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嗯啊?」
…………啊,糟糕。这就是所谓的上课睡死吧。等下只要我一把脸抬起来的瞬间老师就会讽刺我「早•安•啊」,铁定是这种模式没错。唔哇,我这次真的完蛋了。
自己究竟睡了多久啊?我竖耳仔细聆听──啊?为什么觉得声音好遥远?有种耳朵里面被塞住的感觉……是错觉吗?
──喔,听到了听到了。这种有点装模作样的说话习惯……是世界史的老师吧。那是一个浏海造型很有九零年代风格且谈话也颇有趣的老师。当我听不懂他的上课内容时总是会盯著他的前额头发看,我猜那应该是找人设计过的吧……如果我「呼」地对他的头发猛吹一口气他会发飙吗……一定会吧。
好吧暂时不管那个,既然是世界史就是第三节课了。结果我也睡太久了吧……啊,之后老师要是把这件事告诉导师大槻小姐或是负责训导的中村老师,那我铁定会被臭骂一顿……
……啊,是粉笔的声音。现在老师一定是面对黑板的方向吧,要把头抬起来就只能趁此时了?没错就是现在,记得要装成一副自己本来就清醒、什么事都没发生过的模样喔。一、二、三!
…………怪、怪了?这是怎么回事?不要说抬起脸了,我连头都没法离开桌子半寸。真的,完全抬不起来啊,本来应该不必花这么大力气的啊……哎呀,我的脑袋有这么重吗?好、好吧,总之先把头抬高再说。加油,一、二、三────
「唔……唔啊…………」
……啊,这下子真的很不妙啊。我的头好痛,痛死了,就像有人在里面反覆强调这点一样。额头前方的部位尤其严重,只觉得地球的重力跟穿透眼皮底下的光线与景色刺激强烈。这资讯量……资讯量快把我淹死了!我干嘛实况转播啊……
啊──原来如此啊,刚才会觉得声音很遥远就是这个原因吗?我的身体完全垮了嘛,啊,知道啦知道啦。
「……城。」
啊,刚才是芦田在低声叫我吧,绝对是那样没错。该说唯有这种时候她就变得特别敏锐吗?不过很抱歉,我现在刚好没有余裕回答你。
「────嗯呜!」
唔,我的头好晃啊。什么?该不会其实我的头骨还没密合吧?怎么可能,那只是头痛剥夺了我的平衡感而已。咦?难道说我的病比自己想像中更严重……?
「你终于清醒啦?佐城同学?」
「啊────」
被抓包了,毫无掩饰的余地。哇靠,老师竟然直接走到我的座位前面来。多亏你这么大老远来一趟啊,在自己讲课时狂睡的家伙就算念几句也不算过分吧。不过我趴著会被发现也是因为我穿运动外套的缘故吧,全班只有一个人这么穿不被发现才有鬼。
「我听说你今天一大早发生的事了,虽然可以体谅你闷闷不乐的心情,但这并不足以成为放弃听课的理由喔。」
「……是。」
「以后上学时,对这样的麻烦遭遇要有心理准备啊。」
「……是的,那个…………」
「怎么了?」
「我可以去保健室吗……」
说话倒是比我想像中顺利些。大概是感冒还在初期阶段喉咙尚未受到影响吧。你们感冒都是从哪个部位先有症状的?我是头痛。
啊……不过上课上到一半我或许不该如此要求,这样太显眼了。说要去保健室大家一定会好奇我怎么了吧。反正只是坐著听课而已我应该还能撑下去,或许等这节课上完了再去比较好。
老师用有点惊讶的模样看著我,但很意外地他认真思考起这个必要。
「那你去吧。不过,在下次上课以前要复习今天的进度喔。」
「好的……」
我本来是打算稍微使劲站起身的,啊啊……错过了这个时机病情搞不好会更糟。没想到我的身体竟变得这么重。说什么不想被大家注意之类的,现在不是耍那种奇怪任性的时候了啊。
「哎……呀呀呀────哇哇哇哇哇!?」
「喂!?小佐────」
「呜噗…………!」
巨大的撞击声响起,我虽然不觉得痛但有种脑袋被激烈摇晃的感觉,鼻腔也溢起一阵酸楚。我搞不太清楚自己此刻是何种姿势和状态,只知道嘴里发出了哀嚎声,刚才大概是不小心撞在教室的门上了吧。
「────城!!你────好吗!?」
「喂──!────一点!?」
我在搞什么啊……这样不是反而让自己变得更显眼吗?我得快点爬起来去保健室才行……哎呀,我的手臂要怎么用力才能把自己撑起来啊?真奇怪,老实说我的情况恐怕很糟。咦?现在又是什么情况?耶?这里已经是床上了?我正在躺著?啊啊,算了这样也好,反正我好困啊,让我稍微休息一下……──
◆
我升上国中二年级时,才第一次学会假装自己没事。
至于理由则是「大家都这么做」的缘故。而且事后我还吓了一跳,本来跟周遭有点疏远的我也能因此融入大家,甚至是互相开起玩笑。就是从那次开始的,起初我只是以尝试的心态去做,最后却变成永远都维持那种状态了。
一切的一切,都只是不暴露出真心话而已。装出一副玩世不恭的态度,好像自己所看到的任何事都不值得大惊小怪。但就在我挂著这种面具的过程中发现一点,啊啊,原来这就是所谓的长大成人啊。逐渐失去「小孩」这种单纯身分的我们,再也无法像以前一样毫无保留地交朋友了,所以才要打造出另一个自己,作为保护真正自我的盾牌。这么做以后,我就像摸索出一条通路般,有交情的同伴愈来愈多了。
然而,「还不算长大成人」的我是没办法长期维持这种状态的。我猜,在我周遭的每个人应该都经历过同样的阶段吧。
对当时的我而言,需要假装自己没事的主战场是在教室。在尚未适应这种状态前,只要从教室走出一步或是自己一个人独处时,就会退化成「懵懂混沌的小孩」了。也就是因为这样我才会大意。
当时也是持续下著雨。
刺耳的金属声,散落一地的料理与餐具。没什么大不了的,只是因为食堂地板太湿,我才夸张地滑了一大跤而已。如果换作今日,这样的丢脸场面不论被谁撞见,我都只会觉得「啊啊──虽然不知道对方是谁但自己还真惨啊」而已。
不过,那时候的我不一样,是对他人看法还非常在意的时期。要是我被周遭的人认定为「土包子」,就算大家都只是心照不宣我也会非常害怕。看著出糗的我,食堂所有声音都停止了,周围没有任何人采取行动或许也助长了这种紧绷的气氛吧。没办法,谁教大家都是跟我处于同一时期的国中生呢。
时间大概过了还不到一秒吧。彷佛就像在体现我当时的不成熟般,我竟只想要在大家看清楚我的长相前拔腿狂逃而去。
就是在这时候,好像有个声音在说你不能这么做一样,某位女同学主动上来关切我了。我完全忘了要采取行动,只是对她看得入迷,当时的景象我现在还记忆犹新。
对她逐渐产生好奇,并将我吞没到那个无底的沼泽,并不需要花太多的时间。
◆
我现在已经没有余裕,去判断出现在视野里的天花板有没有印象了,顶多只能把那种明显的恶心感透过咬紧牙关、绷著一张脸的方式勉强缓和下来罢了。
「唔……可恶。」
身体状况掉到最恶劣的地步。对于自己的运气之差,我忍不住把平常不会挂在嘴边的怨言化为粗话脱口而出。一想到下雨跟湿气才是罪魁祸首,我就感觉更不快了。
「你醒了吗?」
「……嗯啊……?」
在我眼睛未能睁开前,就有某个声音对我问道。淡淡的药味飘了过来。这里是……保健室?虽然我记不清楚了,但好像是在迷迷糊糊的状态下勉强抵达这里的。我撑起眼皮,发现一位似曾相识的壮年女老师。
「我是学校的保健室医师新堂。早上你那些湿掉的制服由我暂时保管了。」
「啊,谢谢……」
「还记得吗?你在教室晕倒了,是好几个人把你扛过来的喔?」
「……」
结果根本不是自己撑到这里的。我被扛过来?哎呀讨厌,不会有人趁机乱摸吧──我还悠哉地想这些……真的是身体不舒服吗……?
呃,我什么也不记得了。记忆只停留在自己非去保健室不可,那之后发生了什么我完全没印象。
我对新堂老师摇摇头。
「我是感冒吗……?」
「对。体温三十八点六度。虽然鼻子跟喉咙还没出现症状……你喉咙会痛吗?我猜之后会愈来愈严重。」
「真的假的……」
是我平常做了太多坏事吗……已经好久没有遭遇这种灾难了。而且还是几年才有一次的重感冒。我从以前就一直自豪于身体健康,结果该遇到的时候还是逃不了……啊,头痛死了。
「唉,今天一早起来感觉还很好啊……」
「这就是所谓的突然中招吧?听说你被驶过的卡车泼了水,我猜就算没发生那件事你也会生病吧。」
「咦咦……?」
「突然的发烧症状,是受伤或免疫力减低时身体采取的自我防卫机制。人体的免疫力会因疲劳而下降,你最近是不是很累?」
嗯,受伤倒是确定没有……咦?所以我很累吗?但我又没做什么激烈运动啊……
「不只是肉体的疲劳,精神方面的疲劳也算。搞不好有什么本人也没察觉到的压力呢,社会人士尤其经常发生。」
「社畜吗……」
「你是在预测自己的未来?」
「呜哈……」
精神上的疲劳……怪了,我明明想不出任何的可能,却有种心里一块大石头「咚」一声落下的感觉。啊啊,一定是那样的,因为自己的潜意识认同这种推测。那这种「疲劳」的真正来源究竟是什么,我怎么想都想不出答案。
「现在你就乖乖睡觉吧。如果觉得太热或太冷记得向我反应。」
「是……」
毫无睡意。我脑袋迷迷糊糊望著天花板。过去我因某个理由打点滴时,感觉跟现在很像,但我不记得是什么时候了。有药品的气味,萤光灯的照明,此外还有图案不规则、宛如被虫啃出来的天花板……用扫帚柄一捅应该可以轻松刺穿一个洞吧……
我知道自己的脑袋一片空白。只要刻意不去意识就不会听到外面的雨声了。另外头痛虽然很严重,但这种什么也不想单纯对天花板发呆的时光,不知为何给我一种很惬意的感觉。
◆◇
没办法专心上课,都是因为胸口深处有什么东西在骚动的缘故。
自己动摇的理由根本不必多问,会变成这样就是从我认识的某个男生晕倒后才开始的。他发出巨响倒地且再也爬不起来的时候我真是被吓到了。因为他晕过去时发出了很可笑的叫声,我还以为他会马上爬起来呢,结果他的模样却很不对劲,我这才慌忙跟老师一起跑向他。
『小佐城……!?喂,小佐城!?』
好友芦田圭以及班上其他男生纷纷唤著瘫在地上的他。当座位比较远的我赶过去时,他已经被其他男生搀扶起来,只露出一副垂下头的样子,我没法看清他当时的表情。
在老师的指挥下,几位男同学把他扛了起来,我这才第一次看清楚他的脸。平常总是挂著傻笑的他,现在却变得满脸通红,感觉相当痛苦,表情只剩下难受而已。我就像被这种模样所牵动般,从胸膛内传来的每一下心跳都变得无比沉重,感觉都快喘不过气了。等回过神才发现自己刚才始终愣著,直到他被送出去以后,我才在同学的提醒下离开原先站立的位置。
(他没事吧……)
或许是为了追求心灵的安宁吧,我忍不住将目光投向我的好友。可能我期待她会像平常那样,以眼神示意我「不会有问题的啦」。然而,如今她也只是用隐约有点铁青的脸色看著前方那个变空的座位而已。
◇
一下课我就直接前往保健室,由我的好友圭陪同。敲了敲门走进去,保健室医师新堂老师出来迎接我们。我提到刚才晕倒的他,老师似乎立刻理解我们来此的用意,便告诉我们依据他的症状只是单纯的感冒。我听了以后放心多了,不由得大大舒了口气。
「──哎呀,那种演出真是罪过啊。」
当我说明他晕倒的情况时,老师以一副满不在乎的态度说出感想。难道只有我觉得这种话不可以随便乱说吗?总之我得知他的病情并不是特别严重的症状后,这才终于松了口气。即便如此,他在发高烧依然是毫无疑问的事实。
我们先在手上喷酒精消毒,然后从老师那里接过口罩戴上,他躺的病床位于窗边,我们钻入隔帘来到里头。对于他平常的表情有多么丰富,我是最清楚不过了,现在看到他嘴巴抿成一直线睡著的模样,就像是头一遭目睹一样稀奇。他这种痛苦难受的样子,也让我认清了平时他那种乐天派的表现并不是理所当然的。
「你们回去吧,下一节课已经要开始啰。」
「咦,啊────」
在老师的催促下,我们两人被半强迫地赶到走廊上。好友那关切的表情,跟我内心所抱持的感想,很不可思议地几乎是一模一样。
看到他这名同班同学因高烧而受罪,我觉得自己内心的担忧就跟对妹妹所抱持的担心是很像的,这么说会不会有点失礼呢?一想到刚才他那种样子,我实在很难不联想起晚上哭闹的妹妹爱莉。
他人在保健室休息,旁边还有保健室老师看著,光是能确定这点我个人就感到很安心。虽然不明白为什么,但我总觉得他这段时间都是自己一个人在勉强消化痛苦与悲伤。像这样的他,要是能有保健室老师随时帮忙照顾,就让人放心多了。
(太好了……────等等,为什么我要这么担心他啊!)
这种感觉简直就像自己的某位家人昏睡过去一样──一察觉这件事,我就为这种感情不该对异性的男孩子付出,而感到脸上躁热起来。为了排解这种尴尬,我和好友聊了起来,结果等返回教室时,她跟我都已经多少恢复冷静了。
◇
在第四节课开始以前我返回教室。刚才之所以从保健室乖乖撤退,是担心骚动会吵醒他的缘故。当然更重要的是那样会惹新堂老师生气。另外我也害怕自己被传染的话会影响到家里的妹妹爱莉。
难以消弭的焦躁感扰乱了我的专注力,第四堂课就在这种浮躁的状态下度过。环顾四周会觉得大家好像都恢复正常的生活了,视野的一隅不过是少了一个人而已,但总有种教室变得空荡荡的错觉。等回过神才发现下课铃声已经响起。
一旦不在座位上了,存在感就如此巨大……不论是正面或负面的存在感,都会让我有种很不自然的感觉。就像我那个八面玲珑的好友如果周遭空荡荡的,也会让我觉得很不自然。果然对自己来说,他们就是────?
(……等、等一下,圭也就罢了,为什么我对那家伙──)
我突然冷静下来思考这点。太奇怪了,对自己而言,「他」不应该是如此重要的存在才对呀。就算认识已有一段时间了,但至今为止我都是单方面被他增添困扰而已。现在我还为那些事生气呢。明明如此,究竟为什么他会占据我脑中的大部分空间啊。
「哇啊……!好帅……」
「……?」
伴随著某位女同学的喃喃自语,教室突然掀起一阵骚动。我察觉到似乎有什么异样便抬起头,这才发现某位名人正站在教室的入口处。
「嗨,呃……你是芦田学妹,对吧?」
「是、是滴……好久不见了!」
记得她名叫四之宫凛,是本校的风纪委员长。我那位好友是她的死忠粉丝,立刻站到她前面,摆出「全神贯注」的姿势回答道。
那位学姊的高马尾袅袅摇曳,凛然的神态英姿飒爽,就连同样身为女性的我都彷佛能理解其他人崇拜她的理由。
(难不成是找涉有事……?)
我思索著她造访本班的理由,脑海立刻浮现刚才被送到保健室的他那张脸孔。话说回来,这位担任风纪委员长的学姊当初到底是怎么跟他认识的啊?而且这位大受欢迎的学姊,到底又有什么事需要找他呢?
「我来找佐城有事……不过他目前好像不在啊。」
「那个,老、老实说──」
学姊登场不到十秒,周围就被女生团团围住,这种待遇简直就像男偶像艺人。此刻我那位好友所发出的闪亮亮视线,也从来没对我使用过。不知为何,我突然想像起她对我倾诉爱意的场面。
『呼呼……小爱…………』
「唔……」
我用力摇头把那种妄想驱散。
不可能。就算圭的发型很男孩子气,但她要装男生未免太可爱了点。至少在我心目中,她是一个愈来愈值得仰仗的可爱存在。而且光是用「小爱」这种让人脱力的昵称,她就已经装不了男生了,不论是举止或性格她都很有女人味。再加上她对那位学姊更是彻底摆出了「女人」才有的表情。
好友紧张兮兮地对学姊说明他此刻躺在保健室休息的前因后果,学姊听了脸色愈发难看起来,就连我见状都不禁又开始不安。不过即便如此,总不能对学姊隐瞒这件事,于是我也靠到那群人旁边。
「──所以说,佐城病倒了?」
「是的……」
「这件事……枫恐怕还不知道吧。」
突然冒出「枫」这个耳熟的名字,让我稍微思索了一会儿。我想起来了,佐城枫,就是他的姊姊。学姊在来这里之前,大概已经问过他姊姊有没有人通知哪里有紧急事件,结果得到了否定的答案,学姊才判断那位姊姊还不知道自己的弟弟已经被送去保健室了。
「唔嗯……我很想查出那辆卡车的车号……但现在不是处理那个的时候。刚好午休时间到了──你们该不会……」
「啊,是的……正要去保健室。」
「我们之后再去,你们现在赶快去吧。」
「好、好的。」
学姊一个转身,大跨步地加速离去。她的一举手一投足都很灵活有劲,给人一种练过武术的感觉。实际上她也应该很厉害吧,不然不会散发出这种自信满满的气场。我真心觉得学姊很帅气,好友圭会成为对方的粉丝也是可以理解的。像学姊那样自信心强大的人,眼中所看到的世界一定跟我有所不同吧。
「圭,我们走吧。」
「好滴。」
「圭!」
好友的脸颊真是又软又有弹性。
◇
为谨慎起见,我把他的书包一起带去保健室了。因为圭咧嘴笑道「里头不知道装了什么?」,打算偷翻他的书包,我才赶紧把它收起来。我一把抢过来,还被书包这么轻吓了一跳,原来他都把课本放在学校不带回家啊。我试著摇了一下,里头发出锵啦锵啦的声响,是钱包或零钱吗?
「啊……啊。」
啪──当我把他的书包举到脸部的高度时,我发现不知从哪个缝隙掉出了手机的充电器,一旁那位不停煽动著「打开吧?打开吧?」,但还是被我的正义感严词拒绝了。不论躺在保健室的他平常有多不正经,还是得尊重他的隐私。况且,万一书包里藏了什么不堪入目的书籍,我待会儿要用什么表情去面对他才好。
(不过,那家伙也是男生……不行不行,我想这个干嘛!)
冷静点,冷静点啊──我用自我暗示的方式安抚自己。更何况那种东西根本不可能带到学校来,至少我宁愿那么相信。现在也不是为了那种事自乱阵脚的时候。走在身旁的她就是有这个美中不足的缺点,平常总是认真斥责她的自己究竟上哪去了?我叹了口气。
「──打扰了……咦?」
一走进保健室,药品的刺激气味就窜入鼻腔。新堂老师不在里面,一片寂静中,唯有放在棚架上的金鱼缸正发出啵啵的气泡声。
我透过没有窗帘的玻璃门往外看,刚才还沙沙作响的雨声现在已转弱了,从这里可以看到的操场到处都是水洼,怎么看都不像是可以在上头走路的状态。明天的体育课该怎么办?我脑中浮现这个疑问。
保健室的内侧设有三张病床。这当中,只有最靠里面在窗户旁边的那张用隔帘挡住。不必说,那代表著他正躺在上头。
「小佐城~……?你醒了吗~?……呃,果然还在睡呢。」
「嗯……应该吧。」
我们从隔帘外喊他的名字,理所当然地没有回应。其实刚进这里发现室内安静无声,就已经猜到他根本还没醒来。之所以明知那样还要喊他,一定是内心在期盼他平安无事的缘故吧。
之前他光是呼吸都很痛苦的样子,自从他晕倒才过了一小时多一点点……这中间搞不好根本没醒来过。可以肯定的是,他的病情一定尚未好转。
「我们把你的书包带来啰~……哇!」
「哇……──咦?」
一旁的圭这么小声说著并把隔帘缓缓拉开后,露出有点吃惊的样子后退了一步。我在她身后挡著她并透过缝隙窥伺病床,同样忍不住瞪大双眼。
床上是一条医院经常使用的那种白色硬邦邦棉被,我个人实在是不太喜欢。不过即便如此,在隔帘另一头的他还是乖乖裹在棉被里。
同时,他还微微睁著眼,凝望窗户另一端蒙蒙细雨的景象。
「小、小佐城……你既然醒了为何不出个声?」
「…………啊啊……」
他的脸色苍白,看起来没出什么汗,但明明安静地躺著呼吸却意外急促。我可以确定他还在发烧,不过他听到圭的话后,仍然发出微弱的回应声。
我把附近两张圆凳搬过来,坐在病床旁边。
「……你睡不著吗?」
「…………」
既然他可以正常听我们说话,我就刻意用若无其事的语气问道。然而在我等待他回答的时候,他不但没出声,甚至就连目光也没看向这边。他只是对著窗户,微微睁开双眼发呆仰望罢了。接著我们又等了一会儿,但结果还是跟刚才一样毫无任何回应,他自顾自注视贴附在窗上的无数雨滴。尽管我很清楚他现在的身体状况非常不对劲,内心还是感到有点不服气。
「难受吗?」
「…………当然啰。」
「是、是吗……」
我试著问了别的问题,结果他这次确实回答了,害我稍微被吓到。虽说他还是不愿把脸转过来,可是至少已经能好好对话了。即便如此我也不想勉强他说话,因此打算只问最低限度的必要问题。
「……你需要什么吗?」
「如果要喝宝矿力这里有唷。」
「…………」
尽管问他想要什么,他还是没有回应,我跟圭对望了一眼。他看起来既难受又冷静,尽管冷静却又难受。这种让人无法分辨是否有余裕的态度,使我觉得哪里怪怪的。自己感冒昏睡时也是这副模样吗?我试著回顾以往的经验。我记得当我发高烧时,就好像被关入了底片那种颜色所组成的迷宫里,感觉相当不好受。
明明应该如此,他的反应倒是比想像中平淡多了。
「…………真抱歉啊……」
「咦……」
「害大家受惊了。」
这不像他,说话太正经了。如果是平常,我一定会回他一句「这种事根本不需要道歉」,但因为现在气氛太古怪,我无法笑一笑带过去。没错,这就是不自然的地方。我可以理解他的语气会比平常软弱,然而,他现在并没有因高烧而说话逻辑变得支离破碎、语无伦次,依然表现出可以跟我正常对话的模样。虽然我们并没有说很多话,不过他看起来还是很有条理。
「怎么了?有哪里不对劲吗?」
「…………哪里不对劲?」
「唉,我才想问你呢……」
对吧?我朝身旁看了一眼,圭也大表同意般用力点头。不管如何,至少他已经恢复到能对话的程度了,这总是好事,我再度朝他的方向望过去。这时,他正朝窗外仰望,并自嘲般地呵一声扬起右侧嘴角。
「呵……」
「……!」
我发现自己竟稍微心悸了一下。以前经常听人说不幸的女子会引发他人的怜悯照顾之心,看来男生也是一样的。更何况他平常总是那么不正经,如今笑得这么软弱无力,反而让我有种难以拋下不管的感觉。
「……」
「……」
我们不禁陷入了沉默。虽然也不是硬要他跟我们聊天,但既然他不打算睡觉,那我期待跟他说话应该也不过分吧。倘若还有力气开口,对难得来探望的我们说几句话又不会怎么样──我内心不禁如此希冀著。
(有、有两个女生过来看你,你就不能稍微……等等,不行不行!他可是病人!)
「──唔……」
「……!涉、涉!?」
「小佐城!?」
他突然绷紧脸扭头翻了个身。我慌忙探出身子想观察他的情况,但他已经在枕头上重新躺好,我实在不方便插手。只见他先是用手背按著自己的额头呻吟了一会儿,然后才悄悄把手收到棉被底下。
「…………抱歉,我又开始头痛了……」
「那、那你还是别说话好了。」
我好像一直在任性要求他。虽然早就警惕自己不要那么做,不知为何总有种自己来这里是害他受苦的感觉。幸好他很快就恢复平静了,不过我还是难以拋下他不管。总觉得自己现在一旦离开这里,就会让什么从手中溜走一样……
如果熟悉平常的他,就会察觉出他现在的脸色真的很苍白。从他的呼吸状态,也能判断出他正因高烧而痛苦。如果实际碰触一下一定会觉得很烫吧,只是他看起来却是一副很冷的模样。当然真正异常的症状是后者。我自己也因此而内心大为动摇了吧,不知为何总觉得不敢置信,于是我朝他那被窗上雨滴投射出点点暗影的肌肤伸出手────
「────别碰我。」
「唔……怎、怎么了嘛?」
就差一点要碰到时,他发出了拒绝的话语。这意料外的冷漠发言虽吓得我慌忙抽回手,但我随即不悦起来,本来放下的戒心也再度点燃。只是没多久我又心想,啊啊,这真是自己的坏习惯啊,然而他不给我多余的思考时间,立刻继续说道:
「不想传染给你们两人。」
「啊……」
「还有爱莉……」
「唔,嗯……」
他经过深思熟虑后才说出这番考量。如此对我直接了当的温柔态度,以及随后提到的心爱妹妹的名字,让我听了忍不住心花怒放。我因为觉得害羞,刻意别开视线,结果身旁的好友即便跟我同为女性,就我看来也正散发出忸怩的可爱气息。看来她此刻的心情想必是跟我一样吧。
接著,他竟然又补了一句。
「我不想让你们两人受这种痛苦……」
「什么───」
「等──」
◇
两人一起从保健室逃了出来。
「──等等、等等、等等!?刚才那是怎么回事!?怎么回事啊!?」
「……」
我们愣愣地站在保健室门口。情绪激动的好友虽然努力压低音量,却还是因为太过亢奋放弃了她原本的目的。我虽然这么说她,但我自己也感觉脸颊滚烫、脑袋一片空白,陷入了不知该说什么才好的境地。
「喂、喂……虚弱的小佐城反而……」
「不、不可以说那种话啦……太不庄重了……」
恐怕那种温柔体贴才是他的真实一面吧。要是他现在身体状况有余裕,一定会像平常一样故意说些轻浮的玩笑话设法把我们支开。但这次,他想必是已经没有力气用刻意含糊的修饰手段将脑中的言语表现出来了。
(怎、怎么办……我又不是为了这个才来探病的……)
我内心有股冲动,想再去那张病床旁边跟他说话。
尽管我很清楚他此刻不愿跟我们接触,如果擅自进去找他,一定又会像刚才一样──
「怎、怎么啦?你们两位?」
「「呀啊──!?」」
本来以为这里只有我们两人,但却突然被这么出声问道,我跟圭吓了一大跳,双双发出高亢的尖叫,几乎是用抱著彼此的姿势望向声音的来源。这时我才想起有事会来保健室的并不只有我们。
「四、四之宫学姊,还有……」
那位风纪委员长学姊正用有点困惑的眼神看著我们这边。在她背后还有另一位染著亮棕色头发的学姊,发型跟呼吸都有点乱,同样望向我们。那就是佐城枫学姊──他的姊姊吧。不知为何,在看过他以后,总觉得他姊姊显得莫名成熟。
「没、没事啦!只是刚好在等你们两位而已!」
「什么嘛,你们已经猜到我要带枫过来了吗?」
「咦!?是、是的!就是那样!」
「圭、圭!」
我努力阻止实在让人看不下去的好友继续说下去。她平常普遍比较从容,可是这回似乎很不巧地不论对谁都缺乏免疫力。其实我也没资格说她,自己除了保持沉默外,也没自信能面对这种场面。
「…………」
「啊!」
当我默默保持不动试图恢复冷静时,他姊姊二话不说快步走向保健室打开门。要怎么形容比较好理解呢?反正她看起来就是一副很焦急的模样。
我们跟面露苦笑的四之宫学姊对看一眼,这才从后头跟上他姊姊的脚步。很不可思议地,我总觉得等一下的发展会跟之前不同,因此才能不慌不乱地再度前往他的身边。
「…………喂。」
「……」
他依旧跟刚才一样仰望窗外的景色。要说还有什么跟刚才一样,那就是别人叫唤他时,他一开始也毫无反应。看到他这个样子,他姊姊没有理会径自一屁股坐在圆凳上,双臂交叉在胸前并跷著脚,目不转睛地盯著他。
「…………是老姊吗?」
「对。你还好吧?」
「…………头很痛。」
「体温呢?」
「…………很高。」
「笨蛋──」
虽然对话顺利展开了,但内容相当辛辣。在我身边的圭也冒出「咦咦……」的惊呼。光从表面听或许会觉得这样的发言很过分,不,搞不好事实上就是字面上的意思。明明有这种感想,不过我看了那对姊弟的交流过程,却有种心里一块大石头咚一声落地的感觉。这就是所谓的「姊弟」吧,不知为何我被说服了。
「晕倒时有没有哪里撞到?」
「…………记不得了。」
我回想著,这么说来,当时他是以肩膀撞向教室的门倒下的,所以身体似乎没有其他扭伤或外伤,不过真实状况只有本人才知道。「记不得了」这句话应该可以解读为没事的意思吧,但由现在的他说明自己的身体情况,我实在难以完全相信。
「枫,新堂老师已经诊断过了,所以不会有问题吧。」
「……是吗?」
「啊……」
脸颊、脖子、手──就像在确认体温般,他姊姊碰触他各个部位。而彷佛在搭便车一样,四之宫学姊也说著「让我瞧瞧」并用手抵著他的额头。他并没有特别说什么,只是默默接受她们的摆布。
『──不想传染给你们两人。』
这种情形如果照他先前的说法,就代表他对学姊们并没有那么重视啰?不过看他被那两位学姊随便乱摸的样子,我实在很难让自己抱持「怎样都好啦」的感想。
(跟我们刚刚不一样……他允许学姊这么做……?)
「──好冰喔……」
「!」
他紧绷的脸瞬间瘫软开来,好像觉得有点舒服的样子。尽管只有一瞬间,但我觉得他似乎恢复成「平时的他」了。我内心不免因此涌现「为什么?」的强烈疑惑。
「怎么了,你觉得燥热吗?」
「……有一点…………」
「那我帮你买点凉的过来吧,能量果冻之类的应该很适合。」
「我先打个电话给老妈,反正这家伙一定没有联络家里吧。」
「……」
对话持续著。他并没有表示希望对方这么做,不过,看起来也不像认为对方做错──
表情空虚的他再度闭上双眼,在枕头上重新躺好。我仔细观察后,发现他全身肌肉似乎比先前放松了,就像在说你们不必再为我担心一样……
我的内心有点闷闷不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