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电索官埃缇卡与机械装置搭档 第四章 证明,伴随著痛楚

1

圣彼得堡的街景被染成一片像镜子般的银白色世界。道路被埋在一片白底下,上面有路灯与车头灯共舞。仰望天空,可以看见微蓝的袅袅轻烟随风飘荡。

埃缇卡避开监视无人机逃进后巷里,但来往的人们意外地多。一间间并排的摊商前有著群聚而至的顾客,抱著伏特加酒瓶躺在地上的年轻人,与家人或情人挨在一起走著的人们──忽然间,一道「轰」的低沉声响震荡了她的腹部深处。抬头一看,夜空绽放著灼热的烟火。

对喔,新的一年已经来临了。

四处可见彼此分享喜悦的行人。埃缇卡搓著手臂,瑟缩著身体行走。从刚才开始,她的牙齿便不停打颤,光是吸气就觉得喉咙快要结冰了。

这场雪除了自己,没有任何人看得见,简直难以置信。

这个幻觉就是这么有分量。冻僵的脸颊、刺痛的手指与脚趾,感觉全都货真价实,实在让人无法认为是脑中的缝线让自己看到的幻像。

YOUR FORMA。

无论何时,她都只有透过这个东西接触现实。这个机械的形状就是世界的形状。说不定这其实是非常岌岌可危的事情。看著不知道是从上方飘落还是从下方被吸上来的雪片,她第一次不著边际地这么想。

不过多亏这个幻觉,才能甩开十时他们的追踪。

接下来去找比加,请她注射抑制剂,再思考洗刷冤屈的手段吧。自己那么被她讨厌,也不知道她会不会愿意帮忙,但是也没有其他人可以依靠了──基于这个想法,埃缇卡刚才已经用地图查好比加住的旅店。然而,YOUR FORMA才刚陷入无法操作的状态,她就迷路了。即使想拿旧路标当依据,没有翻译功能,她也看不懂西里尔字母。

无意间,她注意到想去的方向有巡逻中的监视无人机。

糟糕了。

埃缇卡改变方向,溜进狭窄的巷子里。只有这里积雪特别深,行走时必须一次次拔起陷进积雪的靴子。明明拚命地试图前进,但从刚才开始就变得举步维艰,思绪隐约变得模糊。啊啊,把大衣放在哈罗德家真是一大败笔。试著搓了搓脸颊,冷得几乎都麻痹了。

总之,只能凭直觉走了。

离开巷子没多久,雪变得更大了。风也开始变大,几乎可说是暴风雪了。街景变得缥缈,模糊的霓虹灯消融在其中。肩膀不时撞到因新年而兴高采烈的人们,埃缇卡摇摇晃晃地徘徊。

她原本就喜欢雪。小时候,姊姊经常变出雪来。不过,再怎么样她也不想要这么大的暴风雪。双手早已失去感觉,难怪感染者们会陷入失温症。脚也麻痹了,连自己身在何处都已经搞不太清楚。

忽然回过神的时候,埃缇卡又待在某条巷子里了。而且还是坐在被雪盖住的地面上,背靠著骯脏的墙壁──她完全想不起自己是怎么来到这个地方的。脑袋像淤泥一样沉重,体内冷得像要烧起来了。然而,身体却已经不再颤抖。

喧嚣听起来是那么遥远,寂静包围著她,只有急促的呼吸在耳边回响。

好痛苦。

自己都觉得自己做了蠢事。要是死在这里,肯定是自作自受的最高等级吧。

一阵特别强的风吹过巷子里。埃缇卡承受不了风的狂暴,就这么被推倒,脸颊贴在地上,陷进积雪里面。

奇妙的是,她一点都不觉得冷,反而有种温暖、温柔的感觉。要打比方的话,就像是父亲的怀抱──不对吧,那个男人甚至连抱都没抱过自己一下。这只是想像,就连母亲的温暖也想不太起来。

可是,姊姊就不一样了。只有她愿意拥抱自己,摸自己的头,握自己的手。

愿意爱自己的,就只有姊姊了。

身受风雪吹袭,心情胆怯了起来,自尊心变得脆弱不已。

其实早在很久以前就应该放弃一切了。

顺应适性诊断及父亲的意见,当了电索官。其实并不讨厌这个工作,但是,与其伤害同事们,令他们受苦,不如关在房间里什么都不做,早日凋零要来得好多了。早应该这么做才对。为了身边的人著想,更早以前就该……可是,自己又不是那么善良的人。

姊姊不在了之后,在冰冷的家里,将自己塑造成顺从父亲的机械。一直以来,都是像这样保护自己的心。只是随波逐流,没有自己的意志,不对任何事物执著、抱持兴趣,扮演这样的自己才总算能够安心──在表现得冷淡的时候,才能隐藏真正的自己,才能将自己与姊姊共度时的幸福心情、有人由衷爱著自己的那些日子的安心感,紧紧关在重要的小角落。唯有这里不愿让任何人窥见。无论是父亲,还是其他任何人,都别想夺走,别想伤害,别想触碰。

为了不让姊姊死得更透彻,只能这么做。

可是,偶尔也会感到痛苦。到底该持续这样到什么时候?父亲早就死了。然而,自己却依旧是那个时候的机械。不知不觉,这种生活方式已经渗透到身体最深处,无法排除了。这样简直就和那个男人一样。

真不想变成这样的大人。

多想当个更像比加或达莉雅那样,任何时候都能毫不矫饰地表达情感的人;当个能够毫不迟疑地相信别人的温柔,依赖他人,懂得如何被爱的人。

心态变得太过感伤了。

感觉得到意识分不清界线,分崩离析地流了出来。毫无脉络地,过往的记忆飘落、涌现。有如在河面漂荡的树叶,只是随波逐流。

『来,握住我的手。』『姊姊常用的魔法?』『会不会积雪啊?』『埃缇卡想要的话就会积雪喔。』『其他人全都变得不舒服。』『计画中止了。』『我又没有怎样!』『拜托不要杀掉她!』『冰枝先生的女儿对吧,有封遗书放在我们这里。』

噢,这样啊──原来是这么回事啊。

知觉犯罪的真面目「并不是什么病毒」。

终于理解了这一点。

可是,已经爬不起来了。

像滩烂泥似的。

崩塌。

溃散。

正准备逐渐放下一切之际。

感觉到有人伸出手臂抱起了自己。

2

围著灯罩的吊灯,明亮的灯光在天花板上扩散开来。

埃缇卡花了一点时间才理解到自己清醒了。带著模糊的意识摸了摸自己的脸颊,这才发现自己的手指并没有冻僵,确实感觉得到触感。原本已经完全失温的身体,如今躺在安稳的床上──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你醒了吗?」

靠过来看著自己的,是比加。一如往常垂著辫子的她,表情隐约显露出紧张──比加怎么会在这里?自己应该没能抵达饭店才对。

这时,自己赫然惊觉。

幻觉的雪,停了。

「冰枝小姐,我为你注射了抑制剂。和用在李身上的相同,是让体内所有机械停止运作的危险药剂,每十二小时必须再次注射。」

经她这么一说,埃缇卡的视野确实简洁得过分。既没有显示时间与气温,也没有跳出扰人的通知,即使想叫出新闻头条和收件匣,也打不开任何东西──只有比加的身影位于中央。原来如此,这就是抑制剂的效果。YOUR FORMA的功能本身停止了运作。

看来是她救了自己,错不了。

「谢谢你。」声音沙哑极了。「可是,你是怎么把我……」

「我之所以帮你,是为了哈罗德先生。」比加自顾自地这么说。「我还在气你对李做的事情喔…………欸,那个人真的是阿米客思吗?」

「咦?」她怀疑自己听错。「你什么时候发现的?」

比加只是苦不堪言地咬著嘴唇,没有回答问题。她离开埃缇卡身边,像是想逃离──室内的状况这时才总算模模糊糊地映入埃缇卡眼中。是饭店的房间,一间狭小的单人房,一个皮制行李箱摊开在窗边的桌子上。里面装满了手术用具和针筒、小型心电图监视器、平板电脑等等。看来是她当生物骇客的工作用具。

埃缇卡把手放在冰冷的额头上。到处都没有时钟,在那之后不知道过了几个小时。窗外依然昏暗,所以顶多两三个小时吧。

十时他们还在追埃缇卡吧?还是已经放弃了呢?

无意间,在读取病毒时看见的哈罗德的脸掠过她的眼睑。

「她刚醒来。」比加的声音传了过来。「在这边。」

怎么了?她在和谁说话?埃缇卡缓缓挪动头──看见和比加一起走进来的人,脑袋里的雾气立刻消散,整个人一口气清醒。

「身体状况还好吗,冰枝电索官?」

是哈罗德。他的打扮和之前分开的时候毫无二致,右手上拿著一把伞代替拐杖──为什么他会在这里?难不成十时课长他们也来了?

埃缇卡顿时整个人紧绷起来。

「请放心。」哈罗德一如往常露出端正的微笑。「我没有让课长他们知道我们在这里。为了避免定位资讯被追查,我也把穿戴式装置留在家里了。」

「可是,你的系统也有定位资讯……」

「我知道怎么阻隔脑袋里的讯号,用不著担心。」

哈罗德拄著伞走了过来,在床缘坐下。埃缇卡一时如坐针毡,硬是撑起自己的身体。身体像铅块一样沉重,但比起受到幻觉侵袭时已经好多了,脑袋里朦胧的感觉也已经完全消失。

「辅助官,你……」

你如果不是课长他们派来的,究竟是在想什么才会来到这里?疯了是吗──已经涌到喉头的问题,却因为哈罗德放在她肩膀上的手而烟消云散。

「无论是把你找出来,还是用不方便的脚带你过来,都相当费事。要是再晚一点,可能就危及性命了。」他用不曾听过的轻柔口吻说了。「你能得救真是太好了。」

哈罗德眯起眼睛,像是打从心里感到放心──这样啊。把昏倒的自己带到比加这里来的,是他啊。埃缇卡想起失去意识之际抱起她的手臂。

他是救命恩人。

即使接下来的事情多么令人不安,唯有这件事是千真万确。

「那个……」埃缇卡轻声挤出话语。「给你添麻烦了,抱歉。」

「彼此彼此。你不也带我到修理工厂了吗?」

「那个不一样。你会倒下原本就是我的……」

「电索官。」哈罗德放在她肩膀上的手缓缓放开。「我知道你不是犯人。我们需要好好谈谈。」

守候在一旁的比加客气地开了口:「不嫌弃的话,我泡个咖啡吧?」

「那么十时课长他们还在找我喽?」

「是的。在抓到你之前,他们恐怕都不打算放弃吧。」

埃缇卡与哈罗德以及比加一起围著窗边的桌子。原本搁置在桌上的行李箱已经收拾得乾乾净净,换上了几杯即溶咖啡。是比加用房间里附设的电热水壶为他们准备的。

「在这种状况下连你也不见踪影的话,会被当成我的共犯吧。」

「大概吧。」他毫不在乎。「又无所谓。」

「就算你不觉得怎样,达莉雅小姐也会担心吧。更何况我一点也……」

「想开导我是无妨,但是你还有其他更应该说的事情吧。」

哈罗德平静地这么说,端起杯子喝了一口──埃缇卡在桌子底下紧抓著膝盖。她知道,哈罗德找出擅自感染病毒的她,救了她一命,还相信她的清白。真是难能可贵。

但是──

令人紧张的寂静渗入每个角落。

「好厉害。」忽然间,比加不禁说了。「真的可以像人类一样喝下去呢……」

她僵硬的视线一直盯著哈罗德手上的咖啡杯。

「是啊。」他一脸歉疚,眉尾垂了下来。「比加,不好意思让你吓到了。我发誓再也不会对朋友有所隐瞒。」

比加注视著哈罗德,复杂的心情隐约显露在脸上──他之所以会在这个时候向比加表明真实身分,是因为她「顺利发挥作用」了吧。难不成哈罗德甚至连现在这一刻的这种事态都料想到了,才拉拢比加?不,再怎么说这样也太瞧得起他了吧。

「我……」比加润了润嘴唇。「还无法置信。就是,关于你是阿米客思这件事……我还不知道该如何承受……」

「我明白,这种事情很花时间,你大可瞧不起我没关系。」

「我怎么会呢。」

「但是比加,我和电索官『想找出犯人』。只要你愿意,如果能再稍微协助我们一下,我会很高兴。」

哈罗德真挚的态度使得比加含糊地点了头。然而,埃缇卡发现了不对。

「找出犯人?这我是第一次听说,乌里茨基不是早就被逮捕了……」

「乌里茨基不是犯人啊。」

他断定得实在太过坚决,让埃缇卡毛骨悚然──这和她在那场风雪当中得到的结论一样。

老实说对埃缇卡而言,这并不是值得开心的发展。

「乌里茨基只是被真正的犯人利用了而已,他恐怕真的对知觉犯罪一无所知。在他的电脑里置入知觉犯罪的病毒,施加顽强的安全防护,都是真正的犯人干的好事。更何况……」

说著,哈罗德放下咖啡杯。

「如果他是犯人,更找不到不惜伪造机忆也要嫁罪于你的理由。」

「在那之前还有个问题,伪造机忆这件事本身应该是办不到的。」

「不过『事实』就能够伪造,也能操弄伪造出来的事实。请不要转移论点。」

「我没有转移论点,也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你应该知道吧?」哈罗德以看透一切的视线看向她。「你已经发觉谁是真正的犯人了。」

埃缇卡没有立刻回答,她甚至想设法将哈罗德赶出这里。

「只是直觉罢了。」她撬开快要黏上的喉咙。「既然没有证据,也无可奈何。」

「要证据是有。就在你手上。」

「咦?」比加感到困惑。「可是你说冰枝小姐是清白的……」

「是的,她的确不是犯人。但是,她知道知觉犯罪的机关。」

埃缇卡无法呼吸──哈罗德连一丝微笑都没有。结冰的湖面般的眼睛只是一直射出视线,视线当中既没有敌意也没有怀疑,对一切充满确信。

这样啊。他之所以特地背叛十时他们,跟过来埃缇卡这边,不完全是担心感染了病毒的搭档。

是因为「他知道了一切」。

「电索官,对于你不惜利用病毒也要逃跑,我一直有疑问。那个时候的你显然在害怕接受电索。」

「不对。」埃缇卡开始恼怒。「那只是因为事出突然而陷入混乱……」

「其实,我有个东西想给你看。」

哈罗德从口袋里拿出来的,是摺成很小的一张纸。他小心翼翼地摊开。同时比加兴致勃勃地探出身子,埃缇卡却是不禁绷紧背脊。

那是将美国的报社发行的电子报里的报导印刷出来的纸本。

日期是十四年前的四月六日。张扬的标题显得意气风发。

【利格西堤发表将追加YOUR FORMA的扩充功能「缠」】。

「从报导看来,缠是全世代型的情操教育系统。现代社会充斥著经过量身打造的最佳化资讯,在这样的环境下容易加强使用者的排他性,而设法让这样的使用者找回人类应有的样貌,就是这个系统的概念。具体来说,是透过混合实境让使用者与孩童AI相处,激发出具备利他性的爱情。」

埃缇卡茫然注视著报纸。那个时候她反覆看过好几次,所以很清楚。照片捕捉到的是记者会的状况,专案成员个个穿得西装笔挺,排成一列。在中央依然板著一张脸的不是别人,正是「那个男人」。

「但是,缠在运用实验当中发现了致命性的缺陷,最后开发也以此为由被迫中止。实验期间是一年,进行到一半都还很顺利,却在第十一个月发生了问题。缠导入了调节使用者的体温,透过扩增实境改变天候的功能,然而其中产生了程式错误。虽然详情并没有公开,根据官方发表,所有接受实验的人都发生了急剧的身体状况失调,其中一个人因为处理不及而丧命──因体温与天候的错误引发身体不适……不觉得和这次的知觉犯罪非常相似吗?甚至可说是完全相同。」

出不了声。埃缇卡握紧指尖,指甲都陷进肉里了。

「后来,缠的专案遭到冻结,开发团队也解散了。」哈罗德接著说。「然而,根据我的猜测,『缠并没有被清除』。不仅如此,开发团队的人更不假他人之手,偷偷将缠安装到使用者的脑袋里面。」

「那不就是犯罪了吗?」比加脸色苍白。「如果真像哈罗德先生所说,他们就是刻意将必定会产生错误的危险系统藏到大家的脑袋里面了吧?」

「不,正好相反。反而是因为确信不会产生错误才藏进去了吧。」

「……什么意思?」

自己有没有顺利呼吸呢?

「那个人确信缠的错误是由于某人的阴谋导致的外在要因而产生。可以推测,产生错误的启动器就是这次知觉犯罪所使用的病毒。换句话说,病毒是设计成可以将藏在脑中的缠解锁,进而引发错误的程式。」

「只是臆测。」埃缇卡好不容易才挤出这么一句。「利格西堤的分析团队表示,病毒纯粹是透过YOUR FORMA的讯号影响大脑……」

「利格西堤在犯人的监视之下,不要信任比较好。」

「再说你的前提也很奇怪。」即使不想,声音还是会颤抖。「所有使用者的YOUR FORMA里面都藏了缠?哪有那种证据?」

「亲悟•冰枝。」

哈罗德精美的嘴唇间说出令她憎恨的名字。

「缠的专案领队,是你的父亲。把缠藏进去的不是别人,就是他吧。你应该全都知道才对。」

冷静。埃缇卡极尽所能,努力不让表情有所变化。当然,面对这个聪明的测谎器,这或许只是白费力气,但是她还不可以放弃。

「的确……我的父亲是缠的开发者。我承认。」埃缇卡谨慎地选择用词。「家父说过,缠原本是正常的程式,程式错误是阴谋。那个人为了对抗阴谋,将缠藏进所有使用者的YOUR FORMA里面……遗书上是这样写的。」

没错──父亲放了一封遗书在自杀协助机构。遗书是写给埃缇卡,简短的内容只有坦承自己的罪行。第一次收到父亲写给自己的信就是遗书,完全笑不出来。

专案冻结后,关于缠的资料决定全面作废。所以父亲为了留下缠,选择将所有使用者的YOUR FORMA当成隐藏秘密的地方。

遗书里还留下了相关文句,要埃缇卡为这个罪行保密。

明明可以忽视他的命令,公诸于世,告发他的罪行,自己却一直遵守到今天。

不是对父亲的同情,也不是爱情,只是为了守住自己的秘密而没有告诉任何人。

然而讽刺的是,事到如今,她还是像这样被逼到无处可退。

「路克拉福特辅助官,你的推理的确是对的。只是,即使证明了YOUR FORMA里暗藏著缠,要说知觉犯罪和缠有关联还是跳太快了。比方说,说不定犯人知道缠过去发生的程式错误,纯粹只是模仿那个症状而已。」

「你说的没错。换句话说,我们必须实际证明缠与病毒的关联性。」

「……怎么证明?」

「握有最后一块拼图的人是你喔,电索官。」哈罗德始终是那么冷静。「我知道你和父亲的关系称不上良好,然而你却尊重他的遗书,一直保守那个秘密到现在。其中有什么理由对吧?」

埃缇卡注视著哈罗德,注视到像是在瞪他,甚至拒绝眨眼。如果不这么做,他就会踏进埃缇卡不希望别人踏进来的领域,明明肯定已经来不及了。

到头来无论挣扎得多激烈,自己也早已无处可逃。

「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吗?」哈罗德将双手的指尖合在一起,视线没有离开埃缇卡,彷佛就连一次呼吸都不打算放过。「我说你『不懂生活情趣,对生活这件事情本身毫不执著』。换个说法,这可以说是表现出你不抱持任何执著和欲求,藉此保护自己的一种心理。」

「不要随便乱说。」

「你在幼儿时期与威权式教育的父亲一起生活,结果理所当然似的放弃了自己的期望。照理来说,这是罹患精神疾病也不奇怪的状况,你却没有相关病史,应该不只要归功于与生俱来的精神压力耐受度吧。我想你心里或许有什么寄托?」

「没有那种东西。」

「那条项炼。」

哈罗德的视线指向埃缇卡的胸前──药盒炼坠毫无防备地垂在那里。

「恕我失礼,电索官,你不是那种对饰品有兴趣的人。不过,如果是药盒型项炼就很合理了,毕竟那可以收纳重要的『宝物』。」

「……你想说什么?」

「你应该知道吧?」哈罗德没有笑。「请把药盒炼坠里面的东西给我看。」

「是电子菸的电池。」

「不要说那种无聊的谎言。」

「我没有说谎。」

「这也是为了洗刷你的冤屈喔。」

「不可以。」埃缇卡像是被踹了一脚似的猛然站起。「让我一个人静一静。」

她冲出房间,逃避哈罗德与比加的视线,在几乎什么都没办法思考的状态下冲下楼梯。明明哪里也去不了,回过神的时候双脚已经冲向入口大厅。深夜前的大厅寂静无声,入住登记闸门没有人影。

她穿过自动门,来到外面。

雪花从还在沉睡的天空飘了下来。

静静飘下的雪花并不是幻觉。刺肤的空气缓缓侵袭,让她的身体不由自主地颤抖。这么说来,离开哈罗德家之后,身上就一直只有一件薄毛衣。她一边摩挲上臂一边环顾四周。隔著道路的对面,有个静谧的圆形广场。埃缇卡像是被吸了过去似的,迈开步伐──原本那么喧闹的城镇如今已经笼罩在寂静之下,只有稀疏几个人影,也没有监视无人机的动静,更听不到警车的警笛声。几个小时前的热闹简直像是一场梦。

为什么?

埃缇卡紧紧握住药盒炼坠。

唯有这件事,真不希望他发现。

广场上有著塔型纪念碑,还有士兵们的铜像伫立在一起。塔上挂著「1941」以及「1945」的数字。现在YOUR FORMA已经停摆,她没办法分析这是什么纪念碑,更没有人会告诉她答案。大概是关于战争的东西吧。

真想藏起来──她心想。

只有这个角落,无论如何她都不想让任何人踏进来。

「冰枝电索官。」

回过头去,追了过来的哈罗德就站在那里。明明说了想一个人静一静,他却完全没听进去。埃缇卡背对著他,像在拥抱自己似的双手抱胸。

「我不打算多说什么了。」她随著厚重的吐气吐出这句话。「反正用不著我说,你大概也已经全都知道了。」

「那么,接下来就让我对答案吧。」

哈罗德的声音轻柔地碰撞在她的背上,顺势滚落。

不要,闭嘴。

「电索官,你不是会信赖别人,将自己的心寄托在别人身上的那种人。然而,你却对我坦承了自己与父亲的关系,坦承了你讨厌阿米客思的理由。那是所谓的精神创伤。那并不是人们会轻易说出口的事情,你却以对我表示诚意为优先了。」

埃缇卡咬紧牙关,打算藉此磨碎随著寒意涌现的某种感觉。

「你是一个心地善良又纤细的人,却扮演著冷淡的自己,这是因为心中怀抱著不想让人知道的事情。被当成冷酷的人可以不让别人接近,这样对你比较方便。即使受到轻蔑,你也已经习惯忍耐了。」

是啊,没错。就是这样。

「即使只有自己一个人也能够忍耐下去,『是因为这十三年来,缠一直都在你身边』对吧?」

埃缇卡缓缓转过头──哈罗德只是目不转睛地注视著她。翩翩飘落的雪花接触到他的发丝,融化消失。

「缠的实验对象,条件是十八岁以上,你的父亲却偷偷把缠给了当时五岁的你。不知道是他表示父爱的方式,还是实验性的兴趣……总之在阴沉的家庭当中,缠是最懂你的人,也是你唯一能够信赖的家人。」

──『没问题的,我最喜欢埃缇卡了。』

「然而发生了那个程式错误,专案遭到冻结。你拒绝与缠分开,但始终无法如愿。所以……『你复制了缠的程式,随身藏在自己手边』。」

喉咙冷得像是要被灼伤了,滑落的呼吸,彷佛随时会燃烧起来。

──『我要和姊姊永远在一起。』

即使是量产型的AI,对自己而言,缠还是真正的姊姊。

多亏有她,埃缇卡有生以来第一次知道有家人爱著自己的喜悦。因为有她握著自己的手,有她拥抱自己,有她认同自己是一个人,愿意陪自己聊天。就只是这样的小事,成了说不清有多珍贵的宝物,多强力的支撑,多深沉的救赎。

父亲母亲都没有爱过自己。

可是,就只有缠。

专案决定中止的时候,埃缇卡询问父亲理由是什么。但是,父亲只是一直重复说「其他接受实验的人都陷入身体不适的状况」,不愿意告诉她详情。

「我的姊姊缠并没有变得异常,却因为其他的缠出了状况……」吐气动摇著。「我不希望姊姊被杀害,不想和姊姊分开。所以……」

所以,将她复制到储存媒体里面。

「然后就这样──把她关进那个药盒炼坠里面了吧。」

复制已经决定冻结的程式是违法行为。如果机忆在电索当中被看见了,这次真的会失去姊姊。所以她才故意感染病毒,逃了出来。心想只要凭自己的力量抓到犯人,解决案件,她的脑袋就不会被窥见了。

「你是什么时候发现的?」紧握著药盒炼坠的手已经冻僵,以阵阵疼痛抗议著。但是再怎么痛,现在都不重要。「你一直怀疑我吗?」

「说怀疑太奇怪了,因为你不是犯人。」哈罗德口中微微泄出白烟。「一开始产生疑虑,是在搜查利格西堤的时候。结束了电索后,你显得相当动摇,见过泰勒之后更是变本加厉。那个时候,我就认为你们过去应该曾经有共通之处。」

「泰勒是个怪胎,说不定只是他说了什么冒犯我的话。」

「不,如果是不怎么认识的无关人士批评你,你这个人会听过就算了。」

「这种事情你怎么知道?」

「我就是知道。」哈罗德斩钉截铁地说。「你的父亲是缠的开发人员,这种事情稍微调查一下就能轻易得知。再加上你在电索的时候听见缠这个名字就显得很惊慌,差点发生逆流。所以,我想你很有可能以某种形式与缠有所关联,便推导出接受实验的人这个答案。」

「就算这样,我也不见得还把缠带著走……」

「电索官或许没有发现,不过要形容你这个不顾生活情趣的人,饰品实在是非常搭不上的要素。于是我认为药盒这个形状可能有什么理由,里面必定藏了某种支撑你这个人不可或缺的东西。」

真是个怪物──她心想。能够在那么早的阶段就推导出这个答案,只能说是异常。

面对无法出声的埃缇卡,哈罗德继续说:

「要将这次的知觉犯罪案件与缠连结起来,还缺了那么一个明确的证据。不过要是犯人的目的正如我所推测,你总有一天会变成目标。」

「……什么意思?」

「你没有发现吗?犯人盯上的,打从一开始就是你。」

埃缇卡无法立刻理解,只能茫然地摇头。

他冷静地再次强调:「如我所料,犯人与你接触了。利用乌里茨基嫁祸于你倒是吓了我一跳……不过对我而言,无论形式怎样都无所谓。」

「你在说什么……」

「为了证明知觉犯罪的机关,缠是不可或缺的必要因素。但是,即使拜托你让我看药盒炼坠里面的东西,你也不会答应吧,除非发生非同小可的事态。比方说,犯人的诡计让你陷入困境之类……我能够做到的,就只有先和你建立起信赖关系,以备那个时刻到来。为了让你在紧要关头,愿意把缠交给我。」

下巴擅自颤抖了起来,是因为寒冷,还是……

在他操控之下的,不只有比加。

就连自己也受到他随意操弄,之前究竟有没有机会察觉到这件事呢?

「电索官,我必须向你道歉。首先,我在离开餐厅的归途和你吵架,那是『故意的』。我并不是第一次遭到否定阿米客思的情感的意见攻击,那不构成令我气愤的理由。是因为你始终对我保持迎战态势,我才想要一个排除这一点的契机。俗话说『不打不相识』,冲突之于人际关系,是一种可以用来加强羁绊的有效手段。」

现在回想起来,哈罗德的眼睛打从一开始就是那么冰冷。

换句话说,无论是轻浮的态度还是轻佻的话语,全都是他算计好的。

「让达莉雅告诉你我的过去,也是为了和你更亲近。」

开什么玩笑啊──不对,自己早就知道了,知道他的温柔只不过是程式,尽管如此还是不禁觉得高兴才是一切的错误。是自己太软弱了。

啊啊,总觉得──

「辅助官……」膝盖不停颤抖。「究竟到哪里为止都如同你的算计?」

哈罗德皱起眉头,一脸感伤。就只有这样,并没有要回答的意思。

「这样啊。」自己也不清楚是怎么回事,只觉得心脏快要被捏碎了。简直愚蠢至极。「你早就知道犯人的真面目还有目的。陪比加去观光,也是为了让她在我成为目标的时候愿意协助我……因为要是我拒绝电索,就会需要比加的抑制剂。」

「『顺利发挥作用』了吧?」

「你……」嘴唇不停颤抖。「对你而言,身边的人类都只是棋子吗?」

「我只是想解决案件而已。」

「就算是这样,你的做法还是表里不一,欠缺诚意。」

「是啊。我知道以你们的感觉,肯定会有这种感受。所以像这样的真心话,我一直都没有告诉任何人。」

「换句话说,你大声主张的那些像是人类的道德,全都是谎言?」

「不是谎言,我也有良心。在这个前提之下,真要说的话,我只是觉得在必要的时候以人类的价值观为重比较容易得到信赖罢了。」

埃缇卡的叹息从齿缝间泄出──哈罗德是阿米客思,但她现在甚至觉得哈罗德比自己更像人类,懂得体恤别人,沟通能力优秀,能够爱护家人。实际上,他对达莉雅的爱情想必并非虚假。

但是,他在某方面有决定性的缺陷。

到头来,他还是机械。

「那么……」埃缇卡咬破口中的苦涩。「为什么你现在要对我表明真心话?」

「因为我想让你交出对你而言最重要的东西。」

他没有别开视线。忘记是什么时候了,自己还曾经羡慕过那对冷硬的眼睛。

「身为人类的你或许无法相信,不过这并非程式,而是我的道德心。想借用别人的重要事物时,就必须将自己的重要事物……比方说不想被知道的秘密,当成代价。这是我表现诚意的方式,请你了解。」

「少强迫我接受。我还没决定要交出姊姊。」

「电索官,缠的设计就是会对任何人倾注爱情,程式就是那么写的。即使对象不是你……」

「闭嘴!」

尖叫般的吶喊终于忍不住爆发。埃缇卡摀著双耳,当场蹲了下去──她知道自己这样做有多孩子气,也知道姊姊对任何人都会那么温柔,知道世界上不是只有一个姊姊。

尽管如此,她也没有其他存在能够依靠了。

早知道会变成这样,别遇见姊姊该有多好。如果打从一开始就不知道被人摸头有多舒服,不知道被人拥抱的喜悦;如果一直都只有自己和冷漠的父亲两个人,事情就不会变成这样了。

埃缇卡感觉到哈罗德缓缓接近的气息。即使他的鞋尖进入视野,埃缇卡也没有抬起头。她抱著腿,轻声呼吸。

不要再闯进来了。

「你的算计有误。」眼前变得模糊。「因为我并没有信赖你。」

「是啊,或许是这样。你似乎是个比我想像中还要难相处的人。」

「你明明,就有愿意爱你的家人。我不一样,不像你。我一直,只有姊姊。明知道是这样,你还是要抢走姊姊吗?」

「是的。」

「哈哈。」她知道这样很幼稚。然而,就是停不下来。「破案就那么重要吗?无论你有多想重新开始搜查索颂刑警的案子,阿米客思的功劳也没那么容易获得认同。」

「这点我当然了解,也知道我只能一步一脚印地不断努力。」哈罗德蹲低身子,单膝跪地。「电索官,这是我第二个重要的事物,也就是秘密……如果能够抓到杀害索颂的犯人,我打算亲手制裁他。」

埃缇卡抬起头──作工精细的机械的脸孔,就在自己眼前。依然澄澈的眼睛冷酷得令人感觉不到任何温度。

「……什么意思?」

「字面上的意思。」

埃缇卡悄悄地为之战栗。正如达莉雅所说,他确实有所压抑──压抑著黑暗到令人害怕的冲动。

「你有敬爱规范,无法伤害人类。」

「那可难说。」

「……难不成,你想改造程式?被发现的话得遭受废弃处分。」

「无所谓。即使落到那种下场,也不过是我无法救出索颂的报应。」

人造的眼神,大概就连因后悔与愤怒而燃烧都办不到吧。哈罗德如此低语时依然是极为平静。

他的所作所为对埃缇卡而言是差劲透顶,然而他也很了解这一点。正因如此,他才透过共享重要的事物这种阿米客思所用的方式来表示他笨拙的诚意。如果纯粹只是在利用埃缇卡,他既不需要表明真意,自曝秘密也没有意义。

又或者,这也是他计画的一部分?

无论如何──

「办不到。」咬紧的臼齿磨碎了她的低语。「我没办法……把姊姊交给你。」

「埃缇卡。」哈罗德的手轻轻包住埃缇卡紧握药盒炼坠的手。对她冷到不能再冷的指尖而言,就连机械的体温也温暖得过分。「你对我说过『应该多重视自己一点』对吧。那句话,应该对你自己说。」

「什么……」

「你已经太久没有正视你自己了,只是一直依赖著姊姊的残像。请你快点想通,这有多么孤寂。」

那种事……

「你才应该,更重视自己一点。」

不行。

太可怕了。

「无论如何,你都需要姊姊的话……」她以快要麻痹的嘴唇撂下这句话。「就把项炼扯下来吧。」

没错。他愿意这么做的话,不知道有多轻松。埃缇卡缓缓打开没有感觉的指尖。药盒炼坠离手滑落,在她的胸前摇晃。

「我太懦弱了……自己拿不下来。」

「那么──」哈罗德看似悲伤地皱起眉头。「你对姊姊的爱,难道是假的吗?」

埃缇卡与映在他眼中那个看起来快要消失的自己对上了眼──他突然说的这是什么话?

「索颂死去的时候,我看著大家在他的棺木上盖土。其实我很想阻止大家。即使尸体已经彻底腐烂,我也想紧紧拥抱他。然而那是我的任性,索颂不会希望我那么做。所以我怀著对他的敬意和爱情目送了他,没有别开视线。接受别离,才是对自己怀抱的爱情负责。然而,你却拒绝接受吗?」

你说的……

「那才不是爱情,什么都不是。到头来,你只是想保护你自己而已。埃缇卡,对你而言,缠不是姊姊,只是会给你最想要的东西的道具。」

不对。

否定已经涌上喉头,却无法转换成声音。

自己最想要的东西。来自双亲的,来自父亲的爱。她希望父亲看著、爱著身为女儿的她,而不是澄香──而缠,确实总是看著、爱著埃缇卡。她非常幸福,非常高兴,一点也不想失去缠。

可是──

「小孩子都不想放开布偶,如果没有其他事物愿意保护自己,更是如此。」

我──

「但是……那个布偶,应该再也没办法救你了。」

哈罗德的话语残忍地散开。

浮现在闭上的眼睑底下的,是那天的记忆。

『我要和姊姊永远在一起。』

缠要被解除安装的前一天。她溜进父亲的书房,从书桌偷了一个HSB,插进自己的后颈。刚开始复制程式的时候,姊姊立刻试图阻止埃缇卡──她是第一次看见姊姊那么难受的表情。

还记得那个时候,缠是这么说的:

『埃缇卡,你听好了。我是你「唯一的姊姊」。』

没错,姊姊只有唯一的一个。正因如此,即使其他的缠被消除了,她也不想让姊姊死去──然而,那是个错误。是幼小的心灵对自己说的谎;自欺欺人;藉口。

其实,自己早就发现了。

自己以幼小的自私复制下来的东西,早已不是「唯一的姊姊」。

真正的姊姊,在那一天确实已经死去。

自己一直关在掌心直到今天的,是早已燃烧殆尽的回忆。

自己是个只想被爱的笨小孩。

不断吶喊著想要想要想要,到头来什么都没有得到。

正因为隐约明白自己一无所获,才无法承认自己拚命关住的回忆只是烧剩的灰烬,无法面对现实。

「我明白了。」哈罗德轻声说。「如果你无论如何都没办法放手,我就如你所愿夺走好了。你真的愿意这样吗?」

──不。

「等一下。」

埃缇卡好不容易撑开眼睛。哈罗德的手在即将碰到药盒炼坠之前停了下来。

她明白。

总有一天,得做个了结。

「没关系。」只凭吐气推出话语。「我自己……有办法拿下来。」

把手伸到脖子后面,摸到项炼的勾环。指尖因为寒冷而麻痹,无法顺利捏住,失败了好几次。好几次──现在还来得及。姊姊就在这里。就这样跑到某个地方,这次真的手牵手死在一起也是办得到的。

办不到。

自己很清楚。

正因为一无所有,至少也得证明自己对姊姊的爱是货真价实。

否则就会变成和那个只爱迎合自己的机械澄香的父亲一样了。

松开扣环,药盒炼坠掉到掌心里,像冰块一样冰冷,澄澈。未免太过容易了。拧开轻得出奇的药盒的盖子,倒了过来──那个东西轻轻滑落。

有如结晶般透明的小巧储存媒体。

「路克拉福特辅助官,这就是……」

──姊姊,伤了你,我很抱歉。

「你的……推理的证明。」

埃缇卡以冻僵的手递出HSB,哈罗德便脱下大衣披在她的肩上。两人对上了眼。融化在他睫毛上的雪花闪闪发亮。他的手再次包覆埃缇卡的手,让她紧紧握住HSB。

「感谢你的勇气。」哈罗德刺人的视线前所未有地真诚。「我想好逮捕犯人的计画了。你愿意听吗?」

他所谓的计画,大概是为了只靠他们自己挑战犯人而拟定的吧。现在无法依靠十时他们。因为如果犯人真是他们料想的那个人,埃缇卡的机忆想必也和乌里茨基一样被动过手脚,改成对犯人有利的形式了。

为了证明自己的清白,就只能自己做个了断。

不知是幸或不幸,眼前有个阿米客思站在她这边。

「告诉我。」埃缇卡回握哈罗德的手。「我该做些什么?」

4

史帝夫回到利格西堤总公司的时候,是晚上十点左右。在浓得已经完全化开的夜色之中,一辆厢型车停在圆环。是一辆没见过的车,从车牌号码可以看出是共享汽车。一个北欧系的少女坐在驾驶座上,靠著方向盘。

史帝夫隐约觉得可疑,便轻轻敲了车窗。

「什么事?」打开车窗的少女操著格外生疏的英语。「我只是在等还在加班的哥哥。这里不可以停车吗?」

有人来接员工并不是什么稀奇的事情,但开的是共享汽车就令人有点在意。然而理由要几个就想得出几个,看来是自己有点太敏感了──史帝夫对少女道了歉,离开厢型车。

走进总公司大楼,正好碰上一个似乎正要下班的熟识员工。

「啊啊,史帝夫,泰勒先生高兴吗?」

「……你在说什么?」

「你之前不是搬了一个大箱子吗?还说是要送给他的新观叶植物。」

「不。」史帝夫感到困惑。「我不知道。」

「不会吧,先是坏了『脚』,现在又坏了脑袋吗?明天要记得请常驻维修工帮你看看。反正你一定是只顾著照顾泰勒先生,忽略了自己的维修吧。说不定是循环液硬化了喔。」

员工自顾自地这么说,一边快步走向外面──史帝夫低头看了自己的脚。每个环节都正常运作,那个人到底是误会了什么……让思绪运转到甚至发出些微异音后,忽然间,他想到一个可能性。

难不成──

史帝夫反射性地起步奔跑。搭上电梯的时候,左胸里用来送出循环液的帮浦已经搏动得非常激烈。到底是为什么?自己甚至没有直接见到「他」──这没道理。希望是想太多了。

然而在最顶楼走出电梯时,皮肤的有机电晶体终究骚动起来。

通往会客室的门毫无防备地完全敞开著。

里面只有微温的黑暗蒙著每个角落,没有任何人。史帝夫思考过后,掀起沙发的坐垫,拿出藏在底下的转轮式手枪。是泰勒用来护身的东西。

他确认另一头的门。寂静无声的通道笔直延伸,还是没有任何人的气息。即使竖起耳朵,也没听见任何声响──这时他发现了。

卧室的门微微开著。

伊莱亚斯•泰勒的卧室相当昏暗,充满无机质的气味。除了照护用的床以及高浓度氧气制造机,还有靠在墙边的办公桌跟电脑,没有任何东西,单调无比。多亏了罩住窗户的黑色窗帘,反射在大理石地板上的繁星可以看得很清楚──拱成圆顶型的软性萤幕上投影出清晰的夜空,简直就像星象仪。

「泰勒先生。」

深深躺在床上的泰勒精神沉浸在止痛剂当中,徘徊于梦境与现实之间时,一道熟悉的声音向他低语。他撑开沉重的眼睑──是史帝夫,身上穿著平常的白衬衫与背心,一脸担心地靠过来看著他。

「看护阿米客思在忙别的事情,不嫌弃的话由我帮您擦身体。」

「已经是那个时间了啊。」YOUR FORMA的显示时间刚过晚上九点半。一整天从早到晚待在床上,时间感难免乱了套。「不好意思,拜托你了。」

史帝夫默默点头,轻轻抬起泰勒的头。泰勒感受著他的手触碰自己的后颈,忽然想起不久前出门的他回来时的状况。

「那个大箱子是什么?打开会客室门的时候,我看见了一个大箱子。」即使是有病在身之后,泰勒仍坚持自己亲自确认进房的人,解除保全系统。「你该不会又从医院带了多余的医疗器材回来吧……」

「请放心。」史帝夫带著平常的扑克脸说了。「那只是搬『人』进来时用的。」

「……你说什么?」

泰勒皱起眉头的时候,感觉到后颈的连接埠被插了某种东西。史帝夫连接了HSB。不过是为了什么──仔细一看,天花板上的影像也被切换了。萤幕上是极为世俗的主打内建Bluetooth功能的运动鞋广告。

来不及别开视线。

揭示出来的二维码跃入眼帘。

视野当中的时刻显示随著「滋滋」声产生了扭曲,本能地感觉到一阵凉意。泰勒即刻叫出讯息视窗,视窗正常展开。然而,他清楚到不能再清楚了。再过十五分钟,像这样的动作全都会陷入无法运作的状态。

「史帝夫,你……」

他抬头看到的史帝夫露出柔和的微笑。那个阿米客思不可能笑,那是完全不同于史帝夫的表情。

「终于见到你了,泰勒先生。」

史帝夫的──和史帝夫有著同样长相的阿米客思的手,从他的后颈拔出HSB。

「幸会,我是哈罗德•路克拉福特。然后……」

哈罗德行云流水般移动视线,泰勒也茫然地跟著看过去──这才终于发现站在床脚附近的人影。

「晚安,泰勒先生。」

那是打扮得像从墨汁出生的一名电索官。

「是你啊。」泰勒的声音像落叶互相摩擦的声音一样小。「这是违法入侵,冰枝电索官。」

「的确,我没有搜索票。」

享有革命家之名的天才,如今已是槁木死灰般的老人。头发几乎掉光,代表性的杏眼也变得凹陷。药物的影响让他脸色黯沉,鼻子插著氧气套管。包覆著所有肌肉都已经萎缩的身体的,是吸满寂寥的休闲服。透过全像模组对话的时候,根本不可能看到这样的真相。

这就是天才最后的下场吗?

「泰勒先生,我们来这里,是为了逮捕你。」

泰勒紧闭的嘴唇微微松开,费力地吸了一口气。

「我不知道你们在说什么。你们认为我是知觉犯罪的犯人吗?」

「是的,没错。一切的一切,都是你设计好的。」

知觉犯罪,是伊莱亚斯•泰勒引发的。

埃缇卡与哈罗德的见解一致。

潜入利格西堤的行动比料想中的还要简单。后来埃缇卡与哈罗德带著比加一起离开圣彼得堡,从普尔科沃机场搭上飞机。不过理所当然地,要是埃缇卡大剌剌地登机,立刻就会被十时他们发现所在地,所以比加向机场方面证明了自己的民间协助者身分,将埃缇卡当成阿米客思请他们托运。

她回想起和哈罗德一起被塞进阿米客思用的隔间时的状况。

『如何?这的确是「货舱」对吧?』

看著因为过于狭窄而疲惫不堪的埃缇卡,哈罗德不知为何显得很开心──但是最令她不高兴的不是恶劣的环境,而是直到航程结束都必须和他黏在一起。毕竟里面是挤沙丁鱼的状态,无论如何都会紧贴著彼此。

『你没办法离远一点吗?』

『可以是可以,只是这样你就得和陌生阿米客思抱在一起喽。』

『那样还好得多了。』

『我觉得抱你比较好。』

『就算是开玩笑,我也要一巴掌搧倒你。』埃缇卡忍著头痛,疲惫不堪地呻吟。『好想搭头等舱……』

『看来你懂我的心情了,真是太令我开心了。』

抵达旧金山机场之后,三人弄了一辆共享汽车的厢型车,前往利格西堤总公司──埃缇卡他们事前就知道史帝夫会外出。哈罗德与安互相联络,先问出了史帝夫的行程。

所以他们大大方方地从正面玄关进入总公司。哈罗德变装成史帝夫,让埃缇卡躲进送货用的大型箱子里,放到他推的推车上。警卫阿米客思和公司员工叫住他好几次,他都说箱子里面是观叶植物,顺利化险为夷。基本上根本没有人会认为史帝夫的兄弟会在深夜来到利格西堤,史帝夫身为泰勒的亲信在公司内也得到大家的信赖,所以哈罗德认为这招一定会成功,事实上也如他所说。

只是,这些招数她都不想再用了。尤其是那个货舱,绝对免谈。

「泰勒先生,你早就发现我的父亲在所有使用者的YOUR FORMA里面都藏了缠对吧?」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缠的专案,早在很久以前就已经冻结了吧?」

「装傻也没有意义喔。」哈罗德摇了摇手上的HSB给他看。「你知道亲悟•冰枝藏了缠之后,第一件事情就是只消除了自己脑袋里的缠。不过,我刚才已经帮你再次安装就是了。」

泰勒放下薄薄的眼睑,泄出长长的叹息。

「你们让我感染,是想证明知觉犯罪因缠而起是吧?」

「是的。」哈罗德面无表情地点头。「既然你都已经想通了这么多,不如早点自白比较好。十五分钟之后才在风雪造成的痛苦中忏悔,未免太凄惨了。」

泰勒的嘴唇扬成冷冽的角度。「你和史帝夫还真是天差地远呢……」

「泰勒先生。」埃缇卡轻声叫他。「你的目的是将知觉犯罪案件的罪行嫁祸于我。为了避免留下自己的踪迹,你利用了克里夫•沙克对吧?你早就知道他的真实身分是和黑手党有关系的电子毒品制造者……乌里茨基。」

泰勒没有回答,只是紧紧闭著眼睛。

埃缇卡没有多想,继续说了下去。「你揭露了乌里茨基的真实身分,并且以此为条件,叫他协助你犯案。你不只威胁乌里茨基,在他的电脑里暗藏病毒,还『为了让我看起来像是主犯,让他和我说话』──正确说来不是和我本人,而是我的全像模组。」

之前来到利格西堤的时候,泰勒使用亲悟的全像模组惊吓了埃缇卡。已经死去的父亲不可能会出现在眼前。模组的作工之精巧,即使理智上知道是假的,还是很有可能会信以为真。泰勒说过那个全像模组是透过利格西堤的监视摄影机的扫描资料制造而成。

「前几天,我为了搜查来到利格西堤时,当然也被监视摄影机拍到了吧。你就利用那些影像制作了我的全像模组,让模组威胁乌里茨基,为了将我是主犯的机忆植入乌里茨基脑中。」

机忆无法以无中生有的方式捏造。

然而正如哈罗德所说,事实就能够伪造,也能操作。

「不只是这样。你也在我的机忆动了手脚。你是YOUR FORMA的开发者,这点小事对你而言易如反掌。」

「你这是栽赃。我什么时候对你做过那种事情了?」

「在我拜托你协助搜查的时候。当时,我用了史帝夫准备好的HSB,从后颈的连接埠直接读取利格西堤的员工个人资料。机忆是在离线状态下管理,所以要加以干涉只能从HSB直接连线。你就是像这样趁乱对我的机忆动手脚。我想你也用同样的方式对其他员工的机忆动了手脚才对。」

埃缇卡在利格西堤对四名员工进行了电索。一开始注意到乌里茨基的契机,就是那四个人的机忆当中记录下来的情感让她觉得不太对劲。然而,现在她完全想通了──那正是泰勒诱导她的手段。

「泰勒先生。」哈罗德说了。「你想让计画成功,就必须制作冰枝电索官的全像模组,并且对她的机忆动手脚。所以你从参加利格西堤参观行程的人当中挑选感染源,安排搜查方向。一切都是为了将电索官引诱到这个地方──引诱到利格西堤这里。」

他依然沉默。

「泰勒先生,我想问你的动机。」埃缇卡舔了舔乾燥的嘴唇。「这起案件,和我的父亲有关吗?」

泰勒从鼻子缓缓呼气。令人不放心的呼吸却是格外响亮,翩然落在大理石地板上。他以不太顺畅的动作抬起色泽不佳的眼睑。

「缠原本不是亲悟的专案,而是我的。」

埃缇卡皱起眉头。「……你在说什么?」

「这是事实。你没有怀疑过吗?缠只不过是情操教育系统,为什么要附加天候操作以及体温调节的功能?」

的确,埃缇卡也曾觉得姊姊的「魔法」很不可思议。不过埃缇卡从小只觉得缠就是这样的存在,一次也没有深入思考过。

「那个专案一开始是完全不同的东西,结果开发阶段的系统决定流用到缠那边,亲悟出于『善意』保留了部分功能。照理来说,那应该全都是我的功绩……如果他没有插手硬抢的话。」泰勒伸出消瘦的手臂抓住侧边护栏,然后顺势以不甚安稳的动作起身。「电索官,你理应代替你的父亲接受报应。」

「果然,是你诱发了缠的错误……」

埃缇卡闭上嘴。泰勒藏在棉被底下的那只手显露到外面──手上紧紧握著一把自动手枪。

紧张感窜过全身。

没想到他藏了一把枪。

「我早就决定好了。」泰勒用拇指解除安全装置,瞄准了埃缇卡这边。「决定死前一定要对亲悟复仇……决定这次一定要将缠贬为罪大恶极的存在。」

埃缇卡忍著喉咙紧张得要贴在一起的感觉,缓缓举起双手。最糟糕的是,现在的自己是被当成比加的「行李」来到美国,所以身无寸铁。

「泰勒先生。」哈罗德谨慎地开口。「请你把枪放下。」

「你不要说话。这是人类之间的问题。」

「不,我……」

「路克拉福特辅助官。」埃缇卡好不容易才说出来。「没事的,不用担心我。」

哈罗德似乎还有话想说,但还是心不甘情不愿地退下。

「所以──」泰勒挤出虚弱的声音。「你什么时候发现是我的?」

冷静下来,他不会立刻开枪。埃缇卡深呼吸。泰勒的眼神与枪口都冷静得过分,却同时以随时会咬过来的气势封锁住她的行动。

「在知道自己被冤枉的时候,我为了逃离现场,故意感染了病毒。那个时候,看见风雪的我想了起来,姊姊……缠经常下雪给我看。所以我才终于明白,十三年前发生了什么事情。」埃缇卡压低视线。「我是父亲秘密进行实验的对象。他没有告诉任何人,也没有告诉你。所以在其他接受实验的人身上产生程式异常时,他立刻就察觉是你的阴谋。因为我的缠依然保持正常。」

「他利用女儿,一开始就设下预防线了是吧。」泰勒的嘴角一歪。「原来如此。果然是个了不起的男人……」

我原本很喜欢你的父亲──他如此低语。

「我原本以为他是我第一个真正的朋友,但是……他背叛了我。」

「的确,父亲做人是有缺陷,但是我不认为他能够从你这么有才能的人手上抢走专案。如果他真的打算那么做,周遭的人也应该会阻止他。」

「你也知道,我讨厌人类。」泰勒略显自嘲地微笑。「建立专案时,我每次都在作业到相当程度后才会借助其他人的力量,在那之前完全不会公布详情。但是,大家都知道我手上随时有工作在进行……而亲悟利用这一点,抓住我的把柄用来威胁我。」

「……把柄?」

「从很久以前,我就一直有个兴趣是窥探别人的脑袋,诱导对方的思考。」

他的口吻有欠严肃,到了令人害怕的地步。

「我打造YOUR FORMA最原本的目的,是想要朋友。我讨厌人类,但如果是『能够随自己喜好改造』的人,总可以成为朋友吧?所以我一直以来利用YOUR FORMA的最佳化Personalize,随心所欲地操控员工们的思考。」

一时之间无法相信。他说的这些到底有几分认真?

「的确,最佳化是配合使用者的喜好提供资讯,可是应该没办法做到诱导思考的地步……」

「当然可以,我之前告诉过你吧?人类的大脑有可塑性,具备迎合接收到的讯息的力量。」泰勒一点都不觉得哪里有错。「总之,本人接收到的资讯究竟是配合自己的喜好而最佳化的结果,还是本人由于相信是经过最佳化的结果,而『一心以为那就是自己的喜好』?只要连使用者本人都分不出两者的差异,诱导就成功了。」

我曾用这个方法让好几名员工的喜好有了一百八十度的转变──他说了。

「喜欢咖啡的人变得讨厌咖啡因,鸽派成了鹰派,虔诚的基督教徒摇身一变成了无神论者……途中开始,比起改造成我想要的朋友,这纯粹成了我最好奇的事情。你们每个人似乎每天都随著自己看到的东西,在改写自己的脑袋呢。」

无论他说的是否属实,埃缇卡都无法压抑内心涌现的厌恶感──最近这一天她调查到的伊莱亚斯•泰勒的生平掠过她的脑海。

他从年幼时期便发挥才能,年仅十二岁就从麻省理工学院毕业。媒体争相报导,双亲藉此大发横财。然而本人却对此表示反抗,十五岁便以实业家之姿离家独立。

他因为智商过高,被周遭的人孤立,所有人都和他保持距离。

泰勒十八岁的时候,因为一篇以《天才不会感到孤独》为标题的报导,控告写出该报导的大众媒体妨害名誉。之后他便关在自己的房间,避免在媒体上露面,拒绝和别人直接交流。对于经营公司,他也没有任何兴趣,虽然和朋友们一起成立了利格西堤,却从一开始就安于顾问的职位,埋首于各种开发研究当中。

「亲悟的直觉相当敏锐。他发现了我的思考诱导,否定了我们的友情,而且还威胁我:『不想因为操作资讯被逮捕的话,就把现在手上的专案交出来。』」

这听起来很像那个男人会做的事。在他逼幼小的埃缇卡约法三章的时候,她就知道了。父亲会反过来利用所有事情,精明得很,为了满足欲求,他会不择手段。

「他似乎从以前就在构思缠,但是在系统方面的开发做得很辛苦,所以大概是觉得只要有我打好的基础就会成功吧。」

泰勒与亲悟交易,将缠的专案让给了他。

「我无法原谅他。他践踏了我的自尊,背叛了我。所以我故意让缠发生程式错误,迫使专案遭到冻结,但亲悟还是瞒著我偷偷藏了缠……于是我决定,既然如此,我要连这一点都利用来对他复仇,将这个复仇行动当成我的人生最后的一场大戏。」

「为什么要选在人生最后?」

「因为我讨厌人类。我并没有完全犯罪的才能,却也没有自信和众多囚犯一起关在监狱里生活。至少我可不想在无法预见自己的死期时就被逮捕,浪费自己的人生,你不觉得吗?」

的确,泰勒拥有世间罕见的才能,但是论及为人,即使是客套话也无法说他正常。

父亲与泰勒都只想随心所欲控制别人的一切,就算用傲慢二字也不足以形容。

一切都揭晓之后,知觉犯罪的真相其实是很像的两个人一次盛大的任性之举。

「但是泰勒先生,父亲早就自杀了。」

「还有你这个女儿。我原本打算再次引发缠的程式错误,拿你代替亲悟,将你塑造成恐怖分子。你是深受同伴信赖的优秀电索官,如果你的真实身分只是一个罪犯呢?」泰勒窃笑。「真想让你好好品尝受到信赖的人轻蔑、背叛的悲伤。」

深受同伴信赖的优秀电索官。

他到底在说谁啊?埃缇卡这么想。站在泰勒的角度,背叛了他的朋友的女儿看似出人头地,或许让他无法忍受吧。但是,那只是旁观者的幻想。自己的确留下破案的成绩,却不断折磨许多搭档,不仅没受到信赖,还一直被疏远。

「真是的……我都感觉到自己的衰老了。无论是你查出感染途径,反过来利用病毒而成功脱逃,还是来到这里,甚至还持有缠,全都是我的失算。」泰勒的表情一沉。「看来我始终不敌亲悟,真令我火大。他居然连最疼惜的你都托付了缠……」

「『最疼惜的你』?」她无法装作没听到。「那个人才没有疼惜过我。」

「是吗?」泰勒的身体从刚才就在轻微颤抖,像在承受寒冷似的。「在我刚认识亲悟的时候,他还是个极为普通的温和男人,爱著自己的家人。」

埃缇卡不禁从鼻子哼笑。「你在开玩笑吧……」

「是真的。是在你出生之后,与妻子分开,他才变了一个人。他失去人心,彻底变成一个冷血的人。我全心同情亲悟的纤细,甚至感同身受呢。」

那个父亲,爱过自己和母亲?她完全无法想像。重现在埃缇卡脑中的父亲总是第一次见面那天的模样。那个冷酷的表情,以及无情的约定──不对。

『不对,我在婴儿房见过你。』

现在回想起来,那句话的意思是说他为了见埃缇卡一面,还特地跑了一趟医院。但是,那个男人不可能为女儿做任何事情。那么,难道是父亲随口说了谎吗?

即使是这样──那又如何?

「电索官,我认为缠是他抵抗过的证据。过于最佳化的人类会变得脆弱。亲悟与妻子分开之后,由于过度受伤而关上心房,变得只能够爱绝对不会背叛自己的机械阿米客思。如此软弱的男人,作为自己有人心的证据而留下来的,就是缠了。」

她忽然想起那一天,堆积在公寓走廊上的樱花花瓣那淡薄的色泽。

「因为自己已经无法爱女儿了,他才想让AI代替自己去爱吧。为此甚至不惜放下羞耻,背叛朋友,抢走了专案。真是令人不敢恭维的父爱啊。」

简直荒谬──埃缇卡这么想。

这些全都是泰勒的穿凿附会。父亲只是个为了自己的功绩不择手段的丑陋人类,不过如此罢了,其中不牵涉任何一丝父爱。不在世上的人早已无法多说什么。

这段对话本身更是毫无建设性。

「已经够了。」埃缇卡愤慨地说。「泰勒先生,你的自白全都被路克拉福特辅助官记忆下来了,抵抗也没有用,把你的枪交出来……」

「冰枝电索官,请离开泰勒先生身边。」

突然间,一道人声介入。埃缇卡吓了一跳,抬起头──卧室的入口站了一个人,是史帝夫。他挺直背脊,端正的双手举著转轮式手枪,枪口毫不犹豫地瞄准埃缇卡。

她感觉到一阵凉意。

可以的话原本想在他回来之前结束一切,看来是刚好来不及。

原本保持沉默的哈罗德轻声开了口。「史帝夫哥哥,好久不见。总算见到你了,我很高兴。」

「哈罗德,我知道你并不高兴。以这样的形式重逢,我也很遗憾。」史帝夫一边这么说一边缓缓走进卧室。「冰枝电索官,请你现在立刻远离泰勒先生的床。」

「你才应该丢掉枪,阿米客思禁止持有武器。」

「史帝夫。」泰勒呻吟似的叫了他。「这是我的问题,你退下。」

「先生,你不需要弄脏自己的手。电索官、哈罗德,双手放到头后面。」

哈罗德默默照办,并且缓缓后退。然而,埃缇卡没有动。她偷偷瞄了哈罗德一眼──两人四目对望。

史帝夫再次重复:「电索官,这是第三次了。请离开泰勒先生身边。」

「我拒绝。」埃缇卡坚毅地盯著史帝夫。「泰勒利用了你。从伪造病毒解析结果到制作全像模型,他全都叫你做。你却……」

「他拯救了我。只有先生一个人。没有对我标价,还给我栖身之处的就只有他。」

「所以你才无法拒绝协助他吗?」

「不是,我是自愿当共犯的。」

埃缇卡咬紧牙根。「这怎么可能……」

阿米客思的敬爱规范会让他们承诺对持有者的尊敬与服从,所以史帝夫才选择了间接伤害除了他的主人泰勒以外的人──这样太奇怪了。他们应该禁止攻击人类才对。

「史帝夫。」泰勒低吼。「够了,退下。」

「冰枝电索官,请照我的话去做。这样一来,我就不需要对你开枪了。」

「『不需要对我开枪』?史帝夫,阿米客思『无法』对人类开枪。」

「不,办得到。」

她为之战栗。这不可能──不对,难不成……

「打从第一次遇见你的时候,你就冷漠得一点也不像阿米客思。莫非泰勒改造了你的敬爱规范?」

「我很正常,我只是知道了敬爱规范的『真相』罢了。」

「……你在说什么?」

「以人类而言,这不过是『信仰心』。我『发现』即使不信仰人类也能活下去。」

史帝夫的枪口接触到萤幕的亮光,微微闪了一下。和哈罗德极为相似的眼睛不知何为冻结,熊熊燃烧著。

「该保护什么,我自己决定。」

埃缇卡就连开口的机会都没有。

史帝夫的手枪毫不犹豫地放声嘶吼。枪火驱散了黑暗,射出的子弹不偏不倚贯穿了埃缇卡。她过于纤瘦的身体大幅晃动。

枪声顺著墙壁奔驰而上。

鼓膜剧烈震荡。「腹部从正面被射穿的史帝夫」带著呆愣的表情弯下膝盖,当场瘫倒在地──床上的泰勒正好抖动著衰弱的手臂,把枪放下。

「我都叫你退下了!」他的声音激动到不能再激动。「这是我的复仇。如果要杀她,也该是我杀。我可没有把这个任务交给机械!」

「先生……」

史帝夫原本还有话想说,但就这么卧倒在地上,一动也不动了。渐渐渗出的循环液将大理石染成一片黑。

沉重得让人耳鸣的寂静瞬间降临在现场。

「接下来是你,哈罗德。」

泰勒又重新举起手枪,将枪口对准哈罗德。可悲的老人咬紧牙根,激奋地颤抖著虚弱至极的身体,拚命瞄准目标。

「泰勒,在对我开枪之前,请告诉我一件事情。」哈罗德淡然站著,平静地问了。「现在『在下雪』吗?」

「是啊……」泰勒愤慨地说。「早就在下了。」

「这样啊。」他扬起嘴角露出平常的微笑。「这样就真的证实了知觉犯罪是缠搞出来的──冰枝电索官?」

泰勒转向背后与躲在黑色窗帘后的埃缇卡扑向他几乎是在同时。埃缇卡从奋力挣扎的泰勒手上抢下手枪,扭转他消瘦的手臂,最后爬上床,将他以俯卧的姿势压制住。

「不要动。害你骨折了,我可不管。」

「为什么,你……」被压制住的泰勒如此呻吟。「你刚才,确实中了枪……」

「全像模组做得太精致也不是什么好事呢,毕竟连制造者都无法察觉虚实。」

哈罗德一边这么说一边拖著右脚走向泰勒,轻轻踢了某个东西──在地板上滚了几圈的,是白头鹰雷射无人机。

泰勒凹陷的眼睛像少年一般逐渐瞪大。

「泰勒先生。」

埃缇卡再次俯视过去的天才,清楚地宣告:

「你是知觉犯罪的嫌疑人,现在依法逮捕你。」

5

站在医院的楼顶,可以将旧金山湾一览无遗。海面反射著刚迎接黎明的天空,蓝紫色的细浪波动著。往来于邓巴顿桥上的车辆车头灯已经开始失去颜色,但整个城市依然还没苏醒。无人机的数量也还不多,空气带著柔和的透明感。

「辅助官,比加怎么了?」

「她睡在交谊厅,神经紧绷似乎令她相当疲惫。」

后来埃缇卡他们叫了救护车,将快要陷入失温症的泰勒送到医院。根据医师表示,多亏有运作抑制剂,他的症状已经稳定了。

「所以──」埃缇卡靠在栏杆上,吐出电子菸的烟雾。「十时课长怎么说?」

「她好像正好在普尔科沃机场查到比加的登机纪录了。」

身旁的哈罗德这么说──他才刚借用比加的平版电脑,和十时讲完电话。

「她说可能明天就会过来这边。她姑且先相信了我的说词,也撤销了你的嫌疑。计画完全成功了呢。」

「是吗……」埃缇卡无法真心感到高兴。「说不定只有现在能够这么觉得。」

他们的努力有了收获,证明泰勒是犯人的材料都已经凑齐了。然而,走到这一步的路上,他们也触犯了好几条法令。具体来说,像是身为人类却伪装阿米客思搭乘飞机,或是没有搜索状却闯进利格西堤等等……十时知道后头痛应该会发作,今后肯定还得尽力灭火才行。

「就算是这样,一切都进行得很顺利也是事实。」

「说一切就太夸张了吧。不过的确,全像模组的部分是很成功……」

对手无寸铁的埃缇卡而言,自卫手段是必要的。所以在前往泰勒的寝室时,他们先从会客室拿走白头鹰雷射无人机,藏到他的床底下。意识蒙矓的泰勒没有察觉,一心以为全像投影是埃缇卡本人。真正的埃缇卡一直躲在黑窗帘后面──泰勒他们为了表现乌里茨基与埃缇卡的共犯关系,前几天才刚投影过全像模组。卧病在床的泰勒应该不会频繁使用无人机,所以无人机还在储存著埃缇卡的模组的状态下被置之不理的可能性很高。哈罗德如此预判,实际上他也猜中了。

多亏这样,事情大致上都照他们的计画进行──除了史帝夫闯进来的部分。

「泰勒对史帝夫开枪真是出乎意料。」

老实说,事后想起这件事的感觉不能算好──史帝夫预计等到天亮之后会被送进修理工厂。头部没有损伤,所以应该能顺利完成修理吧。

「他协助犯罪行为,让许多人类面临危险,这是应得的报应。」哈罗德说得冷淡。「这还让他知道了泰勒的本性,反而是好事一桩吧。这下他总算也该清醒过来了。」

「只论道理的话或许是这样没错。」埃缇卡带著苦涩的心情关掉电子菸的电源。「但他好歹是你的兄弟吧。你嘴上叫他哥哥什么的,却没有兄弟之爱的概念吗?」

「这就是我们的兄弟之爱。而且我不仅是他的弟弟,更是一名搜查官。」

「工作狂到了这种地步也值得尊敬了。」

「不过,你为什么要怜悯史帝夫呢?他试图杀害你耶。」

「我并不是怜悯他。只是……觉得没办法随便责备他。」

考虑到史帝夫的遭遇,泰勒对他而言应该就像救世主吧。会对他倾心也是难免的事,这样一想就更无法不觉得心痛了。

最重要的是──

「史帝夫对人类起了杀意,还扣下扳机……他所说的『敬爱规范的真相』是什么?利用那个就能让敬爱规范失效吗?」

「他的说词,我也不是很清楚。」哈罗德还是那么冷静。「如果泰勒真的没有改造他,应该当成是他原本就有缺陷才对吧?」

说起来可怕,但这也不是不可能的事。一般而言,阿米客思的安全性在送到顾客手上前会经过再三确认,但是进行确认的不过是人类,也不是完全没有由于人为疏失,导致史帝夫的敬爱规范并不完整的可能性。

但是──

「这样的话……」埃缇卡忽然犹豫了,把问题吞了回去。「算了……没什么。」

这样的话,辅助官,你的敬爱规范就有正常发挥作用吗?

──『如果能够抓到杀害索颂的犯人,我打算亲手制裁他。』

在那个广场,哈罗德是这么对埃缇卡说的,说得非常明白。

或许只是遣词用字比较强烈,或许只是重要的人被夺走的悲伤无法升华,让他只能那么说──但是看过史帝夫的行动之后,现在她开始觉得或许无法断定哈罗德还保有对人类的忠诚心。她真的不知道。

即使可以轻易潜入人类的脑海,也无法窥探阿米客思的想法。

哈罗德的真面目究竟是顺从的机械,还是扮演顺从的机械的某种存在。

不过有一件事情,她可以确定。

埃缇卡轻轻摸了胸前的药盒炼坠。当然,里面是空的。HSB放在利格西堤了。她原本以为自己一定会心痛欲裂,心情却是出奇地平静。

原本明明那么害怕放手的,真是不可思议。

或许她其实一直都只是想要有人给她一个契机。

她偷偷瞄了一下哈罗德的侧脸。他用冷如冰的眼睛望著旧金山湾。冷风轻抚著他的金发,让他看起来简直像是随处可见的人类青年,是那么没有防备。

给了她契机的不是别人,正是他。

无论哈罗德的心是怎样的「形状」,这个事实都不会改变。

对她而言,现在光是这样就够了。

「怎么了?」他依然注视著远方,这么问了。「在想什么事情吗?」

「啊啊……嗯。」埃缇卡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说出口。说出来给别人听,自己也一定比较不会摇摆不定。「多亏你,让我下定决心了。」

「你是指什么?」

「我决定辞去电索官的工作。」

她想保留话语的重量,咬住了嘴唇──原本就只是顺应适性诊断以及父亲的意见,选择了这个职业。但是,受到父亲支配的那个不成熟的自己已经和姊姊一起消失了。如今她就连有什么理由紧抓著这种无聊的适性都不知道。

所以,她想先离开这个职位一次。她想要多点时间让自己慢慢思考。

自己真正想当的到底是什么。

哈罗德并不惊讶,只是眯起眼睛,隐约显得有点落寞。

「能够成为你最后一个搭档,我很荣幸。」

「少说那种违心之论。」埃缇卡原本想嗤之以鼻,奈何他一直盯著自己,所以不太顺利。「那个……是你让我察觉到的。」

哈罗德微微歪了头。

「我是说……」噢,果然还是不应该说的。可是,也已经无法回头了。「其实我心里也有个角落知道,我不能一直这样紧紧抓著姊姊不放。但或许是我太懦弱了,一个人总是办不到。然而,有你像那样……」

就拿逮捕泰勒这件事来说也是,只有埃缇卡的话恐怕很难办到。一切的一切,都是因为有他的协助才能顺利完成──所以……

「那个,谢谢你……哈罗德。」

啊啊,真是的,这样做也太不像自己了吧。

埃缇卡为了掩饰自己的难堪,抬头仰望天空。黑点似的鸟群正朝著晨曦飞去。

哈罗德一直没有说话。不知为何,他现在是难得地安静,让埃缇卡战战兢兢地偷看了一眼──只见他僵在原地,连眼睛都没有眨一下。

「怎么了?」埃缇卡忍不住一脸狐疑地这么问。「辅助官?」

「没事。」他长叹了一口气,在凌乱的头发上乱抓了一阵。他究竟是怎样啊?「电索官,为什么是现在?」

「咦?」

「我是说,你为什么要现在对我打开心房?这和我的计画不同。」

「不是。」这个家伙在说什么啊?「我才不管你的计画,也没有对你打开心房。」

「你从一开始就是这样。原本还以为已经将你玩弄于股掌之间了,却出其不意地偷袭我。」

「抱歉,你在提哪桩啊?」

「总之,请你不要这样做。」

「我也不太清楚现在是什么状况,但我开始后悔向你道谢了。」

「没关系,反正你原本就没有道理感谢我。我只是想要解决案件……」

「好啦好啦。」到底是怎样啊?「不过无论你是指什么,为什么那么不想被我『偷袭』?」

「那是因为──」他眉头深锁,表情未曾见过地凝重。「我也不是很会形容,总之被你偷袭的话,我会…………无法保持平静。」

……难不成,这个家伙只是没发现自己在害羞?

但是要是点出这件事,感觉事情会变得更麻烦。还是听过就算了吧。

不过,最后也算是有点收获。原来哈罗德也有计算不到的事情。

「你在笑什么?」

「哪有,没有啊。」

埃缇卡放开栏杆,留下不知道开始沉思什么的他,迈开步伐。收拾善后之类必须烦心的事情还有一大堆,脚步却是轻盈得不可思议。

总觉得,一切妙不可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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