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夜,我来接你了。」
夜华缓缓抬起头,看到姊姊亚里亚站在眼前。
在从昭和时代开始营业的老字号咖啡厅风格古典的店内,当有坂姊妹一起出现,她们的美丽让好奇的客人们微微躁动。
这正是夜华不喜欢独自进入外面餐饮店的原因。
在东京闹区,如果她们两人不小心走进咖啡厅,常常会暴露在好奇的目光中并遭人搭讪。姊姊亚里亚同行时会代为应对,但她平常很少独自外食。
店里的目光一瞬间被两人吸引,不过客人都是中老年的本地常客,立刻又恢复原本和缓的气氛。
夜华在东京都内无法静下来喝下午茶,但是在这家店里,她即使独自一人,也得以度过一段平静的时光。
「不回旅馆不行吗?我可以直接先回家吗?」
「你是一个人很难拉下脸回旅馆,才会找我过来吧?」
说服父母失败的夜华冲动地奔出旅馆,躲进车站前的咖啡厅。
打电话给希墨后,夜华稍微冷静下来,心想至少要通知家人自己在哪里,于是联络姊姊告诉她自己所在之处。
「对不起。你难得在休息的。」
「悠闲地泡温泉也渐渐泡腻了,这样正好。呜~好冷。在我过来的路上下雪了,看来今晚可以享用赏雪酒喽。」
亚里亚在夜华面前坐下,迅速浏览桌上的菜单。
「不好意思,请给我一杯热咖啡。小夜要加点什么吗?」
「我喝太多咖啡了,不用。」
「是吗。那甜食呢?」
「吃过了,吃了一大堆。」
「是吗。」
「……爸爸和妈妈说了什么?」
「没说什么。顶多就是叫我们今天在外面吃晚餐散散心吧。他们很担心你喔。」
「他们没有生气?」
「我看是对小夜的顽固感到困惑。」
亚里亚的回答方式模棱两可,使得夜华感到不安。
唯独这一次,她没有像往常一样安慰她或给予建议。
姊姊是她的憧憬、她的目标。
只要模仿她,那么自己也不会犯错。
从前的夜华相信姊姊是完美的,一直努力地想要重现她。
随后,她发现姊姊也跟自己一样未必完美,迟来地理解到自己纯真无邪的憧憬把姊姊逼得走投无路。
去年夏天,两人第一次认真地姊妹吵架,互相倾吐真心话。
夜华学会了为无法退让的事物而战。
即使如此,她仍然无法说服父母,陷入僵局。
即使用自己的方式费尽唇舌也得不到回应,她已经不知该如何是好。
这样的她不由得打电话给希墨。
在游乐园明明慷慨激昂地宣言『相信我,等着我』,事情却弄成这副模样。
如果和濑名希墨相隔着无法轻易见面的距离,会怎么样呢?
那等于是地狱。
原本应该一直贯彻孤独的自己彻底改变了。
──光是想像没有他的世界就感到恐惧。
就连在文化祭前的准备期间,和他别说约会,连说话的时间也减少了,她就很痛苦。
回想起在叶未明家,累积的寂寞爆发的那一夜,夜华感到脸颊发烫。
她重新自觉到,自己是如此地需要他。
她一方面害羞地觉得自己下流,另一方面也想跟他更加深入地互相接触。
那苦恼的纠葛日渐增强。
自从圣诞派对以来,她一次也没见过希墨。
只不过是短短不到一星期,自己居然变得如此软弱,她愕然不已。
如果时间拉长为几个月,她一定无法忍受。
如果习惯了他的不在,自己会变成怎样呢?
她不知不觉地注视着手边的戒指。
光是戴着这枚戒指,就能感觉到希墨,令她安心。
「唉,姊姊。你在除夕遇见希墨时,他过得好吗?」
「他一直担心着你喔。」
「……我好想见希墨!」
夜华的声音带着哭腔。她咬紧牙关,即使表情扭曲也极力忍着不哭。一旦哭泣,她很可能会被不甘心与挫败感吞没。
「找他过来不就行了?阿希会来的吧。」
「可是,我不想给他添麻烦。」
「那么现在就用我将就一下吧。」亚里亚温柔地摸摸妹妹低垂的头。
「谢谢你,姊姊。」
「──我也会陪你到最后。」
刚好点的咖啡送上桌,对话暂时中断。
◇◇◇
濑名会的新春唱歌大会从午后展开,结束时已是傍晚五点。
走出KTV,车站前全被白雪覆盖。大片的雪花现在也正持续飘落,在脚边堆积了几公分高。
「哇~是雪耶!」
映看到雪雀跃不已。
「电车有行驶吧。」朝姬的目光投向车站方向。
「看起来和平常的车站前不一样呢。」日向花拿手机拍着影片。
「看起来雪还会再堆积不少。」纱夕沙沙地踩响脚边的雪。
「真漂亮。我好久没看到雪了。」未明仰望天空。
「雪没来由地让人情绪兴奋对吧?」龙跃跃欲试。
「大家小心别踩到积雪的路面滑倒喽。」清虎提醒道。
「唉唉,我们接下来去公园玩雪好不好?帮忙我堆雪人!」
映这么提议。
「真不错,妹妹!好提议!不愧是濑名的妹妹!」
龙立刻赞同。
「对于淑女的要求,我会欣然陪同。」
清虎也毫不犹豫地同意。
「感觉很有趣,我也去吧。」
「既然日向花要去,那我也去!」
「未未,你要小心别弄伤手喔!」
日向花慌忙阻止正准备蹦蹦跳跳的未明。
「要去的话,我家附近的公园空间宽敞,就到那边玩如何?我家有暖暖包和园艺手套可以借给大家。铲子也需要吗?」
「我对纱夕的意见没有异议,那我们走吧……即使希墨同学不在,也有妹妹补上空位,真不愧是兄妹。」
在朝姬号召下,一行人从车站前再度返回住宅区。
「唉,朝姬,你为什么知道墨墨的目的地是夜夜那边呢?」
日向花在移动途中偷偷地开口问她。
「……开完圣诞派对后,夜华来我家过夜。当时她向我透露,目前发生了一点问题。」
「问题?」
「夜华可能会搬去美国。」
朝姬悄悄地告诉她。
「不会吧?」
日向花发出哀鸣般的惊呼。
「我想希墨同学一定是为了那件事而赶去吧。」
「墨墨,你要设法阻止啊!拜托了!」
日向花祈祷般地仰望下雪的天空。
「……日向花不认为这是个机会吗?」
「朝姬你才是。」
「即使他们分隔两地,我也不认为事到如今还会出现心灵上的缺口。」
「我有同感。那两个人早已超越那种层级。」
「我们真是单恋上了难缠的人呢。」
「这种专情是他的魅力所在嘛。」
朝姬和日向花一起回顾已经结束的恋情──同时不禁期待意想不到的状况会发生。
那是刚刚失恋的女人小小的黑暗愿望。
原本相信很专情的特别男人,转而投向另一个女人。她想看见他们堕落到这种稀松平常的现实结局,以此暗中消除自己的郁闷。如果能感到幻灭,认为是自己没有看人的眼光,没跟他交往是对的──或许失恋的痛苦也会立刻消失。
同时,她也抱着憧憬。
不管要付出什么牺牲,就算会陷入泥淖,只要能跟喜欢的人在一起,不是都无所谓吗?
女人的自我这么呢喃。
即使冷静看来是愚蠢的选择,只要自己幸福就够了。
无视他人的情况或情绪,沉醉在自己的恋情就好。
能遇见这种令人丧失理智的热情恋爱的人生,一定也不坏吧。
「……我太过冷静,无法沉溺于恋爱之中。」
朝姬回顾自己,自嘲地说。
她回想起遭到濑名希墨拒绝的那一天,胸中深处隐隐刺痛。
她知道并非恋爱体质的自己,并不适合奋不顾身的恋爱。
「朝姬。我想支持墨墨和夜夜的恋情直到最后。」
日向花牵起朝姬的手。
「我懂。比起嫉妒,我也不可思议地对他们两人抱着期待。我想我是因为这样,才会留在濑名会这个贵宾席上吧。」
到头来,在夜华到她家过夜传达过的话,就是支仓朝姬的所有真实想法。
「有道理。明明被拒绝却留在身边,是好奇他们的未来对吧。」
「日向花所说的未来是到哪里为止?」
「嗯~总之我打算至少参加他们的婚礼。」
由于日向花把这当成确定之事谈论,朝姬刻意摆出相反的态度。
「区区高中生的恋爱,真的能走到结婚吗?」
「你这么担心他们吗?」
日向花立刻发现朝姬的讽刺,其实反面表露了真实想法。
被她干脆地看透,朝姬也只有露出苦笑。
「不仅限于他们俩,我在想缺乏人生经验的年轻人当下怀抱的感情会留存多久。毕竟我们以后会获得许多新的刺激和经验,感觉和思考方式会不断地改变。」
「爱情也是吗?」
「嗯。我担心十几岁时的恋情,能不能维持到二十几岁结婚变得实际可行的时候。如果在大学或出社会后有新的邂逅,移情别恋也不足为奇吧。到头来,我们又能相信多少爱情的强度与庞大到什么程度呢……」
说实话,朝姬本身也恐惧那种变化。
她在人生中第一次产生认真的恋爱之情,一直受到那庞大的情感左右。
然而,一想到总有一天会遗忘这种强烈的感情,人类的情感是多么脆弱又虚幻啊。她感到悲伤起来。
「只因为升到高年级,换了班级就干脆分手的情侣很常见啊。容易厌倦,喜欢新的事物,不就是年轻吗?」
「日向花真达观。」
「因为我比你更早面对了自己的失恋。」
日向花比朝姬更早向希墨告白,被他拒绝。
「你已经振作起来了吗?」
「很难讲。我无法想像下一场恋情,期待总有一天会遇到对自己而言命中注定的对象,不是更轻松吗?」
「话说,希墨同学和夜华才算是例外。」
朝姬抱怨般地抛出话头。
「墨墨经常谦虚地说『我很平凡』,根本偏离得很远呢,他反倒超级特别的。」
日向花也有同样的看法。
区区的平凡男子,不可能跟那个有坂夜华交往。
更何况是让对他有好感的女生们组成的团体成立,本身就相当于奇迹。
「嗯。其实特别的人是希墨同学。」
朝姬和日向花都不是热衷于恋爱本身的少女。
在她们的认知中,命中注定的对象只是创作中的存在。
即使如此,她们还是想讨论,是想在濑名希墨与有坂夜华的两情相悦上看到梦想。
「大多数人都误会了吧。不是墨墨被夜夜选中,而是墨墨选择的女孩是夜夜,这才是真相。」
大家都只从表面上来看人。
只从文化祭舞台上认识两人的学生,误以为他们是一对落差情侣档,是美女有坂夜华看上了不起眼的濑名希墨。
「因为作为恋爱对象的夜华虽然是美人,但超级难搞的不是吗?什么非爱情喜剧三原则,善妒也该有个限度。通常来说交往起来会感到疲累,立刻叫苦喔。」
然而,实际上却相反。
是有坂夜华爱上了与任何人都能相处融洽,有这种隐藏魅力的男生。
「即使如此,墨墨眼中只有夜夜一个人。」
朝姬和日向花的恋情破灭了。
她们没有被选中的理由,并不是无法胜过有坂夜华的魅力。
正因为两人对于彼此来说都是特别的,濑名希墨没有被其他女生吸引,一直保持专情。
「我一直认为恋爱是契合度与时机,但我还是想相信,这世界上可能的确存在这种理论并不通用的特别恋爱。」
「在求婚之后冒出要去美国的事情,麻烦真的无法预测呢。」
日向花回头想想那个问题,感到不安起来。
「到头来,他们只是碰巧在高中时代就遇见命中注定的对象,所以情况才会变得复杂。」
朝姬很想咒骂神明的笨拙安排。
如果至少在大学生年纪相遇,濑名希墨和有坂夜华就不需要像这样吃不必要的苦头。
倒不如说,尽管时机不佳也能在一起,可以感受到他们的两情相悦有多强烈。
「不要紧。我们一路以来都看到了墨墨在最后关头的强大。」
日向花决定支持从前喜欢过的人直到最后。
「加油,夜华。因为你是希墨同学的情人。」
朝姬向从前的情敌送上发自内心的声援。
身为局外人的她们只能见证结局。
一切都会逐渐转变。
时代、环境、人的感情与关系都是如此。
在这种情况下,能够常保不变的事物非同小可。
高中生的恋爱能够克服不如意的现实吗?
但愿他们的两情相悦直到最后那一瞬间为止,都是幸福的美梦。
◇◇◇
尽管因下雪误点,电车还是抵达了我的目的地温泉胜地修善寺站。
我走出车站,暴露在掺着雪花的白风中。
气温比起在东京的时候大约冷了两截。
我冷得整个人快从身体深处结冻,注意着不踩到雪滑倒,走向夜华所在的咖啡厅。脚边有着积雪,一不小心运动鞋的鞋底很可能会打滑,所以我走得小心翼翼。
正好在我抵达店门口时,门打开了。
「呜呜~~好冷。小夜,走到餐厅好累人,我们招计程车吧。」
「嗯……」
冷得打颤的有坂姊妹没有发现我,朝我这边走来。
「夜华。」
当我从正面呼唤,她们停下脚步。
「……──希墨?」
我的情人像看到幻影一般,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僵住不动。
「喔。」
「为什么?为什么希墨会在这里?」
夜华慌张地奔向我。
「啊,笨蛋,地上有雪,不要跑!」
不出所料,她脚底打滑差点摔倒,我千钧一发地接住了她。
「冷静点。新年刚开始就受伤会很麻烦吧。」
如果我才刚抵达就害得情人受伤,那真惨不忍睹。我会对于自己的行动太过适得其反,为大凶的恐怖而战栗吧。
我绝不会让那种艰难的发展发生。
「没事吧?脚有没有扭到?」
我捏了一把冷汗,确认臂弯中的夜华有没有受伤。
「是本人。希墨在这里。」
夜华紧抓过来将手环到我背后,用全身感受着我这个存在。
「当然是我本人啦。如果夜华抱住别的男人,我反倒才会哭喔。我会真的很想死。」
「我怎么可能做那种事!」
「我知道。」
(插图008)
「不过,你为什么会在这里呢?」
夜华牵起我冰冷的手,确认手的存在。
一直待在室内的她手很温暖,我想持续碰触。
「我去新年参拜时抽到了大凶的签,想到其他神社重抽。」
我随便回答一个理由。
「所以你才这么晚过来?」
「这里没有美国来得远啊。」
「虽然是这样没错……」
夜华很高兴,但表情有些复杂。
她知道是自己打的电话让我过来的,非常歉疚地垂下肩膀。
「有一阵子没见到你,我也很寂寞。新年快乐。」
「~~呜。我也是、这样啊~新年快乐~」
夜华再度抱住我,直接像个孩子般哭泣起来。
她像走丢的孩子找到家人时一样,用全身呼喊。
「有高兴到掉眼泪吗?」
我轻轻摸摸夜华的头。
「那是当然的吧!我喜欢希墨~~」
「我也最喜欢你了。在雪中拥抱也很风雅呢。」
「我随时都想这么做。」
「我也是……你和你爸爸谈过了吧。真努力。」
我首先慰劳鼓起勇气的她。
听到那句话,夜华挤出声音回答。
「……面对家人果然很困难。我不知道该怎么做才好。」
夜华在我耳边吐露。
「我是为此而来的。」
亚里亚小姐站在我的目光所及之处。
「你一碰到小夜的事情就很热情呢。」
「给你添麻烦了吗?」
「小夜的反应就是答案吧。她直到刚刚为止一直都很沮丧。」
「我本来以为会被亚里亚小姐抢先一步,扑了个空喔。」
「让我可爱的妹妹流下喜悦的泪水的男人还真敢说。」
「那是我的专利特权。」
「那么,你要怎么做?要直接带她回东京吗?我不会阻止喔。」
亚里亚小姐简短地问。
那也是一个可行的选项吧。
「不,那么做是拖延结论。我想向令尊令堂打声招呼。」
我毫不犹豫地说出来到这里的来意。
「既然你直接前来了,这是当然的吧。」
亚里亚小姐愉快地笑了。
「希墨……没关系吗?」
夜华以复杂的态度仰望我的眼睛。
「我做好觉悟了。」
我试着逞强。
「啊。阿希,禁止大打出手喔。因为那也是我们的双亲。」
「我想一般来说,挨揍的是女儿的男朋友。」
「即使是爸爸,也不会动手吧,大概。」
亚里亚小姐苦笑。
「姊姊!就算是爸爸,也不会这样对吧?对吧?」
对于姊姊含糊的反应,夜华也不安地问。
「不知道呢。爸爸怎么说都超喜欢我们不是吗。我也没有介绍情人给他认识过,我没办法想像他会有什么反应。」
感情很好的美女姊妹花两个人吵吵嚷嚷。
尽管如此,夜华紧靠在我身旁不肯离开。
接着,一辆车在雪中停在我们附近。
我看过那辆车。我记得那是在文化祭时,亚里亚小姐开过的车。
由于方向盘在左边,驾驶座面向街上。
车窗降下来,露出一名男性的脸庞。
「…………夜华。那一位是谁?」
他没打招呼就直接发问。
男人平静的语气感觉不到动摇之色。在我听起来毫无情绪起伏。由于是晚上坐在车内,我无法从那张带着与年龄相称的皱纹的脸上判读出情绪。
他穿着剪裁精良的夹克与高领毛衣,手上戴着高级手表和陈年的婚戒。
男子硬质的视线足以把我和夜华拉回现实。
我察觉我和夜华正在街上紧紧地拥抱在一起。
我们回过神来,立刻分开。
「哎呀,难不成你就是希墨?我女儿总是受你照顾了。」
副驾驶座上的女性朝我开口。
知道我的名字与长相的神秘女性,提到了女儿。
也就是说,这两人是夜华的──
「爸爸、妈妈?呃,这个是!下雪觉得冷,只是在替他取暖!」
夜华也超级紧张,回答得支离破碎。
在我过去之前,对方先过来了。
问题:陈述被第一次见面的情人双亲看见两人相拥场面时的心情。
「……初次见面。我与令嫒正在交往,我名叫濑名希墨。」
答案:超级尴尬。
◇◇◇
好了,我就这样与有坂家一起共进晚餐。
在咖啡厅前初次遇见后,他们说要直接去吃晚餐,叫我一起上车。
『比起在旅馆拘谨地吃晚餐,来这边会更好吧。』我们根据伯父的意见,前往有坂家从以前就常去的和风居酒屋。
店主好像从夜华与亚里亚小姐小时候就认识她们,一看到两人就眯起眼睛和颜悦色地说她们变漂亮了,见到我这个跟在最后面的神秘人物,眼神则变得锐利起来。他明显在估量着我。投来不像餐饮业会出现的严厉视线。
『先生,这位眼生的小弟弟是?』
『他是夜华的男朋友。』
『喔!已经跟你们一起旅行了?』
『不,他特地来见女儿,所以就带他过来了。』
光是听到在被领进包厢途中店主和伯父之间的简短对话,我就快死了。
当然,我是为了见夜华的父母而大老远赶来,但马上就受邀吃晚餐,变化来得好突然。
在打最终头目战之前,至少让我在最后存个档吧?
战斗突然无缝衔接地开始了喔!
我保持平静,不让人看出内心的动摇。
如果现在破坏了她双亲对我的印象,可能会导致我理想中的未来变得很遥远。
「希墨,你别客气,多吃点。第一次跟女儿的情人一起吃饭,妈妈很开心呢。」
在干杯过后,夜华的母亲笑容满面地劝我夹菜。
她一头乌黑的长发令人印象深刻,女儿们的大眼睛和白皙皮肤完全遗传自母亲。她的容貌美丽与知性兼备,看起来不像生育过两个女儿。使人感受到她正全力以赴投入工作的快活与能量。
夜华的父亲坐在她身旁。
从刚才开始,他就寡言少语地板着扑克脸,无法看出心中在想什么。一开始显得有种不高兴的印象,但像这样在灯光下一看,他脸上看来没有完全褪去长年的疲惫。
我被安排坐在夜华和亚里亚小姐中间,隔着餐桌面对她们的双亲,美味的菜肴送到了餐桌上。
「妈妈。希墨的菜由我来夹,不要紧。」
坐在我身旁的夜华,拿了给我的分菜盘。
「在这么有趣的状况下不能喝酒,真可惜。」
由于亚里亚小姐负责在回程时开车,她和我一样喝非酒精饮料。
「从新年就打扰各位一家人团聚的时光,非常抱歉。另外我刚刚与夜华小姐拥抱,只是她差点摔倒,情急之下抱住她而已。平常我们交往时都会顾及分寸。」
我一边衡量时机,一边先道歉与辩解。
「阿希,你超僵硬的。我知道你很紧张,不过要放松啊。」
「既然知道,就请别开玩笑!」
我已经没有余力应付亚里亚的逗弄。
「希墨,我懂。与你的家人见面时,我也是这种感觉。」
夜华也是透过我有所共鸣,想尽可能地贴近我吧。
「你已经见过男朋友的家人了吗,夜华?」
伯父的反应让我每次都警惕起来。
冷静点,他只是重复夜华的发言而已。如果过度解读,会不必要地消耗精力,我这么说服自己。
「嗯。他们在文化祭时来到学校,我向他们打过招呼。他家双亲和善,妹妹很可爱,感情非常好。」
夜华十分愉快地介绍濑名家。
「你现在愿意坦率的说给我听啊。」
「……在这种状况下,总不能只有我保持沉默吧。」
伯父对于能跟女儿交谈显得很开心,夜华本人则露出不甘情愿的表情。
有我在场,夜华的态度似乎软化了。
「这是文化祭的现场表演后拍的照片。照片上的人就是希墨的妹妹。」
夜华就像要掩饰般把自己的手机递给双亲。
那是也摆放在我书桌上的照片。满头大汗的大家并肩站在一起,脸上充满成就感。
「我也看过现场表演的影片了。小夜看起来很开心,希墨也很帅气。」
如同先前从夜华那里听说的,伯母对我很亲切,非常值得庆幸。
「还有求婚也看到喽喔。」
伯母这么补充,微笑了一下。
才刚为了那善意的反应松了口气,伯父悄然地说了声「真年轻」。
我不禁差点把喝到一半的可乐喷出来。
这种节奏的缓急变化让我好疲倦。
「对我来说,那是人生中最棒的一瞬间!」
夜华生气起来拉高嗓门。
就算被女儿瞪视,伯父仍静静地端起酒杯喝酒。
面对生气的夜华也能保持平静,真不愧是父亲。
「那场现场表演真的很棒。我都忍不住听得落泪了。」
就像要把话题转回来,亚里亚小姐轻描淡写地补充。
「咦,姊姊哭了?」
「我第一次听说。」
亚里亚小姐会落泪,这让我相当意外。
「因为很难为情,我不可能说出来吧……喝非酒精饮料果然还是不过瘾呢。」
「这样不用担心你喝醉后对人做奇怪的事情,我很放心就是了。」
「我会选择对象。我只会对紫鹤和阿希这么做喔。」
亚里亚小姐边喝乌龙茶,边堂堂地宣言。
「希墨跟亚里亚感情也很好呢?」
伯母的感想听得我很难为情。有坂亚里亚永远是我在她面前抬不起头的年长大姊姊,我不认为我们是对等关系。
我了解她的脾性,觉得她很可靠,但用感情好来形容总觉得不太适合。
「亚里亚小姐是我的恩人。她以前在我国中时所上的补习班担任兼职讲师,我们从当时就认识了。」
我拘谨起来,连说话口气也变得毕恭毕敬。
「他本来成绩很差,但是我确实帮助他考上了喔。」
亚里亚小姐得意洋洋的比出V字手势。在一家人相处时,她会展现兴致高昂的反应呢。
我平常总觉得她是游刃有余的大姊姊,看到身为女儿的亚里亚小姐,感觉很新鲜。
「那么你在遇见夜华前,就先遇见了亚里亚呀。真有缘分。」
「托您的福。」
我也喝了一口倒在自己杯中的可乐。口渴的程度果然非比寻常。
「而且,还愿意过来旅行地点见面,真是可靠的男朋友。」
「难道说是夜华叫你过来的?在这种下雪的日子出门明明很辛苦。」
夜华的双亲说出完全相反的感想。
「不,是我擅自跑过来的。夜华小姐什么也没说。」
为了夜华的名誉,我明确地主张这一点。
「希墨非常为夜华着想呢。」
伯母对我的回答很满意。
「新年前三天都还没过完啊。他是高中生,家人也会担心吧。」
啊,糟糕。我完全忘了跟家里联络。
待会看看时机,在去厕所时顺便打电话吧。
「这当然是没错,不过身为女人,很令人高兴吧。对吧,夜华?」
「嗯。」
夜华露出灿烂的笑容,同意伯母的意见。
至少我从伯母的反应知道,她没有因为我的事情在家中遭到孤立,让我放心了。
问题果然在于伯父吧。
夜华一直只跟伯母和亚里亚小姐说话,不怎么看向伯父。
伯父不怎么开口,相对地喝酒的速度很快。
我总之先吃起菜肴。啊,有够好吃!
享受着美味菜肴的过程中,我的紧张渐渐放松下来。
幸好我当过神崎老师的代理男友,经历过类似的情况。
真是不知道什么经验会派上用场呢。
随着愈喝愈多,夜华双亲的话渐渐多了起来。
两人的对话已经无视于我的存在,加剧升温。
「只要两人的爱是真心真意的,即使是学生结婚我也会同意!因为我是善体人意的母亲!」
喝醉的伯母脸泛潮红地宣言。
「咦咦?可以吗!太好了,妈妈真通情达理。真喜欢你!」
夜华就像正等着这句话般欢欣鼓舞。
我从刚刚就发现,夜华在面对妈妈时很爱说话。刚才她也炫耀过我送的圣诞礼物戒指,和妈妈一起兴奋不已。
人跟家人在一起时,和其他时候判若两人。
「都是因为你像这样乱宠孩子……」
「有什么关系。希墨是个好孩子嘛。我知道!他已经相当于我的儿子了!」
伯母说出让人高兴的话来。
「没错、没错!」
夜华立刻赞同。
「你们这对性情相似的母女,为什么这么想急着下结论。」
伯父举起盛日本酒的小酒杯啜饮,这么忠告。
「夜华当然会选择专情的人,但如果放着不管,我担心他会被人拐骗呀!」
怎么能摆出那么悠闲的态度呢,伯母责怪道。
「他会不会被其他人追走,是他本身的问题。」
「阿希性格很认真,不要紧。」
亚里亚小姐护栏为我说话。
「既然亚里亚说到这个份上,那是这样没错吧。」
伯父干脆地听进去了。
这就是长女的发言力吗?还是对亚里亚小姐的信赖感呢?
这种对于姊妹的反应差异,让夜华在一旁恨恨地看着伯父。
「说来惭愧,我在去年夏天重逢时才首度发现,亚里亚小姐是夜华的姊姊。明明姓氏相同,却没联想到,哎呀~我真迟钝。」
在夜华爆发之前,我谈起自己的话题,改变对话走向。
「与其说迟钝,纯粹只是稚嫩吧。不用在意。」
「真是惶恐。」
「相反的,女孩子很早熟,让人伤脑筋。她们都不肯听我的话。」
尽管这么说着,他注视夜华与亚里亚小姐的眼神很温柔。
「我明白。我妹妹读小学四年级,只有嘴上很会讲,我总是被她耍得团团转。」
「你擅于照顾人,是因为照顾妹妹习惯了吧?」
伯父理解地点点头。
一方面是受到酒精影响,伯父变得比一开始来得多话。
「希墨,不可以劈腿喔!绝对不行!」
伯母看来也相当醉了。
「别担心,妈妈。我把非爱情喜剧三原则确实告诉希墨了。」
「当然了。劈腿绝对免谈。」
「也不许对其他女生做出爱情喜剧般的举动!」
「夜华,你有好好记得妈妈教你的事,真了不起。」
伯母伸出手,越过餐桌摸摸夜华。
看样子,非爱情喜剧三原则的教诲承自于她母亲。
「你也很辛苦吧?」
伯父抱着同情般地对我开口。
「不,我对夜华专一。」
「……身为女儿的父亲,我听了可以安心,但身为男人,我抱着疑问。那么轻易的选定一个人,对于年轻的你来说这样好吗?」
当我毫不犹豫地回答,他接着问出恶魔般的问题。
没有调侃似的开玩笑或唆使般的恶意,他的口吻反倒像在关心我。
我对那个问题感到困惑,产生一瞬间的停顿。
如同要填补那一瞬间,有坂母女同时做出反应。
「老公,你对女儿的情人说出这种话,真不敢相信。」
「哇,爸爸好差劲。这句话实在太扯了。」
「为什么要说那么过分的话!」
母亲与姊妹发动喷射气流攻击!
情绪的海啸如怒涛般涌来。
该怎么说,那单方面被数落的惨状,让我都心生同情。
气氛不是我能插嘴干涉的。
「你懂了吧。我们一家人只有女生会马上串连在一块。」
面对三对一压倒性的劣势,伯父露出大彻大悟的表情看过来。
「采用多数决可不是她们的对手呢。」
我不由得这么说。
要是每次都被三个这样的大美女责怪,就算心态坚韧也会很累吧。本该在跨年期间泡温泉疗愈工作疲惫的中年男子,流露出难以抹去的悲哀和看破。
「希墨你站在哪一边啊!」
血冲脑门的夜华大吼。
「至少并不是敌人。我的立场始终是来请求同意的。」
我斩钉截铁地明言。
「他远比你冷静多了。」
与根据夜华和亚里亚小姐的话去想像的印象相比,实际上的伯父态度相当沉稳。我可能有点误解了。
我反而甚至感觉到,他有考虑到我的立场。
「这是个好机会,就让我说清楚!我要留在日本,才不会去美国。我绝对不愿意跟希墨谈远距离恋爱!我要像至今一样,开心地度过学生时代!」
夜华这么主张。
「有他在场时,你比平常更加强硬啊。」
「这关系到我的人生,会当真是当然的吧!」
父女吵架即将再度展开。
夜华如进入临战状态般瞪着伯父。
另一方面,伯父淡然以对。他隐藏起真实想法,观察着对手的态度。
「看来和他交往,你的学生生活变得非常愉快吧。」
「没错。希墨是我命中注定的对象。」
「──恋爱并不是人生的一切喔。」
他的指摘正确到让人无法辩解。
「我受够了爸爸企图像这样用大道理驳倒人!」
「别转移话题。」
「跟心上人一起生活是人生的幸福!不要否定!」
「你要有自觉,你还不够成熟,不足以做出赌上人生的判断。」
伯父理性的对应夜华情绪化的发言。
「我知道对我来说重要的东西是什么!」
「就算现在是特别的,随着时间经过也会自然转变。人类是会厌倦的生物。」
伯父所说的话很无情,简直像在说这段感情是因年轻产生的误会。
「也有不会改变的东西吧!」
「既然是命中注定的对象,即使谈远距离恋爱也不会有问题吧。」
当他接过女儿的发言回以一记狠硬的直球,夜华的表情扭曲了。
「不、不要为了你单方面的情况企图改变我的人生!」
「我是为了孩子的未来着想。在国外的经验,一定会对你的未来有帮助。」
「我没有要那种东西!」
「用更长远的目标看待人生,做好准备。许多经验都不会白费。」
「正因为我看着未来,所以才只有希墨!」
「……这种情绪化的反应真孩子气。所以我才希望你成为大人。」
夜华情绪激动,伯父坚定不移。
从形成对比的态度来看,谁也看得出他们性格不合。
父女吵架会拖那么久,夜华会苦战都是当然的。
而且,伯父看起来已经相当手下留情。
如果他认真起来不断用理论猛攻,讨论早已结束了吧。
当真发着火的夜华甚至连这一点都没发现。
我看看亚里亚小姐和伯母,她们脸上露出「又来了」的表情,显得很为难。
「如果我成为大人,爸爸就会认同吗?」
「没错。」
「那大人是什么。」
「对自己的行动能负起责任。」
「我没有做不负责任的事啊。」
「是吗?我从你那里听过许多跟他之间的事情,但我只觉得你把他耍得团团转。」
「那是什么意思?」
「……没有自觉就是你是孩子的证明。」
伯父带着叹息判定。他的举止看来莫名地装模作样。
而这触怒了夜华。
「你明明什么也不知道!」
「那就告诉我。不要用命中注定的对象这种模糊的夸张形容,用任何人都能信服的说法告诉我。」
「你不满意希墨的哪一点?」
「我想问的是夜华本身的心情与想法。现在与他的事情无关。」
伯父不肯放过。
为了问出想问的事,他不允许女儿不自觉地转移到其他话题。
夜华终于词穷。
像平常一样靠情绪蛮干到底的做法,对亲生父亲并不管用。
单靠喜欢的心情,说服材料不够多。
──听着父亲与女儿争论,我同时愈来愈感到不对劲。
为什么要刻意在身为外人的我面前开始吵架呢?
契机是他与我交谈时,那个如恶魔般的问题。
『那么轻易的选定一个人,对于年轻的你来说这样好吗?』
如果伯父没有问那个问题,晚餐本来会气氛融洽地结束。
在这个场合用那种方式说话,夜华会生气是显而易见的事。
有妙龄女儿的父亲,会主动说出惹人厌恶的话吗?
我实在不认为夜华的父亲是那种不知轻重的人。
他在明白这一点的前提下,刻意触怒女儿。
简直就像是要让我了解现状。
毫不介意夜华凌厉的目光,伯父往下说。
「我也是男人。起码知道什么是成为爱情的俘虏,男人这种生物,有时候会为了真心喜欢上的女人若无其事地逞强做出傻事。今天他也为了夜华,在下雪天赶来这里。」
伯父一瞬间看向我。
「那代表他对我的情意。那份温柔有什么不对了!」
「不是只要有爱情,一切就都会被容许。」
他用紧绷的声调静静地斥责她。
「──如果爸爸没有提出什么去美国,我们就不用像这样吵架。我明明,只是希望跟希墨一直在一起而已。」
夜华拼命地忍住想哭的冲动。
「世界不会只随着你的感情转动。这种天真的想法就是幼稚。」
夜华深深地吸口气,正准备呐喊什么。
「暂停,夜华!我已经明白了!」
我介入亲子的对话。
有坂家的目光聚集在我身上。
「……希墨?」
「夜华有多喜欢我,已经充分传达给伯父了。倒不如说是传达得太多了。所以──伯父才无法放心。」
我想要让夜华安心般注视着她的眼睛。
真可怜。她像头受伤的野兽,脸上充满恐惧与怀疑。这代表是有如此不安吧。自己的喜欢全盘遭到否定,她不可能保持平静。
但是单凭莽撞的喜欢感情,她的双亲不会信服。不,是无法信服。
──那份「喜欢」值得赌上人生吗?
正因为爱着家人,才无法随便下决定。
以前的我被平凡一词所困,无法正确认知自己真正的价值。
夜华现在也处在同样的状态。
对夜华来说那太过理所当然的对我的好感,有多么特别呢。
因为她本人不太理解,才未能完全具体地用言语表达出来。
伯父方才说过。
『那就告诉我。不要用命中注定的对象这种模糊的夸张形容,用任何人都能信服的说法告诉我。』
只说喜欢太过模糊。
总之,他想听到女儿对那个问题的回答吧。
爱慕着某个人的特别心情,即使左右往后的人生也无所谓吗?
这本来不是可以轻易断言的。
然而,夜华太过干脆地说得斩钉截铁。
她的言行,被误解为眼中只有恋爱也不足为奇。
所以,伯父正试图看清楚女儿一人的想法。
证据就是夜华的父亲,对于我没有说过负面的话。
单纯地说我不配当夜华的情人,高中时代的男女朋友迟早会分手,用大人的理论让我闭嘴会简单许多。
他也可以叫她要听父母的话,不由分说地要求她服从。
然而,就算发生争吵,他仍然继续跟夜华沟通。
濑名希墨能够待在这个场合,是这个家庭对夜华的未来尚未定论的证据。
那么,我们的两情相悦要输给现实还为时尚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