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德国……?确定对方是这么说的?」
『是、是的。刚才空军基地接收到了这样的通讯。「本舰巨巢号接下来将改变航向前往德国。若不让开航路,将无法保证人质性命」……』
赫尔维蒂亚共和国首都,卢塞恩。
在与穆塞格城墙对面相望的官邸办公室中,巴尔迪扎克·T·克鲁伊茨正在直面就任总裁以来规模最大性质最恶劣的案件。
从放在红木桌的通信机响起的声音,来自接到空军基地紧急报告后的议会议员。从里头间接获得关键内容,即是来自主张「已占领巨巢号,将安托万学园师生及飞船机组人员劫持为人质」的神秘武装势力的『犯罪声明』,可谓骇人听闻。
去德国。
「…………………………」
其他情况当然也是问题,但重点恐怕还是在『那里』。巴尔迪扎克本就严肃的面庞上,皱纹变得更深,他一语不发地沉默下去。
根据议员的说法,空军突然之间收到了无线通讯,而且对方只告知要求后便切断通讯,可谓单方面地自说自话。据说,该武装势力甚至并为表明身份。
但是。
重复一遍。
那些身份不明的恐怖分子——不,虽说估计想把那样的头衔贯彻到底,但毋庸置疑就是别国的间谍——他们的主张是,「去德国」。
「……这不可能」
巴尔迪扎克不禁吐露出直观的感想,随后向通讯机对面的议员以及站在身旁的秘书官飞快地下达指示。而与此同时,巴尔迪扎克的思索未曾间断,这短短几十分钟里收集到的零碎信息,令怀疑与困惑越陷越深。
现在,巨巢号仍停在莱曼湖上空,但其他飞船和战斗机已无法登舰。
在此期间,几名未回归母舰继续盘旋在周边空域的飞船飞行员做出了已获得有力情报的报告。
「——此事确定吗?」
『千真万确。据与巨巢号取得无线联络的哨戒艇驾驶员描述,〈AMP〉比预定时间提早出现在目标空域。另外,据出发时与他们擦身而过的人所提供的证言,其士兵数量、构成、装备都与事前告知的均不一致』
「但是,〈AMP〉队伍登舰后,不知为何又有另一支〈AMP〉队伍抵达?」
『是的。不过,后面抵达的队伍被舰桥拒绝登舰。据该队伍的当事人描述,他们被告知「由于出现程序错误,请暂时待机」,于是现在无可奈何地在附近继续盘旋……』
原来如此。就是说,舰桥在那个时间点上已经被压制了吗……
然后后续抵达的队伍——也就是说真正的〈AMP〉直接被排除在事态之外,直到现在都对情况不甚了解。
『也已经向〈AMP〉总部核实过了,派遣的队伍的确只有一支』
「这样就能够确定了呢。先登舰的队伍正是犯罪团伙。他们恐怕很久以前就混进了〈AMP〉,一直潜伏在赫尔维蒂亚国内吧」
可这样的话,仍有无法解开的困惑。
为什么那些家伙要做出「去德国」这种等于是暴露身份的声明?
那么做的话就无法用「一切是恐怖分子所作所为」来推辞,至少免不了遭到他国批判,无异于把自己塞进死胡同。
而且还冒用〈AMP〉的名义,这不光是在挑战赫尔维蒂亚共和国,已经构成对联合国全体成员国的恶性质挑衅——不,可以更加明确地视为『宣战』。用理智来思考,这绝非正常人能干出的事。
「……但是」
同时,另一股危机感令巴尔迪扎克感受愈发强烈。
假设现在的状况,的确是对手在完完全全冷静之下操作的呢?
这表示,对方有明确的把握『哪怕与全世界为敌也能取胜』?
「不能当成毫无根据的自信一笑了之啊」
毕竟对方是上次大战中因国力差距导致战线拉长,同时同苏联与英国两面作战而被逼至困境的德国,难以想象会重蹈覆辙。
没错……德意志联邦共和国。
不,真正的祸根,准确说是至今一直稳居其中枢的某个未公开组织。
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中崭露头角,令全国上下为之狂热的,那夸张妄想狂的遗毒。臭名昭彰的工人党以回归前身而诞生的,作为第三帝国之残骸的后继者。
「打破了一个世纪的沉默,终于行动起来了吗……〈遥远彼境会(Ultima Toure)〉〖注7〗」
就在此时。
桌上通信机的内线灯突然闪烁起来。
巴尔迪扎克对仍在通信中的部下提示之后,暂时切换线路。空间篆刻影像上出现的,是在办公室安排负责联系工作的秘书官。
『总、总裁!刚才有位大人发来通信!请尽火速行回应!』
「谁?大使馆吗?告诉对方我待会儿就打过去。现在这边也已经忙得焦头烂额了。相比之下,议会的召集和空军的准备还——」
『是B&E的CEO发来的!』
巴尔迪扎克也脸色大变,立刻整理好领带,连忙回应秘书官。
「……我知道了。只有声音是吧?好的,接通」
线路再次切换,一个音色是年轻少女,口吻却莫名老成的声音从通信机中传遍办公室。
之前在七号机(莉芙莲)的事情上横加阻挠,这次又让巨巢号发生重大事件,都与这个人有脱不开的关系。巴尔迪扎克略去问候,准备仅以谨慎而大胆的对策来瓦解B&E实际领导人——阿达·拜伦的手牌组。
但是,当前局面的话语权(Initiative)看来掌握在对方手中。
以诚实刚健的政治姿态而得到『不动』之名的巴尔迪扎克,竟不到一分钟便露出连他本人都终身难忘的狼狈样子。
「………………刚才,你说什么?」
〖注7〗遥远彼境会(Ultima Toure)即图勒协会,1918年于慕尼黑成立的秘密结社,以约翰·沃尔夫冈·冯·歌德所做作品《浮士德》《图勒国王》中登场的传说地『图勒』命名,意为极北之岛。超反国家主义、反犹太主义,在巴伐利亚洲扩张势力并最终打败巴伐利亚苏维埃共和国,国家社会主义德意志工人党的前身之一。(考据为《世界大百科事典》)
〇
莱曼湖上空,高度一万米。
厚实云海之下的天空中,现在许许多多的航天器正以低速来往飞行。
小型、中型的飞艇,空战机虫,其中还能看到走错时代一般不使用重力控制系统的螺旋桨式运输机。
他们尽管所属不同,但都同样是预定在巨巢号登舰的航天器。但是,他们失去主舰桥的应答已经快要一个小时了。
而说到巨巢号,就像是把那些围着自己飞行的渺小航空器当成蚊群,镇定自若地炫耀着它那与生俱来的威武身躯。
那态度泰然,悠然。
就像一位傲岸的王,炫耀着自己什么都不用做,炫耀着一切自由。
「……欸,该死!到底搞什么名堂?」
这位恼怒之下捶打眼前控制台的,便是不得不看王者脸色的人之一,一位空战机虫的驾驶员。
驾驶着蜻蜓型高速战斗机〈Dragon storm〉的他,是今天预定负责巨巢号警备工作的〈AMP〉队员之一。
跟他一样预定作为安托万学园学生们的护卫登舰的,载着〈AMP〉所属一个步兵中队的运输艇,以及由〈Dragonf storm〉编成的四人小队,此时都不得不停下脚步,在附近的空中彷徨。
驾驶员烦躁的原因很显然。同时,他的态度也代表着全体〈AMP〉队员此刻的心情。
事实上,带着职业特色的喊声在公共频道上吼出去之后,让此前一直贯彻沉默的同伴们也忍不住纷纷抱怨起来。
『真的出什么事啦?完全搞不清状况』
「……哈,我敢打赌肯定出状况了」
『刚才总部来的联络听到了?说「你们不是已经登舰了?不然是不是跟其他队伍弄混了?」。搞不懂什么意思』
『总部似乎也混乱了。瞧吧,B&E的船一样一身毛病』
实际上,情况极度不透明。巨巢号始终贯彻沉默,航空管制所的应答也不清不楚。如果发生了什么异常事态,应该下达立即返航的命令,制定打破混乱现状的新方案才是上策。「就地待命」无非是浪费时间。
「自鸣机的轴谱也是烧钱的啊……」
『喂喂,你不是美国人吗?说话别像个守财奴啊』
「傻话,联合国的运营费用有四分之一都是美国出的。可不能笑笑就完事了」
『哎~……不过这么说的话,这次最惆怅的怕是阿黛尔吧?』
『也是,净给人添麻烦。是赫尔维蒂亚长大的吧?那家伙』
阿黛尔·莱文纳。
今天轮值在总部留守,同样是〈AMP〉队员。
尽管不知道她什么时候加入的联合国,但她还很年轻。虽然她祖国是德国,但她的家人厌倦了军国主义导致的贫穷生活,在她小时候就举家搬到了赫尔维蒂亚——听本人是这样说的。似乎是当时闹出小乱子的移民问题的当事者。
「……阿黛尔、吗」
虽说不想对战友说三道四,但他不论如何也应付不了那位同僚。
不,直说吧,可以断定是「喜欢不起来」。
人长得漂亮,性格开朗,还很幽默,身为女人却技术一流——这么一来,在〈AMP〉内部的评价自然也非常好,只看这么个大概的话也就无可挑剔。
可是,就是不行。
那样的阿黛尔身上,总缭绕着与他感性格格不入的『某种东西』。
打个比方,就像学生时代,每个班上肯定会有一个的那种『特别冰冷的类型』。
尽管待人热情,与大伙共同欢笑,但剥下一层皮的下面却是「好好好,开心开心。没办法,我也陪你们笑行吧?」的感觉,藏着傲慢而无奈的表情而表面应付——
当然,这一切不过是推测。
但他就是敢肯定,这个推测差不了多远。
「……不管怎么说,我的直觉总只在糟糕的方面应验呢」
他自嘲地嘀咕起来,想着干脆就在驾驶舱里抽一口得了,把手伸向内口袋的香烟。但不知是幸运还是不幸,在他违反纪律之前
『这、这里是管制室向各机传达!火速脱离当前空域!』
「……啥?」
总部传来突兀的通讯。语气中透着非比寻常的焦躁,而且意思是「快逃」?
他一侧眉毛挑了起来,但就在这片刻之间——
「什么?」
已然化作空中静物的巨巢号,突然被确认到毫无征兆地发生巨大变化。
巨巢号在歪曲力场之上张开的迷彩效果,投影出其内部飞船原原本本的样貌。然而在那影像中,船体中央部分缓缓向两侧大幅展开,竟然某种形状复杂的装置从后面慢慢冒出来。
接着,那装置以猛烈的势头点亮无数的光。
那并非人工发光物质,而是放电现象。青白色的电弧无序地放射着,一眼便知的庞大能量逐渐向其中心汇聚。
这可不妙——产生这种直觉的,恐怕不止他一个。
通讯机中依然播放着来自总部的指令。
『重复!火速脱离!发现B&E数据造假!巨巢号并非未装备武器!而是搭载了国际条约禁止的兵器……大功率「次元兵器」!重复!火速脱离!』
「……!!!」
他已没有丝毫犹豫,二话不说扭动操纵杆,迅速调转机头并部分解除扭曲力场,将不常用的喷气发动机点火,展现出丝毫不让〈Dragon storm〉之名蒙羞的,犹如骤风的加速。飞行速度瞬时达到9马赫,在连重力控制系统都无法彻底抵消的剧烈负荷下,就算隔着抗重力战斗服,身体依旧遭受到猛烈的挤压。
视野染红,意识涣散……
『呀嚯,〈AMP〉的各位在听吗~?』
「!?」
此时,教室舱内又毫无预兆地响起了通讯。
不过这次不是来自总部,也不是来自同伴们,而是来自丑恶到甚至感到清爽的某人,而且是对所有拼命在空中逃窜的人投来的嘲弄。
这个声音——
『感谢大家这么长时间的关照♪ 今天我不干〈AMP〉了,就想姑且跟大家说声再见啦~。现在逃已经没用了,到了那个世界要保重哦~!』
「……该死……!」
为什么你要这么做?这么问都显得滑稽。已然不加掩饰的恶意,更胜一切雄辩地诠释着对方的立场。正因如此,他感到追悔莫及。
——看吧,我不就说了。
——我的直觉总只在糟糕的方面应验啊。
「你这臭婆娘!!!!!!!!」
『啊哈哈哈哈!拜拜~♪』
随后,难以名状的迫力从背后撵过来。
不知道那是什么,也没有时间去知道。就在下一刻,他的意识便随机体一并被分解成了量子级。存在于广阔射线上的其他机虫与航空器也悉数受到相同的遭遇,不留一丝尘芥地消失到了异次元的彼岸。
后面剩下的,唯有半拍之后回荡开来的大音量超弦奏曲。
那正是毁灭的旋律。
死里逃生的驾驶员们,还有通过卫星影像目睹事态的首脑们,全都只得在坐镇于空中的怪物那歌声下屏气慑息地瑟瑟发抖。
不久,巨巢号开动了。
它以迟缓的飞行速度,在已无碍事者的天空中,如它所宣称的向东北方行进。
〇
同一时刻,塔斯克也目睹到了那一幕。
「……竟然、这种事……」
在巨巢号舰内,联通主舰桥的通道中途设置的公共终端旁,漂浮着以空间篆刻技术形成的小型立体监视器。监视器中放映出的舰外影像中没有声音。没有超弦奏曲,没有惨叫,没有爆炸声——不,就连明显已经迎来消散结局的人们也一个都没有。
全部,消失了。
巨巢号发射出的攻击几乎不可见,却在喷射中一路令周围发生扭曲。数十艘飞行器与机虫被那类似力场的东西所吞噬,突然之间消失无踪。
感觉就像放了一场很久以前的那种无声电影。
这场平淡、枯燥、蹩脚的演出,连临场感都营造不出来,只陈述了一个纯粹的事实…………就刚才,很多的人『死了』。
面对没有半点真实感的温和的杀戮剧,塔斯克只能像稻草人一样杵在原地。
「咻♪ 好棒的威力!实际一看与听说的大不一样呢」
「……」
就在塔斯克身旁,传来叫人怀疑常识的欢呼声。声音令塔斯克回过几分神来,朝那人狠狠瞪去。
那人正是阿黛尔。她刚才用终端附带的内线通讯机透过舰桥向〈AMP〉队员们投以恶趣味的台词,现场依然也只有她一个人表现得异常欢实。
在周围还有十几名改造士兵。另外,还有蜜涅与拜伦家女儿的身影。她们之前随塔斯克一并被带离了学园的大伙,目前正在被带往舰桥的途中。经过休息厅中的纷争后,塔斯克是莉芙莲Master就不用说了,蜜涅和拜伦家女儿也是能用的交涉材料,所以受到了并不期望的贵宾待遇,一起被带走。
尽管如此处境,塔斯克还是开口了。
他朝阿黛尔开口,语气中压抑不住恨意。
「……亏你笑得出来啊。就算是间谍,但好歹也曾是同吃一桌饭的同伴吧?背叛得那么干脆……」
「唔~,你要这么说我也没辙啦~。我只是出于任务需要才装作要好,实话说,对〈AMP〉完全投入不了感情呢。反倒是烦透了才对」
那口吻令人怀疑她究竟是不是认真的,但塔斯克已经清楚地理解到,至少她这个人不论对谁扣下扳机都还能始终保持这个腔调。因此,塔斯克没有理会她的态度,继续追问
「那刚才的兵器呢?」
「谁知道?具体的我也不清楚。就是B&E秘密开发的玩具,我们家负责技术的说,是强力的……呃~,就是令电磁级联簇射(electromagnetic cascade shower)?之类的发生,制造时空裂缝的东西。π介子损失什么的,γ射线之类的说了一大堆呢~。记得B&E的研发名应该叫〈精金镰〉」
「时……时空裂缝!?等一下,那种兵器——」
但正要说下去的时候。
「……」
突然从身后响起干巴巴的一声「嗙!」
塔斯克大惑不解地扭头看去,只见蜜涅定格在挥出巴掌的姿势,正狠狠地瞪着拜伦家的女儿。而拜伦家的女儿面颊红肿,脸背过去。
看样子是蜜涅狠狠掌掴了她。
「…………糟透了。瞧你们家公司都整出了什么玩意?」
蜜涅的声音气得哆嗦。拜伦家的女儿受到指责后马上把脸转回来。
面对蜜涅烈火般的视线,她也表现出刚毅的态度,但同时让人感到有股犹豫不决的感情。在来时运输艇上看到的风采——人上之人特有的气场已经藏了起来,这里只有一位青涩的少女。
「这又有什么。你也总不会真的以为巨巢号没有武装吧?」
「……对,没错,毕竟这么大艘船呢。B&E是不是打算逐步把巨巢号作为做军事设施兜售各国呢……只是那种程度的话,我都预料到了」
连塔斯克都已经想到的事情,蜜涅直言不讳地说了出来……
「但是,凡事都要有限度啊!提供违禁兵器是怎么回事!?亏你们有脸堂而皇之地把这么危险的东西带进别人国家!」
「但出具入境许可的不是别人,就是你们……赫尔维蒂亚政府」
「那还用说!谁能想到会被你们小瞧到这个地步!?」
蜜涅终于忍不住拽住拜伦家女儿。周围的士兵准备强行制止,但蜜涅不管,继续抨击。她是真的大发雷霆了。
「只是一点点武装的话,我倒也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发生万一的时候也有〈AMP〉做护卫!可不带这么干的吧!?拜你所赐,跟你同上一所学校的同学们都被牵连进来,竟然连宝贝兵器都被恐怖分子连船一起抢走了!」
「……你要这么说,那我也有话可说!」
拜伦家的女人按捺不住,语气变得粗暴
「〈AMP〉被间谍混进来,显然是你们失职吧!?既然本国国内有独立武装组织,政府不应该擦亮眼睛吗!」
「你这家伙!有你这么推卸责任——」
「好啦~,停停停。STO~P!」
此时传来有气无力的调解声,同时枪声响彻通道。阿黛尔将子弹射向两人脚下,打断了她们似乎无止尽愈演愈烈的争吵。
蜜涅她们无能为力只能沉默下去,阿黛尔依旧面带笑容,对她们说道
「你们有当人质的价值,所以小打小闹我也不当回事。但要是太过头的话呢,大姐姐我就会开始不至于把你们弄死的过激惩罚喔,你们可要做好心理准备哦。明白吗?」
「「………………」」
隔了片刻,蜜涅和拜伦家的女儿不约而同地拉开距离,但仍然对彼此腾起剧烈的杀气,一副稍有机会就会开始继续互撕的气氛。
阿黛尔也不再继续介入少女们之间的不协和音。
「余兴节目也结束了,咱们赶紧走吧?」
她说完后,带着塔斯克他们继续开始转移。她态度无比轻松,就好像舰外发生的惨绝人寰之事,还有蜜涅她们之间的问题,都不过是微不足道的琐碎小事一般。
被士兵们催促着的塔斯克,向一副无奈样子走在前头的背影问道
「……请等一下。你刚才说蜜涅她们『有当人质的价值』对吧?那没什么价值的人会怎样?」
「嗯?你指学园的大伙?还是这艘飞船的机组人员和研究员?」
「所有人,然后也包括我」
「哎呀,你可是重量级人物(Big noise)喔,不可以自贬身价喔」
亏你厚着脸皮这么说,明明真正要找的只有莉芙莲。
「换句话说,我是用来引诱真正目标(莉芙莲)的诱饵,在上钩前要妥善对待的意思?」
「就是这么回事。只要七号机到手也就没你事了,事后就把你和其他大批的人一起随便释放掉了」
一听就知道在撒谎。阿黛尔恐怕丝毫没有放大伙平安回去的意思。
闹出这么大的案件,难以想象会活着驱逐目击者。而且一旦抵达德国,还有越境问题。另外,阿黛尔本人在刚才所展现的毒辣,同样令人质疑。好的话会被继续当人质,不好的话包括自己在内,所有人都会被……
塔斯克咽了口唾液。
他觉得接下来要问的问题实在太过深入,态度变得不够坚决。
「那么,请再回答我一个问题」
「你这人质要求还真多啊。不过好吧,都这样了就尽管问吧」
「——你们是〈遥远彼境会〉吗?」
对这个词最先表现出过激反应的,果然要数蜜涅了。
再然后,拜伦家的女儿也转为一副半信半疑的眼神,周围的改造士兵们中间也静静地掀起了动摇的涟漪。
最后,阿黛尔扭过头来。
「喔?」
塔斯克不寒而栗。
因为阿黛尔眯成月牙的眼睛深处,透出无比冰冷的情感。
「冒出个令人吃惊的名字呢。可那个只是传说吧?」
「表面上是这样……」
但不对。〈遥远彼境会〉的确存在。
本家父亲的书房和起居室桌上扔的文件上出现过,关键还多次听到过父亲用通讯机与其他官员对话时亲口提过。
〈遥远彼境会〉
因第二次世界大战中惨无人道的行径,战后为逃避各国的集中批判,德国解散了纳粹党。而那个非政府组织,便堪称是纳粹党的亡灵。
——那些家伙至今仍深深侵蚀着德国的脑干。
尽管这么承认有些恼火,父亲如此讲道时的郑重神情,给还是孩子的塔斯克心里留下了深深印象,后来便开始偶尔偷看发给父亲的邮件。因此,塔斯克能够断言,〈遥远彼境会〉的真实存在毋庸置疑。毕竟日本都十二分警惕地关注着他们的动向。
「喔?该说不愧是政治家的儿子呢。不过啊,你知道吗?揭开恐怖分子的真面目,现实中是立死旗喔?」
「反正你也没打算隐瞒吧」
「啊哈哈,那倒是」
「……〈葛拉蒂女孩〉有那么大的价值?就为了凑齐两部,让你们判断值得做出不惜付诸等同于自我毁灭的暴行?」
「好像是吧。至少上头是这么想的」
塔斯克的心脏猛地一跳。试探得到了肯定,但塔斯克反倒受到冲击。
他用眼角不动声色地与蜜涅交换了下眼色,蜜涅尽管同样表情抽搐,但默默夸奖他干得漂亮。很显然,通过刚才的对话判明了许多重要事实。当然,前提是对方没有撒谎。
可若这些都是真的,情况就越发严峻了,必须尽快打破现状。
「……我被抓住的话,就算莉芙莲来也无计可施吧」
塔斯克不清楚自己此刻身在何处。
估计阿黛尔等人在压制巨巢号的时候将职员们连同各区域一并封闭了,从刚才起走过的地方到处都能看到隔墙关闭、起重设备停机的景象。既然是用少数部队袭击,首要是将目标收缩在统筹舰上所有系统的主舰桥,之后的人质控制与后续监视要以效率至上,因此也只有采取这种做法了。
塔斯克一行之所以有时搭乘舰内的移动装置有时徒步交替前进,归结原因也在于此。因此,他们的移动路径变得复杂,连方向感也发生了错乱。塔斯克本就不靠谱的『特技』,现在没有半点响应。
「……不过,这也反倒是个机会」
到达舰桥后十有八九陷入『困局』,到时候再没有挽回的希望。
若要展开行动,只能趁现在。
「好吧,究竟该怎么——……?」
就在此时。
被阿黛尔等人带着走到一条大约商店街车道那么宽的通道上时,一个小小的东西突然从眼前穿过。
是小虫。
一只瓢虫。
莫非是钻进小型飞船里,爬升到了这个高度吗?
塔斯克不经意地目光追随而去,而瓢虫向塔斯克靠近,轻轻停在了他的耳根后面。塔斯克一痒,立刻准备伸手拍掉。
但就在这前一刻
(——到了吗?塔斯克先生。听到了请强烈地用意念说话试试)
脑袋里面响起莉芙莲的声音。
塔斯克大吃一惊,险些暴露出来,但连忙敛去表情。幸好似乎没被阿黛尔注意到。塔斯克还在怀疑是幻听,将信将疑战战兢兢地——
(……莉芙、莲?)
(塔斯克先生!?太好了,您没事啊!)
不发出声音,只要强烈地去想要说的话,脑海中果然出现了莉芙莲的回应。
那声音仿佛过了好久没有听到,犹如向日葵一般灿烂。
放心了。
但同时,塔斯克又陷入剧烈的心悸。
(等、等一下!……咦?什么情况?为什么我们这样能对话!?)
他知道原因是这只瓢虫。瓢虫估计是用那个纳米机械精制而成的,但关键的通信方法弄不清,但用的绝不是什么骨传导。
(是脑波。正在通过重力子通讯与塔斯克先生的脑波进行交流)
(脑……脑波!?还是在这种情况下!?)
巨巢号由于其研究设施的性质,出于对情报被擅自泄露的危险,舰内布有坚实的通讯屏蔽措施。舰内各处设置的有线式通讯机也都要统一经过主舰桥,在逐一许可后才能与内部和外部进行联系。
重力子通讯——尤其是无线式通讯,是透过魔弹操纵闭弦物质的重力子,经由高次元进行的尖端通讯方式。
这种通讯方式信息互换几乎没有延时,极其难以被干涉或屏蔽,但凑齐能够控制这种通讯方式的设备,大功率源力机与专用器材必不可少。就算莉芙莲是超文明的遗产,但要用这种昆虫尺寸的通讯元件进行信息收发并突破屏蔽,还要能够在脑波与重力波间进行转换,怎么想都不现实。
(……不,这只瓢虫终归是辅助装置,通讯是通过〈Sphere〉进行的。因为塔斯克先生是位『特殊』的人,所以我想试试说不定能行,能顺利成功真的再好不过)
(? ???)
塔斯克被讲得头晕目眩,完全无法理解莉芙莲的解说。
但是,现在不是追究细节的时候。
(对不起,塔斯克先生。我来晚了)
(咦?啊,啊啊……嗯)
(本想更快取得联系,但要避免被敌势力发现,在各楼层与区域被封锁的舰内实在难以自如行动……)
(不,没关系。你能赶过来我就很感激了。虽说现在好像还只有声音,但我反倒觉得你动作太快了。话说听你的口气,难道已经……)
(是的,我已经在巨巢号上了)
塔斯克在心中摆出高呼胜利的姿势。他觉得,活路一下子就打开了。
因此,塔斯克留意着自己的表情和举止,不让阿黛尔他们推测到想法,同时继续密谈。塔斯克扼要地讲了事情的原委经过,莉芙莲也很干脆地作出回应。
(我明白了。那么首先确保塔斯克先生你们当前的安全。敌人前往主舰桥的路径已基本掌握,接下来——)
三言两语迅速商量完后,塔斯克尽管对莉芙莲提出的逃跑计划有些目瞪口呆,但横下心立刻答应下来。他决定对莉芙莲寄予全面信任。
没过多久,正如预测那样,绝好机会到来了。
塔斯克一行走出通道后,缓缓呈现出放眼望去一片灰色的景象。
之前都是研究设施风格的景色,但一路上白色基调的干净墙壁与地面在前方消失,变成了重力子线缆与排音管裸露着的,好像仓库一样的区域。
塔斯克他们刚刚走出的门外,左右两侧是如同宽阔隧道一般的空间,地面上铺着几条粗鲁的轨道。然后,那些轨道上有几辆列车状的长方形箱体。
那是供舰内长距离移动的业务用电梯设备。
由于是还能够水平方向行进的种类,大概会用来装大型器材,运载舱(就常规电梯而言相当于轿厢的部分)也相当大。
它跟提供给研究者与访客用的不一样,应该能提升到很可观的速度。
「总~算是到啦。到处都禁止通行,没办法,走了好长的冤枉路呢……不过,搭上这个一下就能过去咯」
阿黛尔边说边靠近运载舱,一派轻松地将门打开。
接着几名士兵先乘了上去,一副不容反驳的态度「好了,轮到你们了」催促道。因此,塔斯克也一副很不情愿的样子开始往前走。
但下一瞬间。
「「「「「——————!?」」」」」
发生了除塔斯克之外,出乎所有人预料的情况。
阿黛尔等人乘上的运载舱不知为何竟抛下塔斯克他们与其他士兵,自己动了起来。
与此同时,另一部运载舱——停在后方的运载舱「嗡嗡!」地发出模糊不清的警笛声突然前进,竟然也无人操纵便自行切换了轨道,冲进了塔斯克一行所在的线路。
但是,塔斯克毫不慌张。这是因为,他脑海中有莉芙莲的指示。
(一、二、三……就是现在!)
配合算准时机的口令,塔斯克将蜜涅与拜伦家女儿拉向自己,奋力朝前方地面上扔出去。随后,无人运载舱滑入他们的正后方位置后突然停止,以绝妙的位置将他们和守在背后的士兵们分隔开来。
「都坐上去!快!」
「咦,那个……咦?发、发生什么了……」
「够了啦!磨蹭什么啊,你这傲慢大小姐!不要命啦!?」
与跟不上突发状况拜伦家女儿不同,接受过战斗训练的蜜涅反应特别迅速。她拉着自己讨厌的同学的胳膊,钻进运载舱仅有跟前一扇打开的自动门,随即借着惯性直接将运载舱另一侧打破窗户准备进来的敌人踢飞出去,而且还滴水不漏地回收了从敌人手中掉落的鸣器。
塔斯克也迅速地跟在蜜涅她们后面进入运载舱。
说时迟那时快,装上三人的运载舱突然又朝反方向启动。
「别、别让他们逃了!射击!射击!」
回过头去,只见士兵们纷纷举枪开火,想要阻止塔斯克他们逃跑,但事已至此恐怕无济于事,无非只是让运载舱各部位空虚地弹射出火花。
还有人条件反射地举起鸣器,但马上传来周围人「住手!弄死就全白费了!」的制止。估计这也是计算之中的发展。
「蜜涅!用魔弹夺走他们的追踪手段!」
「……让其他轨道运载舱用不了就行了吧!?知道啦!」
蜜涅已迅速将获得的武器检查好,应下指令后从破碎的窗户探出身子,单手举着鸣器毫不犹豫地扣下扳机,超弦奏曲在周围回荡开来。
随后,从行驶中的运载舱上飞出灼热的聚集体,并伴有强烈的挥发臭。恐怕是化合了石脑油与凝固汽油。
蜜涅释放的火球竟击穿足有隧道宽度的电梯井天顶,在已经拉开相当距离的后方引发颇具规模的崩塌。
轰鸣声响彻井道,掀起夸张的粉尘。
瓦砾像大雨般从头上掉落,没有一寸轨道不被埋在下面。
阿黛尔等人的身影,已然消失在这一幕的另一侧。
〇
「有一手嘛……!」
阿黛尔手动让擅自启动的运载舱紧急停止,然而等下了电梯确认状况的时候,三名目标都已经逃得无影无踪。
井道内尚弥漫着大量烟尘,各个地方还燃起了大火,视野十分糟糕。但是,堆起的瓦砾之山倒是绝对不会看漏。
运载舱的轨道彻底全灭。在井道实质上被堵住的状态下,靠原有的运载舱追踪目标已经不可能。
「……舰桥怎么了!?被骇入了!?」
阿黛尔对眼前的痛恨之景感到眩晕,用对讲机向主舰桥质问。
『不、不清楚!不,骇入毫无疑问,但问题还没——』
「那就给我抓紧调查,取回控制权!路径也给我算出来!」
『明、明白!』
阿黛尔挂断对讲机,朝身旁的运载舱猛踢一脚撒气。
她本以为唯独这一回一切顺利,没想到被区区学生给摆了一道,这令她感到想吐。她认为,自己为与那些接受了一体化手术的一抓一大把的杂兵不一样,拥有自己的血肉和荣耀,并得到了高层的认可,是纯正的雅利安人种。然而……
「——不」
阿黛尔摇摇头。
就像在对自己施以强烈的自我暗示。
问题其实并在于那帮小鬼,还是在于暗中给他们提供协助的什么人。
声明才发布不久,竟如此迅速地提供援助,而且还具备了不起的本事,能够力压主舰桥那边习得高端技术的部下们以及专为情报战经过改良的歌唱人偶。再加上小鬼们逃脱时的举动,怎么想显然都是与第三者进行着实时配合。
最为关键的是……
『路、路径已经判明!来自舰内第二辅桥!』
报告来的时机正好,也印证了阿黛尔的猜想。阿黛尔舔舐嘴唇,接着透过对讲机下达指令
「立刻将部队派往那边。等到达的时候,对方也应该已经撤退了,不过弄清楚了……伏兵的正面目估计是七号机。都留个心眼」
『!』
接收通讯的通讯员及周围的部下们,全都在震惊之下呼吸为之一窒,但谁也没问「这是真的吗?」。
理所当然。指挥官(阿黛尔)既已做出了那样的判断,只会按命令行动的猎犬们也只能相信。从成为改造兵的那一刻起,他们的就全都没有一丝保留地献给了组织。
那正是字面意义上的成为了『齿轮』。
荣耀的德意志第三帝国之中枢——〈遥远彼境会〉的齿轮。
「……另外,主舰桥。各楼层监禁的人质情况怎样?」
『?不,人质倒是没有任何变化』
「那就给我做好准备,让那个装置随时能够启动」
简单的话语或许已经传达了含义,对方应了一声『明白』便切断了通信,通讯屏蔽开始继续生效。接着,阿黛尔扫了一眼身边的部下们——
「你们都听到了。接下来就把小鬼们还有葛拉蒂级七号机给熏出来」
用满含愤怒与嗜虐的声音,这样宣言道。
〇
塔斯克也在一段时间内提防有追兵,但最终知道用不着担心后,整个人卸掉了力气。刚一放松,他便浑身上下每个毛孔都榨出冷汗。
「呼……总算是甩掉了的样子。太好了」
「那还用说,我可是给赏了他们一发大的,现在路堵得死死的呢」
从前有位弹无虚发的英雄在瑞士独立运动中居功至伟,身为其后裔的娇小少女此刻就在这里。她得意洋洋地炫耀着自己的战果,满面欢喜地将意外获得的鸣器抱在胸前。
塔斯克叹了口气,过了一会向四周张望。
运载舱中的座位布局较为宽松。由于在重力控制系统的轨道上运行,几乎没有摇晃,舒适得不像是作业运载舱。
塔斯克跟前就是拜伦家的女儿。毕竟刚才大闹一番的场面过于刺激,她此刻正一脸茫然瘫坐在地,同样是大小姐却与蜜涅大不相同。
她看上去令人担心,因此塔斯克在脑内对莉芙莲说了声「稍等一下」后,决定先确认她的状况。第一步,他很绅士地朝她伸出手
「Mlle.拜伦,你还好吗?」
「——欸?诶,还好……不必担心,我没事」
「最好不要勉强,你肩膀抖得很厉害」
塔斯克本来难得地表现出亲切,然而这样的言行却似乎伤到了她的自尊心。拜伦家女儿坐在地上,像个闹别扭的孩子一样向塔斯克反驳
「同、同情就免了!你们两个都镇定自若,就只有我吓软了腰无法动弹……岂、岂有此理!我要自己站起来」
「不,虽然你这么说,可——」
「都说不需要了!另外,你的称呼就不能改改吗!?」
「?称呼?很奇怪吗?」
「对同学用敬称哪里正常了!用全名来称呼我!」
可能是恐惧过后的反弹效应,她此时怒气冲冲。面对她这个样子,塔斯克伤脑经地挠了挠脸。可是,这既然本人提出这样的要求,也总不能不理会。
「那么,你的名字是?」
「————欸?」
「你的名字。全名。我不知道」
话音刚落,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了。
看着塔斯克的拜伦某人脸上,丧失了一切表情。
就这样一会儿,两会儿,三会儿……经过漫长的沉默后,这次她又突然从脖子一直红到了头顶,俨然火山即将喷发之势。
同时,背后传来气球爆炸般的笑声。不知为何,之前一直默不作声看着两人对话的蜜涅,现在竟痛快地抱起肚子,肆无忌惮地大笑起来。
怎么回事?就在塔斯克纳闷之时……
「…………琳」
「欸?」
「伊芙琳。这是我的名字」
眼前的她——伊芙琳·拜伦用细若蚊蚋的声音嘀咕起来。
接着,她以缓慢的动作却格外用力地抓住塔斯克维持伸出姿势的手,从地上站起来,并配合塔斯克的视线高度,形成在极近距离下对视的格局。
再这样一看,彼此所居住的世界果真不同。这位少女不由分说地给人以这样的感觉。
华丽的金发勾勒出柔和大波浪,美丽的容貌如太阳般光辉四射,个头比蜜涅略高一些,但身体曲线已有适度呈现,是个能让普通男生看一眼便心驰神往的少女。
可是,最让塔斯克动心的是——她的眼睛。
虽说早就察觉到了,伊芙琳左眼是义眼。
而且不知为何,两眼的瞳色不一样。肉生的右眼是琥珀色,左眼是蓝色。
「——你的名字呢?」
那双不一致的眼眸,果真同样直直地盯着塔斯克。
为什么呢?塔斯克感到一股莫名的戾气,不禁向后退。
「塔、塔斯克·轮堂」
「这样啊,你叫塔斯克啊。呵、呵呵呵……我准确记下了哦?」
「呃,请问?」
「同上一所学府的同学,知道我是拜伦家的人,却说『不知道名字』……此等屈辱,我有生以来还是头一次遇到。塔斯克,你真是勇气十足啊」
伊芙琳笑容可掬,堪称典雅,然而目光深处却没有丝毫笑意。一方面也由于距离很近的缘故,塔斯克差点以为对方会顺势咬过来。
这究竟怎么回事呢?——就在塔斯克困惑的时候。
(那个,塔斯克先生?发生什么事了吗?出现什么新问题了吗?)
被抛下没管的莉芙莲在脑内焦急地问道。
(哎~……不,什么也没有)
(?是吗?既然如此,请继续乘坐电梯运载舱,我会用它将带您尽可能远的距离)
(果然没办法靠它直接与你汇合吧)
(是的,很遗憾。业务用电梯系统被我骇入的事情,敌人也应该已经察觉到了)
莉芙莲说,舰内存在两处辅桥,她现在人就在那两处的辅桥之一,而且就是从那里暂时夺走了电梯控制权。
(只是,这艘飞船的控制权不论如何都以主舰桥优先,而且我也还没习惯通过网络的信息战……)
(明白了,那么能到哪里就到哪里吧,有劳了)
接着,塔斯克听取了莉芙莲简单陈述的后续情况发展。
巨巢号现在刚刚经过弗里堡,速度虽然缓慢,但确确实实正在向德国边境靠近。照此情况恐怕将大张旗鼓地越过伯尔尼、苏黎世两大主要城市上空——以上是莉芙莲表达的见解。
(果不其然吗……这是最短路径,但从城镇正上方飞过,实在是……)
(是的。加上原本就难以从外部介入,现在更加无法对巨巢号贸然实施攻击了。因为走错一步便将造成巨大危害)
(那对我们的营救呢?政府和联合国没有行动吗?)
(刚才有空军机抵达,但只对巨巢号发出警告要求停航,有效的战术目前还完全没有……)
(从外部向舰内输送救援队……果然没戏吗?)
(恐怕是的。虽不知道巨巢号的歪曲力场强度如何,但不论用何种方法突破,敌人应该都会有所察觉)
而且,如果贸然破坏,最糟糕的情况还会对重力场造成恶劣影响。全长7km的飞船坠入居住区的场面,根本不堪设想。
(这样的话,果然只能靠舰上人员自己想办法了吗)
(………………)
(接下来该怎么办呢)
(塔斯克先生,我有个提议)
(嗯,什么?)
塔斯克带着轻松的心情反问,接着莉芙莲淡然说道
(——能不能只带塔斯克先生您立刻逃离巨巢号呢?)
一瞬间。
塔斯克没弄清对自己说了些什么。
正在行进的运载舱中,蜜涅和伊芙琳正一脸诧异地盯着从刚才起一直默不作声一动不动的塔斯克。昏暗的业务用井道内,忽然间回荡起间隙风一般的声音。
塔斯克喉咙哽住了,感觉眼前仿佛落下暗幕般突然一黑。
他没想到,竟会从莉芙莲口中听到这样的话。
(这话……什么意思?)
(就是字面意思。这应该是当前状况下最好的选择)
(哪里好了!?你是说只让我一个人逃走吗!?)
(是的)
直白的肯定,仿佛人偶一般。
诚然。莉芙莲就是人偶,是最古老的歌唱人偶。
因此,当面临难以解决的困难问题时,哪怕放弃解决问题也必须将Master的安全放在首位。哪怕这个选择是抛弃其他所有人,也不得不提。
这种事,塔斯克心知肚明。
正因为心知肚明,他到底为止的不满爆发出来。
(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
(重申一遍,因为这是最好的选择。在当前无法预测发展的状况下,连其他人的性命也要顾全的话,就算是我也没有信心能够彻底保护塔斯克先生——)
(不对!才不是那种事!)
塔斯克急躁地打断莉芙莲说话。
(你怎么,还要逼着自己继续扮演人偶!?)
(……)
(够了吧!?你跟普通的歌唱人偶不一样,不受系统上的规则束缚,这种事我早就发现了!都到这种时候了还装作机器的样子,究竟算什么啊!?)
(不、不是的!我这是真心实意发自内心的!)
(是啊,你在替我担心!这……这我也,知道……)
毕竟像莉芙莲这样的人偶,塔斯克已经寻找过好多年。因为,他是个对人偶是否具备意识十分敏感的,无可救药的缺失心灵之人。他无与伦比地确信。
莉芙莲拥有心灵。
足以定义为灵魂的高度自律判断机能,积累起来的庞大经验,的的确确就在她人造物的身体中。
(可你却跟像普普通通的人偶一样对事物优先排序(priority),这是要干嘛?)
(……优先排序罢了,人类不也这么做吗)
(可是,我们要更偏重感情。就算会冠冕堂皇地炫耀效率、合理之类的概念,但终归还是只能按照自己愿意的方式去做。所以……)
塔斯克的语调无端地变得粗暴起来,对做出冷血回答的莉芙莲气愤不已。
他如同在呐喊,你不要沦为用概率来权衡人生死的,真像人偶那样的人偶。
(莉芙莲,你想救我没错,但你其实也想去救成为人质的其他人。这应该不会错)
(…………)
(那么,我们来找出两全的方法吧?既然有最好的结果,当然要追求那个结果。不然的话,你也会后悔——)
(塔斯克先生,您敢说您了解我什么?)
不能否认,塔斯克的确抱着几分顺势说服莉芙莲,以此改变对方立场的小聪明心态。
但是,事情根本没有那么简单。
因为脑中传达的台词,伴着平静、悲伤以及心灰意冷的音色。
(您敢说,您了解我什么?)
(……莉芙莲)
(要说后悔,早就后悔过了。身为人偶却向往人类……以为自己真能跟人类一样,产生了愚不可及的错觉……还因此失去了重要的人)
重要的人。从话语中投入的情感(Nuance)可以推测,恐怕那就是……
(前任的Master,我是眼睁睁地让她死掉)
(……)
(塔斯克先生。人偶是没有心的……不,是不需要)
她的声音听上去疲惫不堪,又像是在哭诉。
走上街头对一切充满兴趣,又是想吃七层塔冰激凌,又是从高台上眺望风景时脸上充满光辉——明明情感如此丰富,却硬是强行向自己不断灌输「我是人偶我是人偶」,固执己见到冥顽不灵的地步。
这是曾经经历过无奈与绝望的少女,毫不掺假的真心。
(拥有心灵的只需要人类。这样不就可以了吗)
(……不对。那种事……)
(没有不对。拥有心灵的话,那就已经,不能算人偶了)
她断言——你想要的人型物是信仰中的偶像,不过是南柯一梦。
矛盾就是矛盾。不该是一开始就存在的东西。
所以——
(——所以,请不要对我寄予奇怪的期待。我无法回应)
(……)
塔斯克有股侧脸被痛揍的感觉。
就像是一厢情愿地怀着「你应该这样」的自私愿望(主观感觉),然而写满那种内容的情书却被对方当面扔掉一般。
虽说只有短短数日,但也是在同一个屋檐下同食同住,自以为掌握了莉芙莲的秉性,然而本以为到手的东西却轻而易举地溜走了。多么羞耻,多么丢人,多么凄惨。
可是……
紧迫的状况,不给塔斯克沉浸在悔恨中的余暇。
『啊~,测试测试。现在正在测试广播~』
「……!?」
突然,运载舱中响起了阿黛尔的声音。
塔斯克紧张起来,扫视周围。声音源自运载舱操作盘上的扬声器。
看来是舰内广播。估计辅桥也收到了同样的广播,脑中传来莉芙莲紧张的屏息声。照这样看,广播应该是向巨巢号所有区域同时播放。
『逃亡中的各位同学~,藏起来的七号机小姐~,你们听到了吗?听不到咱也会继续播报就是了——呃~,咳咳。由主舰桥播报紧急通知!』
阿黛尔死性不改仍是那种凡事都要作怪的腔调,但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语气中感觉不到之前的那份从容了。蜜涅和伊芙琳也都一脸严肃,竖着耳朵倾听播报。
就这样,阿黛尔接着说道。
『瓦斯!』
「……?」
『舰内出现有毒瓦斯!』
——————咦?
空气在声音过后冻结了。
不只是运载舱里面,包括所有在听广播的人,全都为之胆寒。
『舰上人员请开始避难!重复,舰上人员请开始避难——罢了,反正也办不到吧?啊哈哈。抱歉啦~,人家给忘啦♪ 不过没关系喔?因为刚才只是演习』
「什、么?她在说什么……」
伊芙琳发出颤抖的呻吟,蜜涅惊讶得下巴快掉下来。
塔斯克率先掌握了情况,不甘心地咬紧臼齿。
『只~不~过,接下来大家伙会不会有事,人家就不太清楚啦~。因为你想啊,真往密闭的各个区域释放毒气,在舰上闹出奥斯威辛〖注8〗那种事,那也怪不得我们的啦,怪就要怪「某些胆敢反抗的小笨蛋」非要那么选的啦』
(「「什!?」」)
莉芙莲哑口无言,塔斯克同样后背止不住地战栗。
拿人质来威胁基本也算惯用手段,他们都猜到对方肯定会这么做。但不曾想,竟然敢在密闭空间使用化学武器。
现在想来,尽管阿黛尔他们人数少,但不惜增加移动耗时也要封闭舰内各区域,彻底将人质集中在一块管理,的确感觉有些过度之嫌……
「这么说,这才是你的目的吗……!」
『嘿,意思已经明白了吧?只给你们一个小时考虑喔。你们和七号机如果真有人心的话就用内线电话向主舰桥报告喔~。拜拜!』
广播放送完毕。
随后,蜜涅怒不可遏地嘶吼起来,一拳重重打在座位上。伊芙琳再次瘫软下去,原地抱住双腿蹲坐在地。
接着,移动中的运载舱开始缓缓减速,最终停止。
(……电梯的控制被夺回了)
莉芙莲迟疑地报告道。恐怕再度骇入也行不通了。
就这样,无力的孩子们失去一切曙光,在昏暗的井道内走投无路。
但是,这种结局也算非常正常。毕竟对手是职业军人,而且是特种部队。
塔斯克本来就不想当英雄。因为学院的人和舰上机组人员遇到危险,因为对方是敌国的间谍,所以不过是出于自卫,出于道德,出于良心,勉为其难做出反抗。
认清现实,为命运的残酷而哭泣。
这一次,终于还是被烂俗的不幸给逮到了。
(……塔斯克先生,事已至此,已经没有余地犹豫了)
可能是之前的争论还没有结果,也可能是做出的选择十分无情,莉芙莲的声音变得模糊而低沉。
(塔斯克先生一个人的话,我能够带上一路保护到地面。紧急逃生艇虽然数量不多,但舰内有配备,使用它们也能够带上蜜涅小姐她们一起)
(…………)
的确,这恐怕是最明智的选择。
不论怎么说,对方是会使毒气的卑鄙小人。莉芙莲要是落到他们手里,天知道干出什么坏事。而且根据阿黛尔口中套到的话,很可能德国此刻已经至少拥有一部〈葛拉蒂女孩〉。再综合蜜涅的说法,那恐怕就是制造黑色黎明事件的机体。
既然如此,德国凑到两部葛拉蒂级之后会怎么做?
制造超越黑色黎明事件的惨剧吗?如果真是那样,会有多大的灾害?能够放任一时感情用事,拿巨巢号上的人质跟那个无法估量的数字相提并论吗?
根本不可能。
(——塔斯克先生)
莉芙莲发出强硬地催促。塔斯克焦急万分,但因此不经意地在意起来……此时的她是怎样的表情呢?
肯定不是『笑容』。
因为,她与其他的歌唱人偶不一样,也不是心愿(kanae)。
那张可爱的脸庞,此刻一定充满了痛苦,或许已经哭了起来。莉芙莲会生气,会开心,也会流泪,是位如假包换的淑女(lady)。
思来想去直到这里,最直白的想法在脑中浮现。
(……不想,失去啊……)
(欸?)
没错,到头来还是那样。
塔斯克·轮堂是个坏掉的人。一开始就不具备正经的感性。
既然如此——可以不用再演下去了吧?
让莉芙莲不要扮人偶,自己却一直装成人样,这才真是个大笑话。别人的命与自己何干,政治什么的国际形势什么的又怎样。
塔斯克不想失去莉芙莲,不愿她被任何人夺走。
仅此而已。
只要执着于这一点,要变得多残酷都不在话下。
「我……!」
因此,塔斯克做出了决断。
〇
『队、队长!8-B区……紧急逃生艇被……!』
主舰桥接到通讯,是在阿黛尔正走在舰内某处的时候。距刚才的播报过去还不到十分钟。
在她周围的部下们全都紧张起来。
「……弹射出去了?什么时候?」
『就在刚才!不久就会降落到地面!』
紧急逃生艇——那是巨巢号所配备为数不多的,顾名思义的东西。在当代几乎没有任何优势,会用到的场合趋近于无。因为它只能搭乘寥寥数人,现在大可不必依靠那种过时的机械,使用普通的逃生艇就行了。
「不过啊,就因为这样才有些棘手呢~」
因为是用在无法依靠普通逃生艇的特殊场合,能够使用完全独立于控制系统的手动操作。再加上舰上张开的歪曲力场与之联动,在弹射之际会自动部分解除,在主舰桥的话不论怎么折腾都阻止不了。而且,其飞行速度相当之快,难以击坠。
「总而言之,让人家用出来就已经于事无补了。束手无策。是大概率能够逃脱的特快列车呢」
『……果然应该分配一些人员过去吧』
「没戏的啦。逃生艇再怎么少,哪派得出那么多人去每一艘地去把守?而且,目标又不一定是在上面」
阿黛尔心里同样烦躁不堪。从决定以少数人劫持这么大一艘飞艇开始,就知道这里面存在赌博。要是真的被目标逃脱了,一切都将化作泡影。让一度逮到的塔斯克等人逃掉,七号机已经潜入飞船内——这接连受挫同样对她打击不小。
「可是,我也是不由自主地信任着你喔」
事前高层交给她一份简介,上面有类推出来的关于那部机体的人格设定。最为关键的是,作为〈葛拉蒂女孩〉被赋予的职责。
新娘。
因此,阿黛尔为了确认那件事,前天不惜冒着暴露身份的风险与街上正同新卢德份子发生纠纷的两个目标进行了接触。
她笃定那么做是有价值的。既然如此,后面只用相信自己的判断。
「……没错,意外不会发生,不可能会发生。毕竟终于走到这一步了」
事已至此。
阿黛尔心爱的故乡,已近在眼前。
从小接受〈遥远彼境会〉英才教育,混入移民潜入赫尔维蒂亚共和国,甚至还加入了联合国军,这才总算走到这一步。
这一路太漫长了。但是,终点即将抵达。
阿黛尔的回国,必须是名正言顺的『凯旋』。因为,雅利安人不允许失败……她自幼便一直被这样刻骨铭心地灌输过来……
不光是被〈遥远彼境会〉,还有被为雅利安人至上主义而疯狂的亲生父母。
「……不会让任何人来妨碍我。我要回家,不论如何……」
〇
事件开始约一小时。
确认到从被恐怖分子劫持的巨巢号上有一艘紧急逃生艇被弹射出来,赫尔维蒂亚空军的一个小队紧急前往其着陆现场。
然而这艘在弗里堡东北部的萨林河下游附近迫降的逃生艇上所载着的,只有一名安托万学园的女学生。
该女生朝着赶到的机虫驾驶员,似是有些烦躁的样子这样主张
「我是伊芙琳·拜伦!拜伦家的人!」
不顾一切从被劫持的自家飞艇独自逃离的软弱大小姐——然而她却表现出无比光明正大的态度,甚至反倒让驾驶员们起初困惑不已。
毕竟找到的是她,周围的人机灵向她伸手以示温情宽慰,却被她断然挥开
「现在是做这种事的时候吗!请赶紧带我去见你们长官——不,请让我联系巴尔迪扎克·T·克鲁伊茨总裁!我必须将巨巢号上正在发上的事情,毫不保留地告知他!」
「你、你说的很对……不,请等一下!您是怎么从舰上逃生的?恐怖分子没有监视吗?」
「另外,逃出来的只有你一个人?其他人质呢?」
驾驶员们交相投来十分正当的提问。
但下一刻,伊芙琳·拜伦缓缓地垂下脸,竟然像遭受痛苦折磨的幼童一般开始浑身颤抖。
驾驶员们立刻就后悔了。少女出身显贵,但果然还是孩子,肯定吓坏了。她一定是强忍着装出强势的样子,自己不该说那些不经大脑的话——
但事实并非如此。
可以说大错特错。
此时伊芙琳之所以全身发抖,是因为强烈到令她发晕的怒火。
驾驶员们说的话,诱发她猛然间回想起来。
「~~~~~」
偏偏对自己放出「当前状况下最拖后腿的就是你,就请你向外部传达我们的处境,并兼当诱饵的角色」这番话的少年的脸。
拜他所赐,伊芙琳原本身为拜伦一族就要被追究事件责任,又背负上要被贴上『独自抢先逃跑的胆小鬼』这一耻辱标签的角色。她的高傲自尊心已然不堪重负。
「……我不会忘的!你这让我两度受辱的男人!此刻起,不论睡着还是清醒,我都会死死想着你!等回到学院我要让你记住!」
莉芙莲发出滚滚沸腾的沉吟。若不明真相难免会对这番话产生误解,所幸呢喃声并没有传到驾驶员们的耳朵里。
「所以,你要是死掉我决饶不了你……!塔斯克·轮堂!」
〖注8〗奥斯威辛集中营,或称奥施维茨-比克瑙集中营,是纳粹德国时期建立最主要的集中营和灭绝营,位于波兰南部。1942年1月20日举行的万湖会议通过“最终解决方案”,透过灭绝营实行有系统的犹太人大屠杀行动,估计约有110万人在奥斯维辛集中营被杀。
〇
与莉芙莲协商后,想到的策略非常单纯。
塔斯克将策略向蜜涅她们做了简短的讲解后,说服了伊芙琳担任与外部取得联系的角色,自己与蜜涅展开另外的行动。他们使用井道中设置的工作用通道,一路避开监控拍摄赶往目的地。
「——话说回来,真亏你能把那个麻烦的女人给撵走呐」
钻过风景单调的通道,渡过狭窄的桁架,在顺着墙面上的梯子往上爬的时候,上方的蜜涅这样说道。跟在她后面的塔斯克耸了耸肩。
「我并没有那个意图,纯粹分工需要而已」
「没办法用通讯跟外界取得联吗?包括莉芙莲?」
「通过〈Sphere〉的重力子通讯非常特殊,对方的普通设备没法接收。好像不是强度或者线路的问题」
「喔……这样的话就更加令人不解了呢,你竟然光凭那个小小的虫型机械就能跟莉芙莲相互交流」
说得太对了。塔斯克意识着此刻依旧扒在耳朵后面瓢虫,心想。
这个通信元件还是辅助装置什么的,为什么蜜涅就用不了呢?
「算了,先不提这件事了……那家伙又胆小又傲慢,浪费了一些时间啊。竟然撒泼耍赖嚷嚷着『我拒绝独自离舰!』」
「她肯定是有责任心的啊」
由于伊芙琳事先将巨巢号的布局图输入到了自己的终端里,而且井道附近恰好就有逃生艇,出于时间上的便利,无可奈何只能让她一个人去了。根据莉芙莲的通讯得知,她已经平安到达地面了。
「话说蜜涅,刚才你因为违禁兵器跟她大吵一架,可你是不是找错对象了?她还是学生,对公司的方针和计划应该无法干预」
「或许吧,可感情上饶不了她。而且,至少『这艘飞船上搭载有违禁兵器』的事,她肯定是知道的」
蜜涅像猫咪一样敏捷,顺着梯子飞快地向上攀登。
「所以,回去之后我绝对要向B&E抗议!看我不打垮他们!」
「……我觉得没戏」
「为啥!?」
「是叫〈精金镰〉来着?那样的大型兵器,不论伪装多么完美都不可能逃过国际监察机构的眼睛。然而,这艘飞船却成功以『非武装』注册,可见检查方面的人出了问题。——我想可能是那些看中巨巢号的技术能够利用在军事上的,项目出资的支援国吧」
既然有暗中勾结,他们定会将实情隐瞒到底。遗憾的是,赫尔维蒂亚共和国没什么话语权,问题是否能被重视依然存疑。
蜜涅发出似是感到钦佩的声音,但突然爬升的动作停了下来。
「话说啊」
「?嗯」
「可能我也很着急,所以有些大意了……我完全忘记现在的样子了——从你的位置,我的裙底是不是全被看光了?」
「是呀,从刚才开始我就是对着你那小裤裤在说话」
随即飞来一记猛踢,塔斯克以一寸之隔躲开。
「~~~你死盯着是什么意思!?你不是对人类完全提不起欲望吗!?」
「嗯,丝毫没有。而且你明明是萝莉系,攻势未免太强了」
「绝对要宰了你!然后大卸八块!」
就在吵吵闹闹中,两人总算登完了梯子。
他们到达的地方,依旧是一条工作用通道,不过这次相当宽敞。塔斯克取出便携终端,确认从莉芙莲那里弄到的舰内布局图。
「好,路对上了。继续前进就能到工业区域」
「……我、我说,你确定毒气生成装置在空调控制室吗?」
可能是登完长长的梯子之后感到疲惫,又或是小裤裤一直被人盯着而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蜜涅满脸通红地问过来。
「肯定没错。因为那样是最省事的」
「然而,却不去夺回空调控制室吗?」
「嗯。另外,包括主舰桥也是。夺回来难度太大」
「因为目标显而易见。既然是敌我双方的必争之地,不难想象肯定防守坚固。惹麻烦的行为应该避免」
「惹麻烦?」
「真到关键时候,搞不好会杀掉部分人质来警告我们」
「那目前还不会『惹麻烦』的理由呢?」
「因为不会对我们逼得太紧……我觉得」
让逃走的目标彻底绝望便失去意义。让目标认定反正一个人质也救不了,产生消极想法的话,搞不好目标会索性抛下一切直接离舰。另外,目标若是自暴自弃,搞不好会孤注一掷。那种发展应该是阿黛尔他们所担忧的情况。
「可是,趁着还有『可能还能得救』的希望,就无法轻易地狠下心来。所以才给了一个小时的犹豫时间」
等力量关系的倾斜更加明确之时,阿黛尔他们应该就会强势地要求「立刻投降」。塔斯克已经看穿对方的内情。
送伊芙琳逃离舰外也是出于这个理由。舰上还有塔斯克和莉芙莲,已经逃离的伊芙琳优先级别无法与他们相提并论,阿黛尔等人现在的优势还不到足够因为她一个人去马上释放毒气。
「可是,设定犹豫时间是个妙计,要说为什么——」
「因为可以趁着我们犹豫的这段时间,让巨巢号不断靠近国境线,对吧?」
「猜对了。只要到了德国,我们就注定只有失败」
「……不过这样的话,采取诱饵作战不会适得其反吗?」
「不,反正对方马上就会知道我和莉芙莲不在那艘艇上。所谓诱饵,意义不在那里」
听到这么说,蜜涅皱紧眉头。
但在塔斯克打算亮明目标之前——
(塔斯克先生,准备完毕)
脑内响起莉芙莲严肃的声音。塔斯克忽然停下脚步。
因为刚刚争吵过,塔斯克无法掌握双方之间的距离感,不知道该如何回应。在种种苦恼最后,他决定简短回应。
(……嗯,拜托了)
(是)
莉芙莲也只应了一声便终止通讯——原本是这么以为。
(那个,塔斯克先生)
(?什么事?)
(刚才……对不起。我说了很失礼的话)
她吞吞吐吐地向塔斯克道歉了。
(明明是我不太愿意提及自己的事情,却对您说『您了解我什么』这种话,我真的很过分)
(……不会)
(对不起。唯独这一点,我不论如何都要告诉您)
在塔斯克支吾着说不出话来的时候,莉芙莲单方面接续这样说完,然后这次真的结束了通讯。就像是继续说下去的话自己又做不了冷静的人偶了,想要逃离塔斯克一般。
这实在太不果断,太令人心烦意乱。
「……」
所以塔斯克也横下心,急不可待地将烦躁情绪撒向了背后的少女,向她询问本想由莉芙莲亲口说出来的内情。
「蜜涅,你对莉芙莲的……之前的Master了解多少?」
「嗯?干嘛啊冷不丁地问这个?我还想你怎么突然停下了」
「别问了,回答我。还是说,你还打算拿那啥机密事项当借口?」
塔斯克口气强硬地催促,蜜涅犹豫了片刻,一副难以启齿的样子答道
「……谁知道呢,我也不知道具体情况。毕竟是克鲁伊茨祖祖辈辈相传的由来正宗的故事。只不过,好像里面的关系非常复杂」
「复杂?」
「公主与她的朋友,大公与侍从,使用者(人)与被使用的人偶(物)——应该掺杂了很多公允情景。毕竟都三百年前了」
「……公主,大公……」
塔斯克反刍话中的关键词,这时蜜涅从她身旁穿过,走到前面。
「莉芙莲啊,是被投入到有名的『奥地利王位继承战争』与『七年战争』的机体。在当时哈布斯堡君主国最有权势之人的命令下」
「什……!?」
「不过,以人类当时的文明水准来计,并有制约葛拉蒂级功能的〈Sphere〉的安全装置(Safety),在当时应该并不能发挥太大效力」
塔斯克对历史并无太多研究,但他还是知道蜜涅列举的那两场战争的名称,与之相关的哈布斯堡家著名人物,而且还是女性的话,候补范围大幅缩小。
他怀着难以置信的心情,颤抖着说出那个名字
「…………玛丽娅·特蕾西娅?」
「奥地利女大公,匈牙利和波西米亚女王,而且是玛丽·安托瓦内特的母亲。那位极负盛名的『女皇』,就是莉芙莲的前任Master」
塔斯克的嘴翕起来。这番话令人一时间难以置信。
但就在此时——
「「!?」」
突然从飞船上层传来似是爆炸造成的震动。
塔斯克他们所感觉到的只有轻微的晃动与声音,但这里是尤为注重隔音的自鸣机械研发设施,而且还是在如此大型的飞船内部,足见爆炸规模非同小可。
「开始!」
蜜涅叫道,塔斯克也抬起头。
「莉芙莲……!」
〇
驱使、飞驰、拼尽一切。
驱使起自鸣源力机,时而以重力控制系统浮空飞驰冲出通道,于此时此刻拼尽这机械之躯的一切。
身上已经换成从时下流行的时尚服装换成那件好似婚纱的战斗用紧身衣,右手之中是同样从闭锁空间中取出的『冥王戟』。亮丽的粉金色发丝随风飞扬,手持二叉巨枪的女孩以高坠般的势头在宽阔的通道中驰骋。再看看那些身后的追兵,便感觉她活似一位果敢逃婚的新娘。
不过,要说此情此景就像那种经典的浪漫逃亡,却又缺少一位牵着她手的潇洒男性。更为关键的是——
「……连飞行道具都拿出来了,后面的人也太不解风情了!」
小鸟儿之所以美丽,因为她会飞走——莉芙莲想起吐出那种情话般台词的前任Master的脸。
沐浴在实弹与魔弹与暴雨中,莉芙莲痛彻地认识到特蕾莎是多么正确。没有哪个笨蛋会不追求美好。
『舰桥,请求应答!确认到目标!是七号机!』
『果然已经在舰内了吗……损伤情况呢!?已经交战了吗!?』
『不,是计划外遭遇!运气好发现的!』
『敌人没有表现出交战的意思!目前正在前往植物厂区!』
莉芙莲监听着对方的通讯,没有实施反击,只是一路打破碍事的墙壁继续逃跑。没过多久,呛人的植物气味扑面而来。
是植物厂区。
刚刚用魔弹破坏的隔墙后面,是足有1.5公里见方的空间,里面生长着大量且茂盛植物,甚至天花板与墙壁都被满满填埋。
这里全都是不曾见过的草木,听塔斯克说,它们是操控基因制造的新物种。哪怕只从外部摄取微量的太阳光,就能以速度惊人的光合作用生产氧气。
「……几乎已经都成全生态都市(Arcology)了。难怪这么大艘船」
就在嘴里嘀咕的时候,敌势力纷纷涌进植物厂区。
只觉传感器捕捉到的驱动音中,还混有陆战机虫的声音。
「看我一味逃走就嚣张起来了……!」
但她还是无法应战。这是因为塔斯克有严令在先。
不过——竟然会下达「故意让敌人发现」的命令,现任Master也使唤起人偶相当粗暴,跟特蕾莎有得一拼。
『确认目标!下面开始捕捉!』
「……」
监听的无线通讯告知了开始攻击的信号。
随后,凄厉的火线撕裂了莉芙莲的视野。
质量弹、穿甲弹、电磁炮,甚至还有光学武器,五花八门的攻击将弹道之上的密集植物群扫得支离破碎,以怒涛之势席卷而来。
但莉芙莲提前零点几秒转变为下一动作。
「可恶……!!」
要用冥王戟的调弦(Tuning)来抵消的话,攻击种类(variation)未免太过丰富,而且还有许多不依靠魔弹的原始发射装置,另外还有能够轻易突破歪曲力场的震荡兵器与足以实现空间中和攻击的射击序列。仅凭常规的回避运动无法彻底避开。
莉芙莲首先根据各传感器获得信息事先对发展进行预测,紧接着施展重叠发声(Single chorus)。
「————————————————————」
无比精妙复合在一起的超弦奏曲在地面描绘出形如曼荼罗的风纹。
刹那间,莉芙莲重力控制全开,向水平一侧滑翔,几乎无视机枪扫射与榴弹,仅对电磁炮与镭射作出回避。同时,用冥王戟仅对欲图纠正空间扭曲的中和力场实施相消,并散播事先以纳米机械粗制好的电子扰乱粒子,再提升力场强度以应付共振兵器的一击——
「…………唔!」
计划本来是这样,但终究还是被打乱了。
MD波被散布的电磁脉冲阻碍,力场扰动产生缝隙,右半身遭受猛烈的射击。至于共振兵器特有的物质分解效果,得益于战斗服的恩惠并无大碍,但遭到认定危险度低而没去理会的机关炮扫射。
她在高速机动中仅半边身体承受过剩矢量,被惯性甩得直翻跟头,但她即刻屏蔽掉痛觉,艰难地驱动平衡器重新调整好姿势,并以滑冰的要领在地面上侧滑,用局部高重压将稍后飞来的榴弹炮碾碎,并对力场强度重新定义。躲开两三发连射的质量弹后,又挥舞冥王戟斩掉配置在路径上的浮游机雷,而整个过程中歌声没有片刻停歇。加速、加速、再加速。用身体直接冲撞逼近的机虫,并放纵力量顺势将其拖倒,然而没有施以致命一击便又冲向下一部机虫。大口径弹一发一发打在身上,身体上放射开来的冲击不曾间断。高输出的高热射线擦过侧腹,战斗服自当不论,手臂也受到损伤,传来特殊强化纤维烧灼与电离氧的气味。但那又如何!尽管表面上似是大打出手,实际却极力控制着反击,然而战场上的新娘岂会因此止步。
在这样的激战中——不经意地回想起来。
那是从前,300年前的情景。
「……」
那时,莉芙莲对战斗厌恶透顶。
为了保护她的Master特蕾莎,还是不得已手刃了大批敌对者。
机能被〈Sphere〉的安全装置限制,传感器精度低下导致措手不及的情况格外常见,无法总是称心如意地不造成牺牲者就将事态平息。
奥地利王位继承战争、七年战争、不为人知的诸多暗斗。
没日没夜的战斗,令她不得不再次认识到自己果真是部机械。
哪怕知喜悦,有痛楚,会愤怒,会迷惘,要下杀手时还是能轻易下得去手。
把感情机能屏蔽掉就行了。事实上,300年前最开始就是这样。在战斗中,根本没有余力将处理资源分配给那种方面。于是,将自己作为纯粹的道具(物件)去战斗。
战斗,战斗,不断战斗……但终有一天,开始厌恶了。
自己到底误会了什么?
以为怀着心灵去战斗,好歹能得到些宽恕吗?感到悲伤,感到后悔,就认为死者可以瞑目了?
怎么那么蠢。
到头来,为不必要的事情分心,只为自己好过而战斗的废物人偶,最终付出了最惨痛的代价,让最想要保护的女性死去。
特蕾莎。玛丽娅·特蕾西娅。
她是前任Master,也是自己的朋友。
啊,为什么事到如今回想起这些事呢?
从刚才起便莫名地脑子里全是她的事情。明明重新启动后就决定,不再回首300年前的往昔。
「……还用想吗!这全都是塔斯克先生的错!」
没错,现任Master坏透了,除此之外不作他想。
因为他,内心久久无法平复。因为他,自己又在重复相同的错误。明明是人偶,却变得像人类一样充满杂质,总在做出低效行为。
「逃跑就好了啊!不管塔斯克先生说了什么,遵从第一原则逃跑就好了啊!可是,人偶竟然被花言巧语给……!」
瞧吧,又开始做多余的事了。
战斗中不停发牢骚,这究竟算怎么回事?
「再说,塔斯克先生太蛮横了!比特蕾莎还要任性!又是动不动性骚扰,又是把责任全扔给我,还用男孩子的目光死盯着我……人家天生就爱出汁,这不是让我打个招呼就流出奇怪的东西瑟嘛!这算哪门子的歌唱人偶!?」
会流出粘稠尿尿的高性能破烂机器人。
全连起来简称就是『粘稠破烂』。设计者的性癖令人堪忧。
「光凭感情行动注定要失败啊!做出Master不忍做出的残酷决断,正是我身为人偶的本愿!可是——……」
——莉芙莲,你不用改变。
——人心的话,由我来舍弃。
「都怪您说那种话!」
在催促主人逃离时,主人却说出那样一番话。
简直太赖皮了。与其那样,反倒宁愿被指责无能。
「明明现实问题是做不到啊!就算葛拉蒂级,不可能的就是不可能啊!为什么那个人就不明白呢!」
人类就该有人类的样子,人偶就该以人偶的方式存在。就这么简单。这应该才是普遍的价值观。搞不懂塔斯克到底受了什么刺激。
「……虽然我刚才在通讯中道歉了,但果然塔斯克先生也有错……」
所以,该去问。
该好好谈一谈,正确地领会他的心意。
就承认吧。葛拉蒂姐妹No.Ⅶ/莉芙莲对『人类』的理解还远远不够。至少自己的现任Master是个属于『例外』的人物。
此时,该察觉到。
「?」
原本无比猛烈的攻击,不知不觉间平息得一干二净。
莉芙莲停下脚步四下张望,只见在近代兵器暴风雨般的暴虐下被连根采伐的树木另一头,对自己成包围之势的敌部队全都僵在原地。
『分、分析结束……目标,损伤轻微。全都在可用自我修理机能处理的范围内……』
『……这不可能』
『对物弹可是打了一大堆啊,而且还有镭射!』
监听的无线通讯中传来茫然自失的声音。莉芙莲慢了一拍才弄明白。
在二十一世纪中叶的现代,自鸣技术早已充斥街头巷陌,〈Sphere〉的安全装置已几乎不发挥功效。
不过,现在的莉芙莲另外由于与Master之间的契约所产生的各种规则束缚,源力机的输出与『固有超弦奏曲』受到限制。
然而,刚才展开的攻防战在敌人眼中,依旧惊讶不已。
「——这下放心了。不能唱固有曲(Original number),本来还稍微有些担心呢」
这样一来,就算不做出像样的反击也能够履行塔斯克的指示了。
因此莉芙莲抽身一转,拖着迟迟才开始追击的敌军穿过植物厂区,向某个地方前进。
〇
『——莉芙莲机能暂停后为什么被托付于克鲁伊茨家,这里面说来话长,现在就先不提了』
蜜涅经过扬声器的声音,从室内设置的喇叭播放出来。
地点在工业区域的控制室。对大型作业机械集中操作的,十分狭小的房间里。
现在,塔斯克正为了起死回生的一步,在这里进行作业。蜜涅透过扬声器的声音是由室外集音器采集到的,以此她应该正在做着其他准备。
『塔斯克。你现在想知道的,只是「莉芙莲和玛丽娅·特蕾西娅之间发生过什么」对吧?』
「……嗯」
塔斯克点点头,手上的工作没有停下。他脑袋还是有些晕乎乎。
莉芙莲的前任Master是什么人?这些明明应该不是本质问题,却突然冒出一个始料未及的名字,让他有股受了下马威一般的感受。
而且最关键的是,现在的塔斯克心烦意乱。
他用高频震动锯割开控制室的墙壁,一边将埋设在里面的重力子缆线往外扯,一边好不容易将内心的焦躁汇成话语
「蜜涅。刚才好想说莉芙莲被要求参加过战争,这件事——」
『是真的。还杀过不少人呢』
担忧的所在被抢先一语道破,塔斯克烦得鼻梁挤出皱纹。
「……为什么」
为什么以人类为对手要动用〈葛拉蒂女孩〉的力量?为什么要让莉芙莲干出杀人那种事?——塔斯克的愤怒的确包含着这些含义。
但最让他在意的地方,是此刻放在制服口袋里的那个,此刻依旧带在身上的小小螺丝。
『愿她永不苏醒』。
螺头侧面刻着这样的字句。
似是残酷,又似有温情,一句令人不可思议的话。
如果,将那句话刻上的正是玛丽娅·特蕾西娅的话……
如果,那位以稀世女杰闻名的她,怀着「绝不再让莉芙莲沦为杀人工具」的想法,在300年前将那颗螺丝楔入机芯(Movement)的话……
「……那么,她最开始又为什么让莉芙莲参与战争啊!」
『是无可奈何吧』
「哪有!?」
『玛丽娅·特蕾西娅一生的宿敌——腓特烈二世阵营也有葛拉蒂级。这无关乎对错』
塔斯克的呼吸动摇了。因为,又一个重磅炸弹冷不丁地朝他扔了过来。
可是蜜涅毫不顾虑他动摇的内心,接着说道
『当时普鲁士方面拥有的似乎是一号机,就是在安迪基西拉岛上以坏掉的状态被发现了的,唯一为世人所知的〈葛拉蒂女孩〉』
「……」
塔斯克立刻明白了大致的真相,这一次彻彻底底地呆若木鸡。
但是——原来如此,莉芙莲的确也在无意间对此透露过几分。
葛拉蒂级一号机是被破坏的。
「是莉芙莲,将一号机给……?」
『嗯。克鲁伊茨家是这样流传的』
「那么,玛丽娅·特蕾西娅呢?莉芙莲说,她眼睁睁地让Master死掉了」
『……不清楚。历史上她最后死于热症,实际上怎样不得而知』
可是,至少莉芙莲对300年前的事情感到后悔。
对没能坚守前任Master感到后悔。
对自己没能够贯彻人偶、机械、道具的身份感到后悔。
她一定认为,如果自己能抛弃心灵,应该就会是不同的结局。
「可是……!这肯定是错的吧!」
是错的,绝对是错的。应该是错的才对。
如果玛丽娅·特蕾西娅真是如塔斯克想象中的那种人的话……口袋里的螺丝和上面所刻的文字的含义,如果自己没有弄错的话,就表示……
女皇的感情,完全没有传达给她要传达的那个人。
这是一场措意,所以是不必要的悲伤。
「……可恶」
『要撒气无所谓,可别乱接喔』
「谁会啊!我现在在做的是纯粹的验证!」
话音传来,控制室的窗户缓缓出现一个庞大的黑影。塔斯克转头向外望去,只见一个黄褐色涂装,轮廓扭曲的机械正伫立在那里。
作业机虫——重机。
由于巨巢号上有研究设施,舰内有很多这类机械。
机体各处有补充的装甲板,还装备着工业用打桩机(nail gun),外观看上去很难看,很不靠谱的样子。但是要说在不被敌人发现的情况下能够弄到的『武器』,现在这已经是极限了。
『……真的没问题吗?你那开挂一样的计划』
蜜涅这样问过来。塔斯克的工作也停下来,于是一边确认时间一边作答
「怎么,现在担心起来了?」
『自然担心啊。你那「特技」我是一点也不懂』
塔斯克的特技很多时候不灵确是事实。既然效果不稳定,自然不能太过相信。
但是,但凡歌唱人偶或者其他自鸣机械的,尤其是关于故障与误操作的问题就一定奏效,有杰罗姆·迪弗尔做保证。
不妨说,这偌大一艘飞船的舰内道路不看布局图的话确实令人找不着北,但对于蜜涅说的『开挂的计划』的根基部分却可以十分肯定。实际上,在观摩巨巢号的外观那时开始,塔斯克就一直有股不协调感。
「我的感觉是没问题的,还有从伊芙琳那里弄到的数据做保障,逃生艇的构造也没弄错。刚才把配线也确认过了」
塔斯克离开墙壁,走出控制室,一边登上蜜涅操纵的重机背上一边接着说道
「——巨巢号存在缺陷。而且既然是以7000米级的巨型标准建造的多用途飞船,明明知道但也解决不了的构造上缺陷肯定是存在的」
『所以就直奔弱点咯?也罢,我也想不到其他方案,就只能听你的了……』
「我明白。坦白说是听天由命了。所以说,本来这种方法其实是不可取的,不是个人决策能够选择的」
但是,已经这样决定了。
哪怕背上泯灭人性的骂名,也不能让莉芙莲抛弃人心。
「…………………………」
现在,莉芙莲正一边分散〈遥远彼境会〉的注意,一边将他们向空调控制室所在的4-D区域引导。塔斯克还另外对她做出了一些过分的请求。不知她现在是不是由于这些原因同样忙得不可开交,瓢虫从刚才起便一直没有动静。
就算这样,依旧没空去迟疑。塔斯克只能靠他们自己来行动。
「开始吧」
塔斯克静静地宣告,随即蜜涅开动机体。机体用脚部配备的轮子前进,在保持静谧性的同时将速度提升到极限,前往工业区外。
目标是巨巢号的动力区——机关室。
接下来塔斯克要染指身为未出师的技师绝不能做的事情。
一想到这里,已经横下的心又作痛起来。
〇
加斯帕·克鲁维醒过来时,事态已经彻底脱离一介教师所能干涉的范畴。
「——那么,塔斯克·轮堂落在恐怖分子手里了?」
「是的。之后他们好像自行逃脱了,后面就完全不清楚了」
居住区。
四通八达的道路两侧建造的仅仅是箱型的简单建筑,除此之外,这片广阔的空间完全符合『城镇』一词所给人的印象。地点就在其中一间原本供研究者使用的整洁单间里面。
「岂有此理……!」
克鲁维怒发冲冠,一副恨不得把头上绷带扯下来的势头。
接着,他推起还在摇摇摆摆的身体坐起身来,不顾身旁这位同僚教师的阻止,东倒西歪地准备朝房间门走去。
「M、M.克鲁维!不行啊,你还不能站起来!」
「说什么蠢话!学生有危险,我岂能自己休息——」
「您的学生不止他一个啊!现在大批的学生被囚禁在这个区域里!他们都在恐怖分子化学武器的威胁之下啊!」
贸然行动会刺激对方,这让克鲁维尽管气愤却无话可说。
当然,毒气的事情已经听说了,理性上也充分理解对方说的很对。可是,感情上能否接受就另算了。
他对这无能为力的状况恨得牙痒。
身为教师让学生被拐走,身为知识分子屈服于暴力。这让他的自尊心如何接受?他耗费好大一番气力才按捺住这瞋恚之火,再次回到床上坐下。
「……其他的,学生们呢……?」
「现在有教员们陪着,被分别关在各建筑内。大家的情绪比预想的要稳定喔……不过,被带到其他区域的学生就实在不清楚了」
经过这短短两小时左右的时间,同僚教师已经憔悴得与平时判若两人。大人尚且如此,更何况心智尙不成熟的学生们。这种一直被死亡顶在喉咙上的压力,令他们精神崩溃都不奇怪。
而且事实上,他们尽管表面上还算稳定,但已经开始造成恶劣影响了。
「……您也推测到了。一部分学生已经在批判塔斯克·轮堂以及跟他一起被带走的两位同学了。说是『死心吧赶紧投降,不然我们都要被毒死了』」
「愚蠢……明明他们被抓也不可能让事态好转」
克鲁维按住在双重含义上痛起来的太阳穴,沉思起来。
他不知道这种状况下有没有自己能做的事情,但坐以待毙有违他的信条。有没有什么妙计呢?他调动自身具备的一切知识思考起来。
可是,正当他刚想到某种可能性之时。
「什么情况!?」
突然间整个房间染成了红色,嘈杂的警笛撕破了寂静。
克鲁维条件反射地抬头看去,确认到照明切换成应急灯,状况之诡谲令他与同僚不由面面相觑。而就在此时,紧接着舰内广播开始播放。
『发生紧急情况,发生紧急情况。确认巨巢号重力场异常。请各舰上人员立刻采取妥善应对。重复,发生紧急情况——』
声音是单调的系统语音。看来这是这艘飞船遭遇到了连占领主舰桥的恶棍都摸不着头脑的,真正的突发事件。
在这停不下来的可怕噪音下,同僚老师的脸上彻底失去血色,喘息着说道
「重、重力场异常?难道是源力机……?」
「应该是吧」
克鲁维得意地扬起嘴角。同僚仿佛在问「为什么这么冷静?」,朝克鲁维凝视过来,但在克鲁维看来反倒没有不开心的道理。
机械是诚实的,故障不可能毫无征兆地自然发生。
所以,如果现在源力机真的出现不良情况,敢肯定就是人为制造的。另外,恐怖分子不可能自找麻烦,再结合尚无任何人质逃脱的情况,不难推断在机关部干了坏事的笨蛋是谁。
「呵呵,有一手嘛」
乍看上去,那是可能导致飞船坠毁的危险行为——但实际上却巧妙地与克鲁维想到的破局奇策不谋而合。所以,克鲁维就没道理不笑了。
「这是场好戏啊,塔斯克·轮堂。等大功告成之时,我就破例给你A评价」
如果他得出的结论真与克鲁维一致,那么重力场的异变便是序幕。
让坏蛋们目瞪口呆的大戏,应该会即将上演。
〇
突然响起的警报,紧接着是令人怀疑耳朵的『重力场发生异常』的广播。
光这些已经是完全让人坐不住的要素了,可随后又有令人进退两难的异常状况再度向巨巢号袭来。聚在空调控制室的〈遥远彼境会〉两个小队,这次彻底感到胆战心惊。
「……啊、喂!?」
「怎么回事!?在晃啊!」
巨震。
而且震动不光剧烈,而且震动方式明显有古怪。
一阵似是自正下方传来冲击后,如同远方打雷的沉闷震动间不容发地从脚下放射而去,摇晃幅度渐渐变得越来越大。最终,强度达到连义体化士兵们的姿势控制系统也不足以应对,竟然整个房间都开始不住地晃动。
「可恶,怎么搞的!?不寻常啊,这现象!」
塔斯克·轮堂还没抓到,七号机似乎依旧消极应战,目前正在朝此处空调控制室的附近区域过来。
莫非她不顾人质的性命,打算攻过来吗?
对于戒备着这个问题的士兵们,眼下的突发情况等于让对方有机可趁。
应急灯匆匆明灭,扇动着不安情绪。若就连四壁环绕的巨大风扇都停止的话,恐怕没有任何人还能保持平静。
「赶、赶紧和主舰桥取得联系!向队长——」
有士兵准备用舰内通讯向主舰桥询问情况,可他话还没问出来——
「「「「「!?」」」」」
警报声突然变了。之前的声音已经够烦人了,此时音色却变得更加紧迫。
接着,系统语音再次播报。
『通知全体4-D区域舰上人员。巨巢号航行能力受损,由第一、第二辅桥对问题区域执行指令EMG-700315。因紧急情况,系统对该指令予以受理。即刻4-D区域执行指令』
指令EMG-700315?由于事先匆匆了事地仅告知过最基本事项,而广播中细节处又混进了专门术语,所以并非巨巢号正规船员的士兵们全都听得一头雾水。
但是,系统语音还在继续播放。
『——4-D区域即刻将从舰上分离(purge)』
这次是连笨蛋都能理解的简洁语言。而这则语音却令人无比诧异,怀疑舰载OS是不是疯了。
『分离开始。该区域的剩余人员请在五分钟内撤离至其他区域避难。另外,分离受限时将按照既定程序再次操作——』
「分、离……?」
播报还在持续。讲完一些细节提示之后,以单调乏味的语调开始实际读秒。但是,系统语音已经传不进任何人的耳朵里。
分离(purge)。
一位士兵,仿佛有生以来头一次听到一般念出这个单词。
就像日常用语中的单词『电吹风(electro purge)』,总之是把不需要的部分从主体分割抛弃的含义。
士兵们全都僵硬地咽了口唾液,缓慢地向自己脚下看去。
渲染着恐惧的地震仍未停止。不止空调控制室,包括周围数平方公里内的一切设施,现在恐怕无一例外都遭受着这股震荡的侵袭。
自己所在的,这4-D区域的,所有一切……
当这个过于超乎常理的事实,正确地渗透进大脑深处之时……
「「「「「…………………………………………!!」」」」」
要说这些身经百战的改造士兵们发出的惨叫声——是的,的确正如克鲁维所说,好戏登场。
〇
『分离!?怎么回事!?』
工业区弄到通讯机里,传出阿黛尔形同悲鸣的叫声。
他们正在使用的无线通讯频段早已在莉芙莲的监听之下。然而殊不知,现在整个通讯干扰系统从全舰消失,敌部队惊慌失措的程度可见一斑。
「——阵脚大乱呢。哎,这也难怪」
放在地板上的通讯机里传出对话,墙背后传来交火声,塔斯克这些声音当做BGM,独自默默地继续完成工作。系统语音的倒计时已过去两分钟。
地点在机关室。眼前是巨大的自鸣源力机。
『就、就是字面意思……第一第二辅桥发出了那样的指令,已经进入倒计时了……』
『这能算解释吗!为什么主舰桥不能撤销那个命令!?』
『因、因为是紧急措施!当飞船航行能力出现巨大问题的时候,只要有第一第二两辅桥共同受理,仅限EMG指令可以不经主舰桥定夺直接发布……而、而且出于安全考虑,由于必须在分离区域手动进行繁杂的操作,所以一旦进入程序,仅靠远程操作根本无济于事!』
『那样的话,手动将装置复原就行了吧!?那就——』
『不可能!现在4-D区域有七号机!已经向各小组传达了,但都受到阻拦无法抵达手动装置!』
这是肯定的。因为让莉芙莲前往4-D区域的目的就在这里。
阿黛尔定然不屑一顾地认为莉芙莲的行动目的是夺回空调控制室,但其实是为了将手动分离装置死守到底,直至4-D区域真正脱离。
『……作为最尖端飞船的巨巢号上,为什么会搭载化石一样老掉牙的分离装置啊!』
『因为巨巢号是多用途飞船,其巨大规模,其他种类无法相提并论!为避免当重力控制精度下降时造成坠落、沉没、流浪太空等状况,需要尽可能地激活场力、浮力和推力,此时除了将飞船的庞大质量削减之外别无他法!』
阿黛尔只是战斗部队的指挥官,因此对精尖技术飞船性能并不需要精通到细节。这方面的事情,她一定是交给专门的部下去负责。
『……分离已不可避免是吧?那好歹立刻把毒气往人质所在区域送过去!被戏弄到这种地步还不吭声,那不是让对方更加蹬鼻子上脸!』
『这也已经办不到了!为防止启动分离时外界大气流入,4-D区域的所有通气孔都已经被提前封闭了!』
『那塔斯克·轮堂他人呢!?只要控制住他,我们就还能重新掌握主导权!摄像头不是拍到他去动力区了吗!?派过去的部队呢!?』
『已经抵达了,但无法立刻完成!目标在坚固的机关室内据守,而且在拿源力机组当盾牌!另外,还有重机妨碍我们!』
在隔墙另一头从刚才起响个不停的战斗音,总之就是上面说的那么回事。蜜涅正驾驶着作业机虫与敌兵交锋。从另一部无线通讯机中传出她『噢啦啊啊啊!纳命来!』野蛮力全开的浑浊声音,可见符合预期地阻截了敌人的攻势。
当然,通常来讲不可能光靠重机横扫千军。何况对方还是军队。
但是,除敌人在主舰桥的通讯员刚才讲过的多方原因外,再加上有主力无法立刻回援动力区这个理由的话,那就另当别论了。
『现在,我们的机虫、配备鸣器的魔弹兵队几乎都去追高威胁度的七号机,现在都在4-D区域。照这个情况下去,别说是抓捕目标少年了……』
『难道!?』
对,正是如此。
让莉芙莲华丽地胡闹一番,带着追兵一起移动到了那个地方。也就是说,利用分离系统,连同安装了毒气生成装置的空调控制室一并将大部分敌人排除掉。
一鼓作气,将毒气和敌兵这两大问题同时解决。
这就是塔斯克想到的『策略』。
是代替莉芙莲抛弃掉人心而诉诸的残暴。
塔斯克已经决定。既然不论如何都要解救人质,就只有无视敌人的伤亡。哪怕对方是纳粹系谱,哪怕是屠杀了〈AMP〉队员的恶棍,但终归是如假包换的人类。现在,塔斯克要明确地以自己的意志,将他们驱逐。
不是出于正义感,也并非出于责任心。
只因为不希望使唤莉芙莲像机械一样……仅仅为了自己的利益,俨然自己化身机械,对他人的性命做了低位排序(Priority)。
「……我真不是人」
塔斯克忍受着下腹部翻腾的沉重罪恶感,一边继续工作一边咒骂。
糟透了。想吐得不得了。感觉天旋地转。
然而,眼泪却流不出来,手中的工作也有条不紊。摘掉后天养成的人性与伪善,露出自己的本性,果然是那么冷血。这是多么愚蠢。
『——等等,事情有蹊跷』
在冲击下沉默的阿黛尔,此时总算发出声音。
『既然发现了七号机并一直在追捕,塔斯克·轮堂跟赫尔蜜涅·T·克鲁伊茨在机关室,伊芙琳·拜伦离舰……那么通过两处辅桥发出指令,执行分离的复杂手动操作的,究竟是谁?』
『这么说……』
『正常来想人手不足,而且第二辅桥一度被七号机利用,保险起见还派了部队过去。如果在那个阶段就已经对辅桥动了手脚,前去确认的部下不可能察觉不到。这么说,指令是后来部队撤出之后,由某人直接发布的……?还有我们无法认知的敌人?』
总算察觉到这点了吗?塔斯克忍不住露出得意的笑容。
正如阿黛尔所言,那个『看不到的某人』正是塔斯克制定这个计划的基础。少了他,一切布局都无法成立。
『……不是人质干的。有没接到逃脱的报告,再说根本没有瞒过传感器入侵辅桥的方法。这样的话,难道是外部暗中输入的其他战力……?』
『不可能!就算能够穿过歪曲力场,异常肯定会传达给主舰桥才——』
敌通讯员恍然大悟,噤若寒蝉。同时,阿黛尔也得出了答案。
『——紧急逃生艇!』
『弹射之际力场会部分解除!难道是钻过那个「洞」,在逃生艇弹出之际交错闯入的!?』
可是……
『……不、办不到的!力场解除只有一瞬间啊!以人类根本不可能把握好时机,而且前提是,要如何将那瞬间告知外部!?明明从占领飞船开始,对舰外发信的干扰装置就几乎没有解除过!』
『是七号机……只能那么想了』
她的推断又对了。
但是,即便莉芙莲自己能够突破干扰装置,但重力子通讯本身难以接收,同样毫无意义。常规的通讯机械应该无法处理。
不过,存在唯一的例外。
在巨巢号外,莉芙莲能够请求救援的存在,只有一个。
『……葛拉蒂级的辅助装备。七号机除了战斗用装备外,记得还有自动机偶型支援组件吧?』
『!』
太棒了,居然靠少量的情报完美地全部回答正确(all complet))。
只不过,这张答题纸交得太迟了。
「三、二、一、——————零。这边也全部完工(all complete)」
不知不觉开始跟着读秒的塔斯克,在以这句话收尾的瞬间,至此为止最大级别的震动侵袭巨巢号。
在令人连站都站不稳的晃动中,塔斯克撒开了手中的工具,随意地在地上盘腿坐下,重重地叹了口气。钢铁的临终之声(requiem)轧轧奏响,对已经开始分离的区域以及此时仍被留在上面的人们,寄托了哀伤。
然后,塔斯克一副疲惫不堪的表情抬头望了眼自鸣源力机组。
在那里,有只人偶。
连绵交叠运转着的齿轮,外部的唱片联动多基缸,传音管与晶体谐振器,由铆件、摆件、擒纵轮构成的擒纵器,模拟单极子——她被半埋在这些犹如管乐器内部一般金灿灿的无数机械部件中。
一部女性型歌唱人偶,被组装在自动演奏装置中。
她闭着双眼,双手在胸前交叉犹如神像的姿势。
「……并没有多么不可以啊」
是的。自鸣源力机,原本就是这个样子。
这是一个在研究者们之间被称作『人体铸型(Human frame)』的,原理尚未解明的技术性问题。
人体铸型(human frame)——顾名思义,自鸣源力机若不以近似人体形态与尺寸之物应用便会导致原因不明的输出低下,是个难以攻克的命题。
这是歌唱人偶被称为『最优秀的自鸣机械』的最大原因,也是机虫等军用机尚无法实现无人化的原因。
于是,以大型飞船机关部的情况,会准备用以驱动源力机的专用人偶,将其作为控制中枢纳入自动演奏装置。这是常识。
正因如此,哪怕塔斯克这种只有国际二类资质,在法律上尚无资格维护源力机的人,也能够办到『在保证飞船不坠落的前提下极力扯重力控制系统后腿』这种破天荒的事情。
也正因为实施者是对歌唱人偶倾注了非比寻常的爱,对其架构格外敏感的塔斯克,所以才能办到。
但反过来,这也成为了掣肘。
「……我妨碍了你的工作。为了我的一己之私」
这部专为控制自鸣源力机而诞生,此刻依然正不断唱响着超弦奏曲的歌声,身上一丝不挂的B&E产歌唱人偶,对塔斯克伤感地一笑。塔斯克连她的名字都不知道。
用到的工具真的很少。工程量本身并没有多吓人。
只是对控制源力机输出与对其生成的重力子进行控制的几个齿轮,以拨动魔幻之弦的要领稍稍摆弄了一下。以外的,顶多就只有调率。
学生能在短时间内完成这种事,该说非常了不起。
但就算这样,塔斯克的内心却根本开心不起来。
「……对不起,对你做了过分的事」
他由衷地向眼前的她道歉。
对歌唱人偶倾注了非比寻常的爱——这句话,感觉已然落为谎言。
塔斯克损害了她的存在理由(Raison d'Etre)。这对于作为人造物的人偶而言,等于是在可称作尊严的部分留下污点。这不论是作为未出师的技师来说,还是以塔斯克个人而言,都是不能去做的事情。
为了喜欢莉芙莲的一己之私,贬低其他歌唱人偶的价值。
优先排序(Priority)。
真正的生命也好,虚假的生命也罢,塔斯克这下都背弃了。
他本来早已横下心,可……啊,这还是太恶心了。
但是。
「——请不要介意」
连名字都不知道的她这样说道。或许,她从塔斯克前面的道歉中,感到了回答的必要性。
「因为,您是人类,我只是人偶」
「………………」
她说出安慰都算不上的台词,果真也是无碍地『挂着笑容』。
人类与人偶,互不相交的阻隔。
就像两个懵懂孩童在无比遥远的平行线上,交错而不知。
「……无法回应、吗」
就在塔斯克气憋住般发出呻吟的瞬间。
最后的震动,贯穿巨巢号的船体。
〇
「喂,脱落了!瞧啊,多壮观!」
在赫尔维蒂亚空军所属的牵引型装甲指挥车中,空战机虫拍摄的影像在篆刻屏幕上略扁平地放映出来。
「……成功了呢,塔斯克·轮堂」
抢先一步只身降落地面的伊芙琳,透过通讯与巴尔迪扎克总裁进行完简短的会谈,之后拒绝一切B&E员工与英国使馆的迎接,强行要求空军让自己一起搭乘装甲指挥车。就算已经逃进了安全圈,伊芙琳仍想尽量将这次的事件见证到最后。这是出于她自身的原则。
指挥车的车厢隔着遥远的距离跟在巨巢号后面。在搭建成简易指挥所的货仓内,通讯员们正目不转睛地注视着篆刻屏幕。
空中移动设施——不,将军事用途纳入考虑,甚至搭载了违禁兵器的,坚固的『空中要塞』巨巢号。
自家公司引以为豪的超弩级飞船,此刻正面临着极为异常的状况。
讽刺的是,这就是刚刚发生的事。在球状的独特舰体上层外壁的一部分,缓缓出现蜂窝模样的龟裂,随即该部分开始渐渐向舰外挑出。
说到给人的感受,形象描述起来就像是桌游的『抽积木』。
就像从正对侧被插进棒状积木,另一块被顶出来一般——六棱柱型的整个区域缓缓从船体抽出。
分离功能。
对于以往的飞船来说,那是早已老掉牙的系统。
巨巢号体量巨大,而且兼具研究设施的用途,还有规模不大的生产线。因此,其内部如迷宫般复杂,生命线也十分庞杂。
将重要设备与装备集中在一处会很危险,对试验机等简单了事地一刀切又显得十分可惜。
出于多方面考量,B&E开发团队便提出了这样的架构。
将舰内分割成相同形状的区域,让出事时能够选择必要度低的区域来放弃,保证失去两三个区域也不会拖累整体。
少量局部分离。为了该效果能够稳妥实现,巨巢号便弄成了那种奇葩的样子。
「……可是,光是从外面观察过飞船就摸清了那一点,并且还加以利用制定出击溃劫机犯的奇策……」
不一般。究竟用了什么魔法?对他涌现的兴趣越来越按捺不住了。
塔斯克·轮堂。第一印象不起眼,却态度嚣张又没教养,长得一副可爱系小脸的脑力派形象,但就是说不出地看他不爽。
「跟那么破天荒的男生在同一所学校就读,然而两个月都没有关注到……我真是瞎了眼啊」
伊芙琳在为她准备的椅子上翘着腿,隔着眼皮抚摸自己左侧的义眼。
所有人的目光都被篆刻屏幕深深吸引,没人看到此刻莉芙莲的嘴上挂着斯文横溢的食肉野兽笑容。事件发生后一直被懦弱所压迫的她,现在感觉到自己终于回归常态了。
「——呵呵,得赶紧收集他的资料。不是要笼统的简历,而是要更加细致深入,钜细靡遗」
她捂着澎湃无比的胸口,接着对身旁的指挥官讲道
「指挥官,步骤正如我刚才所讲,您已经理解了吗?」
「?啊,啊啊……歪曲力场的事吗?」
「是的。区域脱落时力场将部分解除,直至再度关闭有约十几秒时间。这是向舰内输送部队的机会,切莫错失良机」
这一步同样在塔斯克设计的蓝图之内。
仅此一招便削减了敌人并增加了友军,毫无冗余无可挑剔。
尽管人质仍被拘束,但为了方便使用毒气,被粗略分成几股扔到各个区域,而且监视也多数由机械负责。犯人人数本来就少,这回更是人手锐减,现在再想派些人把人质拖出来当挡箭牌,恐怕就很难了。
毕竟,剩下的只有光杆司令——主舰桥了。
「真叫人可恨……竟然如此出色地扭转了局势,反倒叫人恼火啊。都怪你,我现在脸烫得不行啊」
脸红是因为愤怒。除此之外没有像样的理由,所以肯定没错。
伊芙琳一边不知为何心满意足地鼓着怒气,一边见证目标区域最终从舰体完全抽出,轰然扎在地表的影像。
同时她还看到,在区域完全落下的前一刻,一个人影从里面飞了出来。
〇
丧钟敲响。
这是分离出去的区域着陆的信号,也是抚慰与之共命运的士兵们灵魂的凭吊之声。
直至分离就快完毕那瞬间的瞬间,真正接近极限的阶段,莉芙莲一直在区域内坚守着手动装置。最终,内部的一切如泥石流一般朝她倾泻而下,她在闪避一切的同时以超人的临场制定出逃跑路径,逃到外面。她以重力控制系统在气流中上升,抓住了巨巢号的外壁。
接着,她在灌耳的强风中俯瞰下方,确认事态的结局。
4-D区域符合计算,落在远离人烟的平野,如一块墓碑耸立于地表。应该没有任何无关的牵连。
此外,她目睹到空军机与区域交错而过,穿过歪曲力场的『空洞』纷纷附着在巨巢号上。大概是打算找些舱门破坏掉,从栈口入侵舰内吧。
「……总算是成功了呢。你也辛苦了,兰帕斯」
身旁是完成大任的搭档兰帕斯。他同样抓着巨巢号的外壁,面对主人的慰劳「咆」地叫了一声,靠近主人身边。
从第一、第二舰桥发送EMG指令,以及4-D两处分离手动装置的操作,全都是用它将尾巴变形成机械手完成的。之后,这只忠犬还与莉芙莲并肩奋战到最后一刻。
他原本被托付保护杰罗姆的人物,但在莉芙莲入侵巨巢号,感到劫持可能性变大时,便谨慎地沿陆路跟在飞船后头。结果来说,他实现了塔斯克的策略,这只能说是万幸。
「………………」
莉芙莲再次向下方看去。
刚才又有好多人死去。
对方卑鄙无耻死有余辜,而且也不是自己亲手杀掉了他们。但是,莉芙莲还是不能凭这些理由就轻易地容忍自己,她的感情机能可没有那么粗糙。
「可是,这种时候我再举棋不定,就是侮辱做出艰难抉择的塔斯克先生……!我们走吧,兰帕斯!」
莉芙莲斩断烦恼,在兰帕斯的陪伴下再次开启重力子控制,沿飞船外壁一鼓作气飞向上层。
已经没必要在意隐蔽,也没有理由吝啬效能了。她转瞬之间到达目标高度,又以魔弹破坏掉外壁,飞入第一楼层。
这是个大部分空间被自鸣源力机组及相关机械占据的楼层。到达机关室没有耗费多少时间。
「蜜涅小姐!」
正如传感器事先收集到的信息,机关室前的战斗还在继续。
失去大量同伙,人质作战也以徒劳告终的现在,敌集团唯一的出路就是抓住塔斯克。因此,〈遥远彼境会〉的改造士兵们正拼死对机关室不断发动攻势,想要破坏隔墙。
可是,一部作业用机虫展现出狮子般奋勇的战斗,将攻势不断击退。
『莉芙莲!?太好了,帮我一把!我撑不住啦!』
蜜涅透过扩音器向莉芙莲请求帮助。从那口气听来已经到达极限,迫不及待。
她操纵的重机是臃肿的蚁型,胴体下部装备着大型工业用打桩机。通道中到处堆着趴下的士兵。好像是见对方义体化,认准用力一些也不会出人命,所以战斗方式相当胡来。
但是,再如何骁勇善战也架不住人多。敌人群起攻之,驾驶座的舱门都快被撬开了。因此,莉芙莲二话不说冲上前去。
「——!」
正所谓摧枯拉朽。莉芙莲发泄出满腔积压的忧愤,面对足有两个小队的敌人却连反击的机会都不给对方,以高速移动挨个用冥王戟猛击,夺去他们的四肢与源力机。
改造士兵们承受了致命损伤,为保护不可替代的活体器官而被强制进入休眠模式,倒地不起。顷刻之间,通道内鸦雀无声。
莉芙莲在最后开动传感器再一遍索敌。
「结束了哦,蜜涅小姐。这个楼层已经没有敌人的气息」
『……真哒?呼,得救啦……』
一得知脱离危险,蜜涅马上放松了下来。
接着,已经遍体鳞伤的蚁型重机卸去了力气,背后的驾驶舱门开启,蜜涅连滚带爬从里头出来。砂金色头发和制服都被汗水湿透,脸上到处是黏糊糊的油渍,原本楚楚可怜的容貌被糟蹋得一干二净。
「辛苦了。还有塔斯克先生呢?」
「他人还在机关室。他有通过监视器看到通道的情况,应该等等就会出来——」
蜜涅话还没说完,机关室的隔墙便无声无息地开启。
塔斯克,自己的Master,马上将从里面出现。
「…………」
一想到这里,莉芙莲的心马上就退缩了。
她原本有千言万语想去说。原本也有该去极力争辩的问题。
可是,真到了要面对本人的时候,思考回路却又没出息地开始空转,控制不住想要逃走的欲望。
因为……塔斯克很可怕。
对于莉芙莲来说,他是未知的对象。
他与前任的Master——与那位自己追随了一生,尽管称呼自己为「朋友」却必定会在某些地方划清界限的她,不一样。
不,在那种含义上来说,塔斯克恐怕与其他任何人都『不一样』。
所以。
「——最开始……」
「?莉芙莲?」
莉芙莲挤出勇气,对出现在通道中的他说道
「最开始,我误解了塔斯克先生,觉得您只是『想把我当成人类』」
刚重逢就被抛来毫无逻辑的话题,塔斯克一时愣住,但双眸中缓缓浮出理解的神色。而莉芙莲重重地做了次深呼吸。
没错,可是最初很常见的误解。
葛拉蒂姐妹No.Ⅶ/莉芙莲是完成度足以乱真的歌唱人偶,因此认定肯定是自己的外表和言行让人感到了困惑。
她肯定以为,自己拟人的存在形式,加上人类对人形物件的有色眼镜,会导致价值观发生错乱。
「但是……塔斯克先生不一样。您不是那样的」
在街上与新卢德份子发生纠纷,在公园将是否放弃Master权的决定权交给莉芙莲,最后还豪言要代替莉芙莲抛弃人心。
经历了这一桩桩一件件,莉芙莲最终也完全弄懂了一件事。
「塔斯克先生,您说过我有心是吧?」
「嗯」
「那是连我自己都无法定义的东西喔?人工获得的知性,终不过是沿袭所积累数据的对人模拟,这种可能无法排除。我是否真的形成了确实的自我,涌现出的是否是真正的情感,这些恐怕没人能够证明。即便如此,您也要那么说吗?」
「这很奇怪吗?」
「既然如此……塔斯克先生,您为何又对普普通通没有心灵的人偶那么挂心?它们没有痛楚,没有悲伤,是真真正正的纯粹机械。它们身上,究竟是『什么』让您觉得有忧心的必要?」
莉芙莲催促着已经隐约察觉到的那个答案。塔斯克果真无比自然地,让自己那张因工作而憔悴的面庞微微笑了起来。
「不是必不必要的问题啊。纯粹就是我想要那么做」
「那是因为……喜欢人偶吗?」
塔斯克颔首。但莉芙莲禁不住摇了摇头。
不可能。塔斯克的情况已经超过了兴趣爱好的范畴。以纯粹好恶来解释的话,塔斯克的行为中充满了异常。这就是所谓的『过度』吧。
但是……
「对塔斯克先生来说,人偶不论走得多远都还是人偶么?」
「嗯,那当然了」
是的,他没有丝毫误解。
绝没有把人偶错当成人。
人类与物件。
对原本无法来比较的二者,只是在正确地将人偶定义为器物的同时,比较之后仍旧选择了后者(人偶)而已。
无非是将真人与会跟真人一样活动的石头放在同一架天平的两侧而已。
对没有人格的物件,能够承认其人格——这一矛盾。
「……这个样子,并不正常」
「我知道。所以我也一直劝说自己。因为生而为人,我不可以蔑视同样的人类。我必须约束自己,不论多么珍爱人偶,都不可以越过公理常俗的界限……限制在单纯『爱好的物件』的范畴,至多怀着眷恋」
「………………」
「可是,好像果然还是办不到」
塔斯克接着说道。他的神情,终究难言释怀。
「就在刚才,我对许多东西规定了优先排序(Priority)」
「……是」
「我觉得这令人十分忧伤,但同时也很幸运。当着面坦诚相见,那个,实在有些不好意思」
「没关系,请说吧」
塔斯克害羞地挠着脸,说道
「——我一直在想,就跟人类会从异性中挑选一位伴侣一样,我是不是也可以有朝一日从人偶中挑出那个『特别』的呢?」
就是这么回事。
对塔斯克来说,无关乎心的有无,从一开始人偶就都是『异性』般的存在。
心,终归只是『易懂』的标志。
希望能够对自己说的话更加明确地点头同意。想要看到从设定好的思维程序跳出来的应答。因为他天性上强烈肯定人偶拥有个性,所以想要去感受不仅仅是一厢情愿的牵绊。——在严重乖离常人感性的意识漂泊中,最终不知不觉间萌生强烈的欲求,急切万分……这仅仅代表他喜欢的类型。
活在人群中,却一心对人偶朝思暮想。
少年在两个世界中都得不到圆满,一路禹禹独行。可他心中所怀的,却可谓是平淡无奇的恋爱烦恼。
「……」
莉芙莲心头猛地一跳。
就连身为机械的她,也完全明白塔斯克并非正常人类。
但正因如此,她感到背脊在战栗,那战栗顷刻间变得难以控制,一边慢慢将全身侵蚀,一边将思考向某处指引。
啊啊,这个人或许就是——
「莉芙莲」
「啊、在」
「对那些和区域一起被分离的士兵,你完全不需要感到自责」
「这……」
「我是你的Master。所以,全都怪到我头上就好」
人类来负责,人偶来实施。
这是正确的关系,是莉芙莲所渴望的理想关系。
但是,这话从塔斯克·轮堂口中说出来,却让莉芙莲更加真切地感觉到——这不是刻板的人与人偶的相处形式,里面掺入了其他意图。
依然爱着人偶的人类。
曾经向往人类的人偶。
以正统价值观来衡量,他们都是坏掉的人型物。
「那么,就相互填补吧」
「……」
「不抛弃自己更加珍视的部分,将办不到的事交给彼此相信的部分吧。与我一道同筑那种扭曲的,打破常识的关系吧」
因此,塔斯克说出「抛弃人心」。
因为对他最重要的,不是人性(心)——
而是好不容易终于或许找到的恋爱对象的——莉芙莲的自由意识(心)。
「~~~~~~~~~~」
心头的悸动已似擂鼓宣天。面红机能、发汗机能,都在满负荷运作,尤其是下半身感觉特别糟糕。站姿变成了内八字,忍耐不住地大腿相互摩擦。
因为,塔斯克这番台词怎么想都是……
「哪……哪有那么好的事!自己做的事情,怎么可能全盘推给Master负责!我要是能那么干脆,早就……!」
「也对呢,我也这么觉得。但是,当做是相互分担的话,会不会轻松一些呢?」
缔结契约后的Master与歌唱人偶,莫名其妙地成了主从关系,含含糊糊半推半就走到现在,总之要向起跑线前进了。
人类与物件奏响和音,朝向崭新的起点。
「——可以,回应我吗?」
塔斯克凑近过来,轻轻伸出一只手。
莉芙莲之前说过「无法回应」,明确地拒绝了塔斯克。但现在的塔斯克,显然在要求得更多,而且是破天荒的要求。
「我、我……」
莉芙莲退缩了。还是好害怕,不论如何都害怕塔斯克。
不了解的人,不了解的逻辑,不了解的感觉。一切都从未经历过。
所以感到害怕,想要逃走。
但是——同时却又被他深深地吸引着。
这个人或许就是的猜想,此刻也同样变得越来越强烈。
特蕾莎。300年前,在最初启动的时候,对还只有型号命名的自己赋予『复唱之音(Refrain)』这个名字的前任Master。她留下过仿佛是预言的一番话。
——新娘啊,必须要有对象才算是新娘。
——虽然我连作为『朋友』都没称职,但真正意义上与你相配的Master,在今后的未来里一定会出现。
——我真心希望,你最好再也不要苏醒。不论是好是坏,你对人类社会的影响太过巨大。但是,如果真有你再次启动的一天……嗯,我向你保证。
——下一个为你上弦的人,一定是为你结束孤独的人。
——那是个不会强迫你像人类一样,会对拥有人心的人偶平等相待,愿意主动陪在你身边的,出色的人。
——所以,现在且安息吧。畅想那邂逅之日吧。
「……我……」
回想特蕾莎撒手人寰之际最后下达的命令,莉芙莲在那份悸动的指引下,向前迈步。然后,她缓缓将自己的手,朝塔斯克伸出的手中放下。
但就在指尖将要触碰到的刹那。
「————!?」
就像事先瞅准了一样,莉芙莲的传感器出现反应。
有什么东西猛然从舰外冲进这个区域。
它有着高度的隐形能力。既没有破坏外壁的声音,也没有舱门开闭的声音。大概是从莉芙莲之前制造的破碎孔入侵第一阶层的。它估计是空战用的——
「塔斯克先生!蜜涅小姐!」
莉芙莲立刻想去保护两人,尽管塔斯克还好,但跟后方靠着重机瘫坐在地上的蜜涅距离很远。
莉芙莲迟疑了零点几秒。Master与第三者,本来根本没有犹豫的余地。
为了莉芙莲,塔斯克舍弃了很多来保护无辜的生命。这种时候,那怕让一个人丧命都等于让他努力创造的牵绊付诸东流。
就因为这样的想法在作祟,莉芙莲犹豫了几个眨眼的时间。但就是这片刻的犹豫,导致了截然不同的结果。
「……」
还在通道那头没有现身的敌人,突然间发出超弦奏曲。那旋律抢先到达机关室门前……但刚反应过来这些,周围的空间又涌现出异样感。
异样感的真相,是极小规模的『次元震』。
「难道!?」
等明白过来时,一切都为时已晚。
随即,眼前空无一物的空间中竟突然出现了拳头大的铁块。
就像进行了空间转移(teleport),如字面意思『凭空冒了出来』。
在莉芙莲他们全都目瞪口呆的空隙间,那铁块迸发出大量的白烟与爆音,并爆散出剧烈的闪光。不仅视野被遮蔽,质量、光学、声波、热源,一切传感器都蒙上了强烈的噪音。莉芙莲一时间丧失了所有感觉。
「这是,传感器杀手……干扰榴弹(hide smoke grenade)!」
「次、次元潜行后出现!?」
蜜涅与塔斯克同时叫喊的声音,听上去就像从坏掉的收音机发出来的。尽管立刻用魔弹引发小规模爆炸吹飞了干扰烟幕,恐怕结果还是为时已晚。
这是因为,等再次辨认到外界情况之时——
「噶……!」
『哈哈,啊哈哈哈哈哈!大意可是大敌喔,七号机!』
马上听到了塔斯克不成声的惨叫,与一个疯狂的哄笑声。
刚才还站在数米之外的塔斯克,那瘦小的身体已经被从侧面破墙而来的银色机影用节足(manipulator)抓住。那是部蝇型机虫,似乎是实验机。它几乎把宽阔的通道整个占满,在地板之上盘旋着。操纵者是谁不言自明。
「阿黛尔·莱文纳!」
『我收下啦啊啊啊————————————!!』
随着好像脑子里的螺丝全都崩出来似的狂叫,蝇型机虫上装备的电磁式机关炮开始呼啸。
炮口对准的是蜜涅。莉芙莲立刻闯进射击路径。
歪曲力场没有充分展开的千钧一发的瞬间,爆炸式火药完全不能比拟的冲击在手臂上擦过。每秒80发的穿甲弹大量命中身体,冲击穿透战斗服令骨骼轧轧作响,姿势难以维持。兰帕斯也一样跪在了地上。
『嘻嘻嘻!拜拜,再见啰七号机!下次就在我的故乡呢!』
趁这个时候,敌人彻底调转机首。蝇型机虫再次穿过墙上的洞,以迅猛的速度远离动力区。它恐怕是朝舰外去了。
「咕……!」
莉芙莲连忙想要起身,但此时源力机发生异常。
刚才的攻击似乎令胸部骨架发生歪曲,对机芯造成了压迫。幸好损伤还在自动维护可修复的范畴,但修复完成需耗时79秒。就算提高到最低限度能让源力机运作的水准也要花上16秒。莉芙莲恨得紧紧咬住下嘴唇。
「可恶,那个臭三八……!竟然把同伴连同巨巢号全给抛下,只抓走塔斯克去德国!要是被她越过国境线,我们就难以出手了!」
身后的蜜涅也焦急万分。不过好在身体方面平安无事。
接着,她又转向莉芙莲。
「……进维护模式了是吧?那等完毕之后就去追那婆娘!」
「可、可是!主舰桥以及被抓做人质的大伙都还在敌人手里!虽然救援部队已经进来了,但这种状况下我要是离开飞船的话——」
这件事化作一抹不安闪过。虽然心情上她恨不得立刻去追上塔斯克,但却不想糟蹋他的心意。
可是……
「你这……不开窍的废铁!玛丽娅·特蕾西娅的话你忘了吗!?」
「!?」
蜜涅后面说的话,令莉芙莲屏住呼吸。为什么这时会提到她?
「我知道啊!全都知道!克鲁伊茨家流传着两条盟约!那是玛丽娅·特蕾西娅留下来的,对启动你约束的条件!」
「特蕾莎、她……?」
「一条是,当有人使用其他葛拉蒂级造成巨大灾难的情况!然后另一条是,如果启动了莉芙莲,必须给她作为新娘的幸福!要是不能信守这两条,不论任何人都不能启动七号机,知道吗!」
「!」
「可是……克鲁伊茨家没能够信守这个承诺!理由是德国的可疑行径开始变得明目张胆,顶多只满足第一条理由就决定把你启动了!你知道这是什么含义吗!?」
蜜涅坚定地断言道
「你和塔斯克的相遇,是『命运的安排』啊!」
「……命、运……」
「没有被任何人的意图左右!不是玛丽娅·特蕾西娅的意图,不是克鲁伊茨家的自我中心!也不是德国或其他国家的阴谋!」
那种事不过是巧合——立刻否定其实很简单。
命运。
这个词,确实令内心莫名悸动。
「你不是被那个塔斯克深深吸引了吗!?那么这种时候,新娘怎么能不追上去啊!不要新郎被坏女人偷走了就泄气啊!人质就包在我身上!」
「…………是!感谢您,蜜涅小姐!」
然后还要感谢特蕾莎——谢谢您一直以来对我的关心。尽管跟您想要的似乎有些偏差,但约定还是好好履行了。我找到了『特别』的那一位。您会祝福我吧?
莉芙莲在内心对朋友这样说道,然后擦掉眼角浮出的泪花。此时,正好经过了16秒。
「——兰帕斯!请你以保护蜜涅小姐安全为最优先事项,有机会便与赫尔维蒂亚空军汇合,将舰内的残余敌人全部铲除!拜托了!」
向自动机偶交代完后,莉芙莲的眼中已只有前方。
接着,她重力控制全开,开始了最后的飞翔奔赴决战。
〇
高度一万米。
机械苍蝇钻入云海以匿迹,翱翔于苍穹。
「咕、唔呜唔唔唔……!」
周围的景色全都在向后飞逝,过剩的重力系数让呼吸都难以维持。塔斯克视野好几次差点黑过去,连漏出的痛苦呻吟都在高速拖拽中变形。
塔斯克被蝇型机虫的节足状机械手抓住后,直接被拖到了舰外,现在正处于四肢要被甩断的高速飞行中。
尽管机体周围张开着力场,但以机虫程度的源力机,其强度与精度可想而知,惯性中和也难称得上十全。驾驶着机体阿黛尔,保持着不至于要塔斯克命的极限速度飞驰。
『啊哈、哈哈、哈哈哈哈……成功了,我成功啦!拿下先机啦!给葛拉蒂级颜色了!这样我就能回家了!就能回到爸爸妈妈身边了!』
阿黛尔扬声器都不关,一个劲地嚷嚷着什么,就连意识涣散的塔斯克都感觉到她精神状态相当危险。但且不说这些,在犹如被铁壁挤压的狂风中,塔斯克发出呻吟
「不、妙啊……可恶……」
在离开巨巢号的时候,还期待过空军机能不能发现自己,但这份期待遗憾落空。这是因为,战斗用航天器绝大部分都冲进巨巢号内部了。阿黛尔趁着包围减弱的空当,成功从空域逃脱。
尽管这部似乎是试验机的蝇型机虫有着优异的隐形功能,但应该逃不过航空管制的捕捉。但照这个势头的话,恐怕追击还没赶上就让阿黛尔抢先到达国境线了。到那个时候就无计可施了。
「怎、么办……快、思考,快思考……!」
『没用的!没用的没用的!我是天选的雅利安子民!我是向上官这么学的,爸爸妈妈也是这么告诉我的!杀光犹太人,杀光有颜色的人是我们的特权!』
不知是集音器性能高,还是机械手配备了震动麦克风,在高速飞行当中也收集到了塔斯克发出的声音,然后阿黛尔吐出令人反胃的言论
『我长这么大还没有被一次好好夸奖过,尽管爸爸妈妈总是只顾着拜钩十字(卐),但我任务成功回去之后肯定会替我开心的!所以,我一定要赢!成为英雄凯旋而归!阔别20年回归祖国!』
「……原、来如此……听起来、真过分呐……」
纳粹思想,洗脑式教育。阿黛尔在各个方面显露才能,但言行却一贯幼稚的原因算是弄明白了。现在21世纪都已经过半了,德国却还在背地里搞那一套吗?
「但我……不会同情你的!你这混账……!」
『混账是你吧,日本的猴子同学!叫啊叫啊,给我叫叫看啊!?』
随即,机械手化作钳子,开始挤压塔斯克的躯体。痛不欲生的惨叫从肺里挤出来,血滴从嘴角点点飞洒。
『听说黄种人的血也是黄的,是真的吗~?嘻嘻嘻嘻嘻!』
「你……这……」
『只要七号机到手,你的用处就结束了!到时候大姐姐我给你全套服务喔!大家都评价我拷问技术高超绝顶——……!?』
阿黛尔超脱常规的言论,突然不自然地中断了。
塔斯克也注意到了。因为就算没有雷达和传感器,只要出现指甲拨弦那种呯的感觉,这种时候直觉基本就是对的。塔斯克目光向后方探去。
「莉芙莲吗……?」
『是的!让您久等了,塔斯克先生!』
这声回答来自蝇型机虫的扬声器。看来她是介入敌人的频道向塔斯克呼喊,毕竟那只瓢虫早就被风吹走了。
隔了片刻,上方传来剧烈的金属碰撞声。
抬头一看,只见在蝇型机虫的腰部之上,趴着一部飘逸着粉金色秀发,优美无比的歌唱人偶。她一只手五指楔入敌机的装甲中,另一只手单手将冥王戟扬起。她瞄准的是钢铁苍蝇背部的四片翅膀。
『什么时候!?休想得逞————!』
阿黛尔大吼,已然开始乱七八糟的飞行动作,想把莉芙莲甩下去。
钢铁苍蝇开始高速旋转俯冲。在天旋地转的冲击与急速下落中,塔斯克连声音都叫不出来。说到莉芙莲则被这胡闹的花式动作翻弄,从机体抖落,埋没在云彩当中。她或许是担心塔斯克身体会撑不住。
可是当机体好不容易恢复水平之时,塔斯克敏锐地察觉到了她的异变。
「莉芙、莲……源力机……状态难道?」
多半错不了。不然的话,莉芙莲岂会被一度抓住的敌机轻易摆脱。
没过片刻,塔斯克看到从云彩重新飞出来的她,更加坚信了自己的推断。尽管飞行速度依然惊人,但姿势微妙的不稳定。
「死心吧,请把塔斯克先生还给我!」
『哈,机械还主张起人类的所有权啦!?不愧是葛拉蒂级,脸皮够厚!』
阿黛尔选择逃亡到底。她将炮塔360度旋转起来,用电磁式机关炮向后方张开弹幕,但她同时固定机首,不作侧移。
『既然这样,你就老老实实跟我来第三帝国吧!你姐姐也在等着你呢!』
「这么说……!」
『没错,跟你一样的〈葛拉蒂女孩〉!与首领共同引导我等〈遥远彼境会〉的黑色歌手!何不两姐妹亲密无间地对世界来场大屠杀(holocaust)!』
莉芙莲的表情扭曲起来。因为这一下,自己的姐妹机跟随了德意志联邦还助纣为虐的事情已经坐实。这对她而言,绝非值得开心的事。
『喔?果然是那种表情啊!明明300年前把一号机破坏的就是你!』
「你到底知道多少……!」
『大致的都知道!因为德国为了收集其他葛拉蒂级的情报,雌伏了一个多世纪呢——来吧!!』
莉芙莲打算从左侧包抄到敌机的前进路线上,而阿黛尔发射了两枚悬挂在蝇型胴体上的装备了空间中和弹头的空对空导弹。在源力机运转不良的现在,张开的力场并不稳定,要防御那种武器恐怕过于危险。
莉芙莲应该也立刻明白了这一点。她扭转身躯,白色的裙摆随之飞扬。她一边敏捷地在空中跳着舞步,一边用重力波对导弹的诱导装置施以冲击,将执着地蛇行尾随而来的导弹闪躲开来。但是,还有电磁机关炮瞄准了她,毫不停息地连射。
『葛拉蒂姐妹No.Ⅶ!机体定义是「新娘」!你是为实现〈和谐圈〉,对人类具备的「爱的形态」进行测算的机体!』
「……」
『你对人类所怀的亲近与慈爱,都不过是设计者为达目的赋予的!可你却对不是Master的什么人都关心,简直笑死人了!因为虚假的人类爱,两腿一张来者不拒,你这新娘到底多下贱啊!』
「不、不是的!我……!」
『啊哈哈!不是就别动摇喔~!浑身都是破绽啊!』
阿黛尔的语调扬到了天上,极力煽动。同时,蝇型机虫还发出耳鸣般的超弦奏曲。
但是,抢在魔弹藉此发动之前——
「——莉芙莲,七点钟方向!次元潜行兵器!」
塔斯克这样喊了过去。
莉芙莲一方面承受着重度的口舌与实际攻击,一方面还顶着必须将Master夺回的急躁情绪,对周围本来时刻不能忘记的戒备有所疏忽。但她听到塔斯克的喊声后顿时脸色一般,身体翻仰,以后空翻的要领瞬时抬升高度。就在此刻,榴弹在她正下方处发生爆炸。那是她在机关室门口挨过一次的攻击。
『!?为什么你刚才比七号机更先发觉……!?』
这个比莉芙莲更加慌乱的声音,自然是来自兵器使用者本人阿黛尔。
塔斯克喘着粗气,挤出气力很不愉快地说道
「……通过潜入高次元将物体传送至其他坐标的技术……直到不久前规模还仅限于量子级别,竟然能够传送棒球大小的物体……实话说,我很惊讶」
『你、你!?』
「但是,实际制造出次元出入口的……不是这部机虫,而是执行情报共享的巨巢号……大概用的是,那个〈精金镰〉所用的超弦奏曲或演奏装置……不然就是开发过程中偶然的产物……」
让棒球大的一枚榴弹进行次元潜行则需要规模相当离谱的装置。就算是研究设施的试验机所搭载的兵器,性价比也一塌糊涂。
可是,正因如此。
「只要习惯了,察觉起来就很方便啊……虽说仅限于我」
毕竟,这是种就像近数百根虚幻的弦被熊掌挠响一般的感觉。仅在大型原动机使用时的情况,强烈的异样感会在事前产生。这当然不可能漏过。
『怎么可能……怎么办到的!你到底什么人!?』
阿黛尔一副大白天撞见鬼的惊恐语气大叫起来。那丢人的模样,感觉有些滑稽。
「……拥有独特特技的,一介坏掉的人吧」
「不!塔斯克先生是我珍爱的Master!」
将塔斯克的妄自菲薄『驳回』的人,是本来应该服从于这位Master的歌唱人偶。阿黛尔就像屁股着火一样拼命往前飞,而莉芙莲在后面正一点一点稳稳追上。
「塔斯克先生是跟我最相配的——不,是我自愿选择来当Master的,帅得不能再帅有点点下流的男孩子!」
莉芙莲无比严肃地断定道。
不,这时候就说『帅』不好吗?塔斯克也想这么吐槽,但
「所以,阿黛尔·莱文纳!你的指摘大错特错!我的确是对全人类都怀有奉献精神的人偶,但让我愿意穿上婚纱结为连理携手与共的人,只有一位!这是我自己的意志!」
『吵……吵死啦!闭嘴闭嘴闭嘴!别过来啊啊啊啊啊啊!』
阿黛尔发了疯一般想要击落后方的莉芙莲,但使出的一切招式都被并不困难地化解掉。这是因为,莉芙莲的动作不断地在改善。
大概她此前持续在对进行自主维护,此刻维护工作已接近尾声,所有机能逐渐精彩如初。如此一来,阿黛尔就再无逆转的可能了。
『真难缠啊,你们!不要妨碍我!差一点,就差一点啊!我马上就能回去了!从小就被要求拿枪,被驱赶到这个国家,最后还让我当间谍什么的,和外人扮成一家人……好不容易才走到今天这步啊!』
阿黛尔气得直发抖,发小孩子脾气似地放声怒吼。可是,她对莉芙莲发动的攻击悉数落空。导弹被全部击落,机关炮的子弹连擦伤都没留下。
包括阿黛尔的王牌潜行兵器也是。莉芙莲有了前两次的经历后,根本就不去靠近可视为预兆的次元震了。最终,她仅以数米之距与蝇型机虫并驾齐驱。
阿黛尔将隐藏于节足(机械手)内部的高频震动刀伸出,想砍掉并行飞翔的碍事者。但就算在近战的情况下,莉芙莲也能用冥王戟巧妙应对。两部机体如相互缠绕般在空中拼杀,每一次花火四溅,机虫节足的数量便逐渐减少。超越音速的刀剑碰撞声,持续震荡着大气。
最终,机械手只剩下了抓住塔斯克的那一只。
莉芙莲靠近钢铁苍蝇,毫不留情地将手放在那仅存的一只节足上。
『……啊,看到了!能看到国境线了!』
阿黛尔发出欢喜的声音。塔斯克随着她的声音看去,只见赫尔维蒂亚共和国与德意志联邦国境线的标志——雄伟壮阔,碧波璀璨的莱茵河。
但莉芙莲无情地向她作出宣告
「很遗憾,已经结束了」
『等、等等!咱们做个交易吧!好吗!?只要你和他一起过来——』
「对你恐怕尚有同情的余地吧。但于我而言,优先排序(priority)早已决定」
莉芙莲丝毫不听阿黛尔的胡言乱语,将塔斯克的束缚慢慢减轻。
「我应该保护的……是塔斯克先生,还有塔斯克先生所尊重的,我自己的心。所以这次,我要以自己的心作出决断」
『!』
「——将不幸,强加给你一个人」
嗙吱——随着破碎声,机械手被折断。
终于重获自由的塔斯克被莉芙莲温柔地抱住。
紧接着,莉芙莲又用冥王戟又对机虫腰部施了一击。那是塔斯克以前告诉过的,重力子能量转换装置所在的位置。莉芙莲大概是通过扫描发现这只蝇型机虫的相同部位也有该装置,以精准定位实施了破坏。
攻击完后,她迅速与敌机拉开距离。
塔斯克耳边传来她甜美的呼唤。
「塔斯克先生,您没事吧?」
「嗯……还好吧。让你一次又一次费心费力,真是对不住」
「不,怎么会呢……新郎成了掠夺爱〖注〗的对象,我觉得是相当新颖的情节喔?是现代恋爱的潮流,是对今后有益的宝贵经验」
还是老样子,又是一番破烂味十足的对答。并且,总感觉新得到了甜点成分的补充。塔斯克只好回以含混不清的笑容。
就在此时。
『……怎么办啊』
响起了阿黛尔的声音。转目一看,她驾驶的机虫正悬停在近处。在能量转换装置被破坏的现在,她除了着陆应该别无选择。
『这不是回不去了吗……明明就在眼前!明明都能看到了!我回不去了,回不了家了!都怪你们!』
「——不合理的责难恕不接受」
阿黛尔声泪俱下,可莉芙莲不屑一顾。
「想回去就回去不行吗?没人拦你喔」
『你要我怎么回去!?抱着乱炮总能炸到的理念将大量间谍输送到国外潜伏,我作为其中一员却在偶然接到的重大任务中一败涂地啊!?就这么回去我会被处决的!爸爸和妈妈也会!』
「我可怜你的遭遇,但爱莫能助」
莉芙莲没有动摇。正因为是将自己逼至绝境的对手,莉芙莲决定不依靠切断感情机能,要以自身的意志不显露出丝毫惭愧。
这可谓是她成长的证明。
『呵、呵呵呵……』
阿黛尔低沉地笑起来。她明白卖惨求怜也已无作用,音色被绝望与悲愤染得漆黑,整个人活似一颗不知何时就会爆炸的未爆弹。
不,这么说也不对。这是因为,爆炸的瞬间立刻便到来了。
『……主舰桥!给我启动〈精金镰〉』
「!?」
被莉芙莲抱在胸口的塔斯克,惊讶地瞪大了双眼。
主舰桥似乎还在敌人掌控中,此时化作受伤野兽的阿黛尔命令使用次元兵器,这就意味着——
难道!……塔斯克浑身寒毛倒竖起来。
『绑架目标Master失败,现将葛拉蒂级七号机由捕获对象变更为破坏对象!给我发动〈精金镰〉,朝我现在所处空域开炮』
「什……」
果真预感应验。面对阿黛尔暴露出的目的,这次轮到莉芙莲大惊失色。
「你、你疯了吗!?那么做你也会——」
『有什么关系!反正我的心愿一个都没达成!所以,我至少要把你们的愿望也给掐灭!』
在沼泽中已经陷到脖子的人,想把够得着的人拉去垫背。钢虫中的敌人散发出无可救药的恶意,向他们伸长了舌头。岂能被那恶意的舌头缠上!莉芙莲抱紧塔斯克正要转身,但此时已穷途末路的阿黛尔彰显出她无与伦比的凶残本性。
『你逃也无所谓,但要搞清楚射击角度喔?照这样,可是会把各种各样的东西卷进来喔!』
「……莉芙莲!测算!」
「是!」
呼吸之间,莉芙莲将传感范围扩至极大。但她目光扫视一番后,面容定格在了僵硬的表情。
「射击线上有城镇……!而且还含有大都市,超过4处!」
预期内的测算结果令塔斯克怒发冲冠。他恨自己为什么没能够早点察觉。
在与阿黛尔交战过程中,有过急速下落的场景。就是那个行动导致他们的高度大幅下降。因此,远方的巨巢号若放射出〈精金镰〉,就连塔斯克他们所在空域外相隔遥远的地表也会被击穿。路径上的城镇将被大范围次元断层吞没。从阿黛尔的自信可以推断,其有效射程距离应该足有数百公里单位。
『就算运气好避开了直接损害,次元兵器对空间造成的污染也不是盖的喔?搞不好那一带附近都不能住人了呢!啊哈哈!』
「说不定德国也要遭殃啊!?」
可是,阿黛尔已经不作出正经的回答。她就像痉挛发作一般,发出断断续续的笑声,最后只撂下邪恶的只言片语。
『见鬼去吧』
然后,扩音器传出轰鸣……一声枪响。
以此为分界线,随后只剩下地狱般的沉寂。
接着,蝇型机虫失去平衡摇晃起来,但立刻调整好姿势缓缓向地面降落。应该是驾驶员生命反应消失,切换成了自动驾驶状态。
塔斯克已无话可说。对于使出一切手段逃掉的阿黛尔也是,对于即将发射的〈精金镰〉也是,他都无法抗辩,拿不出对策。
让自己和莉芙莲得救已经是极限,没有时间留给他们拯救其他生命。
这次真的……万事皆休。
但是。
「塔斯克先生,您愿意相信我吗?」
「……?莉芙莲?」
下一刻,莉芙莲爆发式地发起冲刺。
她歪曲力场完全展开中和惯性,竟带着塔斯克前往巨巢号所在的方位。
「莉芙莲!?」
「对不起,塔斯克先生!对不起!其实我必须将您的安全放在第一位才对……可我,果然不论如何都不希望这样!」
她有如一颗倒转的彗星,保持着倾斜一往无前飞向死地。被她抱在怀中的塔斯克,感觉到了她在颤抖。她的心脏(源力机)不会鼓动,但内部弹奏的震动正发出小幅的搏动。她此时高速运转之剧烈,已经让那搏动代替心跳反应在身体表面。
「让无辜的人们大量牺牲……像300年前那样的惨剧,我已经受够了!所以对不起,塔斯克先生!请让我赌一把!」
「……莉芙莲」
「然后,请相信我!不管塔斯克先生您还是其他人,都会得救的!」
与她彼此接触的部分,滚烫得要把人烫伤一般。
因为是歌唱人偶,就应该超负荷驱使机芯?不,话可不能讲得那么不识风趣。这是彼此相印的心所充斥的火热。这定不会错。
凭着这种有违工程师初衷,多愁善感的借口,塔斯克同意了莉芙莲
「好吧,知道了!你想干就干吧!这就是我最大的愿望,你所讲的也正是我内心所想,去守护吧!」
「——是!」
莉芙莲开心地点点头,然后睁大眼睛注视前方。
她以超越来时的速度折返,巨巢号的威武身躯已进入肉眼可视距离。周边空域的航空器现已向四面八方作鸟兽散。
一度在画面中看到的景象正在重现,青白色的电弧以漩涡状向椭球状船体的中心汇集。这次的放电过程比歼灭〈AMP〉时耗时更长,恐怕是对〈葛拉蒂女孩〉的性能有所戒备,准备将能量提升至临界点确保一举消灭。
但是,莉芙莲仍旧没有停止前进。
为了将损害控制在最小范围,她准备在尽可能近的距离上与〈精金镰〉相碰撞。
不清楚她打算怎么做。面对能够将那一切埋入次元夹缝的毁灭之箭,塔斯克不论如何也思考不出将其安全排除的对策。就算制造出与黑色黎明事件相匹敌的重力特异点,随之而来的次生灾害也难免将周围化作焦土。
既然如此,莉芙莲到底打算如何——
「塔斯克先生,我开动了!」
「……诶?」
首先是与这危急关头完全不相符的脱线声明,接着是同样脱线的应答,随后——
「唔、咕!?」
塔斯克的脸被手温柔地托住,嘴唇上被柔软之物紧紧贴合。随之是牙齿撞在一起的疼痛,某种东西以笨拙的动作钻进嘴里……是舌头?
莉芙莲的脸近得不能再近。
看到这样的她,塔斯克总算明白自己被做了什么,也察觉到了对方这过于突然的行为有何含义。
恐怕是从唾液与血液采集DNA——
「……噗哈!葛、葛拉蒂姐妹No.Ⅶ对『第一问』开始解答!」
接着,莉芙莲离开了嘴唇,仰天喊去。
天——即是此刻比天更高,那个漂浮于平流层的〈Sphere〉。
「我在不以一己之念,我在缘起他人之思!No.Ⅶ已认君为主(Master),妻(新娘)之誓言今将履行。君与我之连系,敢问如何!?」
古风语调,意思完全不懂。
但片刻之后,迎来了剧烈的变化。
莉芙莲胸口深处传出的震动,明确地变化了种类。
自鸣源力机以之前时候都无法比拟的,非同寻常的速度以及复杂度,开始奏响超弦奏曲。
刹那,塔斯克获得了前所未有的感觉。
「————!?」
那个〈Sphere〉总能进入视野却遥不可及,因此迄今为止塔斯克的『特技』一次都没对它奏效过。据说在它里面保存着莉芙莲的脑部与主源力机,推测是拥有同一起源的超高度自鸣机械。
就是来自那个〈Sphere〉,『某种东西』如惊涛骇浪般倾泻而下。
那并非肉眼可见之物,但塔斯克对那些果真感知了到类似弦的感觉。
俨然一副紫外线或是其他宇宙射线被视觉化,从第二颗太阳呈枝状放射投向地表的景象,为数惊人的弦。
那些弦齐刷刷地震动、共鸣、连弹、你追我赶并相互交融——逐渐向某一点汇集。
就像迷失方向的音符又找到了去处而欢闹起来,旋律随着获得指向性而焕发活力,无形之音朝着拥有樱色发丝的机械装置少女(Machinery Mademoiselle)身边争先恐后疾驰而去。
「莉芙、莲……?」
那音色覆盖整个世界,而引导那音色的指挥者(conductor),不久发挥出歌唱者(singer)的本领。
她张开淡粉色的唇,右手嗖地向前方高举。
随后,巨巢号终于咆哮起来。将低次元的一切物质葬送至高次元彼方的〈精金镰〉,从极近的距离朝这边释放出来。
「——————————————————————————————————————————————————————————————————————!!!!!」
莉芙莲玲珑的绝唱,在几乎同时响起。
面对直逼而来的破灭旋律,她凌然高歌,正面相对。
相互碰撞的能量在相乘效果下跃升至天文级别数值,次元开裂,时空扭曲,塔斯克所能感知到的一切都被冲刷到远方。
光与暗。
所能感受到的,就像是音的东西。
然后,是数量级别轻松凌驾于不可说不可说转〖注〗的弦。
那些弦浑然一体,飞出地球,跃出太阳系,直至不断无限膨胀的宇宙边界之外,覆压塔斯克的一切感官。
令人错乱的万能感。
毛骨悚然的幸福感。
他正看着不能去看的东西,听着不能去听的东西。
独自一人,偷溜抢跑率先去认识到人类尚不可认知的领域。
『喂!不可以调皮啊,塔斯克先生!』
是莉芙莲的声音与口吻。
但是,又不一样。那是像她又不是她的其他人。就是这种感觉。
『就算随时与〈Sphere〉数据互通,人类要到走这一步还太早了!必须按正确的步骤扎扎实实地去走,不然脑子会变得奇怪的!』
——数据互通?我和〈Sphere〉?
『这就是塔斯克先生「特技」的真相。虽然您还没有发觉的样子,但您肯定是〈共鸣种(stringed)〉。这样一来,人类的黎明终于到来了呢!——只不过,这次是那边的我解放了「第一道锁」,消除了源力机的上限导致偶发的数据检索,所以在此久留是非常危险的』
——抱歉,我投降。搞不好这是迄今为止最难懂的一番话。
『呵呵。没关系,您有朝一日一定会明白。定在不远的未来,想不知道都不行』
——是吗?
『是。〈共鸣种(stringed)〉的塔斯克先生诞生,便是葛拉蒂级全机已经启动的明确证据。我判断这既是预兆,实现〈和谐圈〉的基础已经准备万全』
……………………。
『所以,塔斯克先生。请收集吧。包括已在您身旁的那个我,将〈最终的旋律〉一个不漏地。那样的话,下次一定能和大家一起来到这里』
所以,此时暂且别过。
与莉芙莲相似的某人,用兴奋的口吻作了收尾。
没过多久,意识从管窥蠡测的■■被挤出去,现实感重新恢复。
可是,理智的余韵在那最后一刻,顺着线捕捉到了人们的万千情感。
因为不光劫机事件的相关者,还包括透过影像实时关注着事件的人们,唯独此刻,所有人都怀着相同的情感。
欢喜、祝福、对奇迹毫不吝惜地拍手喝彩。
所以睁开眼后,便是……
「无可挑剔的大团圆(Happy ending)喔,塔斯克先生!」
她无忧无虑的笑容,与风平浪静的天空。
「……啊,似乎是的呢」
复唱之音。
两度到访终结之音。
副曲(Refrain)。
谢幕。
〖译注〗掠夺爱指一种行为。占有欲强,不满足于出第三者的立场,强迫和妻子(或女友)离婚(或分手),让对方只爱自己一个才满足。
〖译注〗不可说不可说转为印度佛教用语,量词,不可说不可说的平方,即10的37218373881977644441306597687849648128次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