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十月下旬,圣彼得堡很早就开始进入漫长的冬季。
『自从我们查到亚伦•杰克•拉塞尔斯,已经过了整整三个月。』
电子犯罪搜查局圣彼得堡分局──正在召开国际会议的会议室充满了极为沉重的气氛。墙上的软性萤幕以总部的十时课长为首,各国分局的特别搜查组都到齐了,而所有人的脸上都挂着正经八百的表情。
当然了,深深坐在椅子里的埃缇卡本身也不例外。
『案情也差不多该有进展了吧。』十时叹了一口气。『那么,最后轮到圣彼得堡分局报告。「TOSTI」的回收工作做得怎么样了?』
「后来我们锁定了两个新的个人使用者,都已经回收完毕。」回答的人是佛金搜查官。他的深褐色卷发很整齐,表情却略显疲惫。「同时,我们也正在调查引进分析AI的企业。交友软体经营公司、创伤照护公司、零件制造的相关企业、医疗机构……都已经彻底调查过了,但目前没有收获。」
TOSTI──就是在夏天透过匿名论坛「TEN」在欧洲各国掀起一阵骚动,同时也是阴谋论者〈E〉之真面目的分析型AI。它具备的超高性能已经违反了国际AI运用法。尽管如此,TOSTI却一度成为开源软体,处于任何人都能安装的状态。换句话说,除了当时犯案的罗宾电索官兄妹,应该也有其他在不知情的状况下安装了TOSTI的使用者存在。
案发后过了约三个月──电子犯罪搜查局的各国分局正忙着找出四散各地的TOSTI,并将其回收。
『好吧。我想配合其他分局的步调,所以请在今年内解决。』十时断然说道。『接下来请所有分局注意。我想大家应该知道,不只是TOSTI的回收工作,请继续专注在拉塞尔斯的调查上。』
拉塞尔斯──就是自称为TOSTI开发者的亚伦•杰克•拉塞尔斯。
他的存在是虚构的「亡灵」。拉塞尔斯的个人资料记录在YOUR FORMA的使用者资料库,甚至在英格兰东南部的弗里斯顿有一栋自己的房子,但他本身并不存在。换句话说──目前搜查局认为「拉塞尔斯」有可能是犯人所准备的假身分。
而且犯人不惜这么做的动机也仍然不明。
『那么下周再见。期待各位的好消息。』
十时说完,会议便宣告结束。
萤幕一暗下来,佛金搜查官立刻虚脱。坐在位子上的搜查组成员纷纷站起,只有他无力地趴到桌上──毕竟这几个月都没有像样的进展,就像是忙着从芬兰湾找出大小相当于沙粒的宝石,也难怪他会这样。
埃缇卡正要向他搭话的时候──
「他好像感受到相当大的压力。」坐在身旁的哈罗德将肩膀凑了过来。「十时课长为什么要请佛金搜查官担任特别搜查组的组长呢?」
阿米客思那张艺术作品般端正的脸庞浮现担心的神色。可能是因为这周的天气明显转凉了,他已经换上套头毛衣──埃缇卡事到如今才心想,自己从来没见过哈罗德穿专为阿米客思大量制造的服装。
「佛金搜查官隶属的搜查支援课已经侦办〈E〉的案子好几年了。课长应该是考虑到他的资历,觉得差不多可以交办重要的工作给他了吧?」
「可是看他的样子,今天早上应该只吃了三块松饼。」
埃缇卡很傻眼。「食欲那么好就够了吧。」
「我听到了。」佛金有气无力地抬起头。「而且不是三块,是两块。你不是什么都知道吗?」
「你真爱说笑。我确实具备高性能,但任何事都没有所谓的完美。」
电子犯罪搜查局与国际AI伦理委员会(IAEC)达成协议,为了尽速回收TOSTI并搜索拉塞尔斯,在各国分局设立了特别搜查组──正如哈罗德所说,佛金搜查官被提拔为圣彼得堡分局的组长。组内共有约二十名的成员,电索课也派出埃缇卡与哈罗德前来支援。
埃缇卡个人还以为既然已经取回电索能力,自己今后应该不会再跟佛金一起工作了──不过,他们又以意想不到的形式成了合作的伙伴。
「别用高性能来形容自己好吗?」埃缇卡眯起眼睛这么说,哈罗德便沉默地仰望天花板。「不说这个了,佛金搜查官,TOSTI的原始码又要重新分析了吗?」
「是啊……课长说这是第三次了。因为不管调查几次,原始码都不符合其性能。」
TOSTI的原始码已经在案发后被交给里昂总部的分析团队。可是相对于其性能,使用到的程式语言和语言处理软体都很常见,顶多只能归类为平庸的分析AI。
换句话说,TOSTI用某种手段隐藏了真正的原始码。
「希望能尽早找到通往原始码的『暗门』。」哈罗德从椅子上站起身。「听说不只是总部的分析团队,连外部专家都束手无策呢。」
「没错。搞不好『门』根本不存在。」
「这可不是魔法,其中一定有什么机关。」
「啊啊,可恶。如果像真的门一样,可以轻易找出来毁掉就轻松了。」佛金靠到椅背上,看着埃缇卡。「就像你那个时候一样,把门……」
埃缇卡不禁歪头。「你在说什么?」
「你不是在火场里准确地射中了门的铰链吗?那种事可不是谁都办得到。」
埃缇卡想起国际刑事警察组织(INTERPOL)总部在夏季夜晚遭到〈E〉信徒袭击的事──借着十时的爱猫被带进总部的爆炸装置将整个配电室都炸毁了。自己与哈罗德受困在防火铁卷门内,就连逃生门都被堵住,差点命丧火窟。
后来经过现场勘验,发现逃生门的铰链已经被彻底破坏。似乎就是多亏如此,哈罗德才能将昏倒的埃缇卡带出去。那个时候,她在浓烟的遮蔽下胡乱射击,好像成功命中了目标。
「那只是碰巧罢了。或许是情急之下激发的潜力吧。」
「你就别谦虚了。」佛金的眼球转了一圈。「对了,年底的市集(Ярмарка)有打靶的摊子,你有没有兴趣?奖品有冰淇淋(Мороженое)吃到饱喔。」
这个邀约是很吸引人,不过……「既然想多吃一点,直接买不是比较快吗?」
「拜托,那样就没有乐趣了啊。」乐趣?
「冰枝电索官。」
埃缇卡听见这声呼唤而回过头,发现哈罗德正低头看着穿戴式装置。
「比加传了讯息过来,她好像刚好来到分局前。」
埃缇卡眨了眨眼。「她今天不是要参加学院的研习吗?」
「应该是想见路克拉福特辅助官吧?」佛金靠着椅背伸懒腰。「你能让人家这么死心塌地,我实在很佩服。」
「不敢当。」
埃缇卡推了哈罗德的侧腹部一下。「不对,他没有在夸你。」
「不管怎么样,帮我跟比加问声好。」佛金在这个时候刻意耸了肩膀。「明天也要继续回收TOSTI,大家加油吧。」
于是埃缇卡与哈罗德向佛金道别,离开了会议室。埃缇卡穿上大衣,跟哈罗德一起前往入口大厅。现在的他正把围巾围到脖子上──视线一对上,他便回以一如往常的微笑。
该怎么说呢?
「对『朋友』这么说好像不太好,但我有时候真的很想揍你。」
「不只有时候,而是随时都想吧?」确实。「你要跟佛金搜查官去玩打靶吗?」
「是他误会了,我的枪法只有平均的程度。」
而且──埃缇卡心想。
那个时候,自己确实瞄准了门的铰链,试图逃离危机。可是,自己只开了不到两三枪就因为头痛而瘫坐在地,失去了意识──大脑的记忆不像YOUR FORMA的机忆那么准确,所以或许只是自己这么以为吧。
埃缇卡走着,瞄了一眼身旁的阿米客思。
不论如何──他们俩都从那场爆炸中活了下来,这样就够了。
〈现在气温:六度。服装指数B,请注意御寒。〉
走到户外时,过了下午六点的天空太阳早已下山。这幅景象让埃缇卡无意间想起第一次造访圣彼得堡的去年年底──在提早到来的夜晚气息中,比加就站在路灯下方。她穿着可爱的大衣,单手提着鼓起的纸袋。
「啊,哈罗德先生、冰枝小姐!」
「辛苦了。」哈罗德走向她。「今天的研习怎么样?」
「有点难受,因为要看一些案发现场的血腥照片──」
经过〈E〉的案件,比加身边的环境也有了很大的变化。由于身为生物骇客的父亲被捕,她本身也放弃了家族事业,跟表姊妹李一起从凯于图凯努搬到了圣彼得堡。
三个月前,比加在机场迎接了从英格兰归来的埃缇卡与哈罗德。
『请问我能不能不当民间协助者,请搜查局正式雇用我呢?』
那一天,她除了皮箱以外,还提着一个大大的波士顿包。她的三股辫比平常还要毛躁,纤瘦的身躯好像快要被重量压垮了。李在她的背后,一脸担心地看着她。
但比加的坚定眼瞳彷佛盈满了燃烧的蜂蜜,比以往更加鲜明。
埃缇卡与哈罗德替她向圣彼得堡分局长交涉。结果,她以「顾问」的头衔,进入搜查支援课任职。现在她在工作上发挥身为前生物骇客的经验,并且每周花费约一半的时间到电子犯罪搜查局在各地设立的学院参加研习。
「我记得今天有特别搜查组的国际会议吧,情况怎么样?」
「佛金搜查官要我们跟你问声好。」埃缇卡说道。「多亏你的贡献,我们才能从那个个人使用者手上回收TOSTI。他应该很感谢你吧。」
没错──比加运用自己身为顾问的灵活立场,曾多次协助特别搜查组。埃缇卡认为她的崭新视野可以派上用场,于是向十时推荐了她。
前几天,比加建议碰到瓶颈的搜查组成员针对从事医疗业的使用者进行重点调查。搜查组参考这个意见,便找到持有TOSTI的护理师,还发现该护理师与生物骇客有所关联。
「因为光靠我们很难想到有人会用TOSTI来分析患者的病历,再把搜集到的统计资料卖给生物骇客。」
「身体上的特征和疾病的统计数字其实很重要。不只是肌肉控制晶片,像是操弄视力或声音的小手术也会参考那些资料。」
不论如何──虽然经历了一番波折,比加已经找到新的道路,真是太好了。
她想必还会在夜深人静时因远在他方的父亲而陷入烦恼,即使如此──
「呃,不说这个了。」比加忽然忸忸怩怩地举起纸袋。「其实我在回程的路上跟李约好,去了一趟百货公司。」
哈罗德对她微笑。「李的工作也是今天休假吗?」
「是的,她正在停在那里的车子里等我。」
「有YOUR FORMA很方便吧。」埃缇卡也露出微笑。「当场就能完成付款了。」
「就是啊!真的很厉害,虽然我一开始还不太习惯──」
比加原本是未植入YOUR FORMA的机械否定派(卢德分子),可是既然要正式进入搜查局工作,就无法避免植入YOUR FORMA──虽然她是出于必要才接受手术,或许是因为过去常以生物骇客的身分接触各种机件,并没有太强的抗拒感。
「呃,其实我是想快点把这个送给哈罗德先生。」她从纸袋里取出的东西是一个包装得很漂亮的包裹。「不知道你会不会喜欢……」
他好像很讶异。「谢谢你这么费心。我可以打开吗?」
「当然可以!还有……」比加再次把手伸进纸袋。「这个是要给冰枝小姐的。」
她递出的东西是装在透明盒子里的能量果冻组合。这好像是只在百货公司贩售的商品,包装比埃缇卡平常买的品牌还要高级──真是突如其来的惊喜。
「我可以收吗?」
「因为我受你们两位这么多照顾,却什么也没有回报……虽然有点晚了。」
埃缇卡坦然感到高兴,于是心怀感激地收下,不过──
「顺便问问冰枝小姐,你应该吃得出果冻的味道差异吧?」
比加用非常认真的表情目不转睛地盯着埃缇卡。感动都泡汤了。
「你到底把我当成什么?」
「因为你上次吃三明治,不是把里面夹的火腿误认为起司吗?就是我们去博物馆的时候!」
埃缇卡这才想起来──夏天快结束时,埃缇卡在比加的邀请下,去了一趟艾米塔吉博物馆。以前也曾跟哈罗德一共三个人一起去过,但当时逛得不够彻底,所以热爱美术的她似乎一直放在心上。埃缇卡觉得那种地方去一次就够了,却还是决定陪她去。
「我就说了,那明明是起司。」
「不,那真的是火腿啦……」
「嗯。」请不要用那么同情的表情看着我。「呃,总之,谢谢你。」
埃缇卡尴尬地别开目光──这时候,哈罗德正好打开包裹。典雅的包装纸里面是一条折叠整齐的围巾。就像用滴管滴下海洋的色彩扩散开来,是深邃又柔和的海军蓝。
「好漂亮的围巾。这个应该很贵吧。」
「不会!一点也不会!」比加使劲摇摇头。「因为你上次说现在的围巾有点脱线,我想说刚好可以替换……呃……」
「非常谢谢你,我会珍惜的。」
哈罗德露出打从心底感到高兴的微笑,很自然地拥抱了比加。就算她紧张得跳了一下,哈罗德也没有收手。以不好的方面而言,他的这种个性一点也没变。
「我、我、我才要谢谢你!」
「李还在等你吧。回去的路上请小心。」
「好的!我会小心的!明天见!」
比加过度挺直背脊,用生硬的步调离开──埃缇卡一脸不悦地瞪着阿米客思。他摆出那张令人吃不消的笑容,歪头回应埃缇卡。
「你知道比加的心意吧。」埃缇卡基于道义这么告诫。「你不该这样玩弄人家。」
「我只是表达感谢之意。言语难以表达的心意,用行动来表达是最好的。」
这么说是很好听没错。「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成这种狂妄的性格?」
「你怎么对朋友说出这么过分的话呢?请说我是善于社交。」
「如果『善于社交』的定义是以你为标准,我一定会每天窝在家里。」
「如果味觉是以你为标准,我也一定会足不出户。」
「少啰嗦。」
就算埃缇卡痛骂,哈罗德也完全当作耳边风。他小心翼翼地重新包好比加赠送的礼物──他围在脖子上的黑色围巾确实有点脱线。现在回想起来,他以前围过的格纹围巾或酒红色围巾好像也都用了很久。
「辅助官,我以前就在想了,你的……」
突然间,哈罗德的穿戴式装置发出了来电铃声。埃缇卡立刻闭上嘴巴──在黑暗中开启的全像浏览器显示着忧•十时课长的名字。
会议刚刚才结束,她会有什么事呢?
『──啊啊,你们果然在一起。看来打给辅助官是正确的决定。』
哈罗德一接起电话,全像浏览器便显示出十时的脸。她一看到旁边的埃缇卡,铁面具般的表情立刻混入松了一口气的神色。
「什么?」埃缇卡忍不住反问。「『果然在一起』?」
哈罗德说道:「在值勤时间,我们基本上都在一起吧?」
「现在可不是值勤时间。」
「那么,就当作我们随时都在一起吧。」
「『那么』你个头。」
『这次无关特别搜查组的工作。』十时对两人的谈话充耳不闻。『虽然很突然,你们明天早上能去一趟圣彼得堡市警局总部吗?』
埃缇卡与哈罗德对望了一眼──说到圣彼得堡市警局,就是他以前所属的单位。如果没记错,哈罗德直到转调至电子犯罪搜查局以前,都是在市警局的强盗杀人课工作的阿米客思。
『关于某起案件,市警局好像想找路克拉福特辅助官谈谈。不过因为你现在是隶属于电子犯罪搜查局(我们这里),我希望冰枝也能一起出席。』十时用一如往常的平淡语调说道。『我也没有听说详情,但这对辅助官来说是很重要的案件。』
那是什么意思?
埃缇卡不禁望着他。哈罗德也不掩饰自己的困惑,挑动眉毛。
十时的表情非常冷静,语气中却带着些微的气愤。
『──听说「去世的索颂刑警打了电话到市警局」。』
2
圣彼得堡市警局总部面向莫伊卡河,是一栋古色古香的新古典主义建筑。它与其他建筑相同,巧妙地融入了历史悠久的街道,从旁看不出这里是警政机构。
「请在这里稍等,我去叫巡官过来。」
待客阿米客思轻轻低头行礼后离去──埃缇卡与哈罗德被留在无人的会客厅。内部装潢与外观完全不同,相当现代化。摆放在室内的沙发吸收了寂静而膨胀。排列在墙上的相框收藏着俄罗斯警方的历史──〈一九九二年的疫情爆发以前,旧苏联并没有独立的警政机构,皆隶属于内务部。警员采用与军队相同的阶级,长年的贪污问题……〉
据说当时的警方内部非常腐败,遗失案件资料或恐吓民众都是家常便饭,疫情期间也没有发挥组织应有的功用。结果,警方无法压制因为治安恶化而成为暴徒的一部分国民,导致国内陷入混乱。此后经过大规模的组织改革,警政机构便脱离了内务部的管辖。到了现在,警方已经是一个独立的机构。
枯燥乏味的知识过目即忘,进不到脑袋里。
埃缇卡用手指梳开头发,将目光转回哈罗德身上。他脱下大衣,坐在沙发上。带着义务性色彩的LED照明在他的脚边投下了深深的影子。
──『听说去世的索颂刑警打了电话到市警局。』
埃缇卡现在才发觉,十时知道「圣彼得堡的恶梦」与哈罗德的关系。大概是在他从市警局转调过来的时候听说的吧。
「辅助官,叫你过来的人是索颂刑警以前的上司吗?」
「是的。他当时是强盗杀人课的课长,我在这里工作的期间也曾受他照顾。」
「这话怎么说?」
「因为课里只有他和索颂知道我是次世代型泛用人工智慧(RF型)。」
现场渐渐恢复寂静。埃缇卡舔了下唇。嘴唇有点干燥脱皮──没错,自己真正想说的并不是这种事。
「那个……」埃缇卡战战兢兢地问道。「你还好吧?」
「请别担心。」阿米客思微微放松了表情。「我知道那是别人。」
他的意思是,打电话到市警局的人并不是索颂本人。
实际上,他说得一点也没错。毕竟索颂已经在两年半前被卷入「圣彼得堡的恶梦」,惨遭杀害。所以除非相信幽灵之类的东西,否则按照常理判断,死者不可能打电话给活人。
应该假设有人冒充了索颂的身分。
──「圣彼得堡的恶梦」。
两年半前发生在圣彼得堡市内,使四名朋友派丧命的连续杀人案。
被害人中的三个是一般民众,另一人是负责侦办案件的刑警索颂。犯案手法极其残暴,每一具遗体都遭到分尸。除此之外,现场并没有留下任何有用的痕迹。即使圣彼得堡市警局大举投入搜查,终究还是没能找到与犯人有关的线索──当时的国际社会本来就面临朋友派与机械派的对立,各国皆发生了多起伤害案。其中「恶梦」特别残暴,所以在全世界都有大篇幅的报导,就连当时生活在里昂的埃缇卡也曾听说这则新闻。
警方实际上已经停止搜查,杀人魔至今仍然在逃。
这就是世人所知的「圣彼得堡的恶梦」全貌。
正因如此,不论目的为何,这通电话都非常恶质──根据埃缇卡以前从哈罗德的家人达莉雅口中听说的情况,索颂在办案的时候被犯人绑架,因此下落不明。哈罗德独自查出索颂的所在地,试图营救,但他本身也被囚禁,最后索颂遭到虐杀而死。
对哈罗德来说,光是想起这段过去应该就令他感到痛苦。即使打电话的对象不是索颂本人,他也会无可避免地回忆这起案件。
埃缇卡对犯人萌生明确的烦躁感。
「──嗨,哈罗德。抱歉一早就叫你过来。」
过了不久,一名壮年男性出现在会客厅──抹上发蜡的头发混合着部分的白发,下垂的柔和眼睛给人温厚的印象。他的体格结实但高挑,身上穿着警方指定的工作外套,皮鞋擦得很干净。
〈库普里扬•瓦伦京诺维奇•拿波罗夫。四十岁。隶属于圣彼得堡市警局总部,刑事部强盗杀人课,阶级为巡官……〉
这个人就是索颂的上司吧。
「好久不见了,拿波罗夫课长。」
「我现在不是课长了。」拿波罗夫微笑。「我已经申请降职,你忘了吗?」
「失礼了,『巡官』。」哈罗德这么更正,然后与他握手。「在那之后,你还有找到新的伴侣吗?」
「轻松的单身生活也不错。」巡官转移焦点似的耸了肩膀,看着埃缇卡。「冰枝电索官,欢迎你来。请代我向十时搜查官道谢。」
拿波罗夫伸出手,于是埃缇卡也跟他握了手。他的手掌又大又柔软。
「你知道哈罗德的经历吗?」
「我知道。」
「那就没问题了。」
拿波罗夫请埃缇卡与哈罗德坐下,于是两人在沙发上坐了下来。巡官将手上的平板电脑放在矮桌上,让萤幕朝向哈罗德──看来他打算在这里谈论关于案件的事。
「大概在两周前,我接到索颂打来的第一通电话。电话是打到市警局的装置。」
「两周前?」哈罗德问道。「为什么直到现在才告诉我呢?」
「因为我觉得是恶劣的恶作剧。实际上只有一次,而且也没造成什么损害。」拿波罗夫边说边操作电脑。「但是昨天,他又打了第二通电话过来……让情况变得有点不容忽视。」
「你有录音吗?」
「有。总之你听听看吧,先从第一通电话开始──」
拿波罗夫这么说着,按下录音档的播放键。
劣质的喇叭传出些微的杂音。
埃缇卡侧耳倾听。
『──你好吗?好久不见。』
顺畅中带点锐利沉稳的男性嗓音传来──埃缇卡可以感觉到身旁的哈罗德屏住了呼吸。他目不转睛地盯着萤幕。
光是看到这个反应,埃缇卡就明白了。
原来如此,这就是索颂的声音。
就算知道是冒牌货,听到他的嗓音,肯定还是令人五味杂陈。
『……索颂?』拿波罗夫的声音反问。『不对,这不可能。你是谁?』
『就跟你猜想的一样,我是索颂。你还记得我,我很荣幸。』
『我怎么可能忘记?可是你已经……』
『事发到现在已经过了两年半呢。』
『你到底是谁?有什么目的──』
『我的目的,你也很清楚吧。我想逮到犯人。』
一瞬间的沉默。
『可是我已经无法如愿了,所以请你替我逮到他。拜托你──』
录音档到此为止。
埃缇卡只转动眼球,确认哈罗德的情况──这时的他正好郑重地眨了一次眼睛。他的模拟呼吸又重新启动了。不过,他很显然受到了冲击。
「这通电话来自指定通讯限制范围的公共电话。」拿波罗夫说道。「有很多人都会用这种方法来隐藏身分,算是很老套的手段。」
埃缇卡问道:「不能从电话附近的监视器来锁定犯人的身分吗?」
「很遗憾,对方巧妙地挑选了周围没有监视器的公共电话。」
「原来如此。」也就是说,不能指望影像纪录了。
「你说他昨天打了第二通电话吧。」哈罗德终于张开沉重的嘴巴。「『情况变得有点不容忽视』又是什么意思呢?」
「就是这个意思。」
拿波罗夫的手指再次点击画面。
滋滋滋,讯号中断的些微杂音传了出来。
『──拿波罗夫巡官,为什么你到现在都还没有逮到犯人?』
索颂的声音跟刚才截然不同,带着一点悲痛的语调。
『我知道你是从哪里的公共电话打来的。』拿波罗夫的声音说道。『我们没有在那里埋伏,算你捡回一条命。』
中间有短暂的停顿。
『……你竟然对部下如此冷淡,我很遗憾。你们总有一天会再作一场恶梦。』
『你说什么?』
他还没有回答,录音档便停止播放,冰冷得无情。
堵塞一个个毛孔的寂静渗入全身。
──『你们总有一天会再作一场恶梦。』
埃缇卡静静地感到毛骨悚然。索颂的声音在耳朵里绕着圈子,逐渐坠落──说到「恶梦」,当然就让人联想到「圣彼得堡的恶梦」。
也就是说,这通电话算得上明确的恐吓。
「也许他只是虚张声势。」拿波罗夫说着,搓揉自己的眼头。「但基于恐吓市警局的行为,我们也不得不展开调查。就是因为这样,我们才会叫你过来。」
「原来如此。」哈罗德眯起眼睛。「使用在电话里的索颂的声音跟我的记忆对照之下,正是本人的声音。请问你们有分析声纹资料吗?」
「鉴识课把档案拿到个人资料中心比对过了,确定是本人的声音。」
个人资料中心──管理YOUR FORMA使用者资料库的各国机构。除了资料库的公开情报,其中也记录了每位使用者的声纹、掌纹、虹膜等有关生物认证的个人资料,是调查机构不可或缺的好伙伴。
「只不过,如你们所知,索颂已经死了。」拿波罗夫烦恼地扶着额头。「打电话的犯人大概是用某种手段取得了索颂的声音资料。既然对话成立,就表示这不太可能是用深伪技术制造的录音档。」
「也就是说,犯人即时转换了自己的声音吗?」
「前提是真的有那种方法……总之打电话的人基于某种理由,想让我们想起『恶梦』事件。这一点是可以确定的。」
就算如此,认为这件事是「圣彼得堡的恶梦」的犯人所为,还是言之过早。这一点连埃缇卡也明白──「恶梦」的犯人就是以不留任何线索闻名。即便装成索颂的声音,直接联络市警局也太轻率了。这通电话来自犯人本身的可能性当然不是零,但现在就缩小选择范围还太早了。
埃缇卡看着拿波罗夫。「旧案重提会有谁得利呢?」
「我能想到几个假设,但现在仍处于必须考量任何可能性的阶段。只不过,有机会取得索颂的声音资料的人很有限。」
「即使如此,达莉雅等人也跟此事无关。」哈罗德静静地断定。「我实在不认为她或尼古拉等人能做出这种亵渎索颂的行为。」
「我当然也这么希望。」拿波罗夫从鼻子吐气。「哈罗德,你自己有没有头绪?」
他摇摇头。「很遗憾,关于这件事,我毫无头绪。」
「这样啊。」巡官好像很失望。「我会再主动联络达莉雅小姐,问问他们有没有把索颂的资料交给谁……」
这个时候,拿波罗夫的目光忽然飘向半空中。这是YOUR FORMA接到联络时的举动,本身并不稀奇──但他的表情明显愈来愈凝重。
「拿波罗夫巡官?」
「……我们好像彻底晚了一步。」
他在说什么?
埃缇卡与哈罗德不约而同地对望。
却不知道拿波罗夫接下来说出口的话会让全身冻结。
「──听说马上就有『被害人』出现了。」
*
「尸块」出现的地点是圣彼得堡市内的莫斯科胜利公园。
两人跟拿波罗夫一起赶到圆形广场时,鉴识课已经抵达现场,用全像封锁线封锁了周围的区域。路过的行人不时停下脚步围观,又在警卫阿米客思的催促下离去──矗立在广场中央的是过去的苏联元帅,朱可夫的纪念雕像。元帅威风凛凛地挺起胸膛──而他脚下的台座上放着某种东西。
埃缇卡不禁想捂住眼睛。
好残忍。
排成一列的那些东西是阿米客思的残骸──双手与双脚。横躺的躯干上面放着头部,就像摆上装饰品一样。从疑似被钝器殴打所造成的明显凹洞来看,犯人似乎曾尝试破坏其记忆。黑色的循环液哀号似的喷溅成放射状,弄脏了附近一带的地面。
就算知道那不是人类的尸体,这副惨状还是令人毛骨悚然。
埃缇卡因此想起过去发现哈罗德的弟弟──马文的尸体时的景象。
「好像是今天清晨被路人发现的。」拿波罗夫一脸严肃地说道。「消息似乎是过了一段时间才传回总部……但应该是在没有人烟的晚上遇害的。」
从心痛地皱起眉头的模样来看,拿波罗夫巡官或许是朋友派。
「不论如何──」哈罗德开口。「『犯案手法确实很类似「圣彼得堡的恶梦」』,而且『恶梦』的第一位被害人的遗体也是被遗弃在公园。」
埃缇卡的背脊开始发凉──她想起来到这里的路上,拿波罗夫分享的「恶梦」的案件详情。据说为了避免引起社会恐慌,被害人遗体的共通特征并没有对外公开。
犯人的手法与现场的实际状态大致有以下特征:
一、被害人皆为朋友派,且都接到犯人的直接邀约而下落不明。
二、犯人活生生地切下被害人的头部与四肢,并「将头部摆放在躯干上」。
三、为了湮灭证据,遗体头部的YOUR FORMA皆被拔除。
「不过──」巡官说道。「那起案件中遇害的都是人类,牺牲者没有阿米客思。」
「一点也没错。我们来调查详情吧。」
哈罗德这么说道,毫不犹豫地穿越全像封锁线。他心无旁骛地走向阿米客思──等等,自己和哈罗德只是顺理成章地跟着拿波罗夫一起来罢了,不管怎么看,他都忘了现场是由市警局负责指挥。
「不好意思。」埃缇卡赶紧道歉。「我马上带他回来。」
「不──」拿波罗夫不为所动。「他是跟索颂一起追查『恶梦』事件的『负责刑警』,或许他能提供什么不错的意见。」
「或许是那样没错,可是……」
「再等五分钟就好。我也对哈罗德的推理有兴趣。」
埃缇卡本来想表达反对,但走向这里的鉴识官向拿波罗夫搭话,于是顿时错失了机会──她开始感到头痛。十时只有允许他们配合市警局的侦讯,不包括参与调查。万一被她得知此事,她应该会严格地训斥「为什么不向上报告」。
不只如此。
可以的话,埃缇卡并不想让哈罗德长时间待在酷似「恶梦」的现场。光是刚才在市警局听到索颂的声音,他的状态就已经很不对劲了。回想痛苦的记忆,对他的系统绝对没有好影响。
而且──
──『如果能够抓到杀害索颂的犯人,我打算亲手制裁他。』
哈罗德始终对犯人抱持深深的仇恨。
如果因为某种契机,导致他的复仇之火燃烧得更加猛烈……
毕竟RF型搭载了模拟人脑的神经模仿系统,已超出国际AI伦理委员会的标准。他早就注意到敬爱规范根本不存在──实际上只要他愿意,就能轻易下手杀害犯人。
光是想到就令埃缇卡毛骨悚然。
调查工作还是应该交给圣彼得堡市警局。
埃缇卡离开正在谈话的拿波罗夫巡官,通过全像封锁线──哈罗德已经在阿米客思的遗体旁蹲下,完全不理会正在到处徘徊的分析蚁以及一脸困惑地看着他的鉴识官们。
「等等,路克拉福特辅助官。」
一靠近遗体,浓浓的机油气味便不由分说地窜进鼻腔。
「尸体的装饰方法确实跟『恶梦』事件相同。」哈罗德观察着阿米客思,连头也不回。「不过这毫无疑问是模仿犯所为,而不是『恶梦』的犯人。」
「你为什么这么想?」埃缇卡烦躁地问道。「因为被害人是阿米客思吗?」
「不只因为如此,也因为犯人是先让阿米客思强制停止运作后才将机体切块。」他的手触碰阿米客思凹陷的头部。他们没有指纹,所以不至于破坏现场,不过……「这么做应该是为了不让阿米客思感到痛苦吧。虽然我们可以关闭痛觉……这个模仿犯应该属于朋友派,并不像犯人那么残虐。」
「不是单纯为了防止被害人挣扎吗?」
「你可能忘了,就算人类拿武器对着我们,我们也不会反抗。」确实。「另一方面,根据索颂的侧写,『恶梦』事件的犯人是机械派,我不认为他会怜悯阿米客思。」
「可是如果对方真的是朋友派,根本就不会对阿米客思做出这种事吧。」
「应该有什么不得不做到这个地步的理由。」
「是什么理由都无所谓。」埃缇卡轻轻抓住哈罗德的手臂。他好像终于回神了,这才抬起头。「总而言之,我们先回去全像封锁线外面。要是被十时课长发现我们干涉市警局的调查,事情就麻烦了──」
「哈罗德,犯人跟冒充索颂打电话来的家伙是同一个人吗?」
啊啊,真是够了──埃缇卡一回头,便看见拿波罗夫跟鉴识官一起走了过来。哈罗德一边站起身,一边温柔地挣脱埃缇卡的手。真是的。
「可能性很高。打电话的犯人预言了『恶梦』事件即将重演,前后行动是有一致性的。」他稍微思考后说道:「不同于电话一事,这起案件会被一般民众看见,恐怕无法避免媒体公开报导。」
「的确。」拿波罗夫这么说,瞥了一眼全像封锁线外。「新闻记者刚好出动了。」
「一旦上了新闻,媒体就一定会提到这起案件与『恶梦』的相似之处。那么一来,『圣彼得堡的恶梦』就会再次成为舆论的焦点,而首先受到严厉检视的便是……」
「我们吧。」拿波罗夫垂下头。「也就是说,犯人的目标是让社会大众对市警局施加压力,逼迫我们对『恶梦』事件重启调查吧。」
「到目前为止,这应该是最有力的假设。」
埃缇卡瞄了阿米客思的尸体一眼。犯人的罪名顶多就是毁损器物──俄罗斯并没有像英格兰那样的机械保护法,阿米客思遭到破坏,只能适用毁损器物的法律,所以犯人绝对不会被判重罪。但既然案件与「圣彼得堡的恶梦」有共通点,事情就如他所说,民众的关注是无可避免的。
那么一来,重启调查的可能性确实会提高。
想到这里,埃缇卡摇了摇头──再怎么说,这都是市警局的案件。
「既然知道尸体的摆放方式……知道案件的详情,自然能缩小嫌疑人的范围。有可能是被害人遗族,或是一部分的报导相关人士。」拿波罗夫搔着脸颊,回头望向鉴识官。「舒宾,现场有查出什么吗?」
跟在他身边的鉴识官正盯着挂在脖子上的平板电脑。分析蚁的分析结果似乎会陆续传送到那台电脑──这个男人的毛躁浏海因为驼背而盖住眼睛,表情就像面具般毫无变化。他抬起视线,看了埃缇卡一眼。
〈卡济米尔•马尔提诺维奇•舒宾。三十五岁。隶属于圣彼得堡市警局总部,刑事部鉴识课,前强盗杀人课刑警──〉
「舒宾鉴识官。」哈罗德对他伸出手。「还能在现场遇见你,我很荣幸。」
看来跟拿波罗夫一样,他也是哈罗德认识的人。根据个人资料,舒宾以前隶属于强盗杀人课,所以他们应该有工作上的往来。
「这就免了……」舒宾面无表情地拒绝握手。「你好像过得很好,哈罗德。」
「托你的福。你好像也没什么变,这样我就放心了。」
「你大可说我『还是一样不知道在想什么』……」
舒宾用没有高低起伏的音调喃喃低语──他是什么意思?
「请别这么自卑。」哈罗德温和地安抚道。「这也是一种才能嘛。」
「是啊。」舒宾冷淡地回应,然后把目光转回拿波罗夫身上。「我在找犯人的足迹,但很难锁定。公园随时都有不特定多数人出入,所以没办法缩小范围,附近也没有监视器……只不过,遇害的阿米客思平常好像都在这里游荡。」
巡官挑起眉毛。「『在这里游荡』?」
「被害人……是流浪阿米客思。他们经常成为施暴的对象。」
被持有者抛弃,失去归处的流浪阿米客思──无意间闪过埃缇卡脑海的,是哈罗德过去的遭遇。他以前好像也是徘徊在圣彼得堡市内的流浪阿米客思,后来才被索颂刑警收留。
不过埃缇卡并不知道他之所以流落街头的来龙去脉。
「所以说,这名模仿犯忽视了『邀约被害人』的犯案条件吧。」哈罗德再次看着阿米客思的遗体。「既然知道这里有阿米客思,就表示模仿犯住在平常可以出入这座公园的距离,或是曾经为了犯案而多次来勘察现场。」
「这样的话,就要看公园附近的监视无人机能拍到多少线索了。」
「巡官──」舒宾不带感情地发问。「你要……让他参与调查吗?」
「不,我只是想请哈罗德稍微看一下现场──」
只能趁现在。
「已经过五分钟了。」埃缇卡把握机会插嘴说道。「巡官,不好意思,我们该离开了。如果你需要辅助官的协助,请联络电子犯罪搜查局。」
埃缇卡很快地说完这段话,不等拿波罗夫的回答便转身离去。她就这么快步走向全像封锁线外──背后传来简短的对话。埃缇卡感觉得到哈罗德正依依不舍地跟上来。
太好了,他还愿意听自己的话。
明明没有受托,他却试图介入调查。现场如此酷似「恶梦」事件,也难怪他会有这种反应。况且犯人还用索颂的声音打了电话过来──正因为如此,自己更不应该让他继续留在这里。
难以言喻的不安情绪滑向喉咙深处。
自己大概是不想让哈罗德想起关于案件的事吧。
她当然也明白自己没有权利公然妨碍他,可是──
啊啊,又来了。
多管闲事的肮脏感情。
自己究竟是从何时开始变成这个样子的?
「──埃缇卡,我擅自行动,真的很抱歉。」
回过神来,自己已经返回公园的入口。眼前有停在路边的拉达红星。自己的右手正要打开副驾驶座的车门──埃缇卡越过车顶,跟一脸抱歉的哈罗德对上眼。
「……我知道这起案件对你来说有多重要。」埃缇卡忍不住用冷漠的语气说话。「可是,这不是我们现在的工作。除非市警局正式请求我们支援,否则都应该交给他们处理。」
「是的。」哈罗德停顿了几秒。「你说得对。」
「快走吧,下午还得继续调查TOSTI呢。」
埃缇卡赶时间似的钻进拉达红星的副驾驶座。过了一阵子,哈罗德也坐进驾驶座。引擎立刻发动。拉达红星高兴地震动起来──从暖气的送风口吹出来的风还很寒冷。
按照他的推测,模仿犯想促使警方重新开始调查「圣彼得堡的恶梦」。
不管对方是谁,希望他可以早点落网──以免哈罗德去思考索颂的死,以及复仇的事。又或者,自己可能只是想脱离这份担忧罢了。如果是这样,那还真是自以为是。
没错,自己非常担心。
埃缇卡偷偷看着哈罗德的侧脸──他已经恢复一如往常的沉稳表情。不过,阿米客思很擅长压抑感情,所以不能尽信。
有时候,埃缇卡实在不了解自己。
我原本就是这样的人吗?
特别是最近,总觉得某方面好像开始变调了。
「你不必这么盯着我看,我不会突然关掉暖气的。」
因为哈罗德忽然微笑,埃缇卡吓了一跳。
「那当然了,这周我可以自由使用。」
「是的,因为上次掷硬币是你赢了。」他一边操作拉达红星的排档杆一边说道。「下次用扑克牌来决定吧。我有自信能看穿你手上的牌。」
「驳回,反正结果一定是你大胜。」
「你或许以为我是万能的,但我并不能看穿所有人类。」哈罗德苦笑。「举例来说,遇到像舒宾鉴识官那样的人,我就没辙了。因为他的非语言(Nonverbal)行动极少,表情也完全没有变化。」
「是喔,真令人意外。」
「你不相信吧?」
拉达红星开始前进,粗糙的柏油路便发出声响──自己只要过着一如往常的生活就好。
「我不接受掷硬币以外的方式。」埃缇卡强调。「我下周也不会输,你觉悟吧。」
「那么,我会好好欣赏你拼命的样子。」
「……目的不在那里吧。」
斗嘴显得有些走样,不允许模糊的不安消逝。
3
下午,埃缇卡等人来到圣彼得堡郊外的港湾地区──突出于芬兰湾的这个区域是市内少数可进行再开发的地区。
「真厉害,看起来就好像不是圣彼得堡……」
在停车场走下拉达红星,比加便吃惊地低语。埃缇卡也环顾四周──这里完全没有圣彼得堡市中心那般历史悠久的建筑样式,取而代之的是紧密相邻的现代化建筑。其中最引人注目的是……
「我们等一下要进去那里吗?」
眼前矗立着一座摩天大楼。根据YOUR FORMA的介绍,它大幅超过四百公尺,光是仰望就会让脖子感到吃力。特殊的圆锥状外观在这个地区也显得独树一格。
「它叫作『宇宙塔』。」埃缇卡这么说明。「虽然名字很夸张,但就只是一栋复合设施。低楼层是商业设施,二十楼以上则是出租办公室。」
「我们要调查的创伤照护公司『得瑞沃』也在这里面。」
佛金搜查官关上拉达红星的车门说道──另一头的哈罗德正在为车子上锁。他用有些心不在焉的神情仰望着壮观的宇宙塔。
他还是放不下那个模仿犯的事吗?
后来回到电子犯罪搜查局的两人与佛金搜查官会合,出发去调查引进分析AI的企业──简而言之,就是为了「寻找TOSTI」,着手进行回收工作的一环。这类型的调查已经变成最近的日常业务了。只不过……
「佛金搜查官,我真的可以一起去吗?」比加战战兢兢地问道。「我今天确实没有研习,主要是做文书工作……」
「毕竟个人使用者那件事已经证明你的观点能派上用场了。」佛金说道。「而且十时课长也交代我,平常就要尽量带你去现场看看。」
「原来是这样啊。」比加红了脸。「我……呃,我会加油的!」
受到上司的期待,她似乎坦然感到高兴。佛金意气风发地迈出步伐,她便快步跟了上去──埃缇卡再度看了哈罗德一眼。他仍注视着大楼。
「辅助官?」
「是。」阿米客思好像突然回神了,露出掩饰般的微笑。「抱歉,我们走吧。」
他若无其事地扬起大衣往前走──埃缇卡从鼻子吐出一口气。那个模仿犯再不落网,自己的胃搞不好就要完蛋了。
众人踏进大楼的入口大厅,里头宽敞得夸张。天花板位在遥远的上方,室内竟然还附有奢华的喷水池。一群孩子聚集在高高喷起的水花旁,兴奋地嬉闹着──埃缇卡等人穿越大厅,往直达办公室楼层的电梯走去。这里就像个大型广场,光是要穿越就得花上一段时间。
「我说冰枝小姐──」比加的肩膀忽然靠过来。「这样是不是做得太过火了?」
「怎么看都是。在这种地方盖喷水池,以后绝对会发霉。」
「我不是说那个啦。」她露出心急的表情。咦?「我是说哈罗德先生的事。」
埃缇卡边走边看着前方不远处的佛金与哈罗德。两人似乎在闲聊什么──跟刚才相比,哈罗德已经恢复一点活力。毕竟是处在这种状况下,当然算不上非常放松就是了。
「你看,他今天还是用平常的围巾。」
「噢,嗯。」原来她是指那条脱线的围巾,自己完全没发现。「有什么问题吗?」
「没有啦,我只是在想,他是不是不喜欢我送的围巾。」埃缇卡这才想起来,她确实送了围巾。「一定是我做得太过火了……因为我明明不是他的女、女女女朋友,这样很讨人厌吧?正常人一定都觉得很恶心,呜呜呜呜好想倒转时间喔。」
也不必苦恼成这个样子吧。「我觉得他当时看起来是真心感到高兴。」
「可是他没有拿来用耶!」
「应该是打算休假的时候再用吧?」
「真的吗……如果是那样就好了……我不知道……」
一个人喃喃自语的比加非常认真。她还是一样喜欢哈罗德呢──埃缇卡心想。
终于经过喷水池旁边后,可以看见电扶梯通往打通的二楼。代替MR广告的新闻标题不断流过侧面。
〈「圣彼得堡的恶梦」重演?流浪阿米客思惨遭杀害!〉
埃缇卡的心情一瞬间沉了下来。明明是今天早上才发生的事,现在就已经被报导出来了──〈莫斯科夫斯基地区的莫斯科胜利公园出现流浪阿米客思的「尸块」。光是如此便令朋友派感到震惊。然而更可怕的是,据说杀害现场酷似「圣彼得堡的恶梦」。历经两年以上的时间,难道犯人即将重出江湖……〉
哈罗德推测犯人只是模仿犯,但他的推理并不代表官方立场。既然证据还不明确,市警局就暂时不会公布详情──不过,利用这一点来撰写耸动报导的行为实在令人难以苟同。如果骚动因此扩大,想对市警局施加压力的模仿犯岂不是称心如意吗?
「『圣彼得堡的恶梦』是还没破案的连续杀人案吧?」比加好像也看到了一样的新闻。她并不知道哈罗德的经历。「感觉真可怕。」
「……是啊。」
埃缇卡的目光回到哈罗德的背影。身为阿米客思的他看不见混合实境(YOUR FORMA)所显示的新闻。就算知道这一点,心底仍然窜过一股莫名的紧张感。
创伤照护公司「得瑞沃」的办公室位于地上第五十五楼。
一走出电梯,隔着玻璃的环景便映入眼帘。不愧是摩天大楼,不只是下方的再开发地区,就连远方的圣彼得堡市中心都能尽收眼底。迷你模型般的船只航行在涅瓦河的河口──比加在埃缇卡的身旁大为屏息。
「感、感觉好像会掉下去……我第一次来这种观景台……」
「这里不是观景台,是办公室。」
「尽量看远处就不会怕了。」哈罗德说道。
众人聊着聊着,有个人影朝这里走过来了。
「──请问是电子犯罪搜查局的佛金搜查官吗?」
他是一位年近四十的俄罗斯男人,高雅的三件式西装很适合他。头发梳理得十分整齐,端正的五官构成柔和的表情──埃缇卡发现,他的个人资料并没有跳出。
是阿米客思。
他并非量产型,而是精巧得乍看之下难以分辨的客制化机型。
「你好。」佛金这么说道,向阿米客思出示ID卡。「事前联络有提到,我们的目的是调查分析AI。因为最近有违反运用法的AI流入民间,必须谨慎以对。」
「我来替各位带路。」
阿米客思迈出宽大的步伐,于是埃缇卡等人跟了上去。老实说,没有理由让客制化机型来做相当于待客阿米客思的工作──根据事前取得的资料,「得瑞沃」创业以来只过了几年便取得良好的业绩,口碑似乎也不错。这么做是为了暗示经营状况稳定,借此取得客户的信任吗?
「这让我想起了我哥哥史帝夫。」哈罗德小声说道。「这位先生的个性看起来比他好呢。」
「你应该先反省自己的个性吧。」
「这个人好像模特儿喔。」比加也说起悄悄话。「他走路的动作好端正。」
由于她身为顾问,没有阅览个人资料的权限。
「他是阿米客思。」听见对话的佛金回头说道。「应该是客制化机型吧。」
「咦咦?」比加睁大眼睛。「我一开始见到哈罗德先生的时候也完全分不出来……我现在明明已经大致认得出量产型了。」
哈罗德微笑。「毕竟客制化机型的容貌都不一样,这也难怪。」
没错──客制化机型与量产型最大的差异在于外表(建模)。性能方面当然也优于量产型,但国际AI伦理委员会严格规范了一般家庭用阿米客思的流通规格,所以无法生产性能过于优异的机型。正因如此,客制化机型比较像是有钱人的奢侈品。
「请进。」
在他的带领之下,埃缇卡等人来到经营者专用的办公室──四周被雾面玻璃围绕,让人联想到水槽。上前迎接的是一位穿着鱼尾裙的女性。她扎着发髻,五官有棱有角,甚至给人有些神经质的印象。
「我已恭候多时,各位搜查官。」
〈碧翠莎•维克托罗芙娜•舒舒诺娃。三十六岁。创伤照护公司「得瑞沃」执行长(CEO)。程式设计师──〉
「初次见面,舒舒诺娃小姐。」佛金出示ID卡,简单与她握手。「我是电子犯罪搜查局的佛金,感谢你今天抽空配合。」
「请别客气,各位想看看敝公司的分析AI吧。」
经过一段简洁的对话,舒舒诺娃爽快地带领四人前往办公室深处──绕过以木材加工而成的隔板之后,众人来到一个椭圆形的大厅。墙上嵌着好几台萤幕,中央放着一张色彩柔和的沙发。
「这里就是所谓的『中央管制室』。」舒舒诺娃带着笑容说道。「看起来应该比各位想像中还要冷清,但敝公司其实不需要太多空间,只要有性能良好的电脑与优秀的程式设计师,再加上能让工程师感到舒适的环境就足够了。」
舒舒诺娃点击萤幕,好几个内容视窗便随之开启──全都与分析AI有关。所有软体基于世界软体公约,都会透过各国指定机构登录著作人的姓名或团体名。即便是本人,也无法任意加以编辑。
不过,也不能断定不可能伪装。
「比加──」埃缇卡看着她。「你能开启原始码吗?」
埃缇卡把萤幕交给点头回应的比加,用YOUR FORMA开启搜查资料。这么做是为了扫描分析AI的程式码与TOSTI是否有雷同之处。使用这个方法,就能在短时间内判断该分析AI是否有使用到TOSTI。
佛金向舒舒诺娃问道:「请问这里的员工能自由引进分析AI吗?」
「基本上是禁止的。因为那样一来,可能会影响到数位复制人的成品。」
「可以请每位员工都让我们检查个人电脑,以防万一吗?」
「当然没问题。」舒舒诺娃回过头。「伯纳德,能麻烦你吗?」
原本站在墙边的客制化机型阿米客思朝这里走过来代替回答。可是忽然间,小小的闹铃声响起──声音是来自伯纳德的手表。
「糟糕,现在是你的休息时间呢。」
「抱歉,我得暂时回家一趟。我会先准备好晚餐的。」
阿米客思用亲昵的语调这么回答,让埃缇卡不禁停下手边的工作──他怎么用那种方式说话?
「你帮了大忙,『亲爱的』。」「亲爱的」?「今天别在外面逗留太久喔。」
「我保证。」
阿米客思在舒舒诺娃的脸颊上轻吻一下,然后若无其事地走出办公室──埃缇卡愣住了,只能呆呆地看着这一连串的互动。比加与佛金也同样哑口无言。
有些朋友派会亲吻阿米客思的脸颊作为招呼。不过,很少有机会见到相反的状况。毕竟他们被设计成「像人」的样子,当然也不是办不到这样的行为,可是……
在一股奇妙的气氛中,只有哈罗德用柔和的语调开口说道:
「他的说话方式很迷人呢。」
「对呀,是我委托订制业者这么做的。」舒舒诺娃说道。「诺华耶公司可供选择的项目有点少……而那名业者也可以更改说话方式。」
埃缇卡这才想起来,一般的阿米客思订制业者好像会提供原厂──诺华耶机器人科技公司所没有提供的选项,例如说话方式、嗓音、发色变更,或是追加刺青等等。为了避免助长机械成瘾症,诺华耶公司本身不建议这么做,但并没有违法。
当然了,特地将资金投注在这里的人并不算多。
「毕竟是一辈子的伴侣,总会希望对方是独一无二的嘛。」
舒舒诺娃这么说道,露出腼腆的表情。埃缇卡的目光终于停留在她的右手上。她的无名指戴着尺寸刚好的银戒指。
以前哈罗德曾经这么说过。
──『二十八例。去年在俄罗斯成立的人类与阿米客斯的情侣组数。』
换句话说,这就是引进客制化机型的唯一理由。那个阿米客思身为舒舒诺娃的人生伴侣,在她的公司担任工作上的助手──一旦理解这一点,埃缇卡的内心便涌现难以言喻的异样感。
对于人类爱上阿米客思的感情,自己明明没有任何否定的意思。
「哇,真是太棒了!」比加的眼睛闪闪发亮。「我觉得好感动。」
「谢谢你。因为还不太普遍,常有人感到惊讶呢。」
「人人都能认可的时代一定很快就会来临!」
埃缇卡怎么就是无法挥别那种异样感。
──『我们也能谈恋爱。因为我们和你们一样,拥有各式各样的情感。』
即使这是事实,阿米客思的情感仍然与人类不同。就连搭载了接近人脑的神经模仿系统的哈罗德都是如此。姑且不论外表,既然伯纳德的规格与一般机型相同,那么他就只是遵循程式表现出舒舒诺娃期望的样子。
可是舒舒诺娃仍相信自己已经与伯纳德结婚。
即便伯纳德本身并没有「已经结婚」的自觉。
明明如此──不,还是说,「这样就够了呢」?
只要自己的内心能够相信对方是「真心的」,那就足够了吗?
假设比加也是如此……
「──不好意思。」舒舒诺娃的声音将埃缇卡的思绪拉了回来。「我已经请别的工程师来带领各位了。他正在办公室外面等待。」
「啊啊,谢谢你。」佛金清了清喉咙,重新打起精神。「冰枝,这里交给你。路克拉福特辅助官借我一下。」
他带着哈罗德走出大厅──埃缇卡重新开始手边的工作,却难以专注。即使如此,YOUR FORMA还是自动开始搜寻眼前的原始码与TOSTI是否有雷同之处。
为什么会思考这种事呢?
不知从何时起,埃缇卡似乎愈来愈常对自己感到困惑。
*
「这样过度干扰我们工作,我们会很困扰。特别是数位复制人,做起来要花上三周的时间,每次的时程都很赶。」
「很抱歉。马上就结束了,请配合一下。」
佛金安抚着一脸嫌麻烦的男性工程师──员工办公室的天花板装着吊扇,扫地机器人在干净的木质地板上到处爬行。在这里工作的人数应该不到三十人。被赶离办公桌的员工们都站在墙边,看着佛金跟工程师一起检查每一台个人电脑。
哈罗德不动声色地扫视员工们的脸。有些人带着不悦的表情对话,但似乎没有人感到良心不安。
「佛金搜查官,认真工作是好事,但这次恐怕是白跑一趟了。」
「我相信你的『眼光』,不过有时候也会有意想不到的发现。」佛金不是靠观察眼或电索,而是靠着脚踏实地的方式累积经验的搜查官。他说的话确实也有道理。「你可能会觉得很无聊,稍微忍耐一下吧。」
「当然没问题。如果有必要,我可以忍上几十个小时。」
「不用忍那么久啦。」
不过──哈罗德观察办公室,思绪开始蜿蜒。没想到自己会以办案的名义造访「得瑞沃」。几个月前,他才在索颂的老家看到这里的资料被丢弃。
透过录音听见的怀念嗓音自然而然地复苏。
──『请你替我逮到他。』
不论犯人是谁,这都是严重的亵渎。
哈罗德抚平内心的烦躁,往墙边望去。
「……请问那是?」
办公室中央有个大树般的圆柱,上面装着高至天花板附近的层架。将灯光反射成七种色彩的滑动式玻璃门上嵌着生物认证装置──里面似乎装满了圆盘状的储存装置,粗估数量不下数千。
「那是用来制作数位复制人的逝者资料。」工程师解释道。「为了确保资讯安全,全部都保管在离线环境下。」
数位复制人正如字面所述,是以AI的形式将特定的人格复制到装置上的技术。大多数国家只允许复制逝者的人格,而且仅限于创伤照护的用途──YOUR FORMA普及以后,不只是机忆,所有个人资料都会透过讯息或社群网站等管道随时被记录下来。制作数位复制人的时候,会使用到本人在网路上留下的这些「足迹」,以及遗族持有的纪录、从遗物分析出来的兴趣嗜好等资讯。工程师会让AI学习这些资料,再反覆进行调整,尽量忠实呈现逝者的人格。
佛金也问道:「那些资料全都用于数位复制人了吗?」
「大约九成是的。」工程师说道。「有些是因为遗族失联,不能使用而留下来的资料。另外也有些资料已经完成任务,等待保管期限来临。」
换句话说,曾有这么多的人希望能再见到逝者一面。
一旦理解这一点,系统内便浮现无聊的假设──自己还想再跟索颂交谈吗?哈罗德立刻得出这么做没有任何意义的结论。数位复制人只是AI,并不是真正的本人。
哈罗德有时候会觉得神经模仿系统很恼人。
明明不是人类,这颗脑袋有时候却会像人类一样,任由情绪掌控自己的思想。
「如果你有兴趣,我可以提供样本。」工程师拿起桌上的平板电脑,上面有「得瑞沃」的标志。「成品大概像这样……」
「不,不用了。」佛金有些不知所措。「我不太会应付这种东西。」
「别担心,这已经越过『恐怖谷』了。」
佛金求救似的看了过来,所以最后是由哈罗德从旁接过平板电脑。画面中有一名俄罗斯中年男子在微笑,仔细观察就能看出那是3D模组,但就连肌肤纹理都做得很精细,颇有真实感。
「简直就像是全像电话呢。」
『一点也没错。』数位复制人流畅地答道。『就把这当作是打到天堂的电话吧。』
「喂。」佛金一听就慌了起来。「这东西在说话耶。」
「它可以跟人对话。毕竟借着对话疗愈遗族的心灵就是制作它的目的。」工程师好像有点傻眼。「它跟阿米客思一样能对话,让它记忆以前发生的事就可以叙旧。不过完成度会依资料的多寡而定,所以品质容易参差不齐……老实说,如果能直接使用逝者的『机忆』就太好了。」
基于保护隐私的观点,包含机忆在内,YOUR FORMA的所有资料都会在使用者死后自动销毁。话虽如此,依现在的系统与技术,也没有方法能将机忆保存到外部装置。
「那么做或许真的能提高完成度,但遗族应该会觉得心情很复杂吧。」
「确实如此。我们很容易忽略,其实根本没有人希望它比得上逝者本人。现在觉得不该比得上逝者的人反而比较多──」
工程师这么说着,走向下一台个人电脑。哈罗德把手中的平板电脑放回桌上。看到他这么做,佛金明显从鼻子呼了一口气──看来他似乎有什么想法。
「让已经过世的人好好安息才是最好的。这么做只会感到空虚。」
哈罗德歪过头。「这是你的哲学吗?」
「也不是那么了不起的东西啦。」
佛金的发言单纯是身为人类的感触,还是由经验得出的结论呢──不论是何者,他都是有血有肉的生命。他不像自己,打从一开始就是由程式码和记忆体构成,可以靠着重新读取备份资料轻易「复活」。不过若黑盒子过大,任何机械当然都很难完全恢复原本的状态──总而言之,他会不赞同数位复制人也是很自然的反应。
假如索颂就在这里,他也会跟佛金一样抗拒吗?
……别想了,思考这种不可能发生的「假如」到底有什么意义?
因为今天早上发生的事,某种莫名的感伤就是挥之不去。
哈罗德打算再次调整情感引擎。
不──等一下。
自己刚才心想,「假如索颂就在这里」?
拿波罗夫巡官在市警局说过的话顿时重回脑海。
──『打电话的犯人大概是用某种手段取得了索颂的声音资料。既然对话成立,就表示这不太可能是用深伪技术制造的录音档。』
也许是自己搞错了,不过……
哈罗德情不自禁地朝层架走去。佛金出声呼唤,但他仍然没有停下脚步。他触碰关闭的滑动式玻璃门,目光大致瞄过内部,扫描其中的储存装置。保管在这里的资料似乎是依逝者的名字,按照俄语字母的顺序排列。
──『以前主治医生有推荐几次。我想说或许能帮上妈的忙,就要了一份纸本的资料。』
难不成……
「喂,辅助官。」佛金慌慌张张地跑过来。「你到底怎么了?」
「可以麻烦你请工程师打开这个层架吗?」
「咦?」他好像一时不明白哈罗德的意思。「这跟TOSTI有关系吗?」
「我想看看里面的纪录。」
佛金虽然疑惑,还是没有要求解释,将工程师叫了过来。他对同事的信任有可能会害了他──走过来的工程师一脸不解,但哈罗德说这是办案所需的过程,他便把手掌放到认证装置上,打开了上锁的玻璃门。
哈罗德立刻将手伸向「C(S)」的架子。
「喂?冰枝吗?」佛金正在打语音电话给埃缇卡。「没有啦,你们那边弄完就来员工办公室吧。路克拉福特辅助官好像找到了什么──」
过了不久,哈罗德将指尖触碰到的东西取出──装着圆盘状储存装置的塑胶盒看起来很廉价。他读取印在表面的西里尔字母。
上面记载的名字不是别人。
【索颂•阿图罗维奇•切尔诺夫】。
啊,果然没错。
回路彷佛窜起一股冰冷的电流。
──这确实是「意想不到的发现」。
「请问这位逝者的数位复制人已经制作完毕了吗?」
哈罗德向工程师递出索颂的储存装置。他接过储存装置,用YOUR FORMA读取了印在盒子表面的二维码。他们应该建立了一套系统,可以透过这种方式让员工连结到公司内的资料库。
「是的,大概在两周前就交给委托人了。」
「委托人是『艾琳娜•阿尔谢芙娜•车诺瓦』对吧?」
工程师立刻睁大眼睛。光看这个反应就够了──委托人是索颂的母亲。尼古拉说自己给她看了「得瑞沃」的资料,她就变得很歇斯底里。不过,实际上她瞒着儿子,订做了数位复制人。艾琳娜之所以开始整理房间,有可能是为了寻找索颂的遗物作为资料使用。
她碍于自尊,没有对尼古拉说实话。
只不过……
「领取索颂的数位复制人的人,『真的是艾琳娜吗』?」
「呃……」工程师显然很困惑,开始查阅YOUR FORMA的纪录。「交件时并不是本人来领取,而是代理人。不过我们有确认身分证,也有艾琳娜女士的委任书──」
「那位代理人是谁呢?」
走出莫斯科胜利公园以后,埃缇卡针对模仿案的调查,强调「除非市警局正式请求我们支援,否则都应该交给他们处理」。
哈罗德确实心想,如果有方法能促使市警局请求支援,不知该有多好。
「──是一位名叫『阿巴耶夫』的先生。」
工程师念出资料上的名字。
「阿列克谢•萨维奇•阿巴耶夫……这位先生领取了数位复制人。」
幸运的是,自己找到了筹码。
4
「阿巴耶夫是『圣彼得堡的恶梦』遗族会的代表,跟艾琳娜也有深交。虽然不清楚他为何要代为领取索颂的数位复制人……这或许跟那通电话有什么关系。」
「得瑞沃」的会客厅──可能是因为天色比刚才更阴,隔着玻璃的环景变得黯淡许多,大海也化为冰冷的灰色。坐在埃缇卡身旁的哈罗德专心地看着用穿戴式装置开启的全像浏览器。
『如果电话是用数位复制人打来的,确实能进行对话。』浏览器中的拿波罗夫巡官用手抵着下巴。『可是,对方说了「你们会再作一场恶梦」……AI真的能说出那么具有威胁意味的话吗?』
「我向工程师确认过了,数位复制人的重点在于模拟本人的性格,并没有类似阿米客思的敬爱规范,所以不是不可能办到。」
『考虑到索颂那么敬业的性格,确实有可能。』拿波罗夫严肃地点头说道。『十时搜查官,除了数位复制人,还有其他能冒充本人的电子犯罪吗?』
『深伪技术是最常见的手法,但也如你所说,这种手法很难做到对话的程度。以这次的情况而言,数位复制人的假设是最有可能的。』
另一个视窗的十时以几乎像是不悦的面无表情答道──里昂好像是晴天,她位于总部的办公室充满了耀眼的阳光。她心爱的苏格兰摺耳猫(甘纳许)在办公桌上翻了个身。
埃缇卡有点羡慕那只机械宠物能够如此悠闲。
真是够了──没有好好盯着他,就是一切问题的根源。
埃缇卡作梦也想不到「得瑞沃」竟然有关于那个模仿犯的线索。自己原本已经成功让哈罗德远离案件了,可是,接到佛金的联络后会合,情况就演变成这个样子了。
『对了,巡官。』十时清了清喉咙。『我刚才从路克拉福特辅助官的讯息得知……你好像有让他勘验流浪阿米客思的尸体吧?』
埃缇卡不禁望向身旁的哈罗德。不过,他好像没有发现──他为何要特地向十时报告?明知这么做会被训斥一番,为什么?
『很抱歉,十时搜查官,他现在明明已经是贵局的阿米客思了。』
「错不在巡官,是我擅自行动的。」哈罗德从旁说道。「对不起。因为现场酷似『圣彼得堡的恶梦』,我实在无法坐视不管。」
十时眯起眼睛。她的举动罕见地带有一点同情──现在回想起来,从她通知哈罗德前往市警局总部的时候开始,她便对模仿案表现出恼火的态度。既然她知道哈罗德的经历,当然也会跟埃缇卡一样感到愤恨。十时看似冷酷,其实非常关心部下。
『……辅助官曾跟索颂刑警一起负责办案吧。你是想发挥当时获得的见识吗?』
「是的。况且,模仿犯冒用了索颂的声音。」哈罗德露出苦恼的表情,轻轻垂下视线。「身为他的阿米客思,我实在没办法当个旁观者。」
『现在的你隶属于电子犯罪搜查局。』
「我当然明白,所以我希望至少能提供情报给市警局。」
『你先听我说完。』十时静静地打断他。『搜查官本来不该对自己负责的案子投入过多的感情,而且如果事先知道有亲友被卷入,我们就不建议你参与办案的过程。但你不是人类,而是阿米客思。』
埃缇卡忍不住露出跟现场不搭调的错愕表情──十时别说是斥责哈罗德了,甚至表现出体谅的态度。不,她珍惜部下的原则当然很令人感激,可是事情再这样发展下去的话……
『辅助官,你基于敬爱规范,能够适当地侦办案件。你也跟人类不同,并发二度创伤的可能性很低。』
不对,十时的认知是错误的。不过……
等等。
埃缇卡顿时冒出冷汗。
──哈罗德是不是早就料到课长会同情自己?
他该不会是为了将话题引导到自己想要的方向,才刻意透露自己参与了市警局的调查吧?
『拿波罗夫巡官,电子犯罪搜查局(我们)很感谢市警局愿意让出他。』还来不及阻止,十时便流畅地说了下去。『既然要追查「恶梦」的模仿犯,就需要精通当时案情的负责刑警吧。请尽管借助路克拉福特辅助官的力量。』
『这……』拿波罗夫似乎很吃惊。『我是很感激,但贵局应该也很忙吧。』
『是的,所以我们这边会决定一个期限。』十时的目光初次落在埃缇卡身上。『冰枝,你也跟辅助官一起行动吧。我不能单独出借搜查局持有的阿米客思。』
埃缇卡无法立刻回答。
「那个……」埃缇卡几乎什么都没想就脱口说道。「特别搜查组的工作呢?」
『我会跟佛金搜查官说一声的。反正在侦破模仿案之前,辅助官也无法专心在工作上。』这么说确实没错,可是……『巡官,我想这对贵局来说也肯定不是坏事。』
拿波罗夫好像还是难掩惊讶,却频频点了几次头──这也难怪。电子犯罪搜查局鲜少派电索官与辅助官侦办一座城市的杀人案。这次是因为跟哈罗德过去负责的案件有所关联,或许算是某种必然。
可是即使如此──
『我求之不得,十时搜查官。』
「我也要表达谢意。非常谢谢你,课长。」
哈罗德用十分真诚的表情这么说道──埃缇卡很想捂住自己的脸。她已经知道这个反应只是演技。当然了,他绝对不会承认。
他到底是从哪里开始盘算的?
至少,决定造访「得瑞沃」的人是佛金搜查官。今天来到这里的行程早在模仿案发生之前就决定好了,并不是出于哈罗德的意图。也就是说──他是看到数位复制人才灵机一动。不知是幸或不幸,他的推理正中红心,于是决定设法说服十时。
自己完全忘了这个阿米客思有任意操弄状况的习惯。
通话很快便结束,全像浏览器应声消失──会客厅播放的古典乐缓缓涌现,轻快得轻浮的小提琴音色听在埃缇卡耳里莫名地烦人。
「埃缇卡,很抱歉,要给你添麻烦了。」
这话说得还真是虚伪。
埃缇卡默默地从沙发上站起。她随着双脚前进,靠近窗边,瞪视般眺望完全染上深灰色的大海。
──冷静一点。
不论是希望他别一昧沉浸在过去,因而受伤。
或是害怕他会在办案过程中愈来愈倾向复仇。
都不过是一己之私罢了。
「辅助官,对于你的算计,我什么都不会说。」身体靠向玻璃,便感受到一股冰冷的温度。「我只想问,你……真的还好吗?」
哈罗德正好从沙发上起身──他似乎不明白埃缇卡话中的意思,因此皱起眉头。埃缇卡记得刚认识的时候,他也有过这样的举止。那好像是自己劝他「应该多重视自己一点」的时候吧。
不知为何,哈罗德对他自己的事相当生疏。
面对他人时明明就可以看穿一切,做出操纵「棋子」般的冷酷行为──不。到了现在,埃缇卡开始觉得他或许也没那么完美。毕竟在夏天发生的〈E〉事件当中,他对身为嫌疑人的莱莎•罗宾电索官萌生了同情心。初次跟埃缇卡一起侦办知觉犯罪的时候,他不惜暗示自己的秘密,也愿意同理埃缇卡的遭遇。
埃缇卡不知道他本身是否有自觉。
不过大概就是因为他会不时表现出这样的一面,才更加令人担忧。
「我什么问题也没有。」哈罗德沉稳地答道。「而且这并非出于我的算计。其实是我刚好想起,以前索颂的家人曾经索取『得瑞沃』的资料。」
「是喔。」自己所说的算计指的是关于十时的事。埃缇卡觉得他是在模糊焦点。「总之等佛金搜查官和比加回来,你也要跟他们两个人说明。」
自己与他在这里交谈的时候,佛金他们也正在继续调查「得瑞沃」。不过,他们恐怕无法在这里找到关于TOSTI的线索。
但是──现在连失望的余力都没有。
「埃缇卡。」
哈罗德来到身边,轻轻伸手触碰埃缇卡的手臂。企图讨自己欢心,或是想巧妙控制自己的时候,他几乎都会这么做。埃缇卡已经知道了。
「……我知道对你来说,这起案件有多么重要。」
哈罗德的手微微使力。
「──谢谢你的谅解。」
人类的大脑不可靠,就是因为能不断遗忘,伤口才会痊愈。
不过──什么也无法遗忘的阿米客思不同。
如果永不褪色的痛楚将他定格在过去,那真是严重的讽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