胧同学的面容在这个大晴天降临了。让我感到炫目的不是这片澄澈的蓝天。因为昨天的印象过于深刻,看到现在身穿制服的他,让我有种晕眩感。
或许是在意自己偏短的下半身,胧同学今天也把长裤的裤头拉得很高,再用皮带将它固定在自己纤细的腰上,制服衬衫的下摆则是老老实实地扎进裤子里。尽管今天从一大早就是超过三十度的高温,他的领带仍打得相当整齐漂亮。在大部分男同学都把衬衫钮扣松开、裤头的位置也低到快要看到股沟的这个班上,胧同学的打扮总是透出一种干净清洁的品味。
我佯装在眺望天空的样子,偷偷观察倒映在窗户上的胧同学。我将椅子往后拉一些,以手托腮,免得自己挡住胧同学的身影。尽管只要把脖子转动几公分,就能亲眼看见坐在隔壁的本尊,我却总是只能看着他映在玻璃窗上的倒影。这天,我不厌其烦地重复这个每天都会做的行为,内心却有种和昨天相异的不安。
胧同学。我最喜欢的胧同学。心里住着女孩子灵魂的胧同学。在放学后换上洋装、漫步在时髦街道的胧同学。被唤作女孩子而大吃一惊的胧同学。被称赞可爱后,以鼻子发出闷哼声的胧同学。穿上制服后,现在看起来只像个男孩子的胧同学。不知是否奉行「不让前夜的关系延伸到今日」的主义,因此对坐在隔壁的我完全不感兴趣的胧同学。尽管如此,却又格外让人怜爱的胧同学。
我满满都是胧同学的这个脑袋,突然闪过一个问题。昨天,在分开之后,不知道情况如何?看到戴着假发、顶着一脸完美妆容返家的胧同学,他的家人露出了什么样的表情?
看着和昨天的米黄色假发相差甚远的那个黑色小瓜呆发型,我的不安加剧。
可是,胧同学也很适合黑发呢。白皙肌肤和黝黑发色的对比,让人看了很舒服。黑色柴犬的头顶,总会有一块色素比较浅、看起来像是眉毛的部分。跟看到这种柴犬眉毛时相似的心跳加速感,现在在我全身上下来回奔驰。
胧同学的五官并没有特别端正,也不是能让人百看不厌的奇特长相,尽管如此,我的视线仍离不开他身上。我总觉得,要是自己移开了视线,胧同学好像会马上消失。倘若比喻为两小时悬疑杀人片中的角色,很有可能第一个被杀掉、谦恭有礼的他,总是独占我的视线。
……现在不是看到入迷的时候。我很担心昨晚的胧同学。真要说的话,他的家人知道他会以那种打扮出门吗?倘若他是为了保密,才选在大白天的时段出门,让他耽搁到太阳下山后才返家的我们,岂不是做了会让胧同学相当困扰的事情?
即使不安愈来愈强烈,我却迟迟没有主动向他搭话的勇气。
『不会觉得我很恶心吗?』
胧同学那充满猜忌的眼神在我脑中复苏。
对我的心情一无所知的他,正在和前座的铃木同学道早安。那是个爽朗又轻快的嗓音。我一如往常地涌现「铃木同学每天早上都能无条件让胧同学跟他说早安耶,真好~」这种幼稚的嫉妒,企图将脑袋从昨晚的余韵之中抽离。
铃木同学是足球社的一员。他晒成浅褐色的那张脸蛋,总能够清晰倒映在教室的廉价玻璃窗上。相较之下,似乎是回家社成员、有着白皙肤色的胧同学,无论我再怎么定睛凝视,仍无法看清楚他投映在玻璃上的面容。
「热死啦~为什么每天都这么热啊。想点办法吧,胧。」
铃木搔了搔几乎剃成光头的脑袋这么说。他没有转过身和胧同学交谈,而是维持面向前方的坐姿,只将上半身往后仰。他的态度未免太蛮横了吧——我在一旁暗自吃惊地想。胧同学从笔记本里抽出垫板,开始替眼前这颗光头搧风。每当他一动作,垫板就会发出可爱又温柔的啪啪声。
「现在才刚七月,之后会变得更热喔。你现在就热成这样,以后要怎么办?」
「真是的,什么嘛。我刚刚才在家里听过一样的话。别跟那个老太婆说一样的话啦。」
「你才是呢,小铃。别一大早就一直嚷嚷同一件事啦。」
就算用字遣词相同,胧同学的嗓音听起来仍不带一丝粗野。铃木同学也总是会笑着和胧同学说话,所以这两人聊天的光景一直给人很愉快的感觉。我愈来愈无法抑止自己偷听的行为。我不会想加入他们的对话,只要能在一旁听着,我就很满足了。
「你还不是从一大早就一直重复『早安』这两个字。」
「这么说来,天气变热后,我每次向你道早安,你好像都没有好好回应。」
「少骗人。我刚才不是有回吗?」
「你没说啊。我明明用『早安』跟你打招呼,你回我的却是『每天都好热呐』。」
「笨蛋,我才不会用『呐』这种像个老头的语尾啦。」
「你有说。早上的时候,你会先一直重复『好热、好热』,一阵子之后则开始嚷嚷『肚子饿啦~』,到了下午则会变成『好困、好困、真心困死了』。你每天都在重复说一样的话喔。」
「噢……这倒是耶。是说我没吃早餐也没睡饱,所以今天会再全部重复一次喔。」
「呜哇~感觉你今天会特别吵呢。」
和铃木同学活泼对话的胧同学,看起来简直优雅至极。因为他在笑的时候,还会稍微以手掩嘴。像是想掩饰自己笑的时候,会以上门牙咬住下唇这个习惯的胧同学,每次以修长手指掩嘴时,修剪得极整齐的小瓜呆刘海便会跟着摇曳。每当这个时候,我就得跟「想以肉眼直接观察他的笑容」的欲望战斗。
刚升上高中的这个时期,大家都逐渐散发出愈来愈成熟的魅力,胧同学却始终贯彻有如小学生的小瓜呆发型。其实,因为憧憬这种修剪得整整齐齐的发型,我现在也在挑战妹妹头。
这会让脸型偏圆的你看起来更像颗饭团喔,小春春——尽管遭到哥哥反对,也坚持要他替我修剪而成的这颗妹妹头,我自己还满中意的。
「我今天其实也有点困呢。」
「真假?说来说去,原来你还是会做色色的事情到半夜嘛。」
「别把我跟你相提并论啦。我只是……该怎么说呢,就是……有些睡不着而已。」
垫板挥动的啪啪声止住了。听到胧同学显得不太干脆的语气,我有种心脏被人狠狠掐住的感觉。昨天分开后,他没能好好睡上一觉吗?被迫得知这个事实的同时,我的脑袋微微感到晕眩。
「原来如此。不然,就是那样吧?虽然压抑着欲望钻进被窝里,却满脑子都是桃色幻想,然后因为欲火难耐,直到早上都无法入睡的症状?」
「这什么啊,我才不知道这种症状呢。不过,别再说了,不要大声讲出这么羞耻的事情。」
胧同学笑着回应。那张让人感觉不到睡眠不足的笑容,稍微舒缓了我沉重的情绪。不对,应该说舒缓过头,反而让我心跳加速。
即使得知这种其他男孩子身上看不到的阴柔气质的真相,胧同学柔和的微笑依旧让我怦然心动。即使明白他藏在那张笑容之下的真面目,我依旧无法将视线从窗上的倒影抽离。
隔着一张桌子将脸靠得很近的两人。指摘铃木同学的大嗓门时,将手指抵上唇瓣的秀气动作,果然还是透出了几分女性气质。听到铃木同学在他耳边说了什么之后,胧同学像是有些羞涩地垂下眼帘笑了。面对八成还在继续讲猥琐话题的铃木同学,两手托腮凝望着他的胧同学。微微将脑袋歪向一边的胧同学。像是在观察幼犬那样,持续对铃木同学投以温热视线的胧同学。原本歪向一边的脑袋,开始愉快地摇来晃去的胧同学。
难道……难道难道——
某种不解风情的臆测瞬间在脑中迸裂。发现胧同学和铃木同学之间的崭新可能性后,我死命压抑住想惊叫出声的反应。
我以双手掩嘴,耐心等待心跳渐趋缓和时,胧同学突然将脖子往左转了九十度。现在,他的脸面对的角度,无法判别是望向窗外,又或是盯着我看。
在自己的座位上就座后,便一直感觉到的胧同学气味,现在变得更加浓郁了。那是海潮的味道。没有半个访客,也不存在一丁点垃圾,沐浴在弦月光辉下,夜晚神圣的大海——我的脑内世界随即被这样的想象淹没。
*
我扭开生锈的水龙头,贪婪畅饮微温的自来水。尽管知道余味很不好,但渴求水分滋润的我,仍忍不住一口接一口吞下。不管喝了多少,都无法满足。每次扭开老旧的水龙头,我便感受到沉眠在自己体内的丑陋欲望。
「那么难喝的水,真亏你能这样大口大口喝个不停耶。」
鲇子开口的这个时间点,巧妙到让我几乎误以为是内心的自己出声说话了。她那没好气的嗓音,有一股让人无法反驳的力量,将入喉感很恶心的自来水为我带来的阴郁情绪一扫而空。
我从泛着铁锈味的水龙头前方抬起头,盯着鲇子暌违几分钟的那张脸。原本以为看到我豪饮自来水的模样后,她会表现出一脸佩服的反应,结果鲇子只是靠在窗框上以手托腮,根本没有望向我。她露出有如从高墙上方睥睨人类的野猫眼神,以不太感兴趣的表情眺望着校园风光。尽管后方有一群开心笑闹的女孩子走过,她依旧连眼睛都不眨一下。眯眼眺望凡间的那双眼睛,一动也不动地注视着远方的某一点。每次听到我问「你在看什么」时,总会以「什么都没在看」回应的鲇子,或许并没有说谎。
最近我开始觉得,之所以无法从鲇子的表情看出她在想什么,或许是因为她发型的关系。明明是形状十分完美的蘑菇头,却只有刘海的部分过短又不整齐,让人不禁怀疑造型师是否一时失手。她的刘海参差不齐的程度,看起简直像是美发练习用的假人头。完全坦露在外的过细眉毛、大大的黑色眼珠配上眼尾拉长的一双凤眼、以及偏厚的下唇,都跟哥哥房间里那颗假人头派翠西亚小姐(哥哥命名)一模一样。
在我介绍她去哥哥工作的发廊之前,鲇子一直都留着及腰的长发。除了直接顶着一头长发出现,她有时会将它在头顶盘成包包头、有时会绑成双马尾、有时会编辫子、有时甚至会半开玩笑地尝试弄成美少女战士的发型。在开始注意胧同学之前,鲇子每天变换的不同发型,便是我来学校最大的乐趣。
然而,没想到哥哥竟然干脆俐落地剪掉她的一头长发。他嘻皮笑脸地表示「这个发型一点都不适合你」,然后连鲇子头上的辫子都没解开,就将它一刀两断地喀嚓掉。总是以不会得罪任何人的客气态度处世、言行都很温柔的哥哥,那天,是我初次目睹他做出如此积极主观的行为。至今,我仍清楚记得那种吓到心凉了半截、一股寒意从后脑勺窜上的感觉。我望着鲇子僵硬的表情,以及慢慢成形的派翠西亚头,在内心做好失去唯一朋友的觉悟。
不过,鲇子今天依旧出现在我面前。即使已经过了三个月以上的时间,现在她仍顶着一如那天的发型,所以,她必定是自愿维持这个派翠西亚头吧。
「你在看什么?」
出声询问后,鲇子终于望向我。她一如往常的面无表情,别说是豪饮微温的自来水了,感觉就连我在旁边一事,她仿佛都已不复记忆。但在我们对上视线后,她的嘴巴有些没气质地半张开,里头的洁白门牙跟着探出。看着活泼亮相的长长门牙,以及鲜艳粉红色的牙龈,我涌现了「这才像鲇子」的想法。
说得直接点,鲇子有暴牙。或许也很在意这件事吧,她本人总是努力用嘴唇掩着门牙。然而,只有在面对我的时候,鲇子才会毫不犹豫地让一口暴牙坦露在外,就好像家猫只会对饲主翻肚那样。我相当中意这样的瞬间。
「没啊,我什么都没在看。」
开口说话的时候,鲇子的嘴唇仍贴在大大的门牙上。有时是上唇不安分地抿着,有时是门牙在水嫩的唇瓣之间若隐若现,鲇子鼻子以下的部位总是忙碌不已。或许是因为这样造成的反作用力,她的眼睛跟眉毛才不太会动。
我也跟着从窗户探出头,试着确认鲇子是否真的什么都没在看。天空里没有形状看起来很美味的云朵,也没有鸟儿或飞机的踪影,就算仰望天空,也只会觉得阳光很刺眼而已。我将视线往下移,但也只看到几个刚吃完午餐,因此活力充沛地追逐玩耍的学生身影。
「啊!」
在体育馆角落发现两个身影的我,不自觉地喊出声,结果鲇子随即伸长脖子。
「什么什么?」
「没事,没什么。」
「你会这样喊,怎么可能没什么呀?真让人在意。好在意、好在意,在意到难受的程度。我今晚一定会失眠。」
「真的没什么嘛。」
「小春,你这个习惯还是改掉比较好喔。你本人或许没有自觉,但你大概每三天就会这样故弄玄虚一次,让我很烦躁呢。」
鲇子顶着完全让人感觉不到烦躁情绪的面无表情,以视线扫过下方校园。
体育馆的那两个人影,是胧同学和铃木同学。他们好像在忙着把篮子里装得满满的足球移到另一个篮子里。在吊儿郎当地用脚控球的铃木同学身旁,胧同学非常专注地擦拭着足球。就算把只会在外头被踢来踢去的球擦干净,应该也没什么意义吧?我这么想的时候,铃木同学一把抢去胧同学手中的足球,然后以食指指着他,好像在数落些什么。
「不用擦啦,反正这些球马上又会变脏了。」
「可是,它脏到上头的黑色跟白色区块都分不出来的程度,甚至看不出来是一颗足球。这样感觉只是一大团泥沙而已啊。」
「是什么都没差啦,只要能踢就好了。是说啊~被我踢出去的球,因为速度太快,就算是干净的全新品,看起来也只会是一团圆形物体而已喔。」
「哇,小铃真厉害~天才!」
我想象着两人间的对话,嘴角忍不住上扬。虽然也有这种行为很恶心的自觉,但我想象出来的这几句对话,方向性应该和实际状况没有太大差异才是。因为,你看嘛,胧同学正以夸张的动作替铃木同学鼓掌呢。
虽然不是社员,但我常看到胧同学帮忙足球社打杂。虽然也好奇他为什么不干脆加入足球社,但我现在终于明白理由了。如果是女孩子,比起球员,理所当然更想当社团经理才对。要是铃木同学利用胧同学这样的想法占便宜,绝对是不可原谅的事,不过,这想必只是杞人之忧吧。胧同学只会做一些没必要的事,感觉帮不上什么忙;更何况,铃木同学是胧同学自己选择的朋友,所以不可能是这么坏心的家伙。
「差不多该从实招来了吧?你到底看到什么啦?」
「我觉得你才应该改掉这种老想打破砂锅问到底的习惯耶,鲇子。」
「真不可爱~反正你一定又是在看胧吧。」
为鲇子讨厌的敏锐直觉愣住三秒钟后,我连忙开口辩解。
「为……为为什么是胧同学?我也有可能在看铃木同学啊。」
「我从以前就觉得啊,那两人的长相要是能相加再除二,就刚刚好了呢。铃木的五官太深邃,胧的五官则是让人印象薄弱,看到这样的他们聚在一起,倒还挺滑稽的。」
要这样说的话,身形高挑纤细的鲇子,和又矮又胖的我的组合,看在旁人眼中,或许也是很滑稽的二人组吧——虽然有这样的自觉,但因为不想承认,所以我选择不说出口。取而代之,我试着在脑中把胧同学和铃木同学的脸蛋相加后除以二……结果胧同学就这样被浪费掉了。
「不行不行,没办法把相加后的长相均分给那两个人啦。是说,我觉得胧同学的长相就算不加上什么再除以二,也……不至于太奇怪啊……」
「很奇怪好吗?顶着那种乳臭未干的发型、皮肤又很白皙的男孩子,绝对很奇怪啊。因为我们两家住得很近,所以我从念小学的时候就认识他了。那家伙从以前开始,就一直维持着这样的发型,身上也总是散发出防晒乳的味道。」
「啊啊!」
「真受不了,现在又怎么了?好啦好啦,我不会再问了~」
我只是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但性急的鲇子却将下唇和门牙往前突出,用这种方式吓唬我。突然看到平常总是面无表情的她这么做,实在对心脏很不好。一想到哥哥房里的派翠西亚小姐可能每晚都这样扮鬼脸,就会让我害怕得不敢去上厕所。
「你好厉害喔,鲇子。我原本还觉得胧同学有大海的味道……是吗,原来那是防晒乳啊,我一直没发现呢。」
「我倒觉得只有去海边玩的时候才会擦防晒乳的你比较厉害。说到大海的味道,一般人会先联想到海潮的气味吧。」
鲇子以一副「真是难以置信」的态度,夸张地大大叹一口气。被有着一身让人联想到陶瓷的白皙光滑肌肤的她这么说,我也无力反击。鲇子今天也有擦防晒乳吗?但她身上没有大海的味道。就算把鼻子凑近她闻几下,也只有浓郁的香水味刺激我的鼻腔。
「鲇子,你身上有防晒乳吗?」
「当然。一般情况下,夏天可不能没有这个。」
从口袋里取出一个小型容器后,鲇子像是刻意炫耀似地把它举到我眼前摇晃。每当瓶身上下晃动,里头的液体便跟着发出令人舒畅的声响。
「好啦,把手伸出来。」
我像是收到握手指令的小狗,迅速伸出右手。鲇子扭开防晒乳的盖子,赏赐了十圆硬币大小的防晒乳在我的掌心。落在手上的这滩乳白色液体,确实有着让我心头一紧的气味。我看着掌心,细细感受着「胧同学平常都会擦这个呢」的事实。为什么要擦?面对这种不解风情的疑问,我选择不去思考解答。现在,我只想为了降临在掌心的大海味道的真面目而感动。
不过,鲇子从极近距离投射过来的调侃视线,让我开始在脑中描绘的海洋场景一口气散去。
「你在干嘛啊?很恶心耶。那不是用来闻的,是用来擦的好吗?」
「我……我知道啦!」
可是,我很喜欢这个味道呢。这想必就是初恋的味道吧。
想到这里,我突然觉得难为情起来。
*
或许是擦上防晒乳后,就一直闻得到那股味道吧,在胧同学整理完足球、返回座位上后,我变得感受不到他身上的味道了。他大概是洗过手才回来,正以手帕仔细擦干自己的每根手指。那是一条看起来像是大叔会拿的、散发着大人感的深蓝色手帕。
「惨啦,下一堂是数学吗?我没写数学作业呢。」
「咦,那要抄我的吗?」
胧同学速速将手帕收进口袋里,然后以另一只手翻开自己的笔记本。看着这样的他,我边想着「呜哇~我也没写数学作业呢」,边继续眺望倒映在窗户上的身影。要是拜托鲇子借我抄,她一定只会短短回一句「不要」。看着悠哉地用额头按自动笔的铃木同学,我涌现了不知道是今天第几次的嫉妒。
「你的字还是一样小到看不清楚耶。」
「是你的字太大啦。有时间抱怨,不如赶快抄一抄。要是来不及,我可不管喔。」
胧同学正经八百而偏小的字体,透过铃木同学抄写的手慢慢变形。我无法实际从玻璃窗上看到铃木同学写下的字体,不过,从他没有半点愧疚、豪爽动笔的模样来看,可以轻易想象那些出现在笔记本上的文字。
「喂,你在干嘛啊,这边算错了啦。」
「咦?哪里哪里?」
「这边。这边啦,呆瓜。」
「不会吧,这边算错了?抱歉,是哪个地方错了?」
「说明太麻烦了,总之答案是三,你也顺便改一下吧。」
「嗯,谢谢。」
我闷闷地看着根本没有错的胧同学又是道歉又是道谢的模样。老实说,这种情况下的铃木同学是最可恨的。可以马上揪出错误的他,理应比胧同学还要来得聪明才对,却因为嫌麻烦而不写作业。我都想跟数学老师打小报告了。
「呜哇,你这题也不对。要从这边继续算下去才对,你怎么到一半就以为算完了啊,早泄男。是说,你害我抄到错误答案啦,快给我橡皮擦。」
「抱歉抱歉,我帮你擦吧。」
尽管被铃木同学以下流字眼辱骂,单手拿着橡皮擦的胧同学看起来却很开心。铃木同学成绩不错,又擅长运动,可说是文武双全的类型。不过,他却不太受女孩子欢迎。除了那张五官过于深邃的脸蛋以外,我很确定还有其他原因。
就这方面而言,胧同学又如何呢?当然,我知道他不会是受欢迎的男生类型。可是,就算有像我这种私底下痴心仰慕他的女孩子存在,或许也不奇怪。不可思议的是,要是遇到这样的伙伴,我既会想跟对方针对胧同学的魅力畅谈一整晚,同时却也有种不想跟对方说话的感觉。一想到胧同学,我的心就会飘忽不定,总是被任性的想法填满。就像现在,我一方面为了铃木同学老是对胧同学说些擦边球发言的行为感到焦虑,一方面又觉得这两人感情融洽的互动令人会心一笑。再加上,昨天之前完全无法想象的另一种情感也跟着涌现,我的内心世界变得更加忙碌了。
不过,胧同学的内心想必是更加混乱的状态吧。住在他内心的那个女孩子,是怀着什么样的心情,听铃木同学那些跟性骚扰差不多的发言呢?
或许是把被指摘的错误修正完毕了,胧同学高举起双手伸了个懒腰。那舒爽的动作,看起来像是爬山攻顶后,绞尽浑身力气所做的深呼吸。尽管他的侧脸看起来完全不像在掩饰自己复杂的心境,我心中却闪过某种难以言喻的不安。胧同学心灵与肉体无法同步所造成的扭曲,究竟已经累积到什么程度呢?
「呼~结束啦、结束啦,安全上垒~」
听到铃木同学拉长的慵懒嗓音,我也觉得有点想打呵欠。闭上嘴强忍后,从眼角渗出的泪水,让倒映在玻璃窗上的身影变得模糊。我连忙以指腹揉了揉眼皮。掌心传来浓浓的大海香气。
「我去一下厕所。」
「马上就要上课了。」
「撒尿而已,轻松的啦。」
看着做出粗俗发言后起身的铃木同学,胧同学以没好气的微笑回以「真受不了你耶」。他们俩的相处模式一如往常。然而,一如往常的对话,现在听在我耳里,却不是一如往常。因为,胧同学想必每一分每一秒都无法轻松度过吧。在男女有别的这个世界,光是想象他的感受,便足以让人痛苦不堪。
被留在座位上的胧同学,等到看不见铃木同学的身影后,便面向前方坐好。他的侧脸已经没了笑容。独处时脸上依旧挂着笑容的话,可能让人有点毛骨悚然,但突然变成认真的表情也让人害怕。露出这种表情的他,此刻在想些什么呢?明明不可能听到胧同学的心声,我却还是下意识地竖起耳朵。
「那个……你今天放学后有什么计划吗?」
令人震惊的是,那个让我望眼欲穿、带有特征的鼻音,竟然是朝着我而来。因为将所有注意力全都集中于听觉上,我无法即时回应胧同学的偷袭。一心恋慕的那个嗓音,直接击中我敏感度调到最高的鼓膜。我甚至没办法转动脖子。可是,再这样下去,胧同学会误以为我不理他。尽管脑袋很明白这一点,剧烈的心跳声却让我无法开口回应他。紧缩的喉头堵住我的声音。
「咦,小春春?难道你睁着眼睛睡着了?」
我才不会这么高难度的技巧啦!在内心不停冒冷汗的时候,胧同学的脸突然出现在我眼前。这个瞬间,汗水全都从毛孔喷发出来,身体各处跟着传来刺痛感。原本以为胧同学是单眼皮,但这么靠近一看,我才发现他是内双眼皮。那内敛稳重的眼皮,正在我面前以高速眨个不停。
我昨天也在很近的距离下看过胧同学,还跟他说过话。不要紧,没什么好却步的——我这么说服自己。要是不快点做出反应,解放完毕的铃木同学就会回来了。想跟胧同学交谈的话,只能趁现在。
可是,我做不到。只觉得眼球深处像是烧起来那样灼痛。不是窗户倒影,而是直接看到的胧同学身影,实在过于炫目,让我无法做出任何反应。为了不和他对上眼,我将视线集中在固定的一点,然后拼命往看不到胧同学的方向聚焦。我过度使用已经干涩不已的双眼,强忍着眨眼的欲求。
结果,我决定装成睁着眼睛睡着的模样。
因为胧同学叫我「小春春」呢。他明明中规中矩地以鲇子的姓氏「川岛同学」称呼她,叫我的时候,却不是用「山本同学」,而是「小春春」。光是这样,就足以将我融化。要是跟他对上视线、出声回应他,我一定会融化到无法保有实体的程度。于是,我专注在维持自己目前的形体上。
「小春春?哈啰~小春春~」
为了将知道自己真实模样的棘手人物封口,胧同学打算让我融化——我一面在脑中这么妄想,一面强忍着不要眨眼。
就这样继续死撑的我,直到上课前,都贯彻了睁着眼睛睡觉这种不可能达成的特技。
*
「鲇子,我们一起回家,然后在路上绕去哪里玩吧!」
「我要重复说几次,你才会记得星期五是社团活动的日子?」
鲇子朝我晃了晃她取代书包而背在身上的黑色乐器收纳包。因为她晃得很大力,里头的乐器发出可怜的碰撞声。明明是自己的错,鲇子却以一副「都是你害的啦」的表情皱起鼻子大喊:
「啊啊,我最宝贝的小萨!」
现在是放学前的班会刚结束的时段,鲇子在人挤人的走廊上蹲下,摊开乐器收纳包,完全无视周遭学生嫌她挡路的不悦视线。静静躺在收纳包里的萨克斯风,有着细瘦的外型和一堆按钮,看在我眼中,完全无法判别它究竟是完好无缺或是受了重伤。或许是前者吧,我看着鲇子轻轻阖上收纳包,这么开口:
「你也加入管乐社嘛,小春。要是身材娇小的你负责低音号这种大型乐器,绝对会很有趣喔。」
「不不不,我对乐器一窍不通啦。」
「那不然,我直接去跟社长谈判,特别为你成立一个以铃鼓、响板、沙铃演奏,或是纯粹用手打拍子的声部吧。」
如果深入解读鲇子这番别扭的说词,大概就是「我会帮你找到你也能演奏的乐器,所以跟我一起玩音乐吧」这样的意思。不过,我刻意装作没有察觉她的真正用意而摇摇头。
「不用了啦,我的目标可是当上回家社的社长呢。」
即使对象是鲇子,「因为家里问题无法参加社团」这种话,我也很难说出口。打从小学时代开始,我总是会在家中空无一人的时候返家,独占那份寂寥的情趣。我会比其他人更早回到家,将充斥在家中的寂寥空气彻底回收,然后点亮家里的灯,等待家人们归来。比起把晾了好几天的衣物收进屋内,或是把流理台堆积如山的碗盘餐具清洗干净,这是一项更为重大的任务。想当然耳,也比社团活动更加重要。
「是喔,那我走啰。」
「嗯,路上小心。小萨也加油喔。」
「如果我有一天当上社长,你就同时参加我的社团跟回家社吧,小春。我会让你担任社长大人的乐谱台。在这之前,你就在回家社好好努力吧。」
捧起萨克斯风时,鲇子的心情总是很好。看着她扬起裙摆、帅气地大步离开的背影,我的内心浮现「好年轻啊~真是青春~」这种仿佛事不关己的深刻感想。
能够让自己热衷的事,除了观察胧同学以外,我还没发现其他能让自己投入的事物。我环顾四周,发现身旁的学生有的手持球拍、有的捧着素描本,看起来全都是准备去参加社团活动的模样。毕竟今天是周末前的最后一个平日,所以大家都会卯起来参与社团活动吧。不过,今天哥哥休假在家,所以对我来说,也是个不用早早返家的贵重平日。
目送鲇子到完全看不见她的身影后,我转身踏岀脚步。站在这里感受疏离感也没有意义。你就尽情把心力奉献给小萨吧——我硬是让自己变成心胸宽大的人。
「等……等一下!」
这个慌张的声音有些近似于尖叫。还来不及转头,我的手就被人从后方揪住,让我变得无法动弹。即使不回头,我也能明白不同于女孩子的那只大大的手的触感,究竟来自何人。意识到胧同学就站在我身后这个事实的瞬间,我的身体突然动不了。
「我想为了昨天的事向你道谢。」
他将我的手臂拉近自己,附在我耳边这么轻声开口。尽管只是这样的轻微接触,我却感受到汗珠从额头渗出。胧同学掌心传来的温度,在我手上扩散开来。
然而,接着传来的「所以,咱们一起回家吧」的胧同学嗓音,一瞬间带走我所有的紧张情绪。听到他用这种说话方式,让我有种被泼冷水的感觉。
「就说不用道什么谢了嘛。」
我使力甩开胧同学的手,转身面对他。会用「咱们」这种说法的胧同学,不是我喜欢的胧同学。得仰起头才能看到的那张脸蛋,不知为何,看起来也没有以往那么精致。
「可是,这样我很过意不去……」
两道眉毛皱成八字形,说话也支支吾吾的胧同学,再次揪住我的手,而且这次是用双手。要是被别人看见了该怎么办啊——不知为何,我涌现这样的负面想法,并为此感到困扰。或许是因为这样的反应表现在脸上,胧同学的眉毛下垂得更厉害,同时,那双揪住我的手也开始使力。比起手,觉得心脏会先爆炸的我,终于还是不情愿地点点头,向胧同学投降。
「我知道了,我知道了啦。那么,我就接受你的好意,让你请我吃东西吧。」
「咦!但我没说要请你吃东西耶……」
「想道谢的话,就要请对方吃甜食吧?这是女孩子的常识喔。」
对「女孩子」一词过度反应的胧同学,突然在意起周遭的眼光,赶紧抛开我的手。重获自由后的我,本应松了一口气才对,但心脏的疼痛却没有消失。不仅如此,还从昨晚就愈变愈剧烈。
我想,只有趁现在了。我深呼吸一口气,绞尽自己仅存的些许勇气。
「胧同学,我一点都不觉得你恶心喔。」
昨天,因为没能好好传达给他,而让我懊悔万分的这句话,现在,终于能混在放学后的喧嚣声里说出口。