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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还记得。即使把春天柔和的气息吸了满腔,紧张感还是没有消失。
「初次见面,爸爸。」
不知道从哪里被吹过来的樱花花瓣堆积在公寓的共用走廊上。五岁的埃缇卡背著大小和身高差不了多少的背包,抬头看著眼前的大玄关门──从门缝探出头的,是埃缇卡的父亲。今天是她第一次见到父亲。
「不对,我在婴儿房见过你。」父亲一点笑意也没有。「妈妈和谁再婚了?」
埃缇卡低下头,闷不吭声。母亲总是歇斯底里地大呼小叫,但有时会对她好。带走母亲的是个非常年轻的男人,她连名字也不知道。
「我换个问题。你怎么受伤的?」
父亲的视线落在埃缇卡的脸颊以及膝盖上的OK绷上面。她感觉像是挨了骂,所以试图伸手遮住,但是无法全部遮起来。
「这是……就是,只是跌倒了而已。」
「听好了,埃缇卡,爸爸恐怕『也』无法重视你。」
所以在一起住之前希望你和我约法三章──父亲这么说。
「『你要当爸爸的机械』。爸爸说好之前,不可以对爸爸说话、要东西,或是表现出情感大吵大闹。」
埃缇卡点头。她只能点头。她有种预感,接下来即将开始的日子一定不会幸福,可是早在很久以前就已经是这样了。到头来,无论去哪里都没有太大的差别,只是不知为何,自己不受任何人重视。她能理解的只有这一点。
父亲迎接埃缇卡进到家中。玄关收拾得乾净到已经超过清洁的程度,甚至给人洁癖的感觉。她带著忧郁的心情脱著鞋子,这时一个女人现身了。
「她是澄香,今天开始会照顾你。」
澄香看起来和母亲差不多年纪。没有缺陷的工整脸孔;仔细编出造型的黑发;鲜艳得刺眼的蓝色洋装包裹著纤瘦的身躯。她心想:真是个漂亮的人。
「初次见面,埃缇卡小姐。」
澄香带著微笑伸出手。埃缇卡就这么依照对方所求,回应了握手。纤长的手上传来的体温有点低。她终于发现了──澄香,是阿米客思。
「还有埃缇卡,你快要有一个姊姊了。不久之后就可以见到她了。」
「咦?」
埃缇卡睁大了眼睛──父亲的一句话点亮了魔法,足以消除对新生活的不安以及对澄香感到的困惑。原本像铅块的心轻盈地雀跃了起来。
之前总是孤单一人的自己,要有姊姊了。
*
冬天的加州笼罩在带著湿气的空气以及要冷不冷的温度之中。
载著埃缇卡与哈罗德的计程车行驶在旧金山湾沿岸的高速公路上。街景是密集的摩天大楼在比谁高,还有无人机像成群的飞虫漫天飞舞。如果是在那些东西的正下方,天空一定永远都是灰色吧,肯定也看不见星星。
「抵达利格西堤之后,就先从电索著手。」埃缇卡说了。「所幸愿意协助的员工好像还不少。电索结束之后……路克拉福特辅助官?」
隔壁的哈罗德低著头,双手轻轻交叠。今天的他穿著厚毛衣,然而无论怎么看都不是分局发给阿米客思穿的东西。他到底是在哪里弄来的──算了,这不重要。
决定要飞加州是在离开比加的家之后,回圣彼得堡的路上。她顺利和华盛顿分局的电索官联络上了。
『我们这边的感染源也参加了利格西堤的参观行程。他从七月的独立纪念日开始请了几天假,去加州旅行。』
感染源的共通点果然很有可能是利格西堤的参观行程。
埃缇卡立刻联络十时课长,安排好去利格西堤进行搜查。才刚在车子上晃了总共三十个小时,接下来还要搭一整天的飞机。如果是谈生意还可以靠全像电话解决,但是电索就没办法这样了。
『考虑到病毒的特徵,犯人应该拥有高超的技术吧。』全像浏览器当中的十时这么说,依然是那副铁面具般的表情。『关于这一点,利格西堤的程式设计师全都是来自世界各地的菁英,即使犯人混在里面也不奇怪,又或许不只一个。』
「是的,我会顾及所有的可能性。」
『状况还在恶化。不过,找到利格西堤这个共通点至少有了一点希望。』
据说埃缇卡他们追查李的时候,在多达四个国家的主要都市确认到新的病毒感染案例。香港、慕尼黑、墨尔本,还有多伦多……每个地方的电索官都在赶紧确认感染源,但似乎迟迟没有进展。几乎没有像埃缇卡这样能够执行并行处理的电索官,搜查进度会落后也是无可奈何。
『正因如此,我很期待你的表现,冰枝电索官。』
「我一定会找到某种线索的。」
尽管嘴上这么说,其实埃缇卡得把苦水往肚里吞。
坦白说,光是听到利格西堤这个名字就让她心情沉重到可怕的地步。
「对了,课长,路克拉福特辅助官也和我一起去利格西堤吗?」
『当然了。他要当成你的所有物,请航空公司运送。』
原本没说话的哈罗德突然皱起眉头。「也就是说,我要进货舱吗?」
『货舱?飞机上应该有阿米客思专用的隔间吧?』
「我知道。那必须以站立的状态被关进狭窄的密闭空间,所以形同货舱。」
『死心吧。无论朋友派增加多少,阿米客思在国际标准上还是「东西」。』
「可是……能不能通融一下,让我和人类一样坐头等舱呢?」
「啥?」埃缇卡忍不住叫出声。「就连我都没办法坐那么好的舱等好吗?」
『确实带回病毒的分析结果,还有员工的个人资料。听清楚了吧。』
十时如此决绝地结束了通话,只留下一脸绝望的哈罗德。
于是,埃缇卡他们抵达了加州,坐在计程车上前往利格西堤──事情就是这样。
「路克拉福特辅助官,你也差不多该醒了吧。」
下了飞机之后,哈罗德就一直低著头,完全没说一句话。货舱想必是相当不舒服,不过一动也不动的他已经到了让人想怀疑是不是故障的地步。
「喂?」埃缇卡悄悄望向他的脸。呜哇,眼睛是开著的。至少眨个眼吧恶心死了。「是怎样,难不成有哪里出问题了……」
「早安,冰枝电索官。」
「噫!」
哈罗德突然像打开电源似的端坐起来──埃缇卡不禁整个人往后弹,退到头都差点撞上车窗了。
「哎呀。」他一脸事不关己的表情。「怎么了吗?」
「我才想问你咧!」差点没被吓到心脏停止。「不要随便吓我好吗!」
「不好意思。因为待在货舱太痛苦,我就把所有思绪都断线了。」
「是喔。」什么状况啊。「简单说……你一路上都醒著睡觉?」
「真是简单易懂的比喻。」
「你是自己走下飞机,又坐进这辆计程车的,简直像梦游症。」
即使埃缇卡这么挖苦,哈罗德也只是露出微笑──无论如何,不是真的故障就好。万一出了那种状况,会严重影响搜查。这是她最不希望发生的事情。
终于,计程车下了高速公路,穿过通往利格西堤总公司的闸门。这里的占地之广在网路上浏览的时候就已经知道了,不过亲眼见到,再怎么不情愿还是会受到震慑。里面还附设了复合式运动设施及高尔夫球场,甚至有海滩,简直像小有规模的度假区。
利格西堤,是在矽谷这里设有总公司的跨国科技企业。他们在全球感染期间收购了NEURAL SAFETY的开发机构,凭藉钜额资本为扩充生产工厂以及配销通路多有贡献。之后催生出YOUR FORMA的也不是别的地方,正是利格西堤。除此之外,目前提供所有网际网路服务的也是他们。
说起来不夸张,利格西堤足以称为地球上的科学技术的领导者。
两人在总公司前面的圆环下了计程车,身穿套装的女性阿米客思便出来迎接。
「恭候多时了,冰枝电索官、路克拉福特辅助官。」阿米客思露出漂亮的牙齿。「我负责接待客人,名叫安。」
埃缇卡点头致意,并且不经意地抬头看了总公司的建筑物。在奥吉耶和李的机忆当中也看过的流线型屋顶上,球型纪念雕塑闪闪发亮──啊啊,真的来到这里了。
造访利格西堤是第一次,不过老实说,她对这家公司的回忆都不太好。
「怎么了?」
忽然被哈罗德这么一问,让她吓了一跳──不过他问的人不是埃缇卡,而是安。不知为何,安一直注视著哈罗德。
「没事。」安像个机械一样堆出完美的笑容。「我来为两位带路,请进。」
两人在安的带领之下,走进总公司。宽敞的入口大厅内有著公司标志的雕刻作为装饰,来往的员工都穿著轻松的服装,偶尔也可以见到几个阿米客思混在里面。大家和安擦身而过的时候都和善地向她打招呼。
「安。」哈罗德对她说。「你的人面很广呢。」
「不是我人面广,而是大家对阿米客思都相当友善。不只公司里面,一般民众多半也是,有许多人甚至在考虑给我们休假。」
「咦?」埃缇卡忍不住怪叫了一声。「休假?」
「是的。加利福尼亚州的议员也有许多是朋友派,议会认为应该保障阿米客思的基本人权。休假制度想必会在不久的将来实现吧。」
她说什么──对埃缇卡而言是第一次听说这种事。太可怕了,时代已经进展到这个地步了吗?相对地,哈罗德似乎事先已经知道这件事,看起来并没有特别惊讶。
「不愧是矽谷所在的地方,看来我也该考虑移居了。」
安歪著头。「我并没有想过要放假,你和我不一样吗?」
「是的,休假很重要。安,我说不定会搬过来这里,为了到时候方便,可以告诉我你的联络方式吗?」
不是等一下你说的这是什么话?
埃缇卡轻轻顶了哈罗德的侧腹,他却是一脸装傻样。就算退一百步容忍他对比加那么做,现在有什么理由和安混熟吗?再说阿米客思之间的对话应该就只是表现接近真人用的「空壳」才对吧。
也不知道对哈罗德的发言有多深的理解,安保持微笑说了。「我没有电子装置,所以请联络办公室找我就可以了。到时候我一定会好好协助你的。」
「非常谢谢你,安。我一定会这么做的。」
「路克拉福特辅助官。」埃缇卡轻声要他稍安勿躁。「请你遵守搜查官的规范。」
「那当然了。」他说谎,他肯定什么都不懂。
说著说著,他们已经来到休息室。愿意协助电索的四名员工在里面等待。他们还年轻,而且都是在同一个团队里工作的程式设计师。
当然,和包括李在内的感染源有所接触的不只这四个人,但是其他员工都拒绝电索,只愿意配合侦讯。毕竟电索不只是搜查行为,更会暴露个人隐私,会有人避之唯恐不及也不稀奇。更何况除非是有逮捕令的嫌疑人,否则也没有法律强制力。
所幸这四个人似乎没有类似的抗拒心态。
「我反而对电索很有兴趣。」「对于真的被人看到机忆的时候是怎样的心情感到很好奇。」「听说只是入睡而已,没有任何感觉是真的吗?」「不会不小心被别人的情感拖进去吗?」
接踵而至的提问让人窥见他们身为YOUR FORMA承办人员的好奇心。不过今天来这里的目的,并不是为他们解说电索的体验。
「感谢几位的协助。在同意书上签名之后,就请躺到床上。」
埃缇卡冷淡地这么说,四人便略显失望地面面相觑,然后乖乖照办。不久后,护理师阿米客思现身──好像是从当地的医院派遣过来,常驻在公司里的医务室──在四人的手臂上注射了镇定剂。目标的昏迷指数越低,越容易进行更清楚的电索,因此镇定剂是不可或缺的。
如果能从他们的机忆当中找到将感染源与病毒感染途径串连起来的线索就好了。
确认所有人都入睡之后,埃缇卡一如往常地建立三角连线。
「路克拉福特辅助官,准备就绪……」
话语不禁中断。因为哈罗德正好滑开耳朵,准备将〈安全绳〉插进连接埠当中。无论看几次都习惯不了的景象──无意间,两人四目对望。
「怎么了,电索官?」
「没有。」埃缇卡难掩苦涩。「现在说这种话也没用,不过就没有其他更好的地方了吗?」
「噢,我的耳朵滑开有那么诡异吗?」
「那还用说吗?」
「原来如此。」他不知为何露出开心的微笑。「难得有这个机会,不如看得更仔细一点吧?」
「住手不要再靠近了我已经要开始了!」
哈罗德想把脸凑过来,于是埃缇卡为了逃跑,坠入电子之海当中──真是的,他真的装了敬爱规范吗?动不动就捉弄人类。
必须转换心情。
四人的表层机忆如花朵般绽开,快回溯到参观行程的机忆。与他们在利格西堤的日常擦身而过;程式语言轻巧地被描绘成型;吊饰闪闪发亮的圣诞树;忍不住看得出神。一个厌烦的心情插了进来;是定期心理检查。在后颈插进HSB──然而包含在四人的机忆当中的情绪全都相当稳定,几乎没有记录到愤怒或是悲伤,有的都是对工作的热情以及希望、闲适──大型企业的员工当中,多的是精神状态能够维持平衡的人。听说是因为大企业多半编列了精神照护的预算,能够整备避免精神压力的工作环境,员工之间的纠纷也很少。
还看不见想要的机忆。坠落速度逐渐加快──忽然,埃缇卡与一点一滴化脓似的负面情感擦身而过。那是什么?她定睛一看。看起来是某处酒吧。许多员工聚集在一起,把酒言欢。看来是饯别会。『再会了,沙克』、『保重』、『明天开始要冷清多了』,在这样的对话中心,看见一名俄裔男子。他就是沙克吧──怎么回事?
只有在这个机忆当中,四人的情绪都表现出心底一团乱的厌恶。
所以,埃缇卡忍不住看得出神。四人对待沙克的态度与厌恶相去甚远,反而像是对要和挚友分开感到惋惜,内外搭不起来。发言与真心话表里不一是任何人都有的状况──正因为之前的情绪稳定,四个人都对特定人物表示厌恶,更营造出莫名的怪异感。然而,这个机忆和感染源完全没有关系,要和案件有所连结相当困难──沙克大口喝啤酒,开心地聊著程式设计。喧哗声像波浪般汹涌而至,轻快的爵士音乐──缠。听得见有人提到这个名字。『那个时候我们在开发缠。』后半被声浪埋没。
背脊窜过一阵寒意。
『初次见面,爸爸。』
逆流的徵兆。冷静下来,压抑下去。不要弄错该接触的地方──埃缇卡设法缩限思绪。缠。好想把那个音源从耳中赶出去,可是又挥之不去。
找到了参观行程的机忆,依序看下去。先是奥吉耶,接著是李,最后是华盛顿的感染源──发现和四人一起接待感染源的还有沙克,有些惊讶。他自豪地畅谈关于程式设计的最新技术。这个机忆当中,完全没有刚才的那种厌恶──有点令人介意。
除了这一点,剩下的就是极其平凡的参观行程。
病毒的感染途径还有查出犯人的线索,没有掉在任何地方。
『缠。』
那个名字又回了魂。够了,停下来。快甩开。
「──冰枝电索官?」
被抽离的时候,脑袋里面一塌糊涂,呼吸变得有些急促。埃缇卡设法逼自己吸进休息室里乾燥的气味──发现哈罗德正对自己投以关怀的眼光。为了不被他发现自己的动摇,埃缇卡尽可能冷静地拔除〈安全绳〉。
「没有收获。」声音乾到沙哑了。「没有任何奇怪的地方。」
「是啊,机忆实在太过和平了。会不会是哪里看漏了?」
「不可能。」埃缇卡抓乱了头发。「依照预定行程,你去对其他接触者进行侦讯,我去领取所有员工的个人资料和病毒的分析结果。」
「我明白了。」哈罗德点头,但是看似担心的表情没有变化。「你的脸色不太好,最好稍微休息一下吧?」
「没事。还有侦讯的时候,记得针对名叫沙克的员工问个清楚。」
「和他们在一起的那位俄裔男士对吧。我觉得他和案件好像没有关联就是了。」
「我也这么认为,只是有点介意……那么,晚点见。」
他好像还有话想说,但埃缇卡看也不看他一眼,离开了休息室。她想在被发现之前赶快独处。缠。缠。缠。那个声音还在脑中回响。
啊啊──就是因为这样,她才不想来利格西堤。
2
占据一楼南侧的交谊厅,因为各自带著工作来到这里的员工们而人声鼎沸。
埃缇卡一个人陷在沙发里,吐出电子菸的烟雾。或许是因为设置了臭氧机,冰凉的薄荷香味立刻消融,一点也不剩──心情总算平静下来了。上次因为电索而动摇成那样,都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还是菜鸟的时候,第一次看见杀人犯的机忆害她吃不下饭。说不定已经是那个时候了吧。
刚才又不是看见凶杀发生的当下。
真是太窝囊了。
埃缇卡重重叹了口气,熄掉电子菸。她环顾交谊厅。离开休息室后,安交代她在这里等,但是没有任何人会出现的气息。
大概又过了五分钟。
「你是冰枝电索官对吧?让你久等了。」
忽然有人搭话,埃缇卡抬头一看──是哈罗德站在她眼前,而且表情比平常还要生硬,背脊也挺得笔直。
「侦讯已经结束了吗?未免也太快……」
她突然惊觉。仔细一看,他身上的不是毛衣,而是整洁的白衬衫配上背心,还看见他挂在胸口的阿米客思用的员工证。史帝夫•H•惠斯登──「这具」不是哈罗德。
是制造成和他一样外型的另一台机械。
怎么回事?埃缇卡不禁惊讶不已。她知道阿米客思的外表并非独一无二,但没想到会有哈罗德的同型机。他不是客制化机型吗?
「那个……」她好不容易开了口。「抱歉,我认错人了。」
「别放在心上。」史帝夫笑也没笑一下。「本公司的顾问想直接告诉你病毒的分析结果。请跟我来。」
「顾问?」
公务繁忙的CEO事前已经发过视讯讯息了,事到如今顾问怎么会特地出面呢?但是在埃缇卡表示意见之前,史帝夫已经开始走动。尽管感到忧郁,事情变成这样也只能跟著他走了。
两人来到电梯厅,走进装饰特别华丽的一台电梯。门关上后,电梯内充满了沉闷的沉默──史帝夫的表情冷硬得令人害怕。和哈罗德完全一样的脸孔摆出那样的表情,莫名令人窒息。一般而言,阿米客思会想讨好人类,但他好像不是。态度是很有礼貌,却是面无表情到可以称为机械的榜样。
正当她想著这些的时候。
「冰枝电索官。」忽然,史帝夫开了口。「你的搭档和我是同样机型呢。」
对方是阿米客思,平常她根本不会理会对方。不过再怎么样,埃缇卡也没有漠不关心到能够在这种状况下保持沉默到最后。
「难不成,你和路克拉福特辅助官见过面了?」
「正确来说,我是在走廊上看到他,他并没有发现我就是了。」史帝夫的语气淡定得紧。「我不知道哈罗德还在运作,所以相当惊讶。」
埃缇卡感到困惑。「你知道他吗?」
「是的。以前我们共事过。」
「共事过?在利格西堤?」
「不是。」他只有这么回答,不打算多说什么。「他没有给你添麻烦吧?」
「辅助官很优秀。」他的观察眼确实厉害,但是──「……难不成你也一样,只要看我一眼就能得知我的私事,还擅长将女人玩弄于股掌之间吗?」
「我对你的印象只有『一身黑又难以接近』而已,私人的事情一概不知。而且我的股掌之间也没有大到足以玩弄人类女子。」
和哈罗德正好相反也该有个限度吧?实在不觉得是同样规格的机型。
「我知道哈罗德没有给你添麻烦了。非常抱歉。」
说著说著,电梯抵达了最顶层。打磨得晶亮的大理石地板,以及令人联想到中世纪教堂的对开门等在门外。这里是奇幻电影的场景吗?埃缇卡感到招架不住。有钱的公司就是这样才令人讨厌。
「打扰了,我带电子犯罪搜查局的冰枝电索官来了。」
史帝夫如此告知,门便自动往里面敞开。呈现在门后的光景更让她只能皱眉──里面与其说是房间,称为温室还比较贴切。有著原始外型的亚热带植物朝著挑高的天花板茂密丛生,每一株都是长满了鲜艳花朵的复制品,树上甚至还停著仿白头鹰造型的无人机。
「这里究竟是什么地方?」
「是会客室。请在沙发上稍坐,我拿饮料过来。」
「多谢。」最好是有这种会客室。「不好意思现在才问,简单说,你是……」
「我在顾问手下担任秘书。」
史帝夫只留下这句话便快步消失到植物当中。后面有亚马逊河在流动也没什么好惊讶的,所有品味都过于独特,感觉都快晕了。
埃缇卡先乖乖在皮沙发上坐了下来,然而──
「嗨,好久不见了,埃缇卡。」
突然响起的声音让她停止呼吸。
当她发现的时候,对面的沙发上已经坐了一个日本人。是个略嫌娇小的中年男子。深邃的五官,和埃缇卡不太像。头发整理得相当低调,他每天早上都用发蜡抓头发,埃缇卡还记得很清楚。清新的蓝衬衫相当适合他。
是她的父亲。
埃缇卡连眨眼都办不到──怎么可能。不会有这种事。因为那个人,已经──
忽然,父亲破颜一笑。
「我喜欢惊吓第一次见面的人。经常有人说我这样很恶劣。」
那个身影转眼间消融瓦解──从中现身的,是相当适合白发的初老男士。一双杏眼闪著年轻的光辉,喜欢亲近人的风貌不存在任何一点挖苦人的感觉。
「欢迎光临,冰枝电索官。我是本公司的顾问,泰勒。」
伊莱亚斯•泰勒,主导了YOUR FORMA开发,是稀世的科技革命家,同时也是不在媒体前面现身的茧居族──史帝夫说要带她去见顾问的时候,她就觉得说不定会变成这样,结果没想到还真的被带来见泰勒了。
埃缇卡勉强保持冷静地说了:「不好意思,刚才那是……」
「是投影型的最新全像模组,还没公开发表,目前还在公司内部开发。现在像这样在和你说话的我本身,也只不过是全像投影。」泰勒看向白头鹰。看来那似乎是全像投影用的雷射无人机。「毕竟我正在和病魔搏斗,所以想避免和别人接触……虽然我很想这么说,不过我早在生病前就一直是这样了。我不喜欢和人直接见面。」
泰勒患有胰脏癌末期,埃缇卡以前就看过新闻报导得知这件事。医生似乎告知他只剩下一个月能活,但基于他本人的意愿,已经放弃治疗,进入安宁疗护。而且还不是在医院接受疗护,而是在他之前一直生活的总公司最顶楼的私人住宅──也就是这里。
「我是电子犯罪搜查局的冰枝,感谢你协助搜查。」埃缇卡好不容易平复了心情,然后看了白头鹰一眼。「请问……你是怎么制作出家父的全像模组?」
「是用我们的监视摄影机的扫描资料为基础做的。很像真的吧?」
「是的。」至少她知道没办法期待泰勒有符合常识的用心了。
「我和你的父亲是朋友。如你所见,我是个茧居族,所以不曾直接见过亲悟•冰枝,但我们经常通电话。他是个优秀又求知若渴的程式设计师,多亏有他,YOUR FORMA的完成时间缩短了好几年。」
果然会谈到这个话题吗──她忍受著胃部极度不适的感觉。
埃缇卡的父亲,亲悟•冰枝,曾经短暂在利格西堤任职。
不过老实说,她尽可能不想回忆那个男人。
「泰勒先生,我想你应该已经听说,今天……」
「个人资料和病毒的分析结果对吧?史帝夫马上就会拿给你。」
像是在等他这么说似的,史帝夫带著红茶回来了。他以熟练的手势放好杯碟与茶杯,然后轻轻放下一个HSB记忆体。
「这是包含离职的人在内的所有员工个人资料,以及病毒的详细分析结果。恕我冒犯,可以请你在这里复制资料带回去吗?这原本是不能带出公司的机密,已经加密过了,无法进行二次复制。」
「我明白了。」埃缇卡点了头,将HSB插进后颈的连接埠。确认档案开始复制之后,她看向泰勒。「然后关于病毒,幻觉与身体症状的关联性已经查明了吗?」
「已经查明了。」回答的是史帝夫。「病毒透过YOUR FORMA直接传达给大脑的讯号影响下视丘的体温调节中枢,所以就原理而言,不是风雪的幻觉引发失温症,而是在看见幻觉的同时,体温调节中枢也受到干涉,才会产生失温症。」
的确,这样的说明比布亚美德的实验更容易令人接受。不过,有件事令她很在意。
「史帝夫,你是秘书对吧?难不成同时也是分析小组的一员?」
「史帝夫总爱说他是秘书,但我没有秘书。」泰勒笑著说。「他是我的看护,也是利格西堤的工程师兼程式设计师,也顺便做点建模,可说是万事通。」
所以史帝夫也和哈罗德一样优秀喽。
「根据我们的分析──」史帝夫表示。「病毒有著具偏执性的精密,所以大概只有专精此道的人能够制造出来。我们也会著手修正YOUR FORMA的漏洞,但即使发布了恐怕又会被找出别的漏洞。希望你们能尽快找出犯人。」
「我们当然会努力。」
「麻烦你们了。那么泰勒先生,有事的话随时叫我。」
史帝夫转过身去,再次消失到植物当中,简直像管家似的。
「是个乖孩子吧?」泰勒眯起眼睛。「他是自己来到这里的。」
「……这是怎么回事?」
「他好像是逃出来的。他是稀少的机型,似乎因此不断被转卖。虽然法令禁止个人私下交易阿米客思,但也有许多走后门的不肖分子。」
「我知道。」客制款式的昂贵阿米客思有时会在黑市被高价交易,甚至还有国际规模的不法流通案例。只是──「那个,史帝夫在来到利格西堤之前,好像还在别的地方工作过。」
泰勒依然保持微笑。「还是别说了,他不喜欢这样。他好像不太想被别人知道。」
埃缇卡皱起眉头。泰勒大概是朋友派吧?即使阿米客思会讨厌,就连那种反应也不过是表现「接近真人」的一环啊──不对,追根究柢,即使史帝夫和哈罗德以前一起工作过,那又怎样?这和工作一点关系都没有吧。
总觉得步调一直被打乱,大概是利格西堤这个地方害的。
档案复制完了。埃缇卡拔出HSB,放在茶几上。
「你身体不适,我还占用你宝贵的时间,真是抱歉。」该做的事情做完了,想赶快离开这个地方的埃缇卡强硬地结束话题。「那么,我就此告退……」
「慢著。不需要那么急著走吧。」
埃缇卡不得不把已经抬起来的屁股放回沙发上──她知道,泰勒对身为亲悟之女的自己很感兴趣。正因如此,她才想赶快离开这里。
「面对第一次见面的人,有几个问题我一定要问。大部分的人似乎都会累积一次又一次无趣的闲聊来认识对方,但我想更有效率一点。」泰勒缓缓站了起来。「可以的话,你也回答一下好吗?首先是第一题。」
态度是很随和,但他的话语当中有种不容拒绝的魄力。埃缇卡相当费力才能不在脸上显露出焦躁。她现在就想立刻离开,但泰勒是协助搜查的人,无法冷落。
「你身为全球感染后的世代,为什么会想植入YOUR FORMA?」
「这个嘛──」简直像求职面试的问题。「因为在这个时代,没有YOUR FORMA很难过活。想当个卢德分子活下去的话就另当别论了……」
「第二题,你是什么时候把『那个』放进脑袋里的?」
「五岁的时候。在日本,从五岁开始就可以动YOUR FORMA的手术。」
「即使是这样,也很少有父母在刚满五岁的时候就立刻让小孩动手术吧。第三题,你在现在的职业……在电索官方面的资质是何时被发现的?」
「十岁。在资讯处理能力测验挤进了全世界的前段。」
「果然厉害。第四题,如果没有YOUR FORMA,你觉得自己会做别的工作吗?」
泰勒竖著四根手指,露出微笑──他大概真的是天才,不过真希望他不要把凡人牵扯进自己的感性之中。如果不是工作,埃缇卡早就一口气喝掉红茶走人了。
「我做过AI的职业适性诊断。除了电索官,没有我适合的职业,家父也希望我走这条路,所以我就选了。如此而已。」
「没有回答到问题,不过就算了吧。」泰勒以稳健的步伐绕著沙发走。「第五题,这是只针对你的特别问题……你觉得亲悟为什么会死?」
即使不愿意,她还是感觉到脸颊的僵硬──闭嘴。不准问这件事。
「我不知道。」
「真的吗?」
「是的……没有遗书。」
当时的记忆在所难免地回到脑中。
三年前,埃缇卡从高中毕业的那天,父亲离开了家里。
半个月后,她接获瑞士的自杀协助机构联络,得知父亲自愿选择了死亡。为了避免误会,先说清楚,她的父亲没有生病,健康无虞。不过无论在哪个时代,除了特定的宗教,让人生落幕的权利都交托在自己手上。埃缇卡基于机构的请求前往瑞士,在举行简单的葬礼之后,将父亲埋葬在面对苏黎世湖的公墓。
「冰枝电索官,我知道亲悟寻死的理由。」泰勒的低语有如轻抚。「『缠』的开发工作失败,就是他自杀的原因。」
如果埃缇卡没有理智,已经拿枪指著泰勒叫他闭嘴了吧。
「什么意思?」声音低沉到不能再低。
「缠啊。亲悟主导的开发专案,是YOUR FORMA的扩增功能。」
「……这么说来,我好像看过相关的新闻。」
「看过新闻?亲悟没有直接向你提过吗?」
「没有。」埃缇卡双手互握。真想赶快从这个状况解脱。「那个,因为我和家父的关系相当冷淡……我对家父的工作没什么关注,所以不太记得。」
身为才华洋溢的程式设计师,父亲在家里的时候也忙得不可开交。即使一起吃饭,他也是靠果冻状的完全营养食品打发,不知不觉间埃缇卡也配合起他的用餐习惯。父亲要埃缇卡完全遵守那个约定,平常甚至不让女儿进入自己的视野范围内。在不喜欢与人相处这一点,他也不输给泰勒。
那个男人眼中永远只有工作,还有澄香那个阿米客思。
「亲悟为何会想到要研发缠,我想你应该要知道。」
「不,我没什么兴趣……」
「你的父亲很优秀。」泰勒还想继续说。「过滤气泡Filter bubble这个词汇,你知道吗?」
埃缇卡强忍叹息。拜托你行行好吧。
「我知道。指的是在网路空间当中只能够看见自己想看见的资讯的现象。」
「就是这样。配合使用者的兴趣与思想,YOUR FORMA的演算法会自动挑选要提供的资讯……也就是最佳化Personalize。不过其中也有缺点,会像是被包在气泡Bubble里面,非自己想要的资讯会被排除在外。」
YOUR FORMA能够连接各式各样的资讯。正因如此,为了不让使用者的视野与思绪过载,必须不断进行最佳化──比方说刚才安提到的,要提供休假给阿米客思的加州的行动,恐怕是具历史意义的革命之举。然而,在埃缇卡的热门新闻当中完全没有相关报导出现,因为埃缇卡对阿米客思没有兴趣,导致演算法不会介绍相关新闻。
换句话说,这正是过滤气泡。
「当然,维持民主主义不可或缺的资讯无法封锁就是了。」泰勒表示。「这几十年来,人类的IQ不断升高。但是,进化的只有资讯处理能力,其他数字全都持平。你觉得这是怎么回事?」
「不知道。我是电索官,不是脑科学家。」
「那么,我换个容易回答的问题。你在执行电索时,是怎么处理大量的资讯?」
「没想过,只是顺其自然在处理。」
「对吧。能够办到这种事情,是因为在无意识当中习惯了以浏览的方式接收大量资讯。大脑的处理能力有极限,基于与生俱来的构造,要处理大量资讯只能过目就忘。在这样的情形下,资讯只会流过思绪的表面而无法深入。」
埃缇卡过去也曾看过讨论这样的大脑多工处理问题的报导。迎合了YOUR FORMA的人类大脑依循可塑性,恐将逐渐转化为专精在资讯处理的样态,报导内容对此提出疑虑。处理庞大的资讯会削弱专注力及理解力,导致注意力散漫,这点已经得到证明。
「再这样下去,不久的将来,人类将放弃思考,放弃文化Meme,忘却哲学与自傲,只凭与生俱来的欲求及情绪对各种事物做出判断。失去深思熟虑,『退化』为人工智能。」
「……不好意思,这有学术性的根据吗?」
「这在研究学者之间也有意见的分歧,答案只存在于未来。」泰勒忧伤地注视著半空。「不过你的父亲相信这种学说。身为参与YOUR FORMA开发的一员,他强烈感觉到必须负责。」
听起来好假──埃缇卡怎么也无法相信。父亲明明是标准的冷血动物,只想随心所欲地控制身边的人。
「缠是为了让人类回想起人性,回想起所谓的爱情的全世代型情操教育系统。他把人生都赌在那上面了。然而开发以失败告终,亲悟便选择了自杀。」
「那个人死去的时候,距离缠的失败已经有好几年了。」
「电索官,一个人会想到要死,不是犯下人生最大的失败那个当下。因失败而受到的创伤会成为让毒素一点一点渗入的开口,到了确信毒素传遍全身时才会死亡。」
埃缇卡默不作声,低头看著微微波动的红茶。不知从哪里吹下来的空调的风让液体表面像在害怕似的抖动──到头来,泰勒为什么要对自己说这些呢?既然他都自己宣称个性恶劣了,或许是喜欢挑些令人烦躁的话题来聊吧。怎样都好,唯一可以确定的是,这让她非常反胃。
再说她对于父亲的死并没有感受过明确的哀伤。
「泰勒先生。」埃缇卡平静地说。「到头来,你说这些的结论是什么?」
「你真好懂。你很讨厌亲悟吗?」
「我很抱歉对身为朋友的你这么说,不过我确实讨厌他。」
泰勒望著悠然滑翔的白头鹰,眯起一只眼睛。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埃缇卡也不想知道。事到如今才说出这种话的他甚至令埃缇卡感到愤慨。
「我要回去查案了。要是又有什么需要,再麻烦你协助。」
*
「我们找所有和感染源有过接触的员工问过话了,每个人在发言和行动上都没有可疑之处。也有可能是外部的人为了营造错误的犯人形象,利用了利格西堤。」
结束搜查的埃缇卡与哈罗德在总公司前面的圆环等计程车。哈罗德以电子装置打开的全像浏览器当中显示著十时课长的身影,他们正在进行简易汇报。
『如果真如辅助官所说,非员工的人有什么方法取得参观者的个人资料吗?』
埃缇卡也点头。「伺服器没有遭到入侵的迹象。」
「有没有可能是透过SNS发文挑选参观者呢?」
「也不是没有这种可能……但是另外两个人也就算了,李并没有发文提到她去了利格西堤。」
『如果所有人都肯配合电索就好了。每次搜查的时候我都这么觉得。』十时从鼻子叹气。里昂现在是深夜,待在家里的她穿的是休闲服,一只皮毛亮泽的猫窝在她的大腿上。『看来只能一步一步慢慢查了。我尝试从冰枝分享出来的员工个人资料重新清查行动纪录。』
「还有,关于克里夫•沙克。」哈罗德突然开了口。「他好像是在利格西堤任职了半年左右的程式设计师,一个月前离职,改当接案的程式设计师了。」
『咦?』十时挑眉。『你在说谁?』
「在员工的机忆里面看到的俄裔美国人。」埃缇卡说明。「记录下来的情感有点令人介意……辅助官,沙克在人际关系方面发生过什么问题吗?」
「没有。人际关系似乎很好。」
沙克与知觉犯罪之间完全不见任何具体的关联性。但是,埃缇卡在机忆当中感觉到不对劲也是真的。根据她的经验,这种时候保险起见还是先调查过比较好。
「十时课长,可以请你优先确认沙克的行动纪录吗?」
『我知道了。我会先从绩效高的程式设计师开始,不过会把他安插到前面……』
喵~~一道让人虚脱的叫声插了进来。十时大腿上的那只猫正好伸了个大懒腰,站了起来。耳朵相当小巧,是一种名叫苏格兰摺耳猫的品种。蓬松的皮毛与粉红色的鼻子逐渐逼近,占据了整个画面。
『甘纳许,不可以捣蛋啦。』十时瞬间绽开笑容,抱起猫。『怎么了?肚子饿了吗?刚刚才吃过饭耶,你这个贪吃鬼。』
埃缇卡感觉到一阵凉意──不行,这是「要开始了」吧。
「好可爱的猫。」哈罗德说了。「是机械宠物吗?」
『是啊。路克拉福特辅助官,你该不会喜欢猫吧?』
「喜欢啊,因为一起睡很暖和。」
『对啊,就是这样!啊,对了,应该是昨天吧,早上起来的时候,甘纳许他……』
「课长。」埃缇卡整个人挤到前面。「报告到此为止,我们还要赶回程的飞机。」
『噢,对喔……辛苦你们了。回到圣彼得堡之后,你们两个可以休息一天。』
「谢谢课长,有进展的话再联络我们。」
埃缇卡像是要切断甘纳许的叫声,按下通话结束──看向哈罗德,只见他一脸狐疑。他还没发现自己刚脱离险境。
「为了你的将来著想,我先告诉你。」埃缇卡认真到不能再认真了。「课长开始聊猫的时候,千万不可以发展这个话题,否则你不是要陪她聊到天亮,就是会遭受数以百计的猫照片恐怖攻击。」
十时是值得信赖的上司,但实际上,她对机械宠物已经著迷到岌岌可危的地步。她还说真正的猫总有一天会死去,但机械宠物不会死,所以能够放心爱下去。
「就算这样,猫很可爱是事实,课长会变了个人似的也无可奈何吧?」
「超过那种程度了,那已经是机械成瘾症了。」
机械成瘾症是最近已经不稀奇的精神疾病。和机械宠物或阿米客思一起相处的时候感觉到舒适,相对地逐渐失去对其他人的关怀。实际上十时也有这种倾向,身边已经好几年没有人类伴侣了,心思全放在机械猫身上。
无论如何,埃缇卡只觉得疲劳更严重了──她叼著电子菸,静静吸了一口。先是利格西堤,又是泰勒,磨耗神经的人事物接踵而至,让她隐约感觉头痛。
「电索官,你的脸色果然不太好。」
「那是你的错觉。」埃缇卡吐出烟雾。因为不想被深究,她改变话题。「对了,我刚才遇见和你同型的阿米客思,叫什么史帝夫的……」
「史帝夫•豪威尔•惠斯登是吧。」哈罗德毫不惊讶。「我听安说了。她说她之所以一直盯著我的脸,是因为认识史帝夫。」
「是喔。我还以为是因为你的脸孔太过精雕细琢了呢。」
埃缇卡自以为这是显而易见的酸言酸语。
「能够得到你的称赞是我的荣幸,要不要靠近一点看啊?」
「住手,谁称赞你了,不要靠过来,应该说不要动不动就想靠过来给我看。」
「不需要那么慌张吧。」哈罗德带著微笑退开。「你这个人果然很有意思。」
「闭嘴。」埃缇卡清了喉咙。这家伙真的是。「所以,你和史帝夫见面了吗?」
「没有。不过,我不知道他还在运作呢。」
「对方也说了同样的话……他说之前和你共事过啊。」
「是啊。是开心的回忆。」
哈罗德只是这么回答。埃缇卡心中涌现了些许想详细追问的冲动,但她压了下去。要是随便问出口,会显得自己像是对他有兴趣。
「那个,该怎么说呢……史帝夫虽然比你冷淡,不过感觉老实又诚恳呢。」
「照你这样说,简直就像我不诚恳似的。」
「啊,不是。」糟糕,不小心拐弯抹角地说出真心话了。「你的外型也和他一样,只要穿上一样的衣服然后不说话,看起来也会很诚恳吧。」
「越描越黑了。」他显然一脸傻眼。「而且我们两个分得出来。我们各自有自己的序号。」
「我知道,写在身上的某个部位对吧?」
「是的,在左胸上。」哈罗德装模作样地把手放在胸口。「很浪漫吧?」
「……………………浪漫?」
「以人类来说,在心脏的正上方呢。」
「话先说在前头,我不是那种会因为这种话题而陶醉的类型。」
「我知道,太可惜了。」阿米客思以诙谐的动作耸了耸肩。「……话说回来,你是不是从刚才开始就格外多话啊?」
埃缇卡不禁为之屏息。她也觉得自己确实从刚才开始就说太多话了。面对这个家伙的时候,这种态度或许太过大意了。
「在有什么事情不想被人触及时,人类会变得多话。看来你现在的心理压力大得必须和你最讨厌的阿米客思聊天来舒缓心情。」
她立刻否认:「没有。」
「听说你和伊莱亚斯•泰勒见过面,是不是和他怎么了?」
果然被看出来了。他又要像李那个时候一样,开始说些揭穿人家心事的话了吧──要是连父亲和姊姊的事都被他看透──
埃缇卡浑身僵硬。
「电索官,吸菸固然是缓解心理压力的好方法,但我个人比较推荐甜食。」
他以行云流水般的动作递出来的是一小包巧克力点心。眼熟的知名包装,让她不禁一愣──啥?
「这是一位员工刚才给我的,不嫌弃的话请用。」
她一心以为又要被哈罗德擅长的观察眼摸个透彻了。出乎意料的亲切。埃缇卡不经意地差点伸出手要接下巧克力。
「还是算了,我不要。」
「你不喜欢从阿米客思手上接东西吗?」哈罗德的嘴角放松。「如果是这样,不要觉得是我给你的,请当作是利格西堤给你的礼物吧。」
「喂。」埃缇卡还来不及抵抗,他已经把巧克力塞到她手上。「我、我不是说不要了吗……!」
在他们两相推托的时候,计程车的车头灯已经划开黄昏的黑暗,逐渐逼近。哈罗德迅速走向计程车,所以埃缇卡最后还是没能把巧克力还给他。
什么东西啊──她握著那一小包巧克力,心想如果这个东西可以因为掌心的温度而融化,就这么消失不见就好了。
令人不悦的温柔。
阿米客思只是知道溜进人心的手段,这些全都是程式罢了。
3
隔天宝贵的假日在来自哈罗德的一封讯息的轰炸之下,消失得无影无踪。
〈比加邀我和她约会。今天正午,我们约在米哈伊罗夫斯基公园碰面。〉
宛如晴天霹雳。当时的埃缇卡原本在宿舍里享受著睡懒觉的幸福,却因此乍然苏醒──明明昨天才刚提醒过他要遵守身为搜查官的规范。
〈顺道一提,我计划在十一点半左右抵达离那里最近的圈楼站。〉
啊啊够了喔开什么玩笑啊!
于是,尽管是假日,埃缇卡却沦落到必须搭地下铁晃荡的下场。好不容易在目的地车站下了车,浑身无力地站上电扶梯──题外话,圣彼得堡的地下铁行驶在地下相当深的地方,抵达地表需要花费约三分钟之久。
来到户外,吹袭的寒风几乎要将她的烦躁全部冻结。
哈罗德靠著路灯站著。不再笔挺的毛呢大衣,配上勃艮第酒红色的围巾。大概是因为假日时不用发蜡,平常整齐的浏海带著自然的空气感垂坠,让他多了几分稚气──这种事根本无所谓。
埃缇卡跺步走向他,他便抬起头,用力眨了眨眼。
「电索官,今天是假日耶。你为什么穿得跟工作的时候一样?」
埃缇卡不禁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服装。黑色的长大衣,黑色的毛衣,黑色的丹宁裤,黑色的靴子。这种穿搭当成平常的便服也没什么好奇怪的。她自己是这么认为的。
「哪里有问题吗?」
「没有。」他好像察觉到什么了。「我有件事情想请教一下,你有不是黑色的衣服吗?」
「没有。有颜色的衣服每次都要想搭配的问题,太麻烦了。」
「原来如此,我是知道你不懂生活情趣……你这个人还真是很浪费。」
「啥?」他想表达什么啊?「我要穿什么是我的自由吧,更重要的是……」
「顺便问一下,你总是戴著那条项炼,那是你的最爱吗?」
「不要多问。」她不禁握住胸口的药盒型项炼。「你是穿搭程式还是什么吗?」
「你想要的话,我可以当程式喔。『你穿起烟熏蓝的大衣一定很好看』。」
「我是来阻止你的。」埃缇卡把握这个好机会恶狠狠地瞪著他。「比加是案件的关系人,和她约会根本不是身为搜查官应有的作为。更何况你还是阿米客思……」
「我的确和比加约好要见面,不过约会是我说谎。」
「………………说谎?」
「因为我想叫你出来,想说这样你一定会赶过来。」哈罗德露出微笑,一点都不觉得自己有错。「这是阿米客思式笑话,还喜欢吗?」
埃缇卡顿时虚脱──这台烂机械,信不信我现在立刻揍扁你那张漂亮的脸蛋。
「你这个家伙……在放假的时候把人家吵醒还鬼扯……」
「已经中午了,能睡的时候多睡对于消除疲劳不能说是有效。」
「少啰嗦。」这家伙八成无法理解睡眠是至上的享受吧。「那么,比加找你的真正目的是什么?」
「电话中,她说已经下定决心要缔结『契约』了。我并非正式的搜查官,所以必须请你见证才行。」
契约──也就是说,以民间协助者的身分缔结契约。
埃缇卡他们从凯于图凯努回来之后,电子犯罪搜查局决定挑选比加作为民间协助者。所谓的民间协助者,换言之就是密探。以不追究过去的生物骇客活动作为交换条件,要比加监视黑社会组织的动向,在有动静的时候回报。
说要推荐她当民间协助者的,正是哈罗德。
『说起来,少数民族之所以沾染生物骇客活动,是因为想维持文化并得到合理的收入有其困难。明知如此却强加取缔的话,难免会造成又一个断绝的文化。既然如此,不如采取别的手段比较好。』
老实说,哈罗德的想法让埃缇卡难以理解。即使一个小规模民族的文化又消失了,在现在这个时代也不会有人理会──不过,她也不需要刻意排斥这种事情。跟十时提议之后,局里决定向比加要约,只等她做出回应。
「就算这样……如果下次你再用这种方式叫我出来,我会暂时不跟你说话。」
「没关系,我会想办法让你开口。」
「你给我闭嘴反省吧。」
埃缇卡很快就感觉到疲劳,但她设法甩开。总之这也有一半算是工作,得转换心态才行。
比加遵照约定,站在米哈伊罗夫斯基公园的入口。她整个人包裹在色彩缤纷的毛线帽以及纯白的羽绒大衣底下──到此为止还没问题。
埃缇卡与哈罗德几乎同时停下脚步。
「所以──」埃缇卡歪过头,指著比加那边。「你觉得那是她的朋友吗?」
「即使是,看起来也不太熟的样子。」
比加面前站著两个男性阿米客思。他们的衣著相当悲惨,发霉的夹克、开了洞的长裤,鞋子是沾满泥泞的运动鞋,头发和皮肤上附著不明污垢。一眼就可以看出他们是没有持有者的流浪阿米客思。
埃缇卡与哈罗德若无其事地走过去,流浪阿米客思一发现他们便飞也似的离去。留在原地的比加嘴唇不停颤抖,看起来相当气愤。
「那些家伙是怎么回事……突然就叫我施舍钱给他们,简直无理取闹。」
「他们是流浪阿米客思,专找年轻女性和旅客当目标。」
被持有者非法弃置的阿米客思,以人类而言就是流浪汉。他们向别人强讨金钱与衣物,住在后巷或空屋里过活。流浪阿米客思的存在是社会问题之一,不同国家、不同都市的处理方式都各有差异。在圣彼得堡,看起来几乎是置之不理。
「阿米客思?」比加显得困惑。「我没有好好看过真正的阿米客思……还以为他们是人类。」
「对吧。」哈罗德微笑著表示。「我们稍微散个步,让你平复一下心情好了。」
这么说来,他打算对比加隐瞒自己的身分到什么时候啊?这里不是限制区域,而且她都要当协助者了,感觉应该已经没有保密的理由。
米哈伊罗夫斯基公园里的树木任凭冬季摧残,枯萎得令人心生哀戚。孩童与陪伴的阿米客思、年轻的情侣、老夫妻等在公园里散步作乐。
哈罗德与比加在长椅上坐了下来,所以埃缇卡靠在附近的树上。
「之后,李康复得还好吗?」哈罗德问。
「幻觉的问题还是老样子,不过脑挫伤几乎没有大碍了,好像也没有后遗症。」
幸好李没有死──埃缇卡这么想。当时她以电索为优先,采取了非人道的态度,话虽如此,她也不希望最糟的结果发生──当然这种事情她也不会特地说出口。
「其实,我刚才代替李去了芭蕾学院一趟,提交退学申请。」比加微微低下头。「那孩子一直想成为首席舞者,可是又没有才能……我是因为她拜托我才帮她放了肌肉控制晶片。可是,这次出事之后我们又谈了一次,最后觉得这种事还是不应该。所以,我们也把这件事告诉了阿姨他们……」
「你们做了正确的决断,这点肯定没错。」
「我想如此相信。」比加深有感触地喃喃说著。「明天有毒品走私贩会从海参崴逃到圣彼得堡来。我负责用抑制剂让那个人的YOUR FORMA停摆,协助他逃亡。」
她舔了舔乾燥的嘴唇,以澄澈的眼睛看著哈罗德。
「这就是我第一个提供的情报……我要以民间协助者的身分缔结契约。」
「你做这个决定真是太好了。只要你遵守契约,我们就会保障你的人身安全。」
见比加点头,他递出平板电脑,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契约内容。比加看过一遍,慎重地以指尖签名──这样,契约就完成了。接下来要将资料分享给十时,还得告诉她比加泄漏的情报。
不过,过程出乎意料地简短。现在就回宿舍的话,到晚餐时间还可以睡很久。埃缇卡心想这样多少还可以享受一下这个假日,心情著实轻松了不少。
「不好意思。」不同于刚才,比加格外忸忸怩怩地开了口。「其实是这样的,我已经很久没有离开凯于图凯努……难得出来一趟,想观光一下,如果不会太麻烦……」
不对,慢著。
「没关系。」哈罗德毫不犹豫地表示。「不嫌弃的话,我可以带路。」
「真的吗?太感谢你了!」
「真是太好了,那你们两位好好玩。」
要逃只有现在了。埃缇卡举手道别,打算快速离开现场。「冰枝电索官。」哈罗德叫住她。「我什么时候说你可以一个人回去了?」
饶了我吧。
艾米塔吉博物馆前的宫殿广场上装饰著与圣诞树极为相似的冷杉树Yolka。根据YOUR FORMA的分析,那好像是为了庆祝新年──这么说来,距离新的一年还有两天啊。这个职业和诸如此类的节庆活动无缘,总让人容易失去这方面的感觉。
依照比加的期望来到的博物馆广阔得不见边际,甚至在入口都可以听到导游阿米客思开玩笑说:「在这里迷路的话,永远没有人找得到你。」作为本馆的冬宫是罗曼诺夫王朝时代的皇宫,经过不断整修的外观以压倒性的奢华著称。
「我很期待!」比加的眼睛闪闪发亮。「我从以前就很喜欢西洋美术史,经常看相关书籍。」
「我也来过几次,我想你一定会喜欢。」
她和哈罗德是这个反应,然而不用多说,埃缇卡对这方面的艺术一点兴趣也没有。所以入馆之后,她也只是慢吞吞地跟在两人后面。什么彼得大帝纪念厅、什么阁楼厅,总之那些到处都装饰得极为浮夸、金碧辉煌的空间,她都只是走过。人还不少,不断弹现的个人资料令她心烦──她打开YOUR FORMA的设定,将个人资料显示设为关闭。她今天姑且算放假,应该无所谓吧。
在文艺复兴美术品的展示厅,一尊雕刻吸引了她的目光。是一个男孩摆出弯著背的姿势,正在拔除脚上的刺。即使看在她一个外行人眼中,也看得出有多少积累的历史刻划在肌肤上。
「这是『蜷伏的男孩』。」身旁的哈罗德告诉她。「是米开朗基罗的作品。」
埃缇卡强忍住叹息。「和YOUR FORMA一样的讯息就不用说出来了。」
「感想如何?」
「现在的我正好也想蜷伏下来。」
「我不知道你还会说笑话。」
「这不是笑话。」
「这个我也在书上看过。」比加不著痕迹地介入埃缇卡与哈罗德之间。「我记得这是未完成的作品,因为手脚还没有完全雕好……」
「你真清楚。」哈罗德说了。
「米开朗基罗的绘画固然动人,但我比较喜欢这种雕刻。」
「其他还有什么喜欢的作品?」
「虽然千篇一律,不能不提圣彼得大教堂的圣母恸子像。」
「我懂。那完全更新了圣母玛利亚的形象。」
已经够了。对埃缇卡而言,假日并不是为了听这种高尚的对话而存在的日子──顺带一提,比加忽略她忽略得相当露骨。大概是之前那次失礼的侦讯让比加很火大吧。也就是说,她只是个电灯泡。
既然如此,这次真的要闪人了。这么想的埃缇卡正打算不著痕迹地远离两人。
「噢,冰枝电索官,我有件重要的事情忘记跟你说了。」
「…………重要的事情?」
「比加,我失陪一下。」
哈罗德向比加交代了一声,然后立刻拉住埃缇卡的手臂,就这么不由分说地将她带到展示厅的角落。是怎样啦,真是的。心生厌烦的埃缇卡与他面对面。
「什么事?和搜查有关吗?还是比加?」
「你想偷偷溜回去对吧?别想得逞。」
真希望他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要什么都看透。再也没有比这个更难搞的情况了。
「听好了,路克拉福特辅助官。」埃缇卡伸出食指抵在哈罗德的胸口。「比加想要和你两个人独处,可别说你没有发现。而我不想在你们的『约会』中当电灯泡,我还比较想回去睡觉。」
「这是名符其实的工作。」
「怎么想都只是观光吧。」
「虽然不会有假日加给,这确实是职务无误。」
「之前说想要休假的是哪来的仁兄?」
「那是用来问出安的联络方式的藉口。」
「我从之前就很想说了,你那个轻浮的个性可以改一改吗?」
「看来你有所误会,我只是觉得人脉建立起来不会吃亏而已。」
「少来了。」
「电索官,算我拜托你,别回去。我这就告诉你『重要的事情』。」哈罗德把脸凑了过来,害埃缇卡不禁僵住。不准靠近。「其实,是关于那幅绘画。」
「怎么了?」
「左边的女子,和你长得有点像。」
「…………………………啥?」
「这是很重要的事情吧?」
哈罗德耸了耸肩,就这么回比加那边去了──真的是只会胡闹,完全搞不懂他在想什么。就算是要和比加应酬,也可以一个人来吧,不要动不动就把别人拖下水好吗……啊啊,可是,反正就连自己嘴上再怎么抱怨也会将就著陪他们到最后的个性,大概也被他看透了吧。
离开博物馆的时候已经将近下午四点,天空早早开始染上了夜色。依照比加的期望,他们一路走向涅夫斯基大道。刚苏醒的圣诞灯饰照亮往来的亲子脸上幸福的表情。
埃缇卡不经意地别开视线。
「啊。」比加在纪念品店前面停下脚步。从敞开的入口看进去,里面陈列著俄罗斯套娃。「那个……我想买点东西回去给爸爸和李。」
「好啊,我们一起找吧。」
哈罗德与比加一起走进店里。
埃缇卡决定在外面等,便靠在路灯上。不知不觉间,她叹了口气。总觉得比工作的时候还要累,她完全不习惯把时间花在这些事情上。她对观光没有兴趣,基本上和别人一起在外面走动这种行为本身她也很少做。埃缇卡并没有特别亲近的朋友,话虽如此,她也不曾因为孤独而有任何困扰。
只要习惯了,一个人反而比较轻松。
她像平常一样用YOUR FORMA打开热门新闻。她不禁想咂嘴,不为别的,只因为报导清单当中竟然混进了有关阿米客思的文章。她因为无谓的最佳化感到烦躁,关闭浏览器──隔著店家的玻璃,她看见哈罗德与比加的身影。哈罗德将一个拇指大小的俄罗斯套娃握进手中,张开之后便消失了。拐小孩的魔术。但是比加真的为之惊奇,天真地笑了,笑得像是开心得不得了。
过去,自己是否也曾像那样笑过呢?
──埃缇卡,要挑哪一种?
她隐约感觉到胸口刺痛。
──爸爸大概喜欢蓝色吧。
啊啊,总觉得好像要回想起讨厌的事情了。
──爸爸一定会很开心。
姊姊露出柔和微笑的模样浮现在她闭上的眼中。
4
六岁的冬天。开始一起住之后,父亲的第一次生日到来了。
「埃缇卡小姐,你要出门吗?请围上围巾。」
埃缇卡在玄关穿鞋的时候,澄香出现了。她以恭敬的动作想要将围巾递过来,但埃缇卡默默摇了摇她的小脑袋。不要。
「今天的最高气温是两度,你可能会感冒。」
「我不要!」埃缇卡断然拒绝。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她不再能够安心接受澄香的温柔。「我现在要出门,不要告诉爸爸。」
「那是命令吗?如果是的话又是为什么呢?」
啊啊,真是的。在这种地方拖拖拉拉的会被发现啊。
「总之不可以说就对了!我们走,姊姊!」
埃缇卡丢下澄香,冲出玄关──小小的心脏激动地跳个不停。
离开公寓,像是受到催促似的奔驰在隅田川沿岸的道路上。或许是因为刚迎来新年没多久,每天都在看的景色,今天看起来也特别闪亮清新。
「埃缇卡,等我!」
埃缇卡被这么叫住,便转过头去。姊姊正好追上了她。姊姊一边调整呼吸一边将还留有稚嫩的双手伸了过来。
「来,握住我的手。我帮你取暖,让你暖和到没有围巾也不要紧。」
「姊姊常用的魔法?」
「对啊。」姊姊稚气未脱的面容上浮现了成熟的笑容。「来,请握。」
姊姊的双手蕴藏著魔法。听起来傻气,但年幼的埃缇卡真的这么相信。因为一牵起姊姊的手,之前的寒冷都会像不存在似的消失殆尽,身体彷佛在春意笼罩之下,暖和了起来。
「谢谢姊姊。」
「魔法还没结束喔。」姊姊以纤长的手指指著天。「你看。」
一样东西轻飘飘地落在埃缇卡的鼻尖──是一片花瓣似的牡丹雪。未免太漂亮了吧。埃缇卡不禁笑开。
「会不会积雪啊?」
「埃缇卡想要的话就会积雪喔。」姊姊露出微笑。「好,那我们赛跑去柑仔店!」
「咦,啊,等我!姊姊作弊!」
两人的笑声滑过冰冷的河面。
她们要去的柑仔店位于十字路口的转角。入口铺著用来刮除鞋底泥土的老旧脚踏垫,跟不上时代的拉门开著一条隙缝。平常买东西都是父亲在电商网站上处理好,来到这种实体店铺的机会真的很少。
埃缇卡带著兴奋的心情,以双手将拉门开到底。
里面是色彩缤纷的珠宝盒。只有这样的字句可以形容。在挑高的架子上如花朵绽放的点心全都闪烁著光芒,埃缇卡瞬间就著了迷。店内除了他们,还有几个不认识的小孩,大家的眼睛都一样闪闪发亮。
「埃缇卡,要挑哪一种?」姊姊在这种时候还是保持冷静。她看著心情飘忽不定的埃缇卡,不禁莞尔。「你要送点心给爸爸对吧?」
「嗯。」没错,今天就是为了这件事才偷偷溜出来的。「我听澄香说,人类在动脑的时候会想要糖分。」
「而且爸爸总是很努力在工作。」
实际上,过去她一次也没有帮父母庆生过。
再说,埃缇卡本身也没有被庆生的经验,父亲和母亲都不曾帮她庆生。他们两位似乎都没有节庆活动的意识,生日只是日常生活的一部分。所以在接受YOUR FORMA手术连上网际网路之后,她才第一次知道,所谓的生日好像是特别的一天,是送礼物庆祝会很开心的日子。
「我在网路上看过,其实应该送手表或手帕之类。可是我买不起。」
「不过,这里的东西用埃缇卡的零用钱也买得起?」
「没错。」埃缇卡忍不住挺起胸膛。「是个『好主意』吧?」
犹豫又犹豫了二十分钟后,她选了糖果。沉重的玻璃瓶里装满了像是摘下冬天的天空再搓成圆形的糖果。价钱虽然比其他点心贵一点,不过她一直存钱至今,所以不成问题。最重要的是,这个颜色最合乎理想。
「欸,姊姊,我觉得爸爸大概喜欢蓝色吧。」
「大概?」
「因为衣服、手帕、牙刷和拖鞋全都是蓝色的。澄香的衣服也都是蓝色。」
「埃缇卡对爸爸观察得很仔细呢。」
「嗯。因为有『约定』,我完全没办法和爸爸说话,所以必须多看多记……」
埃缇卡忽然感觉到其他小孩们的视线,便低下头去。或许是说得太大声了点。
结完帐离开柑仔店的时候,外面已经变成一片银白色的世界。她应该高兴的,心情却怎么也静不下来。仔细想想,父亲在埃缇卡自作主张的时候就会生气,今天的礼物也是自己偷偷想到的,所以她担心了起来。可是,她在网路上看到父母收到小孩送的礼物会开心,同学们也会在父母的生日送他们自己喜欢的弹珠还有父母的画像,都让父母很开心。
尽管这么想,她还是一脸愁容。或许是因为这样吧。
「爸爸一定会很开心。」姊姊像平常一样温柔地轻抚她的头发。「没问题的。」
光是这样就让不安烟消云散,就能让她觉得所有事情都会顺利。真是不可思议。
她相信只要姊姊说没问题,任何事情都会没问题。
太年幼无知了。
回到家的埃缇卡去找窝在书房里的父亲。他埋首于工作,脸虽然朝向她,眼睛却一直追著YOUR FORMA里面的内容,完全没有看见女儿。
「埃缇卡小姐,你有事找亲悟先生的话,我来代为转达。」
澄香从背后对埃缇卡这么说,但她不予理会。即使会打破约定,她还是想自己交给父亲。她希望能让父亲开心。谢谢,我很高兴──在她的想像当中,这个人会这么说,并且生平第一次拥抱她。
所以埃缇卡为了让父亲回头,传送讯息到他的YOUR FORMA里面。而且不是一则,她记得自己一口气塞了近百则。因为以她的资讯处理能力,要办到这点小事用不著一秒钟。
这时,父亲才终于发现站在书房入口的埃缇卡。
「爸……」
「滚出去。」
他狠狠撂下仅仅三个字。埃缇卡有些害怕,但还是没有却步。
「这个……」她战战兢兢地走向父亲。「送给你。这是生日……」
最后的「礼物」两个字,她没能说出口。
父亲随手一挥,轻易挥飞了埃缇卡递出去的糖果瓶。玻璃瓶飞舞在半空中,舞姿是那么优雅,那么美丽。只要不眨眼,时间一定会就此暂停吧。瓶子一定不会掉到地板上,悬空静止,永远冻结在原位。
可是,埃缇卡终究眨了眼。
瓶子重重摔在地板上,碎成一片片。糖果四处飞散,在房间里散落一地,奏起下冰雹似的凶暴声响──埃缇卡一脸茫然,看著眼前的父亲。他眼中已经没有自己了,心在YOUR FORMA里面。人在这里,却不在这个世界。
为什么?
「澄香。」
父亲叫的不是她,而是阿米客思。站在门口的澄香说了:「我立刻收拾。」之后转过身。所以,埃缇卡不禁尖叫。
「不可以!不要收拾!」
父亲的手猛然伸了过来,用力将她推开。她一屁股跌坐在散落著碎玻璃的地板上──当时,父亲确实看了埃缇卡。啊啊,他终于愿意看自己了。可是她之所以一点也不觉得高兴,是因为父亲的眼中充满冷漠的怒意吗?
「埃缇卡,你该扮演的角色是什么?是爸爸的『机械』。」
我知道,可是……
「嗯。」她明明还有其他话想说,脱口而出的却是顺从的话语。「对……不起。」
「澄香,快点收拾。」
「遵命。不过在收拾之前,我会优先处理埃缇卡小姐的伤势。」
茫然坐在地板上的埃缇卡被澄香温柔的手抱了起来。她们就这么离开了父亲的书房──缓缓关上的房门,随著泪湿而逐渐模糊。她感觉到自己一直以来压抑的心情崩裂、绽开、宣泄而出。为什么?我只是想让爸爸开心而已。为什么?我不可以想著要爸爸对我说谢谢吗?想著要爸爸紧紧拥抱我一下也太贪心吗?为什么爸爸要让我答应那种约定?爸爸讨厌我吗?
澄香让埃缇卡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她悉心为埃缇卡包扎被玻璃割伤的手。她的手指有著成年女性的指尖,非常灵活,隐约让她联想到母亲。如果没有人工皮肤的触感以及比人类略低的体温,她应该能更加感到安心吧。
回过神来的时候,埃缇卡已经喃喃说出口了。「我想去找妈妈。」
她不是真的如此期盼,她完全没有想过要和有暴力倾向的母亲再次一起生活。父亲虽然冷漠,总比母亲好。总之,她就是想表达抗拒。
「埃缇卡小姐,亲悟先生很重视你的。」
「你骗我。」她无法相信。「如果澄香也做出同样的事,他才不会那么生气。」
「你很难过吧。太可怜了。」
脸颊被澄香的手抚摸,让自己强烈地感到毛骨悚然──她看起来真心感到难受,皱起眉头怜悯著自己。突然间,这让她觉得太过虚情假意。
她真的「觉得自己很可怜吗」?
澄香亲切又温柔,绝对不会生气,不会做人类不想要的事情,总是那么贴心。这个机器人的原理就是这样,无论如何都保证会表现得像个理想的朋友。
换句话说,一切的一切都是虚假,都只是程式。
爸爸知道这个道理吗?
明知道是这样,爸爸还是觉得澄香比较可爱吗?
这样太奇怪了,太荒唐了。
「都是澄香害的。」埃缇卡忍不住这么怪罪。「都是因为有澄香在,爸爸才不愿意喜欢我。因为和我比起来,澄香才是方便的乖孩子!」
班上的大家都和爸爸那么好,为什么自己不是?
她一直在找理由。
只有她不受父母疼爱的理由。
将她的哀伤合理化也不会有人怪罪的理由。
全部,都是阿米客思不对。
找这个当理由正是简单明瞭,无懈可击。
「我和爸爸不一样,你对我再温柔,我也不会喜欢你,也不会和你好好相处。因为全部都是程式啊。全部都是假的,全部都是谎话。我才不相信那些!不要瞧不起我!」
澄香的眼睛因悲伤而越张越大。「埃缇卡小姐,我……」
「吵死了,我什么都不想听!」
埃缇卡甩开拉住她的澄香,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她强忍著呜咽,抱著腿缩成一团──姊姊轻轻贴到她身上,体温传了过来。姊姊用她细小的双手紧紧拥抱埃缇卡。好温暖,温暖得不得了。
「没问题的,埃缇卡。」姊姊的耳语宛如包覆伤口的丝绵。「我最喜欢的,就是埃缇卡了。」
没错,没问题。我有姊姊在。
只要有她在,光是这样就够了,没有其他能够信任的事物也无所谓。
然而──
「冰枝电索官?」
回过神的瞬间,喧嚣如浪涛涌至。埃缇卡的身体安坐在昏暗餐厅的座位上,坐在对面的哈罗德一脸狐疑地注视著她。眼前放著没动过的基辅鸡排Kotleta,在蜜糖色的灯光下闪闪发亮。
她太过沉浸在思绪之中了。
明明过去的事情再怎么想也已经无济于事。
「那个……怎么?」她忍不住揉了揉眼头。「比加在哪?」
哈罗德移开视线,于是埃缇卡也顺著看过去──抱著弦乐器巴拉莱卡还有鼓的乐手们正在舞台上进行准备工作,暂停用餐的客人们聚了过去。比加也加入人墙当中,尽己所能挺直了身子。
「萨米人会唱谣伊克Joiku对吧?所以,她好像对俄罗斯民谣很有兴趣。」
不久后演奏开始,随著轻快的旋律,乐手开始朗声高歌。曲子听起来愉悦,却隐约让人感觉到乡愁。脑袋依然昏沉的埃缇卡仰望著天花板。水晶吊灯漆成了红色,天花板上画著花朵,有如繁星密布。
够了,今天还真是整天没一件正经事。
「辅助官,你玩过头了。」埃缇卡瞪了哈罗德一眼。「这顿晚餐也无法报公帐。」
「无所谓,这个我知道。」
「可是,你没领薪水吧。」
「我还有点能自由动用的钱,也不算少了。」
哈罗德若无其事地这么说,拿刀切开盘中的菜肴。原来如此,分局给了足够的零用钱,让他身为搜查官不至于捉襟见肘吧。这无所谓,问题不在金钱方面。顺带一提,他的餐桌礼仪莫名高雅也令埃缇卡不悦,但这也姑且不论。
埃缇卡先确认过比加还不会回来,然后压低声音说:
「比加确实成了民间协助者,建立彼此之间的信赖是很重要。可是,你对她亲切到这种程度的理由是什么?因为我们害李受了伤,让你有罪恶感吗?」
「你不吃吗?会凉掉喔。」
他始终是这个态度。埃缇卡继续瞪著哈罗德,将刀叉拉到手边。不是什么重要的事情,不过比起这种麻烦的食物,她更想要果冻。
「我想应该不至于,你该不会是在玩弄比加的感情吧?」
「我那么做究竟有什么意义?」
「这个嘛……」再怎么想也应该不至于,但是……「比方说以观察喜欢上自己的女人为乐,之类的。」
「你过去曾经遇过很讨人厌的男人吧?或者是父亲采取高压式管教。」
「啊──刚才是我乱猜的,说说罢了。」这家伙的千里眼不能收敛一点吗?「我知道,你们会表现得和人类一模一样,不过并没有恋爱的成分,追根究柢……」
「二十八例。」
「咦?」
「去年在俄罗斯成立的人类与阿米克斯的情侣组数。你对阿米客思毫不关注,所以我想你大概不知道。」
「退个一百步,就算人类会爱上阿米客思,你们也不会爱上人类。」
「这很难说喔。」哈罗德歪头的动作隐约带点挑衅意味。「虽然和人类的感觉稍有不同,我们也能谈恋爱。因为我们和你们一样,拥有各式各样的情感。」
「不对,那不是情感,是为了理解人类而内建的情感引擎。」
「在这个前提下,我要重申。」他没有理会埃缇卡的主张。「我并没有在玩弄比加。温柔地对待她,是因为有其必要。我说过这是工作了吧?」
「那么,请你进一步详细说明。」
「非常抱歉,现在还不到那个阶段。不过,这必定会顺利发挥作用。」
看来他好像又有什么自己的计画了,但似乎不打算透露。把别人拖下水还来这套也真是有胆识啊。顺带一提,他这种利用人心的手法也让埃缇卡很不喜欢。不过不只是人心,甚至不惜烧断别人的脑神经的她也没资格说什么就是了。
「至少应该让她知道你是阿米客思吧。」
「不,还不要告诉她。」
「你到底在想什么?」
「当然是破案。」
埃缇卡无法相信,也完全不懂他的用意。更何况,比加与知觉犯罪完全无关。
心生烦躁的埃缇卡切了一口肉,放进嘴里。很难得地,哈罗德暂时什么都没说,只有俄罗斯民谣不断落在餐桌上,逐渐滑落。
不久后,比加回来了。
用餐完毕离开店里的时候,已经过了晚间八点。夜晚刺肤的冷空气让埃缇卡不禁缩起脖子。哈罗德一边用电子装置呼叫附近的计程车,一边走向大道确认状况。
结果,假日整个泡汤了。
埃缇卡想排解脑袋里的疙瘩,以冻僵的手拿出电子菸。
「冰枝小姐。」
突然间,站在她身旁的比加叫了她。埃缇卡内心吓了一跳。她一心以为比加直到最后都会把她当空气,再说,她已经太习惯其他人对她投以负面情感,所以就连比加把她当空气这回事都忘记了。
「那个……」比加以天真无邪的眼神看著她,润了润嘴唇。「有件事情我一直想问你……你在李没有意识的时候,强行连接了她的YOUR FORMA对不对?」
她瞬间紧张了一下。「什么意思?」
「医院的医生调查过李的YOUR FORMA的连线纪录,告诉了我这件事。」
换句话说,比加不是因为她在侦讯时不知分寸,而是为李的事情感到气愤吗?
「不好意思,那是搜查的一环。」埃缇卡说出标准答案。「电索能够得到本人的同意当然是最理想的,不过以那个状况并不违法。」
「我知道。可是,我要说的不是那个意思。」
可想而知,埃缇卡也明白。「我无论如何都必须那么做,请你理解。」
「我可以理解,但即使理解了还是觉得很过分。要是那孩子有什么万一──」
比加的眼神十分紧绷,感觉随时都会哭出来。
「你简直不是人。」
她以浅薄的吐息带著怨恨如此唾弃。
埃缇卡没有说话。她明知道事情会变成这样,还是做出那种选择。
──你为什么要故意把自己表现得像是冷酷无情的人呢?
真是够了,废话少说。
不久后,一辆计程车在哈罗德前面停了下来。比加没有多说什么,朝他走了过去。她和哈罗德彼此握手之后,上了计程车。车子随即起步,化为繁多的车尾灯之一,逐渐远去。
埃缇卡收起来不及点的菸。
吸了一大口几乎要让人冻结的夜风。光是这样,就让她稍微冷静了。
该回去了。
她才刚迈出步伐,就听见一道脚步声从后面传来。在她转头之前,哈罗德已经在她身旁并行。埃缇卡不知怎地没办法看他的脸,就这么将双手插进大衣口袋。
「电索官,今天非常谢谢你。我送你回宿舍。」
「不需要。」她现在想独处。
「比加好像会在市内的饭店待几天。她说是莫斯科夫斯基地区的『乐园』饭店五○五号房。」
「我知道了。要是上级针对她泄漏的情报有什么指示,我会联络那里。」
「其实我还有其他事情想和你谈谈。」
「不好意思,没有很急的话明天再说吧。」
「比加对你说了什么难听的话吗?别那样闹脾气了。」
埃缇卡终究停下了脚步。哈罗德也跟著站定──比加刚才说的不是什么难听的话,她说的是事实。那是理所当然的主张。
「不要观察同事。」
「对不起。我原本不想说什么的,只是太想留住你。」
他始终那么沉稳,但埃缇卡总算发现了──哈罗德在生气。不对,埃缇卡不知道他是不是真有怒意,他的表情和平常完全一样。但是,埃缇卡隐约感觉得出来。
突然,心里一阵骚动。
「电索官。」
「……怎样?」
「请你不要擅自认定我们的情感是程式使然。」
哈罗德依然带著微笑,否定的语气却是那么决绝。埃缇卡想起不久前的对话,感觉到像是喉咙被掐住的窒息──原来是否定了阿米客思的情感,让他感到不愉快吗?所以,他刚刚才沉默了一阵子。
「你对阿米客思的看法有多负面都无所谓,可是,过于武断的发言,我无法坐视不管。请你收回。」
「我拒绝。」她断然拒绝,几乎是反射动作。「我只是说实话。泛用人工智慧的思考过程,和人类的大脑不同。假如你们有心,连你们的心也是程式。」
「那么,你以为人类的心就不是程式吗?你们的喜怒哀乐,追本溯源的话也只不过是电流传递的讯号,那和我们的情感究竟有哪里不一样?」
「不一样,完全不一样。你们的和我们截然不同,空虚多了吧。」
在各种无法厘清的因素累积下,埃缇卡不禁变得情绪化──强烈的话语只是无力地落在脚边,逐渐融化在街上的喧嚣之中。
自己说的大概是不应该说的话吧。她有这种自觉。
哈罗德的双眼微微眯起了几分。「你真的那么认为吗?」
「没错……我是这么认为。」
「你右脚的脚跟离地了。看来你很想逃离。」
确实如同他所点破的,埃缇卡的脚跟离地了。连她自己也完全没发现。埃缇卡不希望更多想法曝光,便瞪著他。不知怎地,脚好像快要开始颤抖了。
父亲之所以疼爱澄香,是因为她是擅长让人敞开心房的阿米客思。所以,阿米客思的一切都「必须是程式使然」。她希望那和人类的不同。
否则,如果澄香和自己是完全对等的存在。
为什么只有我不受父亲疼爱?
「你就爱那样……」嘴唇不住颤抖。「那样看轻人类,让你很开心吗?」
「你也很轻视阿米客思。」
「什么都不说就拖著别人一整天,还敢说那种话。」
「关于这件事,我道歉。不过,我知道你变得那么尖锐的理由是什么。」
「够了。你怎么可能知道?」
「不,我知道。要是你承认阿米客思的情感与人类的是对等的,你就无法解释自己为什么不受父亲……」
路面电车Tram划开积雪疾驶而过。埃缇卡情急之下想推开哈罗德──却没有推到。他牢牢抓住埃缇卡用力伸出的手,阻止了她的动作,简直就像预先看出她会这么做似的。
她低下头。
背脊发烫。
从什么时候知道的?为什么?我明明什么都没说。别闹了。
呼吸不顺。路灯的亮光照在他的皮鞋前端上,反射出油亮的光晕。
被他看穿了吗?是的话被看穿了多少?难不成,全都被看穿了?
──开什么玩笑啊。
「……电索官?」哈罗德的语气变得截然不同,似乎备感狐疑。「你怎么了?」
她原本想故做坚强地回应,但喉咙依然哽著,不听使唤。
「你在发抖。」
他如此低语,然后犹疑地放开埃缇卡的手──她抬起头。哈罗德没了笑意,眼睛越瞪越大,像是小孩醒悟了自己做错事的时候。
「不准看。」埃缇卡擦了擦不由自主沾湿了的脸颊。真不希望自己这么幼稚。「我回去了。」
「等等。」
他打算抓住埃缇卡的肩膀,但她用力甩开。她很想乾脆臭骂他一顿,但她也很清楚自己没有资格那么做。他们双方都踏进对方不容侵犯的领域,撞在一起了,已经不需要再多说什么。
「对不起。」哈罗德难得慌张。「那个,我没想到你会那么受伤……」
「别说了。」她想冷静地说,呼吸却摇摆不定。「我收回我的失言,是我不对。所以你再也不要拿出来对比了。我不知道你看透到什么地步,但总之别提。」
「对不起。」他重复了一次,咬著下唇。「我只是……」
后面该接的话像是被烧光了,让他遍寻不著。
三三两两的行人与两人保持距离,径自经过。埃缇卡在快要结冰的脸颊上用力擦了好几次,缓缓呼了一口深沉的气。头脑冷静点。太窝囊了。不过就是不想让人提及的事情被点破了一下,就要崩溃成这样吗?
这次,她真正迈开步伐,逃离站定不动的哈罗德的视线。
可是,她立刻就得停下脚步。
YOUR FORMA告知十时课长发来了通话。或许是考虑到时段,她没开全像投影,而是语音电话。幸好。即使是全像模组,她也不希望任何人看见她现在的脸。
埃缇卡吸了吸鼻子,努力切换思绪。「喂?」
『好消息。』听见十时凛然的声音,总觉得有点安心。『我调查了沙克。』
沙克。对利格西堤的员工进行电索时看到的俄裔男子的模样浮现在她脑中。
『他的行动纪录有些地方不太对劲,于是我将资料分享给犯罪纪录课。结果……』十时顿了一下。『克里夫•沙克是化名。这个男人,是国际通缉犯。』
「──咦?」
『我现在把详细资料传过去。』
埃缇卡还在茫然时,十时传来的个人资料已经来到她的视野当中──展开。
映入眼中的是沙克的大头照。她扫过条列出来的个人资料──姓名,马卡尔•马可维奇•乌里茨基;莫斯科出身,三十八岁;职业,接案程式设计师……现因涉嫌制造与贩卖电子药物,被列为国际通缉犯。
『既然能够制造电子毒品,制造电脑病毒也是拿手好戏吧。而且,他和所有感染源都接触过,又在知觉犯罪发生的一个月前离开了利格西堤。然后就在昨天,他不知为何再次造访利格西堤,简直就像知道我们进去查过案。』十时难得连珠炮似的说个不停。『未免太可疑了。你大概立大功了。』
埃缇卡还无法理解事态。沙克的确让她很介意,但她原本认为和知觉犯罪没有关系,顶多就是有点不太对劲。没想到,竟然──
『把情报也分享给路克拉福特辅助官。』
「好。」泪水逐渐收乾。「我立刻分享。」
『那么冰枝电索官,明天,我们在圣彼得堡「直接」见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