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九月的蝉仍鸣叫不歇。我们家的生活是以妹妹为中心,一大早就开著冷气是理所当然的事。这既是保护小小生命的恩惠,同时也是削弱人对夏天炎热天气抵抗力的双刃剑。如果连脑袋都跟著发热,郁闷的记忆又会开始轮流循环。
愈去想就愈让人难受。从昨天到今天一直困扰著思绪的男生──佐城涉,是他带给我如此的焦躁感。
这股焦躁感是由混杂交错的情感编织而成。将其一一解开,绝大部分的情感是不满、尴尬和抱歉。
其中,不满的原因是对他的疑虑无法消除。就连平时也有许多不能碰触的部分。那也是为了避免破坏包括闺密芦田圭在内的三人关系。只是在我的内心深处,我可以在能接受的前提下消化它。
『并非那样的东西』──这正是让不满逐渐膨胀的因素。
他是如何认识那位『四之宫凛』的呢?
为什么和那位学姊那般亲近呢?
他是在哪里打工呢?
和同班的一之濑深那加深关系的契机是什么呢?
为什么她会对他如此亲近呢?
体验入学那天以后,他还有和那位看似成熟的国中女生见面吗?
他和姊姊的关系有多融洽?
只不过是读同一所国中,为什么能直呼女同学的名字?
他亲近的女生朋友是不是有点多?
实际上,其中关系最好的女生是──
(等、等一下……)
浮现疑问,一一罗列,自我焦虑。我试著一一列举出来,感觉他似乎和异性多有往来。我知道这些并不是自己可以随便过问的事。我为自己如此在意这些事而感到难为情。
即便如此,假使昨天没有发生那件事,如果继续维持不自觉的状态,说不定早就在某个场合问出答案了。明明一到学校马上就能见到面,但睡了一晚而减轻的窘迫又再度涌上心头。
「──啊!说曹操,曹操到!」
「?」
耳朵听见熟悉的声音,我不禁抬起头来。定睛一看,闺密正在鞋柜区前用力朝我挥手。看样子大概是刚刚结束社团活动的晨练吧。以早上的状态来看,她那朝气蓬勃的声音与如烈日般开朗的笑容,让人不禁有些畏怯。
「早啊~小爱!我可以抱抱你吗!?」
「圭,早安。天气很热,别这样。」
闺密开心地蹦蹦跳跳,似乎一不注意就会往我的身上扑来。虽然我已经习惯妹妹爱莉的飞扑,但可无法承受体格比自己高大的闺密扑来,所以我稍微伸出双手,作势请她停止动作。天气还很炎热,我好不容易才走到学校,感觉浑身发热,不好意思和闺密有任何亲密接触。
闺密一脸遗憾地嘟起嘴来,这副模样让我哭笑不得。
「早啊,夏川。」
「早安──啊……」
若无其事的寒暄。早上一贯的问候。我反射性地回答后,瞥见站在闺密身旁的那个人,呼吸一瞬间停止了。
(──涉……)
他露出和我一样的苦笑。难道只是因为闺密的开朗作风,才使得他露出些许为难的表情吗?怎么可能,昨天才刚发生那样的事,他不可能没有任何感觉。这不是他真实的面貌。他只是故作泰然自若,假装这是个再平常也不过的早晨罢了。或许就像他#平常#一样──
(啊……)
我只需轻轻地举起手,对他说声「早安」。这种事即使面对一般同学也能轻松做到。尽管如此,面对直盯著自己的他,我却连这样的简单寒暄都做不到。我抽搐著嘴角,好不容易才用眼神向他示意。不行,这样的反应也太不自然了。
「……?你们两个发生什么事了?」
「……!」
「咦?不,没有啊?什么事也没有。」
嘟著嘴的闺密似乎察觉到了什么,一脸茫然地来回看著我和他两个人。我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于是他出面为我打了圆场。虽然称不上客套,也并非自然的回答,但我觉得总比自己回答些什么要来得好。
「外头很热,我们赶紧进教室吧。」
「我已经习惯了。」
「这样不好吧。」
「又没关系。」
「……」
若无其事的普通对话。恐怕只有闺密会这么认为。若要现在的我只接受语言的表面,实在强人所难。我很清楚他的用意。以前也发生过像这样被蒙混过去的事情吗?邀请他到家里玩的时候。两人在学校中庭独处的时候。还有昨天一起回家的时候。
哪怕只有一次,我真的接触过他的真实心声吗?
「小佐城前阵子不也有跑步的习惯吗?这种炎热的季节正是绝佳机会,你要不要试著重拾跑步热情?会让人上瘾喔?」
「这是哪门子的绝佳机会啦。说起来,那个时候我是基于某种目的才跑──……咦?」
「咦……?好像有什么东西从小佐城的鞋柜里掉──嗯!?」
「……咦──」
我一边换鞋一边思考,就在这时,视线余光看到某个东西掉了下来。我望了那里一眼,顿时理解那是什么,不由得整个人愣住了。他在不到一秒钟的时间里连忙将那个东西捡了起来。不过,我的眼睛仍稍微瞥见了上面的一行文字。
──『给佐城同学』。
一封白色的信,上面明显写著女生的笔迹。纸张四周边缘点缀著浅色的缎带图案。由此可见写信的人应该对他怀有不浅的情感。
(给涉的情书……?给涉的……──)
我彷佛想起今天早上所做的梦。
◇
早晨的班会。班导正在进行某项作业,同学们嘈杂的声音充满了整间教室。如果是平时的话,我也会离开座位,带著轻松的心情去找闺密聊天。可是,我今天实在没有那种心情。我的指尖无意识地在桌子上不停敲击。
他平时只会一直搞笑。周围的女生就像看著调皮的小学生一样,被他逗得咯咯笑个不停。也许是因为至今总是看著这幅景象,所以我没料到竟然会有人对他抱持著特别的感情。我想这就是我受到如此强烈冲击的原因。
视线的尽头,靠走廊最前面的座位。他和闺密闹得比平常还要嗨。指尖的敲击声又变得更大声了。和今天早上刚起床时的焦躁感不同,这是掺杂了其他感情的焦躁感。心中纠结不已。
(圭……!)
他放进胸前口袋里的东西。我不晓得那封信是不是蕴含了特殊感情的情书,但自己和闺密都表现出非常感兴趣的样子。因为那是指名给#那个男生#的信。和其他男生不同,是给与众不同的他──
(啊啊……真是的!)
不,现在不是烦恼这件事的时候。在视线那一端吵吵闹闹的那两个人,在别人的眼里看来就有如紧紧贴在一起似的。我能猜想到为什么会变成这样。闺密想必是想方设法地打算将他口袋里的信拿到手吧。看起来就像隔著桌子,从后面将他整个人罩住一般。她应该是太专注于这件事,以至于没有意识到自己的身体和他有著什么样的接触。
非但如此,不知是否因为身体整个靠在他身上的缘故,闺密腰部悬空,裙底风光几乎都要一览无遗了。她的姿势就有如对著后座的男生翘起屁股一样。我对于毫无性别意识的那两个人感到心烦意乱,对闺密那毫无防备的举动感到提心吊胆。
闹了好一阵子,闺密露出一副笑嘻嘻的样子,他则彷佛被卷入旋风一般,满脸苦涩地整理一身凌乱的制服。看见那两人终于分开,我的心中总算松了一口气。
那一瞬间,一种难以言喻的疏离感让我感到心寒。
(……──真好。)
他们看起来很开心。我想进入那个圈子。
这是小小的真心话。万一我将这句话说出口,闺密一定会用尽各种手段硬拉我加入吧。然而,不是这样的。这颗逐渐变暗的心,期盼的是那种既没有顾虑也没有客套,能让所有烦恼都烟消云散的喧闹。
◇
抽签的结果,新的座位和之前相比,是个略显冷清的地方。
靠中庭的最后一排,对某些人来说是最棒的位置,但我并不太在意课堂态度的评分,所以完全没有任何感想。正当我带著沮丧心情,心里有点不情愿的时候,抽到前面座位的人抱著桌子走了过来。
(咦……)
「……啊……」
我们彼此对视,气氛瞬间凝结。他随即一脸尴尬地移开视线,把自己的桌子靠在前面的墙边。
「咦!?佐城同学的后面是夏川同学?这不是很好吗!」
「我之前还在想『可惜两人离那么远』,佐城的执著心果然非比寻常呢──」
隔壁那排甚少来往的两个人,正对他献上一些祝福般的话语。我并不是第一次近距离听到这种话。就在不久之前,即使周遭的人说出类似的话,我也没有任何感觉。然而,现在的情况已经不可同日而语。
(你、你们在说什么……)
宛如走钢索时半开玩笑地故意用力摇晃一般,完全不考虑对方感受的发言。纵使我们之间的关系是众所皆知的事实,一般也不能当著当事人的面说出#那种#话。我不知道该做出什么反应才好,只能呆愣地动也不动。
我战战兢兢地看著他。也可以说除了这么做,我别无选择。我们的眼神交会后,他对我露出明显僵硬的笑容。
「……那个,请多指教。」
「嗯、嗯……」
他的情绪一眼就能看穿。想必是对于和现在的我亲近这件事感到尴尬吧。他慌慌张张地稍做整理之后,便背对我坐了下来。明明应该早就看腻了,我却目不转睛地盯著那个有种新鲜感的背影。
(……嗯……)
尴尬依然存在。尽管如此,我的内心深处却燃起像蜡烛一样的微弱火光。虽然还是炎热的季节──但不可思议的是,那盏小小的火光竟带给我一丝丝的舒适感。
我想起他刚才和闺密之间的互动。虽然我不认为自己也想做出同样的举动,不过一旦熟悉这种舒适的感觉之后,就会让人想要接触到更多的温暖。我满怀期待地凝视著他,发现他似乎有些不自在,坐立不安地环顾四周。现在的我能做到吗?就像闺密那样,和他相处的时候,完全不必遮遮掩掩──
「──欸、欸……」
「!怎、怎么了……?」
等我察觉到时,自己已经主动找他搭话。不知是否没料到我会主动找他说话,他慢了一拍才有所反应。等他冷静下来后,我鼓起勇气把脸稍微朝他凑近一些。
「你看过……刚才那封信了没?」
「……不,还没。因为芦田一直在闹。」
「……好像是呢。」
他们的互动我可是看得一清二楚。两人完全不介意彼此是异性,即使我想忘记他们身体紧贴在一起的样子,那幅景象仍不断在脑海里萦绕。我不由得用有些逼问的语气问他。
「那封信……你、你不看看吗?」
只不过,我也一样在意那封信的内容。不清楚内容也没关系。我想知道的,是那封信是否称得上是情书,仅此而已。闺密都对他如此苦苦相逼了,反观自己只有在远处静静地偷看,我对这样的自己感到厌恶。
「……你保证不偷看?」
「才、才不会。我才不会那样……」
我不由得以不太高兴的语气回答。说起来,不光是情书,在偷窥别人谈恋爱的时候,就算被马踹了一脚也不奇怪(译注:源自日本俗谚「妨碍他人恋爱会被马踢死」。),这种事大家都很清楚。即便如此,我仍无法压抑心中的那股在意。我很清楚。虽然心知肚明,但如果今天没有掌握到所有资讯的话,恐怕又会迎来难以入眠的夜晚。我只想避免这种情况。
「……我知道了。」
我没有偷窥的意思。不过,只要他在我的面前拆信阅读,我就能松一口气。正常情况下,他应该不会这么做。一定是多亏了闺密刚才全身压在他的背上,才稍微把难度降低了吧。我对这一点只有感谢。
他轻叹一口气,调整好呼吸,接著把右手伸向胸前的口袋。他终于下定决心要拿出来看了吗?不,等一下,我可以从左边窗户的反射看见他的手。怎么办?难不成会不小心被我偷瞄到吗……?不,不对,这是不可抗力。我只是偶然瞄到而已。不,可是就算这么说──
「那么就──」
「佐城同学也请多多指教~」
「(惊!?)」
──正当我陷入纠结的时候,坐在他前面的女同学忽然转过身来。就在他正要拿出信的那一刻,他发出一阵世上罕见的哀嚎声,右手随即拍到桌上不敢移动。
(──真是的!!)
这不是谁的错。没错,只是单纯时机不凑巧罢了。虽然如此,我依旧在心中吶喊,因为我的脑中全被『好可惜』的想法所占据。
「啊啊没什么,嗯,什么也没有。请多指教,嗯。」
「请多指教。啊,是夏川同学~佐城同学能和她坐这么近真的太好了。」
「嗯……是啊……」
他显得有些语无伦次。同样的尴尬再次上演。和刚才那两人一样,她的话中感觉不出揶揄之类的恶意。我以为只有极少部分的人知道我和他之间的关系,没想到知道的人比我想像中还要多,这让我感到有些难为情。
我只能认为会变成这样都是他害的。回想当初引发骚动的时候,他完全不管周围有没有人在。换言之,无论是他的心意还是我的心意,大家全都看在眼里。想到这里,我的脸上顿时窜起一阵热意。
(可是,现在──)
现在的关系和那时不同了。从他不再那么执著的意义上来看,他的态度早在昨天以前就有所转变。他的转变之所以没有被周围的人看出来,大概是因为他装得若无其事的缘故吧。不过于接近,不过于疏离。
我现在才理解他开始和我保持距离的理由。然而,那个时候却不得而知。只不过是有一个人慢慢地疏离自己,我不明白这件事为何会让我如此揪心。以及,那个曾经让我觉得像蚊子一样烦人的他,为何会在自己的心中成为如此巨大的存在?我到现在仍然搞不懂。
「──不是,白井同学不也没有坐在一之濑同学附近吗?又不是前后座位。」
(──!)
传来的声音让我猛然惊觉。是啊,我不懂的事还不止这些。『一之濑同学』这个词汇又让我脑海里出现了新的想法。
一之濑深那同学。放暑假前还是个毫无存在感的长浏海娇小女生。我对她就只有这一点印象,现在也还没有和她说过话。进入第二学期,她把浏海剪短,给人的印象为之一变。能看到眼角下垂的可爱大眼,似乎因为没有自信,她总是一副泪眼汪汪的模样,看起来和爱莉一样激发人的保护欲。
「佐城同学如此从容真令人羡慕。总觉得一之濑同学跟你很亲近。」
是啊,说得没错。那个女生主动向他亲近。她明明就很怕生,却在第二学期开始受到他的照顾,理所当然地躲到他的背后。令人惊讶的是,她竟然做出像闺密刚才的行为,将身体紧贴在他的背后躲了起来。我不认为忍不住伸手将两人拉开的自己有什么错。何况为什么偏偏是他呢?若要说有什么头绪,我只能想到暑假时他曾提到打工的地方有个『同年级女生』。
「是喔,呃……嗯,应该还可以吧。」
(才怪。)
我立刻在心里吐槽起来。
除了他之外,我和闺密相处的机会也变得很少,这让我放暑假没过多久就开始感到寂寞。明明没有什么机会见面,但暑假过后,他却在我不知道的地方,和其他的同班女生的关系变得如此亲密。
这并不是什么坏事。即便如此,我的胸口还是有一种无法接受的感情翻腾起伏。
「──嗯、嗯!」
──唔……
我发出比自己想像中还要刻意的声音,不禁有点焦躁。就那么想结束一之濑同学的话题吗?我自己都无法相信自己的想法。两人的目光一齐转向我,使我不禁有些畏缩。
「那个……」
「啊,夏川同学,没事,佐城同学没有给我造成什么麻烦喔。」
「咦?」
「小冈本,慢著,你那是什么报告?」
咦,他是这样称呼冈本同学的吗?
我差一点叫出声来。一遇到他的事,感觉我连说话都会变得心直口快。果然还是受到昨天的事情影响吧。还有一点,正因为不瞭解真相,「无法接受的事物」才会累积得愈来愈多。
「这、这样吗……」
不管对谁宣泄都只是无理取闹。我好不容易才恢复冷静,这次又开始在意起冈本同学所说的话。
『佐城涉是麻烦制造者』。她的语气彷佛就像在说我也是这么认为。当他仍对我纠缠不休的时候,我的确是这么想的。冈本同学对于我们的关系的印象,一定还停留在那个时候。
「诶嘿嘿,能够近距离观赏『佐城和夏川』的戏码真让人期待~」
(──唔……)
我有一种时间停止的错觉。耳朵拒绝接收周围的所有声音,手不由自主地按在胸口。我不知道自己的胸口是否疼痛。
『佐城和夏川』。那是指他死命缠著我不放,让我感到困扰时的互动景象吗?但现在的他和我,不可能再出现那样的互动。我知道冈本同学没有恶意,但我依然会想,她为什么要说出那种残酷的话。
一种讨厌的预感涌上心头。听到这种话,他打算怎么回应呢?说起来,他现在还对我抱有那种感情吗?若非如此,难道他是拚命地压抑自己,装作仍对我苦苦纠缠的样子吗?
我怀著惴惴不安的心情,不由得望向他的脸。
「抱歉可能要让你失望了。你说对吧?夏川。」
「──啊……呃……嗯。」
轻得不能再轻的语调。我看不出他是认真的,还是刻意为之。
我觉得他选择了一个合适的说法。暗示『佐城和夏川』的戏码已经不会再上演,我想这是最贴心的解释方式。
但是,该怎么说,这种感觉是怎么回事?
(……那是能如此轻描淡写说出来的话吗……?)
即便那是刻意装出来的话。先不提我,对他而言,过去那段时光是那么轻易就能开口说出来的吗?无法接受的事情又增加了一个。我觉得莫名难受,不禁垂下眼帘。
「咦……奇怪?这么说来最近、佐城同学好像不再直呼名字……──啊!」
我惊讶地抬起头来。那一瞬间,冈本同学的视线从我转移到他的身上。
(刚才……被看见了吗?)
也许只是我误会了。尽管如此,刚才冈本同学的语气听起来像是察觉到了什么。
全是些我不明白的事。他一定也是这么想的,说不定他正拚命地想要理解我的心。若能再走近一点,我想起码能知道一些事吧。一之濑同学的事,昨天的事,刚才的信。周围的印象。
然后──
「原、原来是这样啊……」
「是啊,不好意思啊?」
还有涉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