妈妈的脸就像玩具店里的橡胶面具一样不愉快地歪了一下,
看样子她一定想起了那天我看见S君吊死的那件事了。
我上了楼梯,回到卧室,正巧碰上美香和S君正在小声地叽叽喳喳说笑着什么,看上去很是开心。我特意把装着S君的瓶子举到眼前,对他说:“听说明天学校要有一个集会,好象是要对大家说你的事情。”
“吓我一跳!别突然把我举起来啊!”
S君在蛛丝上微微移动着,寻找一个平衡点。
“——啊?说我的事儿?”
“不过前泽的妈妈说大家好象都已经知道了。”
“啊?都知道了?反正也是,流言这东西穿得最快了。”
“S君也跟我一起去吧。说是要尽量和朋友一起去。”
“朋友?我跟你去也没什么意义啊。不过算了,跟你一起去吧。该对什么人提高警惕,我们两都知道的一清二楚。”
“那我就一个人留在家里吗?”
美香似乎感到很遗憾。
“把小美香也带去吧?注意别让老师发现就行。”
“带上你一个就够让我操心的了,把你们俩都带上可不行!”
“最不济被老师发现了,就编个理由呗。就说‘爸爸妈妈都不在家,把她留在家里不放心,所以就带出来了’不就行了?”
“行倒是行”
美香充满期待地问:“可以吗?”没办法,我只好说:“如果能顺利把你带出去,那就行。”实际上这才是最困难的。以前,因为我要把美香带到学校去,妈妈大发雷霆。而且明天参加集会的时候恰好是妈妈在家的时间。
“先不说这个,S君的瓶子又怎么带出去呢?”
“放到书包里行不行?”
“背着书包有点儿怪啊,又不是去上课。”
说着,我突然间想起一件事。我伸手从书架上图鉴的旁边抽出了本来要带给S君的茶色信封。
“S君,你还记不记得这个?”
我从信封里抽出稿纸给S君看。
“放假那天老师发回来的。那天我就是因为要把这个带给你才到你家去的。这里面还有这个呢——这篇作文,总觉得让人不舒服。”
“你读了?”
S君突然压低了声音。
“恩,读了。我知道,这么做不太好”
“扔了它!”
S君突然打断了我的话。
“啊?为什么啊?好不容易写成的作文。”
我一边说一边扫了一眼作文的稿纸。那个题目——《邪恶的王国》,还有S君乱糟糟的字迹。
第一张稿纸上隐约可见小小的叉形记号的凹陷。
(几个看不懂的日文字)
我无意间把打着叉形记号的文字念了出来。S君突然发出了歇斯底里的叫声:“我不是说快扔了吗!”
我吓了一跳,低头看向S君。
“怎么了?”
但是S君却什么也没说。
“哥哥你就快扔了吧”
美香小声地说,好象很害怕。我也感到一阵异样,把稿纸塞进信封扔进了垃圾桶
集会那天
最后,我决定把装着S君的瓶子用手帕包起来带到学校去。
“什么也看不见不要紧吧?”
“那倒没什么,就是别把我掉地上了。”
“我当心着呢。——可是美香怎么办?”
正说着,妈妈走上了楼梯。
“小美香,早上好!妈妈用哆来咪宝贝的杯子装了香香的热牛奶哟”
妈妈在门口停下脚步,来回打量着我和美香。
“你,不会是想带她一起去吧!”
我默默地摇了摇头,紧紧握住装着S君的瓶子。迅速地朝美香使了个眼色后,我走出了房间。下楼梯时,身后传来妈妈那唱歌般的声音。
“小美香的哥哥呀,这里有点儿毛病。小美香可千万不要变成哥哥那样哟。”
“道夫君的妈妈才是有毛病吧?”
S君小声说。我没吱声,在玄关那里换了鞋。脚尖一伸进去就觉得有点不对劲。拔出脚来一看,发现鞋里有个纸团,袜子上粘得黏黏糊糊的,怎么看都像鼻涕。
“巧合,巧合。”
我一边说,一边脱下鞋子放在旁边,然后从鞋柜里取出以前穿的运动鞋。虽然觉得有点儿紧,不过松松鞋带,还能穿得进去。
“道夫君,那是什么?那个白色的小盆?”
S君似乎是注意到了鞋柜深处有一个白色的塑料小盆,于是好奇地问我。
“为什么放在鞋柜里啊?光有土,好象也没种什么植物啊”
“那也是垃圾。就是垃圾而已。”
出了家门,迎面吹来一阵清凉的风。已经好久都没有清晨就出门了,总觉得有点新鲜,心情也好了许多。我走在被晒得发亮的柏油马路上,抬头望了望澄明的蓝天,远处飘着大块的积雨云,和理科教材上《云的世界》那一页的照片完全一样。
“这么说,那个用胶合板做的云彩就派不上用场了?就是打算在剧会上用的那个。”
“噢,你说那个云彩啊。”
“我变成了这副模样,总觉得挺对不起道夫君你的,合作的搭档就这么没了。不过今年的剧会恐怕要泡汤了吧。”
暑假一结束,四年级全体就要举行一次剧会。这是戏剧部的顾问岩村老师主办的。大家抽签分组,然后在体育馆表演各自的戏剧。我和S君被分在了一组。其实我对剧会深恶痛绝,只是一直尽量不把这种情绪表现出来而已。所以S君才会至今还对我抱有歉意吧。
“S君你不用那么在意。恩——对了,慌慌张张跑了出来,现在还早着呢,干点儿什么好呢?”
“正好。本来也想在去学校之前让你带我去个地方。”
S君不好意思地笑笑。
“——我,想看看我妈妈。”
我当时就想,幸亏早点从家里出来了。S君的爸爸已经去世,从小他就和妈妈一起生活。那天出事以后,S君就和他的妈妈分开了,现在他一定非常想他的妈妈。
“那就去吧。到学校太早的话,在人少的地方碰见岩村老师就坏了。先去看你妈妈吧。”
“不过说是去看,其实也不能说话。我妈妈要是看到我现在这副样子肯定会吓昏过去的。她一直就讨厌虫子。”
“但是如果她知道是S君的话就不会怕了吧。我来告诉她吧。”
“不行不行,绝对不行!”
S君干笑了几声。
“即便是妈妈,也不是自己的孩子变成什么样子她都能接受啊。”
虽然一直在笑,可是S君的声音还是难掩伤感。
“——这么说起来,S君的妈妈现在怎么样了呢?”
这事我从未考虑过。那天出事之后,我一直认为S君的妈妈会到我家来向我询问一些情况,但是至今为止她还没有。
“是不是以为S君已经死了?”
“呃,可能期待着我还活着吧,毕竟还没见到尸体啊。做妈妈的都是这样。”
不经意间我们停止了交谈。我默默地垂着头向前走。
忽然间,我的脑际闪过一个念头。最好不要让S君的妈妈看见我吧。或许S君的妈妈根本就不想见到我——
总觉得是这样。我刚想把这想法说出来,手帕里就传来了S君愉快的声音:“就要看见妈妈了,果然我还是很想念她啊。弄不好我还会哭呢。真想跟她说说话。唉,还不到两星期吧。哇哈哈。”
我刚刚迈上竹丛边的小路,前方就传来大吉剧烈的吠叫声。
“S君你听,大吉在叫!”
“真的啊!有谁来了吗?难道说”
我就这样站在那里,向前面望了一会儿。竹丛间的小路以一种奇妙的角度向右弯去,所以我站在这里根本看不到S君的家。
“过去看看吧。”
左右两边风吹竹叶的声响不时传入耳中,我慢慢地沿着小路向前走,走了大约三十秒,就看到了S君家的大门。在门口有一个人背对着我站着。
“道夫君,谁在那儿?”
S君小声问。我也小声地回答说:“一个男人。从背面看不出来是谁。不过肯定不是岩村老师。”
“哎,把这手帕拿开点让我看看,没准儿是我认识的人呢。”
我解开手帕的时候,冷不防听到一声悲鸣。我急忙抬起头。
“怎么了?道夫君,到底啊!喂喂!别晃啊!”
我马上跑了过去。被大吉骑在身上,扑倒在地大声叫喊的是一个穿着灰色工作服的老爷爷,似乎是刚一进门就遭到了袭击。我冲进院子,抓起老爷爷的手拼命往外拉。大吉转而向我扑来,我举起拳头做出反击的样子,大吉鼻子里哼了一声,向后退去。我使出全身力气拼命拽着老爷爷,最后终于把老爷爷拽到了即使大吉脖子上的绳子绷紧了也够不着的地方。
老爷爷翻着眼睛,看看大吉,又看了看我,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
“大吉的戒备心真强啊。”我说。
“啊,那只狗叫大吉啊”老爷爷还是还是上气不接下气。
噌的一声,大吉又冲着老爷爷扑了过去,也不管脖子上拴着绳索,爪子蹬地狂跳着,又被绳索拽回去。
“真能咬啊这狗”
“在这儿就没事了,绳子拴在桩子上呢。”
但是,当我扫了一眼桩子的时候可吓坏了。因为大吉每跳一次桩子露在地面外的的部分就变长一点。
“要出来了”
我话音还未落,桩子就被整个拔了出来,飞向空中。大吉又弓下身子,做出一副准备进攻的架势。
“停下!”
玄关的门从里面被打开了,里面传出喝斥声,是S君的妈妈。大吉看向那边,嘴里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S君的妈妈左手抓住大吉的项圈,右手把脚边被拔出来的桩子查回原处,又拣起一块拳头大小的石头把桩子往下砸了砸。然后才向我这边看过来。
“是道夫啊”
脸颊瘦削,看得出来S君的妈妈是在硬撑,和S君一样有点斜视的眼睛在微微颤抖。
“您早!”
我先是鞠了一躬。S君的妈妈报以一种极为复杂的表情,似乎是本想要笑笑,但却被一种莫名的、极为强大的感情阻止了。
“啊呀,怎么是”
老爷爷慢吞吞地站了起来,弓着身子,啪嗒啪嗒地拍打着屁股上的尘土。
“唉呀,实在是太抱歉了。我们家的狗吓着您了吧”
S君的妈妈好象是才回过神来,走到老爷爷的近前说道。老爷爷低声笑了笑。
“唉呀,没事儿,都怪我。您家有这么厉害的狗我还毫无准备地进来”
“您的衣服都弄脏了”
“衣服?啊,这个呀。没事儿没事儿。本来也好多天都没洗了。”
我一边看着他们两个人交谈,一边调整了包着瓶子的手帕,露出来一小块地方让S君能看到外面。
“呃,您是,道夫君的”
S君的妈妈一脸疑惑地看了看我,又看了看老爷爷。
“啊,不是不是,我是住在附近的古濑。就住在您家前面柞树林的对面。这孩子刚才帮了我。”
S君的妈妈看着我,说了一句“谢谢。”那是一种几乎听不见的微小的声音。
“那么,古濑先生,您到我家来有什么”
“噢,实际上,是”
老爷爷一时语塞,最后只说了一句“是关于您儿子的”。S君的妈妈紧紧地抿着嘴唇,和老爷爷两个人站在那里一起陷入沉默。我觉得大概是因为我在场的缘故。
“我得去学校了。”
“道夫君——”我刚要转身离开,S君的妈妈叫住了我。我回过身,抬头看着她的脸。那副和S君极为相似的薄嘴唇好象要说些什么似的微微开启,可最后还是闭上了。S君的妈妈就这样看着我,满面哀怨。缓缓地摇了摇头。
我离开了S君的家,不知为什么,觉得异常压抑。
“道夫君,刚才你为了我把手帕拉开了,谢谢啊。”
耳畔风吹竹叶的声响中,我听见S君说。
“多亏了你,我终于看见我妈妈了。虽然就那么一会儿。”
“很想你妈妈吧?”
“恩,当然了”
似乎是有点儿难为情,S君的声音显得很羞涩。
“S君,那个老爷爷是谁呀?”
“啊?噢,就是我说过的那个老爷爷啊。每天早上八点到柞树林里查看箱子的哪个。”
“是他啊,腰果然是弯得厉害呀。——那老爷爷到S君家去干什么?好象想跟你妈妈说说你的事情。啊!难道说他是来告诉你妈妈,在你被杀的那天早上他在柞树林里看到了岩村老师?”
“我也是这么想的。如果是这样的话那倒好,不过”
“不过,为什么要把这件事跑来告诉S君的妈妈呢?为什么不报警呢?”
“是啊,为什么呢?想不明白啊。也许已经对警察说过了。要是进展顺利的话,没准儿咱们都不用偷偷溜进岩村老师家去了。警察要是采取行动,咱们就不用去冒险了。”
我使劲儿地点了点头。要是真这样就太好了。
“可是,刚才大吉那家伙叫得可真厉害啊”S君困惑不解地说。
“不只是大叫啊,它都向那老爷爷扑过去了。我要是不出手帮忙就真危险了。”
“啊?真的吗?刚才我就听见瓶子外面很大的响动了——大吉那家伙,我不在了,性格也变得暴躁了,都快学坏了!”
拐进T字路口,进了柞树林,就开始陆陆续续看见其他学生的身影。我抬头看看儿童公园的大钟塔,距离集会的时间刚好还有十分钟。
“要是转世变成小狗和大吉一起玩儿就有意思了。那时侯要是对神说不变成蜘蛛变成小狗就好了”
“神?”
“啊,对不起。不是跟你说的。”
“S君,你见到神了吗?”
“恩。不过,也不能说是真正的神吧,就是向日葵。”
我越听越糊涂。
“那天,我最后见到的就是向日葵。”
S君的声音里充满了对那一天的怀念。
“你知道吧,我家的院子里种了很多向日葵。就是我死的那个和室的正对面。我家的院子朝北,因此向日葵都是朝着房屋的方向开。那天我被岩村老师吊起来时,刚好面对着那些向日葵。失去知觉的那一瞬间,在我眼里那些向日葵却更加鲜艳了”
我一言不发,静静地听着S君的话。
“在一点点变暗的视线里那么耀眼,真像是神一样。我在就要死去的时候向它许了愿。我请求它要是转世的话别再让我做人了。人类实在是太讨厌了。我喜欢蜘蛛,最好能变成蜘蛛。当然拉,那时侯我已经不能说出声了。”
S君说的每一个字都像是敲落的冰块一样,让我的心骤然冰冷。
“人类讨厌”
“本来就是这样啊。我的那个人生啊,就是在学校里被忽视,然后回家,吃饭,睡觉,接着再到学校去,继续被忽视,然后再回家——这就是全部了。
说完,S君又重复了一句“这就是全部了。”
“到头来,还是被人给勒死了,连尸体都被弄走了——不过当时还不知道尸体会被人弄走。”
我们走到了校门口。
后面的座位
集会是在体育馆举行的。讲台上校长的讲话和我预想的大相径庭。校长没有点出我的名字,S君吊死的尸体曾经有人目击以及尸体消失之类的事情也只字未提。公布的事情只是“四年级学生S君失踪”
“所以为了收集S君的消息,我们老师暑假期间也每天都到学校来。大家一旦有什么线索要马上跟学校联系。比如遇到一些危险的情况啊,或者碰见什么怪异的人啊——”
集会结束后,岩村老师把自己班上的学生叫到了教室里。
“他还有什么别的要说吗?”
“谁知道呢,反正他是不会宣布‘人是我杀的’。”S君小声嘟囔着。
走进教室,我在靠窗子的座位上坐下。放在黑板旁边的不锈钢毛巾架反射着从窗子照进来的阳光,在天花板上留下地图一般的影子。可我总觉得这椅子坐上去很别扭。难道是坐错位置了?可是那天一边听着窗外恐怖的风声一边在桌上画的涂鸦还在桌角。十一天过去了,我似乎已经有点忘了坐在这椅子上的感觉了。
我忽然转过身去,可后面的座位上并没有隅田的身影。隔了很长时间,其实我心里真的很想见到她,所以那一瞬间颇有点失落。
我把装着S君的瓶子放在椅子上,用双膝夹着。因为有腿和桌子挡着,所以周围人看不见瓶子,于是我解开了蒙在上面的手帕。弯腰向瓶子里看去,可以看到S君眼睛滴溜溜地转着,兴奋的望着四周。
班里的同学们三三两两回到教室中,很多人都晒黑了。当隅田和女同学们一起走进来的时候,我感到脚底下发痒,坐立不安。
“喂,道夫君,你怎么了?”
我没有理睬S君。
隅田坐到座位上,我马上转过身说了一句“早上好”。S君在瓶子里嘻嘻地窃笑起来。估计他是感觉到了我的膝盖在微微发颤。
“早上好!好久不见。”
稍显懒散的,淡淡的声音。在脸颊晒得黑黑的同学当中,隅田的白皮肤是那样美丽而清新。
“恩,好久不见。”
我们之间的对话就这样结束了。不过这在我和隅田的对话中已经就算顺利的了。
“好了,都回座位上!”
岩村老师大声说着。我也只好转回身来。
“紧急召集大家集会,都很意外吧?”
岩村老师站在讲台上,缓缓地扫视着我们的脸。当他与我四目相对的时候,一瞬,他的视线停了下来,微微地向我点了点头。
“我把大家叫到教师里来是有事想问问大家。刚才,校长好象已经说过了——”
岩村老师把刚才校长的话又重复了一遍。之后,问了我们两个问题。
“第一个问题,结业式那天有没有人在什么地方见过S?有没有?”
没有人举手。岩村老师向我微微使了个眼色。似乎是在说“你就不算了”。
“那第二个问题,那天在S家附近有没有看到过什么人?除了S和S的妈妈之外?”
还是没有人应答。
“这样啊——恩,好吧。”
岩村老师带着一种极为微妙的表情,自顾自地不住点头。特意把学生们召集在一起问这么两个问题,这其中的意图我最清楚。一定是岩村老师担心那天自己究竟是不是被人看见了。
之后我们就解散了。岩村老师第一个走出教室,随后班里的同学们吵吵嚷嚷地相互说着一些不负责任的闲言碎语,也走了出去。我刚要站起来,前面的伊比泽拧着净是赘肉的上半身向我转过来。
“呀,道夫。听说了哦。”
伊比泽的眼睛还是一如既往地被两颊的肉挤压着。
“是你吧,看到S尸体的。”
伊比泽向我凑过来,几乎要贴上我的脸,嘴里沾满唾液的舌头像一条鼻涕虫似的来回移动,看得我直恶心。我想,要是伊比泽死了,肯定会转世变成鼻涕虫。
“怎么样?挺过瘾吧?”
我什么也没有说,移开了视线。我不想搭理伊比泽,不知道他昨晚是吃了饺子还是别的什么,嘴里臭气熏天,我实在受不了。
“怎么了嘛!你装什么呀!我听我老爸说,人要是吊死了会伸得老长老长的!”
“什么老长老长的!”
伊比泽兴奋不已地说:“脖子!脖子啊!”
“不知道。想不起来了!”
我敷衍着,可是脑海中却清晰地浮现出那一天S君的模样。的确,那个时候S君的脖子伸得很长。
“道夫君!道夫君”
S君小声地叫我。我慌忙看了看伊比泽的脸,他似乎并没有注意到S君的声音。我装作累了的样子,趴在桌子上。实际上是把耳朵贴向了双膝之间的瓶子。
“我说,你对那家伙这么说”
S君向我提了一个建议,我立刻就执行了。我收起笑意,一脸严肃地对伊比泽说:“实际上吧——”
我完全按照S君的授意说了起来:“以前,S君对我说过这样的话”
伊比泽一脸期待地把脸凑了过来。我尽量压低声音,用似乎就要揭示一个惊天谜底般的口气说:“他说,永远都不会饶恕伊比泽。”
那一瞬间,伊比泽的脸色可有得看了。堆积着脂肪的脸痉挛起来,原本充满期待的双眼也失去了光泽,刚才还在嘻嘻傻笑的嘴唇,就那么保持原状僵直在那里。接下来的那一瞬间,脸上的筋肉好象一下子泄了气一般耷拉了下来。
“我我先走了”
伊比泽晃晃荡荡地站起来,僵尸似的向门口走去,途中砰的一声腰撞在了桌角上,可是他似乎是一点儿都没察觉。看着伊比泽那副模样,我和S君都拼命忍着不笑出声。
“——真坏啊,道夫君,还有S君。”
就在那一刻传来了隅田的声音。
我不由得一阵脊背发凉,战战兢兢地转过身去。
“S君果然死了啊。那个瓶子里的就是S君吧?”
“啊,不”
我立刻环视四周,教室里只剩下我和隅田。
“转世是人死以后的事情了。S君好可怜喔。”
我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那是什么哦,蜘蛛啊。说起来从前S君就有点像蜘蛛呢。”
瓶子里的S君发出一声不和时宜的感叹:“是吗?”
“是啊。”隅田回答说。我夹在他们两个中间,半张着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皮肤黑黑的,罗圈腿,两只眼睛离得那么远不过,我并不讨厌你。”
S君愤愤不平地说:“哦,那可真谢谢了。”这时有个女生走了进来,隅田匆匆地说:“没事儿,我跟谁也不会说的。”
那个女生看了我一眼,然后带着隅田离开了教室。
“糟了”
我呆呆地目送着隅田消失在走廊里。
“我说,糟了啊,S君。隅田知道你的事情了!”
“无所谓吧,她不是说了吗,跟谁也不会说的。”
“可是”
“没什么可是的。道夫君啊,也该行动啦!”
“啊?行动——什么啊?”
“跟踪啊!跟踪。”
S君一副理所当然的神情。
“今天这么好的机会怕是以后就没有啦。道夫君!”
推理的修正
依照S君的建议,我们准备埋伏在教学楼外等着岩村老师。
我刚走出教学楼,就碰到了两张意外的面孔。
“啊,是你啊。上次多谢了!”
谷尾警官笑着,眼角的鱼尾纹也随之越发深了。
“道夫君,感觉好些了吗?”
竹梨警官一脸担忧。
今天他们两个都穿着半袖的衬衫。我看了看他们,问道:“从那以后,又有什么新的发现吗?”
“恩,至今还是没有什么进展。我们这些警察真没用啊,抱歉。”
谷尾警官歪着头,从口袋里取出手帕,嘭彭地拍着晒黑了的脑门。竹梨警官接着说:“今天我们来就是要和老师谈一谈。总觉得会有一些线索。现在我们就要去教师办公室了。”
我突然间想起来了。
“恩,我问个问题可以吗?”
“你想问什么?”
“是S君的尸体消失那天的事情——那天是岩村老师给警察局打的电话吧,那个电话是什么时候打的?”
两个警察同时扬起眉毛,彼此看了看。
“玩侦探游戏?”
谷尾警官搔着自己的耳垂。困惑不解地看着我。
“噢,不,不是这个意思。我那天很受打击。很多事情都记不起来了。总觉得应该彻底弄明白——所以就想,如果能知道什么时间发生了什么就好了。”
真是个漂亮的谎话。可是,警察们似乎没中计。
“别担心。岩村老师什么坏事也没做。”
谷尾警察苦笑起来,从竹梨井官的衬衫口袋里拿出记事本翻开。
“报警电话。十二点五十三分。然后和距离最近的派出所联系,接到信息巡警立即出发。在S君家的门前和岩村老师会合,两人一起进入S君的家中——”
谷尾警官啪的一声合上记事本,放回到竹梨警官的口袋里。
“没有问题吧?”
“十二点五十三分……”
岩村老师走出教室办公室大概也就是那个时间。
也就是说,当时岩村老师的确是马上打电话报警了。这样的话——S君判定岩村老师离开学校后先是藏起S君的尸体然后再报警的推理看来就不成立了。
“好啦,我们得走了。老师还在办公室等着我们呢。”
“我还想问一件事。”
两个警官就要转身离去的时候,我慌忙又开了口。
“那天早晨有没有人看到过一个奇怪的男人?比方说。在S君家附近……对,比方说在那片柞树林里?”
竹梨警官又想从口袋里取出记事本,但是被谷尾警官制止了。然后谷尾警官就一直盯着我。
“你为什么要问那样的问题?那天早晨?那不是S君尸体消失前的时间段吗?还有,你说的奇怪的男人……”
我一时语塞。谷尾警官以一种教育我的口吻说:“恩,不管怎么说,那天早上谁也没有看见过什么奇怪的人。当然了,因为是S君的尸体消失以前的事情,竹梨还没有进行那样深入的调查。”
谷尾警官开玩笑似的拍拍我的头,说:“大侦探,失败啦!”说完大声笑了笑。竹梨警官也在一旁苦笑起来。
两位警官就那样转身离去,走进了教学楼。
“道夫君,你是不是在怀疑我的推理?”
“恩。因为……”
“那天晚上我不是说过了吗?不要把我的话全当成是正确的。我又不是夏洛克·福尔摩,不可能一下子就说对。无论看上去多么准确无误的推理也能找出细微毛病来。重要的是,发现错误之后接下来该怎么办。”
“那接下来该怎么办?”
我暂且没告诉S君他把那个大侦探的名字记错了。
“我正在想呢。——不过这次倒不用多想。”
“啊?那……”
“那天,岩村老师离开办公室就和警察会合,然后到我家去了。可那个时候我的尸体已经不知道被弄到哪儿去了。也就是说,在那个时候岩村老师已经把我的尸体藏起来了。那他究竟是什么时候藏的呢?只有一种可能。”
“那是什么时候?”
“道夫君离开我家之后。你哭着从我家跑出来的时候,岩村老师正在竹丛里或者别的什么障碍物后面监视着你呢。你离开后他马上把预先停在附近的车子倒进我家门口,把我的尸体塞进去,然后再把车子藏起来,返回学校。”
确实那时岩村老师是在我之后返回的学校。
“这样想确实比以前的推测要更合理一些。如果你到我家去发现了我的尸体,而这个时候岩村老师只是在学校里等消息的话,就没办法应对一些不可预见的事情了。”
“不可预见的事情?”
“比方说,你觉得到我家去给我送东西怪麻烦的,途中不去了。或者你发现了我的尸体之后,不是马上返回学校,而是直接就报警了等等。”
“噢,的确如此。岩村老师要是藏在S君家的附近,就能够应付这些意外的事情了。”
“如果你没有去我家,他就会给你家打电话,跟你说‘什么?你还没去S家?快点儿去吧!’如果你发现了尸体马上去报警的话,他也能趁着你离开的时候溜进我家把尸体藏起来。这样警察赶来的时候尸体还是不见了。”
“可是,如果我用你家的电话报警,然后就一直留在你家等着警察呢?”
“那样的话就连你也一起杀了。”
“啊……”
看着我吃惊的反应,S君笑了起来。
“说着玩儿的。你是不可能用我家的电话报警的。因为我家的电话已经停机啦。”
“啊,是啊。”
好像是谁在教室里说起过这件事。
“所以呀,道夫君,你看到的就是被岩村老师塞进车里之前的我的尸体。”
第一个疑问就这样解决了。
“另一个问题。警察说那天早上没有人看见什么可疑的人。这说明那个老爷爷还没有把真相告诉警察吧。为什么啊……”
“是啊,这一点我也注意到了。可能是我们认为老爷爷看到了岩村老师的推测错了?或者说老爷爷忘了那天早上看见岩村老师这件事了?要不,他不对警察说出来是另有什么原因?”
“会有什么原因啊?”S君考虑了一会儿,回答说:“说不定他是被岩村老师威胁了,不许告诉别人那天早上看到了他。”
“老爷爷要是真的不对别人说,那岩村老师不是也就没有必要把尸体藏起来了吗?”
“是啊。所以究竟是怎么回事儿还是不清楚。不过这些细节以后再好好想也可以。反正今天是岩村老师的末日了。我们俩——不,你就要在他家里找到我的尸体了!”S君说得轻描淡写,很是轻松。我突然间对他充满了恨意。他倒是无忧无虑了,因为他是蜘蛛,如果行动失败被岩村老师袭击也没必要担心。可我是人,而且又弱又矮,常常被班里的同学取笑为“迷你夫”或是“袖珍夫”。
“不过我说道夫君啊,现在咱们干什么呢?看来岩村老师一时半会儿还出不来。”
“是啊,警察说要在办公室里问很多问题。”
“那咱们回趟家吧,然后带上小美香。”
“——什么?”
我张大了嘴。
“为什么要带着美香啊?”
“你想啊,如果你被岩村老师抓住了,是不是需要人帮着呼救?”
“S君,你是认真的吗?”
虽然我这么问,但是在脑际却迅速掠过一个念头:如果带上美香或许我会觉得更有底一些。
“不过其实跟踪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儿。就是被发现了也没什么。只是发现了我的尸体之后离开的时候要特别注意。好不容易有这么个机会,带着小美香吧。”
“好不容易……”
虽然满心犹豫,我还是向家的方向走去。心里还没有想明白就已经到家了。
走近玄关,我发现房檐下有一个巨大的蜘蛛巢。
“哇,道夫君!你看你看!络新妇大蜘蛛!真是个大块头!”
确实很大。那肚子足有我的拇指那么大,黑黄相间的纹路上可以看见细细的茸毛。
“S君,你没变成这个样子可真万幸啊。”
“只是对于你来说而已。”
我们说着话上了二楼。在窗边看到了美香的身影。他似乎在向我们做着什么手势,可是因为窗玻璃反射着耀目的阳光,所以看不太清。
扭开锁,我从玄关走了进去。这个时候妈妈不在家,所以带着美香出去不会有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